第 110 章

柳含煙翠, 紅杏飄香的時節。

雖然同突厥戰事不斷,但地處中原腹地的洛陽還是一派盛世安康之景象。雖然銮駕已經返回長安,但仍有部分官吏留駐于此, 經略東都,督導吏治。

同音晚先前分析得差不多, 有官吏便會有家眷,春光爛漫, 宴席詩會不斷, 正是趕制新衫争妍鬥豔的時候,如意坊的來客絡繹不絕, 日日忙碌到黃昏才消停。

胡靜容提前結束了崖州那邊的生意, 于四月初回到洛陽,點看了賬簿,笑得秀眉彎成兩道弦月, 一個勁兒誇贊音晚經營有道。

崖州那邊的路算是趟平了,每年兩次固定交貨便可, 洛陽這邊眼看也是一片大好形勢, 如意坊的人手明顯不夠用, 胡靜容回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寫告貼招攬新人。

兩人商議着:繡娘十人,小厮五人,采辦兩人……

音晚道:“再招幾個善習丹青會描樣的吧。”

胡靜容随口道:“不是有你嗎?你若是忙不過來, 就找幾個繡娘給你打打下手, 繡樣這些東西能不經外人手最好。”

音晚默了片刻,拿起絹扇,問:“那若是我不在了呢?”

胡靜容正飛快撥弄算盤珠子,聞言一滞,放下算盤轉過身來看她。

她的眉宇螺黛輕描, 若遠山綿綿,浮動着溫柔笑意:“把人招進來,趁我還在,我盡量把本事都教出去,将來不會耽誤買賣。”

音晚之所以再三拒絕跟蕭煜回長安,想考驗他讓他學會守約與彼此尊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胡靜容這邊還未處理妥善。

這些年音晚直接參與了如意坊經營,從描樣、采辦到供貨出貨事事經手,若是不交接便一走了之,會給如意坊的繼續運轉帶來很多麻煩。

再加上前邊幾個月胡靜容不在洛陽,采買綢布,定制春衫款式以及配套的簪釵寶珥都是音晚一人經手,若是不加說明就一股腦全丢給胡靜容,那還真不行。

胡靜容曾在她初來洛陽一籌莫展時送來第一縷光,多年來受她照拂,不能臨走還要給她添一頓麻煩。

在經歷了這麽多事以後,音晚知道許多時候不可強求十分圓滿,但求有始有終,無愧于心。

胡靜容自來是個聰明通透的人,立即想明白了音晚的意思,她打心眼裏舍不得,卻又是真心希望音晚能遵從自己內心覓得良緣,她握住音晚的手,喉嚨一時有些梗澀,好半天才笑着說:“好,只要是你的決定,我都支持。”

兩人正淚眼煽情,門“吱呦”一聲被推開,走進來一個華服貴态的年輕男子,沖胡靜容笑道:“本不想打擾你們的,可管家來催過許多回了,菜肴已妥,問夫人何時歸家?”

音晚看了他好幾眼才認出這是年前胡靜容從洛陽郊外撿回來的落拓書生柳元。

柳元雖胡靜容去了一趟崖州,據說是鞍前馬後分外妥帖細致。音晚對他的印象也是不錯的,這繡坊裏女人多,可他出來進去目光平直,從來都不胡亂瞟,單是這一點,已強過許多男人了。

胡靜容在柳元的陪伴下歸家,音晚也收拾起賬簿入屜上鎖回去了。

落日镕金,天光漸暗,街邊上的人亦稀疏起來,她慢慢走回柿餅巷,窄窄的巷子裏寂靜無聲,走到家門口,從院牆斜伸出幾疏桃花枝,花已落盡,結出了小小的果子。

也不知今年的果子會不會甜一些。

音晚敲門,青狄挂着圍裙出來給她開,院子裏花穗兒正帶着小星星玩,炊煙袅袅,飄蕩着飯菜的香味。

又是一天。朝朝暮暮,日出日落,倏忽而過,其實也沒有什麽難捱的。

天氣一日日暖起來,洛陽也更加熱鬧,酒肆茶樓內多有議論和突厥的這一場戰事,據說突厥大可汗耶勒早年曾多次來往中原,甚仰慕中原文化,此番戰事就擲重金招徕了幾個漢人軍師,将仗打得有模有樣。

音晚雖然平日躲在內室描繡樣理賬簿,不怎麽與外間接觸,但架不住胡靜容交游廣闊,時常會回來跟她說一些外頭的見聞,自然不乏關于戰局的,聽得音晚內心焦灼,終于忍不住回家向父親打探些消息。

謝潤本打算将這裏的事情一了,便舉家回到青州定居,奈何音晚死活不肯走,他放心不下這個女兒,便也就耽擱在了這裏。

音晚回來陪父親吃了暮食,裝作不經意提起韶關戰事,謝潤卻好像并不關心這些事,一帶而過,只絮絮地問音晚近來過得怎麽樣,小星星好不好,什麽時候把外孫送過來住幾天……

謝潤這些年退出朝堂退得十分徹底,不光将官位辭了,同以往的門生故吏也都沒什麽聯系,這些事關于朝廷軍情機密,他又從哪裏知道去?

