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五毒無情10

第11章 五毒無情10

缇嬰看着這斯文又冷豔的少年。

先不提他容貌的奇怪,元神離體需要何等厲害的功力,這是她認識的便宜師兄嗎?他身上跟着那麽多鬼魂,卻還不是他所有的秘密嗎?

缇嬰一下子生氣。

她顧不上埋屍,跑過來殺無支穢。可人家根本不需要她救吧?

缇嬰掉頭就走。

茫茫深林,一方大妖張狂可怖,小姑娘也能說走就走……哪怕鎮定如江雪禾,都驚訝了一分。

他驚訝之時,施法受到影響,酸與爆發出歇斯底裏的慘叫:“啊——”

有五毒林鎖鬼陣的相護,他永生困于此,卻不會死于此。酸與本不怕江雪禾,可這江雪禾好生厲害,竟修煉出了元神……

玉京門那些長老們,才有這般本事。而若有和那些長老相差無幾的實力,那頂着陣法殺掉酸與,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兇悍的大妖此時慌了,當真預見到了自己的死。他自然不想死,召回所有穢鬼,一同攻向江雪禾。

身後酸與的叫聲太凄厲了。

缇嬰被喊得頭皮發麻,心跳砰砰。

她不禁停下步,猶猶豫豫地向身後偷看——

就看一眼嘛。

她看到江雪禾被酸與撞飛。

便宜師兄淩身而起,再次向酸與殺去。

翩然身形,漫揚風帽……哼,讨厭!

可她要是不幫忙的話,這師兄這麽能打,殺無支穢的功勞,不就被他一個人搶走了嗎?

那怎麽行。

異變在此時發生——

山地轟然,地面搖晃,樹搖石飛。

不穩的靈力從五毒林一個方位向四方傳來,酸與愕然發現自己周身的妖力在快速流失。

缇嬰站不穩。

她要撞上旁邊山壁時,玄衣少年飛縱而來,攔住她腰,将上半身後仰的女孩兒抱入懷中。

他手撫她後腦勺,護住她漂亮的小腦瓜,好不被山石撞破血。

他手腕間屬于她的發帶擦過缇嬰的臉。

元神歸體,江雪禾的風帽低拂湊近:“你……”

缇嬰抓着他的手着急:“啊啊啊啊——”

她指着那酸與,想說眼下重點是殺妖,可她危急關頭大腦空白,竟然想不起妖怪名字。她氣得跺腳,江雪禾未料到小師妹卧在他懷中都敢蹦跳。

二人身形歪一下,向下跌去。

缇嬰慌得抱住了師兄:“嗚——”

天崩地裂的墜落中,缇嬰聽到少年啞聲無奈:“乖一點。”

山林的異變來自陳大。

陳大挖出來了二十八枚銅錢,每一枚都像征一個鎖住陣法的星宿。

當最後一枚銅錢被他挖出時,他什麽也沒聽到。

天地阒寂。

野林荒然。

陳大仰頭望着天上的月亮,黯淡的星子。

他手裏抓着銅錢,茫然:挖出銅錢,難道毀不了陣法?

他低頭,看着手中沾滿泥土的銅錢,有點兒無力地笑了一下。

算了,妄想改變天意,本就癡人說夢……

“轟——”

強大的飓風一樣的氣流從挖出銅錢的墳墓中呼嘯而出,掃蕩四野。

整座山震動。

陳大被撞飛在地,看到天地飛旋,草木亂走——自己的破陣生效了!

他欣喜若狂,從地上爬起,不管林中妖怪能不能聽到他的聲音,他一邊跑一邊揚臂狂呼:

“酸與,逃!快逃——”

鎖鬼陣破,酸與在和江雪禾打鬥後,妖力大量流失。那個既困他、又助他的陣法消失,他比任何人都最先感覺到。

他嘗試着用妖身去碰觸天地間無形的枷鎖,這一次,沒有力量将他打回林中,他呼吸到了五毒林外的空氣 。

自由似乎唾手可得,但是一直沉浸在鬼新娘游戲中的酸與,卻迷惘了。

隐隐約約,他耳邊聽到五毒林中滿山回響的呼喚:“酸與,逃,逃!”

此時,江雪禾抱着缇嬰落了地。

酸與一個觳觫,化身流光,沖向天穹,飛出五毒林。

山地仍在搖晃,師兄妹二人落在地上,缇嬰晃得跌撞,她才離開江雪禾一步,就重新跌回江雪禾身邊。

而江雪禾注意到缇嬰腹部大片的血跡。

他一下子心驚。

缇嬰忙着看妖怪,下巴被江雪禾擡起。

隔着風帽,江雪禾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誰傷了你?”

缇嬰不悅:“哼!”

她拍掉他的手,要追逃跑的大妖,卻因山地晃得厲害,又重新攀住他的手。

她的事有什麽好急的。

缇嬰:“妖妖妖……笨蛋,妖怪跑了!”

小師妹只會哼,問她怎麽受的傷,她也不好好回答。江雪禾在哀怨生氣的小師妹叫嚷中,被她鬧得頭疼。

江雪禾一把牽住缇嬰的手,帶着她縱入夜空。

酸與沒有逃跑多遠。

鎖鬼陣破的條件之一,本就是它妖力微弱。

江雪禾本領高強,他那個師妹雖本領差,偏偏學的雜,什麽追人的法術、符咒都會一點。

酸與出了五毒林不到一裏,身後青光斬來,他噗一聲吐血,跌在地上。

江雪禾牽着缇嬰,從半空中邁步下來。

江雪禾挂心缇嬰身上的血,始終握緊她的手。

缇嬰的注意力在妖怪身上。師兄雖然手粗糙,但前師父手也粗糙。她早被人牽習慣了。

酸與回頭,驚怒地看着二人。

酸與:“你們不過是來試煉的,我已經出了五毒林,你們走出去,玉京門就算你們贏。何必對我趕盡殺絕?”

江雪禾:“你是無支穢。”

無支穢禦妖,縱容穢鬼的增長,對塵世危害極大。

酸與訇然:“都是玉京門把我鎖在這裏,我才變成了無支穢。玉京門的女弟子欺騙我的感情,我是被害的……”

他面容猙獰,強弩之末,整個妖開始身形扭曲,現出與蛇相似的原型,長嘯着沖向這對師兄妹。

江雪禾運法回擊,打斷他的訴苦:“你可曾記得,你是因什麽,而被玉京門封印?”

半身懸在高空的酸與一愣。

江雪禾:“古書記載,酸與,其鳴自叫,見則其邑有恐。你生來就會帶來災禍。”

缇嬰聽得怔住,連忙去翻自己懷裏的玉牒,看玉京門給的關于妖怪的情報。

玉牒沒寫這個吧,他怎麽知道?他很博學麽?讨厭!

江雪禾:“可你不願意遠離人生活。也許在很長一段時間,你确實沒有給旁人帶去災禍,但五年前,天地大旱,莊稼顆粒無收。”

缇嬰瘋狂翻玉牒,認字辯意——好累!

江雪禾溫聲:“天地大旱不是你的錯,但你可憐當地百姓遇到旱災,便降了一場雨。你修行不夠,一場雨事變成了洪災,當年死人上千。

“此地為玉京門所佑,有大妖行雲施法遭致禍事,玉京門自然要擒拿你。”

江雪禾身上青光流動,殺氣重新拂起。

酸與如被悶棍敲醒,他變成無支穢後不再記得的舊事被人叫破,怨氣定格。虛弱的妖力讓他無法爆發太久,他變回人身。

酸與喃喃:“……我沒有,我不記得了……我是被玉京門女弟子騙的……”

眼看妖怪又要失控,江雪禾袍袖飛揚:“有被你害死的人,親口對我說你做的那件事。”

江雪禾溫柔又殘酷:“我被他們托付,來殺你。”

酸與迷茫地看着他:“我不記得……”

江雪禾微蹙眉。

翻玉牒的缇嬰猛地擡頭。

她想起了跟着他的千千萬萬的冤魂野鬼……媽呀。

可是缇嬰跳腳。

她眼看酸與喪失了生志,癡癡地坐在地上等着被江雪禾殺,就快急死了。

她、她、她才應該是殺無支穢的大英雄……

若便宜師兄成了大英雄,玉京門只會記得他,不記得小喽啰她。

可是缇嬰怎麽辦?

跟讨厭師兄搶?

她現在懷疑,她打得過嗎……

缇嬰糾結郁卒時,一個喘着氣的、帶着哀意的男聲吃力地追了過來:“等、等……仙人們等一下。”

缇嬰和江雪禾回頭,見是風塵仆仆的陳大。

獵人帶着半身汗半身血,不知花了多少力氣從五毒林跑出。

陳大抱住茫然的酸與,慘然道:“仙人們,等一下,等我和我的舊友說句話!

“是我故意破壞陣法,放出他的。我想他活,可我也知道你們這些厲害的人,肯定不會讓他活……我只希望他死在外頭,不要死在五毒林。

“酸與、酸與,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看着長大的小牧童、小獵人啊!

“玉京門把你弄得生不生、死不死,你光記着那殺你的仙門女弟子,光記着那些怨恨。

“你說過死生無常,珍惜當下。你不想待在妖界,想當一個人,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你都不想待在妖界,又怎能一輩子被封在五毒林?

“我要給你自由……哪怕是自由的死亡!”

晚風徐徐,一個中年男人抱着一只大妖,雙目發紅躬身顫抖,醜陋、難看、瘋狂。

氣息微弱的大妖迷瞪地看着他,大妖努力回想,可是無支穢擁有的所有記憶,都是由仇恨構架的。

他漫長的一生像隔水看花,記得欺騙自己的仙門女子的一颦一笑,記得成親那夜女子的冷漠絕情,可他不記得在那些事之前,自己是怎樣一個妖,有怎樣的一生。

這個要殺自己的仙門弟子說自己害死了千人,而這個總是偷偷上山的陳大,又說自己有朋友?

自己到底是誰呢?

江雪禾靜立不語,風帽飛揚,長身如玉。

哀傷的沉默中,缇嬰左看右看,突然開口:“酸與必須死。”

江雪禾望她一眼:小師妹記住大妖的名字了?

缇嬰挺胸:“我有一門法術,淨化妖祟鬼怪。無支穢不是由穢息與怨氣生成的嗎?我可以淨化——淨化後,它應該會恢複記憶,想起過去吧?”

前師門有一“大夢咒”。大夢四篇,禦鬼驅鬼,送魂淨魂,複生咒死,與天地通。

她用這門術法召喚鬼魂。

她也因這門術法,遭到宵小追殺。

缇嬰不喜歡學習這個術法,她也學不好。但是生平第一次,缇嬰覺得自己學得不是很熟練的術法,好像能解決自己眼下的難題——

身上髒污、腰腹浸血的少女向前跨一步,手指酸與:“我可以試着淨化你,幫你恢複記憶。但是你要死在我手裏,你可願意?”

缇嬰挑釁地看一眼江雪禾,生怕他搶功:“他們現在最需要的人,是我。江雪師兄沒問題吧?”

江雪禾心想:江雪是誰?

小師妹沒記住他叫什麽,對吧?

缇嬰自認為自己這般好的主意,一舉兩得。

誰想到聽了她的話,陳大一愣,酸楚地搖頭:“不必了……那并沒有什麽意義。我想讓我朋友走得幹淨些,我們的舊日感情,不要像那個騙他的女弟子一樣,束縛住他。”

陳大說着,頹然起身,含淚後退,萬般不舍地看最後一眼大妖。

缇嬰不甘:“可是……”

江雪禾忽然:“小嬰,過來。”

他腕間發帶輕揚,朝着一人一妖:“陳大才是真正的酸與。”

時間因他一句話而凝結。

第 10 章 五毒無情9

第10章 五毒無情9

月高于天。

周遭小妖們,即沒有神智的穢鬼們,紛紛被吸入此陣。

他們短暫脫離無支穢的支配,受到缇嬰意念的控制,向那被困入陣中的十來個男女殺去。

為首的師兄大喝一聲:“慌什麽?定下心,結陣——”

他的師弟師妹們聽從他的召喚,圍在師兄身邊,祭出法器,迎上小妖們。

小妖們數量龐大,起初偷得甜果,很快被這些修士用法力與法器碾壓。不過它們沒有神智,即使被打敗,只要不死,仍會向前沖。

于是,林間這處打鬥,如蝗蟲過境,殘酷可見一斑。

修士們有人殺妖,有人看陣法,試圖破陣。

他們口上大罵:“小妖女果然混不吝,不講究!”

“卑鄙無恥!”

缇嬰冷笑。

她召魂禦魂的能力遠超過尋常人,平時因為怕鬼的緣故,她死活學不好。但是眼下她操縱的穢鬼是妖,不是真的鬼,她偷了那無支穢的力量來對付這些追殺自己的人。

缇嬰笑嘻嘻:“卑鄙無恥?好像比不上觊觎我們門派術法的你們吧?

“不妨告訴你們,你們想要的長生不死咒,就藏在我現在對你們用的術法中。你們要是能參透,就去學啊。”

衆人一驚,竟真有幾人遲疑。

大師兄喝罵:“休聽她鬼話連篇!抓了她,她一樣要把術法交給我們!”

