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四月光景,萬木輝發,一時新。

燕子歸巢,莺莺雀雀輕啄小枝條。

晏紫牽着溫故的手,溫故抱着一只燕子風筝,晏紫側耳對小故說道:“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小故你可想知道其中的典故?”

“楚莊王懈怠朝政,大臣以鳥勸誡其勵精圖治。無獨有偶,齊威王亦是說過這番話。娘親這故事我聽爹爹講過。”

見此情此景,我思緒萬千。

小故不過四歲,談吐用詞文雅,而晏千山十四歲,我同他提起此典,他卻說我滿口葷話。

晏紫見我抱着敖犬,指着我,對小故道:“讓爹爹陪你放風筝去,看看如何一鳴驚人。我在這兒與你小姨說說話。”

“是。”溫故背了風筝跑了出去。

“我拿了棗泥糕,阿禾你快來吃。”

我放下了敖犬,去洗了一把手,回來時見到老夫子蹲坐在自己的那方墊子上,也未瞥一眼晏紫,晏紫打開了食盒,說:“小山這狗怎麽還是這麽陰陽怪氣的?”

我拿了一塊棗泥糕放在嘴裏:“我起初亦是這樣覺得,如今同這狗親近了,便是還好。”

“我可怕那眼神,心中總猜測它指不定要來咬我。”晏紫哼了一聲,“就同那小子一副德行。”

“什麽樣的人養什麽樣的狗啊,阿三那日還說這狗同我相像。”我咬了一口,覺着這糕松軟可口。

“阿三這嘴怎麽說話的呢這是!”晏紫又好氣又好笑。

我又從盒裏拿了第二塊,塞到嘴裏,滿嘴別不過來,撐着嘴巴問她:“你有事要同我說?”

“小山寄信來了,我還未拆封,便是拿過來同你先睹為快。”

“你怎麽不拿給晏老爺和夫人?”我一驚,不小心吞下了一粒棗核,差點噎住,晏紫忙倒了水遞給我。

我苦着臉說:“這棗泥糕怎麽還有核啊!”

“那你怎麽不吐啊!”

“我……”被她說得語滞。

她拆了信,拿到我面前,我灌了幾口水,同她一道細細看了下去。

小山的字骨節峻廷,堅韌有力,信中不外乎就是交代一些西南的戰事,作戰是否大捷是否順利,關于自身卻是只字未提,更別說晏夫人所關心的事無巨細的吃穿住用行,或是晏紫想知道的塞外風光與美景。

而我,不過是想知道他的消息。不敢言說,卻是顯得有幾分矯情。

看到信的最末,更是毫無提及半分。

晏紫抿抿嘴道:“我也該想到,他素來這樣,我可是讓你傷了心?”

我蒙頭一個勁地往嘴裏塞棗泥糕灌水,拼着命搖頭,卻是被晏紫笑話了好一陣子。

晏老爺的病差不多已是大好,而我亦是精神了許多。小故雖然年紀小,但康複的能力倒是比誰都強,晏紫說那是像她。

自晏夫人與我說過了那一番話之後,在他們面前我便是還是似同從前一樣,裝作不知,裝作不曉。可晏紫來找我談天的時間分明多了起來,旁敲側擊地探尋,好似又猜出了點究竟,但她向來也不拆穿。

雖然小山甚少來消息,但樓奕卻是每隔半月便來一封,分厘秋毫皆有囊括。也都虧了他信中的只言片語讓我對西南的戰事有了個了解。

四年之前晏千山的傷極重,縱便有铠甲弩盾,刀劍無眼我不得不心憂。

上了街有人叫賣糖葫蘆,我一時心起買了一串,紅豔欲滴。

正想咬一口,卻是見小故拉了拉我的裙子,一雙烏黑的大眼望着我。

我低頭瞅着他,一副眼饞的模樣,便是将手中的糖葫蘆交到了他手上,小故眉開眼笑:“謝謝小姨!”

我揉了揉他的細發,笑了笑。

賣糖葫蘆的小販問:“姑娘,要不要再來一串?”

我擺擺手,“不了。”

晏紫終于從酒鋪裏頭奔了回來,我與她一人牽着小故一只手,她右手提着酒,興高采烈地說:“今個兒這桃花釀可是便宜,老板娘給十文就賣給了我,真是撿了大便宜。”

“你好端端地買什麽酒?”小故咬了山楂,起初甜膩後而酸得皺起了眉頭。

“這不是慶祝爹爹與我兒子久病初愈麽?”說罷她拿着酒在我面前顯擺了一番。

“喂那也不能讓他們嘗啊。”我低頭對小故說,“你說對不對?”

晏紫直接無視自家兒子的建議,直接道:“對啊,我來嘗。”她一副自得,随時準備大腹便便一戰到底千杯不休的模樣。

“酒鬼。”我笑着斥她。

小抿了一口酒,這桃花釀果真是醇厚甘美,讓人臉紅發燙。

晏老爺卻是滴酒不沾,而晏紫沒耐住氣氛,便是用筷子沾了一滴酒,讓小故嘗了嘗。

飯畢我回了屋子,随意洗漱了一番,倒頭就睡,酣眠許久。

西風狂烈,萬馬奔騰,滾滾黃土煙塵,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呼號厮殺聲不絕入耳。

長空雁叫霜晨月,馬蹄聲碎,號角聲咽。

兩軍沖殺,湮沒敵我。一人紅纓銀甲,騎馬當先揮刀而劈,一連斬殺數十人,血濺滿面。

身後有人皺眉斥之:“晏兄,太血腥了!”

晏千山皺眉,策馬轉身一刀便是擋住欲砍向身後少年軍師的長槍,削鐵如泥。

少年軍師猛地僵直了身子,倒吸了一口氣,還以為激怒了晏千山而自己遭殃,陡然血漬潑臂,方才明朗自己涉險反被其救,忙撫了撫胸膛說:“好險好險。”

晏千山橫眉:“廢話什麽。”

墨色如潑,看不清眉睫。

火光熊熊,兩軍砥砺抗争,遠處雲紫霞青壓低了天。

大風起,砂石卷。

西南藩軍竟是令人一字排開放起了火箭,全然不顧混雜入軍的其餘兵力,其心之歹,由此可見。

黃沙鋪面,拿起盾牌就擋,火箭被切斷,火星四濺,所跌落之處被風鼓吹燃起烈火。

戰馬被重重火簇包圍,風一吹,火焰便是漲上三尺。

耀目的火光在夜的濃黑之下倍感奪目,火勢愈蹿愈高,幾乎要掩埋頭頂,一人踏馬前奔,卻只餘一個黑影輪廓。

流光飛殒,劃過他的衣袂,瞬間燒身,馬蹄狂蹿、馬叫嘶鳴,火光煙雲霧了我的眼,令人看不清,熏得我雙眼是淚。

耳旁是突突的風吹旗子的聲音,我恍若未聞,眼睜睜地見那火光将人吞噬。

“晏千山!”我扯着嗓子卻是吼不出聲來,烽火連天,火色蔓延,迷失虛化了我目前所能及的視線。

猛地被夢驚醒,一身冷汗,濕了胛背。

起身喝了一口水,口腔中的幹意方是清潤化解。

一顆心依舊是砰砰跳個不停,帶動了整個胸腔與渾身的脈絡與血液。

夜風清涼靜谧,帶走了我稍許的燥意,心間微微安寧,便又回了床榻。反反複複,終于是淺眠。

他的發絲落到我臉頰上,眼色如潮汐暗湧,波瀾起伏,似是暴風雨後,航海中撥開雲層露出的一絲光暈,伸手卻難以捉摸。

輕抿的唇,唇色淡薄,黑色的瞳眸如同漩渦。

鼻尖似是同我相差不過分毫,長長的眼睫輕劃過我的臉頰,我睜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無法屏息,反倒使得氣息愈發急促,還沒看得清他光潔的額頭,隽秀的目,瞬間,卻是被他吻上,我所要說的言語,都被他盡數吞吐。

不由自主地閉上眼,微微張嘴,給了他可乘之機,伺機而入,缱绻如波,溫熱如流。不小心漏出餍足的聲音,恰是被他越發牢牢攫取、深入。

一手輕解我後頸衣帶,一手捧着我的臉頰,他似是異常熟悉我鼻下颚上此片城池,随着衣結散開,攻城略地愈發娴熟,時而激進時而從容,稍稍放開,不經意卻發出了略帶沙啞的低低笑聲。

一手覆上我的胸口,另一只卻是在抽去我的腰帶,被我按住。而他的唇畔又尋覓流連至我耳後,令人發癢臉紅。

銜開我領口,吻住我頸窩,我低低地發顫,而他又是筆走龍蛇至鎖骨。衣帶散了個大概,我羞惱之意越發深重。

探出舌尖敲開齒,兩舌輕觸的味道着實不怎的,我速速緘了口。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丢在了何處,精壯的體魄令人眼迷,口幹舌燥,貼上他的胸膛,僅隔一層輕紗紅綢,我甚至能想象出那肌理如何行走,那胸臂有多厚。

粉舌小小地在肌膚上打轉,所經之處讓人發燙起栗,微微蜷起了背,擡高了腰腹,肩背揉按得舒舒服服,指尖由背脊輕劃落至腰際,我不小心地躲開觸碰。

可不知是被吃還是吃肉,這食色性也的春色之夢終究還是糊裏糊塗地散了去,行進至哪一處亦是無所知,竟然是不由得有些嘆惋,汗涔涔地醒了過來,身上的衾衣被汗濕了一層,身體發熱,心頭又如鼓鳴擊重。

用袖口擦了把汗,一不留心發覺白綢上染上了紅,一摸鼻子,是有些覺得幹癢,做了如此詭谲的春夢,于是方是血氣方剛,氣血上湧,流了鼻血這印記?

起身照了照鏡子,怎奈發覺自己面色粉紅,眼含春水,無奈眼袋深重,鼻下唇上鮮血還未擦拭幹淨,倒是分外像是魅惑不成卻窮兇極惡的吃人鬼怪。

從盆中撈起,擠了一把巾帕,好好地抹了臉額,放下手中巾帕浸入水中,卻是蕩開了一層層的淡色鮮紅。

猛吸了一口鼻子,一腔的血腥,無奈點點落在了盆中,入水化來,藏匿于無。

我無奈仰起了頭,高舉起了右手,這鼻血倒是一時半會兒還止不住。

作者有話要說: 做春♂夢犯不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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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鄄都封城,滿城飛花,春澤如華,卻是不知病樹能否挨過萬木春。有訊傳來,說是京中某大吏帶着太醫院的衆人與水糧,方是施施而至。

而那為首的大吏,正是樓奕。

車馬滾滾而入,城門重重關上。

懷中的敖犬忽的從臂上跳下,我沒有去追,方一擡頭,便見樓奕正邁入晏府。

一身淺青靛,兩腳踏雲靴,神色淡淡,愁眉緊縮卻是在見到我時,唇角一抿。

“阿奕,你怎麽來了?”

“現下京中已知鄄都疫情,我前來商榷此事,亦是帶了一些口糧與太醫。”他低了低頭,問,“晏老爺如今可有起色?”

“雖是沒往更壞處發展,但依舊不見好轉。”

樓奕點了點頭,“子骞在哪?太醫院的幾位想向他詢問些這疫病的事兒,我便來帶他過去。”

我抹了抹額上的汗,道:“你跟我一起過來罷,他在老爺那兒。”

吳骞在床前靜靜把脈,放下了左手又拿起了右手,凝神細覺。晏夫人端着藥碗,将晏老爺半扶了起來,在他身後加了一個枕頭,灌着湯藥。

晏老爺飲了半口,便是喝不下去了。

樓奕同晏夫人問了一聲好,便遣了吳骞過去。我與晏夫人換了個位置,繼續盛着藥汁,往晏老爺嘴裏灌。

到第二日的黃昏,吳骞終于是回來。而晏老爺夜裏忽的渾身熾熱,七竅裏頭大半生了血。晏夫人與我皆是亂了手腳。

吳骞忙探了晏老爺的呼息,掐了幾處穴位,皆是出紫發腫。

樓奕簡簡單單地與我們交代了幾句:“此疫通過涎水或是血液傳播,若是身上有傷口,便是要小心感染,涎水傳染的可能性不大,但若是在人發病之後接觸唾沫便極有可能患病。”

我咬着下唇道:“我記得老爺手心有傷,或許是這個原因致了病。如此看來,小故的病因或許也明了了,阿紫那日同我說道,小故用過晏老爺盛過藥的碗。”

樓奕道,“太醫院的餘太醫原來在西南見過這種病,曉得診治的方法,但他說此病到了九州中原,又與從前的病症有異之處,如今給了幾個化解的方子,給幾人服過了,但還不知根治否,”他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晏老爺,“最令人頭疼的是,這病原,恐是來自西南藩。”

我下意識地記起那日晏老爺出門泛舟之時所遇到的那兩個異邦人,我當時還覺得他們像從北漠來的。

吳骞倏忽扭頭道:“如今晏老爺命懸一線,若要救他,還請餘太醫一并過來,而情況萬急,現下為了保命,吳某只有一個法子,但此法冒險,少有人能勝任。”

“什麽法子?”晏夫人心切,問。

“洗血。”

顧名思義,以血洗血。

晏夫人身子一滑,問:“用我的可以麽?”

