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一日天氣正好,我嘴饞得慌,想着之前沒吃到的糖藕,便是向小山提出想要去嘗。晏千山應了下來,我分明腳能行走,他卻是硬要将我背在背上,惹得旁人側目,投來欽羨或是責怪的目光。我将頭埋在他背上,一律漠視,因為實在是難為情得很。
七月天熱,方走了幾步我的薄衫就被汗濕了。
晏千山卻是甚少出汗,我打着傘,他的背上反倒溫溫涼涼的。
亭子外頭滿是鮮紅的芙蕖,游人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
坐在亭子裏頭,夏風暖濕。
阿三把糖藕端了進來,晏千山遞給我一雙筷子,我便夾了一塊糖藕吃。蜜香可口,糯而不脆。
我舔着裏面的糯米,說:“吃啊,別客氣。”
晏千山一愣,眼裏柔和了許多,嘗了一口悶悶道:“想起從前,你也說過這句話。”
我倒是記不分明了,給他倒了一點涼茶。
晏千山接過茶,從我口中得不到想要聽的話,亦是寡了言語。
“姚思遠說你上次回京,是立了軍功,亦是加了俸祿。”我鼓着嘴巴問,“那大宅子可是真的有?”
晏千山點了點頭,“宅子在京中,等你好些了便帶你去看。”
“只讓我瞅一眼,不讓我住麽?”我忍着笑埋怨,“小氣。”
晏千山咬舌:“你要住便住則是。”
“哦,那聖上就沒嘉獎你姬妾美人其他的嗎?”我咬了口藕片,問,“宅子裏可是有藏嬌?”
“沒有。”他稍稍翹了翹嘴。
“怪無趣的。”我又夾起了一塊放在嘴裏,忽地又想到,“那月俸可是能買上幾碟金玉麥穗糕?”
金玉麥穗糕是京城豪奢名點,一碟出價五十兩。幼時晏紫曾與我提及,晏老爺也曾帶回來一些給我們嘗過。如今回憶那滋味,亦是餘味萦繞口舌。
“倒是能買上三十日的肉包。”晏千山敷衍破了我極好的臆想,真真是同某個人一般黑心腸,且鐵公雞一毛不拔。
“我教導你這麽多年,怎的也不懂得知恩圖報,好好孝敬?”我氣憤,伸了手掌便向他讨東西吃。
“子不教,師之過。”晏千山笑着對我說,倒是趁機握住了我攤開來的手掌,我摔了筷子以表憤怒。
想起從前晏千山不過豆點大,個子亦是沒我高,小小的人兒握了拳頭放在我面前,對我說:“小夫子,這個給你。”
“吃什麽?”我放下手中的筆,用帕子擦了擦手,以為他拿糖給我吃,攤開了手心。
誰料到他晃了晃手,說:“我的手,拉手嗎?”
我拳頭握緊收了回去,哼了一聲,坐回原處。
晏千山氣憤,剜了我一眼。
待到第二次他攏着拳頭出現在我面前,說是給我一顆杏仁糖。
我興高采烈地攤開掌心,他将手合在我手上,數到了一二三,便是一溜煙地跑走了,我手心微微癢,低頭一瞅,兀的瞅見手裏停着一只金龜子,猛地一吓,手一揮倒翻了墨汁,染髒了我正在看的師父留下來的孤本小畫。
氣得我咬牙。
日頭正旺,炎蒸毒我腸,可萬裏風不曾有,亦是無法飄飖吹我裳。亭外的綠塘搖豔接星津,軋軋蘭桡入白萍。樹蔭下知了吱吱叫,蟬躁不已,惹得我心煩意亂,額頭上又出了一層薄汗。
想起方才晏千山背上不出汗,反倒略寒,心生疑惑,便問:“阿紫說你受了好些傷,你瞞着我?”
