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仙人撫頂15

第119章 仙人撫頂15

在巫神宮所統禦的中州範圍, 巫女是有可能成為神女,進入巫神宮,供奉大天官的。

不過, 月枯村的巫女, 卻不會成為神女,也不會去巫神宮供奉大天官。

可以說, 此地的巫女,剝離于巫神宮的掌控。

此間之人,不信奉巫神宮,不信奉神女與天官,卻會豢養巫女與神子。

方壺山外月枯村, 是穢鬼林進出的必經路段。穢鬼與無支穢被封于穢鬼林,此地靈氣被穢息擾亂, 便容易誕生一些奇妖惡鬼,來欺壓百姓。

有一類妖, 統禦了此間妖鬼, 名喚“鬼姑”。

鬼姑自稱是無支穢下第一人,惡鬼之王。鬼姑可以惑人、吞噬記憶、植入記憶,靠着這些手段, 它無往不利, 在穢鬼林周遭,人間談鬼姑而色變。

好在鬼姑有軟肋——好吃善男信女,童男童女。

人間只要每五年供奉一童男或童女, 它便會庇佑此間五年,不出來作亂, 甚至會打跑其他那些張狂的污穢妖鬼。

這片混亂地方,一直将有靈氣的巫女供于鬼姑, 換得人間平安五年。既然人與妖定了契約,誰也沒有打破契約的意思,此地便沒有巫神宮發揮的餘地。

或者說,方壺山月枯村守住了穢鬼林朝下的第一線,讓巫神宮有更多精力去對抗穢鬼潮,巫神宮便默認了月枯村不同于他處的奇怪風俗——

巫女不晉為神女,不學神術,不入本宮。月枯村的巫女,僅供于鬼姑。

缇嬰便是這樣的小巫女。

她誕生之初,被測出身懷靈根,周遭村民驚喜且畏懼,将她看作是這一代要被供出的巫女。

他們養着小巫女,會贏來至少五年的風調雨順。

他們養着小巫女時,并沒想過小巫女日後會殺了鬼姑,打亂他們與妖簽下的契約,毀了他們遵守的祖法。

他們要的是一個被獻祭的小巫女,而不是一個想做英雄救他們的小巫女。

在這個虛妄世界中,缇嬰被地縛靈所壓的千萬惡念封了記憶,乖乖地被扣上腳鏈手鏈,被推入一個與狗洞差不多大的小房中,關了起來。

她茫茫然。

夜裏風聲赫赫,她聽到幾聲狗吠,趴在自己的小屋欄杆處朝外看。

與她相挨着的狗屋旁,蹲着一只黃狗。黃狗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爹娘送來的夜食,得主人拍頭誇獎。

那年輕婦人摸着狗的腦海,眉目溫柔:“阿黃,真乖。你要做有用的狗,知道嗎?啊,今夜好像會下雨,你睡在這裏會不會淋濕?”

婦人看着天色,猶豫一下,說:“我與夫君商量一下,今夜要不抱你進屋子睡一宿吧。”

阿黃歡喜地繞着主人叫。

阿黃又回頭,看向身後另一座狗屋——已經是個小少女、并非幼女身材的姑娘蜷縮着身子,趴在木欄邊,剔透的眼睛看着他們。

阿黃低頭看看自己碗中的狗食,又叫了兩聲。

女主人這才回頭,看向狗屋中的缇嬰。

缇嬰看到她,目中浮起讨好笑意,小聲道:“娘,我餓。”

她說:“我想吃飯。”

婦人盯着她,目露猶豫。

半晌,婦人悶不吭聲,抱起阿黃,進入點着一盞燭火的屋子,去與丈夫商量讓狗睡人屋一晚之事。

缇嬰蹲在狗屋中,她聽到沒有更多動靜了,又眼睜睜看着燭火熄滅了,就趕緊慌張地推開狗門,手腳趴在地上,鎖鏈叮叮光光。

她迫不及待去搶食阿黃剩下的不吃的狗糧。

她只有吃飽了,才會有力氣施展自己小小的法術,給村民們賜福。

不光有村民,還有其他城中鎮中前來求助的普通百姓。爹娘會拴着鏈子,讓她去施法。她沒有學過法術,全憑自己的感覺,有時會幫人,有時會害人。

幫人了會得到爹娘多加的一碗粥,做得不好了會得到劈頭蓋臉的一頓打。

但是大家都說她是小巫女,她生來就是庇佑月枯村、是要被獻給鬼姑的。

天然幹淨的一張紙,自然是旁人如何塗抹都可以。

缇嬰聽着大家的意願做所有事,她只有很少的時候會不快樂——比如好餓、沒飯、爹娘嫌她吃得多的時候,阿黃多剩她一點飯就好了;比如爹打得她好疼,如果輕一點就好了;比如娘心情不好的時候會來罵她,罵她也無所謂,可是娘總揪她頭發,她總擔心自己頭發要掉光。

頭發掉光了,冬天就頭皮冷,狗屋裏太冷了,她受不了。

深夜中,缇嬰狼吞虎咽去吞食狗糧時,忽然偏頭,怔了一怔。

她隐約覺得哪裏不對。

因為……她應該很餓,但她吃下去後,竟有一種嘔吐反胃的感覺,讓她覺得并不餓。

就好像她平時吃慣了好吃好喝的,看不上這些狗食。

但是怎麽可能呢?

微妙的一瞬疑惑很短暫,缇嬰看到爹娘屋子的燭火又亮了,她害怕自己偷吃被打,連忙爬回自己的小屋中。

而即使這樣,男主人出來,看到阿黃的狗碗中粥水灑出一些,在月光下如碎銀,男主人勃然大怒。

他拍打狗屋:“小嬰,出來!看看你幹的好事!”

出去就會被打。

缇嬰緊緊拽着狗門,用身子牢牢抵着不讓外面的爹進來。她眼睛漆黑又幹淨,隔着小小木欄與外面的男人對望。

男人愣一下,啐了她一口。

缇嬰擦掉臉上的唾沫。

男人累了,嘟嘟囔囔道:“賠錢貨,屁用沒有,整天吃我這麽多吃的喝的,還要老子養着……你怎麽還沒被獻給鬼姑?”

缇嬰不敢說話,怕他更生氣。

她抵着木門,被那男人踹了好幾腳也不肯開門後,男主人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缇嬰才松口氣。

她蹲跪在這裏,仰頭看着自己栖身的寸息距離之間的小屋,又有幾分困惑。

好小的屋子,她都沒法躺下,只能縮着坐……但是她不好提要求的,爹娘說,小巫女是要奉獻的,她整日要求那麽多,不是個合格巫女。

若不是合格的巫女,鬼姑不要她,她庇佑不了村民,大家大概就不要她,不養她了。

那怎麽行呢?

她對被抛棄有一腔恐懼與畏縮,就算她從來沒有去過外面,她也知道如果沒有爹娘給她屋子睡,給她吃給她穿,她會餓死的。

缇嬰靠着狗屋,虛虛地嘆了口氣。

她要睡覺了。

明日天亮了,還要施法救人呢。

次日,缇嬰果然被爹娘拽着鏈子,鎖到了村口的槐樹下。

缇嬰坐在一張簡陋的桌子後,稀稀拉拉的村民與外面來的鎮民們前來排隊——

“小巫女,我昨晚做了噩夢,你說,這是不是鬼姑對我有什麽暗示啊?”

“小巫女,我家的牛丢了,是誰偷的啊?”

“小巫女,你前天算錯了卦,你爹還管我多要了五文錢,你賠不賠?”

前面的都還好,一聽到“賠錢”,缇嬰心中就湧上恐懼。

她連忙:“我賠、我賠,你別告訴我爹……”

她慌慌地要賠錢,卻不知道自己哪裏有錢。慌亂之下,她從自己發間扯下了一根發帶想贈予人。而看到發帶粉白清薄的顏色,缇嬰怔了一怔,有什麽被壓制的記憶要努力沖破……

她正發呆間,“啪”的一巴掌,揮了下來。

她連人帶發帶,都被發怒的男人一掌打趴了。

躺在地上蜷縮一團的缇嬰,看到自己鼻端流了血。她害怕惶然時,又突然發現那血消失了……她摸自己鼻尖,那裏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缇嬰心中又一重古怪浮起:怎麽回事?怎麽好像是,有人替她擋了傷一樣?

周圍人漠然搖頭觀望,缇嬰的爹對她又踹又打,缇嬰的娘不忍心地別過眼,不看這個方向。

爹打了半天,然後無所謂地對來人說:“這算賠錢了吧?”

來人無語,與爹吵了起來。

他們的争執遠離了缇嬰,缇嬰輕輕松口氣。

她被一個人扶了起來,那人碰到她手臂時,她顫抖一下,肌肉猛縮:“別打我。”

婦人聲音尴尬:“小嬰,我是娘。”

躲在臂彎下的少女擡起一只眼,悄悄看她。

婦人抿着唇,将她拉扯起來。

她似乎想表達對缇嬰的關心,伸手要撫摸少女發髻、幫她撣去發間塵土。

缇嬰本能地朝後一躲,說:“別碰我頭發。”

婦人手一僵。

缇嬰想了想,說:“我會禿的。”

婦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半天,讪笑一聲,不說什麽了。

缇嬰重新被按到桌後坐着,被重新要求給陌生人們施法。缇嬰苦惱非常,既覺得自己不通法術,又覺得自己應該通,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婦人道:“你好好施法救人。都是因為你還不夠年齡,不能被獻給鬼姑,咱們村中才有這麽多壞事發生。這都是你的錯。”

缇嬰點頭:“我會快點長大的。”

婦人抹淚:“你一定要救我們,幫我們……”

缇嬰嬌聲嬌氣:“我會的。”

她想了很久,還是覺得她應該不會法術,便只好糊裏糊塗給人施法,一會給人看病,一會給人算命。她心虛自己說的每句話都不準,自己根本沒有幫到別人,一直在壞事……

所以中午時,她被爹扣壓了飯菜,一點不給她吃,她也沒有怨言。

到晚上的時候,她只好又偷偷爬出狗屋,與阿黃搶吃的。

這一次她運氣沒有那麽好,被爹抓到了。

她被打得臉有點兒腫,縮回自己的狗屋中。

好痛。

但是沒辦法。

爹娘說她太麻煩了,她不敢說痛……

大約別人也會痛,但別人都沒說過,也許是因為她确實麻煩吧。

她深深愧疚于自己是一個無能的小巫女,她希望自己快快長大,成為一個厲害的可以幫助大家的巫女。

獻給鬼姑後……也許就好了。

大家都會開心。

缇嬰懷着這樣甜蜜的心願,睡了過去。

這樣的日子是她的日常。

缇嬰起初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經常有不習慣的想發火的感覺,但是被打着、被罵着、被人不停勸導着,她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樣的。

她每一天,都在盼望着被送給鬼姑的日子。

也許她确實不是真正合格的小巫女……她怎能對爹娘有怨氣呢?

也許正是因為她不誠心,鬼姑才遲遲不來帶她走吧。

這一日,缇嬰又如往日一樣,被鎖在村口槐樹下,幫人批命算卦,蔔問兇吉。

中途,她打了個噴嚏。

對面的人臉一下子黑了。

在槐樹下站着監督她的爹過來,毫不猶豫地一巴掌扇下來。

缇嬰卻聰明了很多,裝作自己坐不穩的模樣,摔到地上。她屁股被腳鐐硌得痛,但是爹的巴掌沒有落到她臉上,她便又有一腔小得意。

爹罵她:“偷奸耍滑!”

缇嬰鼓起勇氣:“不是的。”

她說:“爹,天冷了,我好冷,我衣服太薄了。”

爹一愣,爹不可思議:“你是小巫女,你怎麽可能冷?又想騙我給你花錢裁衣?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養育之恩的?”

缇嬰苦悶。

她說:“不是的。”

真的冷啊。

難道因為她不是合格的小巫女,她才覺得冷嗎?別的巫女都不怕冷?

缇嬰耷拉下腦袋,反省羞愧一番,重新爬到桌前幫人算命,不敢再說自己冷了。

她的鼻尖被凍紅,臉頰涼如冰雪。

她咬牙說服自己:不冷。

正在這時,一片冰涼降到她鼻端。

她深吸口氣,又打了個噴嚏。

爹暴怒:“你又怎麽了?!”

缇嬰呆呆道:“爹,天真的冷了啊……下雪了。”

她屈膝坐在矮桌後,仰頭看着天空中漫漫灑灑飛下來的雪花。

雪花晶瑩,天地微白。

缇嬰心中忽而一頓。

她眼皮一揚,幽黑的眸子,向飛雪之後看去。

那裏,徐徐行來一個人影——

一個戴着風帽的雪衣少年,款款行來。

衣如鶴揚,身如雪清。他從雪中走出,風帽飛揚間,面容不現,已見翩然風雅之氣。

缇嬰的心猛然“咚咚”跳起。

不知緣由的情愫如攀蔓,纏繞她心間,讓她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從飛雪中走出的少年。

在缇嬰眼中一身通白、清靜雅致的少年郎,在他人眼中,帶着一重血色。

他們都聞到了那弑殺寒意。

爹娘臉色大變,村民臉色大變,齊齊站直:“你是何人?!我們村子不歡迎你,小巫女不歡迎你!”

風帽揚起。

少年擡起了臉。

隔着紗幔,坐在木桌後的缇嬰,隐約窺到少年下巴脖頸處的一道道血痕,如枯枝般向上纏繞,實在陰森可怖。

他彬彬有禮:“在下江雪禾。”

他向前伸手:“小嬰,過來。”

缇嬰怔愣。

村民們冷笑:“你是什麽惡鬼妖魔,來哄騙我們的小巫女?小巫女不會跟你走的?”

這少年卻并不看他們。

隔着風帽,他看的人,是坐在那裏、發絲淩亂、面頰染灰的小姑娘。

小姑娘卻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她看了半天,悄悄地說:“我不認識你。”

江雪禾眸子一頓。

他目光落到她脖頸上的狗圈,手與腳上的鎖鏈。沉重的鐵鏈壓着她纖細的手腕,她手腕被磨出了一圈嫣紅。血痕被轉移到他手腕上,她自然是不知的。

她說一句話,就要偷偷看眼身邊人,十分不安。

江雪禾心中驟然劇痛。

他的殺意再無法掩飾——

他每日給她買漂亮衣衫喂她吃飯哄她睡覺,将她慣得嬌氣任性跋扈肆意。

他對她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将她養得嬌妍可愛,是世上最漂亮的灼灼桃花。

他不肯她被任何人采摘。

而今,她卻在他不在的時候,被困在地縛靈的恐懼噩夢中,被弄成了這副模樣。

地縛靈奪走了她的記憶。

是了,地縛靈要織就心中恐怖來對付缇嬰。缇嬰最害怕的,不就是她的童年嗎?

缇嬰眼睜睜看着,這個雖然看不清面容、卻隐約覺得非常好看的少年哥哥,身上的氣勢在一點點發生變化。

好像有數不盡的黑氣籠罩住了他,在他腳下形成一團黑霧,宛如騰雲駕霧。

然後,無數藤蔓從四面八方飛出,絞殺向這裏的所有村民,包括她爹娘。

飛雪之下,一片濃郁血腥彌漫。

衆人尖叫跑躲,缇嬰一下子站起來,手腳上的鐵鏈重得她身子搖晃,臉色煞白。

缇嬰哆嗦:“你、你、你……”

爹娘慘叫:“小嬰,快阻止他,快救我們!”

村民們在地上滾爬,一道道蜿蜒血跡延伸向她,向她張開求救的手:“小巫女,救我們,救我們!”

缇嬰發抖。

缇嬰慌張道:“我、我救、我救……”

她怎麽救啊?

緊張畏懼之下,她手心掐緊,忽而掐出了一個發訣,指尖燃起一團水色霧光,映着她眉眼。

她想不到自己能使出這種不知名的法術,一下子呆住。

爹娘:“小嬰,救命!”

缇嬰着着急急,再顧不上自己哪裏學的奇怪術法,硬着頭皮向惡人沖去:“別害我爹娘!”

江雪禾殺人如喝水。

他先前被困于地縛靈對他的惡念中,他靠鬼魂修行,又奪舍了活人力量,才重回塵世間。

一旦弄清楚那個虛妄恐懼的原委,他便恢複自己本身的冷酷,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地縛靈最可怕的本就不是自己多厲害,而是人深陷于自己的恐懼,無法清醒。一旦清醒,地縛靈就沒什麽難對付的。

江雪禾殺盡那個虛妄中的所有人,破開了幻境,回到現實中,便發現缇嬰不見了。

淅瀝小雨中,他張開法眼鎖尋,用自己與缇嬰之間精忠陣的牽絆找人。她在地縛靈的虛妄中受到什麽傷,那些傷全都會轉移到他身上。

鼻尖滲血、手臂發青……

江雪禾冷冷地看着自己身上出現的變化。

他習慣了所有傷痛,這些小打小鬧的傷也不被他放在眼中,但是身上傷出現得越多,他心中殺意便越重。

他确認地縛靈一定遮蔽了小嬰,讓小嬰沉浸于舊日噩夢,才讓小嬰受傷累累。

唯一的慶幸是……他們不知道他與缇嬰之間有精忠陣,他們不知道他們殺不掉小嬰。而他會追着這些痕跡進入他們的惡念噩夢中,報複回去。

江雪禾殺人殺得從容淡定。

他好像又變回了從斷生道出來的夜殺。

只要他想殺,沒有人能逃出他的掌心。

地方很快躺了一大片屍體,血流成河,江雪禾冷漠無比。他又眼睜睜看着那些屍體再次爬起來,變回人,向他撲來。

他再次殺掉。

他當然知道作為外來者,自己不可能殺得掉小嬰噩夢中的地縛靈,但是……看他們多死幾遍,也是快意。将他們抽筋斷骨、淩遲削肉,亦是暢快!

不掩飾殺意的白衣風帽少年,便如惡魔臨世般。

他踩着一地血污,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直到缇嬰跌跌撞撞地沖過來,朝他揮出幼稚可笑的法術。

江雪禾當然不會如自己那個噩夢中那樣,被她刺中。

他拽住她手腕,稍微運力,将她人扣在了自己懷裏。

缇嬰掙紮不掉,渾身僵硬。

眼見陰鸷森冷的殺氣包裹着她,卻像逗弄一樣,并不向她斬殺。她慌得睫毛顫抖,卻偏有一腔反覆,被壞人扣在懷裏,她也咬着唇,不肯呼救認輸。

風帽的紗幔拂過她的臉。

清清潤潤,像她記憶深處漂浮的一片羽毛……

缇嬰失神間,聽到扣壓她的少年聲音喑啞,不冷不熱:“打我?”

缇嬰咬牙:“怎麽,不行嗎?”

江雪禾漫不經心,另一只手再度揮殺,将襲來的人放倒。

江雪禾淡聲問缇嬰:“為什麽打我?”

缇嬰驚住。

她脫口而出:“你殺害我的家人,我反抗你,很正常吧?”

江雪禾眼眸中瞬浮一團血色氤氲。

可惜缇嬰看不到。

她被少年緊扣住手腕,被他轉個身,被迫面朝他。但是紗幔阻隔,她看不到他的臉。

這少年再次俯過來,掐住她下巴。

他聲音沙啞而陰涼,如毒蛇一般冷酷又玩味:“家人?