吳骞斂目道:“血緣至親則是更好,但倘若血不能容,亦得另尋血液相符之人。”

晏夫人連忙令人喚了晏紫過來,我卻是在一旁攥着手指,心中惴惴。

晏紫趕來對我道:“昨夜用了大夫的藥,小故燒退了,人也清醒了過來,現下能說話了,就是體虛,”她看上去眼中疲倦之色濃重,“爹爹若需洗血,便用我的則好。”

小圓按照吩咐端來了熱水,吳骞點了點頭對晏夫人勸道:“夫人年過不惑,若是大量出血,今後難以調理,我可以一試晏小姐之血。”

晏紫聞此伸出了胳膊,吳骞輕劃了一道口子,我替她捂着眼,晏紫手臂上的血滴到碗中,卻不能與晏老爺的血完全相容。

“怎麽回事?”晏紫驚異道。

正巧餘太醫奔波過來看見此幕,忙道:“用不着驚慌,血液能否完全相容同親緣雖為有關,但是不同血型者便不能融,晏小姐之血不能與晏老爺相匹配罷了。”

“既然這樣,”晏紫還未來得及回過神來,我咬着下唇對吳骞說,“用我的試試。”

替阿紫包紮完畢,吳骞又試着劃了我的手臂,兩種血結果正好完全相溶。

晏夫人眼底一陣惶亂,後又釋然,眼中隐隐有淚光,握住了我的手道:“那就多靠阿禾了。”

“我素來身子骨好,”扯了一個笑容,我鼻中酸澀,“不礙事的。”

擦淨剪子、洗淨紗布,晏夫人一幹人先是退下,留我同餘太醫以及吳骞在此屋中幫晏老爺洗血。

樓奕找了一張小榻,讓我躺在上面。

由于疫病因血傳染,此番洗血卻是不能直接讓我與晏老爺的傷口對接,只得墊高我的手臂,讓血流輸入晏老爺的體內,稍有不慎便是怕我有了感染,因此還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

晏紫心懷愧疚,亦是擔心,便是親自炖了一鍋紅棗枸杞湯,等我替晏老爺洗血完畢,就要讓我喝下。

而吳骞則是将之前留了小半瓶的晏老爺的血污拿了出來,遞給餘太醫。

餘太醫動手翻了翻晏老爺的眼皮,又觀察了他另一只手心有傷痕的手,取了些血痂下來,用木鑷子在白紙上輕碾。

幼時總覺自己寄人籬下,面上卻硬是要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待阿紫好,孝順晏老爺與晏夫人。但心中始終橫着連亘,卻總也做不出在師父那裏那般自然的無理取鬧。我并非生來乖巧聽話,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始終以為自己是外來客,因而從不撒嬌,久而久之不屑撒嬌。

苦雨伶仃,而如今回頭想想,晏老爺待我卻并非如此。

我能理解他們心中苦悶,卻不能相訴相說。

十歲那年,我同晏夫人去城外的山上踏青,春光正暖,和風徐徐。

阿紫素來跑得比我快,便是同我互相追逐,兩個小姑娘卻是性子也同男娃子般野。我不慎跌了好大一跤,手掌與雙膝都被蹭破了,阿紫卻是自責,說:“阿禾你比我小,那我絕對會好好保護你的。”

至此之後,她便一直照顧我,擔起了為人姊的擔子。

而後晏老爺背我下山,替我尋了極好的傷藥,幫我塗好,膝蓋上冰冰涼涼的,傷口便不太疼痛,而夜裏亦是在我睡下之前同我講他小時候的趣事,讓我莫要怕。

直到我傷好了,他依舊是關切,不讓我随意下地走路,若是要出去也是他抱着我。而晏紫與在前頭邊跳邊走,時而沖鋒。

小山不願牽着晏老爺或是晏夫人的手,一個人走在最後。

我趴在晏老爺肩頭,瞅着他,他盯着我的眼,兇神惡煞。

一下子輸血太多,以至于我眼有些暈,亦不知是過了多久,才發覺自己已是昏了過去,躺在榻上。

口中略幹,眼睛看不清楚,面前好似有一個人影,我努力睜眼,張了張口,問:“晏老爺可好?”

聞聲卻是樓奕,“你再睡一會罷,已經昏了一天了,不急着起來,晏老爺現在也是醒了,晏紫給你煮的那湯先是讓他喝了。”

我砸吧了一下嘴,“我也有些餓了,可是好累,提不起勁兒來。”

樓奕揉了揉我臉,我身子稍僵,有些許不自在。

再醒來之後,我便是放開了度量,卻不得胡吃海塞,被告誡要吃些清淡的,因而便同着已經下床走路的晏老爺一起喝點小粥。

“阿紫你說這粥是肉粥,我怎麽半塊都尋不到。”我扒幹淨了碗,卻不見鮮肉,心情極其低落。

“肉末也是肉啊,這是我用肉湯煮的粥。”阿紫好心地再替我盛了一碗。

晏老爺笑笑,病方愈,看上去蒼老了不少。

晏紫看得眼圈泛紅,飯後則是替晏老爺刮了胡子,端了鏡子在他面前照了照,說:“爹爹你這模樣像是同小山一般大。”

晏老爺忍不住笑着,“傻丫頭。”

晏夫人也替晏老爺洗了頭,擦了臉,而我尋出拿包還未吃完的粽子糖,剝了一顆遞到晏老爺手上。

琥珀色的松仁粽子糖,在陽光折射下,晶瑩透亮。

我問阿三敖犬叫什麽名字,阿三支支吾吾地不肯說。

我虛着身子吼了他一句,阿三這厮才學乖,低低喃喃畏畏縮縮地說:“老夫子。”

“老夫子?”我皺眉,聽後渾身是一個勁地別扭。

阿三慌了神,又說:“還有一個別名!”

我擡頭一副嫌棄的表情,只聽阿三脫口而出:“阿柴。”

此木為柴,寧頑不化。

還沒來得及多思,樓奕便是走進了院子。

阿三心虛地避讓,眼神裏頭分明是戒備。

我坐在門檻上,順摸着老夫子的毛,它一臉享受。

樓奕蹲下來,同我坐在一起,說:“地上涼,你身子還未好,別坐地上。”

“喂那你還不是坐在地上?”我逗了逗老夫子的鼻子,捏捏他的耳朵,對樓奕說。

他無奈站了起來,我擡頭望着他,柔光傾灑,如金色的紗淌過他的溫馴的眉眼,他細膩的臉頰。

而我懷中的敖犬卻是忽的朝着樓奕狂吠了幾下,我一個驚吓,便是放開了它,它也從我懷中跳下。

扶着門框站起,眼有些暈,而老夫子卻是又黏在我的腳邊,不願離開。

樓奕淺抿唇,擺手道:“阿禾我被讨厭了。”

“唔,就說你面目可憎嘛。”

樓奕一臉受傷,抿了抿唇,正言對我道:“餘太醫已經有了頭緒,如今晏老爺身體大好,小故亦是如常,經過他二人的調養,吳骞與太醫院配了一種新的藥丸,已讓錢知府委托人挨家挨戶地分發下去,這疫病的情形總是能改善了。”

我笑了笑,陽光透過眼睫,睜不開眼:“多虧了吳骞與與餘太醫,也多虧了你啊,阿奕。”

“哪裏是我的功勞。”他自謙,微微一笑,“對了,二哥那日回去後,拿出一張紙,讓我打開來替他念念,我接手一看是阿禾你的字跡,望了一眼內容卻是咋舌。”

我哈哈哈地捧腹不止,差點笑岔了氣。

樓奕一邊臉色憋屈一邊攙住我,幫我順氣,“笑什麽,你寫了那些東西竟是這般捉弄他,倒是捉弄到我身上了。”

“那你照着讀了那《祭師文》了嗎?我寫的時候可是真心實意的啊。”

“讀了。”他撇撇嘴。

“他什麽反應?”我瞥了一眼靴邊上蹭着我的老夫子。

樓奕抿唇笑,“說你欠揍,讓我順道來揍你一頓。”

我捂着頭說:“你莫要揍我呀,我怕痛。”

“哦,”他伸長了胳膊,一把勾住了我脖子,“我也怕痛。”

我沒明白他痛些什麽,側頭睨了他一眼。

只見樓奕小小地呸了呸嘴,我捏住他的手,他卻是一陣退縮,猛地咳了半天,将手收了回去。

“我手是肉長的,揍你銅牆鐵壁自然痛。”

東風不解意,吹入領袖,柔中含涼,桌上翻頁聲起,足下有犬輕鼾。

“西南意謀不軌,此疫恐是由他們傳來,”樓奕清了清喉嚨,“因而我又要回京,處理此事。”

我有些失落,不舍之情淡淡升騰。

“全城封鎖,”樓奕望向庭院中的碧翠青草,啓唇而道:“你還不知我朝本是平叛,如今是要正式對西南宣戰了。”

“何日宣戰?”

“四月初三。”

作者有話要說: 忙死……

第 24 章

陽春三月,一年春光最是旖旎。

桃紅柳綠,嫩芽抽枝萌蘖。莺鳴輕啭柳如絲,餘香乍入衣衫,揚起輕塵。

可晏老爺病了。

病來如山倒,他卧床灌着藥,鹽水不進。

□□無去處,全在這濃濃藥汁中浸泡發酵。

而此時西南亦是無春,烽火已燃,戰事一線展開,前線兵馬一發萬鈞。

揮刀刺矛,白刃無眼,血濺黃沙。馬蹄踏起的重重黃土,掩埋了馬革裹屍的龍血玄黃。想了個明白為何師父與樓奕一同回京,那鐵定是為了這場征戰,而我苦苦思索,卻是始終沒想分明為何師父來這鄄都,與我們見上這一面。

晏老爺昏迷不醒了好些時日,面目慘灰,唇色發紫,晏夫人守在床邊三天三夜。替他擦洗身子時,卻是發覺晏老爺手裏緊緊攥着一道護身符,怕是那日回營要交給小山的。

晏夫人擰着眉頭,凄凄切切。

請來了好些大夫皆搖頭說診查不出是何病症,寫了些方子卻又皆是些調理滋補的,耗錢耗力,卻更無用處。

晏夫人在床頭深深嘆息,壓低了聲音對晏紫說:“你爹這病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前些日子也有過眼暈、跌倒、他皆說不要緊,後來咳出了血了,一個人瞞着我,也不讓我知道,若不是見了他藏起來的帶血的帕子,我根本不知他竟是有這麽嚴重。”

晏紫甚少落淚,此刻卻擦紅了眼。

“除了這些,他亦流過鼻血,不過他從前也經常這般,還說是天幹氣躁,上了火氣才流的,我也就信了。可春一到,他便是扛不住了,九天來的那幾日他是興高采烈地同孩子一般,硬說要去泛舟。他這般糊塗,還學什麽文人雅興。”

我側頭問大夫:“可是查不出病因?”

大夫無能為力,弓着身點點頭。

我的手顫了顫,寬慰晏夫人道:“鄄都地方小,放眼九州,害怕尋不着醫?總歸會有法子的。”

晏紫亦是贊同,晏夫人替晏老爺嘴角擦去隐隐出來的血漬,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只不過小山不在,也難以照應。”

晏紫蹙着眉道:“天高日迥,他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又怎奈龍戰魚駭。”

回了屋子,我便提筆書了一份信,塗上漿糊封好,交給小圓讓她替我寄出去。

我所熟識的人不多,關鍵時候,還是想到了樓奕。

樓奕速速回了信,但他卻是□□乏術,不得前來,信中提及他一故交為行醫,言之樓奕所通的皮毛皆為那人所授,而那人恰是亦在鄄都附近,他已至函,不日那行醫便到。

收到信的當日午後,樓奕那故交吳骞便是登上了晏府門來。

他把了把晏老爺的脈象,掐了幾個穴位,便是對我們問道:“晏老爺平日裏可有貧血之症狀?”

晏夫人搖了搖頭,“往些年份他素來身強體健,貧血之症亦是今年才有。”

吳骞寫了張方子,邊道:“我還需觀察些時日,這幾日便按我這方子上的要去抓藥,每日一貼即夠,不得多服。”

言畢吳骞打開了藥箱,拿出了插滿排針的長布。用酒擦洗了洗針,在火上炙烤了些許時候。

晏紫便是拿了方子親自去抓了藥,吳骞又問:“晏老爺倒了幾日?”

“今日正好七日,高燒不退,少有清醒,”晏夫人離不開身,一直洗換着晏老爺的額上的絹布,“吳大夫,你可知為何會口鼻溢血?”

“若我猜想的對,這是病應非是由自身引起,應是傳染而來,”吳骞糾眉,“至于途徑……我還瞅不出來,但你們平日用食也與晏老爺分開為好。也莫要人人在房中守着,留幾個身體好的前來照看即可。”

“那便讓我留下照顧老爺,阿紫還要照顧您與小故。”我勸着晏夫人道,“夫人你也守了幾天了,先去休息一下也好。”

晏夫人深深嘆了一口氣,說:“我放心不下爾望。”

吳骞将針擦拭幹淨,便讓我與晏夫人幫忙替晏老爺解了衣帶,他伸手摸準了幾個穴位,輕輕按下便是下了一針。晏夫人一臉擔憂與心疼,我也是撇開臉不敢看。

每入一針,晏老爺便輕哼一聲,而當針尖從皮肉中拔出之時,便是從針刺處流出許多血污。晏夫人瞧得手底發顫,小聲制止了幾次,曉得吳骞是在幫晏老爺排淤血,最後總歸還是任由他手。

接了半盆子血,晏夫人見那血色深黑,又問吳骞:“為何血水皆是這個顏色,莫不是中了毒?”

吳骞挽起了袖子,露出玉白的手臂,說:“并非中毒,而是體內淤病所致。”

“您現下可是有了法子診治?”晏夫人循聲問道。

吳骞尴尬一笑,“我行醫十年,少有見過這種病,不敢輕易說根治,萬般總要試一試,如今雖是在診,卻還未開始治,吳某自當盡力。”

爾後晏老爺出了一聲薄汗,将內衫皆是浸濕,嘴裏低喃出聲。

晏夫人側耳去聽,卻是全然聽不明他在說什麽。

吳骞收起了針,洗了手,擦幹,将手巾疊好,同針囊一起放入藥箱,阖上,皺眉一想,問:“樓老爺手心上的傷是什麽時候有的?我見那傷痕還新。”

晏夫人搖了搖頭,“我倒是沒留意,”後又對吳骞說,“吳大夫就在府中住下罷,老爺的病還要靠您了。”

吳骞點了點頭,背起了藥箱。我忙帶他去了住處安置下來。

而那天半夜裏小故卻是突然發起了燒來,晏紫摸了摸他額頭的溫度,頓覺不對,便讓溫衍急急趕了過來,讓吳骞過去幫忙看看。

我同吳骞一塊坐上了馬車,溫衍眼中焦灼難安。

“今日一天都病怏怏的,我娘以為他是昨夜沒睡着,白日裏便是沒有精神,而我又在鄄都學裏頭,到了用飯時小故吃的也少,平日裏一碗的飯只扒了幾口。夜裏早早地睡了,可誰知竟是那麽燙。”溫衍一邊嘆道一邊自責。

一路奔到溫府。

進了屋的時候,阿紫坐在床沿上,擡頭卻是滿眼的淚,小故雙目緊閉,小臉紅得發紫,亦是從嘴裏漏了一口血沫出來。

阿紫差點嚎哭,哆哆嗦嗦地為他揩去血漬。見吳骞來了,連忙讓開了位置,他探了探小故額頭溫度,皺起了眉頭,怕是要燒壞了腦子。揉了揉小故的虎口穴以及湧泉穴,并未轉頭,出聲問:“替你父親抓的藥可還有剩餘?”