晏千山聞言稍稍踟蹰,兀自解了扣子,我連忙閉住眼,漏出一條縫偷偷瞅。
“你做什麽?”我結結巴巴地問。
“有些熱。”他淡淡而言,我一下子洩了氣般的放下手,他卻像是戲弄了我一番,臉上一副好不自得的神情。
晏千山撇嘴說:“阿姊就是廢話太多。”
“嗯嗯。”我點點頭後又連忙搖搖頭,“她是字字珠玑,金口玉言。”
“哼。”晏千山不屑。
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小子又生了悶氣。
我的關切全被他當做驢肝肺了,便也悶聲将一碟子的糖藕全吃了,直到盤中再無東西可夾,終于是聽他開了口,“謝禾,”他自嘲,“如今你應是喚作‘晏’禾了。”
“啊?”手中的帕子将嘴揩了一半,我愣住,以為他提及我方是晏府千金,與晏紫是親姊妹,而他不應得“晏”這個姓,反倒是像了外人,便是寬慰道,“叫了那麽多年的‘謝禾’,現在倘若那般叫我,總覺得有些不自在呢。”
晏千山唇角一僵,讷然一笑,“要是不自在,那就別叫了,你要是心裏挂念着他人,又何必委屈自己。”
可沒料到晏千山的本意卻是意通上下文,指“我若嫁給他,便是随了晏姓,便也有禦賜的宅子住了”。
“小山。”我皺着眉頭,欲解釋道。
“你也終究只願做我的小夫子。”他笑開,我卻是不忍看那笑容。
“其實那日清晨,我出了鄄都,見你駕馬奔來,又怎會不喜?”晏千山望着我,眸子裏湧上一層烏翳,“可惜那時我信了你,你說我倆是血緣至親,又哪能擔得起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責罵?即便我承受得住,但世人辱罵不齒的更多的還終究是你。”
“那時你便用姐弟這樣的狠話,将我傷得片甲不留,如今你病了一場,又經歷了洗血,我這才曉得了從頭到尾不過是你的蒙騙。”
“不過,再怎麽粉飾太平,也終究是我空歡喜一場。”
“而今我心知肚明,卻甘之如饴。”
悶了眼的清晨霧霭,總要散的。
“不是,”我咬着唇,站了起來,按住他的肩膀,“你想多了。”
“小夫子說的話,總是難懂,就像現在,你說什麽我都捉摸不透,”晏千山笑得難看,“是我鄙陋。”
“不是的,”我搖頭,指尖微微發抖,澄清說,“你亂說。”
晏千山側頭,看向他的肩膀,覆住我的手,笑嘆:“若是謝禾你不騙我便好了。”
若是謝禾你不騙我便好了。
上次聽他言這句話的時候,還是五年之前的元夜節,阿紫被擄,而我聽晏千山反問我是否同她一般歡喜溫衍。
我說沒有。
而今呢?我分明就是句句如實,而他卻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怕是怎麽勸解也難以有什麽作用了。
我慌忙扯了自己的領子,晏千山霍然一詫,眼色陡然變暗,我掏出脖子上戴着的金芍藥,拿到他面前,還未開口,晏千山卻是站了起來,出聲打斷:“小夫子是想将這金芍藥還回來了嗎?”
我拿着金芍藥的手一滞,念起他執意讓我留着這吊墜,不肯讓我歸還,我咬咬牙道:“小山你莫要如此固執,不聽勸!”
晏千山卻笑着說:“我一貫固執。”
他身量高出我一個頭,我站直了不過到他下巴處,擡頭望着他的素黑的眼色,沒由來地從四肢傳來一陣壓迫感。
小塘淼淼蓮風清,花開映日紅妝明。一雙鹧鸪忽飛去,為驚花底蘭桡鳴。
我動了動喉頭,咽了一口氣,望着他蕭蕭簌簌的眼眸,踮起腳尖,伸手環住他的脖頸,輕輕觸碰了他唇瓣一口。
“小夫子?”他似是詫異地看向我。
而我在聽他喚我什麽之後,眼眶兀的泛紅,不由分說地又親了上去,堵住他的口。
什麽誤會,什麽假說,口說無憑,萬解不開心中結,便是要以行動告知,讓他通曉分明。
我笨拙地輕觸,他怔怔地望着我。
晏千山稍稍低下了頭,一手環住我的肩膊,接着吮吻我的唇口。他嘴唇有些微涼,觸感柔軟恰到好處。漸漸地他由被動為主動,我呼吸之間全是他的味道。親吻細膩而輕柔,這般陌生的觸覺在我逐漸恍惚的意識裏竟然格外清晰。
夏日午後,樹上蟬鳴愈靜,芰荷叢一段暑氣濃,我兩頰升溫,意志被融化吞噬在他全心的溫柔裏。
他平素蒼白的臉頰也紅潤了許多。
清風徐緩,我與他兩人皆低着頭,颔着首,立于這被田田青葉包圍的小亭裏。
晏千山好似還未回過神來,我仿佛能聽到他心律不齊,驀然喘了一口氣。
“這下,我同你有肌膚之親了。”我不敢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小夫子窩囊害羞至此,哪還有資格說教授業呢?
晏千山愣了半晌,張了嘴,“那我娶你好了。”豁然開朗。
我咬着唇低頭傻笑不語。
見我許久不出聲,他似是慌了:“小夫子是想要說話不作數?還是瞧不上小山無家世背景身無長物?你……可是逗弄我?”
我一句“哪有?”被憋在喉嚨裏,想要消除他的疑惑哪知被糖藕噎着,急的我心焦,卻是透不過氣來。
扯着他的袖子,撫着自己胸口順氣。
晏千山見此幫我倒了杯水,讓我喝了下去,他眼巴巴瞅着我一動不動。
我舒了一口氣,對着他說:“何來的逗弄?”
“五年之前,是我親耳所聞同你是姊弟一事。”我嘆息,“哪知原來你非晏家子弟。”
可誰知這句話似是出觸碰到了晏千山的逆鱗,他一下子湧上悵意,“是,我非晏家人,因而我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我心尖隐隐作疼,張了張口,道,“所以,也沒有我麽?”
我素來如此,咬文嚼字,但這僅僅局限于對他人的話語咬文嚼字,而嚴于律人,寬以待己。喜好揣摩他人的意思,而常常反倒是多思多想,以為自己進退有度,實則卻是不小心拍到人家的馬腿上。至于晏千山這句話,我承認是我過于敏感,反倒使得他不知所措了。
無論如何,對于晏千山是否一無所有,我心中還是有所猜測,也覺得務必要證實一番,拉了拉他的袖子,道:
“小山,你随我去一趟湶州。”
作者有話要說: 馬上就要完結了覺得對不起大家QU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