“我才是你的家人。”

他捏緊她下巴,聲音低柔之間,如同施下咒術一樣,滲透她的骨血:“只有我是你的家人。”

缇嬰大叫:“你殺我爹娘!”

他真是一個可怕的人。

他聞言低笑,握住她手腕,手指在她靈脈上一撥,拿捏住她。

江雪禾幽聲蠱惑:“我不光要自己殺,我還要你殺。”

他驀地擡手。

他摘下他所戴的風帽,一把扣在了缇嬰腦袋上。缇嬰眼前一黑又一亮,視野被紛紛擾擾的白紗蓋住。

她發覺自己的手被少年抓住。

紗幔罩下來,她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

缇嬰:“你對我做了什麽?”

一道聲音,用傳音入密的法子,在她識海中響起,幽幽涼涼,捉摸不定:

“我在風帽上下了一個小隔絕術,掩了你的認知而已。

“你不用聽不用看,不用害怕不用傷心,跟着我殺人便是。”

缇嬰:“我不——”

她的反抗毫無用處,他握着她的手,從後抱着她,帶着她的手在空中畫出一道道符印。

空手畫符,符菉結印,赫赫威光,撲向周圍的鬼魅們。

風帽阻隔,所有的尖叫恐懼,都不能被風帽中的缇嬰聽到。多少血濺在風帽上,都不能被缇嬰看到。

她眼中只有幹淨的雪白色,鼻尖只聞到困着她的少年身上的氣息。

雪霧紛揚。

血氣彌漫。

江雪禾擁着懷中戴風帽的小少女,雪白衣袍沾血,長睫上兩點霜霧。衣袂飛揚,雪色風帽沾着的血跡,落在缇嬰的衣裙上、飛起的發帶上。

江雪禾眼睛溫和地看着周圍那些頂着她舊人面容的怪物們,他手上不停,抓着她冰涼手骨,帶着缇嬰一道殺人——

只有她的手,才能殺掉地縛靈的恐怖,才能破開虛妄。

只有怪物們死在她手中,她才能走出噩夢。

慘叫聲連連。

浩然藍色與青色的道光以江雪禾與缇嬰為陣心,向外彌漫。

當第一個人死在缇嬰手中時,掙紮不斷的缇嬰頓了一頓。

她的靈臺稍微清明,被壓着的記憶開始回歸。

她聞到師兄身上的雪香、血腥。

她手指微微發抖。

他握她的手分外有力。

繼續殺人。

一個個虛妄被破開。

江雪禾感覺到懷裏的少女安靜下來,不哭不鬧不掙紮了,他便知道她失去的記憶,在被找回。

他當做不知。

飛雪落在風帽上。

缇嬰結印的手,漸漸不再需要他指引。

無聲無息,怪物們消失,天地大寂,蒼然大雪下,只有師兄妹二人靜然而立。

江雪禾擁着缇嬰。

二人相握的手,虛浮于半空。

江雪禾緩緩道:“小嬰?”

他用傳音入密的方式與風帽下的少女說話。

缇嬰慢慢的:“……嗯。”

她問:“……消失了?”

江雪禾:“嗯。”

缇嬰沉默一下,忽然擡手要掀開風帽。江雪禾卻倏地攏住她腰身,從後抱着她不讓她亂動。

江雪禾看着一地髒污與衣襟上的血色。

他緩而柔:“別看

依嘩

,全是血,有點髒。”

缇嬰很久不動。

江雪禾以為她接受了,他低頭換氣間,眼睛捕捉到阿難那只地縛靈在雪林中逃竄的身影。他一凜,正要施法追蹤,懷裏抱着的缇嬰忽而掀開風帽,帽檐打到他下巴,讓他後退一步。

缇嬰掀開風帽,踮腳将風帽蓋到江雪禾發間。

她同樣看到了阿難逃跑的身影。

她面無表情,一手抓着師兄,一手朝後揮出一張符紙。

轟然巨響中,阿難慘叫着被打散,身後樹屋木屋一同消失,死活找不到的“淬靈池”如一汪清水,浮現在了飛雪天地間。

這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

缇嬰掀開少年的風帽,鑽入裏面,仰臉親吻江雪禾。

江雪禾半身後仰,閉目顫睫間,聽到缇嬰怯而堅定的聲音:“我覺得你很幹淨。”

第 118 章 仙人撫頂14

第118章 仙人撫頂14

地縛靈的存在, 是一些原本死在此地的鬼魂,死後被人用法術禁锢,不得轉生輪回, 不得消散天地, 亦不得積攢善念功德去化解自己的罪孽。

這種被人強制禁锢而形成的地縛靈,惡念非比尋常。但是此地地縛靈用人心中的渴望來害人, 便說明它本身并不強大。

阿難是此地的地縛靈。

那些形成地縛靈的鬼魂,生前牽連的因果必然很重,才會被人設下這種法術。

但是地縛靈因為自身形成的原因,它作惡,只能找害它被禁锢的人, 或者與那人息息相關的人報複。

江雪禾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與缇嬰, 誰才是地縛靈的報複對象。

不過眼下,他也沒有空想那麽多。

破解地縛靈的法術不難, 難的是人能看破這是假的, 這是虛妄。多少人看不破,一味沉浸于地縛靈的法術中,黃粱一夢以為是浮生一介, 性命便被害了去。

江雪禾擡起手中的劍, 指着對面虛假的葉穿林與缇嬰。

他可以看破虛妄。

因為——

江雪禾低喃:“小嬰不會這麽對我。”

她不會這麽對他的。

他縱然不是她最喜歡的人,也是她的師兄,疼她愛她呵護她保護她的師兄。她但凡有一絲良心, 也應該知道不應這樣對他。

而且他本不用劍,他在這裏卻心念一動, 就能用劍……

所以這必然是假的。

這是他心中的恐懼。

他恐懼于前世無法前往天闕山救人,導致他失去了她;他恐懼于今生的緣深情也深, 卻依然得不到師妹的心。

他愛她的薄情——薄情才帶給他一絲機會。

他有時候又恨她的寡情。

他不知道她心中怎麽想他。

而地縛靈堪破他面無波瀾下的驚濤駭浪,堪破他的那些恐懼,借此發難。

江雪禾對面前的葉穿林和缇嬰舉劍——

他淡淡說:“殺了你們,就能破開這重虛妄了。”

地縛靈所設的局,是他心中的恐懼。

所以面前的這個“缇嬰”,一舉一動都是江雪禾心中她會有的模樣、反應。

聽聞江雪禾的話,這個缇嬰側頭看了葉穿林一眼,似有些畏懼。

江雪禾心中想:假的。

可他依然因為她看的人是葉穿林而不是他,心裏被刺一下。

葉穿林向缇嬰颔首後,缇嬰便轉過臉,鼓起勇氣面對他:“師兄,你成全我們吧。我是真的喜歡葉穿林。”

江雪禾明明打算一劍斬之,可他本質有一層反骨。虛幻中自己所畏懼的東西在張着嘴誘惑他,他便停了劍,側過臉,擡起眸。

他看着自己心中的缇嬰。

江雪禾緩緩說:“你喜歡?”

他柔聲:“你知道什麽叫喜歡嗎?”

缇嬰:“我自然知道!我見葉師兄第一面,就與他情投意合,相得益彰,這叫做‘一見鐘情’。葉師兄性情從容又胸懷寬廣,教我法術,不厭其煩,被我誤會也不生氣。

“他還法力很高。”

少女仰着臉,眼中流着潋滟亮光,刺得江雪禾心中更寒。

她感嘆道:“他日後一定會成真道君,成真仙的。他既愛我,又很厲害。”

江雪禾心想:原來我怕這個。

他心中哂笑。

他面上仍是溫和的:“你因為我日後不夠強大,而不選擇我?”

缇嬰眨着眼看他。

她眼神微飄:“我會為你養老的。”

江雪禾望着她。

是了。

這也是他的畏懼。

為他養老……而不是和他一起。

江雪禾詢問這個假的缇嬰:“難道我就不愛你,我就對你不好,我就哪裏不如葉穿林?”

缇嬰睜大圓眸。

她脫口而出:“可你一直在誘惑我啊。”

江雪禾心中如被拳擊,沉悶劇烈,怔忡失神下,他後退了一步。

缇嬰眼中的天真褪去,變得沉穩很多。她睜着那雙剔透明眸,用無邪的語氣,說中他的心事:

“你趁我年幼無知,誘我對你動心。你深暗惑人之道,時而給我,時而不給我,一貫吊着我。你了解我的性格,針對我的脾氣而使出這種下作手段。

“你本質從來沒有變過,不管你掩藏得再好,不管多少人誇你溫潤雅君光風霁月,你其實一直躲在陰暗污穢中,像毒蛇一樣,随時會反目,随時會攻擊別人。

“你就是‘夜殺’。你再遮掩,再将自己弄得與夜殺性情迥異,都無法否認你會做出和夜殺一樣的事。

“你總說這世上沒什麽事是你得不到的。因為你就是要得到——你弑殺父母,屠盡滿門,死在你手中的無辜者不知幾何。你虛僞地說自己要贖罪,其實你只是想擺脫黥人咒罷了。做壞人讓你擺脫不了黥人咒,你就選擇做個好人。

“你還想混入我師門,混入千山,想做我和二師兄敬仰的大師兄……江雪禾,你心機叵測,誰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覺得我和二師兄、師父,真的相信你嗎?

“我們也怕你啊——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就和我們反目,什麽時候我不如你的意,你就會出手殺我。你的情與愛,目的性過強,我害怕。”

江雪禾面色如常。

他靜靜地聽着這些對他的指責。

他心間神魂開始受到影響,束縛神魂的黥人咒開始趁機吞噬,他皆一力壓下,不讓自己露出絲毫破綻。

他明明這樣溫柔。

低垂着眼,持劍而立,少年的溫柔,卻确實帶着一腔陰冷與寒意,一腔不着痕跡的凜冽戾息。

江雪禾看缇嬰:“你怕我?”

缇嬰反問:“你不該怕嗎?”

她笑起來:“師兄,你敢暴露自己真實一面一次嗎?你敢麽——”

江雪禾柔聲:“我有何不敢?你是假的——”

小嬰不會這麽對他。

江雪禾身形消失于原地,飓風縱起,藤蔓四溢,向那二人斬殺而去。

不想那二人竟然早有準備。

葉穿林與缇嬰變幻道法,雙雙結印結咒,舉劍來應對他。

江雪禾一劍落空。

他微有詫異。

他看着二人的劍法,心中微微笑一下:是情人才學的那種鴛鴦劍法。他心中的恐懼是有多大,才會覺得小師妹與別人練情人劍,而不與他。

江雪禾再次出手。

他竟再一次失敗。

江雪禾認真地看這二人。

缇嬰與葉穿林眉來眼去,缇嬰又轉頭對江雪禾說:“師兄,你別逼我。”

江雪禾:“逼你又如何?”

他漫然從容,道法浩然,速度加快,想快速殺了這二人,破開虛妄,找到真正的缇嬰——

真正的小缇嬰,說不定與他一樣被困。小缇嬰心志不如他堅定,說不定會吃些苦,這讓他難免擔憂。

江雪禾沒有将假的缇嬰和葉穿林放在心上。

他的實力隐藏久了,也許倒退了些,卻絕不是地縛靈能對付的。

“噗——”

寒劍入體。

江雪禾怔住。

他低頭,看到一柄劍刺入自己胸懷,遲了一刻,血水緩緩流出。握劍的手微微發抖,他擡起臉,看到缇嬰的面容。

慌張、不安,卻眼睛漆黑,在冷靜下來後,她是真的心狠。

江雪禾困惑。

怎會如此……

他怎會被地縛靈所傷?還是說這是真的缇嬰?

怎麽可能……

他心中一團亂,不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而他看到刺中他一劍後,面前少女眼中噙着淚花,水光越聚越多。

這應當是地縛靈……吧?

江雪禾已經不能确定,但是看到少女的淚水,他生怕這是真的,頭腦發昏,他不覺開口:“沒事、別怕……”

缇嬰發抖:“你被我、被我……”

江雪禾伸手,撫摸她面容,擦去她臉上淚漬。他忍着痛意,對她微微露笑:“我不怪你,別哭……”

……江雪禾十分不解,他竟真的死了。

他死于師妹手中,魂魄卻沒有消散。他以魂魄狀觀望,看到缇嬰哭泣,被葉穿林擁抱安撫。

缇嬰心有愧疚,正符合江雪禾對她的了解。

她不是那種殺了師兄當做無事發生的孩子,她沉悶了很久,便告訴所有人,說她要用大夢術複活江雪禾。

江雪禾再次聽到大夢術的“複活”,魂魄狀的他跟随在缇嬰身後,不禁撩目,怔了一怔。

然後他有幸見識到了大夢術所謂的複活——

他的魂魄被吸附到了肉身上。

他重新擁有了骨血,但是魂魄卻無法與骨血完全融合。

缇嬰“複活”了他,可以讓他如常說話、吃茶,但作為魂魄的江雪禾知道,那都是缇嬰本人的意志,她要這具身體做什麽,這具身體就做什麽……那不是真正的江雪禾。

而且缇嬰靈力有限。

她靈力一枯竭,江雪禾的魂魄就會重新與肉身分離。

肉身會一日日腐敗,魂魄會一日日消散。

這确實不是真正的“複活”。

江雪禾跟在缇嬰身邊。

他蹲下身,向她伸出手:“別哭。”

……他想這是假的,他卻依然忍不住。

江雪禾想了想:“尋常來說,人死後魂魄混沌,不應有意識。然而我卻有意識,還能跟随你……許是我力量強大,不因死亡而消散。小嬰,也許你開天眼,就可以看到我,和我說話。”

缇嬰大約也是那麽想的。

但是在她付諸行動前,葉穿林來了。

葉穿林勸她不要執迷于悲傷,江雪禾之死不怪她。

林青陽和白鹿野也來勸她了。

江雪禾以魂魄模樣旁觀,見那些人圍着缇嬰,不住勸缇嬰不要傷心,忘記江雪禾。

他們都不悲傷。

是了,他們本也不喜歡江雪禾,是江雪禾強要一段緣分。他強行要的這重關系,誰也不肯付出真心——

只有缇嬰對他付了真心。

縱是不将他當心上人,她也當他是師兄。她關心他,在乎他,與他置氣吵架,也會因為傷害到他而傷心。

魂魄模樣的江雪禾靜靜地看着。

睫毛上沾了雪水,他擡頭間,發現是春日雨雪,寒氣凜冽。

千山又是一年春了。

缇嬰依然用大夢術複活了江雪禾幾次。

江雪禾盡力将魂魄與肉身融合……但是天地間的秩序是如此不容變更,即便是他,一時間也做不到。

江雪禾素來耐心。

他此時已經不管這是真是假,他總要擁有力量。

而缇嬰開啓法眼,終于能看到魂魄模樣的江雪禾。

她眼睛驟然亮起。

那樣明亮的眼睛,江雪禾為此看得目不轉睛。

他不明白一切,但他安然自處,看着小師妹開心,他便也心情愉快。

江雪禾對她說:“你再開幾次大夢術,等我弄清楚了其中法術,說不定魂魄能與肉身真正融合,這才是真的複活。”

缇嬰連連點頭。

師兄妹二人在洞天中,以一人一鬼的方式,琢磨此事。

江雪禾幾次動念,想殺掉這個缇嬰……他依然覺得這是地縛靈,可他又擔心這若不是地縛靈,該如何是好?

平安無事了幾日,有一日,葉穿林與白鹿野一同闖入洞天。

魂魄模樣的江雪禾不被除了缇嬰以外的人看到,他也阻止不了任何人,他眼睜睜看着葉穿林與白鹿野臉色難看。

白鹿野擡手,扇了缇嬰一巴掌。

白鹿野:“小嬰,留給你傷心的日子已經足夠多了!你能不能清醒點,看看活着的人?”

缇嬰捂臉,反駁:“師兄就在那裏……”

白鹿野:“除了你,我們還有誰能看到?”

缇嬰怔忡。

白鹿野又狠下心,說道:“你體質一向親近鬼怪,這不怪你。但你應當分得清其中邊界,縱是師兄魂魄還沒散,也必然在一日日散……你不能讓他走得安穩些嗎?你不能讓活着的人,不再為你擔心嗎?

“你知道你将自己關在洞天中,說要複活一個人,在旁人眼中,像是已經瘋了嗎?

“你該正常一些。”

白鹿野與葉穿林不由分說地拽着缇嬰,拖着她出洞天。

缇嬰哭鬧着說不要,但是兩位師兄不由她任性。她被拖拽着,回頭朝後看。

她的法眼可以看到一團模糊的江雪禾。

江雪禾安靜地立在原地。

他看着她,看到她的淚水挂在霜睫上。她伸手想向他求助,可是身為鬼魂的江雪禾,不會有任何非凡力量幫助她。

他眼睜睜看着她被帶走。

自那日以後,缇嬰很多天沒來。

再一次,缇嬰開法眼看到江雪禾,已經過了十日。

她對他笑,說自己來遲了,以後會常來的。她說她會背着師兄與師父,悄悄來看他,依然會研究大夢術,想法子複活他。

江雪禾一句話不說。

他有時候痛恨自己的過于敏銳。

他能看出她面容的紅潤、眼睛的明亮、通身的快活與朝氣,他能判斷出她眼眸流轉間,偶爾的心虛、不自然。

他便知道,其實她看不到他的這些日子,缇嬰過得很痛快。

林青陽、白鹿野、葉穿林,都哄着她,圍着她,對她呵護寵愛,不下于一個已經死去的師兄。

缇嬰有點兒良心。

這點良心,讓她不放心,回來看他。

但其實她快活的那幾日,她心中已經時不時在遺忘他了。

江雪禾心間空茫。

他一言不發。

少女蹲在他身邊,與他商量:“明日我再來看你,好麽?”

他知道她不會來的。

心間如何難堪,面上都不好表現出來。

江雪禾聲音喑啞、輕柔:“好。”

次日,她果然沒來。

缇嬰來的次數越來越少。

由起初的一兩日、改為了十來天,又由十來天,變為了一兩月。一兩月後,她再來時,喋喋不休、口若懸河,洞天外的花花世界讓她流連不已,困于洞天的鬼魂師兄,連她那點淺薄的愧疚,都快要得不到了。

缇嬰興致勃勃:“葉師兄說帶我去一個秘境,要半年。等半年後我再回來,咱們琢磨大夢術,複活你,好不好?”

江雪禾輕聲:“……好。”

她笑起來。

她蹦蹦跳跳地與他道別,說不了兩句話,她便覺得這裏無趣,想要離開了。

她走出洞天前,江雪禾忽而開口喚她:“缇嬰。”

站在洞天門口日光下的少女回頭。

燦若桃李,鐘靈毓秀,日光籠罩着她,金光爛爛,那是一個鬼魂再也碰觸不到的明華豔麗。

她的時間在繼續。

他的時間已徹底結束。

江雪禾低聲:“你會忘了我嗎?”