晏紫點着頭說有。

吳骞按了按小故的足底,“白果、半夏減去一兩,其餘減半,重新煎上一副。先幫孩子把燒退了。”

溫衍照着方子拿去煎了,晏紫緊抿着嘴。

我寬慰她幾句:“吳骞醫術極好,你莫要擔心。”

“雖說小故三四歲的時候小病不斷,可病成這樣,還是頭一次,看他嘴裏出了血,我真真是怕的不得了。”晏紫語帶哭腔,“何況爹爹那裏情況亦是不明朗,這二人怎的都這幅模樣。”

我喉嚨梗塞,強笑道:“總會好的。”

總會好的。

事實卻并未好起來,翌日溫衍的官學亦是有學生發起了燒,爾後三日,病情加重,得病的人亦是翻上了一番,不少重病之人幾日便是撒手人寰,全城陷入極度惶恐。恰是此時,京城裏溘然下了一紙诏書。

全鄄都封城。

夫孫皆病,晏夫人一夜之間像是老了十歲。

吳骞又給晏老爺進行了第二次排血,晏老爺在施針之後的期間裏倒是醒過來幾次,面色虛弱,神智亦是不清楚。他心裏挂念着小山,幾次将我喚錯。又以為在二十年前,愣是将晏夫人當做他母親,說着凡事莫要怨晏夫人,聽得她淚水潸然。

阿三在夥房裏幫忙炖着藥,小圓前前後後地換洗着老爺的衣物與床單。晏夫人手端藥喂晏老爺喝下,而後半夜由我來守着床榻,觀察晏老爺病況。

小故氣色好了一些,本已經退了燒,可忽的又低燒起來。阿紫愁不勝愁。

這日阿三又焦急尋了我,說是府中人手已是不多,也無人照看他少爺屋裏頭的那條敖犬,晏老爺情況還算穩定,我聞言便是同阿三一道去街上尋那狗。

街頭少有人煙,木車搭起的攤子還未撤走,一場疫病便是如洪,傾覆了整座城。

走到巷口,遠遠聽到有狗吠的聲音,卻是聲嘶力竭,嗚咽一聲便沒了聲響。

我連忙跑了過去,發覺不是晏千山那條。

可卻是眼見了屠狗這一幕。

鮮血淋漓,狗眼無助,了然沒了生氣。

頓時有些反胃,望了那手持長棍的壯漢一眼,蹙緊了眉頭,還未說什麽,卻被那人罵了一句:“有病啊!”

我扭頭就走。

阿三眼裏盡是幽怨與對狗的憐惜,撓頭問道:“小夫子你說,少爺那狗是不是也被人宰了?”

我安撫他莫要驚慌:“疫病已經證實,城中人屠狗一是為家中糧不夠,便是殺了這些畜牲,烹肉以滋補病重之人;或許有人信鬼神,以為這場疫病,來得毫無道理,定是有妖怪作祟,便要殺狗灑狗血來護一護自個兒的性命。”

“六道輪回,可他們平白殺了牲畜,是要記在業障上的。”阿三忿忿。

“阿三你說的好像自己不吃肉一般。”我笑。

“我是吃肉,可小夫子我沒殺生啊。”他為自己争辯。

“無求便無供,你不吃肉,宰的豚便少了。”

言畢卻是在街口一家臨水樓中瞥見了那只狗的身影。指給阿三看,問他是不是。

阿三眼睛一亮,忙點頭。

誰料道有一高瘦個子的人晃了出來,一把抓住了敖狗,按下它的頸脖,便是揚手一棍,阿三怒喊:“放開那狗!”

那人顯然是被吓到了,後退了一步,便是逃走,棍子掉了下來,卻是恰好擊中了狗的後背。敖犬嗷嗚一聲,趴了下來。

我上前抱起那只狗,握住它的爪子,輕撫它的毛。

“以為你滿口利齒,居高臨下,總歸是有些本事的,誰知竟然挨了人揍,險些成為他人口中之物。”

那狗小小的唔了一聲,縮了頭,眼神卻是一派打量不忿之色。

阿三唬了兩嗓子,又折回到此處,望了望樓上的牌匾,不禁唏噓道:“沒料到這敖犬亦是個饞嘴兒。”

我聞言垂目,若有所思。

站起了身子,将那敖犬放入阿三懷中,可那它卻是不願被阿三觸碰。

阿三惱羞成怒,啐了一口,“這畜生還瞧不上我?!”

作者有話要說: 一對CP:阿三X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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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出了前堂,師父正與晏老爺閑談煮茶。

我路過門廳,被師父喚下。

“阿禾,”他提袖,面向敞開的門,“怎的見了師父,卻是熟視無睹?”

轉身邁步進了廳堂,理了理垂下來的發一一喚過他倆。

晏老爺一時興起,道:“天朗日清,午後泛舟去嵊州如何?”

我心中納悶,以至于驚疑,為何晏老爺會這般不管不顧不聞不問晏千山,問道:“老爺不知小山今日回軍曹了麽?”

晏老爺轉面看我,眼底有些微微的莫名,“昨日夜裏便是同我說了,他這幾年回來得也少,每次去也都是這般倉促。看他在軍中有所擔當,我自然是高興。”說到此處哈哈笑了兩聲,爾後又忽的想起什麽,問我道,“阿禾,怎麽了?”

我肅然站直了身子,“并無他事,我只是方才才曉得罷了。”

師父喝了一口茶,抿了抿唇道:“爾望這提議也好,難得有這般天氣,不如就泛舟湖上,我同阿奕也不久待,怕今後少有這機會。”

兩人達成了共識,也未吩咐下去要誰準備。攜壺提酒,喚上了樓奕,便出了門。

我随在他們後頭,依舊不放心師父這分明什麽皆瞅不見的眼睛。

允湖水寬,平如鏡,卻被那春風吹皺,水光潋滟,青柳依依。

晏老爺見湖岸有小舟,興致漸濃,便是一躍了躍上了此扁舟。師父跟随而下,我緊觀其動作,不見拖沓,好似全無不便,因而晏老爺自始至終都未發覺。我提着裙次之,樓奕最後,解開了束在楊樹上的繩索。

我抄起了一支槳,卻是被晏老爺奪過,笑着說:“今日便由我同你師父來劃。”

我猶豫地望了樓奕一眼,示意師父是否無恙,他微笑着點頭,我便将另一只槳遞給了師父。

船緩緩調頭而行,因是小舟,悠悠然然晃晃蕩蕩得比游船更甚。

我抓住船沿,頭有些暈眩,晏老爺與師父兩人卻是樂在其中,暢談過往趣事。

樓奕扶住我,幫我順了順氣,我心中感激,卻也不開口道一聲謝。他塞給我顆糖,我張嘴吃下,清清涼涼甜甜,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樓奕沉吟片刻:“你可還好?”

我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發覺此間種種,遠遠超乎我預想,原來才是昨日發生的事兒,惶然大夢。

我瞅着他道,“現下都想開了,你莫要替我擔心。”又挪了挪位置,讓給他一些地方坐,“師父說你們要走?怎麽也不同我說。”

“昨夜草草決定的事兒,我亦是始料未及。本想着今早與你說的,沒料到落後二哥一步。”他發梢被風輕輕吹起,身後是青黛色的遠山,層層巒巒。

“京中有大事,自然怠慢不得。”

樓奕聞言顯然一怔,面色有些尴尬,而後又恢複平靜,“阿禾,果真什麽都瞞不住。”

“在湶州之時,我便隐有猜測,如今看來竟是真的。”我抿了抿唇道,“我何其榮幸。”

“希望你能待我同尋常,我倆終究還是摯友。”樓奕低了下颚,笑着對我說。

我放輕了聲音:“那你倒是與我說說,你是何官職?”

“若是說官職,倒還真說不上什麽來,不過是個親王,二哥親厚,平日裏倒讓我幫着處理些事物。”

“親王理應姬妾滿堂,可我去你那宅邸卻沒見着,別院裏頭可以藏着什麽暖房丫頭?”我瞅着他微微泛紅的耳朵道。

樓奕有些赧然,摸了摸鼻子說:“哪有的事。我平日裏奔波尋藥,一時半會哪有這閑工夫。”

“怪不得你娘親日日禮佛,可見是從前為你操碎了心,知道你是個悶葫蘆,便不予理睬了。”我眯着眼道,“不過你娘應是太妃,怎的還出了宮安置?”

“二哥素來厚待我,體恤我娘親,便是應允了我的要求。”

“我八歲來鄄都時是隆裕三年,新聖上上位則是在兩年之後,師父那時可是病重?”

“自然病重,可父皇亦是纏綿病榻,而除了二哥,我們其餘若幹子弟皆非嫡。那時我亦是年幼,學騎射跨不上馬,學弓弩拉不開弓,太傅放了我們下課,我便去殿裏尋我二哥。”

“他眼睛可是那時候瞅不見的?”

“實則從湶州回來時便時好時壞,在山溝子裏時就有些時日看不清了,阿禾你那時或許還沒發覺,”樓奕淡淡道,“此後什麽也看不見,對外稱是有眼疾,宮裏的奏折皆是由人念給他聽的,哪能被人知曉當今聖上眼盲呢。”

我眼角忽的發燙,吞了幾口水,望着師父一派全然恬淡豁達的模樣,心頭又泛上來了幾許酸澀。

風吹舟遠,湖中遼闊,粼粼水光如瓦,水中魚兒清晰能見。

終究是未到劃到嵊州便上了岸,晏老爺盡興,師父也難得暢快。

回去途中我見有異邦男子高眉闊目,發色淺棕,我覺着同北漠的人有些相像,便拉拉樓奕的袖子,向那兒指了指。沒料到樓奕面色有異,而晏老爺卻是大步上前與之攀談起來。

師父靜靜站了一會,聽聞到了他們的對話,眉頭稍稍一蹙。我不知曉是何事,而晏老爺素來廣交天下友,與外邦人道了幾句話也不足為奇,我便未有多在意。

晏老爺路過素食齋,買了些許素餅,店老板說恰好有新鮮剛做的,晏老爺便趁熱買了下來,笑笑與我們說道:“阿紫同她娘愛吃。”

我嘴角淺了一淺。

晏老爺又稱了些粽子糖,付了帳,将一袋子糖皆交給了我。

我微微一詫,他笑着說:“見你小時候可喜歡了,不知現在是否還愛吃。”

心頭一暖,便是雙手捧實了糖袋。

低頭卻是見他手心留下了方是被船槳劃破的傷。

那天夜裏樓奕與師父便是啓程。

夜風簌簌,吹起雲錦馬車簾,師父臨走之前特意喚了我,而樓奕未在他身邊。

“阿禾,”師父眸如曜石,卻再不能看見世間萬物了,“素來聰敏機巧,從不多言。”

“我還當你會說我頑劣。”

我曉得他是贊我不對晏老爺言說他已經盲了的事實,誇我懂事。而我習慣性地稍稍低頭,讓他揉了揉我的頭頂,師父抿着的嘴角輕啓:“是長大些了,你若怨我便怨罷,當年是我不好,愣是什麽都沒與你說,不是不信你,而是不放心你。”

“我不怨你。”我鼻子一酸,師父疏闊一笑,我哼了一聲,“才怪。”他霎時笑容僵上一僵,伸手刮了下我的鼻子,又咧笑得更歡了。

“阿奕同我講到在北漠時多虧有你,救了他一命。”

“是啊,我是他救命恩人了。”

“可他說你滿口的髒話葷話又是怎麽回事?”

“啊?”我裝傻,望着他一臉的戲谑,我只能老實地和盤托出:“從前個在村口的王師傅他老說這些,我自然就學會了。”

“你他娘的我不好好教訓你你就不知自己師父是誰了,盡瞎學學。”師父揪我耳朵。

“你他娘究竟看不看得見啊!”我手在他眼前使勁揮。

“休得無禮。”師父哼了一口,往車廂裏頭坐了進去。

我撩起簾子,抱怨道:“這樓奕怎還沒來,速度比王八都慢。”

“阿禾你這是急着送我們走,看來我倆這麽不受歡迎,白教導你了!”

“師父你說什麽氣話。”我撅着嘴道,忽的想起有東西要送還給他,從兜裏掏了掏,将那條繡着金絲芍藥的帕子遞到他手上。

師父開口問這是什麽,一觸到那繡紋則是恍然一怔愡,我不知發生了何事,往他手中瞅了一眼,卻是發覺那晏千山的朵金芍藥,亦是被我夾在了帕子裏面。

師父愣了半晌,複又眸光如波,切切同我道:“你尋到了,便是留給你的,我既然那時不帶走,便是不想帶走。”

我小小動了動腳尖,拿回了帕子與金芍藥,吸了一口氣對師父道:“我從前以為你殁了,便是沒東西給你準備,原想着疊幾個元寶燒過去就好。後來我明白了,師父你依舊安好,卻是不來同我聯絡,便是氣極你,也顧不得給你啥禮,所以拿這充數。但是我還有一物卻是情真意切心緒深深的,替你準備了的,”頓了一頓,望着他的眼道:“你若不嫌棄,便是給了你,恰好我帶在了身上。”

師父轉頭看着我,問:“什麽?”

我便将我之前寫的《祭師文》放在了他手上,他看不見,自然不會知曉我究竟抹着鼻涕帕子一把淚地寫了啥。

師父将之疊好收到箱箧中,笑意暖暖,對我道了一聲謝。

我按捺不住心中惶惑,眼見着樓奕同晏老爺晏夫人前來相送,終是問他:“你從前叮囑我要好生待小山,這究竟是何意?”

