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你是不是我爹?

蕭煜一口氣堵噎在胸前, 憋悶得他眼冒金星,險些一頭栽倒。他把音晚的手從自己肩上扒拉掉,轉了身背對着她, 悶悶道:“我沒怎麽, 也沒生氣, 睡吧,你不累麽?”

音晚臉上挂着微笑,眸色卻愈發清透,凝着他的肩背看了一會兒, 起身掀來被衾給他蓋上。

這一夜格外安靜, 無風無雨, 也不是鳥雀嘤啾的時節,蕭煜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心仿若擱在了火盆上炙烤, 噼啪亂響,甚是煎熬。

到天快亮時他才短暫地睡了一會兒, 等醒來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轉過了身, 撫着音晚的背将她牢牢扣在懷裏。

他舍不得撒手, 越過音晚抻頭看了看小星星,見他睡得腮頰鼓鼓,格外香甜,不禁莞爾,又摟着音晚靜躺了一會兒,估摸着議政的時辰快到了, 才輕手輕腳地起身,悄悄拂帳出去。

蕭煜本來想,還剩下最後十天, 就算是擠也要擠出些時間好好陪一陪音晚和小星星,可戰局焦灼,奏報雪片般送來,他恨不得十二時辰連軸轉,最終餘出來留給妻兒的時間少之又少。

辰光一晃眼,到了三月初九。

蕭煜熬了一宿的夜看奏折,終于在這一天擠出兩個時辰過來送音晚和小星星出宮。

青狄和花穗兒興高采烈地在音晚指揮下收拾行囊。小星星獨自蹲在殿前石階上,小腦袋耷拉着,一副喪氣樣。

蕭煜将他抱起來,笑眯眯地問他:“這是怎麽了?”

小星星嘟着嘴看他,擡胳膊環住他的脖子,貼向他的側臉頰,默不作聲。

蕭煜心裏亦是難舍的,可他是個大人,得壓抑情緒,不能像個孩子似的縱容離愁別緒,一會兒再把孩子弄哭了。

于是,他溫聲哄星星:“沒事,我以後再得了空會去看你們的。”

小星星眼眶霎時紅起來,略微哽咽:“我要問你個問題,你不許騙我。”

蕭煜神情微滞,大約猜到他想問什麽,猶豫着沒接話,小星星回頭看了眼在殿內忙碌的音晚她們,搡了搡蕭煜,小聲說:“你把我抱得遠一些,娘親聽不見的。”

蕭煜抱着他踱了幾步。

小星星縮回胖乎乎的手抹了把眼睛,湊到蕭煜耳畔小聲問:“你是不是我爹?”

蕭煜沉默良久,小星星就眨巴着一雙霧氣濛濛的眼睛盯他。

“我……”蕭煜陡覺苦澀蔓延于唇齒間,極想聽他叫一聲爹,可又怕貿然相認會給他帶來些不好的影響。

畢竟分別在即,若讓小星星知道他是爹,少不得還會問爹娘為何要分開,為何不能都陪在他身邊。

他太小,還不是承受這些的時候,不能這麽自私。

蕭煜強壓下心底翻湧的情緒,微微一笑,反問:“那你喜歡我嗎?”

小星星重重地點頭。

蕭煜笑容中添了些許欣慰:“若你喜歡我,那你就可以把我當成你的爹爹。”

小星星看着他,驀得,湊上前去親了親他的臉頰,道:“我和娘親要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你不忙了,你就來柿餅巷看我們,我和娘親一直都在那裏,我們不會搬家的。”

不知怎麽的,明明是充滿童真關切的話語,卻說得蕭煜眼睛酸澀,迎風而立,有種想哭的感覺。

他忍住,摸着小星星的頭,道:“你也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你的娘親,你要看着她,不許讓她太勞累。”

小星星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眼珠滴溜溜轉,一副古靈精怪樣:“我自己的娘親,我當然會心疼了。”

蕭煜笑起來。

他端凝着這個玉雪可愛、同自己眉眼頗為相似的小團子,心想自己年幼時是不是也這般可愛,這般惹人疼惜……可怎得長着長着,就長成後來那麽讨人厭的模樣了呢?氣走了自己的妻子,怎麽也留不住她,現在她要帶着孩子一起走了,他這半生都在忙碌些什麽,又圖什麽?

不能細想,一想就會生出種萬念俱灰的感覺,蕭煜心道自己現在還不是看破紅塵的時候,突厥鐵騎虎視眈眈,大周的疆土,百姓的安危都系在他身上,他得撐住了,他不能倒。

正當他自我安慰時,音晚從殿內出來了。

她這些日子見蕭煜夙興夜寐,又從父兄那裏知道了些前線戰事境況,頗有些擔憂,命青狄把小星星抱進去,與蕭煜商量:“若是仗難打,你覺得我去勸舅舅會管用嗎?”