缇嬰翻白眼。

不錯,眼下的這個陣,是她白日裏與江雪禾一同在林中轉悠,布置下來的陣。

她騙江雪禾說這陣法是對付無支穢的,可若這個陣法真的用來對付無支穢,那暗中監視他們的無支穢,便不可能任由缇嬰将陣法畫完。

這陣法對付的是修士,非妖非鬼。背後的無支穢感覺不到威脅,自然不搭理。

缇嬰讨厭這些追殺她的人。

她見過他們怎麽在千山外放火,怎麽想法子威脅她與老頭子出山。

他們也許只是想活捉她,但是被他們逼得背井離鄉的小姑娘,卻想殺了他們。

原先她能力弱,殺不了這些人,但是那夜聽陳大講故事,缇嬰一下子反應過來五毒林的玄妙之處——能困住一方大妖的五毒林地形,必有講究。

她可借用這處地形的玄妙,解決那些追殺者。

殺無支穢、成為玉京門弟子自然重要,不過殺無支穢前,除掉追殺者,更重要。

眼下,陣法生了作用,小妖們和修士對沖,修士漸漸占上風。而缇嬰也發現自己操縱妖怪的力量在被人抽走……

缇嬰不知道自己的便宜師兄已經與酸與開戰,她只當是那林子深處藏着的無支穢,發現她的小動作,在調走力量了。

修士們也很快發現攻擊自己的小妖們數量變少。

他們合力之下,地上顏色本就黯淡的陣法驀地燃起一簇火星,爆炸開來。

缇嬰被陣法破碎的力量震得向後摔在樹身上,眼前金星亂閃。

她仰起臉看這些緩過來的惡人。

惡人們有點兒狼狽了,一瘸一拐。

那師兄又在假仁假義:“缇嬰,你當我們不知道你是怎麽禦妖的?你根本沒這麽厲害的本事,恐怕借了這林中大妖的力量吧?那大妖必然饒不了你。

“跟我們走吧。休要再耍花招。”

他們一步步走向缇嬰。

缇嬰跪坐在地,仰面望他們。她唇角溢出的血跡不擦,烏黑的眼瞳流動着光。

她好似十分倔強。

修士們小心翼翼,怕她再使詐。

缇嬰忽然擡手,在自己腹部劃了一刀,鮮血噴出。

衆修士警惕:“小心!”

可缇嬰劃過那一刀後,除了她腹部滲血,血滴落在地上,并沒有什麽妖氣再竄出。

缇嬰用同樣的手法,在自己周身又捅了幾刀。

而在衆人判斷情形之際,缇嬰快速地從懷中取出一個荷包。衆人以為她的荷包裏又藏着她前師父給的什麽法器,卻見一團黑氣從荷包中竄出,順着她滲出的血,向她的七脈湧去。

溫潤的水藍色道光,在缇嬰身上亮起。

修士們:“你做什麽?!”

缇嬰盤腿坐于枯枝亂葉間,她的額心藍光凜凜,靈氣快速充盈。

她一使壞就開心得眼睛發亮:“聽過毒麟陣嗎?”

話音一落,衆人見這少女的術法驟然攀升。她騰身躍起,一掌拍一個修士的胸膛,連續幾人竟被她閉了氣息,一口血噴出。

其他修士駭然支援。

缇嬰再戰!

數十招後,缇嬰不見敗勢。她的臉頰、露出的手腕上麟光閃爍,整個人面容模糊詭谲。

為首師兄臉色不好看,咬牙切齒:“你師父都教了你什麽?毒麟陣,是我道門的禁陣!”

毒麟陣,又名琵琶魚陣。雖不高深,卻因其狠辣,被天下所有道門一同禁止。

此陣法,布置條件嚴苛。

一需外陣——五毒林這樣的地勢;

二需內陣——布陣者,在自己身上布陣。

布陣者将一種名為“琵琶魚”的魚鱗,嵌入人的七脈中。魚鱗覆于肉身,會讓此人刀槍不入,道法靈氣都在一瞬間得到此地天地靈力的哺喂,即使受再重的傷,也不會倒下。

然而大力量的獲得,必然得到大反噬。

道門将毒麟陣設為禁陣——用過毒麟陣的人,大部分都會靈根盡毀,修為再難精進。

修士們覺得她瘋了:“我們只是想帶走你,你何必拚命?你事後還能活得成?”

缇嬰彎眸。

她眼中戾氣極深:“哥哥姐姐們關心我事後幹什麽?”

她扮鬼臉:“不會以為你們活得過今夜,能看到我事後如何吧?”

五毒林中妖氣波動極大。

雷電劈過青天,寒月藏于雲後。

江雪禾與酸與打得不可開交;缇嬰誓要此地成為追殺者的葬身之地;還有一人,進入了五毒林,在山地間踽踽而行。

上山的人是陳大。

電閃雷鳴,天地異象。這必然是山上修士們打鬥的痕跡。

陳大要借用的就是這樣的機會。

或者說,自從五年前,酸與被玉京門困于五毒林,陳大經常在尋找這樣的機會——

此時此夜,缇嬰腰腹遍血,江雪禾施法浩瀚,而陳大在五毒林中摸到自己曾來過無數次的一座小墳前,哆哆嗦嗦地試圖挖墳裏的東西。

二十八宿,銅錢數陽,夜盛日衰,五毒鎖鬼。

玉京門正是用五毒林布置了這樣厲害的大陣,才能鎖住酸與,讓酸與生生世世被困于此。

鎖鬼陣其實不會傷到林中大妖,但是陣法力量随大妖的力量而變化。大妖力強,鎖鬼陣強;大妖力弱,鎖鬼陣弱。

想要救酸與出去,只能解開鎖鬼陣。

可是玉京門将五毒林變成弟子們的試煉地,鎖在其中的酸與力量會越來越強大。鎖鬼陣的力量跟着強大,陳大一個凡人,怎可能挖得出布陣的銅錢,解救酸與?

陳大一個凡人能解的陣,自然是陣法最弱時——削弱酸與的力量,放走酸與。

今夜是機會。

陳大終于在土地中摸到了第一枚布陣的銅板——

五年了,他第一次做到了。

缇嬰最後一道術法,抹了那個最厲害的師兄喉嚨。

她滿身塵,一臉血,迎着死人死不瞑目的眼睛,把修士抛開。

地上盡是死屍,穢息凝聚。

但是她終于将追殺自己的人除掉了。

玉京門的人不會知道她的過去,她可以進仙門學厲害法術,幫前師父打敗那些觊觎門派功法的壞人……

毒麟陣真是一個好東西。

她第一次操縱這麽多龐大的靈力,雖手忙腳亂,卻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打贏了這些人。

有力量真好。

缇嬰興奮激動,她從地上爬起來,想到那個幫自己拖延時間的便宜師兄。

哼,她此時厲害得不行,可以去救師兄啦。

江雪禾與酸與戰況劇烈。

酸與不斷收回林中所有小妖們的力量,為己所用。他身量增漲,力量攀升,一點點壓制江雪禾。

紫電掠空,酸與狂笑:“整個五毒林都是我的,你拿什麽殺我?”

江雪禾凝眉。

不能等了。

戴着風帽的少年閉上眼。

枝木靜止,好似什麽也沒發生。

下一瞬,酸與感覺到危機——

地上的少年風帽無風而動,迎向酸與的殺招。青光在江雪禾周身一旋,劇變發生。

一道元神,從江雪禾靈海中飛出。

元神現出少年虛影,懸于江雪禾本人身後。

酸與撲向江雪禾。

懸于身後的元神少年睜開了眼,手掐道指,萬般磅礴靈力,罩住酸與。

林中靜谧一瞬。

元神周身漫漫飛雪,此方天地瑩白。

缇嬰嬌脆的喚聲破空而來:“師兄、師兄——”

“江、江……江什麽雪!”

好沒良心的小丫頭,問過人名,卻根本沒記住。

缇嬰召喚小妖,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在林中尋找。

轉過一個彎,柳暗花明——

風帽少年立于林中,與酸與攻殺。一道瘦颀的魂魄懸于風帽少年身後。

瑩白的雪光與沉郁的青光一同籠罩着他。

風帽少年的身上,泛出一重重鎖鏈形狀的黑氣,像符咒一樣,困着他。

缇嬰茫然:“師兄……”

江雪禾長睫一顫。

此一幕荒謬又驚豔。

青山秀水般的魂體與江雪禾本人,一同垂着眼,長睫輕顫,向闖入此地的缇嬰望來。

龐大的力量沖撞,掀開風帽一角——

袍袖與腕間發帶齊揚,少年身上那鎖鏈一樣的符咒貼着傷痕,傷痕蜿蜒到顴骨,開始若隐若現。

再上,容顏春山玉葉,儀姿雪覆青松,施法時沁沁雪粒揚空,呈一種與皮相相悖的刺骨淩厲,寒意森森。

缇嬰看呆了。

第 9 章 五毒無情8

第9章 五毒無情8

已經成為無支穢的酸與,終于化出了身體,一步步走向那停在藤蔓盡頭的花轎。

豔紅的顏色與五毒林的空曠詭谲,讓酸與心中的恨越發深重。

五年前,他就是在這裏,被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算計。

那仙門女弟子騙他情,送他死。在他死後,他們尤不甘心,用陣法困住他的魂魄,讓他帶着怨念化成了無支穢,生生世世被困在這個五毒林中。

他何罪至此?

也好也好,玉京門讓他變成無支穢,讓他走不出這個五毒林……他就把那些玉京門送進來的試煉弟子,通通吃掉!

這一次進來的小姑娘,很可惡啊。

她平時一定是被家裏人寵壞了,才長出這麽一雙讨人厭的眼睛。這樣的眼睛,讓他想到那個騙自己的未婚妻,心中便痛得無地自容。

好吧,那他這一次,就吃了這個小姑娘!

剜骨削肉,一口口吞噬,讓這天真卻壞脾氣的小姑娘知道,出了家門,外面再沒有人寵愛她了。

坐在轎中等候的江雪禾,察覺到離自己越近,大妖的怨氣便越重。

他很淡然。

等候的功夫,他發現自己系在左手的發帶與轎內的木壁勾纏到了一起。

他便去解開那糾結處,耐心地撫平手腕上的發帶。

望着發帶時,他出神一瞬:小師妹不老實。

他當然看得出小師妹哄騙他來對付這大妖,必然是她有什麽鬼主意,要做其他的事。

但小師妹與他不親,也不肯告訴他,她要做什麽壞事。

江雪禾此時便不知,缇嬰是真的去安排什麽陣法了,還是她已經逃之夭夭,走了回頭路,要效仿陳大的法子,逃離出五毒林。

世間陌生人同行遇難,一者抛下另一者掉頭便跑,也是正常的。

相處幾日,江雪禾已經看出小師妹性子很有些惡劣。

他并不指望小師妹義薄雲天,真的會願意和一個陌生師兄共進退。

不過,小師妹逃便逃了,江雪禾是一定要留下,殺了這無支穢的。

他有自己要做的事,他同時也想除了無支穢,也許小師妹被玉京門收徒的可能性會大一些。

江雪禾不理解小師妹一會拜這個師門一會拜另一個師門的心思,但是,師父都不在意,師父要讓小師妹自己修行。那江雪禾思來想去——

他沒做過別人的師兄。

第一次做人師兄,自然是缇嬰想要什麽,他給她什麽了。

花轎簾被風吹來,江雪禾看到一個成年男子的手伸了過來。

一把僞裝的、難以掩飾怨毒的聲音傳來:“娘子,下轎吧。”

酸與迫不及待地散發穢息,整片樹林枝葉凋零。

新娘子面上的喜帕被風吹開一角。

江雪禾要下轎時,酸與忽然暴怒:“你和仙門弟子串通一氣,要來殺我,是不是?”

江雪禾彎腰的動作一頓。

被風吹開一角的蓋頭,讓他看到周圍環境與方才已經發生了變化。

這裏倏地出現一座繡閣,紅綢變成白綢,燃燒的高燭被鬼火熄滅,萬鬼齊哭。

站在面前的新郎步伐越來越僵硬,鮮紅袍袖向下滴血,眼睛滲血。

新郎咧着嘴哭,空洞無瞳的眼睛朝向他,森然萬分。

江雪禾淡定。

磷火青青,腳下爬山虎偷襲他時,他反掌一個結印,就讓那妖氣近不得他的身。

江雪禾想,眼前一幕,應當是酸與死的那一日發生的事。

酸與仍在幽怨,向新娘伸手:“我與你情深似海,你卻全在騙我……你——你是誰?!”

他聲音變了。

若說之前是演戲,想讓被逼入花轎的小姑娘假扮新娘,看自己死前發生的事。那此時新娘出了轎,彎腰後站直,瘦而高的身量,哪是那個小姑娘的?

面前的人戴着蓋頭,長身玉立,看不到面容,卻氣度雅致安然……

酸與神色驟變,在少女香甜的氣息中,感應到了年輕男子的氣息。他登時明白了怎麽回事。

酸與尖嘯,身上妖氣開始遮掩不住,使得周身漸漲。他向新娘撲去:

“好啊,你們這對有情師兄妹,欺負我沒眼睛,要騙我!

“嘿嘿,你疼你的師妹,以為我會放過你?進了我的五毒林,誰也別想逃!”

妖怪裹挾着妖力,要吞噬眼前的新娘。

新娘袍袖蕩開,周身爆發出凜冽無比的寒氣。

只在一瞬間,江雪禾破開酸與困住他的招式,整個人一旋,與酸與過了一招。

他的術法不見得厲害,卻出其不意讓酸與退了一步。

在自己的老巢中,酸與能夠用眼睛看人——

他看到喜帕被吹飛,在半空中打旋兒。亂葉掀起,少年郎身上的嫁衣也在一瞬間破開。

皎月如霜,江雪禾立于樹尖枝梢,風帽覆身,腕間發帶與玄衣一同翻飛。

酸與:“你是何人?”

皎月懸在天邊,黑衣少年在罡風下,微微擡眸:“殺你的人。”

酸與冷笑:“小小少年,口氣很大。玉京門都不殺我,憑你也配?”

一人一妖纏鬥一處。

與此同時,缇嬰不斷呼着“救命”,在林中穿梭。

被困五毒林、連續三日都走不出的唯一好處是,她大約弄明白了哪裏有樹,哪裏有路;哪裏可以設埋伏,哪裏藏着的小妖多。

于是,十來個前來追殺的師兄妹被缇嬰引着,在林中越走越深,時而看到小妖們桀桀笑着,向他們偷襲。

他們斬殺小妖,開始急躁。

師兄讓他們不要着急:“缇嬰這小丫頭片子,法力不行,資質不行,卻最是詭計多端。大家別追那些妖,盯着缇嬰,別讓小妖女又跑了。”

頭頂傳來嬌俏的少女聲音:“你們在找我?”