師父咳了兩口,月朗風清:“師父從前執念太深,如今看來竟甚是孤陋,莫要再提,莫要再提。”

我面露不解,卻是作罷,複又道:

“做這聖上……”咬了咬下唇,“師父你可是出自真心?”

他一字一頓,緩緩而道:“如鑿真心。”

誠如這般,師父所為,向來恣意,強迫而行,便不是他樓九天了。

可這樣的人竟是帝王,他身後的百般千種,更是我捉摸不透的東西,我無須猜測也,無須顧忌。我想他待我應也是真心。

“最後一問,”我也沒了之前那樣提着心神,反倒是舒緩下來,問與不問都無個所謂了,“你将我起名為謝禾,本相是個何意?”

“信口起的,不過是盼你成良成苗,哪有那麽多喻意?”

“師父你還……真不走心!”

我忽的笑着有些難舍,卻難以在樓奕和師父面前看出其他神色來,大失所望,想着自己付出的情誼可比他們回饋與我的要更多,便是氣惱。

哪知樓奕在上車之前緊緊地捏了一下我的手,我一吃痛,便拿怒目瞪他。他抿了抿唇,替我将落垂下來的發撩到耳後,手指停了停,又忽的扯了一下我耳朵。

我忍住沒踹他的沖動。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自己對別人期望太高

知道一些事情後反而有些難受了

以後不可以這樣了

蔑視人類吧

都是我的孽畜

第 22 章

夜闌珊,一室風冷徹,我衣厚衫重,卻是抵不過一席話的涼意。

晏夫人聞言愣住,面上淚橫流。

她聞言似是驚異,不敢置信地輕聲喚我:“阿禾?”

我嘴巴顫抖,雙眼酸澀,卻是怎麽也開不了口。

“阿禾,事實并不如此。”晏夫人抽泣聲止住,一拳揉着帕子,“你與小山并非親姊弟。”

“事到如今,”我攥着裙裾,發顫道,“晏夫人你就莫要信口開河。”

“阿禾,是娘錯了。”她拉住我的手,“無論你是否歡喜小山,為娘只是想将一切說個清楚。”

“你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娘’,我‘謝禾’受您款待,受您血肉,即便是心中忿恨難當,亦是不得不從。”我腹中燒灼,失了理智,扶着桌坐下,看着她夾着血絲的濕潤的眼,“那好,您說。”

晏家夫婦躊躇苦悶,将其雙生子之一交付他人,此後抑郁了許久。時過兩年,晏家老婦人催促兒子兒媳也不應沉湎于往,囑咐着兒媳什麽時候生個大胖小子,給晏家傳宗接代。夫妻二人只能應下,果不其然,因兩人感情甚篤,孩子立馬就懷上了,時逢一年之後便是又要生産了。

汲汲尋來了穩婆,準備好剪子、手巾、熱水,晏夫人這一生,便是生了三天三夜。晏老爺在外不得入內,因此對裏頭的事兒一無所知。誰料到那娃兒生下來卻是不會啼哭,穩婆一探嬰兒鼻息發覺是個死胎。

哭喪着臉告訴了晏夫人,晏夫人滿頭汗水,下肢一片血污,便是撐着一股勁聽完了穩婆所說的話。正巧此時有人從後門傳來消息,說是樓九天一臉憔悴,帶着生下不足十日的嬰兒前來。晏夫人忙吩咐道下人莫要讓老爺知道此事,探尋樓九天是否願意将懷中嬰兒交給她撫養成人。

樓九天思了半晌,應允下來,把此嬰遞給了穩婆。晏夫人抱着死嬰默淚,最後終是放開了手,令人燃了嬰兒的屍身,留下骨灰裝入妝奁盒子中。樓九天又提着酒,往晏府前門去。一推開門,便是聽到晏夫人終于誕下一子的喜訊。

晏老爺喜出望外,見友人攜酒而至,揮毫一句:“壽煙起處,千山天遠,壽杯滿後,千尺泉清。”便是起名曰為:

晏千山。

我一個恍惚,怔了許久,問道:“小山,是師父帶來的?”

“确實如此。”晏夫人輕嘆,“但老爺并不知。他向來視小山為己出,聽聞小山對你傾慕,幾次愠怒暴跳如雷霆,我始終拿捏不住分寸該如何對他說。”

我無言相對。

苦意從心泛了上來,晏老爺素來認為小山是他親生兒子,是以傳遞晏家香火,若是被告知實情,他又如何承受得住。

怕是不可說,亦是不能說。

“阿禾,都是我的錯。”

晏夫人沉聲哭訴,聞她戚戚,我血脈似是被抽空,吞下喉中酸澀,刻意按下心間憷痛。我向前稍稍一傾,環住她的肩,拍了拍她的背,胸中嗚咽起起落落,啞着聲音道:“不是你的錯。”

這此間種種,皆是無奈之舉,不能怪罪晏夫人。

她眉宇之間淡染滄桑,濕了帕子,濕了我的袖口,而我卻是沒有膽子喚她一聲娘親,開一次口。

第二天天未明,還是蒙蒙亮的時候,卻聞到一陣咚咚咚的敲門聲。

我睡得正熟,被人打斷了混雜的夢,惺忪着眼打開了門。卻發覺是阿三一臉焦急地站在門口。

“出了事兒了?”我披着外衣道。

阿三嗓子極大,一出聲便是将我唬醒了七八分。

“小夫子!少爺!少爺他不見了!”

我猛地擡頭,只見阿三一下下拍着門框,又擔心又氣惱地說:“今早阿三還沒起來便是見少爺收拾行李,翻了好久的櫃子找到了本不知什麽書,我當是在做夢,後來待少爺走了才發覺這是真的,不是夢。于是阿三尋到馬廄,一看少爺的馬也被騎走了。”

“軍曹,”我喃喃,“他什麽時候走的?”

“小半個時辰不到。”

湶州軍曹在鄄都的南面,若是他出發不到半個時辰,我此刻追上或許還有用。顧不得如何梳妝,奔向馬廄取了一匹馬,跨上便走。

風飒飒過耳,凜冽刮面,吹得臉生疼,頭發險些散了開來,直奔城門。

一路風馳,沿街店鋪皆未開門,幸好路上行人甚少,我夾緊馬腹,揮鞭而駕。

餘光所見的景色愈發模糊,我蹬馬馳騁,不見前頭之人,心中焦急愈躁。

灰青色的長街綿延,我一路奔一路揚鞭,從未覺得這條道有這麽長。

天色将明,入眼是不絕的青巒。山頭綠意酥松,而此刻我心無他物,不見飛鳥不見雲,萬般景致都似逝水東流。

路徑深處,恰有一背影挺立,駕于馬上,馬蹄踏花閑走。

“晏千山!”

他似是後背一滞,回過頭來望向此處。

我扯了喉嚨大喊,“晏千山!”

他馭馬回身,勒馬而停,我卻是驚喜得跳下了馬背,徑直向他跑去。

而他見我奔來,卻是漠然無波,眼神唿扇了幾下,又黯如重重黑夜。

“小夫子。”

聞言我忽的湧出淚來,澀意難持。

黢黑的眸,将我渾身的氣力盡數吸納,心力交瘁,怎奈換得他一句“小夫子”。

我咬着腮幫子,不顧他的神色黯淡,一把拉了他的馬辔,攀上了他的手臂,愣是沒踩馬镫便是跨上了去。

貼近了他的後背,我驟然一冷,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思緒全無的事兒,心頭壓下了千斤重。

正踯躅着是否要環上他的腰時,他卻是伸手将我兩只手交疊,放于他腰腹。

我貼着他的脊背,深吸了一口寒氣,鼻腔充盈着微涼與酸澀。

他馳馬而奔,空置了我身後騎來的駿馬。

一直向前,漸漸與燈火零星、炊煙袅袅的清晨的鄄都拉開了長長的距離。

城外山色靜谧,萬籁無聲,唯有馬蹄噠噠,與我心跳動之聲愈發濃烈深刻。

好像這世間萬物不複,只有我與他二人。

“多希望能一直如此……”小山輕言,無奈而笑。

我靠着他的背微微發顫,摟緊了他的腰背,淚流兩頰。

分明已是了然而知,我并非他阿姊。以為層層遠山、重重隔霧皆能掀開、散盡。

可一切都不能如願,縱然非血親,我乃是他名義上的夫子、被認定了的阿姐。

已經到了嘴邊的那一句“是啊”卻如何都說不出口呢。

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我不願叫你阿姊,便還是喚一聲‘小夫子’。”晏千山又揮了一鞭,他後衫早已被我浸濕,“這稱謂方有我能叫,你若是今後收了其他弟子學生,莫要允他們那樣喚你。”

“你甚少給過我笑顏,每每皆是斥責,我亦是不準你同別人笑。”

“我從未覺得當廢柴極好,素來只怕配不上你。如今我依舊沒什麽長進,唯恐遭你嫌棄。”

“《穿楊志》我好好練着,那金芍藥你還是佩起來罷,不許還回來。”

“你問我傷在哪裏,我哪裏都好,小傷不足為提,”他一手拎着馬缰,一手按住我的手,我往前靠了靠,聞他張口:“就是想你。”

金戈鐵馬,龍血玄黃,兵戎擾攘。

羌笛聲聲蕭瑟,只不過是想見你。

馬蹄陣陣,襟角輕揚,我摸到他貼身戴着的流穗,是那年我手編織贈予他的,心頭一暖,多希望白駒不過隙,便好身于桃源,人間萬年同我倆無關。

心跳如鼓,耳廓能聞此響,但卻聽他笑着戲谑,聲如玉,話似刀,錐心泣血不過如是:

“我時常意氣用事,”晏千山揶揄,“如今見到你來,卻是提不起半刻的歡喜。”

蓬頭垢面,頹唐不堪。駕馬回城,淚水縱逝。

我自小歡喜聽奉承與誇贊,每有人指出我之陋病與做的不妥當的地方,總歸有幾分惱意。斥責與糾錯更是不願聽,可現下晏千山一句他的不情願不歡喜,卻是正正當當地将我一槍鞭落,毫不留情。

晏紫見我這幅模樣進門,驚呼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地拉我走了條小徑,幫我掩映,直到屋內。眼底盡是憂心之色,問我怎麽了。

我垂頭不言,她将我的臉扳了過來,見着我眼下噙着淚,似是被吓,忙打了一盆水,浸濕了手巾替我擦面。

我接過手巾,水還溫熱,整理了下心緒,将水擰幹。

“小山回了軍營。”我沒有多言,只講這一句。

晏紫皺着眉頭道:“這才幾日,不打一聲招呼就回去了,若是戰事加緊,我亦是擔心小山的安危。西南之地多為虎狼之軍,素來險峻。你是不知小山曾經受過重傷,傷至今日還未痊愈,他傷在胸口,每到陰冷天氣總會疼痛。我之前在信裏問你讨過味藥,便是用給小山的。”

我放下手巾,擡頭恍怔:“那分明還是我在北漠之時,你向我讨的,如今過了快有四年,竟是那時便傷了?”

“軍中戰事吃緊,所謂新兵哪能有所訓練,不過就是直接上了戰場,有命拼命。”晏紫嘆息,“因而我說小山變了不少,可遇上你,卻還是從前那股子孩兒心性。”

将手巾挂起,我喉嚨哽咽,深吸了好幾口氣,一轉身擡面,晏紫卻是望着我的眼,按住我的雙肩道:

“阿禾,你方才可是心疼他?”

她眼中剔亮,我扯謊逃不過她之明察秋毫,無可奈何,便是微微點了點頭。

而晏紫又驚疑又欣忭,我卻思之倉惶,怕晏紫還不知實情,說:“但晏老爺晏夫人将我許了阿奕。”

“你素來敢作敢當、直直爽爽,”晏紫攥了我的手,“猶猶疑疑,阿禾你何時也成了這副性子!”

原來我在阿紫眼裏竟是敢為敢作的模樣,可這麽多年來,以為自己并無雙親寄人籬下,以為自己一介女夫子被人輕視,以為自己方是廢棄的木柴敝履,我都快忘了自己應是什麽樣子。

“你究竟歡不歡喜樓奕那小子?”

我喉頭動了動,仍舊難以開口。

晏紫也未有催我,只是默了一默,道:“你要想清楚,莫要糊糊塗塗地嫁了。雖然我娘常說女子覓夫,還得嫁一個歡喜她的人,這樣婚後才能婦唱夫随,日子過得舒坦。但我不以為然,若是我,便會選一我歡喜的人,無論如何都要試着法子讓他對我傾心。”

譬如溫衍。

我終是明白阿紫是為何意。

她繞了這個大圈子,不過是不願直言,不願直言她向來看得比誰都通透,年少時的不谙世事,她皆收于心底。小山之于我,她之于溫衍,皆為相同。我從前所苦惱的,她都了解,卻是不戳穿,為的是不讓彼此難堪。

她非粗枝大葉,她什麽都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虐女主yeppppppppp!

↑好像也不怎麽虐啊QAQQQ

我這文清水得可怕何況是我小透明應該不會被抓!

第 21 章

一亭風起,我垂落的發絲遮住了眼。

心懸吊了半晌,而我卻失魂落魄地重重坐下。

在得出這個結論之後,心裏的那些疑團,自然也就解開了。

樓奕确為貴人,是我高攀不起的親王。

而樓九天,更是位居于霄漢九重宮闕之中貴人,當今聖上。

瞎子聖上。

“小夫子?”

晏千山手趴在桌上喚着我。

“啊?”

他眼裏竟然滿是笑意,卻讓我驚慌得險些咬掉自己的舌頭。

自昨夜曉得了這麽一個駭人的驚天秘密,我便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如今日上黃昏了,還是未見樓奕一面。晏紫那兒我亦是不敢說,幾乎是無人能傾訴。晏老爺晏夫人即便與師父交好,定也是不知他的原本身份,不然怎的會将我這麽一個娃兒托付給他呢?

晏千山一低頭,脖子中挂着的金鹿韭就落了出來,我望着那朵金片雕琢的花,卻是覺得分外眼熟。

他坐了下來,曲了腿,斜靠在桌沿,将金鹿韭摘了下來,拿到我面前。

我皺眉問:“怎麽了?”