少女沒有回答。

她離開了。

這道被困在洞天中的江雪禾魂魄,已經十分虛弱。

若不再做些什麽,他很快就會散了。

他保持着生前的習慣,盤腿而坐,靜然自處。

他的溫柔娴靜一如生前,淡然冷靜也如生前,可是這世上最在乎他的人,也要忘記他了。

此時此刻,江雪禾才明白地縛靈所化的他心中最真實的畏懼——

無能為力看師妹走入混沌,是一重懼;

師妹嫁于他人,是二重懼;

師妹看破他的虛僞,與他人聯手除他,是三重懼;

師妹徹底遺忘他,是他此生最懼。

如果她忘了他,他便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魂魄江雪禾坐在洞天中。

他靜看着恐懼的誕生,愛意的痛苦與無能。

他慢慢低下頭,閉上眼。

他得想法子修行。

他得恢複力量。

他得殺掉這個虛妄中的缇嬰、葉穿林、白鹿野、林青陽……破了這重真正的虛妄,回歸現實。

現實中,缇嬰也踩入了地縛靈的虛妄陷阱中。

那夜雨後醒來,她興致勃勃,拉着師兄一同繼續去山上找淬靈池。

她依然沒有找到淬靈池,卻在躲雨時,進了一個村子。

師兄張口向村人打聽這裏是哪裏。

缇嬰在後撐傘噘嘴,不耐煩地等着師兄交涉完後,他們好借宿。她無意中于昏昏暗光中朝前瞥了一眼——

拿着鋤頭的村人站直身,回過頭。

淘米喂雞的嬸子僵硬地轉過脖子,看過來。

村口戲耍玩鬧的孩童們停了嬉鬧,臉上帶着放大的笑容,熱情地看着客人。

他們親切非常,齊齊開口:“小巫女,你回來了——”

下一刻,缇嬰抛傘,甩出懷中幾道黃符。漫天道光亮起,貼向村人時,缇嬰縱去,出手便是一掌:

“你們早死了!

“死人于此作怪,是什麽怪物,出來!”

她目光冷厲陰鸷,施法殺人比任何時候都要狠快。

一個個活人倒在血泊中,看着她,死不瞑目。

缇嬰面無表情地一腳踩上去。

漫天飛舞的黃符,變成了雪白紙錢,向她身上澆灑而來。

倒在地上的死人們睜着眼,麻木地張口詠誦:“蕩蕩游魂,何處留存……三魂早降,七魄來臨……十方俱滅,黥人咒身……”

缇嬰大叱:“一派妄言!”

一重水系法術從她手中拍開,萬千波濤駭浪向前襲去。

死人們從地上爬起,圍着她:“小巫女,我們一直在等你。小巫女,你怎麽不救我們了?

“小巫女,你帶外面的人回來了啊……”

缇嬰臉上一點點失去血色。

她捏訣的手發抖。

她另一只手向後探,缇嬰顫聲:“師兄……”

她回頭,看到身後一團幽黑。

江雪禾不在。

缇嬰怔一怔。

她沉下了臉,回過頭來,面對這些行屍走肉。

她明白了:“是地縛靈?”

她森森而笑:“我把你們變成地縛靈,你們回來報複我了?你們把我師兄弄哪裏去了?”

他們咯咯笑,向她伸手:“小巫女,歡迎回家……”

缇嬰一掌襲殺而下。

睫毛上濺了兩滴血。

真可笑。

早就死了的人,哪裏有血?

看來是她不小心進入了方壺山下的月枯村,不小心進入了昔日那個巫女村,将地縛靈引了出來,也順便連累了師兄。

問題不大。

缇嬰陰沉地這麽想着。

她踩在一地屍骨間,一邊殺戮,一邊心不在焉地想:她十歲時就能殺掉的人,縱然變成了地縛靈,她依然能再殺一遍。

他們想讓她害怕。

他們想摧毀她。

做夢。

她很久不這樣殺人了。

缇嬰渾渾噩噩地想着,覺得這一切回到了十歲前。

大家覺得她天真無邪,她其實雙手沾滿鮮血,早已殺人殺得麻木。平時的膽怯懵懂是假的,是刻意的……真要讓她動手,她才不是好人。

也許比不上出身斷生道的師兄,可死在她手中的活人,實在不少。

一整個月枯村,都是被她殺光的……

缇嬰垂下眼,想到江雪禾。

她心中浮起些燥意。

她要趕緊解決這些人,殺光這些人,破開地縛靈的虛妄,找到江雪禾,帶江雪禾離開這裏。

淬靈池不找也罷……不能讓江雪禾知道她做過什麽。

阿難應當就是地縛靈,是追着她來的。

她希望江雪禾眼中的缇嬰,幹淨無邪,懵懂可愛。

前師父說了,被迫的壞事,不是她的錯。

缇嬰這樣殺戮間,忽然聽到有人自背後叫她。

那粗啞的聲音喚她:“小嬰。”

缇嬰回頭。

她看到枯樹下,站着一對夫妻。

妻子怯怯,丈夫滿面忍怒。

丈夫向她伸出手,壓着火氣:“快回家!這像個什麽樣子?你以為你和外面小孩一樣麽?你是巫女,是我們的小巫女,是要庇佑所有人的……回家!”

在看到他們的一瞬間,缇嬰腦海中,好像忽然被誰加了一重鎖。

她停頓的一剎那間,記憶變得一片空白,怔怔看着這對夫妻。

丈夫朝她走過來,啪地伸手,在她臉上打了一巴掌。

她被打倒在地,懵懵擡頭。

她小聲:“爹,別打我,我疼。”

妻子将一個像狗圈一樣的鎖鏈套在她脖頸上,安慰她:“小嬰,你乖一點,好好做巫女,被獻給鬼姑……大家都會感激你的。”

妻子溫柔問她:“好不好?”

記憶一片空白的缇嬰,惶然低下頭。

手腳都被套上鎖鏈,記憶中的惡人長着她親身父母的臉,折磨着她,誘哄着她。

她好像變成了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在面對一切時,沒有一點反擊之力,也生不出反擊之心。

缇嬰小聲:“好。”

她聲音更小:“……別打我。”

……被父母牽着鎖鏈、像狗一樣被牽走前,她扭頭,看到村中的孩子們無憂無慮地玩耍。

有一個妹妹被自己的哥哥張臂保護,不讓其他人欺負。

缇嬰癡癡地想了半天,在心中向遙遠的巫神宮卑微許願:

“……我想要一個哥哥。可不可以?”

第 117 章 仙人撫頂13

第117章 仙人撫頂13

一夜清靜無夢。

江雪禾睜開眼, 發現自己站在一片濃霧中。

周遭水汽彌漫,濃霧外,隐隐透出火光。

只他一人獨立此間。

江雪禾面色如常, 向屋外走去。

他向外展開的神識已經探到了濃霧邊緣, 施力毀掉後,他繼續向外。而在這時, 四方霧氣中有浩大缥缈氣息浮現。

對方攻勢兇猛又無常,江雪禾面色微有變化。

他于戰鬥上很少有輸家,對方實力在他之上,一探之下他便發覺。江雪禾與對方一擊之後,倏地移行變位, 收了力道。

他仍被禁在霧中。

江雪禾側身擡眸,向霧中浮現出的身影看去。

他看到四個陣腳, 各站一修長背影。

衣如飛雪,玉冠琳琅。只看四道背影, 便覺浩瀚廣闊, 無邊無際,似有無上道法在眼前展開。

若是尋常人,只消看一眼, 便會因這強大之道而被震暈。

江雪禾始終面不改色。

他溫潤安然, 與對方有禮又溫和地打了招呼:“閣下何人?既有如此實力,何必困我這般的小人物?我師妹又被你們弄去了哪裏?”

對方聲音在霧中缥缈:“你可不是小人物。”

他們在霧中現了身量,一同轉過臉來, 向江雪禾望來。

他們面容模糊而輪廓相似,眉目漠然疏離, 宛如高天皓月,非凡人能及。

在他們齊齊轉臉看來時, 江雪禾這才色變。

他心神驚震之下,竟向後退了一步——

這幾人,長着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身量、聲音,都是他的。只有氣質與他不一樣。

他們是高天皓月,他不過是凡夫俗子,周身沾滿了紅塵之欲。

那些“高天皓月”們頂着與他一模一樣的臉,淡淡說:“你不能離開千山。”

江雪禾心有疑惑,面上卻不顯。

他聽到自己冷淡的聲音說道:“我要離開。”

分明是幾人一同與他對峙,但是開口時,他們齊齊說出的,是同一個聲音、同一句話:“天闕山氣運已盡,擾亂秩序是為大忌。你不當沾手紅塵,讓我等下凡。

“成魔是缇嬰的命數,走向混沌亦是她的命數。你昔日為她停留已是動了凡心,今日再妄圖插手她的命運,便是錯上加錯。你若執迷不悟,不如被鎮壓了事。”

四方天地,四道身影,齊齊散發浩瀚之氣。

他們氣息展露,濃霧深重,江雪禾觀之,終于确定他們是誰了。

他們就是他。

他們是他的另一面。

有一種說法,是修士對他們的稱呼——“天道”。

如缇嬰所說,江雪禾是萬千天道中的一縷;那麽天道中自然有其他與他一模一樣的存在。所有的存在,共同維護天地秩序,被統稱為“天道”。

此時,江雪禾确定了自己身在何處——

他正以千年前那位仙人的身份,身處千山,身在天闕山滅亡、缇嬰成魔那一夜。

不知是什麽樣的力量能幹擾到他,制造這樣的幻象……夢貘珠被師妹好好封着,按說不應該有能力織出夢境才是。

江雪禾看着四方的自己。

他靜靜看着。

其實,他也想知道千年前的所有事。

江雪禾便垂眼,低聲:“你們想攔我?”

他張手間,便遞出了一把青光長劍,劍指四方。

四方敵人,遞出與他一模一樣的劍。

他們道:“這就是你為缇嬰所鑄之劍吧?你想插手她的命運,試圖改變她的命運……可惜一把未曾開鋒的劍,永遠也不會開鋒了。

“你在紅塵中待的時間已足夠久,在一個凡人身上耗費的心神已經足夠多。這些皆影響了你,你本不該是這副模樣,回來吧。”

他們冷漠道:“封印千山,不再過問山外之事,才是你該做的。”

江雪禾聽到自己輕柔低啞的聲音,反問道:“俯瞰衆生命運,任由仙魔之亂毀盡一切,将整個世界摧毀,讓一切化為混沌……這就是所謂的‘秩序’嗎?”

他們答:“一切都會走向毀滅,一切又會重新新生。混沌虛無才是亘古不變的永恒。這便是‘道’。”

江雪禾持着劍,一步步向外走。

雪衣飄然,神色清許,唯一團模糊的面孔,一點點清晰:

“不看紅塵一眼,不俯視弱小一瞥。無憐愛,無寬容,無憫然,無惘然……這樣的天道,與‘混沌虛無’,有什麽區別呢?

“看到了人間戰火燎原,看到了魔氣對世間的吞噬與貪欲,看到了弱小被欺,公道被催……卻無動于衷。這樣的永恒,實在過于無情。

“法眼觀盡千古事,不肯俯眼看蒼生……這是你們選擇的道,卻不是我選擇的。”

江雪禾溫和,緩緩擡目:“或許從一開始起,我的誕生,便源于對你們的不認同。

“天道無情,人間有情……我是‘有情’的那一部分。

“我要插手紅塵之事,要看着我的心血成長,要撥開仙與魔大戰帶來的惡果。要被封印、被消滅的,應該是你們,而不是我。”

他們用與江雪禾一模一樣的臉,看着江雪禾。

他們淡漠、無情、冷然。

他們看着他:“……你果然動了凡心。”

江雪禾溫聲:“也許我本就有心。”

他們道:“不,你不會有心。你與我們一樣,是天道中的一縷,你沒有凡人之心那種無謂的東西。但你确實思凡了。”

他們在思考:“從你有了名字開始,從你開始看向缇嬰開始,從你包容缇嬰頻頻來千山開始……早知你動情至此,早在一開始,就應該殺了那個小姑娘。”

江雪禾的劍擡起。

他偏頭,微微笑:“她是我養大的。你們若對她早早出手,那我們之間的矛盾,也只會爆發得更早。一切都沒有區別。”

他眼中帶笑,那笑意卻冰冷、鋒銳:“我與你們從一開始,便不死不休。”

他們望着他。

他們說:“缇嬰不是你養大的。應該說……她才是馴養你的人,她才是那個讓你思凡的人。”

他們再道:“你若打定主意插手修真界,我們只好将你誅殺。我們實力一樣,但我們數量多,你只有一個,勝負早已分辨。”

江雪禾:“勝負未有分辨——”

劍光大亮,與四方的殺念糾纏到了一起。

這一夜,天闕山血流成河,死傷無數。魔物來勢洶洶,想必大半數魔物都到了這裏。

不知它們是得了什麽樣的情報,才能摧毀天闕山的護山大陣。不知它們是多麽強大的存在,竟沒有一個仙門來支援天闕山。

天闕山那些飛升的仙人們各個被阻,有的被同為仙人的同族,有的被一些“意外”。誰也不敢深想,所謂的“意外”的原因。

天闕山的師父師伯師兄師姐們無能對抗天命,将唯一的小師妹護住,想要小師妹逃出去。

有的師兄師姐能算到一些天命,他們告訴小師妹,逃去“千山”。千山會庇護你。

小師妹卻沒有逃。

她在漫天火光與血泊長河間回了頭,她用了最殘酷的獻祭法術,獻祭自己所有的未來與仙力,獻祭自己生生世世的命運,誓要堕魔,要用更強大的力量,一一報複回去。

她再沒有踏入過千山一步。

在那一夜,江雪禾被阻在千山,無法沖破禁锢。待他終于打敗同道離開千山時,發現天闕山已滅。

思來想去,江雪禾覺得一切還有回轉餘地——他以仙人身份留存人間,去找到缇嬰,将缇嬰帶回千山。

他可以滅仙,亦能滅魔。除了不能讓人死而複生徹底擾亂公正秩序,他已然插手很多了。

他深信她是他一手養大的,他認識她已經很久很久,他又是無上天道,只要他願意,又有什麽可以摧毀他的偏愛呢?

江雪禾以仙人身份,尋到了堕魔的缇嬰。

她坐在白骨堆積的山頭,平靜非常地仰頭看着昏暗天色,看着落霞餘晖。

缇嬰道:“師兄,天要黑了。”

——天黑了,她的路也走到盡頭了。

江雪禾心中在此時生出一種陌生的情緒,密密匝匝,揪作一團,似乎痛,又似乎麻痹,無力。

可他其實非常“年輕”。

比起存在了千千萬萬年之久的無情同道們來說,他過于年輕,縱是有情,到底無情。在同道們的盤算下,他與凡人相隔,“年輕”的新生的天道一縷,不是任何人的同類。

他們讓缇嬰知道了他就是天道的化身。

他們将江雪禾推到了缇嬰的對立面——沒有人知道天道在想什麽。

人人仰望天道。

卻無人敢與他長伴,敢與他說“愛”。

白骨屍堆上,成了魔的缇嬰麻木無比地扭頭,看着這一身清白的熟悉又陌生的師兄。

他清淡又寬和,溫潤且心軟。

然而——

他不懂她。

她亦不知他。

巨大的隔閡下,江雪禾望着師妹的眼睛,緩緩走向前。

他将自己袖中的劍遞出,他道:“此劍名為‘持月’,是我為你所鑄……”

缇嬰:“我不需要了。”

她掌心托着一團黑霧,無所謂地将她的力量展示給他看。

她漫不經心:“我已經不修仙術,也不學劍了。你的劍鑄了很多年也鑄不出來,等我不需要的時候,它就鑄好了。這大概就是命運吧。”

江雪禾垂眼。

沉悶之下,他幾乎喘不上氣。

魔女缇嬰忽然開口叫他:“江雪禾。”

江雪禾擡頭。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點點笑起來。

陰戾、殘酷、惡念,皆在缇嬰的一雙眼睛中。

江雪禾看着這樣的缇嬰望着他,一字一句、輕描淡寫:“江雪禾,我恨你。”

轟——

千年前的江雪禾,面對缇嬰這樣的話,情何以堪,已不可知。

千年後的江雪禾重溫這段往事,面上平靜無波,心間冰刃成鋒,一寸寸斷裂。心如斷血,斷不能續。

他曾無數次猜測彼時的困頓與苦楚,卻都不及身臨其境,行走在遍地屍骨的遠古荒原間,找着一個也許永不歸來的人。他是如此壓抑而無力。

江雪禾目光冰冷地看着這一切。

他一點點舉起了手中的劍,朝着面前的魔女。

江雪禾低聲:“千年已過,萬般山海我早已看過不知多少遍,以為這樣的惡念,就足以摧毀我嗎?

“這樣未免太小瞧我——”

一劍破萬象。

劍光刺穿魔女心口。

轟然巨響中,江雪禾長身昂立,看着一切化為煙霧,看着魔女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在煙霧中被焚燒殆盡。

他靜靜地看着。

他閉上眼。

“師兄!”

江雪禾聽到少女有些甜蜜的、有些不快的喚聲。

他睜開眼。

缇嬰托着腮,趴在床畔邊,好奇地看着他。

她已經忍不住伸出手想捉弄他,卻不想他忽然醒來,不禁被吓了一跳。

她有點心虛的表情可愛又靈動,偏要尋他錯處:

“喏,你還說你不睡覺,你睡得比我還深呢!我怎麽叫你都……”

江雪禾倏地擡臂。

他一手拖住她肩,直接将她拽了起來。缇嬰迷惘間,被他抱到了懷裏,被他擁抱住。

江雪禾低頭,一手落在她腮上。

他低頭,目光專凝地打量她的一眉一眼。

他又俯身,抱緊了她。

江雪禾手指微微顫抖,一點點收縮後,他抱緊她,聲音疲憊又喑啞:“別恨我。”

缇嬰眨眼。

她笑起來,又故意道:“你對我好,我就不恨你。”

他擡臉看她。

許是他神色冷淡不同于往日的溫潤,這讓缇嬰有點不安。

她仰頭親親他下巴,小聲:“我喜歡你。”

江雪禾怔忡。

他睫毛顫了一顫。

他想她怎會與他說喜歡……但也許她的喜歡,與對阿貓阿狗的喜歡也差不多。她心思簡單,喜愛純真,他不應拿過多的心事約束她,困住她。

江雪禾低聲應:“師兄也是。”

缇嬰偏臉,眼中慧黠染笑:“也是什麽?”

他又不說了。

他拉她起來。

他幫她整理衣容,打聽她昨夜可有異樣,可做了什麽奇怪的夢,夢貘珠有沒有什麽異動。

缇嬰茫然:“沒有啊。”

她取出夢貘珠,與江雪禾一起觀望。夢貘珠沒有異常,江雪禾蹙起眉,判斷自己夢到的到底是什麽,又聽缇嬰跟他打聽。

他不想她擔心,便搖頭說無事。

缇嬰哼了他一哼,然而她對他脾氣已經比以前好了很多,偶爾的小性子,也不影響她對他的依賴與笑容。

江雪禾收拾好自己與師妹,牽着小姑娘的手,一同去向昨夜收留他們一夜的阿難道謝。

天已經晴了。

阿難卻不在家,到處找不到。

缇嬰不在意:“可能上山找他哥哥了?”

