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就步入正常時間順序惹

現在這些都是回憶倒敘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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麽麽噠

一身缥冕,愈發襯得面前之人秀木玉山,鳳姿龍章。

阿紫攥了我的手,冠禮方是結束之後,便跑到溫府後頭來瞧一瞧溫衍,卻是在等待之時被小圓叫去被晏夫人問話。

于是只餘我一人留此地幹等尴尬。

溫衍穿戴齊整,正了正翡翠白玉冠。細細回品方才他頭戴三次冠,參政之缁布冠,軍之白鹿皮弁,祭祀之素冠時的樣子,如面前的他,又是不同了。

我默着未說話,而他卻是轉身瞅着我道,“如今我亦加冠,同有成人之容也。”

似是小有賭氣,心有不平,女子十五及笄成人,而今終于他亦成人,到了弱冠弄柔翰,舊荦觀群書的時候了。

“阿衍這副樣子,可不似行過冠禮了,我看倒還似個垂髫小兒般愛比較。”我笑他。

“是,還望夫子教導。”他索性順承了我這番話,彎着唇角,倒也還裝起學生樣來了。

“若是有阿衍這樣的弟子,該有多好。”我嘆息。

“又為小山勞心?”

“他怎的能讓人放心?不出亂子就好。”我低眉嘆惋。

我本是給晏千山布置了一篇賦,他也應允後一日便能交與我,可誰知在課上他未提及,待到晚膳後亦是沒有動靜,我便遣了小圓去問阿三他家少爺究竟何時交上這篇賦。可小圓卻說府裏頭四處找不到阿三和晏千山那貨。

一看此時将近亥時,而晏府素來有門禁。

我亦不想多管閑事,想着那小子挨打挨揍都與我毫無幹系,只是晏老爺向來出手極重,篤行棍棒底下出孝子,而晏千山又是個不成材不出彩的,若是循規蹈矩頂多被責罵幾句,而他卻是個不甘為衆的,心高氣傲得很。

而他在前些年在學堂時,又是跟着鄄都裏頭一幫浪蕩子去了花樓、買了春宮。被晏老爺好一頓鞭打,幾個月下不了床。

我雖見不得他胡亂作為的春風得意,卻是也不願見到那時血肉模糊的家規慘厲。

從前年紀小也就樂得見他被訓斥,他一犯什麽錯我皆會告知長輩們,因而他素來不待見我,好言好色幾乎是不曾有。爾後逐漸成熟,我也開始悔過當初自己的不慎,晏千山難得給我好臉色,卻是多了幾份擔當與籌措。

而今我回了房間,讓小圓見到了晏千山回來便支會我一聲。

雖然我向來淺眠,這夜風緩人靜,無人叩門,卻依舊難以入眠。

清晨起來,心頭煩悶,眼底怠倦,小圓卻未給我消息,索性先去了他那處。

晏千山進了自己的屋子,卻是沒料到我亦在他屋裏,擡起額,睨了他一眼。

“怎麽?小夫子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默着只當自己被豬油蒙了心,吃的太油太膩反倒被當成驢肝肺了。

“啊對。”我望向他,他肩上一半輝光,一半蔭翳,讓久坐陰暗,霍然見光的我的眼睛有些刺痛,“你去了哪裏?”

“我爹他立馬便要過來了吧?”

我笑着沒有點頭。

他卻是一副事不關己豪無所謂的模樣。

或許是我許久不出聲,使得他發上的寒氣凝成霜露,令他心有所不安,晏千山小站一會兒,便是坐到我面前。

嗅到他身上的味道,我不禁輕輕皺眉。

袖上沾染了濃濃的脂粉與酒氣味道,分明是從勾欄裏頭惹來的。

他卻是伸手要來拂平我的眉頭,未料到他有這般動作,我一個避讓,渾然壓下了心口的驚訝。

“你做什麽。”我一時語滞。

而他卻是勾起了唇,滿面淡淡的嘲弄。

“謝禾你總是這般,外強中幹。”

“你胡扯什麽。”我望向他的眸子。

“分明心裏咒怨了我,厭惡了我,卻還要裝作待我極好的模樣,你常怿我糞土之牆不可圬,無可救藥便要棄了小山我。如今來我屋裏,還不是關心我,只是小夫子你嘴硬,不願與我說好話罷了。”

我垂下眼來,心裏道只不過是我不願同人鬧翻罷了,哪有關心不關心之說。

撇開他莫名其妙的一段說辭,狠了心道,“皓齒歌,細腰舞。”我斂目輕諷,“既然知曉夫子對你關切,小山怎的去了教坊也不帶上我?未言滴水湧泉,總歸也要講究投桃報李罷。”

晏千山聽後一怔,轉而兀自譏嘲,一室蕭索。

我起身走過他,道:“我不追究你究竟做了何事,總歸入不了眼。有次憐憫心腸作祟,還曾希冀你一鳴驚人,看來是我将你看得太高了。”

他眼中流露出不甘,伸手捉住我的手腕。

我硬是掰開他的手,“流連勾欄之地,看來你不過雞鴨,家禽爾爾。”

“我還未束發,謝禾你怎可這般輕易斷言!以何為人師表?”

晏千山最氣他人拿他年紀說事,但凡說他年少不經事,但凡說他年至此還一事無成,他皆怒上雲霄,可如今竟是惱羞地搬起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也是不管不顧前言,口不擇言了。

我輕輕揶揄出聲:“你當我是激将法?”

“是又如何?”憤激之色溢于言表。

“錯了。”我笑了起來。

步出檀木門,恰是聽到房內瓷器接連砸碎了的聲音。朝外擡眼一看,阿三抱着臂,弓着腰,在我面前低着臉。

我擡腿要走,卻是聞他吸了吸鼻子,悔着言:“小夫子莫要怪罪少爺,阿三有故人在那窯子裏,并非少爺要去尋樂子。”

腳步一滞,動了動喉嚨,道:“不管你事。”

于是本是來讨賦的我卻是忘了正經事,那篇賦竟然也就這麽不了了之。晏千山被我激怒于是揚言要做大事,我故作未聞,與晏紫照舊議着樂事。

幾日未見,還真就做了了不得的“大事”。

他拎着一只中了箭的大雕,滿面春風地回來。

我見不得血腥,便繞道回避。

誰知他眼角透着得意,硬是要追上我。

“小夫子。”他我在身後喊。

停了腳步,我卻聞之滿鼻腔的血腥之氣:“如何?”

“此雕非為驚弓之鳥,實乃我親手射下。”

“嗯?”我側過身來瞅着他。

他難得笑得極開,面覆自得之色道:“你說我成不了鳴人之鳥,我便要叫你看看這一飛沖天的大雕亦是我手下敗将。”

“你同畜生比?”

“是又如何?”他眉間的欣忭霎時化作重重雲翳。

“你随我來。”我繼續回身向前走去,晏千山卻是駐足停滞了片刻。

見他一臉不愉,我颔首道:“我有東西給你。”

他恰是滿臉疑惑,悻悻跟上。

師父留給我的東西極少,不外乎是幾瓶膏藥、幾本書罷了。那些膏藥用起來效果極好,晏千山每每忤逆我時,我便以竹片笞他掌心,事後又送上這些瘡藥,他立馬便好得和沒事兒似的。

那些書也太重,叫我一人之力難以搬動,當年來鄄都時取了幾冊,但大多還是留在那山溝子裏頭。後來晏老爺與晏夫人見我心有所念,便是差人去了一趟那兒,将裏頭的竹簡書目盡數運到了晏府中。

而今我遞于小山手上的,便是其中的一本:

《穿楊志》

百步穿楊,箭無虛發。

大抵是講了一些弓弩騎射方面的技巧,每招每式,一一皆有圖解,細致得很。

如今我将之交與他,想必也是物盡其用。興許他亦能夠歡喜。

晏千山大概是不信我這般好心,反反複複翻了幾遍這書,終于是面上挂了笑,低低地哼了一聲說:

“我瞅那官學裏盡是這樣的書,這本又有何稀奇。”卻是言畢将之塞進了胸口衣襟。

“嗯,是不稀奇。”我笑着道。

他咬着下唇,眸中一點光亮,小心翼翼地望了我的臉色,忽而抿着嘴轉身便走。

我到案幾後坐下,方是翻開書,便是聞到他離了門後甩聲故意大聲哼哼:“哪有什麽稀奇!”