“小夫子喜歡這芍藥花?”

“這是芍藥?不是牡丹?”

晏千山悠然,似是不在意,“牡丹與芍藥又有何區別?”

“從前我将這二者認錯,師父糾正過我。牡丹芍藥即便相似,但并非相同。牡丹為木本,芍藥卻是草莖。況且阿奕也與我說過這二者之間的差別,我碎覺得頗為受用,可是光憑自己還是分辨不出。”

晏千山一臉心不在焉,顯然并不想聽我說這由來與究竟,說:“這芍藥花我自小就佩着,我娘說它是什麽就是什麽,你若是喜歡,拿去也可。”

“我沒說喜歡,你管自己帶上則是。”我笑說。

而晏千山依舊是将這金芍藥放在桌上,不肯收回去,我稍稍乜他一眼他的面色,也就作罷,想着何必糾于此。

晏千山抿唇道:“不日,我就要回軍曹了,戴在身上就怕掉了。”将金片推到我面前。

我聞言一驚,詫異道:“何時?”

“再過三日。”他話裏頭盡是疏落。

“才三日啊。”我垂下眼,不知為何有些嘆惋。

晏千山将頭枕在臂上,忽的來一句:“你呢?可是要走?”

我定定望着他的清俊的眼,一時喉中酸苦,說不出話來。而他側過頭來,固執地說:“我不想你走。”

我笑意霎時有些僵硬,道了一句:“樹挪死,人挪活。”

他驀然一滞,将頭埋在肩下,我笑了笑,說:“不過,我可同阿紫一般大,小故都三歲了,如今想想,若是安定下來,管教管教小崽子們,建一私塾也好。”

晏千山又轉過頭來,怔怔不語,卻又是在末了,說了一句:“好。”

“阿奕這些年頭也四處跑,他說他家藥鋪還未在鄄都有分號,因而也想在這裏另起一家。”

“你可是真要與他成親?”晏千山悶悶,“謝禾你就是存心氣我。”

我欲敲他腦袋,“怎麽同夫子講話的呢?”一探出手,卻又是被他捉住。

愣愣地僵持了片刻,他赫然放手,我手懸于空中,難堪得不知放往何處,低眼,找了托辭,說:“可是還有戰事?”

“依舊是那幫西南的番邦賊子。”他淡淡道。

“聽聞西南人狠厲,上了戰場亦是潑蠻剽悍。”小山素來橫沖直撞,戾氣滿滿,總歸得要小心。

他擡起了手,托着腮說:“誰上了戰場不是拼命?”

“你可有過受傷?”我口舌幹燥,按住茶壺。

“難免。”他卻是滿臉笑意盈盈。

“老爺夫人知道麽?你又傷在哪裏?”喉頭一癢,低眉側過身去,又倒了一杯水。

“小夫子是要看麽?”他吞字淺言,“你好似還不曾如此關心過我。”

涼水入腹,我亦是嗆了幾口,腦中沉沉雜雜,聽了他這話也不知是何滋味。

“傷在何處?”我提了一口氣,複問。

天色漸暗,廊柱游巷都被夕日映照成了棗紅,金芍藥泛着最後一絲餘晖的霞光。

晏千山輕笑啓唇,執過我的手,往他心口處按,恰是在這時,樓奕推開了房門,他方到嘴邊的一句話,卻是在看到樓奕之後,硬生生地吞下。

樓奕站在門口,撇了撇嘴,慢條斯理地開口:“既然小山也在,我們一道去外頭吃一頓如何?”

晏千山面色寡淡,向樓奕輕輕點頭,卻不是應允的模樣,起身,對我道:“你今日好似沒有很讨厭我的樣子?”

我看了一眼背着光立着的樓奕與瞧不清神色的晏千山,一想到自己方才片刻的動搖,是為這天底下莫大的不齒與荒唐。

是羞是恥,我怎的能夠不領會呢?

頭皮發麻,血如逆流,只覺四肢仿佛被凍過,吱吱嘎嘎流過百骸,僵澀得難受,抿了濕了幹巴巴的嘴角,幹幹笑了笑道了一句:“不止是今日。”

晏千山一派得意之色,卻是如同剛遞到手裏頭的玉杯中的醇酒,因我接下來的一句話,一把被打散,瓷碎玉裂,一滴不剩。

我咬咬牙說:“正因我是你阿姊,嫡親的阿姊,又怎會嫌惡你呢?”

寒潭破冰,驟然玄冷。

他顧不得樓奕亦是在場,眼底如霧似瘴,寫清了不信我說的任意一字,張嘴又合,聲音輕顫:“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二十餘年前,是你爹娘親手将阿禾交托給她師父的。”我低頭不語,樓奕卻是邁進屋子裏頭,進來替我說道,“而現在我二哥,她師父……正在廳堂上做客。”

晏千山身軀一震,問道:“謝禾分明同阿紫一般大,試問我爹娘怎的能在一年之間連生二子?”

“雙生子一說,你可有曾聽過?”樓奕淡言。

“你倆身量容貌,無處相像,又怎會是雙生子?”他百般不信。

“雙生子亦有不像者,牡丹與芍藥相似卻非雙生。”

聞言他面色似愠似怒似喜似悲,皆是莫辯,末了竟是笑出聲來。

樓奕攥着我的手,我出了一手心的汗。

擡起頭來,卻是始終不敢見他的臉色,狠了心道:

“小山,為人夫子,我從不騙你。”

捏緊了拳頭咬牙屏息,險些昏厥,他眸光深深,喉頭翻滾,話語中間的留白并不長,卻難熬得似千年,而夕陽西下,餘輝盡弭,空落落的疏妄如一副挽聯。

“那,便是要謝謝小夫子了。”

頭腦一發熱,便是口不擇言。

原本是藏在最最心底的隐秘,卻是一張口便說了出來。

自然沒了心境去随樓奕外頭用餐,我師父在府中也未逗留多久。待我回過神來,他早已走,我沒有去送。

餓着肚子,胃裏泛酸,亦是達不成欲語淚先流。

點了一盞燈籠,涼風飕飕,火光忽的全滅了,身周陷入一片陰寒黑墨。

我一個人在這黑黢黢的夜裏呆了許久。

有人小叩房門半晌,我方是意識到,便允諾可進,來人踏入屋內,将門窗打開,問:“怎麽不點燭火?”

這才發覺來人是晏夫人。

我站了起來,讓她坐。

晏夫人重新點了一盞油燈,吹滅火星,蓋上罩子,低低喚了我一聲阿禾。

我端出笑容,等着她繼續說。

這一等,卻是等到了二十三年不曾聽到的一句開口。

“娘對不住阿禾。”泫然欲泣。

我鼻子一酸,硬是扯笑說:“何必要說這樣的話,阿禾受不住。”

她卻是尋着我的手,雙手握住,說:“一切都怪我。”

我渾身起了雞栗,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手,站了起來,“夜風有些大,我先去關了門窗,怕是把燭火吹滅了。”

晏夫人悄悄抹淚。

我于心不忍,燃了一盆暖爐,交給她手中。

前塵往事,總是娓娓而來。

前朝先祖皇帝喜好美色,選秀女之前,便是相中了丞相之靜女,下旨迎娶她為嫔。本應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兒,卻是在丞相女入宮之後,發覺她性情乖戾暴烈,全然不似大家閨秀的模樣。皇帝盛寵不過十天之後,便是忍受不了這般的性子,将之冷落宮中。

宮內新人不斷,嬌妍更替,又過了三年,幾乎是将她忘卻了之後,靜女忽的在雪夜裏彈奏了一曲《漢宮秋》,其曲其調,無不錐心刺血,讓皇帝猛地記起還有此女。回憶其人容顏,更是灼灼其華,心癢難耐又生愧疚之情。

靜女一改從前秉性,由此因嫔成妃,乃至正一品貴妃,誕下二子一女,成為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可惜好景不長。流言蜚語瘋起,有人言親眼見靜妃與人私通,皇帝與二位皇子滴血認親之後,發覺皆不是由他所出,便下令将靜妃與二子斬首。

皇帝又見色起意,将那靜女幼女公主侵占,公主不堪侮辱便是自缢而亡。十年之後,宮中舊人卻是常見到冷宮處有一女子酷似靜妃,紛紛言其為靜妃鬼魅,前來報仇。皇帝某日暴斃而終,宮人皆說是因見到靜妃了。

而事實上,少有人知老丞相有二女,一女名靜,一女名姝,此二女為雙生。皇上從前愛慕的,實為姝女,大婚當日卻是靜女替姝女入宮,性子跋扈截然不同,因而後被打入冷宮,姝女為其姐争得歡寵便奏琴彈樂。而那兩皇子,則是靜女與外人珠胎暗結之子,公主卻是姝女與皇帝之女。

宮闱秘辛,實為可怖。

違叛綱常,逆反紀律。因而本朝将雙生子視為兇兆,倘若一見雙生子,便定要将其處決而弑殺。

晏府夫人自懷胎十月以來,胃口一向來大得驚人。眼看就要臨盆了,卻是被告知一生生了雙生女。

晏府上下皆是大亂,給了接生的婆婆一大筆金,方是将人送出了府。那時晏家夫婦與一青俊公子樓九天相識,私交甚篤,便是将其中一女托付給了他,代為管教。

八年之後,樓九天此時已身染重疾,不得不令晏家之女“謝禾”回歸晏府。

謝禾自幼聰慧,自作主張做了晏府小公子的夫子。

可誰料到晏府小公子竟是陰差陽錯地歡喜上了自己的阿姊。

陰差陽錯。

晏夫人抽泣着對我說:“阿禾,對不住,當初娘分明知道你歡喜溫衍,可溫衍卻是娶了阿紫,如今,我見你與小山二人亦是有情,不如就同小山在一起罷。”

我驀地擡頭,一剎間竟是覺得晏夫人神志不清腦袋糊塗,分明是在講一個荒唐笑話。

“你對小山的一句話,比我的十句更是有用。你們亦是相處了那麽些年份,甚少有和和睦睦的,但小打小鬧也是情分。”

“晏夫人,”我抿着嘴打斷她的叨叨絮絮,苦笑出聲,“為了你的幺子,竟是能容忍不倫了麽?縱便天下人不知,上天總是知曉。何況,你有什麽立場來幹預我同小山?我與他,亦不過是師徒一場、姊弟一般的情分”穩了穩身子,咬着牙道,“哪有什麽情分?!”

“阿禾你……”

晏夫人她不過就是偏心,溺愛到不分是非的地步。明知我與晏千山為姊弟,卻還要這般。當初在她心中,我不如在她身邊養了十餘年的阿紫,我歡喜的,阿紫也歡喜,但我卻不能有所得。如今在她心中,我不如她嫡親的兒子,小山喜歡的,我卻不喜歡,卻硬要我做這有違天道的事。

我越想越是荒涼,越想越是冷意,愠怒攻心,咬着牙齒,違着本意道:“晏千山素來看我不慣,我亦是從不将他放在眼裏。不聞仁義道德禮,不識詩詞賦歌經,認他做弟子,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敗筆!”

作者有話要說: 以上

是身世緣來什麽的w

不是親姐弟就可以……_(:з」∠)_

第 20 章

晏紫一大早便将我從床上拖曳了起來,說是要同我去月老祠還願。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怎的今日忽的想起要來還願,可從前的日子也不見聽她提起。

她指着我的腦門說我糊塗:“你才回來多久,你走的時候我還是新婚燕爾,哪有功夫去想這個事兒,正巧我們如今都在,才記起了這個事兒,快!快起來罷!”

拗不過她,也只能乖乖聽話。

香火如織,連綿不絕。令我記憶起了上次來這裏的時候,我還不過十六歲,一眨眼那麽多年都過去了。

門口的廟祝換了一個,笑起來像是彌勒,體态略胖,香火錢想必都中飽私囊了,扮成了月老的模樣,惹人忍俊不禁。

祠中的月老人偶亦是被重新上了漆,鮮活發亮,倒是失了幾分真實,顯得有些作假。晏紫見了,也不由得撅嘴,覺着大失所望。

但這願還是得還的,晏紫本還存了心,來算一算我的姻緣,如今也是信不得了罷。

燃了香,叩拜之後,晏紫出了門,便是看見門口有賣五顏六色的穗結子,興奮地沖了上去,倒還似個小姑娘。

拉了我過去,挑選了半天,吐着舌頭說:“還不如阿禾你編得漂亮。”

一想到那結穗,我似是又憶起了可笑的過往。晏千山從我這兒得了一個鹦鹉綠的穗子,樂了半天像是什麽詭計得逞一樣。

轉彎拐過了巷子,卻是看見有人在街口鬧事。晏紫湊上前去一聽,複又颠颠地奔了回來。我問她怎麽了。

她憋了嘴道:“不過是幾個潑皮無賴之争罷了,街口的那望江樓要盤出去了,可買主是個言而無信的,說是用二十兩黃金買下的,如今卻只是給了二十兩白銀。望江樓的原掌櫃自然是眼急了,可買主卻說是金銀都是錢,本就無所差別。望江樓的掌櫃便說,他這樓裏還有米糧與夥計姑娘,若是只用二十兩白銀買的話,那便将木頭柱子砍下,反正樓也不過是用木頭搭建成的。于是兩人争執不下,便吵了起來。”

我問此言,卻是恍然大驚。

樓不過是木頭搭建而成的,月老祠那廟祝說我所命定之人,唯恐是姓樓。

我将這想法同晏紫講了,晏紫皺眉道:“你這般想或許是真的,但樓是木,森是木,林也是木,木更是木,這下難不成名字裏有木的皆為你的夫婿?”

我剛要反駁可我認識的人裏頭,名中帶木的卻不多。

晏紫又說:“何況名字只是個叫法,你這命,怎可由名字來定呢?若是我不叫晏紫,你不叫謝禾,這命難道會有變化?”