蕭煜一笑:“沒有用,他可以一擲千金只為博你一笑,也可以只身犯險只為見你一面,但他不會因為你而改變既定的戰術國策。”他頓了頓,道:“我也一樣。”

“所以說,古往今來哪裏就有那麽多紅顏禍水,到最終還是男人之間的博弈,若是一敗塗地也是男人的無用,偏偏詩書工筆都愛歸咎于女人,忒令人瞧不起了。”

言談之間,他骨子裏那股桀骜不遜的勁兒又露出來了。音晚扶着游廊上的闌幹,還是心憂難解,默了片刻,又問:“那這仗打起來你有把握嗎?”

蕭煜不是善陽帝,可耶勒也不是雲圖,彼是勁敵,并沒有那麽好對付。

誰知蕭煜面色輕松:“有啊,此戰我必勝。”

音晚挑眉看他。

“我這些年往突厥派了許多細作,不得不說,在最初耶勒确實野心勃勃,意圖染指中原,可大約兩年多以前,他就開始有意無意打壓其麾下的好戰派了。你別看着他身邊那些将領各個威風八面,但其實都在耶勒的掌控之中,是戰是和,全憑耶勒一人之言。”

這倒是音晚不知道的,但若仔細想想,洛陽重逢之後,舅舅與三四年前相比确實少了幾分戾氣,多了些溫和穩重,當然,只要不拿蕭煜刺激他。

可這也太奇怪了,人的觀念真會這麽容易轉變嗎?

“觀念轉變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蕭煜耐心為她解惑:“你想想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麽,雲圖中風,耶勒入王庭任監國可汗,一步步接近突厥的核心權力。萬丈雄心是有的,但他大約很快發現,連年戰亂,已是民不聊生,即便好戰鬥勇的蠻夷之族,亦期盼着和平安樂的一天。而這些年大周國力如何,他有沒有希望戰勝我,他心裏一清二楚。”

“所以,別看你這舅舅表面如何來勢洶洶,他心裏是有數的,也不是奔着挑起兩國戰火來的。”

音晚有些明白了,但還是有疑慮:“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犯我邊境?”

“一來為了安撫麾下将領。他再壓制再削弱好戰派的勢力,但終歸還是一股勢力,他剛剛登位大可汗,不好讓手下以為他膽小如鼠懼怕大周不敢一戰,且總得戰一戰,才能讓他們對彼此戰力心裏有數,将來不會輕啓戰端。”

“二來他見我大周這些年休養生息,過分安逸,興許心中還有一點點僥幸,覺得我不會願意打這一仗,最後還是要效仿善陽帝破財消災。自然,他沒有雲圖那麽貪心,必會定出一個合理的數目,遠遠比打這一仗而要花費的數目低。”

音晚問:“那這一仗還打嗎?”

蕭煜道:“打。”

“一昧求和,只會讓對方以為我大周軟弱可欺。以戰求和,才能真正震懾對方,換得長久和平。戰争雖然殘酷,但此戰不為君王拓疆之野心,不為圖千秋彪炳之虛名,只為以戰止戈,換大周百姓百年安寧。”

音晚凝目看他,朝陽緩緩東升,晨光透過斜伸枝桠落到他的臉上,蓬勃且明亮,竟讓她一時移不開眼睛。

當年蕭煜剛剛登基時人人都以為他會是個殘暴的君王,可這麽多年過去了,所謂殘暴手段不過用在整頓吏治軍務上,他廢苛捐雜稅,與民休養,仁愛寬容遠勝其父兄,任誰都無法否認他是個好皇帝,當初他能突破萬難登上帝位其實是天下萬千黎庶之褔。

蕭煜見她癡癡愣愣的,打趣:“怎麽了?是不是突然發現我其實挺好的,舍不得走了?”

音晚有一瞬的恍惚,随即微笑着搖頭。

雖然蕭煜心裏明白不可能,但還是忍不住的失望。他神情頹喪,親自送音晚和小星星到重光門,看着他們上了馬車,目送馬車漸行漸遠,說不出的寂落凄怆。

小星星坐在馬車裏,蜷起雙腿,抱住膝蓋,淚眼瑩瑩地看着音晚。

音晚摸了摸他的頭,道:“你喜歡他嗎?”

小星星點頭。

她又問:“那你想讓他一輩子都珍惜我們,疼愛我們嗎?”

小星星點頭。

音晚笑了:“所以,就要這樣。他必須得經受住了這一層考驗,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不知道珍惜的。”

這話對小星星來說有些晦澀難懂,他只擔心一點:“若是漂亮叔叔再不來找我們了怎麽辦?”

音晚篤定道:“他會來的。”默了片刻,她又道:“他若不來,那也就這樣了。”

小星星挪騰身子縮進音晚懷裏,脆生生道:“我覺得他會來,他喜歡我,他更喜歡娘親,他不會不要我們的。”

音晚憐愛地抱住他,經了一番磨砺,亦徹悟通透了許多:“星星你要記住,我們首先是自己,然後才是別人的什麽人,我們不必依附任何人也能活得好。他來找我們,那固然是好的,可若不來,那也不是他不要我們,而是我們不要他。”

小星星似懂非懂,音晚也不勉強他現在就得全懂,只将他的頭擱在自己膝上,柔聲哄勸:“睡一覺吧,等你醒來我們就回到柿餅巷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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