我笑小山此人傲嬌脾氣。

可那日酉時,阿三卻是傳來了一個“大”消息。

“少爺!少爺!那只大雕呢!”阿三腫着眼圈,青紫着臉。

“死了。”

“屍身呢?”

“炖了。”

“毛羽呢?”

“拔了給阿姊做毽子了。”

“天哪!”

晏千山未見阿三卻是被他大吼大叫惹得心煩,順手抓起桌上的硯臺往聒噪處丢去。

阿三捂着腦袋湊到晏千山面前,眨巴眨巴眼兒。

“嚯,阿三好家夥,被墨硯傷成這樣?”晏千山提筆練字,戲笑,“我這兒可沒小夫子的良藥。”

“少爺!”阿三語帶哭腔,“您瞅瞅我這張臉。”

晏千山皺眉,“怪醜的。”

阿三指着臉上腫起來的包:“被人打啦!”

“被誰打的!”晏千山忽的放下了筆,站了起來,見我在一邊不啃聲,便複又坦坦然然地坐下,敲了敲阿三的頭,說了一聲“活該”。

阿三有淚卻老是輕彈。

“少爺不怪我啊!那只雕,那只雕是錢隆寶的啊!”

錢隆寶,放眼鄄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若說小山不成材,那錢隆寶便是連廢柴都算不上,可偏巧他是知府唯一的幺子,寶貝金貴得很,向來是寵上了天去,而那只大雕又是他心頭所好,可謂是知府家的掌上明珠掌中寶。

而小山在學堂時便和他對不上盤,如今射了他的大雕,他便是不肯松口,要狠咬小山一口不罷休了。小山這厮,亦是撞在了槍口上了。

我讓他莫要慌亂,而他卻是大言不慚地要揍那錢隆寶一頓。

汗顏,呵斥。

便是讓他呆在自己屋裏頭莫要出去,而我不得不去尋一回晏老爺。這晏千山扯出來的大荒唐,我亦是無法子可解。

将罪過都攬在了自個兒身上,而晏老爺卻是鐵了心覺着一切都是晏千山的過錯,起得吹胡子瞪眼,扯了牆壁上挂着的鞭子又是要去教訓他。

忙被我攔下。

好說歹說了一通,他氣方是消了一半,想通了便是從府中倉庫裏取出了幾樣價值不菲的字畫與寶貝。扣罰了小山三個月的月錢,叫那不肖子同他一起去知府附中賠罪。

而當我們到了他屋裏頭的時候,又只剩下一張哭喪的臉的阿三了。

見此我便豁然明白,這臭小子是尋仇去了。而晏老爺大為震怒,便是徑直出了府往知府大人那兒去了。

如今正巧碰上溫衍弱冠之禮,晏紫還不知小山此事,定是要拉我去湊這番熱鬧,而方才晏夫人将晏紫叫回去,我想來也是晏千山這糊塗事兒。

将此事全數與溫衍傾述,溫衍卻道他與知府私交不錯,此事欲解則是手到擒來。

我如獲至珍,便是腆着臉尋他相助。

而溫衍卻是揚着唇角,斂着目道:“阿禾,你真是個極好的夫子。”

最終将小山拖回了府裏狠揍了一頓,給知府家賠罪,但卻因此我也被他記恨上心,于是他便無時無刻諷刺,處處與我針鋒相對。

而我也懶得理。

第 5 章

“怎麽還不走?”小山在車廂裏嚷嚷。

我一臉抱歉地望着溫衍,他卻是笑意惺忪,“小山催的急了,你先回府也罷。”

“我……”惱小山鬧出這般忿事,着實敗了雅興。

“不礙事,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阿衍,你可真好。”我低着頭燙着臉,言畢便羞赧地上了車。

晏千山見我這番樣子,不由地嗤之以鼻,付之輕蔑一笑。

我見此心裏頭不是滋味,雖是憤懑但心裏亦是有虧,便好言相待:“為何不念我口占的句子?”

“若我真用了小夫子你的,才真是丢大了顏面。”

他竟是有這般骨氣,不吃嗟來之食,不念奉上之詞。我甚是欣慰,可欣慰歸欣慰,這不學無術的罵名卻還是鐵骨铮铮地落在了小山頭上,遺臭萬年還不止,更是牽連整個晏家上下老小。

誰料他諷刺道:“溫衍往我這兒瞅,恐是被他察覺,用你作的詩?我還是省省罷。”

心頭一窩火,這人怎麽不知好歹呢,虧我還将他捧上了九重雲霄,他卻将我狠狠地踢到了淤泥渾水裏頭,哪知他就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孺子不可教也!

我真真是瞎操這心了!

改日碰見了溫衍,又是向他賠罪了一番。他道他能體諒我這恨鐵不成鋼的心焦,而我又是抱怨這晏千山确實是寧頑不化難以應付,可一切全是我自找的。于是溫衍便教了我一些溫書的法子想着,是否能夠傳授于小山,或許還能起到些作用。

我連忙道了謝,而他卻說:“阿禾就這些?”

“啊?”我還是不太明白。

“空口無憑,謝意以何為證?”

唔,說清楚了就是要讓我請他搓一頓呗。這貪得無厭的家夥,原來是惦念着我的月俸。因我非但常住與晏家,被視為己出,更因我教導那小兔崽子,于是月俸還是相對豐厚。

“哦好。”我心疼昨日才方到手的銀子。

溫衍卻一臉雲淡風輕,好似渾然不知我一向來拘謹吝啬得緊。

哪知他為人甚是友善細心,幫我點了一桌子的我口饞的菜色,讓我又是肉痛又是歡喜,我還沒開口說差不多夠了,我朝天子不是剛提出基本國策,上下一律勤儉節約,不得鋪張浪費麽?

溫衍你再這般大手大腳,雖說很是俊雅逼人,那舉手投足的揮霍的奢靡簡直是揮毫的大氣,可我最後卻是飄飄欲仙□□,一臉笑容可心疼至心頭流血也不能聲張出去。我忍住心裏大聲呼喊:“君可知食之光盤?”

面上長時間的笑意略微僵硬,道:“阿衍啊,你點。”

溫衍終于是合上了菜譜,望着我這頗有趣味的神情,半是難忍,噗地笑了出來。

他彎着眉眼,輕輕淡淡道:“這賬,由衍來付。”

此句話恰在千鈞一發之拯救了我,将我從阿鼻地獄拖曳至了人間天堂,這溫衍,簡直是我的救世主!

可我忘了是誰提出那般的建議,将方才的我如此殘忍地摧殘折磨的了。

腦袋裏恨不得胡吃海喝一通,實則我是細嚼慢咽了一通,可故作淑女模樣不成,卻是往腹裏塞了不少。

果真是同溫衍差不離地将一桌菜全數吃進了我的腹中,人生頓覺完滿。

“想不到阿禾也有阿紫般模樣。”

“啊?”我谂知是自己胃口之大吓壞了他。

可聽他提及阿紫的名字時心口微縮,我抑是說不出何等感受,咬着唇,遮掩道:“見笑了。”

“說不得見笑,倒是可愛得很呢。”溫柔的眼底點着細碎的光,然那拂面的笑意如輕波浮萍,風漾袅娜。

聞言我驀然耳紅得發燙。

他卻是因此笑出聲。

我捧着碗碟,一時不作憂思他想。

次年我十六。

天街小雨潤如酥。

掀起簾布,方從書齋出,碰巧就遇上了溫衍,險些撞到他的額頭。

“阿禾?”他喚我。

“啊?好巧。”我抱着書,掩不住嘴角的一絲忻悅。

他回頭看了一眼廊外,唇角揚起不可察覺的弧度,“下雨了。”

雨絲在房檐下游走、滴落,猶若晶瑩,橋下水面卻是幾許煙霧朦胧。

我望向外頭的清風綿雨,小蹙眉頭:“可惜我沒帶傘,只能多等一會,待雨停歇。”

細雨如絲,空翠青青濕人衣,寒水澹澹生雲煙。

裙裾被青石板上的落雨沾濕,我一手提着裙子,卻問他言:

“所幸,衍也未帶傘。”

猛地擡頭,只見他笑意松融,化雨為霧,讓我愈發想辨清他的內心,卻被那唇角暖暖迷惑而忘了初衷。

所幸,他亦未帶傘。

便可與我多呆一些時候。

街上人煙稀松,五月的雨潸然,我壞心眼地想着讓這綿綿之雨莫要下盡了,怕這煙雨散了,夢便醒了。

回到晏府,落花入泥,庭間地面濕潮。

入眼便是一雙篙頭靴子,淤泥微沾。

我擡眼瞅他,“《楚辭》可有誦讀?”