衆人當即祭出法器,向出聲的地方打去。

那藏在樹上的女孩兒有點狼狽地躲開,從樹上掉下,噗通一聲。

她含着水霧的眼睛瞪一眼他們。

衆人提氣:“是缇嬰!”

缇嬰好像很不甘心,又着急無比,她拖着受傷的身體,朝密林深處跑。

女孩身形纖纖,發帶揚飛,然而身上衣物髒污,逃跑的姿勢,一瘸一拐。

追她的這行人有了信心:“她受傷了。”

是了,陳大告訴過他們,五毒林中的大妖不會放過缇嬰。缇嬰命真不好,她這麽狼狽,必然是被那大妖追的。

追缇嬰的人一路深入密林,前方少女的身形在煙霧中時隐時現,卻一直能看得到。

為首的師兄高聲勸降:“缇嬰,你聽着!你不必逃!你逃什麽,難道我們比這林中大妖更可怕嗎?大妖要殺你,我們卻只是要知道你藏着的秘密罷了。只要你告訴我們,我們可以幫你對付那大妖,帶你出這個五毒林。”

他說得更誠懇:“你一個鄉下來的野孩子,以你的資質,真以為能被玉京門看中?人家玉京門多厲害,收的徒弟,哪個不是天縱奇才?你想想,你配嗎?”

也許他說的話起了作用,他發現前方逃跑的女孩藏在一棵樹後,她喘息躲藏間,有些迷惘地向自己探了一眼。

說話的師兄便在身後做手勢,示意師弟師妹們莫要打草驚蛇。

他帶着笑:“我們和你無冤無仇,我們要知道的,只是你師父藏着的那個秘密罷了。你想想,你年紀小小,跟着你師父修行也沒修幾年,他本事遠不如我們師門,沒教你什麽厲害本事,還要你一路逃亡。

“你說你冤不冤?

“只要你告訴我們秘密,我做主,帶你回山,讓你拜入我們師門!”

缇嬰從樹後冒出頭。

她跑得累急了,被林中妖怪折騰得乏了。

她望着這些追殺她的人,眼睛大睜,面頰蒼白。

缇嬰猶豫地問:“你們不殺我,還會讓我轉拜你們的師門?”

月光傾瀉,落在她身上。

衆人在一瞬間覺得,小妖女是有幾分可憐可愛的。

為首的師兄露出自己最和善的笑:“自然。”

缇嬰:“那、那你們過來,我告訴你們秘密吧。”

幾人呼吸一起急促。

然而為首的師兄一擡手,止住師弟師妹們。

缇嬰看他們猶豫,譏笑:“想知道如何複活永生的秘密,這點險都不敢冒嗎?”

她這番話一說,衆人的呼吸都熱了幾分。

修行仙道,誰不慕長生。若有無盡形壽,誰願意吃盡苦頭,去修行?

他們也是無意中發現,千山一派的人,似乎有複活人的法術。他們的師父垂垂老矣,快要入土,當然眼饞那複活術。

他們追殺千山派……犄角旮旯裏的小門派,只有一個老不死的師父,和一個資質平平的小徒弟。

他們一方面殺那老頭子,一方面來追這小姑娘——長生不死,指日可待!

眼下,他們想到自己一路的目的,炙手可熱,當即按捺不住。

為首的師兄還有幾分理智,其他人卻紛紛向缇嬰的方向走去:“師兄,怕什麽?她要是有本事對付我們,還用跑這麽遠?缇嬰,我們過來了,你告訴我們秘密吧。”

缇嬰:“你們發道心誓,知道秘密了,不得殺我,還得讓我進你們的門派。”

她這樣,連那大師兄都放心不少。

幾人胡亂地發了誓,卻在誓言中做了手腳,并不打算事後履約。

缇嬰看出來了,心中冷笑,面上只做不知。

男人女人們一起逼向她:“我們來了,你說吧。”

缇嬰踟蹰:“真的讓我拜入你們師門?”

他們不耐煩:“真的真的……”

月光下,缇嬰面色忽地冷下,她過大的眼瞳盯着他們,眼神由可憐無辜,開始變得促狹、惡劣,戾氣滿滿。

缇嬰笑起來。

她昂首長立,雙手背後,仰頭倨傲道:“可我瞧不上你們的小門派。

“我要拜入天下最厲害的道門玉京門,學習最厲害的道法,我要修仙,成為世間最厲害的人!”

話音一落,地上陣法突然亮起,周遭妖氣齊齊引入,撲向這些激活陣法的驚慌男女。

第 8 章 五毒無情7

第8章 五毒無情7

一個被萬鬼跟随的人,必然和尋常人不太一樣吧。

缇嬰心中這樣想着。

她是怕鬼……但是她不開法眼,不就看不到嘛!

而且這麽吓人的師兄,待出了五毒林,她必然躲得遠遠的,不和這種人繼續同行。弄清楚這位師兄長什麽樣,以後自己方能躲着他。

這樣一算,眼下竟然是缇嬰好奇這位陌生師兄的唯一機會了。

缇嬰在心中為自己想好了托詞,便越發躍躍欲試:哪有人同行三日,都沒見過對方長什麽樣的?

天這樣暗,洞中這樣靜,也許是因為要做壞事的緣故,缇嬰緊張得都不敢呼吸。

她跪坐于他身畔,上半身微微前傾,手指抓住那質地清薄的皂紗,一點點試圖掀開。

江雪禾便坐在半晦暗的光線中,隔着那層紗,望着她。

也許是他從未遇到這般調皮的人,也許是因為作弄他的人是自己從師父那裏聽了無數遍、卻從未見過的小師妹,他坐在黑暗中,許久沒動作——不知道該不該制止。

缇嬰的氣息離他這麽近。

帶着五毒林引來的混沌濁氣,濁氣下,暗藏少女本身的有些甜的香……

缇嬰面頰染上一層緋意,她掀開了皂紗一角,從下向上,她看到少年修長的脖頸,頸上與他的手一樣,密密麻麻全是傷疤。而缇嬰已經可以透過這些傷痕,看他本來的樣子。

她還從未見過一個真正的、不是敵人的少年郎呢。

這少年師兄身上有雪一樣清清潤潤的氣息,密密血痕向上蜿蜒,是他微凸的喉結,像一顆濺入清池的小石頭。再往上……

缇嬰面頰緋紅。

少年的手忽然握住了她,制止了她掀簾繼續向上看的動作。

缇嬰的壞事被發現,一下子臉紅到了脖頸。

她渾身冷汗淋淋,喘不上氣。

江雪禾突地傾身,沒有推開她。他一手扣住她作亂的、拽着他風帽不肯放開的手,另一手扣住她下巴,讓她仰頭。

缇嬰眼前金星亂濺,羞恥氣怒。

她聽到江雪禾在自己耳畔炸開的啞然聲線,帶份急促:“呼氣。”

缇嬰不自覺順着他的話做。

她的冷汗不出了,眼前金星不亂轉了。她瞳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風帽,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方才做壞事,因為太緊張,竟忘記了呼吸。

缇嬰瞪着江雪禾。

她有一雙水玉般清澈剔透的貓兒眼,瞪大後,水波粼粼,無辜又可憐,還璀璨明耀,漂亮得緊。

她沖江雪禾發脾氣:“你拉我手做什麽?”

回神的江雪禾垂目,看着她那仍試圖掀他風帽的手。

江雪禾問:“你做什麽?”

“我……”缇嬰磕絆一下,很快找到了借口,“你不是答應我,冒充新嫁娘,好被那無支穢抓走嗎?可你是男子,你怎麽冒充呢?我、我得給你臉上做些易容嘛。”

江雪禾似笑了一下:“師妹會易容?”

缇嬰才不會。

但她眼珠眨一下:“會。”

江雪禾溫聲:“師兄也會。”

缇嬰:“……”

她眼睛瞪得更大了,頗含怨氣。

可她任性矯情,死活不肯說她想看師兄長什麽樣——他憑什麽讓她求,她才不求。

怨氣滿滿的小師妹,看着江雪禾俯身。

江雪禾道:“師妹提醒了我一件事。”

缇嬰:“什麽?”

江雪禾放開她的手,手指朝她頰畔耳後方向,隔着虛空輕輕點了點。

江雪禾道:“無支穢想要的新娘,應當是師妹。山中妖怪無瞳,是靠氣息追蹤我們。為兄不是不願幫師妹拖延那無支穢,只是想瞞天過海,我身上需要有師妹的一件東西……用師妹的氣息,來引走無支穢。”

江雪禾:“師妹需要給我一樣你的物件。”

缇嬰恍然。

她仰着頭:“師兄要什麽?”

她自作主張:“我給你一根發帶好不好?”

江雪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缇嬰是修行之人,又一路在躲追殺,到此五毒林,她雖面白唇紅,卻是脂粉不施。她沒有發簪、耳墜、臂钏、手镯、玉佩之物,少女鴉青色的濃發,只用發帶挽着。

可是發帶……江雪禾遲疑。

人間女子的發帶,只會贈給丈夫。

缇嬰誤會了他的沉默,她嬌聲解釋,且解釋中,暗藏得意:“你是不是以為我發間只有一根發帶,給了你,我便會披頭散發?不是的,我發間有很多發帶呢,我會梳很多好看的發髻,你是不是看不出來?”

實則,江雪禾從未認真看過。

他只順着她的意:“是。”

缇嬰笑起來。

她豔若桃李,忘了方才偷窺産生的氣惱。

她大方道:“我會梳的辮子可多了……出去後,我教你好不好?”

江雪禾:“……?”

他心想他學這個做什麽。

但是為了防止小師妹發脾氣,他只不動聲色地順從她:“好。”

缇嬰便真的心情好起來。

她松開了抓着他皂紗的手指,手摸到自己的烏發間,想摘一根發帶給師兄。但是幾日的打鬥加未曾洗浴,讓她發間好些辮子纏在一起,發帶勾着發帶,面前沒有銅鏡,她解不下來。

缇嬰開始暴躁。

在她扯壞自己頭發前,江雪禾的手伸了過來,輕輕推開她自己在發間亂動的手。

他沒有說話。

可是缇嬰知道他在幫自己解發帶。

她怔怔地、讪讪地,放下了自己的手,手指摳着衣袖,乖乖坐好。

她仰着臉,看到師兄的風帽晃動,師兄的袖子輕輕拂到她面上,又癢又軟。

她向上看,什麽也看不清,只聞到了他身上的氣息。

……和前師父很不一樣的感覺。

茫然的缇嬰沒有等太久,江雪禾便捧着一根有些寬的粉藍色發帶,向後退了退,與師妹拉開距離。

他或許想拉開距離,但山洞這樣小,他再退,也不過仍在方寸之間。

江雪禾垂眸。

他問:“這根發帶可以嗎?”

缇嬰看一眼,點頭。

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幹淨。

江雪禾便想,師妹終究年少,什麽也不懂。也罷,她不知道更好。

只是待二師弟來接走缇嬰,自己少不得要委婉暗示,大人們應該教缇嬰學男女之防了。

如此,二人無話,靜待天黑。

缇嬰終究沒有臉皮再纏着陌生師兄看他的臉,陌生師兄坐在黑暗中,将缇嬰的發帶緩緩纏到他自己手上。

他的動作優雅且慢,她的發帶,一圈圈在他腕間游走,纏着那些傷痕,還帶着她發間的香……

缇嬰看得目不轉睛。

江雪禾動作一頓:“怎麽了?”

缇嬰扭頭不看:“哼。”

江雪禾便也不說話。

很快,最後一抹光從天邊消失,洞中徹底暗下。

只在一瞬間,二人便感覺到天地間鋪天蓋地的妖氣。

缇嬰在洞外貼好的符紙倏地燒起,澆滅陣法。小妖們前仆後繼向洞中呼嘯而來……

缇嬰屏住呼吸,看江雪禾起身。

那些沒有眼睛的妖怪們捧着紅嫁衣,向江雪禾湧去。

缇嬰張口,想說聲什麽,卻又怕妖怪們發現她的氣息。

她忽然一怔。

因她的手,被起身拂袖的江雪禾輕輕點了一下。

那并沒有什麽特殊含義,缇嬰也确實此前不認識這位師兄,可她在一瞬間心頭悸動,聽懂了陌生師兄沒有說出的話——

我無事,你當心。

缇嬰怔忡。

她的發帶當真有用。

小妖們将江雪禾認成了她,把嫁衣往江雪禾身上扣。

缇嬰提着一口氣,趴在洞口,看着月色朦胧夜如霜,林木被染上慘白色。

樹影搖動,妖過如蝗。月光就那樣傾瀉,像飛雪一樣。師兄被妖怪們推入了花轎中,喜帕與嫁衣一同纏上江雪禾。

山林中起霧,瑩瑩白白。

小妖們扛着花轎,帶着新嫁娘去見他們的首領。

詭異的歌謠在天地間游蕩:

“紅繡鞋,血嫁衣,哭爺娘。坐花轎,颠一颠,山路崎岖夜又長,新娘莫要回頭看……”

待他們走遠了,缇嬰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開始尋找“分影符”的蹤跡,做自己的事。

十來個男女修士小心翼翼地走在五毒林中。

不消說,他們正是從陳大那裏買消息,追殺缇嬰的人。

其中有個師妹踟蹰,害怕五毒林,也怕有詐。他們便留了那個膽小的師妹在山下看家,其他人齊齊進入五毒林。

不怪他們急躁。

他們有必須得到缇嬰的理由——為了這個秘密,他們追殺千山派師徒。那老師父守着山只知道躲,他們就要從這小徒弟身上得到那個秘密。

五毒林雖然聽着吓人,但是陳大已經保證說裏面的大妖只會盯着缇嬰。

他們并不是非要跟大妖搶缇嬰。

他們只要追到缇嬰,在大妖殺缇嬰前,得到缇嬰守着的那個秘密。

為此,他們甚至可以和大妖合作。

他們小心地在林中挪動,忽然聽到前面急促的腳步聲。

為首的師兄連忙攔住師弟師妹們:“小心!”