我被噎住不得言,心裏頭卻是想,如我為晏紫,你為謝禾,我倆的命,終歸是同現在不一樣。

她挽了我的手,說:“我自然是曉得你是對樓奕上了心,有這個想法也不奇怪,爹爹娘親也對這親事樂得很,就是苦了小山咯。”嘻嘻一笑,“你說,這當今天子亦是姓樓,指不定哪日因你這迷信的說法,将你娶了去呢。”

“喂,你自己難道不迷信?是誰拖我來還願的?”我哼了一聲,“如今樓氏為皇姓,是大姓,信樓的人多了去了。何況那皇帝年近半百,後宮裏的妃子什麽樣沒有,哪還瞧得起我這樣的?”

“反正他眼瞎,瞅不見你長啥樣。”

到了府裏,恰好是碰上樓奕,晏紫便是不懷好意地将我往他處推搡,我一個不小心沒站穩,跌倒在他胸口,晏紫方是滿意地撈起了自己家無頭蒼蠅一般找着娘親的溫故,牽着他的小手遛鳥去了。

我扶着樓奕的手起來,樓奕退了一步,我又是險些摔倒。

“你做什麽?”我氣,他又是摟住我。

他噤了聲,忽的不發一言。

我全然不知他在搞些什麽花頭,眼中隐隐餍足與得意。臉貼着他胸口好一會,他才是放手。

待我意識到的時候,才是拍了他一掌,“喂,占我便宜。”

樓奕卻是跟在我後頭,笑着說:“那時在玉女丘,阿禾你下了灘塗來救我,後來你不是說,我欠你一命嗎?”

“怎麽?”我在前頭走着,“你想起來了?”

“我心想,這欠的債,還得肉償。”他倒是誠懇。

“啧啧,你也不學好,怎麽也說這種葷段子了?”回頭一看,果真是滿臉紅雲,“你小時候怎的還能口無遮攔,長大就成了這樣。”

“那時不懂事,後來讀了儒,自然就懂了。”樓奕思索了一會,像是記起那時抱着我叫我媳婦的模樣了。

“不過也沒掉書袋,成了酸秀才,這點倒是挺好。”我連忙打散他那不堪回首的童年舊事,“你欠我的,肉償可不算數。那就先請我吃一頓肉罷。”

樓奕悶聲說好。

出去搓了一頓,我便帶他去我從前吃過的地兒,嘗些我見了素來大快朵頤的吃食,他也樂得被我宰。

吃完了,我也陪着樓奕四處走走,講了些小時候的趣事。卻是沒料到他面上淺淺有不愉之色。

細細一想,我所說的趣事總歸少不了晏千山。

遂,我沒了聲。

除卻晏紫那婦人的荒唐做派惹人側目讓人發靥之外,其餘的總歸同晏千山有關。

就連那糖葫蘆的梗也沒管住嘴巴,同樓奕說了,樓奕倒是笑笑說:“我那是還以為你喜歡,後來便知了。”

弄得我自己怪不好意思的,缺了腦子又開始扯阿布拉的事兒。

說到這阿布拉,她一個人活得亦是有滋有味的,只不過前幾日說是有事,心不甘情不願地先告了辭。晏老爺這緊鎖的眉頭,終于是解開。晏紫嬉笑地對我說他爹是怕這異邦煞星壞了我與樓奕的姻緣。

我如今習慣了這些糗話兒,心裏也是通徹明白。這些時日晏千山也沒再在我眼前轉,我心裏松口了一大塊。

捧着手裏的紅心番薯,四處張望,眼前忽的一亮。用手肘捅了捅樓奕,嘴巴努了努,含着滾燙的番薯,含糊不清地道:“阿奕,你瞅那個人像不像我師父。”

樓奕聞言向酒樓裏望去,亦是一驚,卻是裝作什麽也沒瞧見的模樣。“哪有,我怎麽沒看到。”

我心裏小小地哼了一聲。

眼睛卻是不願挪開,他腳步不停,我自然也不能多看幾眼。

那人長得同師父相像沒錯,可是過去了那麽多年,我又怎的認得出他的模樣,何況他是不是入土我都不知道。

心裏有個小疙瘩,卻是沒怎麽想放在心上。

可後來我半夜起來上了趟茅廁,卻是發覺樓奕出了府門。心覺奇怪,便披了一條衣服,跟在他後頭。

小路寂靜,我亦是不敢出聲,緩慢而行,唯恐他發覺。而他坦坦,做賊心虛的反倒像是我了。

酒肆花燈高照,滿樓紅袖招。

卻見他無異,擡頭望了望招牌,面色稍許泛紅,走了進去。

我心一沉。

無論如何我這身打扮都進不去了,怎麽看都像是去尋夫婿、砸場子的。

搓着手在那花樓前徘徊了好久,幸好樓奕不到半個時辰便是出來了。

我躲閃不及,正巧被他見到,他還未解釋,我卻是在他身後望見了白日裏在酒樓裏瞥見的那個人。那人卻好似未曾見過我一般,恭和有禮。

樓奕小聲地對他說了一句,也不見他面色詫異起伏,卻是湧上了一個清冽的笑來。

而我開始篤定自己心頭的想法了。

忡忡上前,望着那個人,绀青深衣,素白翎花,墨發如舊,卻是白鬓染霜,我隐忍自己,險些帶了哭腔,道了一句:“師父。”

樓奕深吸了一口氣,笑得有些難堪,讓開了道。

那人張口,淺笑輕喚我:“阿禾。”

咬着下唇,嗚咽出聲,我狠狠地拍了師父胸口一下,滿是忿恨,見到他吃驚吃痛的模樣,我卻是沒膽氣地不知怎地就逃走了。

跑了幾步,抹着眼淚,嘲笑自己沒骨氣,這才發覺樓奕原來跟在我後頭。

他一把擁住了我,胸口貼着我的背,我小聲啜泣,背部輕顫,而他溫熱厚實,在料峭的寒春之中,給予我絲毫的溫暖與骀蕩。

我揩幹淨了眼淚,轉過身去,對着他說:“莫要笑我。”

他唇角卻還是帶着笑意,我有些羞惱。

他撫了撫我的背,對我道:“并非有意瞞你。”

“你們故意下了圈套,讓我跟上罷了,”我頓時想了個通徹,如若不然樓奕怎會犯這種錯誤,定是商量好了,要戲弄我,“那他人呢?去什麽花樓?”這才回到正題上。

樓奕摟過我的肩,便是将我帶去見師父。

心頭蹿出了好多個疑惑,卻是忍住沒問他,或許是怕他胡說,而我又不信罷了,省的自己亂揣測。

遠遠望去,紅紗羅帳,小亭點燈,盞盞昏黃紅暈,一派暧昧之色。

我不禁鄙夷了一番這布景,樓奕腆着臉說是我家師父硬要來這兒會面。于是,我又開始鄙夷我那師父向來超出我三觀的審美。

走近一看,他倒是攤了一本書,也不知在講個啥。自我與樓奕步入小亭,他便打了個哈欠,喊着困。

倒是他先開口道:“阿禾,多年不見,你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

聞此,我忙整了整儀容,見他好手好腳的,氣不打一處來,“師父才是老得我都不敢看了。性子也極為惡劣,竟是唆使阿奕來蒙騙我。你倒是說說你當年到底是為何扔下了阿禾?”

言畢我卻是一陣心虛,怕是自己自作多情裝腔作勢,而師父根本不将我放在心裏。

師父輕笑,道:“阿禾那麽聰明,總是曉得師父養活不起你。”

“哦,拙劣的騙技。”

他哈哈一笑,“那時是師父生了病,自顧不暇了。”嫌棄我是個累贅。

我曉得是他定是重症,這點不會有錯,他只不過是覺得說出心裏的大實話,說是并未痊愈亦是怕拖累我這半大的孩子,定是肉酸得很,便是怎麽也不願開口。

而現下他消失十餘年,為何樓奕一開始要對我說師父故去了呢?這點也耐人尋味。我總擔心師父莫不是病入膏肓,生不如死,這樣樓奕的說法也有了道理,可如今分明讓我瞧見了師父安安好好的模樣,但這究竟是為了讓我放心,還是有其他原因?

我想着,腦中突然一淩,卻是得到了個更為可怖的答案。心中惴惴,一顆心亦是難以抑制地恸恸直跳。

試着問道,“師父瞅着阿禾今日這條枝黃色的衣衫,好不好看?小的時候,我也有這麽一條顏色的,衣襟上頭還繡着一朵紫薇花,叫邬阿婆幫忙繡的。”

樓奕神色一慌,皺着眉說:“阿禾你胡說什麽,你分明穿着……”

卻被師父打斷道:“阿禾是欺負師父年紀大了,又巧是在這紗羅帳子中,看不清了麽?”

我兀的道:“師父你方才在看什麽書?”站了起來,探了身子,瞧清楚了那書上的字,“這《圍棋賦》我還不曾看過呢,不若我們下一盤棋罷。哦,阿禾又說錯了話,不是下圍棋,象棋如何?”

樓奕默了聲,師父擡起了袖子小口喝了一杯茶,可杯中水早已冷了。

夜風吹起絡紗,幾個燈籠挨着搖晃,蠟燭油滴濺到地上。

我掏出了自那日去了茅草屋中尋到後就帶在身邊的芍藥絹帕,放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

“師父,你看不見了罷?”

作者有話要說: 阿奕超萌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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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我這人兒雖說少根腦筋,腦子糊塗,可一般攤上了大事的時候,大抵還是正常的。比如在師父抛棄了我之後,我沒傻得留在山溝子裏頭給邬阿婆做孫女兒;再如情窦初開的對象是閨中密友心間上的白馬良人,我沒将錯就錯争風吃醋,反倒是成全了她,如今娃娃都三歲了;還如自己教大了的弟子,原來是自己的親弟弟,卻被告知他對我的欽慕之情,我及時拒絕,出門五年,為之避了一場風頭,可最終還是沒想到,這冥頑不靈亘古不化的家夥依舊是這般倔脾氣。

這是我的失策。

而不守為人子弟之道,卻是晏千山的過失。究極他為何會不聽管教,我這為人夫子的,終究還是逃不過罪責。

面對這不聽勸的崽子,我也是束手無策,向他吼了一句:“我是你阿姊。”卻是被直接無視。

“我如今已弱冠,縱是成少将,也不曾在你眼中成熟半分,你素來将我視作不聽管教的弟弟亦或是學生。”

我吞了一口口水,眼睛越發得酸疼。

“大三歲又怎麽樣?夫子又怎麽樣?不說一句離開五年又怎麽樣?半封信都無我又怎樣?我終究是歡喜你,我終究是欠揍,可笑的是你也終究是厭棄我。那我還能如何去做?袖手旁觀你嫁了他人?恕小山難從。”

我嘆了一口氣,想要纾解心頭的酸楚,他那孩兒心性不改,又哪能說得上成熟?

年少時百般倔強的模樣,又怎能說是想祛除便祛除的。點點滴滴,他做的小事,他鬧得別扭,我還是記在心頭。睚眦如他,饕餮似我。可龍生九子,我不過是他至親,想要再進一步,卻是不能夠。

便是被豬油蒙了心眼地,遲遲沒将那慘厲的拒絕話兒說出口。

可我不願去揣測,我的膽怯究竟從何而生。

樓奕來找我時,天剛好下起了小雪,他将沾着零星小雪的傘收了起來,放在牆角。我溫了一壺茶,小口啜飲,見到他時,杯中的暖意肆意,擋在我的眼睫前頭,讓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神情。

我放下茶杯,将要開口,“今日的事……”

“今日的事……”卻發現一致的話語出自我倆口中。

“你說。”樓奕拉過一張凳子,習慣性地淡笑,坐了下來。

我問他:“阿布拉怎麽樣了?”

“她?”樓奕小小地蹙了眉,“沒怎麽同我說過話,用完飯,就回屋了。”

我撇了撇嘴道:“晏老爺晏夫人自作主張,你也莫要放在心上。改日我好好同阿布拉說說,她怪是傷心的。”

“不放心上……阿禾的意思是,此事就作罷?”樓奕抿唇,一派寡淡不悅之色,忽的又道,“阿布拉她為何傷心?”

我幫他倒了杯茶,遞過去對他道,“你怎的那麽笨得慌?”

“說這句話的人,該是我罷。”樓奕按住我的手,輕輕一觸,卻又收了回去。

我心中一沉,幹幹一笑,“哪有愚笨的道理,我向來比你聰明,從小到大。”

“既然聰明,就不會犯這樣愚鈍的過錯了。”他撇嘴,一手捏着杯子,眼光從我的眼滑落到嘴角之上。

“是我一時不小心罷了。”

“疏于防範的話,亡羊補牢也無他用了。”他似嘆似惋,不知在說什麽。挪開了手,喝了一口茶,“你當初就不該同我說那樣的話。”

“我錯了。”想起來鄄都之前,我那句含糊其辭的話,沒料到還是被他聽去了,低頭認錯,悔不該當初。

“阿禾,你可是在後悔嗎?”樓奕咬了一下杯沿。

“啊?”我擡眼看向他。

“可惜,後悔也回不去了。”煮雪泡茶,微綠馝馞,他赧然,清明如春光,疏淡如雲霞。

誠如是,世間并無後悔藥,饒是販賣藥材的樓奕與阿布拉,也找尋不出這麽一味藥來。說我可有後悔,我思來想去也沒什麽大的悔意,只不過偶爾腦子欠抽,糊塗了些,這都不太要緊。人總歸是往前去的,不得滞留。而晏千山卻好似逆反了這個大自然的規則,反倒是執着得一成不變。

我也依舊心糾。

夜裏頭方是去尋了阿布拉,說了抱歉,而她板着臉,恨不得将我從她的視線中剔除。我本就是個不會說話的,這一去則更是惹了她嫌。

她說我道貌岸然,衣冠禽獸,心裏一套,表面一套,她是吃不足我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本事,自知吃了虧,但總會讨回來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如今便叫我繼續耍着手段,而她自有她的溫柔鄉,樓奕那臭小子總歸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到時候看看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抱得美人歸。