他不答,僅是望着我。

或許以之不言即為默認,便道:“把《橘頌》背來聽聽。”

他默不作聲,将視線緩緩從我面上移到腳邊。我正等着他開口,他卻是從我身邊踱步而過。

“晏千山你如今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抹去了心頭所有的欣忭,氣極道。

“哦。”答得雲淡風輕毫不在意。

小山依舊難以訓導,好似一頭倔強的牦牛。可說那牛應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但他卻是游手好閑,無事生非。比之從前的胡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即便是學識略有所增長,可這少爺脾氣也随之增長。

我扶額,總寬慰自己有道是人無完人,他這般進步,也是極為不易的。

晏紫急沖沖地過來尋我,說是興起想去城東的蜜餞鋪子。我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她卻是直接無視了她弟弟,拖了我就走。

我提醒她我手裏頭還有幾冊書,她便徒手抓了書直接往晏千山懷裏扔:“先放在小山這兒。”

晏千山再怎麽犟的性子,也拿他阿姊沒轍。

而這頭晏紫将我拖至永泰蜜餞鋪子,自己卻是草草選了幾樣便一副耐不住的模樣。我問她究竟要做甚。

她靈動的眸子忽閃,說:“我聞城東月老祠,月初初雨後許願最是靈驗。我耐不住性子,方才知曉,便想要一試。”

“那還這般鬼祟。”我撇嘴怪她。

“當着小山的面兒,我怎的好意思說。”

“阿紫想要破瓜了啊。”我打趣,一語雙關,指女子十六,亦是指其為婦。

“太羞人了吧。”晏紫睨着我道。

“彼此彼此啊。”

月老祠香火素來旺盛,來來往往的不過是一些有了心上人來求親的待字閨中妙齡姑娘與血氣方剛的含情少年們,或是愁着急着自家孩子到了适婚之年,卻還未找到歸宿因而來求姻緣的爹爹娘親們。

一株偌大的合歡樹上系滿了紅綢,随風而揚起,随風而止落。

廟祝一臉無精打采,坐在幹燥的紅漆門檻上打着哈欠。

我望着他,被此長長的困意傳染,也打了個哈欠。

晏紫并沒有在意我的不上心,沖在我前頭買了一捆香,分給我三支,道:“阿禾也來求求。”

“啊?我求什麽。”被她一句戳中心虛之處。

“我曉得你心上是沒得人,那就幫我來求求。”

“哦好。”我拎着一錦袋的甜膩蜜餞,有些失措。

在紅燭前将香點燃,煙氣袅袅,熏得我眼疼,望着月老的塑像,我卻是絲毫提不起勁兒來。

見一旁的晏紫合掌、鞠躬、敬拜,一臉認真與嚴肅,我也随着她照做。

幫她求姻緣?

我終歸是膽小如鼠,以為當着她的面兒,人心則皆知,就不肯做出有違她意願的事兒。縱是我有過動搖,但亦做不出那般傷人害己的舉措。默念道:

月老在上,但求晏紫能如願。

閉上了眼兒卻是一直浮現溫衍那張臉。想着着晏紫與溫衍兩個人的名兒的筆順如何寫,這樣便能許下姻緣相成的願了。

晏紫搖簽,嘴裏念念有詞,甩的時候,筒裏的簽子掉了一支在地上。

她撿起一瞧,是上上簽。

走出月老祠,我胸口被燃香染得有些悶,想往嘴裏塞了一顆蜜餞醒醒腦子。于是阿紫也讨去了一顆,她細眯着眼,彎着眉笑着說這還挺甜。而我咬了一口,滿嘴苦澀,卻未得她口中味甘甜。

坐在門口的廟祝一頭華發,發髻梳得老高,我一個不留神,他就一伸胳膊,用掃帚将我攔下。

而晏紫心裏溢着歡喜,因此她一人早已快了我五步遠,卻還未曾有發覺。

我低頭,卻聞這老頭子張嘴道:“年少離家多舛,命定之人為木。”

我倒是納悶,怎的這月老祠的廟祝還操起替人算命的行當了?面上一副故作玄虛天機不可洩露的模樣,嘴裏幾句半真半假聳人聽聞荒唐的胡話,這怎的能讓人信?

可我還真就信了。

年少離家不錯,師父那山坳,也算是我半個故鄉。此句切中要害,俗話說算命的道士向來對已發生的事兒算得尤為精妙。

而命定之人這一說又是怎的回事?想我正值二八年華,這來日方長,往後卻是意為我得嫁根木頭?竟是找不到如意郎?

正要繼續追問下去,那廟祝卻是手往我眼底一攤,起初我還當玄機皆在他掌心,仔細觀摩了一番他手心的紋路溝壑與發黃老趼。可後來他瞅我無所反應,便是叉起腰來,用手比劃起了銅板碎錢。見此我便覺得他這分明就是騙人銀子,說人五行缺甚,使了票子方可化解,我卻還險些信了他的鬼話。

目不斜視,高擡腿跨過了他的手臂,頭也是不回地小跑幾步将阿紫追上。

而我日後将此事當成了趣聞同阿紫與府裏管事兒的小圓閑聊時說道,小圓卻是一臉大驚,告訴我說:“那廟祝分明是個啞巴。”

真真是見鬼了,晏紫硬要說定是我白日做夢夢糊塗了。

我也就順了這個臺階下,說一句或許真是我做夢時所見,卻同現實裏頭分不清了。

于是晏紫又開始盤算着如何惹得溫衍歡喜,商議着如何讨溫衍他娘親他爹爹歡喜。

我道是晏紫可定要一改那口不遮攔的壞毛病,卻是被她笑道是我小夫子作上了瘾,以為我當她是小山。

然而此時晏千山也正好經過,卻是被我們一群笑聲弄得面色冷落。

他常年面似寒霜,時而怒焰噴湧,這少年郎發育時的心性可真是難以捉摸,逆反得上了天去。卻是不太鬧騰,好似我們大衆皆入不了他的眼兒,多言一句嫌我們唠叨,少語幾句卻是更顯他之孤僻。

我是想讓他上一上層樓,可他卻從未有過為賦新詞強說愁,傷春悲秋。

愈發的自大妄為,由不得我們說他半句不好聽的話。

晏千山這般不冷不熱的态度直到是溫衍弱冠那年,方有所改善,卻忽的因為一件事兒冒到極致。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這篇文能不撲街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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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及笄之後,日子依舊有條不紊,晏千山雖是讓人費心,卻也不出什麽大亂子。興許還是少年郎,因而無甚沉穩的性子,若是待到少年長成弱冠之時,便或許有幾分樣子。

還如舊時,官學裏頭的藏書閣滿屋的青煙袅袅如霧。

聞說此間藏書閣新進了《樂》的拓本,失傳許久的六經終于齊全。我便也要來裝裝樣子瞅瞅這文人心之所向了。

一排排紫檀書櫃渾然散發出輕淡的木香,細膩而又幽長。線定裝的書冊,即便都被翻松了,墨字點點,依舊那般隽永。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拓本,踮着腳卻是夠不到那擺在上面的樂經,不忍心踩書将自己墊起,卻是硬要蚍蜉憾樹般的去取那冊子。手指終于觸摸到那冊書,卻是怎麽也摳不出來,用錯方向了力,那書卻是要往我的腦袋砸下來。

我一個驚慌失措連忙抱住自己的頭。

那臆想中的疼痛倒是并沒有不期而至,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替我拿住了這本冊子。而書架上籠罩的淡淡的黛青色的影子,卻是将我掩映。

我轉頭看去,少年淺淡如雲,好似一幅暈染的水墨。眉眼平潤似山水,水色滟潋,而聲音琅琅沉沉:“阿禾?”

“啊?”