寒林月夜,他們看到一個小姑娘狼狽萬分地從樹木間跑出,身後影影綽綽,似有妖氣。

少女慌張,臉上寫滿驚懼:“救命,救命——”

月光照在她跑動的身形上。

輕靈、漂亮、稚嫩。

少女慌亂的眼神與他們一對。

衆人立刻:“是缇嬰!追——”

江雪禾坐在花轎中。

他将師妹的發帶纏在腕間,用術法,将嫁衣換于身,再用喜帕代替了風帽,覆住自己面容。

小妖們聞到嫁衣的氣息到了他身上,便放心地扛着花轎,向山林中江雪禾他們從未找到的路踏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花轎停下。

江雪禾感覺到一濃重妖氣邁着成人的步伐,從外向自己走來。

他好整以暇,垂目靜待。

五步,三步……一步。

花轎簾子被風吹開。

蓋頭微揚。

第 7 章 五毒無情6

第7章 五毒無情6

江雪禾在前方行走,發現缇嬰沒有跟上來。

江雪禾回頭。

這一幕落在缇嬰眼中,是這樣的——

馱着萬千鬼物的黑衣少年側肩,籠身的風帽微揚。他轉身時,跟随着他的鬼物齊齊扭頭,向後方的缇嬰看來。

鬼物們霧列霞蒸,或木然,嚣張;或怨恨,惡毒。

整幅畫面鬼氣騰騰,對缇嬰的沖擊,不亞于她初次見鬼時的場面。

她怕鬼。

自從被前師父帶上修行路,前師父教的那些召鬼符她全練不好。她對鬼的畏懼深入骨髓,到了看一眼,便會暈倒、噩夢連連、生病數日的地步。

前師父鍛煉後,她只能做到不被吓病。但當面前數以千計的鬼籠罩着江雪禾,齊齊向缇嬰望來時,她渾身冰涼,戰栗連連。

控制不住的發抖讓她眼前發黑。

江雪禾的聲音穿過魔障,落入她耳中:“師妹,怎麽了?”

缇嬰差點被吓暈前,不經意地瞥一眼。她那雙已經被吓得有些渙散的瞳眸,捕捉到了重重鬼氣下方被壓着的暗影。

天色灰青,稍有日光穿過枝葉罅隙落下。

光落在少年瘦颀的身上,在他腳下,呈一片微弱的搖晃的黑色。

那是影子。

屬于人的影子。

缇嬰怔忡,連忙用這種念頭暗示自己。她咬緊牙關,咬得口中一腔鮮血,才說服自己不能暈:

那些鬼跟着江雪禾,并不代表江雪禾不是人。

正是靠着這樣的意念,缇嬰勉力張開顫抖的手,掐訣,關掉了自己的法眼。

萬千鬼影瞬間消失……它們還在,但她看不見了。

江雪禾靜靜立在原地。

此時山林中小妖們唱的曲、路盡頭的花轎,都沒有方才那一幕驚吓。

冷風拍衣,缇嬰後背一層涼汗,向他望去時,他才慢慢道:“師妹為何不走了?”

他輕聲:“怕我嗎?”

他的語調清潤溫和,聲音喑啞如夜間殘燭。分明是稀疏平常的從容少年,卻在這一瞬間,透出些紅塵造就的漠然。

好像……他察覺了她看到什麽一樣。

好像……他斷定她會怕得掉頭就跑一樣。

缇嬰雙足釘在原地。

她驀地擡頭,小臉尚煞白,語氣卻兇悍:“我怕你做什麽?我只是在想對付無支穢的法子……我已經有法子了,我正要和你商量!”

江雪禾半晌無話。

他似乎對她的回答很意外。

而山林中的寒風拂來,那些小妖們遮遮掩掩地靠近,想要偷聽他們的對話……

缇嬰向江雪禾走去,一把拽住少年的手。

一只小妖從後偷襲,被她反手一個符拍得灰飛煙滅。

小妖們尖叫着不敢靠近,缇嬰則擡着頭,眼睛兇狠驕橫,像面對敵人。

她恐怕不知道,她握他的手,涼得如冰,還在微微發抖。

額發亂揚,她還倔強:“你怎麽不走?不願跟我商量嗎?”

江雪禾垂目。

他從小師妹眼中,看出很多份固執、不服、強硬,以及,色厲內荏。

而就在這般色厲內荏下,江雪禾被缇嬰拉走,被她匆匆拉着在林中快跑——

她要躲開小妖們,找到安全處,和江雪禾商量她的禦敵之法。

這是她主動拉他的手。

與之前的懵懂不同,她碰到他的手,便放下了心:

師兄手雖然很涼,卻是有人的溫度。

他确實是人,不是鬼。

至于他身上的奇怪之處……缇嬰隐隐約約,覺得眼熟,她好像學過類似道法,記憶卻在關鍵時候卡殼,讓她一時間想不起來她在哪裏見過。

但無論如何……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他就算是惡徒,就算真的與鬼有什麽幹系,那也得他們聯手逃出五毒林,缇嬰才好與陌生師兄分道揚镳。

兇悍的小師妹在驟然爆發的勇氣相助下,躲開了小妖們的跟蹤,布了一個陣,貼好了符,帶着江雪禾鑽進了一個山洞。

到山洞中,缇嬰趴在洞府門口,憂心地看到那些小妖們已經找到他們的位置,在洞外徘徊。他們捧着的紅嫁衣,快要堵住洞口的光。

妖怪們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了……

缇嬰回頭與江雪禾說:“我們天黑後動手吧。”

江雪禾坐于一旁。

這個一身秘密的少年待在她身畔,坐姿端然清矜,優雅萬分:“好。”

他問也不問她方才的異象,此時的獨斷。

缇嬰忍不住:“你不想聽我的計劃嗎?”

江雪禾便道:“是什麽?”

缇嬰的計劃在喉嚨中轉一圈,打個旋兒,沒有脫口而出。

她因方才的事對他多了些警惕,猶豫起來。

江雪禾以為她不會說了,他撇過臉看向洞外,忽然聽到少女的聲音:

“無支穢養的小妖們,在白天已經能找到洞府外,說明無支穢的力量越來越強。等天黑了,無支穢說不定會按捺不住,親自來捉我們。

“無支穢是很厲害,但是從那個獵人的話裏,還有這山上追着我們不放的花轎,我們可以猜——他心裏痛恨那個在新婚夜騙他死的新娘。

“這紅嫁衣,是肯定要披在無辜者身上的。他要把穿着嫁衣的人,當做他那未過門的妻子,大卸八塊,洩他的怨憤。

“咱們正常情況下打不過那個無支穢,這個新娘就是我們的機會——一人扮新娘,麻痹無支穢;另一人去山間四處,催動我白日布的那幾個陣,陣法開啓,消耗無支穢的力量。”

缇嬰說着說着,鎮定下來。

她眼珠轉一圈,靈動重新回到她身上。

她問:“這是我們的唯一機會,對不對?”

江雪禾知她恐怕有什麽瞞着自己。

但他并不揭穿:“是。”

師兄态度始終如一,缇嬰放松了些:“我白日布的那幾個陣,怕無支穢看出來,當場破壞我的陣。所以需要夜裏有個人去催動……師兄,你懂陣法嗎?”

江雪禾微笑:“我懂。”

只一瞬,江雪禾捕捉到了缇嬰眼中的失望。

江雪禾一怔:怎麽,師妹難道不是想讓他去開她那陣法的意思嗎?他本覺得她的陣法粗陋,他去開陣,可以補救一番,讓她的陣發揮出更好的作用……

然而師妹好像并不高興。

不高興的缇嬰只停頓一瞬,就面不改色:“我的陣法我自己才懂,我要去撥我的陣。”

她手指江雪禾:“你去扮新嫁娘。”

江雪禾:“……”

缇嬰:“你不願意?”

她心中打鼓,想陌生師兄又不傻,明知無支穢厲害,怎願意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她也沒辦法,她還要去殺那些追殺者呢,她需要師兄幫自己牽制無支穢,自己回來,才有力氣對付無支穢。

她是如此的有勇氣。

待她殺了壞人,她回來開啓“大夢咒”,用陌生師兄身上那些引也引不完的鬼氣,殺掉無支穢……

缇嬰心中準備了這麽多的說辭,不想江雪禾溫聲:“願意。”

驟然的寂靜中,缇嬰倏地擡頭看他。

陳大下了山後,幾次回頭看自己身後。

他沒看到山中師兄妹二人,便放下心,在山下約定好的小茶棚中,見到了十來個男男女女。

陳大卑微,賠笑:“仙人們,小人探清楚了,那狂妄無知的小姑娘,果然要對付山中大妖。她不知道山中大妖的厲害……今夜,她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十來個男女臉色微變。

為首者道:“那我等只能進山,先抓到那小妖女……你說的大妖,不會和我們為敵吧?”

陳大連連搖頭:“小妖女已經被山中大妖标記了,大妖只會盯着她!仙人有所不知,山中大妖的紅嫁衣,跟着誰,誰就是大妖選中的新嫁娘……大妖是要吃掉這人的。”

陳大聲音有些低,幾分苦悵。

他回想起了很久以前,山中大妖還叫酸與,還不是如今的模樣。那時他上山,與化作書生的酸與一同暢飲,問對方很多奇怪問題……

山中歲月悠久卻不能永久停滞,變故忽然而至。酸與不是惡妖,酸與只是做錯了一件事,便被玉京門弄成今日這副妖不妖、鬼不鬼的模樣。

酸與死後被玉京門弄成了無支穢,玉京門又把無支穢變成了選弟子的“試煉”方式。昔日堂堂一大妖,活不成、死不了,一次次遭受這些無知修士的欺辱。

一巴掌拍在陳大肩上,喚醒他的神智。

這些人道:“喏,給你說好的金子,滾吧。咱們追殺妖女的事,你膽敢說出去,你一家人都別想活了。”

陳大點頭哈腰出門。

他離開時,聽到男女中有一道女聲不安道:“師兄,咱們真的要進五毒林嗎?我覺得那個獵人不可信,玉京門這種大門派的試煉地,咱們怎好拿人……”

一傲慢男聲嗤道:“小師妹,你不敢進,今夜就留在外面,幫我們放哨得了。我們只是要把缇嬰給抓出來……缇嬰還沒進玉京門呢!她要真成了玉京門弟子,咱們就不敢動她了。”

另一人罵道:“小妖女不要她師父,說投靠新門派就投靠,欺師滅祖,真不要臉!”

“吱——”

塵埃吸入鼻,陳大将木門關上。

他背後的“分影符”,在門內男女吵嘴時,從門縫中鑽進去,貼上那些男女。

而茶棚的屋頂上,靠着梧桐樹,有一黑衣少年藏在樹蔭下,靜聽着下方的龃龉。

不過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陳大的“分影符”貼上追殺者的身時,五毒林中辰光微弱,天色轉暗。

抱臂坐在洞中打盹的缇嬰瞳眸中湖藍色光忽然晃了一下——她感知到“分影符”的蹤跡了。

缇嬰醒過神,睜大眼,看向洞中另一人。

光線黯淡,風聲嗚咽,她幾乎看不見那與黑暗融于一處的師兄。

莫非睡着了?

離天黑還差一會兒時間,缇嬰百無聊賴,屏着呼吸,輕輕蹭過去。

缇嬰托着腮,端詳靠着山壁的人:風帽後的師兄,長什麽樣?他是不是長得很吓人,才吸引了那麽多鬼?

缇嬰畢竟年少,好奇心重,她想着想着,便将手輕輕拂在他的皂紗上,試探地摳動。

江雪禾本閉目凝神,少女氣息拂在他周身,越蹭越近,快要撲入他懷中……他睜開了眼。

第 6 章 五毒無情5

第6章 五毒無情5

陳大被打暈,缇嬰擡頭,看到狹小洞中,另一頭的玄衣少年。

他始終不摘風帽,洞中如此驚變,他也安然十分,不見慌亂。

寒風中,符咒可以阻擋妖怪們找到他們,卻不能阻止那滲人的歌謠。

缇嬰自我安慰:是妖不是鬼,是妖不是鬼,是妖不是鬼。

她定下神。

她起身繞開陳大,坐到江雪禾身畔,輕輕地扯一扯少年衣袖。

少年低頭望來,缇嬰咬唇,突然攤開手掌,掌中有一點兒糕點碎屑,往他面前湊了湊。

她結巴:“我還剩、剩了一點兒,舍不得分給獵人。師兄,給你吃。”

江雪禾一怔:她來讨好他的嗎?

江雪禾風帽搖了搖:“我不餓,你吃吧。”

他這般寬容,反讓缇嬰心中起疑。

因為自己不好好讀玉牒的原因,害他們面對這麽強大的無支穢。江雪禾與她素昧平生,怎麽都不生氣的嗎?

莫非他也不是什麽清白人士?

缇嬰素來很壞,用壞念頭揣摩別人,也十分心安理得。

她此時便問:“師兄,你一點都不驚訝,莫非你知道五毒林有無支穢?你難道是沖着它來的?”

江雪禾溫靜:“不算是。”

——他是沖着她來的。

不過五毒林此時情況危險,他又想了解自己這位小師妹的品性與本事,便暫時不想與她相認。

何況……在江雪禾想來,自己情況特殊,不便與人長日相處,與缇嬰相認對她并沒什麽好處。待二師弟找來領走缇嬰,自己功德圓滿離開,實也沒必要讓缇嬰知道自己是她的大師兄。

缇嬰狐疑地瞪大眼睛,正要質疑。

江雪禾:“師妹,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是不是?”