阿難的存在始終讓江雪禾在意,阿難此時不在,他便愈發覺得昨夜自己的夢,和那個陌生少女有關。

那絕不是尋常人。

尋常人若這樣算計江雪禾,江雪禾勢必要弄清楚,且要對方吃些苦頭。但是此時缇嬰在他身邊,江雪禾擔心牽連到缇嬰,便不多提阿難之事。

江雪禾帶着缇嬰離開那借宿的木屋,之後,他們再沒有見過阿難。

天晴後,他們在方壺山找到了淬靈池。

在江雪禾的幫助下,缇嬰借助淬靈池修煉,此境終圓潤貫通,徹底到了大圓滿之境。

她可以結嬰,修出元神。

缇嬰為此興奮,江雪禾卻因不知該怎麽解決她的靈根問題,怕她修出元神後再沒辦法彌補,而不建議她立刻結嬰。

缇嬰因此與他吵了一頓。

她委屈怨憤:“我的靈根本就是這個樣子,一開始就是壞的啊,你不讓我結嬰,難道它就能好了?你是不是怕我比你厲害了,你打不過我了,才不肯幫我結嬰?”

江雪禾被她氣到。

他仍耐着性子解釋,說再等等機緣。可他說不出機緣是什麽,便讓缇嬰更加不快。

師兄妹二人說服不了彼此,便找了迂回,打算去千山找林青陽,看林青陽可有什麽法子幫缇嬰修複靈根。

千山封山已久。

缇嬰許久沒有見到自己的前師父,見到人,看到老頭子還活着,她興奮快活,圍着老頭子說個不停。

江雪禾心情要複雜得多。

做夜殺時,他威脅這老頭子當自己的師父;做仙人時,他不顧老頭子的意願,要此人千年駐守千山,守護缇嬰。

他與林青陽的關系,要難清算得多。

為了避免麻煩,江雪禾便仍以夜殺的身份,與林青陽相處,不提自己對千年前往事的一知半解。

林青陽大約忌憚他,也不常來找他。

師兄妹二人便在千山陪伴林青陽。

缇嬰好像忘記了外面的獵魔試,忘記了玉京門,她與林青陽吵鬧不休,整座千山都是她的笑聲。江雪禾想這樣也很好,她不出去,他便能護住她。

師徒三人一起在千山住了半年。

江雪禾大部分時間都在想法子解自己的黥人咒,修煉的時間要多很多。

他隐隐有一個想法,想要在缇嬰十六歲時,解開自己的黥人咒,送她一個驚喜;他到時候,還想再試探試探她,是否有與他做道侶的可能。

千山的半年平靜,既讓江雪禾放松,又讓江雪禾忐忑。

……一切時光都像偷來的一樣。

而事實證明,他的無妄不安,并非沒有緣由。

在缇嬰十六歲那日,江雪禾出關,本想恭祝師妹生辰,卻在師妹身邊見到了不速之客。

許久不見的葉穿林,竟然出現在千山,出現在缇嬰身邊,與缇嬰言笑晏晏,還哄得林青陽滿意摸須。

缇嬰扭頭看到江雪禾,便拉着葉穿林,一同走到江雪禾面前。

她仰着臉,稚氣青澀,笑意滿滿,渾然不知她的過分:“……師兄,我剛和師父說呢,我喜歡葉師兄,我想要師父幫我們證婚,你也在旁邊看着,好不好?”

一瞬間,江雪禾如墜冰窟。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他緩緩張開手,一把劍出現在手中,他指着前方所有人。

這是他無法擺脫的恐怖,他宛如再一次行在遍地屍骨的荒原上,再次等不到歸人。

袍袖飛揚,指骨蒼然,寒劍映着少年師兄的眉眼。而他本不用劍,身上本不應有劍。

江雪禾聲音低涼輕柔,卻透着刺骨冰寒:“……我還在幻境中,對麽?

“窺探我內心,勾出我所有的恐懼,借此對付我……小嬰不可能說喜歡我……如我所料無差,這應該是地縛靈的惡作劇吧?

“阿難是地縛靈化身,我從未走出過方壺山,我依然被困在那裏……小小地縛靈,也敢窺探我?!”

第 116 章 仙人撫頂12

第116章 仙人撫頂12

在江雪禾眼中, 那陌生又美麗的少女引着他與師妹入室。

關上門,風雨呼嘯在外。木屋燃燈,宛如與世隔絕。

江雪禾一直提防着這少女。

她卻盈盈淺笑, 一派天真:“我叫阿難, 平時少見客人。二位深夜到訪,我雖然心中歡喜, 卻怕你們是壞人。我兄長要我少與陌生人說話,我便不多和二位閑話了。

“這邊屋子都是我兄長平日住的。兩位不嫌棄,取用便是。”

江雪禾瞥去。

此處不大,放眼望去,只有兩間房舍。

他心中生起猶疑。

在外時, 他是一向與缇嬰分房而眠,既怕引出些他預料外的事, 又怕她對同處一室生出習慣,在外人面前露了底。可他如今不信任這陌生少女, 不能放心缇嬰跟她同屋。

他踟蹰間, 不料那少女善解人意,嫣然一笑,指着外面:“兩位客人看, 外面樹上有一間樹屋, 是我兄長蓋給我的。我睡那裏就好……”

江雪禾立即:“豈敢勞煩主人。我去睡樹屋便是。”

他回頭,看眼缇嬰,猶豫着想知道她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出去住。

缇嬰已經精神不振很久。

她雖然覺得陌生小哥哥俊俏, 但是師兄在她身邊,是頂好看的, 她犯不着不理師兄,卻對一個與師兄氣質相似的陌生人生好感。

江雪禾對外一向彬彬有禮, 缇嬰坐在木桌邊趴伏着,托腮不耐煩地聽他與人絮叨,待他終于禮貌夠了,側頭來看她,缇嬰便幹脆利索:“我随便睡哪裏都好。”

——反正他是必然不會邀她同住的。

江雪禾默然,無話。

江雪禾跟着缇嬰去看了她挑好的房子,他将木窗與床都檢查一番,連床底都不放過。

江雪禾還要叮囑她,見缇嬰跳上床,趴了上去。

缇嬰扭頭看他,稚氣眉目在晦暗燭火下,流動着一層淺光。

她聲音埋在褥間,悶悶的:“怎麽啦?你想留下陪我?好呀。”

江雪禾失笑。

他動作放緩,坐在榻邊,用褥子蓋好她。

他怕他指出此間不尋常之處,會讓她害怕,便只是在這裏設了一個禁制結界,對她道:“我走了。明天見。”

缇嬰:“哼哼。”

她趴了一會兒,聽到衣料流動聲。清雪一樣的氣息壓根沒有靠過來,未免讓她失落。

他走時吹了燈燭,此間暗下。

缇嬰心情不郁一日,見到與昔日不同的方壺山,讓她疲憊又怔忡。她沒有太細敏的心思,即使白日時情緒起伏那般大,此時也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缇嬰再一次醒來,是被自己的噩夢驚醒的。

夢中她回到了十歲前,見到了鬼姑。鬼姑倒在術法陣中慘笑連連,一地血泊中,鬼姑陰森可怖,質問她怎麽還敢回來,詛咒她自食惡果,沒人會喜歡她這樣刻薄寡恩養不熟的孩子。

夢醒時分,缇嬰抱着被褥:“師兄……”

一滴淚沾在她睫上。

她渾渾噩噩地從床上爬起,見室內清寒,風雨在外,後知後覺地想起,師兄又不在。

她垂下眼,眼神幽幽,充盈的戾氣中,飽含幾分畏懼,以及對師兄的怨氣——為何她需要他的時候,他總不在。

他恪守的禮法,難道比她更重要嗎?

缇嬰盯着黑漆漆室內看了一會兒,沉着臉下地,鞋襪不穿,長發不梳,迳自向門簾走去,順手解開了師兄那隔絕一切的禁制。

禁制被解開時,江雪禾瞬間坐起。

雨敲打在樹屋頂的聲音,沉悶劇烈。萬籁俱寂與過大雨聲中,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江雪禾面上卻不動聲色。

他正要起身時,感覺到一道氣息掠入樹屋。

怔忡間,少女垂眼看着他,幽聲:“師兄……”

江雪禾擡目。

饒他心神強大,此時也要被這散着發的赤足少女驚得心髒停一分:

她趴跪在床榻邊,低着頭,臉色瑩白,圓眸幽黑,郁氣滿滿。

……像個充滿怨氣的女鬼。

卻是個漂亮的幼稚的女鬼。

江雪禾平靜坐起。

他低頭看一下。

這副渾然天成的幽怨模樣,是那個與她身形相似的阿難模仿不出來的。

江雪禾:“你怎麽過來了?阿難為難你了?”

她繼續用圓眸冷冷地看着他。

江雪禾便明白:這是夢魇了,鬧脾氣了。

他便不再多話,而是穿過她腋下,将她抱起來。

他直接将她抱入自己懷裏,讓她坐在他腿上。

她剛從雨裏跑過來,中衣與臉頰、發絲上都沾了水,一雙赤足也弄得泥濘。在被他抱到懷裏後,缇嬰低頭看他的青色袍衫幹淨的邊緣,十分惡意地伸腳,重重踩了一踩,在他衣緣處沾上泥點。

江雪禾始終淡然。

他伸手扣住她亂晃的腳,拿帕子給她擦幹淨。

缇嬰還要再踹他,聽到他靜雅從容的聲音:“弄髒了我的床,今夜就不要上來了。”

缇嬰一怔。

她便不鬧了。

缇嬰由師兄收拾妥當了她,被他抱上床蓋上褥子,這才如願所償,睡到了他懷裏,抱住了他腰身。

師兄的氣息浸滿了鼻端,那洌冽寒冷的雪香包裹着她,缇嬰一會兒,緩緩回過了神,被噩夢引起的郁氣才散了。

江雪禾側躺着,一直垂着眼觀察她。

她眼睛向上擡起,對上他的,他便知道她好了。

她好起來,便有點愧疚,小聲問:“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覺了?”

江雪禾淺笑:“怎麽會?”

他道:“我不睡覺的。”

缇嬰:“……”

她幽幽道:“你又趁着我睡覺的時間,刻苦修煉,一日千裏,讓我怎麽仰望你也追不上你的修為,是不是?”

他忍俊不禁。

他柔聲:“我有黥人咒在身,再修煉能厲害到哪裏去?總有一日你會比我厲害,到時候我還要靠你給我養老呢。”

缇嬰想了想,點頭承諾:“我肯定給你養老,不嫌棄你年老色衰的。”

江雪禾:“……”

他眸色幾閃,欲言又止半天,還是決定不說了。

缇嬰仰臉:“你可以每晚都和我一起睡嗎?”

江雪禾:“人前不可以,人後……偶爾可以。”

缇嬰便不快,不想說話了。

他便又不着痕跡地詢問她怎麽了,為什麽跑他這裏來了。

缇嬰敷衍地說做噩夢,害怕。

江雪禾若有所思。

他一邊手撫着她肩背,輕輕拍着哄她入睡,一邊半開玩笑:“你最近怎麽總做噩夢?要不要與我說一說,說不定我能幫你解決呢?”

缇嬰閉上眼:“我要睡了。”

江雪禾眸子一頓,順了她的意,不再試探。

她靠在他懷裏,抱着他腰身,閉眼入睡。江雪禾安安靜靜,一動不動,他聽着她的呼吸毫無變化,但也并不開口,當做不知。

過了很長一會兒,還是缇嬰撐不住。

她睜開眼,有點兒不高興:“我睡不着。”

江雪禾:“無妨。既然睡不着,就起來修煉吧。今日白天在方壺山時,你靈氣有變,似乎有了頓悟,卻沒有來得及梳理。此時修煉,正好讓我看看你最近修為有無長進。”

缇嬰大驚失色。

他是人嗎?

小師妹睡不着,他說“那你修煉吧”?這是一個師兄該說的話嗎?他都不哄她嗎?

她還與他、與他……那樣了呢。

怎麽半點兒福利都沒看到?

缇嬰宛如牽線木偶,竟真的被江雪禾薅了起來。她保持着一種迷離狀态,被他按着,盤腿入定,修煉了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後,缇嬰的靈根上的刺痛,既代表她無法繼續,又因痛感,而讓她想起來,好端端的,為什麽睡個覺都要修行?

缇嬰睜開眼,瞪着與她一同坐在黑暗中木床上的江雪禾:“不練了。”

江雪禾好說話:“那就睡覺。”

缇嬰一口氣憋在嗓子裏。

她道:“睡就睡,我本來就是要睡的。”

她此時因修煉而生出疲憊,江雪禾算着她的精力,覺得她此時應該困了。她确實困了,江雪禾躺下後,她靠過來抱他腰身。

江雪禾随她意。

她很喜歡這樣的身體親昵,他雖然有些……但是算了。

片刻後,江雪禾倏地睜眼,手伸入懷中,攢住她悄悄潛入他腰間的手。

他握的力道不輕,逼得缇嬰睜開眼,不滿瞪他。

缇嬰先發難:“你做什麽?”

江雪禾:“你又做什麽?”

缇嬰理直氣壯:“讓我摸一摸怎麽啦?我都沒摸過。”

江雪禾道:“不妥。”

缇嬰:“為什麽?”

江雪禾無言片刻,說道:“你似乎不明白,我也是有欲的人。”

缇嬰眨眼,困惑看他。

他握着她掠入他腰內的手,扣着她手指,将她的手腕托着,移開了。

雨聲淅瀝,轟大聲如洪流奔瀉,滔滔不絕。

雨的氣息讓一切變得黏膩、清幽、暧、昧。

缇嬰聽到江雪禾慢吞吞說:“我食欲而不得,幾次三番,心中生念,困住了我。

“我幫你時,你是有感覺的……那種感覺我卻得不到,你說呢?”

缇嬰怔怔看他。

她面紅耳赤,心跳如擂,又因抱着他,蹭到他緊繃的身子,心中生起許多不能與人言說的竊喜。

她說:“那、那你當時為什麽不逼迫我呢?我、我又打不過你,你強勢一點,我肯定就順從你了嘛。”

江雪禾微笑。

他冰涼的手指撫摸她面頰,輕輕點了一點,少女肌膚清嫩的觸覺,便是碰一碰,都讓他生出隐晦的快意來。

他逗她:“我若兇一些,你就要哭了。你一哭,就不肯與我在一起了。情勢所逼之下,那種時候,即便是我,恐怕也控制不住,也是不可能放你離開的……那你必然哭得更厲害。”

他嘆氣,逗着她:“一時快意之後,等你清醒,必然就不與我好了。我少不得要哄你,但又不知道能不能哄好你。你若是覺得我不是你想像中的美好師兄,從此躲着我,那我當真得不償失了。”

他淺笑:“我早說過——一時快意,不是我要的。”

缇嬰望着他。

她不明白他這樣說的時候,怎麽還能笑。她卻看出,他說這樣的話,其實是一種試探。

他總是在試探她。

若有若無、帶着玩笑,他實在擅長蠱惑人心,擅長于博得她的心軟、心虛。

而他此時抵在她臉頰上的手指,又涼又弄得她心癢。缇嬰忽地伸出手,抓住他手指,不讓他亂碰她了。

江雪禾俯眼觀察。

缇嬰抓着他的手指,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又用一種玩味的溫潤的眼神看着她,就好像他斷定她玩不出什麽花招,她什麽也不懂一樣……

缇嬰憤怒地想:憑什麽覺得我不會。

不就是仗着年長我幾歲,就以為什麽都比我知道得多嗎?

缇嬰抓緊他手指,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你欲、求不滿。”

江雪禾一頓。

他的表情,像是被她的語出驚人給噎到了。

但他定定神,就仍是和氣:“你說是就是。”

缇嬰:“什麽叫我說是就是?本來就是!哼,那都怪你脾氣太好了……其實你粗暴一些……”

江雪禾洗耳恭聽:“嗯?”

缇嬰連忙收口,覺得話不能亂說。

她紅着臉,松開他手指,向他大無畏地伸出一只手。

江雪禾挑眉:“嗯?”

缇嬰大方道:“給你!”

江雪禾不解:“給我什麽?”

缇嬰閉着眼,睫毛卻一直在顫。她面頰緋紅唇兒水潤,喋喋不休間,讓江雪禾心動安分。可他自虐慣了,便偏要按捺住自己的心動,聽她要說什麽。

缇嬰說:“你以前給我過一根手指嘛,你弄得很好……我不占你便宜,我也給你好了。而且我比你大方,你只給我一只手指,我五根手指都可以給你。我比你大方多了!”

江雪禾一怔。

他笑出了聲。

他道:“大方不是這麽比的。我倒是可以給你,不過你……”

缇嬰閉着的睫毛仍在顫。

她感覺到江雪禾氣息攏來,握住了她那只遞出的手。她惶然驚懼且害羞,整個人騰地冒汗,熱氣拂面。她不斷自我安慰,卻聽“啪”的一聲。

江雪禾手掌在她手上輕輕拍了一下。

拍醒了她的害怕。

缇嬰睜開眼。

江雪禾垂眼望着她:“你的心意,我領了。收回去吧。”

缇嬰怔忡。

他道:“師兄還沒有那般饑渴。”

缇嬰呆呆看着他。

此時,她既有些松口氣,又有點兒難掩的失落。

未知的世界,她并非沒有興趣。

缇嬰悶在他懷裏,胡亂地想了半天,又悄悄伸手朝下。她知道她遮掩不過他,所以她的手再次被他扣住時,她也不意外。

倒是江雪禾意外。

他無奈:“小嬰,你又做什麽?我不是說了,不用嗎?”

缇嬰:“可我好奇嘛。”

江雪禾頓住。

缇嬰仰起臉,明亮的眼睛凝視他,磕磕絆絆地向他描述:“以前,哪個總是突然就跳起來的怪棍,是不是就是、就是……那天的……”

江雪禾在她支吾中,側頭咳了一聲。

她看到他脖間的緋意,便明白自己猜對了。

缇嬰道:“我想看看。”

江雪禾愣住。

她又伸手,被他再次握住。

缇嬰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我想看看你呀。我想看看那個讓我痛的,到底長什麽樣。也許看到了,我就不怕了。”

她親他下巴一口,充滿了央求意味。

江雪禾下巴繃起,喉結微動。

她盯得緊,看到他情緒有波動,便湊來要吻他喉結,被他慌地側臉躲過,避開了去。

缇嬰火冒三丈:“江雪禾,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總是拖拖拉拉,我想要什麽你都不給。我不就是沒見過嘛,看看怎麽了?你又吃什麽虧?”

江雪禾:“你在逼我?”

缇嬰:“逼你怎麽了?”

她眸子一轉,又抱住他腰身晃,哼哼唧唧,甜甜蜜蜜地親他脖頸,弄亂他衣袍。

她又乖又甜,磨得他節節敗退:“師兄……你就讓讓我嘛。讓我逼你、逼你……勾引我!

“你不是很會勾着我嗎?那你再勾一下,給我看看,我什麽都給你!”