完了。

被煞着了。

如玉似泉,蔚然而毓秀,我若是男子,也省得要為之斷了袖子。

幸好我是女子。

可惜,他卻是不能由謝禾亵玩的菡萏佳偶。

方才那刻,我這般不知趣的人兒也都被閃了糊塗了眼兒,稍許動了一份心思。

我一滞,鼻尖嗅的全是他身上清新好聞的味道,他越是恣意接近,我越是局促屏息。

溫衍笑意似如酥細雨,“這拓本進了閣子許久,我本想尋來直接交給阿禾的,沒想到今日你竟是先來了。”

擡頭便能碰到他的下颚,一顆心惶惶忽忽地跳着,我低着頭說:“啊謝謝阿衍,從幼時起我便想讀此經了。”

他點點頭,“我知曉,”聲音如蜻蜓輕觸水面,将書拿下來,遞與我手上,“這下阿禾便終于能将六經盡覽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愣愣地看着他,爾後低頭咬着下唇按耐住壓在胸口的欣喜,怎的他會知曉關心?這點小小思量,不足同外人提,也不願同外人提。

為何偏執于六經?年少時總歸有這麽幾個畫面揮之不去。

其一便是師父将我抱到他膝頭,輕聲念着薄薄宣紙上的墨字,從四書到五經,從經史到子集。他素來不通師道,便此刻意而為之,倒是歪打正着。而他卻從未與我讀過《弟子規》,因而我只曉得“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衆而親仁”,卻不知如何孝悌,便成了這麽個不識好歹的姑娘。

師父每每與我感嘆連他也未有幸能讀到失傳的《樂經》的孤本,我便用手塞住耳朵紅着臉說師父不守師道,成日“月經”、“月事”地在我耳旁子邊上說,堂而皇之地對未成年小崽子宣淫,是為天下之大不韪。

其二則是師父窮愁潦倒,身無分文,在外卻又一副深山隐士的模樣,回到了家中便要欺壓我這不過總角的小姑娘,讓我站在板凳上為他煮粥吃。還記得他不知從哪兒買到了燒雞腿,吃了一只還不夠,還想從我這兒蹭點,我自然不肯,他便躺在榻上,背對着我假抹着淚說我是不孝子孫。

我答我哪有不孝,今後一定待師父“事死者,如事生。”他被我氣地下不了床,我惱着他又裝病,唬弄我不願洗碗。我便收拾好了碗筷,刷洗幹淨後,爬到榻上捏他的臉,說:“師父莫氣了,親愛我,孝何難?”

“哦,阿禾這還打起小算盤了,哼遲早你也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哦,師父白養你了。”

我歪着頭笑着說:“對啊。”

其三便是師父體弱,他對我說的他要閉關,不過是身子撐不住,需要調息罷了。有時多看了一會兒書,便要睡過去。本我想讓他彈琴也最終沒再提起。而他向來逞強,不願我說他病弱。

“師父若是個病秧子,阿禾你臉上就有光?”

“可師父你通藥理,怎麽也不将自己治治好?你定是個庸醫。”

“胡說,你小時候的病可不都是我醫好的?”

“那是我身體強健,自個兒好的。”

“你、你、你這個沒有良心的!”

“嘻嘻。”

或是心疾無藥可醫,或是醫人難醫己。總之,他徹徹底底從我視線裏頭消失,想要淡出我謄寫的書裏。

我其實并不喜好讀書,也不知為何而讀。相較與枯乏無力的幹澀字跡,不若鮮活明晰的人來的更讨我歡喜。

恰如記憶中那早已褪去色澤的人兒,正如面前這方留下痕跡與光暈的知己。

“将這六經盡覽,阿禾可是心安得意?”

他向來通曉人心,曉得我也是個表裏附庸風雅,實則也非拳拳陽春白雪的人。

我點頭,滿頰羞赧,卻不能開口與他說個清明。

來此借書也都是我心頭作祟,只是想瞅一眼你。

總之我知曉自己錯得離譜,這般荒唐不适于如今的謝禾,不适于這個沒有師傅庇蔭的謝禾了。

我自然也不喜歡揣摩人的心思,也不願讓別人來揣摩我的心思,直來直去的,向來讨我開心。好似說話不留情面的晏紫,與心思昭然若揭的晏千山。前者是真性情,女子亦是坦蕩蕩,俗話稱作真漢子而非矯揉造作裝出來的女漢子;後者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便要裝一回合厚黑內斂,往心裏頭搭建幾座宮闕城府,內裏卻是個純白無害的臭小子,叫人一眼看穿。

因而晏紫交予我真心,我便不可辜負她的為人與情誼。

師父平日待我嚴苛,卻也是實意為我。不敏如我,也是懂得這番道理的。固然我嘴上怎麽說他壞話,心裏頭的想念總歸是多于忿恨的。

這麽一想耽擱地有些久了,方才取書發上落灰,我一時還是未有發覺。

溫衍見此幫我撣去發頂上沾染的塵,我卻是猛地回神忽地避讓,有些突兀地說:“于禮不和,阿衍你這般對我,有些不妥。”

他的笑意漸濃,我不明白為何在我如此唐突之後,他還能是這副模樣。溫衍卻是什麽也沒有說,稍稍退了一步,讓我重新呼息到除了他以外的空氣。

竟是未有如獲大赦的釋然,反倒是有了些許的眷戀與不舍。

我以為他生氣了,向來嘴硬的我卻是也不願出言寬慰和解,然而幸好的是他的優點之一便是寬容。在不知是他廣博的諒解,還是拘限的寵溺之下,我聞他邀約:“官學後日有詩詞雅會,學員夫子皆可參加,晏家小山畢竟上過幾天的官學,若他要來,也不失為增長學識的絕妙良機。”

“好啊。”我一個怔忪迷亂便是答應了下來,這麽一想還有些小激動呢。

不過我卻是絲毫未考慮過晏千山的感受。

嗚呼!師道之不複,可知矣。

兩日後的雅會,晏千山聞言自是不願參加,而我規勸他必定要去,要有所獲。若是不會作詩寫賦,可以婉拒,若實在推辭不了,還有我當槍手。他一臉不耐,而我的苦心孤詣實為假公濟私,明知自己這般下去是不對,卻寬以待己,嚴以待人。

“總之我便是那在座各位的笑柄。”

“我打聽過了,李大虎也在席位之上,你莫怕,有他幫你墊底呢。”

“李大虎可是佃戶之子,本身就無幾分涵養。”

“哦,那你是世家子弟,為何也這般丢人現眼。”我敲了敲他的頭道,“不可看輕他人,亦不可恃才傲物。王者之兵,勝而不驕,敗而不怨。你若不怨天尤人,卻不在意課業,也終究是落人後三尺。”

他臉上鄙夷,嫌棄我教條繁瑣。

我不以為意,想到将要見到的人心裏頭樂得很,便又布置了一篇《子虛賦》讓他熟背熟讀。罪過罪過,我可不是個通曉陟罰臧否的好夫子。

允湖一色萬頃秋,湖光渺渺水長流。

秋令之夜,本就應吟詩行酒。

而這晏千山卻吟不了詩,亦是行不了酒,同我來了這雅會,卻是無事可做。

我體諒他沾不得半點酒,便是多往他碗裏頭夾了些肉,多倒了他幾杯茶水,卻是害得他連連上了數十次如廁之所。

如此還是讓他莫要牛飲,醞釀些詩詞也好。左右他不過是個不過志學的小兒,也不會怎的受為難。只不過在座各位良莠不齊,有少年英才恰似王勃九歲讀顏氏漢書,撰指瑕十卷。十歲包綜六經,成乎期月;也有小山般朽木不雕,秀玉不琢的廢柴在。

晏家雖然不為豪門望族,但也不甘低人三分。此家人士非富即貴,大儒大武者皆有,怎就百年一遇出了此山,才思空無。

遠處山色朦胧,近處湖亭躍然。融融燈火不知迷了誰的眼,

少年郎們多數還是謹言躬行,畢竟此非騷客大家大文豪流觞曲水,可以肆意恣意灑脫性情。都是些讀書人,也便來的文雅一些。

晏千山更是坐不住,往身後搗鼓着些草芥,拔了幾根又悄悄拿到桌下玩去。我見此也未多說什麽,只是想着法子如何幫他推脫不能飲酒。

正想至此,晏千山卻是被點到名兒,他慢悠悠地立了起來,答:“我不會。”

恰如我腦中所想,不差分毫,心裏一嘆,他不知何為婉拒,也卻是從未向我求助。我腦中詩句已成,亦在他身後輕聲而誦,投之以木瓜,他卻報我以閉目塞聽充耳不聞。

衆人曰:“罰酒!罰酒!”