缇嬰一愣。

她想到自己的秘密……便壓下不悅,點了點頭。

缇嬰将糕點碎屑塞到自己嘴裏,嚼了個幹淨。

她甜脆的聲音因為吃東西而悶悶的:“禍是我惹的,我不連累你。你就在山洞裏好好躲着,我明日把陳大送下山,自己會解決那個無支穢的。

“等我結束,再來接師兄!”

江雪禾不動聲色:“師妹打算如何解決無支穢?”

缇嬰口氣很大:“殺了它。”

江雪禾心想:憑你的三腳貓功夫嗎?

難道她藏拙,師父有教給她厲害本事,她這兩日并沒有用出來?

江雪禾這般琢磨時,冷不丁擡目,隔着紗簾,望到了女孩兒剔透如墨玉的眼睛。

那雙瞳眸波光盈盈。

她像一個乖極了的貓兒,窩在自己身邊,驕矜地眨着一雙惹人憐愛的貓兒眼……貓兒不求他辦事,可眼睛盯着他。

江雪禾恍悟。

許是長日與人相交太少,許是太長時間沒碰到活生生的人……自家師妹,總要哄着的。

江雪禾便順着缇嬰的意,說道:“殺它是應當的,但豈能讓師妹一人奔波?你我一同進入五毒林,如今無支穢找上門,斷沒有我推責的道理。我願與師妹共進退。”

缇嬰果然喜歡他這個答案。

隔着紗簾,他都能看到她那雙眼睛漾着粼光,明耀得像冰雪破水。

江雪禾移開目。

缇嬰活了過來,歪理重新回到了她腦子裏:“是這樣的。禍是你我一同闖的,當然要一起面對。你也不是全然無辜……”

江雪禾忍不住傾身:“我也不是全然無辜?”

——她不仔細讀玉牒,都能怪到他身上嗎?

缇嬰腮上沾着糕點碎屑:“兩人一組一玉牒,是你非要将玉牒交給我。你自己不看,指望我看。縱然我看錯了字,可難道你一點錯都沒有嗎?”

江雪禾啞然。

缇嬰用手指輕輕戳他手臂。

江雪禾垂目看她唇角:“我有錯。”

缇嬰吃驚地看他,自己都有點兒不自在。她咳嗽一聲,專心處理眼下的事——

“師兄,你覺得這個陳大,是不是凡人?”

江雪禾瞥一眼被缇嬰打暈、倒在地上的少年獵人。

他說:“應該是凡人。”

缇嬰放下心:“我也覺得……”

陳大是凡人,她的計劃才好實行。

這五毒林實在讓人不自在……缇嬰低着臉,小聲:“你也是人,不是其他東西……對吧?”

江雪禾不解,便沒吭氣。

她補充:“因為之前有樹皮妖冒充你。”

江雪禾明白了,他道:“我是人。”

缇嬰放松仰頭,姿儀端正的少年忽然彎腰,拂動風帽。袖子無意地擦過她唇角,揩去了糕點碎屑。

他聲音如流沙:“坐累了,換個姿勢。”

袖子與她臉頰,一觸即分。缇嬰一顫,指尖火滅,呆愣愣地跌在黑暗中。

江雪禾穿黑衣,戴風帽。缇嬰年少,不懂什麽叫“君子風流”。她只是在一瞬間忘了自己想說什麽,在一瞬間想,他好像和前師父不一樣。

二人一起坐在黑暗中,無聲無息。

缇嬰的計劃,簡單且狠毒。

五毒林裏的小妖怪們,都借助無支穢的力量活着。

如果陳大真的和追她的人勾結——她拜入玉京門的事,絕不能被攪和。她要借助陳大這個凡人,引出那些追蹤她的人,把那些人引入五毒林,和無支穢的力量互相消磨。

追殺者死後,無支穢的力量耗損,她便要趁它虛,要它命——除掉無支穢。

不除掉無支穢,她和陌生師兄走不出五毒林。除了無支穢,玉京門會高看她一等,她可借助這般功德,拜到自己心儀的師父門下,學到真本事。

無支穢也許可憐吧……但她也很可憐。憐憫一個妖怪的事,輪不到她。

于是,天亮時分,陳大睜開眼,見到的便是笑臉相迎的小仙子。

小仙子柔聲細語:“我與師兄商量,先送你下山,我們回去再對付無支穢。有我們在,無支穢應該不會攔你下山。”

陳大:“……發生了什麽?”

缇嬰道:“我的善良突然覺醒,覺得不能連累你一個凡人。我與師兄是逃不過無支穢的毒手了,但你還有生還的機會。”

陳大:“……”

他看眼風帽少年。

風帽少年只是長身而立,并不言語,似乎認同他那小師妹的說法。

陳大自然也沒有第二條路走。

三人出了山洞,江雪禾與缇嬰二人,按照陳大的指路,走回頭路,将陳大送出山林。

一夜之後,哪怕在白日,整個山林的天幕也灰茫茫一片。

鬼魅妖影在林間穿梭,時不時閃現,又時而偷襲,被缇嬰打退。

缇嬰心中暗沉:小妖在白日出現的數量變多了,力量也變強了,說不定再過一夜,那無支穢都敢當面出現了。

必須在今夜解決無支穢。

三人走在道路崎岖的山林中,聽到詭異的歌謠。

好幾次,紅嫁衣被妖怪們抱着,陡然出現在路盡頭;樹枝後,血淋淋的花轎停在那裏。

沒有瞳孔的小妖們追着他們:“紅繡鞋,血嫁衣,哭爺娘。坐花轎,颠一颠,山路崎岖夜又長,新娘莫要回頭看……”

接不到新娘,花轎便一直跟随。

這番景像在白日都開始出現了,将陳大吓得臉色慘白。

缇嬰也怕。

一片袖子伸來。

缇嬰害怕突然伸來的東西,她一顫抖,但是這片衣袖不是那晚的樹皮妖。

她聽到師兄在後的聲音:“莫怕。”

缇嬰矯情起來:“我不喜歡衣袖。”

江雪禾默半晌。

缇嬰牽着的,從衣袖換成了少年的手。

除了前師父,沒人牽過她。

缇嬰一呆,低頭想看,衣袖卻擋住了他的手——她碰到的肌膚好生粗糙,傷痕累累,和前師父不一樣,和樹皮也不一樣。

他手掌攏着她,有些涼。缇嬰手指亂動,想摸一摸,腕骨被他警告地拍一下……她心尖發燙,突然被腳下樹枝絆一跤。

江雪禾輕聲:“好好走路。”

缇嬰嘀咕:“我也不喜歡你的手。”

江雪禾沉默。

缇嬰:“等我們出了五毒林,我給你找藥膏,你手上的傷就能好啦。”

江雪禾怔一下,默然無話。

樹林中只聽到簌簌落葉、腳步聲。

陳大牙酸,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回頭看這對師妹:他該不會碰上一對小情人了吧?

果真,無支穢只攔他們往前走的路,不攔回頭的路。

二人将陳大一路送到了山腳,山路當真出現,蜿蜒向山外。

缇嬰跟陳大告別,卻在陳大轉身離開時,快速将一符紙拍入了陳大的後背——這是一道“分影符”。

分影符可以貼在人身上,當這人見到其他人時,分影符便會帶着缇嬰的氣息,追上其他人,從而讓缇嬰掌握他們的行蹤。

缇嬰這道符學的不算熟練,但有五毒林環境的遮掩,應該能瞞過那些人。

陳大如果真的跟追殺她的人是一夥的話,那些人知道她有可能死在無支穢手中,便一定等不及,會忍不住進五毒林。畢竟,那些人想要得到她,而不是一具死屍。

許是缇嬰的面色陰郁了些,江雪禾發問:“師妹?”

缇嬰當即擡臉:“師兄,我們去做其他布置,好對付……唔唔。”

他想她說的應當是“無支穢”,只是她怕妖怪聽到,才不開口。

缇嬰領着江雪禾,在五毒林轉悠。

江雪禾護陣,對付偷襲的小妖;缇嬰則在好幾個地方布陣,說是到夜裏,這些陣法作用出來,會幫她殺無支穢。

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深林中,缇嬰松了口氣。

好啦,等解決了追殺者後,她就得殺無支穢了。缇嬰知道自己的本事,想殺無支穢,她只能用自己最有天賦的那門術法——“大夢咒”。

但是讀了玉牒後,缇嬰知道山中妖怪都被無支穢統禦,她生怕自己召不到足夠的……靈。

擡頭看看天色不算晚,缇嬰吞唾沫:不如,趁着天亮,開法眼看一看靈的數量是否足夠?

白日見靈……應該不會像夜裏那般吓人吧?

缇嬰偷偷落後江雪禾幾步,自我鼓勵半晌,她念咒掐訣,開了法眼,硬着頭皮向天地間的氣望去——

穢息與鬼氣如洪水般呼嘯,包裹住前方的江雪禾。

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無數鬼趴伏着,跟随着,貼着那少年。當法眼打開,黑霧瞬間吞沒少年。

萬鬼橫行,或木然或瘋狂,或森寒或幽怨,數量繁多,足夠蓋住一方天幕。黑壓壓的鬼氣下,唯一不變的,是他們步步緊逼,追着江雪禾不放。

江雪禾行走間,就是一個大型的鬼物衣架子。

在重重疊疊的鬼影黑霧包圍下,缇嬰連他一片衣袖都看不清了。

缇嬰全身血液凍結——你不是說你是人嗎?!

第 5 章 五毒無情4

第5章 五毒無情4

夜火幽爍,洞外妖影游走。

詭異的環境下,缇嬰突然的質問,讓陳大愣住。

陳大哭笑不得:“小仙子,你說錯了吧?我只是一介凡人,我怎麽和妖怪串通一氣?妖怪哪裏看得上我?”

缇嬰奇怪:“怎麽不行?這個叫‘無支’什麽的妖怪藏在五毒林,縮頭縮尾,白天不出來,晚上才敢出來害人。說明它肯定有不得已的原因,要我是它,我就——讓你這個凡人去把那些進林子的修士拐騙進我的洞穴,我專吃修士的精魂,助長修為。你這種沒什麽靈氣的凡人,當我的‘伥鬼’就好了。

“我可以騙你——只要你乖乖聽我的話,一步步把修士引進我的陷阱,我就不殺你。”

她眼中的惡意不加掩飾。

甚至當她說自己的猜測時,她還頗覺有趣地笑了一下——少女的笑容是甜美幹淨的,但這份甜美幹淨配上她的話語,生生讓陳大打了個哆嗦。

江雪禾看着缇嬰。

他以為她跟師父隐居在深山老林中,小師妹必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但事實上……缇嬰這信手拈來宛如天生的“惡”,因何而生?

江雪禾沉思間,陳大幹笑,默默遠離缇嬰,往江雪禾的方向坐了坐:“小仙子,你開玩笑的吧?”

缇嬰:“嗯。”

可是陳大看着她眼中若有若無的戾氣,他真覺得……

權衡半天,陳大低頭認輸:“好吧,我也不那麽無辜……可我真的不曾想加害你們啊。我也沒和那大妖有什麽協議,我一個凡人,哪裏敢惹上大妖……我進五毒林,只是因為我家住山下,靠山吃山,我上山捕些獵物好賣錢。”

缇嬰:“我和師兄在這裏都得小心翼翼,難怪你不用?”

陳大慢吞吞地看二人一眼。

幽火中,連他這個凡人的眼神都有幾分詭異。

陳大道:“我應當不用擔心妖怪吃我……不是有你們嗎?這不是你們玉京門的試煉地嗎?這林中妖天天見你們這些修士,哪裏會在乎我。”

缇嬰一愣。

她恍然大悟:“你知道我和師兄進了五毒林!你一直偷偷跟着我們是不是?”

陳大笑得有些古怪。

缇嬰目光兇下,一手掐住他喉嚨,将他摔在洞壁上。

陳大想呼救,但是這洞中的另一個風帽少年自始至終坐得安然,缇嬰發瘋,那少年也無動于衷。

而缇嬰靈力再弱,也是修士。陳大劇烈喘息着,發覺自己快要呼吸不得,忍不住拍打缇嬰的手,示意缇嬰放開自己,自己願意配合。

缇嬰冷哼一聲。

陳大重新獲得自由後,飛快跑到江雪禾身畔,貼着江雪禾坐。

他心有餘悸,不敢耍花招,這才老老實實道:

“這個無支穢是什麽妖怪,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家世代住在附近,這妖怪沒死之前,我們都是認識的。它那時候叫酸與,化身成一個書生。咱們鄉野十裏,都多多少少受過他照拂。

“本來大家相安無事……後來,哼,酸與不小心惹來了玉京門。”

陳大沉默片刻後,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回憶:

“玉京門要除妖。酸與應該是很厲害的大妖,玉京門好像拿它沒辦法,玉京門就想了一個損招……呵,那種修仙大派,也想得出這種損招。”

缇嬰聽得津津有味,還踴躍發言:“什麽損招?讓我猜猜——我要是打不過一個妖,我就騙那個妖,趁它露出破綻,一舉殺了它。”

陳大譏諷:“小仙子和玉京門倒真是有緣分啊,他們想的損招,和你的差不多——他們派一個女弟子假扮成凡人,不知怎麽做的,竟然騙過了酸與。那女弟子誘酸與動情,騙酸與成婚。

“然後,在他們大婚的那天,女弟子把酸與引進這個五毒林,用早在這裏布置好的陣法,殺掉了酸與。

“可不知道為什麽,酸與死了,卻也沒完全死,就像小仙子你剛才說的那樣:酸與死後化成了一個叫無支什麽的大妖,它出不了這個林子,卻專門和玉京門的人作對。

“有你們在,我當然敢上山。那大妖肯定要殺你們,我躲在你們後面,根本沒事。”

缇嬰聽得怔然。

陳大講的故事有很多不通之處,但缇嬰首先想起那外頭至今還在唱的“血嫁衣”的歌謠,霎時明白這歌出現的原因——

大妖等着他的新嫁娘。

大妖永遠等不到他的新嫁娘,卻想用無辜者祭旗。

這是很心酸的一個故事,可是聽故事的人,江雪禾沉靜,缇嬰無情。

山洞中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缇嬰看向安靜坐在一邊的江雪禾。

江雪禾的風帽動了動。

缇嬰托腮:“你是真的一點力都不出嗎?你不覺得這個故事有點不對勁嗎?限你一炷香,給我想出疑點,不然我就把你丢出去,喂外面那些巡邏的妖怪!”