我心裏佩服,阿布拉這異邦人的漢話功夫了得,堪比國語八級選手。

起了心想要稱贊她一番,又覺得在這個語境下,表揚得不是時候,堪堪作罷。而她怒氣沖天的小臉泛紅的模樣也頗為可人,這麽一來阿布拉的顏度大抵将近十分了。

出了她的屋子,而阿三又是急急叫我過去。這頭他家少爺又是在喝酒找罪受,愣是誰都勸不下來。

晏千山酒醉糊塗,兀自灌着酒,臉漲得微紅,潑濕了身上裘。

阿三将我領了過去,在一旁躲好位置,生怕自己受了牽連。我嘆息,揚手便是奪過了晏千山手裏頭的酒,砸放在石桌上。滿臉的不怿。

他卻還是未醒,我怎的也做不出敲碎了酒壇或是淋他一臉的舉動。

拍拍他發燙的臉,他支吾了一聲,稍許動了動,我抓起他的手臂,喊了阿三過來,一起幫忙将他扶到屋裏頭。

腳踩在積起來的雪上,弄髒了雪白,而晏千山身似山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阿三你使點力氣。”我抱怨,可誰知那狗崽子進了屋,便早早地松了手,不知蹿到哪裏去了。

晏千山整個人都壓在我肩上,我一個人又是不太撐的動,從門口扶到裏屋,中途大約停下來了三次左右。

爛醉如泥,可我這才知道泥有多重。

扶到床榻邊上,拍拍小山,叫他醒一醒,可誰知他眯睜了眼睛,咧了嘴似是傻笑,這酒害人不淺吶!可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這麽驚悚的表情。我這還沒回過神來,他便是撲倒在我身上,我蜷着身子,如今他的臉貼着我的臉,我的臉貼着他的床鋪。

滿身酒氣。

我不禁皺眉。

他卻是往我這裏蹭,乖順得如狗。甭管我這比喻是否恰當,不過他房裏頭倒還真有那麽一只狗。

順毛,靜坐冷目,乖戾如貓。對于未曾見過的我,倒是不吼不叫,旁若無人,看到自己家的主子這副德行,不過是睨了一眼,方又趴了回去睡了。

動了動肩膀,試着側了個身,而推他不開,這下子反倒是面對面地壓了下來。他的眼睑掃過我的面,有些癢,我捏了一把他的腰,他嘀咕了一句:“謝禾。”

我的心霎時起了波瀾,有些悸痛發憷,一陣澀意。

而我面頰微濕,不知在哪裏滴到了水漬。

屏足了勁,努力撐了一把,從他的桎梏中脫逃了出來,喘了一口氣,望了一眼那只倨傲的獒,俯身彎腰,幫他脫了衣裳與鞋子,替他蓋好了被子。

正要走,卻又是被他拉住了衣角。

轉身低頭,試着掰開他的手,而晏千山的另一只手卻是覆了上來,握緊。

這才發覺他已經是醒了。

我心裏嗤笑自己,他不過根本沒有醉罷了。

“松手。”我道。

他眼底暗沉,黯然無光。

咬了咬下唇,我道:“去替你倒杯茶,醒醒酒。”聽聞這話,他才放手松下。

背着身傾茶,壺中早已是冰涼,險些斟到我手背上。

他翻轉了身子,目光越過我的肩胛,我被他瞅得有些不适,端着茶道:“你裝的不像話。”

“是啊,”他苦笑,“只不過想讨些溫存罷了。”

“在軍中,總歸有喝酒的時候。”我似是替他解釋,這樣我才能明白為何原本一個不會飲酒的人,如今好了酒量。

“只不過當時不會飲酒,反倒被人笑話不像個男兒。就期盼着快點行軍打仗,這樣一來,也就有行酒禁令,他們也灌不得我吃酒了。”

“難怪你如今不起疹子了。”我輕笑自己癡傻。

“謝禾你分明知道我是裝的,怎麽一開始不做聲反抗。”晏千山語中微激疏凝,似是不确信,“你眼裏……有我罷。”

手中的茶不小心灑了出來,我汲汲開口,“你胡說什麽!”

而他伸手奪過手中柸,“小夫子若是在平時,定會反駁我一句‘将我視作弟子,因而眼中自然有我’。”他笑得澀噎,“還醒什麽酒呢?喝下這茶,夢将醒了罷。”

“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麽。”我吞了一口口水。

他一口飲下茶,卻是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樣,我渾身不自在。

“小夫子。”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溫聲喚我。

窗外漏進了一點月光,他的剪影投影在未拉開全的屏風上。

我究竟是如何想的?又怎敢挖掘出自己心頭裏那隐藏最深的不齒想法。饒是我有再大的膽子,亦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罷。

晏千山雖是能喝酒,但酒後分明體虛,額上虛汗,面色紅得不自然,亦是不佳,我看在眼裏,總歸有幾分擔心,接過他他喝完的杯子,又幫他掖了掖被子,道了一句:“你什麽時候需要我,就叫阿三來喚我。”

他眸如深潭,唇色蒼白,喉中生澀言,而我聞之倉皇。

“我什麽時候都需要你。”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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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和我說句話呀!

阿禾開竅了QUQ

第 18 章

下雪過後,夜深如晝。

阿紫終究還是挂念着溫故與溫衍,他們才走了不久,她話語中也是常常提及他倆。

“你還是回去罷,回娘家過夜怕是要人生了誤會,以為你同阿衍不和呢。”我好心勸道。

阿紫向來也不是個推脫的人,實在是有些念叨,她也知自己心裏頭的想法,便同我告辭。

我起身送她:“明天再來不就得了,還做出兩邊都不舍的模樣來,作甚?”

“畢竟那麽久了,你又難得回來一趟,”她忽的拍了下我肩膀,“你此番回來,還走嗎?”

薄霧如滑,掩蓋了原本漆黑的夜幕。我心混沌,亦是難測。

“不知道。”

終究是這般道出了口。

“不走就好了。”她直言,“這麽一想,也不願你嫁到湶州去。”

“啊?”哪跟哪啊?

“除卻樓奕,”晏紫眼中幾許粲粲,悄悄而言,“小山……好像歡喜你。”

夜色瑩然,好似一匹蘇木色的長布,沾濕了露漬,變成了紫绛紅,沉悶得看不見一點星光。

我眼底的暗暗沉沉,晏紫卻是不明白,兀自張了嘴說:“若你同小山成婚,也是極好的。現今他不為廢柴,成了軍中将領,追來的姑娘都一把抓,我這做阿姊的面上亦是有光。從前那些個埋汰小山的小姐們,一個個都後悔了去,倒還有些沒皮沒臉的硬是要貼上來給小山做媳婦,我見了就心煩。”

聽聞阿紫的話,我心劃過一霎時的迷離,微微有些酸楚。

“阿禾你怎麽不說話?”似是意識到我的不在狀态,阿紫側了頭,看着我的眼睛問我。

“啊?”我霍然回神。

“你可是瞧不上小山?”她面上添了幾分肅穆。

“哪有的事。”我笑笑,喉口一燙,有些啞了。

我與晏紫再走了一路,送她到府門口,她出了門,猝然一轉身,眼裏盡是認真,上前對我道:“或許是我貪心,想要自己的姊妹同弟弟在一塊兒,這樣大家都不會分離了。可你每每寫信過來,時而轉寄于我,卻從未給過小山,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失落。”

她嘆了一口氣,“而我娘斥他,說姑娘家的事兒,讓他少摻和,他便不在爹娘面前提起。但你一有信來,他總會來尋我,央我給他看。你不是不知道,小山這人即便央求于人,還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讓人心疼又生氣。如若你不讨厭小山,也稍微考慮一下他的感受。我也知道這事兒強求不來,不過我還是聽從你的決定。”

胸口風起雲湧,塵埃卻遲遲不肯落地,我心頭收緊,微微地抽痛。

一人踏着後院草皮上的石頭,一步,一步,往屋裏走。

面前乍然出現了一雙淄色鵲灰靴。

“小夫子還是改不了低頭走路這個壞習慣。”朗朗淙淙的聲音從上而瀉。

我沒有擡頭,而聽他繼續道:“我也是陋習難改,念舊。”

我曾經以為的朝華一瞬,沒料到卻是那麽的亘古久長。

“夜深了。”我緩緩地眨了一下眼,道。

“這般說,小夫子是讓我回去的意思?”晏千山抿着唇道。

“随你如何想。”

“從前的溫衍,如今的樓奕,你又何曾把我放在心底?”他笑得恻恻,“即便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也毫不客氣。”

我繞過他,走在前頭,“于你,我又何必客氣。”

他卻是聽了極為歡喜,曲解了更深一層的含義。頭頂着我的背,我忽的停下來,聽他喃喃:“我十三歲生辰的時候,跑到城樓上去想看一看你同阿姊所說的繁星。全家人皆不知我去了哪裏,娘更是心急。”

“你素來如此。”今日也同那時一般。

“待到你将我找到,帶回去時,爹問我做了什麽,我如實所說,卻被爹訓斥了一頓,說我毫不客氣,分明筵席才擺了一半,就撇下一桌子人不見人影。我對他說:‘哪有什麽賓客,一家人講什麽客氣。’”

“因而你的不客氣,我有些歡喜。”他将頭埋在我的頸窩,氣息噴湧,卻讓我起了栗。

确實是一家人啊。

而我卻是忽的不敢同他直言相待,講所有事情說個明白,畢竟,今日是他的生辰。

晏千山繼續道:“小夫子可還記得,那時你如何令我回去的?”

我不言,他亦是不在乎,說:“你說我眼裏盡是滿城的燈火,繁星寥遠,便是黯淡,讓我面朝天,将眼睛閉上,過一會兒再睜開眼,不然則看不見星光點點。若看見了,就得立馬回府上。照你說的做了,也果真如此。”

“小夫子你可是在找星光?”

明明下了一場雪,天應是透徹,卻不知為何成了淺血牙般的色澤,夜如晝,恍然不實,自然也是尋不到繁星。

我堪堪應下,倒是被他猜對了。

“如何呢?”我問他。

他擡起臉,對我說:“将眼睛閉上。”

鬼使神差,我也就将眼睑阖上。

輕風濯濯,一肩露白,涼意入衾。

面前暖熱噴湧,我似是預料到即将要發生什麽,卻是抵不過他早早貼上來的雙唇的溫度。伸了雙手欲将之推開,卻是無法動撣。

緊皺了眉,遽然睜開了眼,微光落在他英挺的鼻梁,他眼底深黑重重,黯然似醉,可我內心如血湧。

狠狠地推了他兩下,險些擠出淚來,于是他望着我泛紅的雙眼,就此作罷。

秀潔的眉目如輕霜氤氲融化,微微搖曳。

低着頭不去看他的臉,峭寒的夜裏,缭繞着溫熱的難堪。

不聞不顧,我立馬就走。

他茕茕獨立,有種寂寂的蕭索。

翌日。

來往之人總歸以驚異的面色看着我,起初我還不曾發覺,而當晏紫遞了一面鏡子給我,我才是霍然了解。

上唇紅腫,眼底青黑,怎麽看都是發生了什麽,掩蓋不過去了。

而樓奕卻是突然地出現了在我的身後,瞅見了鏡子裏的我。

見到他的眼光,我忽的渾身不自在。

晏紫的眼裏起初是驚訝,後是揶揄,最終豁然明朗,笑得別有深意。

樓奕倏忽攬住了我的肩膀,我頓時一愣。

晏紫卻是笑得更歡了,反倒讓我有幾分羞赧。她笑着開口對樓奕說:“鄄都是不是比湶州那兒風水好?”

風水促桃花。

樓奕聞言一怔,繼而臉紅地挪開了搭在我肩上的手。

我卻是心有尴尬,攪亂了這場對白。

“怎麽不見阿布拉?”

樓奕稍許一滞,面上紅色褪去,對我道:“她大概出了府,捯饬藥材去了。”

晏紫秀眉微微一皺,看着我,眼底盡是渾濁,看不通透。

随後晏府上下皆是有所耳聞,阿布拉回來之後面色亦是難堪。晏老爺索性就當了大家夥的面,說着說着就開始想着操辦起我與樓奕的婚事了。

晏紫也在那兒插嘴,說是我寄回的書信裏頭總歸少不了提到樓奕的。把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全都倒了出來,弄得樓奕臉燙得也有了幾分不自在。說是這不我回了鄄都,他也眼巴巴地跟了過來,好似我倆真的如膠似漆,難舍難分一般。

可昨夜個晏紫還在同我講着讓我是不是該對小山好一些,怎麽今日就全變了卦呢?

我嘴上沒說,心裏也是吃不出滋味來,覺得同樓奕成親什麽的也挺好,阿布拉本就與我無關,我何須太将她放在心上,況且歡喜樓奕的又不止這麽一個姑娘,說到底這婚事也是晏家所提的,橫豎我也少受了些責怪。況且樓奕娘親亦是早早地同我說起過這碼子事兒了。

本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混了過去,一飯畢,晏夫人便是拉着我的手回了屋子,說是要與我好好商量一番這事兒。我也就點着頭應着,沒料到晏老爺也一同回了屋,晏夫人面色卻是有些不佳。

她坐了下來,牽着我的手,而晏老爺在一旁說:“阿禾這五年可是辛苦?”

我搖搖頭:“不辛苦。”

晏老爺輕輕嘆了一口氣:“阿禾自小就乖,做事得體有度,是個讓人放心的孩子。你若是嫁給了樓奕啊,我們也有些舍不得呢。不過樓奕這後生進退有禮,待你又好,怎麽瞧可都比小山那個糊塗子好多了。”

我寬慰他們,亦是顯得客套生分:“小山如今也非小時那般令人操心了,老爺夫人也莫要憂心,他總歸方過二十,還是個孩子。在軍中立功,也實為不易。”

“我倆對他也不苛求,小山是有幾分長進,我也委實開心。”晏夫人還是疼愛晏千山。

晏老爺與晏夫人翻起了黃歷,挑了幾個日子便開始問我,覺得如何,我點了點頭說:“但憑二位做主。”

晏夫人卻是掩着嘴,笑出聲來,“這婚事終究還是你們的,阿禾你也莫要害羞,事兒都是這麽過來的,既然樓奕的母親也極為認可這場姻親,不如擇日讓我們大家彼此見一個面,好好商讨一番?”