他環着掃視了一眼:“我不會。”

有人嬉笑說:“這皮小子果真什麽都不會?”

有人打趣道:“倒是會喝花酒,不會行酒。”

晏千山恍若未聞,面無表情地坐下,我出面大喇喇地道:“嘲弄小山不若嘲弄風月,非議他人還需瞅清自己。”

我望見晏千山喉口上下一動,輕輕地皺了下眉頭,漆黑如墨的眼底裏卻盡是對我的憤恚與不滿。我霍然領會了他的嘲諷,不過是嘲自己已恁地出乖弄醜,潑水再難收;諷我得了便宜還賣乖,事皆由我而起,若他不來,也便無這麽一出。

我谂知對他不住,而抱愧之情卻被溫衍化雪為無。由他出面将此雅會堪堪進行下去,倒也未讓我這麽坐立難安了。

可晏千山的面色卻并不怎麽好過。

本想借此機會讓官學的夫子們多多指點幾番,卻是反倒讓他出了醜。他之不悅,我也該領悟。

于是一結束便立馬回了府,連我也不能找借口繼續逗留。匆匆與溫衍致謝告別卻是被小山不耐煩的臉色幾次催促。

作者有話要說: 剛開學好像不是很忙的樣子……

【其實都是我自己作死應該好好學習的QUQ

第 3 章

轉眼已是七個春秋。

一池風荷小舉,偶有鲢魚田葉間逗戲。

春日花開萬紫千紅,卻不如這暑夏半截蓮藕。

望梅止渴也好畫餅充饑也罷,反正瞧這一池子的荷花卻是半分沒讓我有半分飽腹之感。

“小山,”晏千山拿着筆卻是遲遲還未落下,我見他如此卻是連半分恻隐之心都無了,“已經半個時辰了,你若還寫不出半句詩來,我便要先吃糖藕了。”

“你早早地就偷吃了。”晏千山瞪着我,“我瞧見了。”

“半個時辰了,就算胡謅也能胡謅出些什麽罷。”我惱羞成怒餓急生憤,動了動筷子。

“寫不出。”他總是一鼓作氣再而洩氣。

“腦中無筆,腹中無墨,餓死你算了。”我氣不打一處來。

“吶,小夫子說的是。”他點頭贊同。

輕輕攏了下眉,“假使你如今為燕雀也要有鴻鹄之志。”我冷眼以對,卻是孜孜勸導。

“小山這只小麻雀怎會明白你們這群大鳥的志向。”他開始玩起手中的狼毫。

我心裏頭默嘆,“或許你不喜如今學的,術業有專攻,文與武,相之你而言,覺得孰為勝孰為負?”

“兩者皆勝,我為負。”他笑嘻嘻。

我頓時失了性子,懶得理這死臭崽子,回到位子上伸出筷子就夾了藕片往嘴裏送。

而他卻是一臉悠閑,好似方才沒做什麽瘆人的事兒。

我篤了篤筷子,一個人把這一盤子藕全吃了,連打個三個飽嗝,回頭看了一眼他手下那張白紙還是空空如也,索性把盤子一端,先回去了,留晏千山自己在那虛擲光陰也莫要牽連到我身上。

回去同晏紫好一頓訴苦,想這臭崽子我也是管教不了了。三歲看到大,七歲看到老,想當年我見他時,他便用彈弓打我;已經如今這黃口小兒還這般不争氣,我早就不管我這教導他的夫子面上是否有光了。

給師父收了這麽一個徒孫可着實是我的罪過。

晏紫說:“不然我與爹娘說說,小山如今也大了,不若去地方學念書吧。”

“可當初分明是我毛遂自薦要做他夫子的。”我焦急。

“你那時才多屁點大,說的話算毛數?”

我眼角微抽,以一顆平常心波瀾不驚地去聽這官家小姐滿嘴髒話粗口。

于是晏紫拉着我直奔晏夫人屋裏頭。

“眼看着阿禾和阿紫都要及笄了,小山也得有十二了。”晏夫人感嘆,“這日子呦,怎的過得就那麽快。娘親我是不是也有皺紋了?”

“娘親你面上豐潤,顯年輕。”晏紫嘴最甜。

“頂多二十出頭罷。”我附和。

“才怪呢,上次去萬福街上,店裏的夥計分明以為娘是我阿妹呢!”

晏夫人原本珠圓玉潤的臉,聞此言便哈哈笑出了核桃似的皺紋。

我捂眼,慘不忍睹。

“看來大家都長大了,那麽小山這副德行還真得好好治治,不然以後被人笑話,也讨不到媳婦兒。”

“弟弟他也只不過是冥頑了一些,若是和小夥伴們一起念書,指不定便有了争強好勝之心。雖說這好強若是過了頭便是自負,可我瞅那與小山半毛錢幹系都沒有。或許這個年紀就該同別家的小子一塊兒。”

“是啊,何況阿禾到了十五便可許人家了,再同小山混在一道,怕也是耽誤。”

我咳了兩聲。

“哎娘你怎麽不瞅瞅我,我也要被耽誤了啊!”

“呦,迫不及待了啊。”晏夫人面染喜雲。

“哪有啊!”晏紫老臉一紅,我天,就曉得她又想起誰了。

在晏夫人那裏待了許久,晏老爺都回來了,我與晏紫也差不離地将事兒說明白,便要告辭,被晏老爺說了一句:“怎麽我是洪水猛獸?看見我就不願待在屋裏了?”

晏紫大笑說:“爹你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莫要說自己是野獸!”

“淨胡說!”晏老爺笑着斥責。

回屋,推開門。

月光傾灑,透過小扉,灰白大理石圓桌上頭安安靜靜地躺着一張乳白色宣紙。

我拿起來看,上頭的墨字寫得并不如何。

這詩句嘛,也不如何。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

下有并根藕,上有并頭蓮。”

白底黑字,字跡卻是幹幹淨淨,舒舒服服,平平素素,卻并無落款。

喉嚨泛酸,胸口湧上一陣內疚,怪罪自己為人師表卻做出這般禽獸不如的事兒,當着他的面嘗盡了蓮藕卻讓他埋頭思索。

轉念一想着這臭小子定不會将自個兒餓着,哼,也無須我擔憂。

将紙折好,收好,頓覺自己嘴巴賤,事又多,心裏倒是纏綿出幾分愧歉之疚了。

第二日,晏老爺與晏夫人徑直找了小山說了這番打算,戳破了将之蒙在鼓裏的這層布,卻是讓他一下子翻了臉色。

一個人杵在那兒,呵呵笑了兩聲,唇角譏諷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一驚,渾身涼意,卻也說不上半句話來。

直面晏千山,正是我滿腦子的愧仰而怍俯。怪罪自己想着自己清閑,卻未顧忌他的感受,做他夫子也是對他不住。可就不願放下姿态來,在他面前承認自己的錯誤。

咬牙屏息,背後如蟲咬般忐忑難耐。

爾後,我只聽他道:

“那好,我去。”

心被吊到了嗓子眼。

他轉過身來看我,未鞠躬也未行禮,喉頭滾滾,最終還是淡淡道了一句:“謝夫子教導。”

“啊?”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喚我姓做什麽?”忽的又覺察到了自己的冒失之處,他分明是在“謝”我。

晏千山的臉色被我這句話弄得愈發難堪。

他亦是誤會了我的意思,篤定我是在諷刺,這下,便真是皆大歡喜了。

晏千山小小年紀滿身戾氣,倒是我這般年紀也是無法鎮住。而我在多年之後,方是恍然他這令人畏懼的頑冥又怎會是簡簡單單的戾氣。

古語說得極為妙,不作死就不會死,就是這個理兒。

晏千山次日便是去了學堂,我也恰好去官學借書。一路上他不發一言,我心裏空落落的,卻自是不願與他搭話自讨苦吃,寬慰自己道不指定他去了官學學業便突飛猛進了呢。

但終究還是我白日做夢。

晏千山也從未違逆過我的意思,讓他如何他也便做,可就是與預期差之千裏。先不說這天與地的雲泥之別,我也便将他定的那矢的一再降低,也結果每每讓人大失所望。

我也便不再對他寄予厚望。

可他卻在官學裏頭倒是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整日去吃花酒,被我翻出了好些春宮小冊子。連着小試幾次都險些墊了底,無所作為還沾染上了纨绔之氣,比之廢柴罪加一籌。