陳大深深吸一口氣:……惡女啊!

和假仁假義的玉京門好、好……般配。

江雪禾卻是乖順。

缇嬰讓他想,他就真的想:“據我所知,人與妖在千百年間,關系已十分融洽。若無特殊緣故,人和妖都不會特意針對彼此。玉京門好歹是天下四大仙門之首,平日忙得很,為何會跟一個妖過不去?”

陳大支吾。

江雪禾溫和:“在我看來,恐怕是酸與做了些禍事,才引來玉京門關注吧?”

陳大目光閃爍。

陳大僵硬道:“我只是一個凡人,我怎麽知道!”

如此,就連小白紙缇嬰,都聽出這個人話裏有隐瞞了。

對啊,缇嬰一路逃亡,沒有見人和妖刻意為敵過,人家玉京門那麽厲害,幹嘛盯着你一個妖怪?

缇嬰就要動手揍陳大,陳大連忙道:“不管什麽,又不是我做的!再說了,玉京門就是小人啊——打不過大妖,就騙大妖進陣法,把人家殺了。

“殺了人家還不夠,酸與死後魂魄也被囚禁在五毒林,才成了現在的妖。它出不了這裏,你們卻能任意出入。你們這些新入門的弟子,幾年來一次,在五毒林把酸與折騰一次。你們、你們……狗咬狗!”

缇嬰眨眼。

她不懷好意:“看起來你對玉京門很有意見嘛。那等我和師兄出去,帶你去玉京門轉一圈……”

陳大面如土色:“別!小姑奶奶,我只是個凡人,我喜歡誰不喜歡誰,影響不了什麽啊。你就別折磨我了。”

缇嬰不說話。

她并不是很相信陳大的話。一個凡人敢進五毒林,話裏話外向着一個妖,有兩種可能。

一個是,陳大确實和大妖有勾結,騙他們走到大妖面前,被大妖殺害;

另一個可能是,陳大受什麽人指引,來五毒林騙他們,想利用大妖除掉他們。

缇嬰想到了一路追殺自己的那些人。

自己進了五毒林,遇上江師兄。自己在五毒林和江師兄一路冒險,那些追殺自己的人沒有進五毒林……

缇嬰漆黑的眼瞳中,惡念畢現,略有殺氣。

陳大“噗通”一聲,被她吓跪。

缇嬰虛僞:“你跪我幹什麽啊?我是要拜大仙門的,我才不會對你一個凡人做什麽。”

她心裏補充:利用你一個凡人,除掉欺負我的那些人,只要做得幹淨些,不被玉京門知道,我就還是清清白白即将拜入玉京門的小仙子啦。

缇嬰腦中轉着壞主意時,發現江雪禾又很長時間沒吭氣了。

她心中一動:自己想做壞事,似乎繞不過這個陌生師兄。

她便仰起臉,詢問:“師兄,你在想什麽呢?”

江雪禾慢慢道:“師妹,你從未聽過‘無支穢’,是麽?”

缇嬰是鄉下來的土妹子,确實沒聽過“無支穢”。但是——

缇嬰眼睛眨也不眨:“厲害大妖嘛,誰沒見識似的。”

江雪禾如同沒聽到她的話:“天地無魔,遂生無支穢。”

“……”缇嬰懷疑他在跟自己解釋。

江雪禾耐心道:“聽說,千年前,人間是有魔的。傳聞說,玉京門當時的大能本有成仙機緣,卻放棄機緣,以身殉道,用自己封住了大魔。從那時起,天地無仙亦無魔,人與妖分界而治,開始嘗試着和平相處。

“天地間,總有些穢息無處可去。生靈死後的怨氣和穢息相結合,誕生‘無支穢’。被無支穢操縱的妖怪,叫作穢鬼。穢鬼沒有神智,無窮亦殺不死,一直是修行門派頭疼的問題。

“在有魔的時候,無支穢會成為魔。魔的存在,助長天地穢息,即使什麽都不做,也會讓世間民不聊生。如今天地沒有生靈能成魔,那無支穢的穢息,沒有歸處,便讓穢鬼越來越多。”

陳大聽得一愣一愣的。

缇嬰聽得有些不安。

江雪禾說出了她心中的不安:“如今,無支穢雖不可能成魔,卻是很厲害的。”

他疑惑:“這麽厲害的妖,會是玉京門給拜師弟子的考驗嗎?玉京門殺酸與,還要使詐。怎麽對付無支穢,卻讓沒有真正入門的弟子們來?”

缇嬰趕緊重新拿起玉牒,去認玉牒上的每一個字。

她看完後,仰臉:“……師兄,對不起。”

師妹一乖,必有問題。

江雪禾情緒穩定:“嗯?”

缇嬰好乖:“玉京門只是讓我們在五日內走出五毒林,沒想讓我們和無支穢碰頭。我們不回頭,無支穢就找不到我們。五日內走出五毒林,就算通過試煉。

“但現在……”

他們好像已經招惹上無支穢了。

這就是不愛讀書的福報嗎?

缇嬰辯解:“每個字我都認識,但是組在一起很晦澀,我不喜歡看。”

江雪禾心想:你不喜歡看,你就不看。

不知缇嬰是不是洞察他沉默背後的想法,她竟然奇怪:“不然呢?”

陳大在旁捧腹大笑:“哎喲兩個傻子哈哈哈哈哈……”

他被缇嬰揍暈。

第 4 章 五毒無情3

第4章 五毒無情3

五毒林到了夜間,妖氣沖天,已恐怖十分。

此地的妖氣似乎一日強于一日。

昨日江雪禾和缇嬰初入五毒林,夜間尚沒有這麽多的怪物。但此夜無雨無雲,滿林蕭瑟妖影不絕,從黑暗中沖撞出來。

他們手捧沾血的紅嫁衣,往闖入林的人身上披去。

又有花轎停在荒草間,被怪物們扛在肩上,四處巡邏。

怪物們皆是一團昏昏影子,雙眼無瞳,踩地如踩高跷。

他們唱着歌:

“紅繡鞋,血嫁衣,哭爺娘。坐花轎,颠一颠,山路崎岖夜又長,新娘莫要回頭看……”

缇嬰驚駭地望着他們。

她被身上披過來的嫁衣捆住,半晌動彈不得。

而她揮出去的符菉沾在妖怪們的額頭上,燃着幽藍火苗。正統道家法術,轟然吞沒了數名妖怪。其他小妖卻一副渾然未覺的樣子,仍托着嫁衣、繡鞋,将缇嬰向花轎的方向推。

缇嬰面白如紙。

但她睫毛低垂時,猛然發覺地上搖晃扭曲的影子——這些不是鬼,只是妖。

只要不是鬼,缇嬰就不怕了。

嫁衣捆得缇嬰掙脫不得,她五指卻快速掐訣,在一個妖怪沖來抓她手時,一層黯淡的符印向妖物身上打去。

少女施力,一腳将那些想捧她腳穿繡花鞋的妖怪們踹開。

她從地上爬起來後,面上、衣上沾滿濕泥。她低頭看到自己身上蓋着的血色嫁衣,以及妖怪們手捧的挂滿青苔的繡鞋——

缇嬰:“啊啊啊惡心死了!”

缇嬰與妖怪們鬥得你來我往之際,一個少年在林中跌跌撞撞地跑。

身後妖怪們追趕着他。

此人名喚陳大,是山下一獵戶。

陳大在鬼火重重的密林中逃跑,那些怪物的桀桀笑聲,讓他駭然欲昏。

他被一條藤蔓絆倒,撲倒在地。回頭間,怪物們向他沖來。

陳大猛地呼救:“救救救救命——”

眼中無瞳的人形怪物們眼看就要抓住陳大,一道青色光飛旋着,極迅捷地在半空中一勾。

青光如劍,無聲無息穿過妖怪們的胸膛。前仆後繼的妖怪們被定住身形,然後在空氣中炸開,化為煙霧消失。

陳大睜大眼,看到一個修長的背影擋在了他與妖之間。

那人背身,風帽在夜風中徐徐飛揚,卻将周身裹得十足嚴實。

陳大只能看到那人的手在半空中畫了一個什麽,就将妖怪全都斬殺。

那人的動作既快,又優雅,必然是……傳聞中的仙門弟子了。

陳大心中亂猜,冷不丁見風帽男子向他的方向偏了頭,似在打量他。

陳大吞口水:“仙人……”

風帽少年卻擡眸,向深林中一個方向看去——

江雪禾看到了妖氣突然炸開的地方,在深夜中,如同幽火吸引着暗處的一切魑魅。

小師妹在那裏。

陳大話沒說完,就被風帽少年提了起來。

少年身形如鬼如仙,提着一人在林中穿梭,瞬息間已離地三丈有餘。

少年缥缈詭谲的功法,讓陳大害怕又興奮:果然是遇到仙人了吧!

缇嬰法術實在很差,符菉效力也有限。

那些妖怪們沒有痛覺,層層疊疊撲向她。她憑着三腳貓功夫,越打越生氣,越生氣越要打:

他們欺她弱,她就把他們全都打趴下!

她雖勢弱,可她不要命呀。

缇嬰所有的法器、符紙、奇寶不要命地使出來,和這些糾纏她、非要把她往花轎中捆的妖怪們周旋。

她越打越吃力,而敵人無窮無盡,眼看自己要打不過了,缇嬰閉目,便打算拼一把,用出自己最厲害的那門法術——

“大夢咒”。

這是她召鬼禦魂最厲害的術法,也是她最不喜歡用、用起來就不舒服的術法。

在入五毒林的第一日,她救自己和江雪禾,用的就是這門術法。用完之後,她脫力暈倒,還做了一個迷迷糊糊的夢。

缇嬰不喜歡所有與鬼有關的法術。

但是眼下這些妖怪想殺她,也別想從她手裏讨到好。

缇嬰心狠,即将施法和這些妖怪同歸于盡時,清風徐來。

一根瘦長蒼然的手指點在缇嬰額心。

林風很冷,風帽吹拂。

歌謠聲在耳邊時遠時近,師兄冰涼的衣袖落到女孩臉頰上,清簌簌的,宛如飛雪。雪是浮動的,時濃時淡,風一吹,便消了。

缇嬰靈臺一清,醒過神來——

風帽少年擡手畫了什麽咒,往周圍妖物身上拍去。同時,他抓過她的手,帶着她與自己另一手提着的陳大,逃命去也。

半個時辰後,三人尋到了一安全的山洞休息。

缇嬰咬破手指,黑沉着臉,邊想邊畫,畫好了不那麽熟練的符咒。

妖怪們還在山林間徘徊,她的符咒貼在山洞四周,應該可以幫他們熬過今夜。等到天亮了,妖怪的法力弱了,才有機會。

缇嬰畫好符,走進山洞。

江雪禾早在她轉身的時候,便看出這小師妹心情不佳。他并不招惹她,安安靜靜地靠着山壁而坐,等小師妹走進來。

江雪禾安靜,他帶回來的陳大卻不合時宜地湊過去:

“小仙子真厲害,那些魑魅魍魉根本不是你的對手……”

陳大的吹捧還沒說完,就被缇嬰劈頭罵:“你故意的?看不出來我是廢物,全是他帶你我逃過來的!”

陳大呆住:“……”

這小仙子雖然經過打鬥後一身髒污,可她貌秀神嬌玉容雪膚,原以為小仙子人美心善,沒想到脾氣這麽壞。

小仙子說完,就怒沖沖地瞪着江雪禾。

江雪禾:“……”

火燒過來了,隔着風帽,他依然溫靜自若:“我只會逃跑,師妹打鬥時的風姿,非我所能比。”

缇嬰哼他。

她黑着臉坐下,抱住自己膝蓋。

江雪禾問:“師妹冷麽?”

缇嬰捂耳朵:不要聽你這被惡魔選中的聲音!

片刻後,一件氅衣披在了她肩上。

江雪禾又問:“師妹渴嗎?”

缇嬰依然不吭氣。

他嘆口氣,扣住她下巴,讓她擡臉,喂了她水囊中的清水。

耷拉着眉眼的小姑娘眼圈泛紅眼中噙霧,看上去他好像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事,讓她委屈極了。

江雪禾想了想,便又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包已經有些掉渣的糕點:“以前買的,師妹嘗一嘗。”

缇嬰看着他伸來的手。

她注意到他手若枯骨,骨節蒼白,手背肌膚皲裂,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傷痕向腕上延伸,像什麽符咒一樣……

她又想起方才林中點在她額心、喚她清明的那根瘦白手指。

……樹皮妖怎麽敢模仿他的手呢。

江雪禾察覺到她發怔的目光,快速收回了手,只将糕點留在她懷中。

缇嬰傻乎乎地眨了眨眼:“你有糕點,先前怎麽不給我?”

江雪禾耐心解釋:“先前以為今日便能出五毒林,那般粗陋的點心,怕師妹看不上。”

缇嬰噘嘴:那你現在是覺得我本事不夠,我們明天也出不了五毒林咯。

她又不開心了,江雪禾察言觀色,溫聲:“自然,以師妹的本事,說不定明日我們就能出去。到時師兄再在鎮上向師妹賠禮。”

缇嬰:“我要吃浮元子、透花糍、酥瓊葉、滴酥鮑螺、水晶皂兒……”

她獅子大開口,将前師父舍不得給她買的糕點,全點一遍。

江雪禾生平第一次知道這麽多不同名字的點心,有些驚詫,卻只道好。

缇嬰的面色終于徹底好看了。

小姑娘眉眼彎彎,瞳黑唇紅,不兇煞了,添幾分靈秀。

旁邊的陳大看得目瞪口呆——這少年,好會哄人。

缇嬰被照顧得舒服了,就不計較江雪禾之前當廢物、全靠她開路的行為。

她本來很生氣——他明明會法術,帶着她逃跑時并不慢,可他一路都靠她打打殺殺。

不過缇嬰現在不氣了:也許他只是厲害一點的繡花枕頭呢。

她扭扭捏捏地試探江雪禾:“其實我畫的那些符,我的法術,還是很少見的,對吧?”