音晚無所獲而歸,不免心生惶惶,翻來覆去半宿沒睡着,心裏嘀咕,蕭煜在她面前将話說得那麽滿,不至于打不贏吧……

這人不會過分倨傲以至于輕敵了吧……

驕兵必敗啊……

音晚忙“呸呸呸”。

天亮她頂着一雙黑眼圈去了如意坊,卻見胡靜容在分喜餅,一見着音晚,她便喜笑嫣然地迎上來,道:“日子定好了,就在六月初七,你到時帶着小星星提前幾天搬我家去住。”

音晚覺得太過倉促了。時間倉促,人也倉促。

她當年和蕭煜奉旨成婚時,善陽帝怕夜長夢多,禦口定下婚期,饒是這樣,兩人從定親到成婚還隔着半年的聘期。她所見一般長安世家間聯姻,至少都得有一年的聘期,胡靜容好歹也是洛陽富賈,這點體面還是得有的。

再者,柳元這個人也得再看。他不亂瞟坊中繡娘,行事端正只是一方面,能不能托付終生僅看這些還是不夠的。

音晚說了自己的顧慮,胡靜容只置之一笑:“你呀,小小年紀偏得一股子老學究腔調,這種事情最重要的就是兩情相悅,其餘的都不重要。”

音晚不甚認同,還要再勸,胡靜容挽住她的胳膊,将她勾到身側,小聲道:“你當我是吃素的啊?我十幾歲便跟着父親做生意,二十出頭守寡,撐起偌大家業,在外頭抛頭露面謀生計,什麽人沒見過?這人啊,是好是壞,有幾根花花腸子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同柳元這半年多,我可是把他家祖宗八輩都摸得明明白白了,你還怕我吃虧?你沒事多吃點飯補補心眼別以後叫你的皇帝陛下欺負了才是。”

她嘴皮子利落,把音晚說得臉頰彤紅,羞惱地将她搡開,她跟條無骨蟲似的,黏黏糊糊地又纏了上來。

這會兒倒是面容端靜,帶了幾分嚴肅:“我其實就是想讓你看着我出嫁,等以後你走了,我想我們這輩子大概是再見不到了。”

這又開始煽情,把音晚說得頓生不舍,撫着她的手背,摯情道:“誰說的?我會來看你,或者你去看我。”

胡靜容笑了笑:“想什麽呢?離開了這裏,你就把洛陽這些事都忘了,安心做你的皇後,母儀天下,輔佐明君,咱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你的來歷身份。”

音晚還要再說,外頭走貨的駝商來了,小厮進來請胡靜容去結賬,她不得不抛下音晚匆匆忙忙過去。

留下音晚對着案子上工筆細描了一半的折紙臘梅紋樣出神,怔然許久,才幽幽吐出一句話:欺負我?看那狗皇帝以後還敢來欺負我!

雖然罵起來順嘴,但那狗皇帝卻着實讓人挂心。

酒肆茶樓裏已有了新談資,道大周與突厥在穎川大戰幾場,彼此各有勝負,皇帝陛下為安軍心,已決意禦駕親征,前往晏馬臺親自督導戰事。

大周先祖以武定國,但如今已建國百餘年,歷朝歷代安逸日子過慣,鮮少有君王禦駕親征。善陽帝在位時內外亂成那樣,他都穩坐未央宮,半點硝煙不沾。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更何況是帝王?

音晚雖然對朝政鑽研不深,但也知道,但凡是要走到禦駕親征這一步,那大多是戰事不順利之故,至少沒有蕭煜原先設想得那麽順利。

她又開始睡不着覺,只有再去問父親,為了讓一切顯得自然些,這回她是抱着小星星去的。

謝潤一見着小星星就愛得不行,這小團子承繼了蕭煜的美貌,軟萌秀氣,機靈嘴甜,沒有半日便哄得全家圍着他團團轉,謝潤抱着不撒手,謝蘭亭殷勤地端點心,珠珠則在身後給他梳頭紮小鬏。

音晚瞧着一家人喜樂和美,估摸着時機到了,啜了口熱茶,裝作漫不經意地問:“父親近日可聽說過前線戰事如何?”