晏老爺大怒,揪着晏千山的耳朵,抽了鞭子一頓好打。

我站在他後頭,皺着眉頭不發一言地看着晏千山忍着痛不叫喊的模樣。

也正因為如此,除去授課時間,他屏了三個月硬是沒與我開口說過一句話。而我亦是漠視,自當不知。

晏紫這貨愣是啥滋味也瞧不出來,樂呵呵地一如往常。

我喟嘆她這心思如張飛般,不知是好是壞是喜是憂。

照舊布置着課業,晏千山照舊不會做。雖說和那些纨绔子弟劃清了界限,但時而他也去和魏家那個小鬼混在一塊。

魏家那小子倒是極為聰明,在官學裏總拔得頭籌,為人嘛,我不敢恭維,小小年紀城府倒是比小山深得不知哪裏去了,倒是不知這倆人又是怎的交好起來的。

而這頭晏紫與我也行了及笄禮,我是不知自個兒的生日,晏夫人便說讓我與晏紫年紀相當,便一道行了此禮。若是此事要讓我師父操辦,他鐵定也是樂意得很。分開辦兩次禮,則要辦兩次酒席,耗時耗力。合在一起,禮金也能受兩份,省下一大筆銀子便可去吃酒,何樂不為?怪不得他們是莫逆之交。

可惜,我的及笄禮,并無師父的存在。

溫家衆人自然也被請來吃酒筵席,而晏紫滿眼滿心的全是一個溫衍。我瞅着她那股花癡勁兒,忍不住敲她的腦門捏她的臉。

儀式開始前頭,晏夫人讓我尾随她入屋。她從箱箧中取出一支笄來,我倒是眼熟得緊,那只骨笄分明就是師父從前常常帶着的。我從前想問他讨來插裏脊肉吃,卻被他嚴詞拒絕,我不服氣地說:“那骨頭本就是豬身上的,師父你怎的忍心讓裏脊與骨骨肉分離。”

“吶,我就是狠心。”師父揉着我的頭敷衍我。

“小氣。”我呸呸舌頭。

如今再見到這舊物時,到有些泫然欲淚的滋味了。尋思着當時我問晏老爺與晏夫人師父去哪兒了,他們支支吾吾的回答不過就是一場安慰罷了,大抵最為凄慘的情況不過就是師父他老人家駕鶴西去,而我從此淪為他的孤兒寡女。

身世浮沉雨打萍,怪是讨人憐的。

那麽他當時瞞着我吃的獨食,也正如他口中所說,并不是騙我的。

那是藥啊。

不給也就不給呗,竟然難得說了一次大實話,讓我怎的能夠相信他這前科累累喊着狼來了的放羊娃?

女子許嫁,笄而字之,其未許嫁,二十則笄。

按照晏紫這顆心來說,她倒是可以起小字了。溫衍也從小與我倆交好,如今這般成人之儀,他也有禮相送。遣人送了他束發時的兩條緞子,意謂:“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

分明他年長些許,卻是讓我二位先成了人。他心有不甘,便以長着姿态來教導我們要有成人之儀,君子之節。也是有趣得緊。晏紫索性将那根緞子系在了腕上,我怕她唐突,便幫她将之系得高了些,讓袖子遮着也不會被人說閑話兒。

晏千山從始至終都顯得有些疏離,若是對上了他的眼,也被他嗤地轉過頭去,我也不再去瞅他。

禮畢回房的時候,卻是意想不到他守在我屋前等着。

我心中詫異,便道:“何事?”

他沉寂不言,倒是往我懷裏頭塞了一本冊子,我取出冊子一看,卻發覺是《随園食單》,翻到了任意一篇皆是配圖珍馐,惹的人垂涎欲滴,口腹皆饞,越想越是曼妙可人,可風吹夢醒,一個冷戰讓我忽的明白光看着吃不着又有個什麽用啊!

雖說這是得不到苦,但也終歸是他的一番心意,我頓時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一口氣揍他讓他罰抄也不喘氣了。當然還是在他後幾日被我“悉心管教”手抄了三十遍《勸學》之後,端上了一盤子蜜汁糖藕。

“啊?”他不解其意,手酸得提不起勁兒。

“辛苦了,”我笑着自己先動了筷子,将他的手攤開,從身後又拿出了一雙,放在他手上,“吃啊,別客氣。”

他怔了怔,回過神來又是一臉嫌棄,咬了一口藕片,撇着嘴說了一句:

“哼,哪有京城的好吃。”

可是卻是将之乖乖地全部吃幹抹盡一個片都不剩了。

讓我猛地思緒回逆到從前他那張肉噗噗白膩膩的臉,如今這是反差萌麽,伸出了手還想捏。

一想到他如今長成了這般大,半分沒有幼時的模樣,不禁唏噓萬千啊。

作者有話要說:

第 2 章

雖不知晏紫究竟知曉與否,但我卻是安心下來。見着晏紫這般的反應,我才明白晏千山方才或許是胡謅騙了我,想要使使小伎倆,給我點顏色懲罰瞅瞅。

沒錯,他做的甚有用處,因而我的負罪之心未減輕半分,反倒更加濃重。

回房又見着晏千山,他那幾粒的紅疹子算是稍稍消了下去。

我從他身側走過,卻也是埋了一口怨氣,不想與他多言一句話。意料之外的是,他卻是先我開口,那句氣話一字不漏地灌入我的耳朵。

“我不過是個連酒都不會喝的廢柴罷了。”

我只覺得他這小崽子無理取鬧。

“才子佳人,虧阿三這只狗想得出來。”

我還是不語,自顧自向前走去。而晏千山卻是卯足了勁兒,跟在我身後。

“你可也歡喜阿衍那貨?”

什麽叫“也”啊!什麽叫“阿衍”啊!怎麽說話的呢!我聽不下去他這般不尊兄長之嫌,駐足望向他,糾正道:“是溫公子。”

“我是無禮。”他眨眼,一頓,扯出一絲笑意,“那又怎樣?”

“少爺啊!”阿三弓着背在旁提醒,拍着臂說,“夜深了,你莫要跟小夫子跟到她閨房裏頭啊真羞羞!”

“滾!”晏千山順手折斷身邊的樹枝,往阿三頭上砸去。

我默然,索性站直了睨着他的一舉一措。

“你喜不喜歡溫衍?”他又問了一遍。

“溫公子‘秀木玉山’,誰人不喜?”我笑着道。

“好,好,好,”他唇間笑意加深,“他為玉樹,他為公子,我不過就是一個纨绔少爺,讓你費神費心,遭人厭惡。”

我望向他充溢着局促的眼,一字一頓,道:

“你說的對。”

這臭小子終歸是我看到大的,如今變成這副模樣,我也難逃其責,有愧師顏。

若不是當年我唐突了認定我師父之于我之重,也不會急着與晏家撇清關系,說要做這小崽子的夫子。若是當時不糊塗,說不定被晏家收為義女,我也不用這般操心費神。

而我不過長他三歲,晏老爺晏夫人又是怎的放下心來,将他托付給我這個愣是什麽人情世故都不知的孩子呢?

“師父不在你身邊,阿禾便是大人了。”

“哼。”

那年我方過了八歲生辰,師父便與我交代說他就要閉關鑽研藥理。我師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算術、幾何、丹青、筆墨、弦琴、吹樂無所不能,長得又俊,個兒又高,最最關鍵一點是還沒媳婦。

這可讓我苦惱了好久。

他說他要苦修醫術,我自然也就信了。可閉關就閉關了呗,憑啥還要讓我走。美其名曰:“師父不在你身邊。”實則卻是趕我走。我知道了,他定是四體不勤,導致家中養不起兩個人,師父自然是不願我留他身邊,吃他碗裏的肉。

若是這般,我是怎的都要死賴在他房門前。抱了一床被子,把席子拖到地上,坐在上頭,呼呼大睡了不知多久。醒來揉眼推開師父的門,卻發現他偷偷地背着我吃東西。

“我也要吃。”

師父面上忽的一慌,“不給!”又忽的想起了什麽,“我不是叫你到鄄都晏家去麽?”