江雪禾眼睫低垂,長眸又撩起。

他眼中波光粼粼,水意流動。那淺波晃得缇嬰心跳咚咚,她從他此時的眼中,看出他平日的那種鈎子一樣的目光。

可是她想嘗試,仍是被他拒絕了。

不過這一次,缇嬰要發火前,被江雪禾俯臉,在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

克制、溫柔、憐愛。

她總是折服于他對她的寬容愛意,喜歡他這樣的親她。

她聽江雪禾低聲:“并非我不願意……此地是他人地盤,我不想給他人窺探的機會。你先睡吧,咱們,來日方長。”

缇嬰靜了半天,接受了這種說法。

但她提出要求:“你哄我睡。”

江雪禾:“嗯。”

缇嬰:“不是普通的哄,我要你講故事給我聽。”

江雪禾怔愣,為難:“故事……”

他心中盤算起他都知道些什麽故事,哪些适合哄人入眠用。可他知道的故事皆充滿殺氣血腥味,似乎都不是适合的……江雪禾念頭百轉間,懷裏被塞入了一本書。

他低頭。

不用掌燈,修士的眼睛也看得清這是一本什麽書——《鴛鴦債》。

別名:師妹與師尊那些不可說的二三事。

江雪禾:“……”

他訝然:“師妹與師尊?”

缇嬰諄諄道:“我新買的話本。你不是總覺得我什麽都不知道嗎,我現在多讀兩本談情說愛的書,我肯定就知道了。不過我不愛讀字,你聲音現在不是恢複了嗎,挺好聽的。我想聽你說話,你就讀話本給我聽呗。”

江雪禾快速翻看,書中內容幾多引起他的不适,一些簡筆圖畫實在污、穢,讓他頻頻皺眉。

他自言自語:“怎麽沒有講師兄妹的……”

缇嬰撇嘴:“那種土土的話本,誰想看?你快讀!不讀我就不睡了。”

江雪禾只好咳嗽一聲,壓下自己的古怪不适,讀書給她聽,哄這小冤孽總算睡了過去。

第 115 章 仙人撫頂11

第115章 仙人撫頂11

玉京門, 靜心殿。

四方道音鎖陣,符菉飄飛,一重重帶着封印力量的道光在殿中活躍漂浮, 偶爾有凜凜電光浮現, 成裂紋狀。

沈玉舒雪白道袍,青玉發冠, 大袖收祛。

她盤腿坐于陣中,閉目斂神,被封于此,已有月餘。

忽而,一道雪白銀光從她識海中飛出, 繞着劍陣懸了一圈後,銀光落地, 化身為了一個少女。

沈玉舒睜開眼,看到月奴立在劍陣外圍, 微詫異一番。

她轉而又能想通——此陣封她不封劍。大約花長老沒把持月劍考慮進去。畢竟在玉京門衆人眼中, 持月劍宛如一名存實亡的吉祥物,劍靈愚蠢不堪重用。

月奴圓眸平靜,看着沈玉舒:“你什麽時候才可以出去?”

沈玉舒想半晌:“……我大約很難出去。怎麽了, 你在這裏待悶了?其實你沒必要陪我。你在玉京門可以來去自如, 想來花長老約束不了你。”

月奴:“我沒有待悶。”

她平直道:“我很煩。”

沈玉舒不解。

直到月奴指着自己,說:“十年之期又到了,我到了該重新被封印的時候了。你們沒有一個人想起來這件事。”

沈玉舒默然。

她怔怔看着月奴, 半晌後說:“你可知,我兄長辛苦當上掌教, 目的之一,本就是為了解你封印之苦?我們不想你頻頻失憶, 不想你寶劍蒙塵,明明是無上仙器,卻在玉京門中不受人重視,甚至被輕蔑。”

月奴呆呆看着她。

月奴遲鈍了半天,仍道:“可我是要被封印的。我要是不被封印,就壓制不了劍身上沾染的穢息,就會從仙器淪為魔器,危害世間。千年來,一直是這樣的。”

沈玉舒看着月奴。

有一瞬,她從月奴平靜淡漠的眼神中,看出了一腔被抛棄的悲意。

沈玉舒道:“以前也許不是這樣的。如果世間本就沒有無支穢,沒有穢息,沒有穢鬼,你就不用承受這種命運……”

月奴困惑:“世上本就有無支穢,有穢息,有穢鬼,怎麽就沒有了?”

沈玉舒一瞬間脫口而出:“你真的不記得……”

月奴眼睛望着她。

沈玉舒及時收口。

是了,月奴每十年就會被重新封印,記憶重洗,月奴當然不會記得很多年前的事了。

月奴不會記得幽靜無光的穢鬼林中發生的事,不會記得當年走投無路的沈行川與沈玉舒,不會記得他們發現過的秘密……

沈玉舒嘆口氣,轉而說道:“我悄悄告訴你,在我兄長五歲時,你曾被供于我沈家。那時候,你無意中救過我兄長的性命。”

月奴一愣。

她很難想像如今清冷端正、不茍言笑的劍修第一人沈行川,昔日有需要被救的時候。

月奴:“你們沈家有什麽奇怪的,怎麽小孩子還要被救?”

沈玉舒搖頭,不願多說。

月奴便仍是平靜:“你說的,我都不記得了。但是我知道,我現在需要被重新封印,不然浸染穢息的仙劍……”

沈玉舒打斷:“如今玉京門被花長老把持,我兄長又在閉關,哪個有空操心你被封印之事?你就不要給我們添亂了。”

她這話說的語氣很重,月奴沉默下去了。

明明是一把仙劍,明明應當劍意無鋒,卻因神智受損,而被人瞧不起,被人稱為“添亂”。

沈玉舒見月奴安靜下來,微微松了口氣。

如今情勢艱難,她只能用重話來叫停月奴。

心中抱愧時,她想着日後補償便是。

沈玉舒這樣想時,見月奴忽而周身迸發出凜冽寒氣,猛地扭頭,向外探去。

這時,外面傳來通報聲:“沈長老,花長老前來探望。”

花長老顯然是來看她的封印是否持久,她會不會逃出去。月奴化為光,重新鑽回沈玉舒的識海。

待花長老離開後,月奴又重新現身,這倒是讓沈玉舒驚訝——她以為,她和月奴的對話,到此為止了。

月奴對沈玉舒說:“花明階身上,有我非常熟悉的氣息。”

花明階,是花長老本名。只有月奴這樣資格很老的仙劍,才可口呼大長老之名。

沈玉舒道:“你也曾在花家被供奉過,也許他身上有他家某位你認識的人的氣息。你感覺到熟悉,并不奇怪。”

月奴:“我不記得了。”

她困惑地閉了嘴。

沈玉舒深吸口氣:“聽着,月奴,你失去的記憶中藏着很多秘密,我與兄長都想要你藏着的秘密公于天下,所以你不要再說什麽封印之事了。至于穢息那些……左右你目前還沒有受到嚴重影響,此間種種,等我兄長出關再說。

“你既然能在玉京門來去自如,不如幫我出去打聽打聽,花長老在做什麽,他要對我們兄妹如何處置。”

月奴點頭:“好。”

月奴化光而出。

月奴本身修為不淺,除了幾位大長老,玉京門中沒有人是她的敵手。而她若是刻意斂息,玉京門又是她的主場,連那些大長老都很難發現她的蹤跡。

月奴出去後,所化劍氣與一迎面走來的黑衣少年擦肩而過。

她本沒有認出這少年,卻聽一個劍童恭敬打招呼:“黎師兄,你回來了?花長老有請。”

另一趾高氣揚的大小姐聲音跟随:“黎步,你死哪裏去了?這麽久不見,也不給山上回個消息。對了,你有在山下碰到過缇嬰嗎?看來她玩得忘乎所以,都不記得山上的師門了。”

還有一有些和氣的少年底氣不足地詢問:“黎師兄可有見到江師兄?我、我有幾個修習小問題想問他……”

先前的大小姐聲音不悅:“問他做什麽?有什麽問題不能問我?難道我講的沒有他清楚?”

月奴的劍光拂在枝葉間,向下瞥望。

她認出了日日在山上能見到的花時、陳子春。

而黑衣少年,她則是聽到對方名字叫黎步時,才想起來這位是沈玉舒的弟子。

因為知道黎步是沈玉舒的徒弟,月奴才稍作停留,聽了一聽。這一聽,她便墜上黎步,跟着黎步,去見花長老。在花長老那裏,她得知了一個消息——

黎步本就是花家派下山去搶夢貘珠的。

黎步沒有拿到夢貘珠,身上還受了些大大小小的傷。他聯系不到自己的師父沈玉舒,心中起疑惑,便回山來。不想一回山,便碰上了從黃泉峰中出來的花長老。

花長老撫着胡須,聽黎步在山下的遭遇,慢條斯理詢問:“我把你師父關起來,你是不是視我如仇人,要編謊話騙我啊?”

黎步驚笑。

他無所謂道:“關就關了呗,和我有什麽關系?你既然早知道我是‘夜狼’,便知道夜狼沒有心這種東西。我樂于見到江雪禾倒黴,沈玉舒才教我幾天,我豈會對她上心?”

他口中這麽說,彎起的眼睛噙着笑,一派天真無謂。

花長老心想,不愧是斷生道養出來的雜種,沒有良知,不是東西。

但花長老仍保持警惕,一邊讓黎步說情報,一邊悄悄開了一個陣。

他聽黎步說下去:“……所以我沒有拿到夢貘珠,畢竟那是巫神宮早就看上的東西。江雪禾在那裏,我打不過他,搶不過他,還受了傷,只好先走了。不過你們想知道的事情,我被關在夢貘珠夢境裏的時候,就看到了。

“你們打聽的青木君,在千年前,根本就沒有成仙。玉京門先祖是仙人這種說法,确實是個騙局。”

黎步說到這裏,樂不可支。

花長老面不改色。

他道:“可是天地間确實有無仙無魔的敕令……所有修士在踏入修行大道的那一刻,都能感覺到神魂上壓着的那重封印。你既然說青木祖師不是仙人,那敕令是誰下的?除了仙人,誰有本事給修真界下敕令?

“你又如何解釋,江雪禾與那日的仙人虛影一模一樣?明眼人都看得出江雪禾是青木君的轉世,你卻說不是?”

黎步反駁:“花長老讓我查青木君的過去,便說明你心裏本來就懷疑青木君不是仙人。江雪禾嘛……他也許确實是仙人,只是仙人不是青木君,這也不沖突啊。”

他遲疑一下,仍是沒有将自己看到的江雪禾、缇嬰二人與青木君之間的仇怨說出來。

并非對江雪禾心留一念。

不過是不想什麽都告訴花長老罷了。

花長老陷入深思。

他好言好語地送出了黎步,囑咐人将之前許給黎步的資源都送過去,供這少年養傷,修為再精進。

黎步閃爍着眼,笑嘻嘻接受。

臨去前,他帶着笑,回頭冷冷看了花長老一眼:這人功力如今深不可測,自己不是對手,不如短暫蟄伏。待自己養好傷,修為高一些,再回頭救沈玉舒。

沈玉舒是他師父。

這老頭惹他的人,他遲早殺了這老頭子。

黎步走後,花長老打開那陣法,陣法浮現一重光,一道虛影浮現。

那正是巫神宮的大天官,南鴻。

這種陣法每次都需要耗費無數靈石,才能實現二人的面對面相談。花長老昔日沒這種資源,今日他在玉京門中所向披靡,除了一個還在閉關的沈行川,沒有人再是他的對手了。

虛影南鴻哈哈大笑,拱手:“花老弟,恭喜你啊。雖然你不做掌教,這玉京門卻還是你的。”

花長老擺手。

花長老淡然:“大天官言重了。昔日我看不清紅塵虛幻,将掌教之人視為我物,吃足了苦頭。但這番修行,我已看淡這些虛名——大天官這話日後不要說了,掌教之位讓給他沈行川也無妨。如今,小老兒一心修仙,已不在意這些凡塵俗事。”

南鴻便贊花長老境界之高。

南鴻心中念頭百轉。

聽花長老詢問:“方才黎步所說之話,以大天官的天命術觀之,他可有說謊?”

南鴻沉吟半天:“……我看到了些了不得的畫面,具體是什麽,不方便告訴你,但是我可以保證,黎步小友沒有說謊。我以神心起誓,若在此騙了花老弟,就讓我永無成神可能。”

神心大誓與道心大誓一樣直叩修士心門,不得扯謊。

花長老這才放心。

花長老也知道自己與南鴻的合作,因對方天命術的存在,而不能完全的毫無秘密,毫無芥蒂。但此時天命術有利于他,他便少不得琢磨一二。

花長老語氣沉沉:“大天官,既然黎步沒說謊,那麽你便聽到了——

“千年前,我玉京門祖師青木君根本沒有成仙。

“千年前,世間确實有一位仙人,那位仙人下了敕令。江雪禾應該是那位仙人的轉世。那位仙人留下的一道劍意,不知為何被鎖在我玉京門的黃泉峰中,但事實如此,已無可辯。”

南鴻不好評價玉京門先祖之事,便幹笑兩聲。

花長老自己沉痛道:“我輩修士,一向視青木君為仙。未料到千年騙局如是……但我玉京門修士,絕不會不敢糾錯,不敢面對真實的祖師。此事,斷無隐瞞必要。”

南鴻目光閃爍,繼續不語。

他聽到花長老語氣沉冷:“如今當務之急,當是糾正昔日錯誤。”

隔着時空,花長老的眼睛和南鴻那雙看盡命運的眼睛對上。

花長老緩緩道:“修仙本逆天,我輩修士,本就與天道争一線生機。誅仙解敕,關乎天下修士的命運,大天官可敢一試?”

在确定青木君和江雪禾是兩個人後,在确定自己所為不會冒犯祖師、可贏得天下人支持後,花明階向南鴻遞出了橄榄枝。

兩個貪婪的、老謀深算的人躲在殿中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地合計之後,次日天亮,花長老下了命令。

他派門中修為厲害的十八仙使一同下山,捉拿江雪禾,之後再召集天下廣義修士,共解敕令。

誅仙解敕之戰,從此時開始。

此時,江雪禾與缇嬰那一邊,天始終未晴。

一直下雨。

天氣陰沉,小雨瀝瀝,走到哪裏都是濕漉漉一派。

江雪禾這樣警惕慣了的人,便提議二人稍微歇一歇,待天晴了再趕路。

缇嬰卻拒絕了。

她情緒有些低迷。

江雪禾不知她為何低迷,只當是自己冒犯得她不太舒服,便比平日更加順着她。

缇嬰有些煩躁,她不耐煩地說要快些趕去方壺山找到淬靈池,再用夢貘珠尋找青木君逃出去的神魂的線索……明明可以很快做完這些事,他們就可以離開了,他做什麽要拖拖拉拉的?

江雪禾無言。

缇嬰大約又覺得自己對師兄有些兇,便轉了語氣,說:“我還想做完這些,突破此境,修出元神後,就回千山去看老頭子呢。

“都到這裏了,哪有不去見他的道理?”

江雪禾目光閃一閃。

見林青陽麽……

他此時對林青陽态度有些奇怪,一時沉默間,聽缇嬰提醒道:“不過回了千山,你不要亂說話,不要讓師父以為我們、我們……”

她吞吞吐吐說不出口,悄悄望他。

江雪禾牽起她的手,态度平和:“不讓他以為我勾引了小師妹,我曉得。”

缇嬰紅了下臉。

這番對話,有些緩解她的情緒低落。

她知道師兄是不知道她的事情的,她也不想說。二師兄最近日日發消息問她還好不好,她一直說好。不過越是到方壺山,她越是睡不好,夜裏開始頻頻做噩夢……

昨夜夢醒,師兄出去探路,不在身邊,她一個人待着,兀自掉了很多眼淚。待他回來,她自然對他臉色不佳,怪他不吭一聲就離開。

她很不願意回頭看自己的童年,方壺山下埋葬着她的過去,本就應好好埋着,再不重見天日。

她不想面對。

更不想被江雪禾知道。

如此,缇嬰和江雪禾冒着雨,終于趕到了方壺山。

二人在山上轉悠了一整日,拿着南鳶給的地形圖,卻沒有找到淬靈池。

方壺山的地形發生了很大變化,山頭像是被什麽法力削去了一大片。山洪與泥石地龍過後,淬靈池不知被掩埋到了哪裏。

江雪禾撐着傘,陪缇嬰站在泥濘中。

他低頭看缇嬰怔忡古怪的眼神,輕聲安慰她:“沒關系。這兩日雨大,不好找路。待天晴了,我們再來找一找。若是還找不到……也可以問南姑娘,附近有沒有其他的淬靈池。”

缇嬰看着這座與她記憶中格外不同的山林,耳邊雨聲與師兄的低啞聲混于一處,如雷鳴日轉,敲打她的心神。

她有些迷惑,又有些松口氣——她已經不認識這座山了。

離開這裏不到六年,滄海桑田的變化竟如此之大。

缇嬰在此時感覺到時光浩渺,大道無情……鬥轉星移下,沒有什麽永恒不變,包括她的痛苦。

江雪禾感覺到她心境微妙的變化,側頭:“小嬰?”

缇嬰依偎着他,笑了一下。

她到此時才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

她仰臉看他:“師兄,找不到路了,我們先休息吧。”

江雪禾:“嗯。”

缇嬰張臂:“你抱我。”

她又開始撒嬌了,他目中浮起一絲笑,心情跟着她好起。

江雪禾哄她:“下着雨,我不好抱你。”

缇嬰想一想:“那你背我吧。”

她又慇勤:“我幫你打傘。”

師兄妹二人在傍晚時,趕到山腳邊的一處木屋。

木屋亮着一盞火燭,江雪禾前去敲門避雨。

門打開一瞬,風雨從外撲來,門中火光微微。冷氣與熱流相撞,流光溢彩。

江雪禾溫和有禮:“請問……”

他一擡頭,愣了一愣。

開門的人是一個十四五歲大的少女,烏發雪膚,頰畔發絲微潮,随風而輕輕擦過紅唇。她纖腰窄身,個頭嬌小,烏眸慧靈,一身粉白裙裾被風吹響江雪禾的方向,少女身上的馨香浮動,暗夜流香。

江雪禾眸子微微一動。

他驚訝的不是少女的美麗,而是——他認得這個人。

之前他與缇嬰吵架後,為缇嬰買馄饨時,此女撐傘從路邊走過,回頭與他對望時,笑容明燦至極。

他那時因覺得少女與缇嬰有些像,而多看了一眼。

沒想到此女住在這裏。

缇嬰見師兄說了一半就停了,奇怪擡頭。

江雪禾低頭看缇嬰:“要不我們走吧……”

缇嬰皺眉,冷冷道:“為什麽?你們認識?”

江雪禾看到開門少女一愣,然後擺手:“不認得啊,小妹妹你多心了。”

江雪禾看眼此女。

此女疑惑看他。

難道她真的不記得他……許是他過于自大,他第一次見到這種見過他、卻對他沒印象的人。

缇嬰盯着開門人。

她沖開門人一笑,笑容甜美讨好,直勾勾的。

她的這種專注,讓江雪禾皺了一下眉,心頭微微不舒服。

缇嬰告訴開門人:“我們是走山路的過路人,外面雨好大,能夠躲雨嗎?”