江雪禾心中覺得她的本事太差,他不明白師父是怎麽教的。

但他口上只誇她:“師妹年紀這麽小,就學了一身本事,我生平僅見。”

缇嬰笑出了聲。

她攏緊身上的氅衣,掩口打個哈欠,滿意中藏着小小的自誇:“哼,你少見多怪。其實我沒那麽厲害啦……”

江雪禾很和氣:“我确實從未見過師妹這般厲害的。”

他說的誠懇,即使缇嬰知道他是因為沒見識而誇自己,她也十分高興。

缇嬰像個小淑女:“師兄,你跟着我,我們一定能進玉京門。等進去後,我罩着你。”

江雪禾沒吭氣。

缇嬰狐疑:“你不願意?”

江雪禾便道:“願意的。”

缇嬰心花怒放。

她驕橫任性,生氣時前師父都很難容忍她,讓她一個人待着。偏偏這個新認識的師兄這般上道,一路上都哄得她高高興興。

她心情好,便大度起來。

哎,雖然他聲音難聽,戴着風帽必然是長相也差,手上全是傷,估計身上全都不能看……但是她還是會幫他一起走出五毒林的。

懂事的缇嬰想起了臨行前玉京門交給她的玉牒,上面記載了這林中妖怪的情形。

缇嬰點了幽火,拿着玉牒:

“無支穢,雙目無瞳,酸、酸與死而化之,好禦妖魅而為禍,其鳴自、自……見則、則……死後怨氣不散,鎖于五毒林……”

陳大是凡人,沒聽過“無支穢”;缇嬰是鄉下來的土包子,也沒聽過“無支穢”;只有江雪禾,若有所思。

但江雪禾聽着缇嬰的念字——

她聲音清嫩,卻念得費勁,磕磕絆絆。

江雪禾莞爾。

缇嬰板着臉,擡起頭。

江雪禾不吭氣。

陳大不懂事撓頭:“怎麽不讀了?”

缇嬰自然是因為讀得丢人,才不想讀了。

但她豈會讓人看笑話?

她手指陳大,嬌叱:“不讀當然是有話問你了!說,你是什麽人!你一個不會法術的凡人上五毒林,做什麽?!你是不是和妖怪串通一氣要害我們?”

第 3 章 五毒無情2

第3章 五毒無情2

江雪禾的情況有些特殊。

他知道自己有個師弟,還有個十歲才被師父領進山門的小師妹。但他一直在外處理自己的私事,從未見過師弟師妹。

二師弟因為他自己的緣故,雲游四方。真正長在師父膝下的,只有缇嬰。

江雪禾經常從師父傳來的紙鶴中聽到小師妹的名字。

他偶爾閑下來時,也想過待自己做完了自己的事,總要回去,看一看小師妹。

沒想到,自己的事情沒有處理完,師門發生了變故,缇嬰獨自一人闖蕩此凡塵。

師父知道江雪禾的情況,從未想過讓江雪禾來照顧缇嬰。師父給自己的另一個弟子去了信,讓那人來接缇嬰;只是,江雪禾若在附近的話,不妨在師弟到來前,照應些缇嬰。

師門式微,師父抽身艱難,只擔心缇嬰受了委屈。

可師父恐怕也不知道小師妹想拜入別的門派。

此時夜雨些濃,江雪禾目光穿過洞中鬼臉、洞外寒夜中藏匿的妖魔,落到看不清的天穹上。

在腿上伏睡的少女發出均勻的呼吸,江雪禾才動了動。

他手指在半空中輕輕勾劃,畫符遠比缇嬰的三腳貓功夫熟練得多。他連符紙都不需要,僅在虛空中寫畫,片刻間,一張發着青光的“紙鶴”便畫了出來。

“紙鶴”很快帶着他的話,飛上天穹,飛出五毒林,告訴師父——他已見到師妹,師父專心處理師門的事便是,不必再操心小師妹。

在師弟到來接師妹前,江雪禾必然會照顧好小師妹的。

做完這些,江雪禾才微微低頭,目光隔着風帽紗簾,落在少女身上。

他靜了許久。

有一瞬,他想摘下風帽,好仔細看一看她。

但是少年搭在膝上的手略微一動,半空中的鬼臉便試圖沖過來阻止——好在江雪禾只是手指動了動,他到底什麽也沒做。

江雪禾微擡目,看向半空中的“鬼臉”。

半晌,他溫和道:“她怕你怕得不敢睜眼。”

半空中的鬼臉露出哭泣的傷心表情。

江雪禾又道:“你倒是忠心。”

他卻也不再說什麽了。

他一日都沒有在師門待過,但他知道師門教的很雜。缇嬰能畫出召喚鬼物的符,想來于此有天賦。

在小師妹被接走前,他應當可以指點一下師妹的修行吧。

江雪禾想得過于美好。

次日天亮,他才對缇嬰的法術表露出好奇,那個睡起來後正迷糊揉眼睛的小姑娘便兇他:

“我和你狹路相逢,你以為我叫你一聲‘師兄’,我就是傻子,會被騙去我的所有本事嗎?上個打我主意的人,已經入土了!”

江雪禾問:“一路上,有人想騙師妹?”

缇嬰自吹自擂:“怎麽可能!我這般聰慧,又這般有本事。昨晚的靈你看到了吧?我厲害起來,一下子能召出七八個!我不去作惡,是我善良!”

江雪禾:“……”

他觀她年紀小小,一夜醒來小臉浮腫,像發胖的雪團子。可見昨日的召鬼術,讓她靈力大耗。但她頂着一頭亂發,瞪圓眼威脅自己,倒真有些狠辣的意思。

江雪禾垂目:師門在東州和中州交接之處,玉京門在東州中部,缇嬰從師門一路逃亡而來,必是吃了很多苦頭。遇到些欺她騙她的惡人,很正常。

他對此無話可說。

這世間行走,人心詭谲,妖魔橫霸,本就如此。

江雪禾半晌說:“從昨天經驗看出,白日那林中大妖不敢明目張膽地出來,你我可以趕路了。”

缇嬰揉着惺忪睡眼,恹恹“昂”了一聲。

但是爬起來前,缇嬰忽然想到一事,拽住江雪禾的衣袖。

江雪禾看她。

缇嬰低着毛茸茸的頭,糾結搗鼓手指:“昨夜那個、那個……靈,還在我身後嗎?”

江雪禾擡頭看了看她身後空無一物的空氣,誠實道:“不在了。”

缇嬰立即放松下來。

江雪禾:“師妹,你召出來的靈物,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出現在白日的。”

缇嬰嫌惡瞥他一眼。

她憐憫地想:真可憐,土包子,沒見識。

她道:“我的法術比旁人厲害多了,別人在白日做不到的,我能做到。”

江雪禾:“原來如此。”

缇嬰吃驚:“你不相信我?”

她的反應,好像不相信她是大罪一樣。

江雪禾錯愕:“在下何曾懷疑?”

缇嬰:“你說話語氣平平,眼睛眨也不眨,分明是根本不相信我的話,看不起我。你敢看不起我?這一路打架,不都是我沖鋒陷陣嗎?

“我養着你哎!我……”

她鬧了半天,江雪禾溫和打斷:“在下只是在想,師妹這般有本事的話,我們便不怕出這個山洞了。只消師妹再召出昨夜的靈物,幫我們巡察四方,我們今日說不得便能走出五毒林。”

缇嬰一下子閉嘴。

江雪禾:“師妹?”

隔着風帽,江雪禾都能感覺到缇嬰白了他一眼。

她很自信:“我超厲害!我不需要召喚靈物,也能帶你走出去。”

她已經默認江雪禾是繡花枕頭,什麽本事也沒有。

江雪禾并不反駁。

缇嬰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跟着江雪禾,找路走出這五毒林。

她總不可能一直躲在山洞裏。

她是來拜師學藝的,不能被小小五毒林打敗。

不過昨日的靈物,她是萬萬不會再召喚的……她這輩子能不召就不召!

想到昨夜鬼臉可怖的模樣,缇嬰被自己吓得一個哆嗦。

在跟着江雪禾走出山洞前,缇嬰板着臉:“等一下。”

江雪禾回頭,耐心等這個磨磨蹭蹭不敢出去的小師妹。

他見缇嬰糾結片刻後,從懷中取出三柱香,用虛火點燃。缇嬰将三只香插在濕漉的土地上,握訣結印,叩首三次。

煙香随風向外,隐隐牽連因果。江雪禾看得疑惑。

他自認自己見多識廣,卻也沒見過這麽古怪的正派法術。

他只在邪術中見過類似的祭拜手段……

擔心小師妹走入歧途,江雪禾便明知她會生氣,仍開口詢問:“師妹還未拜入玉京門,便已經被哪位長老私下收為徒,要提前拜師嗎?”

缇嬰這次卻沒扁嘴。

她雪白的小臉朝着三根香,恭敬而虔誠。

她怪乖巧的:“不是的。我是與以前的師門斷絕關系,最後拜我前師父一次。等我今日走出五毒林,參加玉京門的弟子試選,我就要忘了以前的師父和師門。”

江雪禾靜片刻。

缇嬰轉過半張臉:“玉京門收徒無忌,并不在乎弟子以前有沒有拜過別的門派!你去告密,我也不怕!但你最好不要告密——哼哼,得罪我,你完了!”

她臭着臉,卻因忙着磕頭,而又不是特別張牙舞爪。

跪在山洞陰翳下的少女睫毛纖纖,黑眸圓潤如墨玉。這副玉雪機靈的樣子,讓江雪禾終于将她本人與師父信中描述重疊。

而在缇嬰眼中,這個不肯摘風帽的玄衣少年,不可謂脾氣不好。

隔着風帽,他笑了一聲。

笑聲沙啞,在濕寒的風中有些滲人。

他用那并不好聽的聲音慢慢說:“既然仍挂念以前的師門,為何還要拜新的門派呢?”

缇嬰扭過臉:“哼!”

她才不告訴他——

前門派惹了厲害角色,前師父遇到了麻煩,她在被追殺。

她和前師父加起來都打不過!

缇嬰知道自己很弱,幫不了前師父。她想拜玉京門這樣厲害的大門派,學一身好本事,好回頭幫前師父解決難題。

前師父雖然本事不夠,但對她還不錯。待她成了天下第一厲害的修士,她可以灑灑水,關照關照前門派啦。

然而五毒林的試煉,并不是那麽容易的。

青灰朦胧的天色下,發下豪言壯志說今日走出去的缇嬰,和江雪禾在林中繞了許久,始終無法朝着正确的方向走過去。

白日雨下得斷斷續續,江雪禾眼睜睜看着小師妹的臉一點點拉下去。

他想:她又要不開心了。

缇嬰狼狽而笨拙地用法術解決了一個偷襲的小妖後,氣得在旁邊的樹身上踹了幾腳。

天越來越暗,往前走、走不出去,往回走、很不甘心。偷襲他們的妖物似乎越來越強大,缇嬰應付起來越來越吃力。

她應對得困難,臉蛋越來越垮,卻寧可踹了幾腳樹,也沒有跟身後的江雪禾說什麽。

她惱死了。

她情緒堆壓在心頭無處發洩時,牛皮囊袋從後遞來:“師妹,喝水嗎?”

缇嬰咬唇,努力忍住自己沖到口邊的罵罵咧咧的詞。

她忍得臉色慘白一片。

江雪禾觀察着她。

在她爆發前,他快速地伸手捏住她下巴,迫她張口,給她灌了一口清水。

帶着靜心咒的清水入喉,缇嬰仰着臉,呆呆地睜大眼睛看他,忘了發火。

江雪禾道:“林中妖氣越來越濃郁,恐怕那藏着的大妖法力越來越強,這對我們不利。”

缇嬰:“哼!”

江雪禾:“看來今日出不去,我們應尋個妖怪找不到的地方過夜。還有,師妹,我記得出發前,玉京門有給你玉牒,介紹那妖物情況,也許今夜可以拿出來,你我讨論一二。”

缇嬰愣了片刻,才想起這事。

她不愛讀字,玉京門塞過來的玉牒她收下後,沒有拿出來過。江雪禾這時提醒她,她才想起來。

缇嬰聲音乖軟了很多:“哼。”

江雪禾心想:……好一只哼哼怪。

今夜的五毒林,比昨夜吓人得多。

後頸陰風陣陣,缇嬰走得顫巍巍,無非是不想露怯。

這似乎不是她的錯覺——

天黑了,雨已經停了。

樹林中,出現了若有若無的鬼火。

時不時有看不清的影子快速地從四周飄過。

似有人深呼吸,有人嘆息,有人在後吹她的耳朵,唱着遙遙的模糊的歌謠。

空氣又潮又黏,缇嬰結巴:“師、師、師兄,是不是有、有……靈來了?”

走在她身後的江雪禾,已經看到了周圍鬼氣濃郁得快要化出實體。它們向少女包圍而去,一個個疊壓着,點亮了林中幽火。

江雪禾面不改色:“沒有靈。但是師妹若是害怕,我們走回頭路便是。”

缇嬰反骨:“就不!”

缇嬰隔一會兒便問一聲:“師兄,你有聽到有人唱歌嗎?”

江雪禾:“師妹,你太害怕,出現幻覺了。”

缇嬰裝聽不見。

過一會兒,缇嬰:“師兄,你還在嗎?”