“啊,我忘了,”我盯着他手上的團子,“師父,我要吃。”

“這是苦的。”

“你騙人。師父你上次偷偷吃紅燒肉的時候也這樣說。”

“為師在習藥理,阿禾這不是團子,是藥。”師父想揉揉我的腦袋。

“師父學神農?不過東施效颦罷了。”

師父當我是只不懂事的小崽子,也不多與我争辯,索性一口吃了下去,沒了團子我自然也不能鬧了。

眼睜睜看他一口吞了團子,我怒:“再見。”揮揮手。

“阿禾啊。”師父語重心長。

“再見。”我頭也不回地走了,收拾好包袱一個人上路,他卻是還想苦口婆心地說廢話教導我。

對,我腦筋就不太利索,當着我吃獨食不分享也就算了,還騙我。這樣的師父不要也罷,反正他也是要我走得遠遠的,我又不是他女兒,我又沒拿他當爹爹。

可我其實走的不遠,到村頭邬阿婆那裏暫住了三天,再回去時,發現師父已經不在了。牆上的畫幅依舊在,床上的棉被鋪得挺挺的,那藥房裏頭還是滿滿當當瓶瓶罐罐的,可是我就覺得屋子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邬阿婆想拿我當孫女兒,我沒同意,扯謊說是要出去游歷。她說:“你這麽個小娃子,怎的還敢出去闖蕩。乖乖地和阿婆住,給你吃糖。”

我揮揮手:“師父不在我身邊,阿禾便是大人了。”

“乖囡囡,可是阿婆不放心你啊。”

“我自己放心自己。”

臨走之前我說:“阿婆,那能不能把糖給我?”

邬阿婆一愣,滿臉的皺紋笑成了菊花,從兜裏拿出了紙包着的橘紅糖:“诶,給。”

邬阿婆因我篤定要走,也就作罷,讓着她的大老粗兒子陪了我走了好幾裏路。

一路上抿着糖,偶爾腦中冒出師父的俊臉兒和邬阿婆的皺皮手,終于是磕磕絆絆到了鄄都。

站在晏府的門口,我忽的有些望而生畏了。

可能是我個子小,門口的石獅子也顯得尤其得高大與兇猛。

剛剛夠到門環,使勁搖了搖。

于是門開了,管家阿伯探出腦袋:“小姑娘你有什麽事嗎?”

我背着包袱說:“阿伯我師父讓我來晏家。”

“那你師父叫什麽名字?”

“樓九天。”

他想了想。

“小姑娘進來吧。”阿伯替我開了門。

府裏也是極大,一眼望過去重重門。跟在阿伯後頭,我問:“是帶我去見晏家大人嗎?”

阿伯道:“我已經差人去說了,他們在裏頭等你。”

一路上的亭臺樓閣假山湖泊也耐人尋味,我在腦中猜想着晏老爺晏夫人的模樣究竟該是如何,背上卻是被忽如其來的石子擊中。

我輕輕喊了一聲痛,捂着後背,往後瞧去。

是一個着着錦帽貂裘的小崽子,粉蒸玉琢的卻是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不過五歲左右。若不是他用彈弓射我,我或許還對這般可愛的男孩子有幾分喜愛。

阿伯回頭,看見了此幕,彎腰對我道:“小姑娘,疼不疼?”

“冬天穿得厚,不疼。”我笑着說。心裏頭霍然記起了什麽師父對我的諄諄教導,明白原來就是這個小家夥啊。

可憑什麽這小崽子能得到師父的青睐?因為長得可愛?我怎麽就不令他喜歡?

“望小姑娘莫要計較,那是我家少爺,還不懂事。”

“啊,不怪弟弟,我比他大呢。”

“诶,對了,小姑娘真乖。”

跨入門檻,阿伯就退到了一旁,我還未擡起頭,便有婦人親親熱熱地來拉我的手:“是叫阿禾嘛?”

“啊?”我一愣,猜測到她便是晏夫人,可為何她會知道我的名字。

“阿禾,我們是你師父的故人,從此以後你便拿我們當自家人就好。”晏老爺笑着道。

“晏老爺、晏夫人,”我點着頭示好。

胡謅了八百句家常,說說我幼時或是師父照料我的趣事。我卻還是忍不住,猶豫地問出口,“晏老爺、晏夫人,可知曉我師父究竟出了什麽事?”

晏夫人聞言一滞,眼睛微微有些紅了,“啊,阿禾莫要揪心了,你師父定是有要緊的事兒。”

“他會回來嗎?”我眨眨眼問。

“這……”晏夫人有口難說。

晏老爺揉揉我的發頂,“阿禾若想師父,師父他定會回來。”

“你師父可有交代你什麽?”晏夫人捏着我的手,她的手柔柔軟軟的,又問。

我想了想說:“師父說,二位是他莫逆,讓我待你們如親人。”特別是小少爺。可我也不知為什麽,或許他年紀小,或許師父是知道那家少爺脾氣不好,讓我大度一些。

然後我自作主張地添了點說:“師父讓我教小少爺讀書。”

“阿禾讀什麽書?”晏老爺顯然驚異,沒想到這事,我橫插着來了這麽一腳他也摸不準是不是我師父的意思,因而也不好拒絕。

“師父有什麽,我就讀什麽,但是至今還沒把六經看全吶。”

“才不過八歲啊。”晏老爺顯然對我刮目,滿眼的欣喜與訝異。

爾後他們又問了我些學識上的東西,我都一一作答了,連連被他們誇贊我“靈敏聰慧,乖巧可人”,可是沒人說我腦回路不大對。

惹得又冒出一只小姑娘,也問我:“‘大漠孤煙直’的下一句是什麽?”

“長河落日圓。”我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個姑娘是晏紫,于是纏着我又出了許多題目,晏夫人看她調皮,忍不住刮了下她小小的鼻子。她一臉驚嘆:“這個妹妹飽讀詩書。”

晏紫嘻嘻笑着,卻沒人關心來了好一會的那只小崽子。

晏千山哼了一聲,看見我在瞅他,便丢了彈弓轉身就走。

他向來不待見我。

我見他如此,卻是先一步說:“年幼時我也玩過彈弓,像小少爺手中的一般。”

“阿紫現在亦是!”晏紫像是見到了同道中人,而晏老爺晏夫人倒是因此将眸光轉移到了晏千山身上。

這下,他一臉的氣憤全寫在了臉色,無處可收了。

“小山,這是你謝禾阿姊。”

“謝禾。”他咬着嘴唇不肯叫我阿姊。

又被斥責:“莫要無禮。”

我搖了搖頭說沒事,低下頭來問他:“不願叫我阿姊,那便叫我夫子?”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你能教我什麽?”

我彎腰,笑着捏了一下他的臉,晏千山蹙了一下眉頭。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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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元夜節。

一輪明月高懸于空。

寶馬香車,燈火扶搖,衣香鬓影,佳人才子相攜相伴,總歸是如常景色。

浮橋之下蓮花燈盞盞,星星火火,明晰朦胧。與人踏過勾玉橋,我手心微濕,颔着首,放慢腳步。餘光卻見身旁人傀俄若玉,笑意晏晏。

烏雀掠過房檐,輕劃水面。河邊游廊,五步一燈,我停下步子,身周須臾皆為空明,但唯此心此景此人此意。腦補了無數畫面,一樁枯木的少女心腸亦是萌動。只聞身後人在我耳側輕語,聲線撓得我耳後直癢癢:

“阿禾。”

我臉一紅,正要低眉轉身,可那這雙眼也真是尖利,在河對岸瞅見了兩個不能再熟悉的人影。

“啊!才子佳人啊!”

聞聲一愣。

阿三一臉喜色,嗓音出奇地大,這震耳欲聾之聲如霹靂灌耳,怪不得他家少爺總要抄起身邊的家夥就砸他。饒是我也想狠下心來好好揍他,都怪阿三破了我與溫衍這極好的氣氛。

一想到這氣氛,我臉上一羞,心中扼腕,卻是怎麽也無法繼續方才的好時景了。

而阿三邊上另一人卻是滿目的不愉,轉身掉頭就要走。

意識到自家主子拉長了臉之後,阿三慌忙解釋:“哎少爺!雖說你不喜小夫子,但是她與溫公子在一塊的時候那是真真的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出雙入對夫妻雙雙把家還啊!少爺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見不得人好,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哎!少爺!少爺!你莫走啊少——爺——!”