江雪禾聽到開門少女彎眸淺笑:“可以啊。我哥哥是這裏的獵戶,他估計被困到山上下不來了。今夜雨這麽大,我一個人住,本來有點害怕……多了兩個人,我就不怕了。”

她看看缇嬰,沖缇嬰一笑;又看江雪禾,對江雪禾露出笑。

江雪禾又再次多看她一眼。

正好缇嬰也在偷偷看那開門又關門的人。

缇嬰發現自己的走神後,心虛地回頭看眼江雪禾。江雪禾沒注意她,她松口氣。但是江雪禾也在看人,她心中又郁悶起來。

只是不好發作——

因為,開門的小哥哥,颀長高挑,年少俊俏,眼睛又黑又亮,神采飛揚,看她時眼睛都在笑。

他長得好像意氣風發版的師兄。

他最像的,就是更年少的江雪禾,“夜殺”。

第 114 章 仙人撫頂10

第114章 仙人撫頂10

缇嬰認為, 江雪禾本質是個壞坯子。

他分明知道她的意思,但是在被她推坐下去後,他任由她為所欲為, 卻并不主動做什麽。

不主動, 本身便是一種誘惑。

缇嬰有些沒有章程——

她被眼前一塊鮮肉已經吊了很久了,饑腸辘辘許久, 臨到頭,她低頭看師兄,師兄笑容清淺,那種淺中,帶點兒似是而非的挑、逗。

缇嬰摟着他脖頸, 親了又親,幾分焦躁:“師兄, 你教我嘛。”

江雪禾衣袍已亂,向來溫潤的眸子此時幽靜漆黑, 撩目看她時, 缇嬰不知是火光将他臉照得緋然,還是他确實情動。

他呼吸低熱。

那種又清又啞的聲音,分外挑人心神。

他抓住她藏入他懷裏的手, 望她時, 清眸欲語還休,慢條斯理:“教你什麽?我不會。”

缇嬰一滞。

她腦如漿糊,一時不明白他是真的不會, 還是不願教她。

她屈膝坐于他懷中,上下不得, 不由發怔。

而她發怔間,江雪禾又仰起頸, 側過臉來挨上她。那輕柔的氣息拂到她腮上,缇嬰面染緋霞,眸若清水,望定了他。

江雪禾氣息拂于她唇邊,呼吸一邊亂着,一邊慢吞吞與她說話:“你怎麽就斷定我會?我是比你年長,比你博學一些,但也不見得我事事都一清二楚吧?”

缇嬰眼睛不禁明亮。

他雖有暗示他對她獨一無二之意,但缇嬰聽出了別的意味:他果真是願意的。

這一次,他沒有排斥拒絕、繼續吊着她的意思。

他似笑一下。

淺淺的、在耳邊摩擦的“嗯”聲,讓缇嬰心尖顫而癢。

她确實忍耐不了,一聽他這樣,便遵從自己淺薄的意志,為所欲為。

不過,缇嬰還沒有完全忘記所有。

她将師兄親了又親,江雪禾的氣息要糾纏時,她撇過臉,急急叫停:“等、等一等。”

江雪禾的手落在她纖纖腰間,聞言扶着她的腰身,眸子微微暗了暗。

他心中少有的生出煩悶。

但他眸子仍是靜黑安然的:“怎麽?”

他淡然:“你怕了?”

——他知道怎樣挑起她的勝負欲。

不過缇嬰确實是他無法把控的。

缇嬰冷哼一聲,她微微退開,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

江雪禾靠在山壁上,聽着外面瀝瀝雨聲。他素來自诩冷靜溫和,但是在他看到缇嬰取出一留聲螺時,臉色也是微微一變。

她在這時要留聲……

缇嬰沒發現他的色變,小心珍重地将留聲螺捧到他眼前:“我在人間市集上買到的。真是沒想到,在這裏能買到這種小玩意兒——我早就想要這個了。

“以前在柳葉城時,你趕我一個人離開,我害怕孤獨時,就希望有一個留聲螺,能留住你的聲音,好陪我。師兄,你說句話吧——我要把你的聲音留下來。”

缇嬰擡頭看他。

她見他怔了一怔 ,眸子微閃,松了口氣。

他耐心解釋:“我沒有趕你走,是你不想留下。”

缇嬰困惑他的松口氣。

江雪禾低語:“原來你是要留聲這個,我還以為……”

缇嬰眨眼:“你以為什麽?”

他笑而不語。

他伸手,摸了摸她微涼的面頰、有點潮的發絲。是他想的輕浮了,以缇嬰的單純,她應該想不到他想的地方。

缇嬰見他又有秘密而不告訴她,不禁剜了他一眼。

但她此時并未吵鬧,她更想珍惜的是留聲螺。

缇嬰低着頭,施展法術催動留聲螺。她目光一眨不眨,盯着手中留聲螺,見到留聲螺開始發出金色淺光,她驚喜地笑了起來。

缇嬰催促:“師兄,你快說話!”

江雪禾聲音喑啞:“說什麽?”

缇嬰:“別說這種廢話啊……說些好聽的。比如、比如……”

她臉微微紅。

她大着膽子:“就說,你很想我,這樣的話。”

——在柳葉城時,師兄與她初初好時,她與他分隔兩地。那時候江雪禾用傳音符說的“我很想你”,像輕飄飄的在天上漂浮的羽毛。

那根羽毛一直在飄。

至今未曾落地。

缇嬰很想留住他那句話。

她突兀地羞澀,突兀地沒有直接表達自己的意願,突兀地悟到了情窦初開的歡喜與難堪、惶然與勇氣。

這都是他帶給她的——她不讨厭這種陌生卻新奇好玩的感覺。

篝火燒着,雨聲潺潺,缇嬰跪坐着,專注凝視雙手捧着的留聲螺。

微微發光的留聲螺閃爍間,缇嬰聽到江雪禾低啞的聲音:“缇嬰。”

她茫然擡頭看他。

他從不連名帶姓地叫她“缇嬰”,她納悶的、迷惘的、被他吸引的:“嗯?”

江雪禾眼睛看着她。

缇嬰在他注視下,臉頰升溫,等着他說出那句“我很想你”。

江雪禾沒有說那句。

他看着她的眼睛,平靜、淡漠、從容。

他像是褪去了所有的僞裝,像是不再用溫柔當迷惑人的工具。他平平靜靜、冷冷淡淡,眼中無情無欲之态,與缇嬰在大夢中見到的仙人江雪禾何其相似。

她因為他的這種相似而生出恐懼怨恨。

那恐懼怨恨,又在他開口後,蕩然無存——江雪禾看着她的眼睛,說:

“我喜歡你。”

缇嬰怔怔地看着他。

她在怔然中,忘記了施法,留聲螺從手中脫落,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咚”一聲。

留聲螺沒有留住江雪禾接下來的話,缇嬰卻聽得一清二楚。

他道:“我思來想去,既然你和我說過‘獨系師兄’,我必然要應你。

“我知道你怕什麽,不想要什麽,時至今日,我依然沒有逼迫你順從我之意。我只是覺得,應該讓你知道——

“我心中喜歡你。

“沒有要給你壓力,沒有對你生出什麽妄念……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

誰的情與愛不是猜謎游戲?

連缇嬰這樣沒有心肺的人,都經常猜他喜不喜歡她。

那種患得患失的感覺,不算失落,酸酸甜甜,卻也稱不上多愉快。

江雪禾卻不希望她猜。

她若是不喜歡他,他一輩子也不會說出來;她若是有所表現,他便要給她明确的愛。

缇嬰目不轉睛地看着江雪禾。

心中萬般情緒,如海如溪,潺潺不絕,口不能言。

缇嬰直接撲過去,抱住他。

她用自己身上的鬥篷攏住兩個人,避過篝火,在一團暗下的幽靜光線中,迫不及待地鑽入江雪禾懷裏,與他交換氣息。

她親得很亂。

但是他應該感受到了她的心。

缇嬰感覺到自己腰肢,終于被他緊緊扣住了。呼吸濕潤間,黑暗中的江雪禾,偏過臉來回應。

缇嬰上手,輕輕摸到他微動微顫的喉結,換他氣息更亂。

她大膽無狀,焦悶不已。

江雪禾伸手勾住她下巴,微聲:“別怕,我不會傷你。”

缇嬰小小地“嗯”一聲。

她乖巧地盤于他懷裏,讓他抱起她。

她輕聲:“我不怕。”

她又期待:“接下來是什麽?”

她貪婪興奮:“還是一根手指嗎?”

江雪禾頓一頓,輕笑。

他哄她:“教你雙修,要不要?”

缇嬰一愣,然後不悅:“你不是說你不會嗎?你騙我?”

“沒有騙你,”鬥篷下,他的氣息拂在她下巴處,濕潤潤地啄了她賭氣的微嘟紅唇一下,“身體上的,我雖懂,卻不太會。但是我會神交……把靈脈打開,好不好?”

缇嬰稀裏糊塗,在他氣息一次次拂過臉頰後,她暈暈然,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她乖而好奇地把手遞給他,他卻不用。他抵于她額頭,直接叩開她識海之門,低聲:“讓我進去。”

她放了他進來。

他的神識直接絞上她的。

那股刺意鋒利,一往無前,他一纏之下,缇嬰被刺激地“啊”一聲,便有躲閃之意。可他神識強于她,她退無可退,被相纏着,身體在他懷裏輕輕發抖。

他低頭摸她臉頰,安撫她。

意念的刺激,被他強行按捺。他一動不動,用唇息之觸哄了她半天,她的神識才一點點放松下來。

她的神識好奇地去碰他的。

缇嬰感覺到師兄身子一僵,整個人氣息都重了一分。

但是他一聲不吭,任由她這樣試探。

缇嬰這樣小打小鬧玩了半天,漸漸覺得這也沒什麽可怕的。她徹底放松,好奇:“這就是神交?也沒什麽嘛。”

江雪禾不語。

她輕蔑道:“我已經嘗過了,還不錯。”

她心中發癢,直接提要求:“師兄,你快跑出去,再嗖地一下鑽進來,不過要慢一點……纏我一次!”

江雪禾這時輕笑。

缇嬰以為他笑她貪婪,質問:“你笑什麽?”

江雪禾慢悠悠:“小嬰。”

缇嬰:“什麽?”

江雪禾:“神交根本還沒開始呢。”

缇嬰:“……”

她大吃一驚,忽而想到方才他絞上來時的那股刺意已經劇烈無比,她渾身發抖周身酸軟,一剎那間大腦空白心神茫茫,他卻說根本還沒開始?

缇嬰有些怕了:“我、我、我……”

江雪禾沉沉道:“你這時候要是讓我放棄,便是真的沒良心了。”

缇嬰悶半天。

她無話可說,只好大無畏地閉上眼:“我才沒有讓你退開呢,你教我呗。”

江雪禾微笑:“跟上我。”

缇嬰心裏嘀咕怎麽跟,下一刻她尖叫出聲,但聲音只出口,便被他低頭吞沒,堵住了她的戰栗顫抖。

一大一小、屬性相反、修為有別的神識相交,便如念頭忽去瞬至,迅疾淩厲。

那絞意越來越緊,兩股神識纏于一處,相互吸引與黏勾,竟分不開來。一者的神識流動,直接會帶另一人。

江雪禾的神識強于缇嬰,他又一直控着,盤算着缇嬰的承受能力,讓她不至于被絞得喘不上氣,被他的神識直接吞沒。

他心無旁骛,向來專心,帶她小小體驗一番。缇嬰時而如淩長空,時而如墜深淵,念頭上的刺激讓她現實中的身體發抖,眼睛濕漉無比。

他在現實中,輕輕啄一下她眼睛。

她睫毛顫抖。

她擡起濕潤的眼睛看他,聲音又綿又無力:“師兄……”

江雪禾溫聲:“我慢慢放開念頭,你來。”

缇嬰一怔。

她茫茫然:“我、我來主導的意思嗎?我可以嗎?我會不會弄壞你?”

江雪禾溫和:“沒關系,你來。”

他果真放開了神識。

他必然要這樣——

神交雖刺激,但缇嬰這樣小,他的神識因強于她,處處壓制她,以她的性子,她未必真的喜歡上。

要讓她喜歡,便要讓她淩駕其上,讓她為所欲為。她覺得可以操控他,她覺得可以壓倒他,她才會對這樣的刺激産生興趣,才會不抗拒。

缇嬰的神識反而纏勾而來。

她一出手,便與他的風格毫不相同,直接困住他的神識,要将他的神識吞沒。她的神識活潑亂動,他被迫起伏,被她帶入一個個險境中。

江雪禾悶哼一聲。

缇嬰挑起眼睛。

她眼睛清亮如雨,面紅興奮:“你受不住啦?”

他睫毛上沾汗。

他的眼睛與她一樣濕潤。

鬥篷下的漆黑中,他的狼狽,也不差于她。

他平靜無比:“繼續。”

缇嬰:“那我就繼續了……”

她微得意:“你不行的話,要告訴我哦。”

江雪禾笑一聲,不語。

一個時辰,對于江雪禾來說,也已是極限。

畢竟這是神交,畢竟主動權被他交給了缇嬰……

若非她自己最後承受不住,以她的貪念,她恐怕還要玩下去。

她在幽黑中,品呷到他的難堪不寧、他的脫力無助。

清潤的雪香,又冷又熱,浸滿了鬥篷。

他終于受不了那種感覺,神識被絞得顫抖卸力後,退出識海。缇嬰也是一身熱汗間,現實中,她被師兄抱起來,被他轉個方向。

缇嬰被他扣在山壁間,被他親不住。

他的氣息浮動游離,蜿蜒流淌。

她無力制止,也不想制止——手指腳趾皆蜷縮,渾身泛紅,長發散了,被他撥開,在耳後也落了很多吻。

缇嬰嗚咽。

她有點兒抽搭。

他停下來,詢問;“怎麽了?”

缇嬰:“我、我不行……師兄,我不敢了。”

江雪禾沉默片刻。

他柔聲:“不神交了,讓我……身體上舒服一下,好不好?”

缇嬰悶悶的,想他那麽辛苦、此時一身是汗,她确實該體諒他:“要怎麽做?”

江雪禾:“我來就好,你不必操心。”

窸窸窣窣聲不住。

這種感覺與神交不太一樣,比神交輕緩許多,他又溫柔熱忱,伺候得她很快樂。少女烏黑柔軟的發絲落在他手臂上,在鬥篷下,他願意如何擺弄,她都哼哼地應着。

……只要舒服就好。

不過,在某一瞬,缇嬰又忽然一僵,從那暢意中被激清醒,一下子掐住了江雪禾手腕。

她哭泣:“痛!”

她責怪他:“為什麽?你不是說會快樂嗎?我很疼!”

江雪禾被吊在一半處,上不得,下不去。

但他一向沉靜,被她指責半天,也只是細致地擁抱安撫,換得她緩口氣,臉色好起來。

他半晌說:“所以你要反悔?”

她猶豫起來,舍不得他,手抱着他腰身;但又因那點兒痛意,而流連不住,仰起臉求他。

他沉默下去。

她膝蓋被他托着,不舒服地踢了踢,踢到一處,他手一僵,松開了她膝蓋。

缇嬰轉過臉,趴在她肩上,咬了他脖頸一口。他不說話,她有點擔心他不快時,他側過臉吐口氣,笑着嘆口氣。

江雪禾溫聲:“那你還要嗎?”

缇嬰想了想:“我想要上次那種感覺……你說不是雙修的那次。”

她悄悄地來拉他手指。

他頓了頓,側過臉,忍不住笑:“我換種方式,可以嗎?”

缇嬰眨眨眼,遲鈍地應了,他便将她抱高一些,頭顱一點點低下去。

氣息碰到她腰際時,她忽而慌了。

缇嬰又來抱他,嬌滴滴:“師兄,我還要剛才嗖嗖的那種感覺……我還想要神交。”

江雪禾啞聲:“你神識比我弱,你承受不住了。”

缇嬰:“那你忍一忍嘛。”

江雪禾:“你以為我不是忍着的?”

她怔一怔。

他卻放開了識海,讓她進來。

他撫摸她面容,哄她:“兩種都給你,要不要?”

缇嬰漲紅臉。

她很快做決定:“要!”

江雪禾微笑。

他扣住她膝彎,埋下臉去;同時,邀她神識,接她入識海。

神交刺激遠遠超過身體。

即使有江雪禾控着,缇嬰也受不住太多龐大靈力的湧入。

缇嬰很快沉沉睡去,次日也精神萎靡,困頓不已。

江雪禾有些後悔縱着她,但此事于她算是有好處,她低迷兩日也無妨。

只是經此一夜,缇嬰見到他,多了很多害羞,有點兒想躲他。但鑒于此間只有兩人,她想躲也躲不開,而江雪禾又能言善道,哄得她心花怒放。

雨未停,江雪禾用鬥篷裹住小師妹,抱着她離開山洞,繼續趕路,前往方壺山。

第 113 章 仙人撫頂9

第113章 仙人撫頂9

醒來後的江雪禾, 重新壓制了他身上的黥人咒,不複之前的頹然,又變得從容、澹泊。

這樣的江雪禾聽了缇嬰編的瞎話, 依然不認同——

他要她将“賣身葬兄”的錢還回去, 還要幫她将之前雜技團貪着不給的錢財要回來。

前者,缇嬰嫌丢臉, 不肯去;後者,缇嬰嫌錢太少,也不肯去。

缇嬰叫嚷:“我不要去……你要我承認我在騙人,別人就會罵我,我絕對不要!”

十五歲的小少女, 雖然可以随口胡言亂語,卻偏偏有一腔強烈的自尊。

江雪禾挽着她手臂, 态度稍微強硬一些,她便如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淚眼婆娑, 抽抽嗒嗒。

倒也不是真的哭,她只是雙眸噙淚、鼻尖點紅,這小可憐兒模樣, 便讓江雪禾心軟了。

缇嬰分外不理解:她平時也沒覺得他多善良多有原則, 為什麽要這樣欺負她?

江雪禾俯眼看她:“你不肯去?”