江雪禾:“不要回頭。”

缇嬰提問:“你命令我?”

一只手伸來,握住了她。

缇嬰一愣後,真的聽他話,沒有回頭了:他真好,他牽她。但是他的手,比前師父還要……嗯,是“老氣”。

再過一會兒,缇嬰扭捏:“師兄……”

少年溫和:“我在。”

缇嬰一路行走,一路詢問,皆能聽到江雪禾回應。

他聲音一直難聽,她不太聽得慣,但在此夜,給了她安慰。

磕磕絆絆中,缇嬰終于找到了一處可以歇腳的山洞。只要她畫好符做好布置,今夜便安全了。

她松口氣。

她正要開口喚江雪禾,聽到身後沙啞聲音:“我在。”

缇嬰血液一下子凍住。

過一瞬,沙啞喚聲再次平板地重複:“我在。”

缇嬰低頭,看向自己握着的手——哪裏是手,是粗硬的樹皮!

陌生師兄長得再醜,皮膚再差,聲音再難聽,手也不應該是樹皮啊。

遙遙的歌謠貼着她耳,讓她聽清了詞——

“紅繡鞋,血嫁衣,哭爺娘。坐花轎,颠一颠,山路崎岖夜又長,新娘莫要回頭看……”

缇嬰惶然的圓眸,倒映着荒木野林,妖氣喧天。

她哆哆嗦嗦,摸到懷中早已畫好的滾燙的符菉,手結殺鬼印——“諸神召将,降妖伏魔!”

少女指尖燃起明火,回頭向身後甩出。燃着火的符菉定住怪物一瞬,與此同時,她向前滾爬,狼狽地躲開身後怪物的襲擊。

第 2 章 五毒無情1

第2章 五毒無情1

時光一晃千年,塵世幾番輪回。

缇嬰驀地從夢魇中驚醒。

天黑乎乎的,雨下得淅淅瀝瀝,泥土氣息混着血水撲面而來,山野間不知名妖物的磨牙、喘氣聲隔着很近的距離擦過。

她一扭頭,看到一張煞白的、吐着長舌的鬼臉懸在半空。

缇嬰吓得要再次暈倒之時,一聲喑啞的男聲冷不丁在旁響起:“醒了?”

缇嬰蒼白着臉,瞪大眼睛,看到狹小山洞中屈膝坐在靠洞門口方向的少年。

他一身玄衣,戴着風帽,側影修長,然而手腳面容全都看不清。

有些吓人。

不過比起懸在缇嬰頭頂的那個鬼臉,他已經十分不吓人了。

缇嬰瞪着他,心髒噗通噗通跳了半晌。頭不那麽痛了,她從夢魇中徹底清醒,明白了眼下情形。

她不情不願地叫一聲:“師兄。”

戴着風帽望着洞外的少年,輕輕地“嗯”了一聲。

缇嬰氣悶。

缇嬰想起如今是何情形了。

幾月前,她拜的那個小師門因為師父太無能,幾乎滅門。前師父是死是活不清楚,但她一路逃亡,一直被人追殺。

進入東州後,追殺的人依然那麽厲害,缇嬰學藝不精,打不過他們,只好想法子找人庇佑。恰逢玉京門收徒,缇嬰便踴躍報名,棄了舊門,想拜入新門派。

她雖然是鄉巴佬,卻也聽說過玉京門的大名。若是成了玉京門的弟子,那追殺她的人自然不敢再追了。

只是玉京門收徒很嚴,報名弟子們要經過不同的考驗,才算報名成功,可進入下一輪。

缇嬰報名後,便被分配到了這個“五毒林”的地方。她自小膽怯,聽到名字這麽可怕的地方,正踟蹰,旁邊有一位少年站着,背影看着十分軒昂。

她被少年叫住:“師妹要去五毒林嗎?不知師妹可願搭夥?”

搭夥就搭夥。

但是進來後,缇嬰便後悔得要死。

五毒林到處妖魔叢生,她自己打不過,同伴竟也和她差不多水平爛……

二人在五毒林東躲西藏十分狼狽,方才他們快要被妖魔吃掉了,缇嬰不得不使出自己最厲害的法術——

使出後,妖魔散開了。

她也被自己召出來的半空中的鬼臉吓暈了。

她不只吓暈了,她還做了一個渾渾噩噩夢,什麽入魔什麽輪回……醒後記不太清夢,但頭好痛。

缇嬰打着寒戰時,聽到少年沙啞卻溫和的聲音:“做噩夢了?”

缇嬰又冷又怕,不敢擡頭,怕和自己召出來的鬼臉對上。旁邊同伴竟然開口,缇嬰立刻:

“你好兇,為什麽突然說話,吓唬我?”

那坐在山洞口擋着外面風雨的少年似愣了一下,微轉頭,隔着風帽,看了眼洞中少女。

缇嬰只有十四五歲。微濕的發絲攏在有些肉的粉腮上,一雙烏黑眼睛耷拉着,唇用力抿着,看着倔強又可憐。

然而她張口就倒打一耙。

可見教養她的人水平不好。

少年斟酌半晌,道:“你方才用符咒,驅退妖魔時嫉惡如仇,才會做噩夢。噩夢是天地殘念所致,當不得真。若是符修,此等脫力後遺症,并不罕見,師妹不必過于擔憂。”

缇嬰恍然大悟。反正她靈力弱,醒來後,也沒記太清楚噩夢內容。

什麽“嫉惡如仇”啊。她是根本控制不住符咒的力量,才做了噩夢。

她的前便宜師父本事太差,帶得她也本事差。她出了前門派那個小山坳,才知道外面的修士動不動飛天遁地,不是她能比的。

但是……

缇嬰憋了半天,她硬邦邦道:“我是符修出身,我不會被吓到。”

她瞪着那陌生少年——妖魔都是我打退的,你除了說兩句話,有什麽本事!

陌生少年脾氣真好:“如此,是在下多事。”

他慢慢從儲物袋中翻出什麽,遞給缇嬰。

就着黑夜昏光,缇嬰低頭,驚吓地看到他伸來的手背全是傷疤。她還沒看清,他似乎意識到問題,将東西抛至她懷中,他便收回了手,将手藏回了袖中。

少年說:“這是我在山下鎮中買的幹糧,師妹應當還沒辟榖吧?此地簡陋,委屈師妹了。”

他聲音不好聽,可腔調又如流水般不急不緩,啞啞地磨着人耳,讓沒見識的缇嬰怔了一下。

缇嬰低頭,看到懷裏送過來的幹癟的饅頭。

她不覺得不好意思:她方才救了他們兩個,他提供點吃的喝的怎麽了?

缇嬰:“喂!”

他詫異回頭。

缇嬰想了想,宛如點菜:“我不喜歡這種幹幹的東西,一點也不好吃。”

換做旁人,早要被她這副脾氣磨得沒了耐性。

那少年卻仍是平和:“如此,在下記住了。在下來得匆忙,沒有做足準備,師妹忍一忍,下次必不委屈師妹。”

下次?

缇嬰一想:哦,他說的應該是出了五毒林這個鬼地方吧。

不錯,出了五毒林,可以進玉京門當選弟子,确實不用委屈了。

這少年給了缇嬰幹糧,又給了缇嬰清水,還在最後抛了一件氅衣給她驅寒。

除了頭頂上懸着的鬼臉依舊可怕,缇嬰此時已用氅衣裹着自己,飽暖之後,她心情平靜了。

她還小聲說了一聲:“謝謝。”

她年紀小,仰臉說話時,烏黑眼瞳透着天真與戾氣。

少年別過臉看洞外的雨絲。

少年一徑望着山洞外,曲着的手背、修長的脖頸、露出衣衫外的肌膚,偶爾能看到許多慘烈的傷疤。但這些都被他藏得嚴實,背着光,不會讓洞中那位膽小的師妹看到。

他望着雨,坐得端直。

既像在出神,又像在判斷妖魔什麽時候會找到他們,或者他們該如何離開這五毒林。

細細碎碎的拉扯,女孩兒哼哼唧唧的“嗯”聲,拉回了他的神識。

他低頭,看到缇嬰的手輕輕地扯着自己的衣袖。

缇嬰心想:荒山野嶺,他怎麽坐得這般直,從背後看,竟很優雅?

在她慢吞吞挪過來時,少年微微屏了呼吸。

她聲音軟乎乎的,像只磨磨蹭蹭的小貓:“師兄……”

少年心想:方才沖着他發火時,不是叫“喂”嗎?

但他應了她一聲。

他的回應給了缇嬰勇氣。

缇嬰挨得離他更近,再是蝸牛移山的速度,她也挪到了少年身畔,小心翼翼地勾住他袖子,轉啊轉。

缇嬰:“師兄哦,你看出我是符修,是因為你也是嗎?”

少年聲音依然沙啞,卻應得很耐心:“算是吧。”

缇嬰有了勇氣。

她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那……它還在嗎?”

少年愣了一愣,順着她的手指擡頭,與半空中的鬼臉四目相對。

鬼臉沖他露出讨好的笑,一笑之下,将近三尺的舌頭便快要掉下來,涎水滴到瑟瑟發抖的少女後頸上,黏糊糊的。

缇嬰一驚。

她卻不敢擡頭:“什、什麽東西啊師兄?!”

少年望着鬼臉。

下一滴口水要落下來時,他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動了下,鬼臉的舌頭瞬間打結,卷着口水被封了嘴。

他用袖子拂女孩兒後頸:“是雨水,師妹。”

缇嬰松口氣,牙關卻還在顫:“雨水怎麽會滴到洞裏……”

少年:“濕冷林間,此氣象很常見。師妹不是本地人吧?”

缇嬰因為他的解釋徹底放心了,幹脆抱住了他手臂。

少年遲疑一下:“師妹……”

缇嬰“噓”他,聲音仍在抖:“它還在嗎?”

少年故作不知:“什麽?”

缇嬰糾結:“就是、就是……靈。”

少年心想:連“鬼”都不敢說嗎?這不是你自己召出來的聽你話的鬼嗎?

他口上答:“還在。”

缇嬰抖了一抖。

他覺得女孩兒快要哭了。

證據是她和他說話的聲音軟嗒嗒一片:“你能想辦法弄走它嗎?”

半空中的鬼臉登時委屈萬分,向下拂去,去蹭缇嬰。

缇嬰一個抖,撲入少年懷中:“嗷嗚嗚嗚。”

少年道:“妖魔要被你哭來了。”

缇嬰哭聲立即止住。

雨落長夜,山林夜間十分陰黑。只聽得彼此呼吸,頗有些相依為命感。

少年不習慣這種初來乍到卻過分的依賴,可她脾氣壞,他又不好找理由讓她開罵。想了想,他讓她擡起臉面朝自己。

她不肯。

少年:“鬼……”

缇嬰:“不許提那個字!”

少年被她吓一跳。

他改口:“你召出來的靈在你背後,你面朝我擡臉,不會看到它。”

缇嬰很反骨:“我為什麽要面朝你擡臉?”

少年:“我幫你擦眼淚。”

缇嬰一怔。

這種理由實在親昵溫柔又沒道理,何況他聲音也不好聽,應當拒絕的。但是他的手伸來時,缇嬰莫名其妙被他勾着下巴,輕輕擡起了臉。

隔着風帽皂紗,少年的眼睛落在她蒼白清瘦的臉頰上。翠彎彎的眉輕蹙,唇珠快被她自己咬破了,鴉睫盡濕,幾分稚氣,幾分嬌氣。

他便又覺得教養她的人将她養得還不錯。

少年用袖子慢慢給她擦幹淨眼睫上的淚滴。

他輕聲:“你不必怕你身後的……靈,若有妖魔來,它會幫我們。且時間久了,它便會散去,你若害怕,閉上眼睡一覺便是。”

缇嬰狐疑:“睡覺?”

少年:“嗯,我守夜。”

缇嬰疑惑:一路上你不是默默跟着我、吃軟飯的那個嗎?

她雖然脾氣差勁,可少年還在給她擦眼淚,他給的氅衣還扣在她身上,他剛才喂她食物喂她水……她被安撫得實在舒服,面頰微微紅。

她乖乖地點了頭。

她又提出很過分的要求:“師兄,我很嬌氣,可以睡在你腿上,你拍背哄我嗎?”

少年:“……?”

倒是會使喚人。

但他性情當真好,“嗯”一聲。

缇嬰果然露出笑,她笑起來比拉着臉甜多了。

缇嬰的過分要求被滿足後,她睡前,少年的手攏着她後背,她嘀咕:

“你為什麽這麽待我?”

少年頓一頓。

他回答:“因為我是師兄。”

修士們在路上遇到,客氣些,都會互稱師兄師妹。缇嬰走一路,已經知道這些禮數了。而且,如果他們都能進了玉京門,那彼此确實是師兄妹。

于是缇嬰便以為他是客氣話。

雨聲沙沙。

一整日和妖魔東躲西藏,缇嬰已經累了。縮在氅衣下,被人拍背哄睡,她困得不行,抓緊時間問出臨睡前最後一個問題:

“師兄,你叫什麽呀?”

少年停頓片刻——一整日了,大小姐終于想起問他叫什麽了。

少年答:“江雪禾。”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缇嬰嘀咕一下,沒想起來,便懶得想了。

等了片刻,沒有動靜。她覺得他不禮貌,便又有點兒不高興了:“你都不問我叫什麽嗎?”

他知道她叫什麽。

但是為了避免她在入睡前又發脾氣,他配合地問:“師妹叫什麽?”

缇嬰滿意地鑽入溫軟的衣袍下:“師兄,我叫缇嬰。”

少年垂目望她,用手輕輕拍撫她後背:“知道了。”

缇嬰不知道。

江雪禾真的是她師兄。

缇嬰離開前師門,她的前師父怕她受委屈,給大弟子傳了消息,說很擔心缇嬰。

江雪禾,便是缇嬰那個從來沒見過面的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