溫衍見此卻是順意拉起了我的手,朝對岸過去。

我臉上一燙,手心裏又出了汗,心裏躊躇溫衍會不會嫌棄我這雙濕黏的手,或者他是否意識到我和他牽着手此事,還是單純地與我去和晏千山打個照面,以示教養。

而晏千山一臉不怿之色在見到我倆相牽的手之後,愈發濃重。

阿三在邊上勸着他擺個好臉色畢竟我也是他的夫子,怎可拉長臉給長輩看。誰知他好不領情,反倒越發嚣張,瞅着我的眼色愈發淩厲不屑。我蹙了眉,擺足了夫子的架勢道:“小山,禮數。”

“呵,小夫子來規勸我的禮數嗎?怎的也不反省自身的禮數?一個姑娘家在大庭廣衆之下與男子拉拉扯扯卿卿我我,又是成何體統?”晏千山反唇相譏。

我一咬唇,又羞又惱,着實是被他給說中,可正想訓他不識尊長,偷偷地要抽回溫衍握着的那只手,卻是被溫衍更牢得牽住。

“這拉扯一說,是衍的不是,如若不然,在下便先直言不諱了。”溫衍看着我,眼底如泉,細流涓涓緩緩道:

“阿禾可願嫁我?”

“啊?”

“這樣一來,也無體統一說。”

他語出驚人,我驚得怔愡,語句皆聽進去了一半,意識到他說了什麽之後,更是沉浸在不能自拔的訝異中。

晏千山也是一愣,臉上陰晴難辨,嘴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目光淩遲,望着我想要說什麽,卻還是咽了下去,拂袖就走。

阿三滿臉愧色,一臉糾結:“對不住啊,小夫子,阿三沒督促好少爺完成今日的功課,你可莫要揍我!偷偷溜出來玩也都是少爺的錯!”撓着腦門,忽的又想到什麽,看着我與溫衍相攜的手說,雙眼霎時放光:“恭喜賀喜小夫子啊。”話畢,便急沖沖地去追他家少爺。

好一場鬧劇。

只要晏千山在,再好的事兒,都是這般收場。

斂目遠送,靜默許久,耳畔卻是傳來溫衍爾雅和煦之聲:“阿禾可是聽懂我方才的意思。”

“啊?”輕呼一聲,驀然明了,又是滿心的喜悅盈盈。

“阿禾早已及笄,方可與我成親。”

我不知所措,臉燙如燈火。

兩人立于橋頭,清風拂過,臉上溫度卻未減絲毫。

而我心中五味雜陳想痛斥自個兒和勾欄裏的花枝招展抹着香粉的嬸嬸們沒啥兩樣。

“小山莽撞不懂事,你莫要放心上,唔作為夫子,我實在放心不下,”我羞赧地不敢擡頭瞅溫衍的頰,“要不我就先告辭了回去收拾他……明、明兒個見。”

還沒等他應下,便急急忙忙踉踉跄跄奔向府裏頭。

我始終說不出口,不敢多慮,小山方才的惱怒,定是為了自家的姐姐。朋友妻,不可欺。故友夫,不可觊。我是晏紫視為姊妹的閨中密友,晏紫歡喜溫衍之心我更是知曉。

這下,我才是如小山口中所說的,最不識禮數。

晏紫認識溫衍多久,就歡喜他了多久。我八歲來到晏府,至今已有十年。在這十年裏,晏紫與我說的話、掏的心窩子不知有多少句是與他有關的。縱然是未見其人,我也大致能描摹出此人的模子。見着面兒了,方才知道“秀木玉山”這一詞,果真能夠如此貼切地形容一個人兒。

我非草木,雖然甚少動容,卻也抵不過那一雙溫柔的眼眸。而今他竟是商及提親,卻讓我頓時從霧中清醒,罪惡深重,切不可将錯就錯。

那般的好意,我也只能心領了。

啊,是連心領都不敢呢。

他那番話語,甚是陶醉曼妙;那雙秀目,亦是令人心馳。

這千載難逢的狗屎桃花運竟然砸我頭頂上了,可卻要皺着眉頭将之關門拒之,委實肉痛。

提溜地回了晏府,便徑直去尋了晏千山。

阿三卻一個慌張,被便告知他家少爺正在喝酒,酒醉酩酊,見不得人。

嘆息一口,頓生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之感。我雖為晏千山之夫子,卻怎的也管教不了他。非但學識上無可相助,儀容上也一塌糊塗。

然而轉念一安,若是早早地飲了酒,醉了,便也無暇去告知他家阿姊我與溫衍的這碼子事兒了。如若真是這般,我也不将他喝酒一事告訴晏老爺晏夫人了。

“小山。”我步入小院,輕喚他。

他領口微微敞開,前襟被酒淋濕,透露出玄色的裏衣,裏頭藏着紅線穿起來的金鹿韭,與他玉白的胸襟成了一對比。見此,我瞠目,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伸手便從阿三那裏抓來了晏千山的外袍,猛地投擲到他面上。

然而他卻依舊處于半醉半醒的狀态,被我這麽一砸,稍微有了幾分清醒,露出一只手一把扯下蒙着頭的衣衫,随意朝我這方向一丢。幸好我眼明手快腿疾及時蹲下,這衣衫便打到了阿三身上。

正中紅心!疼得他嗷嗷直叫。

也亂嗷嗷醒了晏千山。

晏千山向來面色不好,我不是不曉。眸色極深,面色極白,在夜色之下,稍許帶上幾絲灰霾。一雙眸子從來未有溫柔的笑意缱绻,若是有,也便是譏諷之色,真是浪費一張好臉。

我受夠了這樣的臉色。

自從做了十年前我來這裏之後,自從他聽聞讓我做了他夫子之後,自從師父交待我待小山如至親之後。他便無時無刻處處埋刺,覺我不爽。

要不是師父的一番囑托,要不是晏老爺晏夫人待我極佳,要不是晏紫視我如友,我自是不願再受這份氣與罪了。他視我為眼中釘,诶,怎麽了,我還就得心甘情願熱臉貼冷屁股自讨苦吃。

而今我卻恍恍惚惚看出了其他的顏色。

失落,自暴,失意,自棄。

晏千山因為素來飲酒過敏,稍微多喝一些,面上便會冒出紅色的小疹子。本我見此是幸災樂禍的,可他一臉的不恭,在今日卻依稀染上了示弱。分明不能喝酒,卻還要如此,我全然不能理解,他為何要這般胡作非為,裝十三惹人嫌怒。

這才讓我想起,莫要同一個小我三歲的人計較。晏千山這家夥年方十五,不過還是個少年郎,不懂事兒裝深沉喝酒是情理之中的。

本是一心的惱怒,也逐漸淡了去,想着就讓他這麽去吧,卻是在下一瞬間複燃起來。

“小夫子,溫衍與你的事,我告訴了阿姊。”

他是笑着說的。眉眼彎彎,盡是嬉笑之色。

我卻是猛然惱羞成怒,被氣出了眼淚來。咬着牙,連話都懶得多說,掉頭便是要去尋晏紫,心裏盤算着用些什麽樣的措辭解釋才好。

而晏千山見我如此,欲從椅上起身,可終究他還是作罷,反倒是拉了拉自己的前襟,瞥了一眼捂着頭還未反應過來的阿三,避開眼去看牆頭的幾根風中欲倒的茅草。

到晏紫房裏時,阿紫正巧要洗漱。我收斂了神色,想要先看看她是何等的反應。誰知她笑語如常,好似不曉溫衍與我之事。我放心不下,再做試探。

“阿紫今日怎的早早地就回了府裏頭?”

她太息一口,忿忿道:“今日我來了月事啊!肚子不舒服好一陣子了啊!要不是這該死的痛我也不會丢下你和阿衍一個人回府啊!多好的月亮啊!多有趣的燈謎啊!多俊的少年啊!”

我喝的一口水差點噴了出來,又佯裝板了臉色,斥她道:“小姐,慎言。”

“少裝裝了你啊!都不關心我啊!我連你月事是每月初五我都知道啊!”

我嘴角微微抽動。

“那你十八了也不早點與你爹說想要成婚了啊?”

“呀,人家害羞嘛!”

“姑娘你能矜持一些嗎?”所以請別當着我的面直接脫衣服上床趕我出門啊!

誰知晏紫拍拍床沿,捏着嗓子嬌羞道:“阿禾,若是你想今日在我這兒留宿,也是極好的。”

滾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忍不住了各位!!!

先發來首章,

大家看看文風,

喜歡了的話就收藏了罷!!!

今年是要刻苦學習的一年!!!

所以碼的字變少了=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