缇嬰生氣又委屈,眼睛盯着他,冷冰冰的, 分明是不肯妥協。

且她本性剛硬——恐他越是逼迫她,她越恨他, 根本不服他管教。

江雪禾望她片刻:“那好。”

缇嬰警覺,以為他要靠修為壓制她, 壓着她一同去。

江雪禾拿帕子要為她擦眼淚,他手才擡起,就看到缇嬰往後退了一步,祭起一把小劍,劍鋒直指他。

江雪禾頓一頓,将帕子塞給她,讓她自己擦眼淚。

缇嬰羞而不安。

她見江雪禾并不逼她,而是施展法術運用追蹤術,去尋之前那些觀看她“賣身葬兄”的路人。

人流熙攘的街巷長徑上,在術法施展後,浮現了點點青色輝光。

江雪禾回頭看她一眼。

她板起臉,再後退一步。

江雪禾便柔聲囑咐她:“你別亂跑,等着我。”

缇嬰怼道:“誰也不能命令我。”

江雪禾無奈,卻也不說她了。

他跟上那追蹤術,缇嬰踟蹰片刻,偷偷跟在他身後,看他要做什麽。

她半追不追,江雪禾一回頭看她,她便裝作獨自玩耍、不睬他的模樣;他開始走路,她又忙跟上。

江雪禾果真厲害,一一找到了那些看戲的路人。

缇嬰不肯過去,但她躲在巷後偷看,大約能從師兄低垂的眉眼、對方怔愣又氣怒的反應中,看出江雪禾在與人解釋之前的事,将碗中的錢還回去。

他溫溫和和:“是我病重,家中妹妹想幫我減輕壓力……”

有人憤怒于欺騙,指着少年鼻子破口大罵。江雪禾面色如常,唾面自幹。待對方罵完了,他又轉去下一家。

有人生貪,想從碗中多拿錢財,被江雪禾一眼看出後,那人惱羞成怒,對着他痛罵連連。

有人想動手。江雪禾退幾步,沒讓對方得逞,卻也讓對方打了幾下,平了火氣。

江雪禾還替缇嬰去雜技團中讨要工錢。

他平靜而溫和,據理力争,卻因年少端秀面善好欺,而惹得打手想動手。這時候,江雪禾便會動手,他即使不用法術,在凡人中,也是那類武藝高超的人。

他不卑不亢、進退有度的态度,有時惹怒人,有時又讓人敬佩。

缇嬰一直偷看,心中頗不是滋味。

她從江雪禾的平靜中,看出幾分他以前獨自生活時的冷淡。

萬般唾棄、欺淩、尋仇、厭惡、嫉妒、觊觎,全都會發生。

這世間,已沒有太多讓他意外的事。

他是真的不在乎。不在乎,本身也是一種“無情”。

缇嬰因此惶然,悶悶不樂。

她看不下去了,悄悄跑開。

江雪禾偶爾回頭一剎,見那偷跟着的小姑娘不見了。

他立在原地怔一怔,卻又不得不說服自己不要多想。他近日情緒受她影響已經太多了,今日好不容易壓下黥人咒,他不能重蹈覆轍。

江雪禾做完所有這些,已到了下午時分。

烏雲滾滾,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

江雪禾能感知到缇嬰的氣息,他不着急,撐起傘停在一熱氣騰騰的攤販前,為缇嬰買一碗熱馄饨。

身上錢財不夠用,他随意當掉了身上一樣值錢物件。

江雪禾等待馄饨的時候,聽那老翁聊道:“既然是給你妹妹買的,小公子為何不讓妹妹直接來這裏吃呢?你這麽巴巴端回去,面食坨了,味道就不如現在了。”

這倒是無妨。

江雪禾将馄饨收入乾坤袋後,可以短暫地定住裏面的時間,不會影響口感。

但是江雪禾心中一轉念,與老翁交流:“我自己便會做馄饨,家裏妹妹卻嫌我做得不好吃,不肯多吃。我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

老翁哈哈笑。

許是雨天客人少,許是自己家中也有可愛的小女孩嗷嗷待哺,許是攤販前的這位小公子面嫩文靜,氣度不凡,讓人多了很多聊天欲望。

江雪禾與老翁閑聊時,忽然扭頭,向旁邊瞥了一眼。

一個個頭嬌小的玲珑少女撐着油紙傘,哼着小曲,從街頭路過。

江雪禾瞥望那少女時,那少女也禁不住好奇,扭頭向他望來——

她十四五歲大,梳着雙髻,發帶飄至肩頭。她對上他目光,一愣後,彎眸淺笑。少女臉小而窄,膚色瓷白,笑起來時,顧盼神飛,狡黠慧靈,眼中盛滿了星光。

老翁在旁好奇:“小公子,你看什麽?”

江雪禾回神,垂目淡然:“沒什麽。那個路過的小妹妹,與我家中妹妹年齡相仿,神态相似。”

老翁看一眼,失笑:“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最磨人,也最可人疼了。”

他說着話,往碗中多舀了兩顆小馄饨。

江雪禾見老翁與自己看到的一樣,便打消了自己的疑心,向老翁道了謝。

江雪禾為缇嬰買吃食時,缇嬰在一書鋪的屋檐下躲雨。

她剛才在路上閑逛時,從凡人手中淘到了一樣仙家器物——留聲螺。

那凡人并不知道這東西怎麽用,以為只是一個玩具,便拿來賤賣。缇嬰從街頭跑過時,見此好事,心中一動,買了下來。

買了留聲螺,她心情好一些,便又來逛書鋪。

缇嬰在書鋪中徘徊,心頭忐忑緊張,藏着自己的一腔心事——

她想和師兄更近一步。

她心裏的貪欲無法滿足,從師兄那諱莫如深的态度,捕捉到一點隐隐約約的痕跡。

她平時買來的話本,都要被師兄檢查。他覺得不合适的,便不給她。缇嬰對情與欲的一知半解,很大程度怪江雪禾。

“銷魂蝕骨”,然後呢?

“燭火一吹”,然後呢?

“紅帳掀翻”,是必須紅色的帳子麽?帳子飛起來又怎麽了?她哪天不掀翻個十七八次,也沒見如何。

話本中的“事後”,大家态度都好怪。

這對于本不不愛讀書的小缇嬰來說,宛如天書,看得她愈發迷茫。迷茫多了,她便不愛看,只找些自己能看懂的小故事來看。

這正合了師兄對她的教導。

但今日不同。

缇嬰暗暗下決心,她要買幾本師兄平時不讓看的話本。

氣死他。

缇嬰磕磕絆絆地與書鋪老板描述自己的要求,一派嬌憨又認真,惹得人啼笑皆非。

但是老板見多識廣,大約明白她這個年紀的少女在想什麽。

老板塞了幾本書給她:“你看這些夠不夠?”

缇嬰正要翻,江雪禾的聲音從雨簾後傳來:“小嬰。”

她驀地一慌。

不及細看,缇嬰趕緊把幾本書塞入乾坤袋,轉身迎向江雪禾。

江雪禾才踏上臺階,就見缇嬰慌慌撞過來。他伸手扶住她,微詫異:上午時還和他鬧,生氣他讓她去道歉的事;這會兒就要他抱了?

缇嬰站定。

她心虛地拉拽江雪禾袖子:“我們走吧。”

江雪禾“嗯”一聲,不妨身後老板追出去喊:“姑娘,你的書還沒付錢呢?”

江雪禾的目光凝向缇嬰。

缇嬰回頭,有些不高興地看着多嘴的老板。

她想快快結束這些,懷裏的荷包卻空了。在買了留聲螺後,她連幾本休閑話本都買不起。

江雪禾一直在旁凝望,缇嬰不敢把書還回去、惹得師兄疑心。

她分明還在與他生氣,卻鼓着腮沉着眼,固執地仰着臉盯看——

可愛又好玩。

江雪禾不動聲色。

他替她付了錢,這才撐起傘,牽着她的手一同邁入雨簾中。

師兄妹二人在城鎮中住宿不起,便走山路,在山中尋到洞穴來躲雨。

黃昏時分,洞中燒起篝火,缇嬰披着鬥篷坐在火堆邊,懶怠地抱膝,下巴磕在膝上,看江雪禾跪于一旁添柴加火。

火光映着他側臉。

山間也下雨,天地間只聽得到瀝瀝雨聲,就好像這世間只剩下了江雪禾與缇嬰,二人只能抱團取暖,互相依靠。

缇嬰看着江雪禾忙碌,他添柴的動作優雅斯文,與他殺人奪命、被人唾罵時,都沒什麽區別。

江雪禾擡頭。

缇嬰撇開臉。

她重重哼一聲。

自然是哼給他聽的。

江雪禾實在愛她的古靈精怪——她越這樣,他越喜歡。

環境布置妥當,他終于能與小師妹聊一聊了。

雨聲潺潺,壁上凝珠。

篝火荜撥,火光竄上。江雪禾靠着潮濕山壁,凝望她:“多謝你這幾日守着我,若非你在旁相守,我也不敢放下心專心應對黥人咒。

“我此人多疑。除了你,我誰都不信。”

缇嬰本不想理他,他這樣說,她忍了忍,還是被他話中的薄情所吸引,扭頭來瞠目疑惑:“二師兄你也不信?”

他不語。

缇嬰:“前師父你也不信?”

他搖頭:“都信。但最信你。”

缇嬰:“信我?幹嘛信我?”

她沾沾自喜:“我非常可靠嗎?”

江雪禾目若清雪,瑩瑩潤潤,含一絲溫情。

他勾魂攝魄的眼睛,讓缇嬰想起來自己對他的氣惱。她重新沉下臉:不可被他騙到。

壞坯子師兄,總是誘她。

一次又一次,她難道是小貓小狗,被他扔一塊肉,就可以吸引嗎?

江雪禾見她這樣,便輕聲問:“你還在生氣我讓你去道歉,幫你讨錢的事嗎?”

缇嬰自然生氣。

她不吭氣。

江雪禾想了想,問她:“你知道我讓你做的事,是正确的事嗎?你知道我讓你這麽做,是在教誨引導你嗎?心間無暇,心魔不相擾,大道通透,這樣于你修行問道,都是有益的。”

缇嬰愣一愣。

她反駁:“你的意思是,修仙就得做老好人,不然心意不通,修不出大道來咯?那你這麽說,世上的大壞蛋們幹脆別修行了,反正也修不出來。還有那些特別厲害的修士,比如沈師父沈師叔那樣的——

“他們手下難道沒有冤魂,沒有幾樁恨意?我玩一玩你就說我,我修為也沒有比別人高深。”

江雪禾溫和:“你看,玉京門的前任掌教白掌教念頭不通達,問心有愧的事情做得多了,他就無論如何也渡不過劫。他哪怕用你二師兄來躲避天道懲罰,依然渡劫失敗。

“我并非說只有老好人才能修成真仙。我說的是念頭通達——你所行所為皆合乎道理,相互平衡,能說服得了你自己。”

缇嬰:“我臉皮很厚,我說服得了我自己啊。

“我覺得我可正确了,是你自己毛病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師兄你自己殺人如麻見到棺材也不落淚,你卻管我,說我這不對那不對,你覺得你對麽?”

她挑釁地盯着他。

任性自我的小姑娘有自己的道理,不知她懂沒懂他的話,但她總是要和他對着幹。

他若不給出些實際說法,依然說服不了她。

江雪禾本不想在缇嬰面前多提自己的事,她此時這樣反駁,他不得不斟酌着,拿自己做例子——

江雪禾緩緩道:“我自然是不對的。

“我這一生,十五歲後,都在為十五歲前的所有事付出代價。你覺得我的代價夠不夠?”

缇嬰一怔。

她心口一顫,睫毛顫抖,眼中的倨傲淡了些。

江雪禾語氣輕緩,怕驚吓到她:“我這一生,都是追求不了大道的。我但凡能解開黥人咒,都代表我的懲罰結束。但更多的,我也不能再想了。

“我現今比你修為高,是因你年紀小,靈根差,紅塵種種你都看得比我少。但随着你一日日修煉下去,等你修出元神……你就會漸漸比我厲害,超過我了。

“我的時間在十五歲後就停止了,你也是嗎?你擁有未來,我沒有。你要和我比這個嗎?”

缇嬰眼神開始閃爍。

她生出一腔煩躁。

她心間有一根刺,平時也不重要,此時被他拔出,勾出鮮血淋淋的一道傷痕。

她目中生出戾氣:“別說了!”

江雪禾平靜看着她:“你看,你什麽都明白。

“我這一生有什麽指望呢?我的指望就是你——望你能修成大道。

“待有一日,你修成真仙,不要忘了我這個師兄,不要忘了給我養老便是。”

缇嬰滿臉不悅:“我根本修不成仙!天道被鎖了啊——還是你告訴我,無仙亦無魔的敕令呢。那敕令不解,誰能修成仙?還不如多快活兩年。”

江雪禾語調悠緩:“哦?你心中也是這麽認為的嗎?”

缇嬰心頭一跳。

又聽他溫溫和和:“在你開始接受大夢術,運用夢貘珠看前世夢境後……你還是這麽覺得的嗎?

“我若真的是千年前那位下敕令的天道仙人——我只下了一千年的敕令而已。旁人不知,你也不知嗎?敕令只鎖住塵世千年,千年後,你若成不了仙,世間便會重回千年前——

“魔氣叢生,仙魔大亂,民不聊生。

“你的大夢術,是不是有告訴你這樣的真相?”

缇嬰沉悶不語。

大夢術自然不會明确告之。

但她透過大夢術,親眼看到了千年前的仙人是如何下敕令的,她自然比旁人更明白敕令的真正內容。

可是對缇嬰來說——

缇嬰道:“我為什麽要管別人的生死,因為別人而努力成仙?我只管我自己快樂。”

江雪禾看着她。

她仍是不服輸的。

她故意和他對着來:“我就是喜歡玩喜歡鬧,就是死不悔改,就是不聽你的話。你雖然是我師兄,可你還不知道我有多頑劣呢。你讓我做什麽,我偏不做什麽。

“想修仙你自己去,我就要修着玩。那敕令——你和前世的你自己掰手腕,看看誰更厲害呗。我才不關心呢。

“你就算今天批評了我,明日我還敢滿口胡言亂語,還敢想一出是一出。雖然你說的有道理,但是,哼,我才不聽。”

江雪禾無言。

缇嬰既怕他發火,又忍不住試探他的底線。

江雪禾垂下眼。

燭火在他長睫上投下一重陰影。

缇嬰等得忐忑時,聽到他說:“那好。”

他又不語了。

缇嬰:“好什麽?”

江雪禾擡目瞥她:“你既是我師妹,你做什麽事,我替你擔着就是。”

缇嬰怔住。

江雪禾微笑:“左右你做的事,不過小打小鬧,不傷大雅。諒你也做不出什麽大惡事,諒你頂多是撒撒謊、吹吹牛,這種因果,我擔了也無妨。”

缇嬰聞言欣喜——喜愛他對她的偏心。

但她又困惑:“你怎麽替我擔?你又要施展什麽法術嗎?不會再來一個精忠陣吧——我不肯的。”

她盯着他:“我不想你再為我受傷了。”

江雪禾怔一怔。

在與缇嬰相處的過程中,他了解她的薄情寡恩,便在一日日習慣下,很少對她有太多要求。他心中知道她喜歡他,但也知道這種喜歡的稀薄簡單——若非他日日誘着她,勾着她,她也不會總是圍着他。

他總是自诩凡事不出掌控。他連黥人咒都能控制,一個小姑娘的愛意,就算她沒有,他也能激出來。

可是如今,江雪禾已然體會出幾分惡果自食——他不知她的喜歡,稀薄到什麽程度。

他不敢放手,又在試探的自唾後,不敢再次試探。

而在這時,缇嬰說不想他受傷……他竟有些感動。

缇嬰眨眼,不知他為什麽又沉默了,不說話了。

缇嬰聲音擡高:“師兄!”

江雪禾睫毛顫一下,眸子望定她。

他想半晌,說:“不是施法。但我會為你擔下的。”

缇嬰:“怎麽擔嘛?你不告訴我,我就不和你好了。”

他臉色微變,溫潤的眸子一瞬銳利,緊盯着她。

缇嬰被吓得差點改口。

但她在師兄面前,欺負他欺負慣了,她便克制着害怕,冷冷地擡着臉,不低頭。

江雪禾在望了她半晌後,撇過臉,周身的寒氣也淡了下去。

他道:“我看你是想再次試我的黥人咒發作。”

缇嬰一愣,悄悄瞥他臉上沒有浮現黑氣後,她才感覺到那點兒後悔。

她嗫嚅半晌,小聲:“對不起。”

江雪禾:“下次不要開這種玩笑了。”

他閉上眼。

他似沉靜,又似難堪。篝火光映在他臉上,缇嬰看到濛濛玉色,清豔如妖。

缇嬰聽到江雪禾聲音很輕:“……別輕易說與我分開的話。我總在壓抑情緒,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卻必然不是什麽好法子。越是壓抑,爆發時越可怕。

“你年紀小,別承受我這種爆發。”

缇嬰:“……”

她愣愣地看着靠坐在濕漉山壁邊、閉目緩言的少年師兄。

他疲憊又從容,道袍拂地,衣寬而形瘦。在此幽閉山洞中,他身上的那點倦意恰到好處,讓人望着他的雪白衣襟,生出摧毀淩、辱之意。

他的潔淨安然,放大了缇嬰對他的惡意。

他對她的誠實剖析,又讓缇嬰明白他對她的縱容。

她想做什麽,他大約都是準的。

江雪禾靠着山壁閉目,與缇嬰說完話後,便不再動彈不再開口。

忽而,他感覺到他手腕被一只冰涼的手拖住。

少女的手狠狠掐着他手腕。

那力道加了術法,連他都生出一點痛意。

江雪禾睜開眼低頭。

不知何時,缇嬰爬到了他身邊。她跪在他掠地的衣袍上,一只手掐出術法,用水系法術凝了淺淺一層冰。她故意用自己的手去碰冰,沾了一手寒意後,就來抓他的手。

他低頭看她,她仰臉露出笑容。

缇嬰天真萬分,又追問不住:“你之前說的,替我擔了因果,到底怎麽擔?”

江雪禾不說話。

缇嬰的笑容浮在眼中,躍躍欲試。

她甜甜道:“其實你不停轉移話題,你不肯告訴我,我也是知道的——我不肯和你開陣和你施展法術,我不配合的話,你很難幫到我。恰恰我知道的法術陣法特別多,你瞞不住我。

“那你其實有一個最簡單的、不需要開什麽陣法的法子——和我雙修,結契。

“你修為比我高,與我雙修後,你就能替我擔一部分因果,護着我。你就是打的這種主意,才怎麽都不肯告訴我,是不是?”

江雪禾別開臉。

缇嬰笑吟吟,又爬得更近一些,幾乎要埋到他懷中去。

她好喜歡他這副任她所為的清淡模樣:“你想與我雙修哦?師兄你這個人,從不打無準備的仗,你是不是早就想和我雙修了?那我要是不肯,你怎麽辦?你就一直等嗎?”

她趴在他懷裏,蹭他胸膛,嬌滴滴:“你就一直憋着不說嗎?”

她實在調皮,見他不理她,就幹脆爬到他懷中坐着。她一邊與他說話,一邊伸手偷偷摸摸碰他衣帶,手想往裏面去。

缇嬰口中不住:“師兄、師兄……”

她一疊聲地叫師兄。

聲音甜美,語氣勾纏,膩膩歪歪,尾大不掉。一聲聲“師兄”,繞得江雪禾心間一片亂。

她就快要成功了——

江雪禾扣住了她手腕。

他低頭看她狡黠的眼神。

江雪禾慢吞吞:“我需要一直憋着嗎?”

缇嬰迷惘。

江雪禾垂下眼,湊到她眼前,輕輕擡目,幽邃靜然的眼波春水一樣,浮着微光。

他說話也是輕聲細語,清啞低涼:“小師妹不是早有這種準備嗎?”

缇嬰:“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江雪禾笑一下。

他笑得有點玩味,有點反常的壞。

他意有所指:“白日時,你在書鋪,都買了些什麽書,當我不知嗎?”

缇嬰眼眸瞪大,微怒:“……你監視我?”

江雪禾好笑:“你的心思都寫在眼睛裏了,我用得着監視?”

缇嬰悶半晌。

她擡起眼,與他對上。

她道:“可我還沒來得及看書呢。”

她又道:“但沒關系——你是師兄,你教我雙修,好不好?”