她見謝潤轉眸看她,一時心虛,又添了句:“想從北邊進點貨,駝隊還未走,不知當去不當去。”

謝潤就算再遲鈍,到如今也該品出些什麽來了。

他默了片刻,将小星星交給謝蘭亭,起身引音晚去了書房。

書房有一壁靠牆的楠木書櫃,謝潤從櫃中拿出一方黃楊木蕉葉紋方盒交給音晚。

他道:“皇帝陛下離開洛陽前給我的,他說若音晚想他了,若是找不到他是會哭的,便讓我把這個給你,你若是想見他,打開這個盒子,他就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提起這個謝潤就來氣。

當時大戰在即,蕭煜好歹以己為餌救了珠珠和玉舒,還算對他家有恩,謝潤沒愛出言譏諷他,接過盒子的時候心底卻在想:想你?晚晚會想你?就沒見過這麽沒有自知之明,這麽臉皮厚的男人。

現如今謝潤算是明白了,原來每一個自我感覺良好到不要臉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死心眼、犯傻氣的女人。

偏偏那個死心眼、犯傻氣的女人還是他的寶貝女兒。

音晚寶貝地抱着方盒,怯怯地擡頭偷掠了一眼謝潤。

謝潤拿她沒辦法,沉默良久,嘆道:“晚晚,你若想跟他回去,也不是不可以。那狗皇帝如今與從前大不相同,你陪他經歷了最艱難的時候,眼瞧日子過好了,沒有去便宜別的女人的道理,就算為了小星星,你回去也是應當的。”

“只是有一點,你必須答應父親。”

音晚道:“父親請講。”

“往後的日子裏,你必須多愛一分自己,少愛一分他,你對他的情永遠不能多過他對你的。癡心太甚,易傷己身,你明白嗎?”

音晚乖巧地點頭。

謝潤想了想,寬慰她:“你也別全信坊間街巷的那些流言,軍情奏報乃是機密,一般是傳不到外面的,所以坊間流傳的消息半數是假,半數是遲緩的,等到軍情傳得人盡皆知時,那大約是過去許久了。就算現如今的流言來說,皇帝陛下禦駕親征是早先半個多月以前的事,他這會兒都該到晏馬臺了,若是順利,說不準已經和耶勒交過一回手了。”

音晚的心驀得又提起來。

謝潤笑道:“別擔心。耶勒雖說能征善戰,可咱們的陛下也不是吃素的。他當年能掙脫囹圄,東山再起,靠得便是平定藩将作亂的功勳,也算是一刀一劍自己打下來的江山,那麽多心眼,那麽多手段,也不是什麽善茬,有何可擔心的?”

多麽奇妙,剛才還是“狗皇帝”,須臾間就成了“咱們陛下”,看來在家國大義面前,謝家人的态度還是很一致。

音晚不禁莞爾,連連稱是。

她并不信那些怪力亂神的事,也不信打開方盒蕭煜就能變戲法似的出現在她面前,就算真能,她也不會這樣做。

前方正在打仗,他這面帝旌便是定海符咒,怎能因為兒女情長而抛下家國大業?

但蕭煜竟然留下了這麽一只盒子……看來那三月之約不光音晚自己沒當回事,蕭煜也沒當回事。

可是,他是把盒子留給父親的。他是不是打算,若她不曾思念他,若父親覺得沒有必要給她這盒子,那麽他便尊重她的抉擇,不會來打擾她了?

音晚抱着盒子看向北方,哪怕舉目皆是重疊浮延的院牆飛檐,還是癡癡看了許久,才小心地将方盒收攏進箱箧裏。

到了五月尾,院子裏的桃樹結出圓滾滾的果子,果熟蒂落,出乎意料的甘甜。

青狄和花穗兒高興壞了,連夜采摘幹淨,留了一部分鮮果,剩下的做成音晚愛吃的糖漬桃脯。

小星星樂呵呵地看她們忙活,然後趁她們不注意悄悄偷了兩個最大最紅的果子藏進他盛木馬玩具的小箱子裏。

這期間關于前線戰事坊間自是議論紛紛,布衣墨客俨然都成了朝廷大員,一個個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到五月尾,連同熟透蒂落的桃子一般,這股熱鬧勢頭也慢慢冷了下來。

有傳言說不打仗了,雙方已開始議和,突厥精銳大半撤回了草原,大周羽林軍也開始漸次回撤。

下個月初七是胡靜容的婚期,按照同她的約定,音晚和小星星初五那日便得搬進胡府,馬車停在柿餅巷前,青狄和花穗兒正往車上裝換洗衣服,貼身妝奁……兩雙繡鞋踩在石路上,形影匆匆,驀得,兩人同時止步,睜大眼睛看向前方。

音晚領着小星星出來,正想問兩人收拾好了為何不上車,一見着來人,也不由得怔住了。

她腦子倏然亂起來,起先是驚訝:他怎麽會在這裏?他怎麽敢來這裏?

掠影般飛速回想着才聽來的街邊傳聞——“雙方已然停戰,正在議和。”

立刻又想起父親的話——“坊間流傳的消息半數是假,半數是遲緩的,等到軍情傳得人盡皆知時,那大約是過去許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紅杏飄香,柳含煙翠拖輕縷。出自:蘇轼《點绛唇》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出自:《孟子·盡心》

相關推薦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