我抿着嘴說好。

但怎麽都覺得她的臉色頹唐之意濃重,不知是否身體不适。

還未将話說完,無奈天不遂人願。房門被忽的打開,此事的始作俑者晏千山終究還是闖了進來,一臉不愉恣意。

晏老爺霎時板下了臉色,對着晏千山道:“你又怎麽了?”

晏千山捉了我的手腕,将我一把拉起,我踉跄幾步,卻是聽聞他對老爺夫人說:

“謝禾昨晚始終同我在一塊兒,哪有什麽樓奕。”

晏夫人煞白了臉色,而晏老爺一個愣怔,氣得桄榔一下,一掌将小茶幾上的壺杯掃下,睖睜着晏千山,指着他,怒斥:“孽障。”

而晏夫人卻是跌坐到了椅子上,扯着晏老爺的袖子,叫他莫要多說多怪。

晏千山将房門關上,對晏夫人說:“娘,我将門關了,你也莫怕被人知道,我親了謝禾,還被爹責罵。”

晏老爺氣得站立不穩,眼一暈,險些摔倒,一把撐在茶幾上。晏夫人嘴巴哆嗦,眼中蓄了淚,掏了帕子又往臉上抹。

我見此掙了晏千山的手,抓着他的後領将他往門外拉,他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有了幾分狼狽。

我對屋內的晏老爺與晏夫人講:“讓我同小山說個清楚,也莫将事情鬧大。”

到了他屋裏頭,晏千山側目睊睊,看他這模樣,還以為是我的不是了。

我仰了頭,對着他說:“何必這樣?”

晏千山卻是怛笑,“總歸是我的錯。”眼中如月色荒涼,唇線生白,似是反語相譏。

而我故作未聽懂他的意思,淺言一句:

“你明白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 媽呀我突然發現我十七章放上了十八章的內容quq

如今改過來了QUQ我哭……

第二卷結束

後天放上第三卷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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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們!

第 17 章

餘年十五,方及笄。

因小山丢給我一本不知從何處淘來的《随園食單》,此後數日我便一直悉心研究其中佳肴妙趣滋味。那書頁被我翻得老舊,小心不讓口水流下。

我向來不挑食,一般也不講究,一見到吃食便會喜笑顏開。若說我別的不足以教導晏千山,那麽不浪費糧食這點卻是做得極佳。

本以為他總算是有所長,可誰知阿三說他買了馄饨喂狗,雖說衆生平等,但我心裏頭還是有些疙瘩。

少時若是帶他出府,便是素來買上兩份吃食,一份我到手就吃了,另一份給他。爾後到了他十二歲左右,便是小山買了東西,拿給我們吃。而晏紫那時正是對溫衍上着心,整日擔心自己重了胖了,少有多食多飲,久而久之,幹脆連她的份就省去了。

習慣成自然,我不知如今的他,是否還是這般,買一為二。

而晏千山少時習慣我的陪伴,自我離家,經年之後,是否早已習慣我不在?我不在,他他便成了副将,便有這番長進,看來還是我不在為好。

這兩年藩王頻頻來襲,征來的新将士練兵時間不長,卻是直接真刀實槍地上了戰場。或許因為以命相拼成了練習,以至于幾場戰事屢屢告捷,少有敗兵之訊傳來。

而番邦作亂,百姓流離。我亦是未往險處走去,途中百姓怨天哀悼,多半是愁生活,愁性命,卻不曾有人指責過将領之軍蠻橫無理,嚣張跋扈。

反倒是驚奇地從人嘴裏聽到了許久未曾提及的晏千山的大名。

有姑娘家說其模樣好,反被父母指責逃命都來不及,還留心什麽将士的相貌。

“我打聽過了,那救了娘性命的校尉,喚作晏千山。”

“可是那俊小哥兒?”

“白淨得很,我一眼就相中他了。”

類似這般的話兒,終歸讓人心裏頭從戰亂的煩憂中,稍許感染到了些好笑抑或是欣慰。

記起那夜在湶州時見着的他,同別人口中的他,好似有大有不同。

橫看成嶺側成峰,一萬個人眼裏頭有一萬個湘夫人。在我眼中,晏千山只不過是一只訓斥不得的桀骜罷了。

夜幕紅遍,晚霞盡染,在如織的燈火下,湶州十裏長街好似朱砂潑墨。

我的臉色微醺,被燈光映照,紅了個通透。

有些東西呼之欲出,卻是被揚起的馬鞭一揮,撕了個破碎。

掉在地上,染了灰的鮮紅色的糖葫蘆,也是不能拿起,再度往嘴裏塞了呢。

即便是從前歡喜,那麽久了,哪還能歡喜?

即便是從前不歡喜,硬是吃下了,如今掉在了地上,也有幾分心疼之意。

“怎麽了?”樓奕出聲詢問。

我搖搖頭,望着地上那串,樓奕揉着我的頭道:“用不着可惜。”

“何況……你并不愛吃。”他低着颚,眼色如夜,故作釋然,笑着道“又何必勉強?”

“哪有的事。”我納罕他為何知道。

他笑笑不語,我的掩飾荒唐,在他眼裏就好似個不成趣尴尬的笑話。

“自我歡喜上你,便是鬧了天大的笑話。”

晏千山滿目的煩懑,一臉的苦澀,衣冠楚楚彬彬,卻說自己鬧了笑話。

我拉了拉自己的衣袖,對他道:“既然你省得是笑話,還等着別人來指着鼻子瞪着眼嘲笑你嗎?”

“再怎樣也敵不過你一句嘲諷罷了。”他一把扯住我的手,“我又何須在意害怕?”

我沒少諷刺過他。

“小夫子,”又聞他低低道,“望你能替我加冠,賜我一個表字。”

望着他的深澈的眼神,我忽的有些不忍心,亦是不想讓事情鬧大,答了一句:“走罷。”

從他的手中稍稍掙脫出來,而晏千山似是意會錯了我的意思,我則是被他更緊地捏住了手。

我望着他牽着我的手,說:“我同你去。”

他似是不敢相信地擡起頭瞅着我,也罷,只能再說了一遍:“夫子,替你加冠。”

晏府未變,饒是有幾分陌生之感油然而生。眼尖的人兒早就看出他馬終于是歸來,而那馬背上的人是我。

“阿禾!”卻是阿紫最先喊出我的名字,将溫故小娃兒交給身側的溫衍,撥開擠在一起的人兒,奔到馬的正前頭。

人群中有些騷動,晏老爺與晏夫人又驚又喜,卻是在眉宇之間添上了一份厚重的憂愁,揮之不去,欲隐還休。

晏千山跳下了馬,我也一腳踩着馬镫,扶着馬鞍下來,便被晏紫抱了一個滿懷。

“阿禾!你回來了!”她眉開眼笑,那是一張全心全意的歡顏。

我喉中略帶澀意,“嗯”了一聲。

随即向晏老爺晏夫人行了禮,同溫衍點了點頭。

而聞小山在我身後朗聲道:“今日小山弱冠,方才前去,便是知曉小夫子剛回鄄都,這才想請她為我加冠,匆忙怕錯了吉時,這才未告知大家。”

晏老爺幹幹一笑,道:“既然回來了,阿禾,你是小山的夫子,那麽你來幫他行完這冠禮。”

“小山也算是由你一手帶大的。”晏夫人附和了句。

我胸口悶悶,不知作何感想,而這頭晏千山聞這些話,面色卻是僵硬上了幾分。

我點了點頭,說:“好。”

接過晏老爺手中的皮弁服,而小山換下了玄裳黑屦,穿上了素鞸、缁帶與白屦,站在我面前。

他低着頭,眼底忽亮。我端着白鹿皮弁,替他插上了白色笄,戴上了再加之冠。

晏千山小小地擡頭,瞅着我,我心頭一慌,眼神往別處看去,卻是在人群裏頭,瞧見了一身湖藍耀然奪目的阿布拉,以及定定看着我的樓奕。

我更是躊躇愁楚。

恍然間晏千山唇間笑意盡是消褪,而加上了絲制玄衣,纁裳與缁帶。着着的爵弁外玄裏紅,纮上缁色纁邊。

瞧着他這張眉宇間略帶青澀,卻不再稚嫩的臉,我有一種宛若隔世的錯覺。

男子幼,娶必冠。

他令我為他加冠,可是有作他想?

他之心,可是被人瞧出?可是世人皆知?

鐘鳴禮成,洪鐘厚重而悠長,我卻是聽不見喧鬧與嘈雜。恍恍惚惚的,面前都是一些掩飾不住的笑臉,而久而久之笑臉卻不由衷,變成了嘲諷與厭惡。

“請小夫子題字。”小山雙手呈着托盤,托盤上頭放了一張宣紙、一支毛筆、一臺盛着墨的硯。

我溘然驚醒,忙蘸了蘸墨,擡頭四處望了望,看見晏夫人略帶期盼與愧疚的眼色,收回眼去,複将筆尖舔了舔邊。

落筆,墨色暈染生花。

“疏。”

晏疏。

将疏将離。

縱然那萬山空禿,朽木成秀,始終與禾疏離。

汝為良木,我為廢柴。

“疏,通也。亦是長久之意。小山少時冥頑,起字為‘疏’,夫子還望小山能夠疏浚了犟脾氣,通通達達,乃至于長長遠遠。”

晏老爺拍手稱贊,眼裏盡是贊許之色。

晏夫人不知為何,卻還是未松一口氣。

這冠禮,也算是成了。

衆賓客皆散去,而小山獨立,擡眉看我,渾身疏凝。我見此故作熟視無睹,與晏紫笑談幾句,忽的記起還有樓奕與阿布拉,便是跑了過去,将他二人尋覓到。

阿布拉見我來了,直言道:“你不是說不來麽?”

我尴尬道:“本是這樣打算的,可……”

樓奕打斷了我的話,對阿布拉說:“都來了鄄都,總歸來見上一面為好,不然也不守禮數。”

我咬着下唇,說:“那你們同我一起去一趟晏府罷。”

阿布拉興致沖沖說好,樓奕未說什麽,也随着我們去了。

走到一臉訝異的晏老爺晏夫人面前,我同他們一一介紹:“這便是樓奕,這位姑娘是我信中提過的阿布拉。”

阿布拉環着樓奕的手,點頭行李,說:“我是阿禾姑娘和十八的朋友。”

樓奕笑着道:“老爺、夫人。”

而晏千山在聽聞來人便是樓奕之時,睨了樓奕一眼,被我看在眼裏。

進了府裏,晏紫在我耳邊皺眉,小聲抱怨:“怎麽那個阿布拉同樓奕這般親近?”

我看着她貼着樓奕的手,道:“異邦人,不講禮俗罷了。”

晏紫也扝緊了我的手臂,小小地哼了一口。

我笑着說:“你幹嘛來黏我?”指了指那邊抱着孩子的溫衍,示意他們才是一家三口。

“天天見他,都厭了。”晏紫吐氣,戲谑道。

“騙誰呢。”我低笑出聲。

溫衍往我倆這兒望了一眼,面色無瀾,風輕雲淡。年少不谙,心裏那層隔山隔水的恍惚,霎時煙消雲散。一如昨日我柔順眼眉,如今卻是豁達曠然。

脖子上撲着一個小故,滿心滿眼的寵溺與歡喜。

樓奕頗讨晏老爺歡心,于是晏夫人提議讓阿布拉與樓奕也在晏府住下,莫要急着回去。我與阿紫好不容易逮着機會兩人單獨一塊,阿紫便是與我談了許久的天,久到天色入瞑,溫衍前來敲門,卻被遏令道:“今晚不回去了,你摟着兒子睡罷。”

猛地将門阖上,把溫衍趕了出去。

我傻眼:“怎麽了你這是?馴得一手好夫。從前那個阿衍哥哥阿衍哥哥不停口的人去哪兒了?”

“在這呢。”阿紫拍拍胸,自豪,她又說:“先別講我,你同樓奕又是怎的回事?可是有戲?”

“說什麽呢!”我呼。

“裝什麽呢!”她道。

我嘆了一口氣:“你不下十次在信裏頭問及樓奕此人,我也總歸是草草而言,曉得你是心焦難耐,顧慮着我,你們還是莫要想得太多了。我與樓奕,并無什麽,晏夫人也莫要對阿布拉太過刻薄了。”

樓家夫人口中那句話我不敢不信,我與她皆姓謝,其中淵源不可知,但若她是我姑母,我與樓奕不就成了表兄妹之幹系。即便南朝劉子業娶親姑姑,同親姊共鋪,表兄妹成婚的大有人在,但我确是不能無礙接受。雖說我之“謝”姓,是由師父相與,但其中錯中複雜,無人與我細說。

不過上言皆為我對外頭的托辭,分明當初夫人當着我的面問我可是想同樓奕成親,且我這随意挂名了的姓氏,本就是無所謂,便是沒這個憂心之處。

縱然我同樓奕親如連襟,我也有過嫁與他的念頭。可是最為要緊之事是樓奕身世詭谲,若是個親王難免有聯姻之說,我身無長物,自知高攀不起。而我雖貧賤,卻不願與人共享一夫。

再次則是樓奕身側還有一知心人,阿布拉兩年前從北漠迢迢而至,其心可見,天之昭昭。我怕樓奕心不在我,而我亦是不會獻殷勤訴衷情。

托詞的話總能羅列許多,總歸抵不過我之前一句膽怯怯的求親話罷了。

“你分明是想得太多,膽子太小罷了,若是真喜歡,哪有這麽多的借口。”晏紫一語中的,我被她看了個透徹。

她與溫衍的話如出一轍。

從前也是這般,我因晏紫的緣故婉拒了溫衍。如今也是這般,我顧忌了阿布拉,因而止步不前。

即便阿布拉沒有晏紫同我這般好,但稍許顧忌一點情分,總歸是不願二人相争,撕破了臉面。

可晏紫她與我不同,向來被人寵愛,被人捧在手心裏頭。不怕失去,也不在乎失去什麽,因為她擁有得太多太多,自然也不會顧及太多。性子使然,粗鈍亦不會患得患失,歡喜了就買下,愛便愛了,而我不可以,也不能夠。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已經更到一半了呢

時間過過可真快……

四月份說不定就能完結了呢……

再多言幾句:希望大家能夠【收藏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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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寫現言……但是……還是好好學習罷

這文寫好我就閉關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