篝火撥一聲,少女張臂摟住他脖頸,将師兄推倒。

第 112 章 仙人撫頂8

第112章 仙人撫頂8

外面下着雨, 江雪禾便沒有背缇嬰,而是将她抱在懷裏,用鬥篷将她蓋得嚴實。

缇嬰小小一團, 被攏在鬥篷下, 只露出烏潤的眼睛、一丁點兒瓷白皮膚。

江雪禾偶爾低頭看她,滿心溫熱, 只覺得自己偷出了一樣珍寶。掌心之珠,實在愛不釋手。

江雪禾這次發作的黥人咒,根本沒有他說的那般輕松、簡單。

他常日壓抑情緒,冷靜溫和到了非人的地步。最近他急于解咒、過于疏忽,體內的黥人咒反覆起來, 趁亂吞噬他,來勢洶洶。

他花了一整日壓不下去, 又用了一夜依然沒用。

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和白鹿野、南鳶待在一起,一同出現在人前——那會引起他們的懷疑。

最好的法子, 就是他獨自找到安然少人處, 耐心地解決問題。

他的私心,是不想獨自離開,是閉上眼便心緒不平, 夢魇重重, 怕缇嬰會不在意他。

他将小師妹拐到身邊,才敢安心入定。

缇嬰被江雪禾帶入了附近一處深山老林。

她起初激動,後來見師兄将她抱入山洞中, 為她鋪好墊子,他自去入定, 她漸漸平靜下來。

她爬起來,裹着鬥篷俯到他面前。

缇嬰與師兄對坐, 想了想,将墊子拉到師兄面前。

困頓不已,她打着哈欠趴在江雪禾膝頭,就這樣枕着他腿睡去了。

次日,缇嬰醒來,發現江雪禾仍在入定。

他身體僵硬,周身的黑氣纏繞在一叢叢藤蔓上,藤蔓又凝了一層冰晶,困住江雪禾。

缇嬰湊到江雪禾面前,伸手抱他,發現他硬如磐石,僵如寒冰,周身冷徹無比。

缇嬰吃驚又憂心。

她不好打擾師兄的入定,卻又怕他被黥人咒吞沒。

想半晌,缇嬰洗漱後,自己從乾坤袋中取出吃食,一邊咀嚼,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江雪禾。只待他一個情況不好,她便想辦法喚醒他。

缇嬰擔驚受怕片刻,見那重冰晶一點點消退,藤蔓也被他收了回去。

大約這代表他度過了一段難處。

缇嬰松口氣時,又生出敬佩。

平日她修行因為靈根痛,雖覺得修行有趣,卻總想推脫,要師兄督促。今日見師兄這般艱辛,她受到鼓舞,也坐于他身邊,修行起來。

她的修行到了凝練打磨階段。

若是這階段打磨得好,修出的元神也會很厲害。

缇嬰修行醒來後,發現江雪禾依然在沉睡,然她懷中的乾坤袋中不斷有光閃爍。她不用看,也知道是白鹿野在找她。

缇嬰嘆口氣。

她乖乖地靠坐在江雪禾身畔,拿着傳音符給白鹿野回消息,也向南鳶解釋。

她不好提江雪禾身上的黥人咒問題,只好發揮自己任性的本事,和那二人說:“我想只與師兄在一起,兩個人玩兒。”

白鹿野快速批評她。

缇嬰一哭二鬧三上吊,嚷得那邊的白鹿野很快退讓。

缇嬰心中也對白鹿野與南鳶十分抱歉。

明明說好的四人行,她與江雪禾卻半途離開。

缇嬰看看江雪禾的模樣,覺得師兄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便做了決定,告訴白鹿野:“我已經知道淬靈池的方位了,我與師兄過去便好。你和南鳶一起玩吧。”

她大方無比,因為愧疚,而取出紙鶴施展法術,讓紙鶴馱着所有的人間錢財,去送給白鹿野和南鳶。

另一方,白鹿野果真被缇嬰氣到。

不光離開,還将錢財都送了出來——她是打算與江雪禾乞讨為生嗎?

他雖然不贊成她總纏着師兄,可他又能拿她怎麽辦呢?

她何必這樣!

倒是南鳶很淡定。

南鳶不急不緩:“雖然我蔔不出與江師兄有關的所有事情,但是我‘看’到小嬰過得不錯,沒有受傷,修為也提高了。”

白鹿野側頭看她。

一上午時間,他不斷地與缇嬰說話,南鳶就坐在窗下,安靜地“看天命”。

她過于沉靜,白鹿野捏着師妹送來的一大把錢財回頭看她時,竟對她生出了抱歉。

白鹿野收了自己鐵青的面色,與南鳶愧疚道:“是我們師兄妹太麻煩了,連累你了。”

南鳶搖頭。

蒙眼發帶輕輕擦過她的面容,在日光下,鍍一層金白淺色,瑩瑩如雪,端莊聖潔。

南鳶冷清:“我很羨慕你們師兄妹之間的感情。

“信賴、追随、沒有怨言的保護。

“你們師父收你們為徒,他一定很了不起。你們想回去的千山,必然也十分美好了。”

白鹿野怔一怔,失笑。

他喃喃:“說起來,此地離千山不算遠。我好久沒有回去了……”

南鳶偏頭“望”他:“白公子要回去嗎?”

白鹿野彎眸:“主随客便。我把你請出神女宮,連累你受罰,怎好丢下你不管你?”

白鹿野嘆口氣。

他走向南鳶,半開玩笑般和她承諾:“你放心。小嬰與我師兄沒良心,我卻是有的。我會陪你繼續四處玩耍,你不是從來沒出來過嗎?”

南鳶怔一下:“小嬰告訴你的?”

白鹿野眉目流光,幾絲輕柔,淺笑:“連糖人都沒見過的姑娘,必然是不怎麽出門的了。”

南鳶垂下臉。

看不到她眼睛,便很難看懂一個人的情緒——何況南鳶又是這樣清霜一樣的姑娘。

白鹿野心間酸楚:小嬰小時候過得也不好,但至少到千山後,她的糖人糖糕沒斷過。南鳶卻連少許的溫情都沒有過……

白鹿野沉默半晌,說:“南姑娘,你要回巫神宮領罰的話,我陪你一同回去吧?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幫幫你——若不是為了我們師兄妹,你也不會落到此地步。”

南鳶聞言擡臉。

她問:“白公子不是開玩笑嗎?”

白鹿野彎眸:“沒有。”

南鳶又問:“我能看一看你嗎?”

——這是問,能否探問天命,看他是真話假話。

白鹿野笑着應了。

他看到南鳶站起來。

簌簌落落飛花自窗外飛入,她打開蒙眼白布。

南鳶一雙清露湛湛的雙眸露出來,向他看去。

她的眼睛望過來時,分明沒什麽情緒,白鹿野心間卻重重一僵,好像被她定住神魂一般。

他忘了呼吸,好一陣子才發現,自己手心出了汗。

他搖頭輕笑,斂目看她:“如何?我有沒有騙你?在你能看到的未來中,我是不是陪你回巫神宮了?”

南鳶靜靜地看着他——

在她能看到的命運中,他抛棄了她。

他沒有跟她回巫神宮,江雪禾一道傳訊、缇嬰一個身影,就叫走了白鹿野。

她看到缇嬰在哭。

她看到白鹿野毫不猶豫地跟着缇嬰離開。

在南鳶能看到的所有天命絲線中,她都能看到白鹿野的“背叛”。

沒有一次,他會選她。

而面前,這少年正彎着眼睛,眼中盛滿碎光,宛如星辰,笑問她:“我可有騙你?”

南鳶心想,他真是俊秀。

每次她睜開眼,都覺得他是她看過的所有人中,最俊秀的那一個。

修習天命術的人,很難擁有任何驚喜、驚吓。

此時她所看到的未來,對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都不錯。不錯的未來,便沒必要改變。

如果缇嬰哭了,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南鳶的回巫神宮,比起那些,并沒什麽重量。

強于天命之人,必将困于天命。她不想因知曉什麽,而受困于什麽,惶惶不可終日于什麽。

南鳶重新蒙上了眼。

她聲如泠泠玉石,欺騙了白鹿野:“是的。你會陪我的。”

白鹿野松口氣。

他對她露出笑。

這種笑,她在“天命”中看到了。

她這樣清淡的人,此時覺得,讓他事前相信他沒有辜負她,其實也不錯。

南鳶:“白公子,陪我去放紙鳶吧。”

缇嬰這邊,幾日下來,都沒有見到江雪禾醒來。

她與他一同待在深山老林中,每日除了修行,就是發呆,漸漸也覺得無趣。

這不是她期待的玩樂。

她以為師兄帶她出來玩,避着人群,會刺激而有趣。事實上,師兄一直困于那反覆的黥人咒,根本顧不上她。

唯一的好事大約是,缇嬰發現他的體溫在一點點恢複。

那萦繞的黑氣,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他面上的傷痕已完全消失,手臂上不再白骨累累,生出了些肌膚。

這說明,他就快要重新将黥人咒關回去,恢複正常,可以清醒了。

缇嬰歡喜之餘,發起愁:身上錢物都送給白鹿野和南鳶了。

師兄醒來,連杯熱茶都喝不上,也不能抱着她親一親,就又要操心持家之事了嗎?

缇嬰少有地生出體貼之心。

平時都是師兄想辦法賺取人間財物來養她,今日他受傷,輪到她來養他。

缇嬰陷入煩惱。

她去賺錢時,總不好把師兄丢下,一個人離開吧?

缇嬰便試了試——

她在江雪禾身邊布下傳送陣。

如缇嬰這樣的修士,賺錢方式一般都是捉妖。

不過她問了問,發現此地沒有妖。

去客棧刷盤子實在掉價,又賺的少,缇嬰看不上。缇嬰挑挑揀揀,最後靠着臉美聲甜,靠上人間一雜技團,陪他們一同賣藝。

雜技團多了個新面孔,小姑娘雖然經常性臉臭,但勝在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本事又那麽厲害,那麽能打,很快征服了所有人。

缇嬰分到了一些賞錢。

不過那些人看她年紀小,便分給她的錢少,在其中偷偷耍奸。缇嬰沒有經驗,并不知曉,倒是對每天一點點銅板分外滿足。

到黃昏的時候,缇嬰不和那些雜技團一起吃飯。

她跑去沒人的巷子,用靈石布下傳送陣,把江雪禾接過來。

江雪禾仍是青衫落拓、靜坐修行的端然模樣,缇嬰熱心地圍在他身邊,好玩而笨拙地,拿濕帕子為他擦臉,嘴裏念叨講述自己一整日的經歷。

她兀自說得開心。

給師兄擦臉,又因新奇而充滿了趣味。

缇嬰用手指輕輕碰他睫毛,他一顫,她便露出笑。

缇嬰喋喋不休:“師兄,我一整日賺了十個銅板呢!可是人間食物好貴,一個包子就要兩文。難道我要辟榖嗎?哪有在人間玩,還要辟榖的,我不要。

“師兄,你平時都是怎麽養我的啊?我是不是花了你好多錢啊?不過你是師兄,你養我是應該的。

“唔,等你年紀大了,我也會孝敬你的。”

缇嬰偏臉,想一想江雪禾白發蒼蒼、滿面皺紋的模樣,不禁樂出了聲。

但她轉而嘆氣。

師兄是修士,又比她厲害。修士的容顏随修為而變化,她恐怕是永遠見不到師兄蒼老的模樣了。

缇嬰這般與師兄玩耍時,頭頂“咚”一聲沉悶的聲響。

她仰起臉,手疾眼快,張手接住了一錠銀子。

銀錠是從旁邊一路過馬車上扔出來的,缇嬰看過去時,正見一貴婦掀簾嘆息,道:“這小姑娘真可憐,兄長死了,她還要賣身葬兄。”

貴婦人沖缇嬰笑得憐愛:“小姑娘,你先将你兄長葬了吧。多餘的錢財,買好好吃的。這世上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兒。”

缇嬰睜大圓眸。

馬車辚辚行過,缇嬰捧着銀子,回到看江雪禾。

她頓悟:在凡人看來,師兄這副蒼白僵坐的模樣,看起來不像活人。

但若那貴婦舍得下來,便會發現江雪禾有呼吸,根本不是死人。

缇嬰盯着江雪禾半晌。

她忽而張臂仰臉抱住他,笑意盈盈地撒嬌:“師兄,我想到怎麽賺錢最快了!”

她厚臉皮地親一下他的臉:“你先扮個死人好不好?反正你現在又感應不到……我也是為了賺錢嘛。”

江雪禾此次與黥人咒的對抗艱難而緩慢。

他耐着性子,慢慢收縛黥人咒。

情勢艱險,必要勝之。

江雪禾心性強大,痛意讓心神發抖,神識戰栗。但不管多痛,他都能忍下。

而且他漸漸着急,只怕自己在識海中耽誤太久,外面的缇嬰會不快。他好不容易把她騙出來,還沒來得及千方百計挽留她,她若覺得無聊、離開了,他所做一切都白費了。

正是靠着這樣的堅韌,江雪禾終于将黥人咒重新壓回了神魂處。那些符咒與他在識海中争鬥重重,回到神魂處,才奄奄一息,安靜下來。

江雪禾緩口氣。

他退出自己的識海。

他正要睜眼,卻忽然感覺到一重封印之力,将他的五感封印。

他銳意頓生,懷疑是自己的什麽仇人找上門,趁此封印他,欺辱缇嬰。

江雪禾毫不猶豫,沖擊這層封印。

市廛間,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路人。

缇嬰麻衣孝帽,跪在地上,旁邊用草堆蓋着一個臉如鬼白的閉目少年郎。

缇嬰眼淚滴落,濺在腮畔上。

她仰起臉望人,眼漆面蒼,楚楚可憐。

缇嬰很擅長哭泣。

她正抽抽嗒嗒,向衆人訴苦:“我跟我哥哥出遠門,遇上疫災,我哥哥病死了,我們家還要好遠。哥哥死了,我都不知道家門在哪個方向……”

衆人心生嘆息,搖頭勸她先葬了哥哥。

缇嬰嗚嗚捂臉。

她聽着銅板掉在碗裏的聲音,心花怒放,在心中樂開懷。

忽而,她靈根驟然一痛,神識被什麽沖刷,鋒銳淩厲。

她痛得尖叫一聲,情深意切,真的眨出兩滴淚。

她瞬間明白這是什麽——她的封印被人破了。

人群忽起尖叫與嘩然。

有人結結巴巴:“小、小姑娘!你哥哥詐屍了!”

缇嬰:“……”

周圍人尖叫不絕,紛紛逃跑。

缇嬰攔不住人,頭疼無比。她硬着頭皮回頭,見那草堆下,江雪禾翻身坐起,睜開眼,清黑的眼睛望着她。

空了大半的街角,跪在地上的喪服少女一滴淚懸在長睫上,欲落未落。

她尴尬:“師兄……”

江雪禾凝望她。

他語調很慢,帶一種玩味:“賣身葬兄?”

缇嬰:“……”

他垂下眼皮:“我死了?”

缇嬰:“……”

缇嬰小聲:“師兄,我可以解釋。”

江雪禾溫和:“嗯,你解釋吧。”

缇嬰沒料到他這麽好說話,不禁怔了怔。

兩息後,她深吸口氣——容她編編看。

第 111 章 仙人撫頂7

第111章 仙人撫頂7

深夜長廊, 萬籁俱寂,只有窗外狂風驟雨殘檐枯荷作伴。

容貌昳麗的少年發上、睫上、墜墜的袍袖上,盡是濕漉。

所站之處, 地上沉了一灘水窪。他瘦白蒼勁, 周身的黑氣在一片黑暗中也掩飾不得,若是被人發現他身負黥人咒, 必無立足之地。

而江雪禾就這樣大剌剌出現在有可能被人察覺的客棧廊間,站在缇嬰的房門外。

缇嬰驚豔于他這狼狽之美,又驚慌于他有可能被人發現。

她連忙拽住師兄的手,像師兄白日拉她時那樣,将他拽去過道角落裏。她不放心地從懷中掏出符紙, 要畫一張簡單的阻隔結界作用的符紙,遮擋他們的行蹤。

江雪禾靠在牆上看她。

他見只着中衣的赤足散發少女蹲在地上, 面瑩白,唇朱紅。她顫顫地在黃色符紙上勾劃, 又因慌亂而磕絆, 手抖得厲害,半天畫不出來。

缇嬰聽到江雪禾沙啞而溫靜的聲音:“不要慌。

“越是事情麻煩,越是要鎮定, 不亂了陣腳。一旦慌張, 你原本的七成實力,或許都要折作三四成。得不償失,不如冷靜下來。而且……”

蹲在地上的缇嬰, 本能反駁他:“誰說我原來就只有七成實力?!你瞧不起我嗎?你教訓我嗎?!”

她仰頭看他。

他靠着牆,黑氣籠罩周身。他垂眼看她, 眉眼溫潤間,因那重黑氣而多了幾分欲語還休的妖氣。

又靜, 又勾魂攝魄。

缇嬰抿唇,不敢多看他此時的模樣。

她低頭專注于符紙,借輕弱的說話來掩飾自己的抱歉:“……而且、而且什麽?”

江雪禾聲音依舊靜而啞:“而且,有我在。”

下一刻,缇嬰感覺到一團潮濕水汽的靠近。

又冰又黏,還夾着似是而非的清雪淡香,鑽入她脖頸。

她打個戰。

江雪禾從後拂來,手握住她的手。

他察覺她的顫抖,詢問:“怕?”

缇嬰搖頭。

他道:“那就是冷了。”

缇嬰說不出話,只覺得整個人被他罩着,像是擁抱,卻又不是。她茫茫然間,低頭看到他握着自己的手腕——

又變得枯白,蒼然,滿是裂傷。

缇嬰鼻尖發酸。

江雪禾也不吭氣,握着她的手,領着她,帶她一同畫完了她想要的符。

登時間,符紙生效的剎那,一重模糊的結界張開,籠罩住這片天地。置身其中的二人,都感受到那不可言說的玄妙之力。

他輕聲:“會了嗎?”

缇嬰軟軟的:“嗯。”

他便松開她的手,氣息遠去。

缇嬰一慌,抓住他的手,跟着他站起來。

她轉個肩,站到他面前,身上沾滿了他的氣息。

江雪禾低頭看她單薄模樣,便從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了一件暖桃色的鬥篷,披在她肩頭。他為她系衣帶,又緩緩地撩開她的發絲。

缇嬰嘀咕:“別管頭發了。”

江雪禾不語,仍堅持為她順好了發絲,沒讓鬥篷将她發絲弄亂。

缇嬰怔怔看着他的動作:“你哪來的鬥篷?”

江雪禾頓一頓,溫聲回答:“昨日為你備下的。人間氣候要入冬了,怕你受寒。只是沒來得及送你。”

他終于為她整理好了鬥篷,這才松手,向後挪開一步,仍垂眼望着她。

缇嬰見這麽一會兒了,他身上的黑氣不見減弱,反而臉上都開始浮現裂痕,望之觸目驚心。

缇嬰呆呆看他。

江雪禾睫毛微動。即使他身處如此危險時刻,他也不動聲色地在觀察她。

江雪禾說話很低很慢:“打擾你睡覺了嗎?”

缇嬰忙搖頭。

江雪禾低着眼。

他似下定一個決心,緩緩道:“我問你一個問題。”

他張開手,缇嬰看到他手掌間,躺卧着一只已經被壓塌了的小紙鶴。紙鶴經歷風吹雨打,本就不成形,上面的墨跡一片模糊,污漬滿滿。

缇嬰看到紙鶴,幾乎要喘不上氣。

心中的秘密被他撞到。

雖然……她确實是故意為之。

她克制着自己的惶然,張大圓眸,勇敢地看着他。

江雪禾看着手中紙鶴:“你說——

“若于滄海萬頃千萬人中,必擇一人為婿,獨系師兄。

“你說的‘獨系師兄’,指的是誰?”

缇嬰愕然。

江雪禾此時一身潮濕一身被黥人咒反噬,他說話間優雅從容,但細究之下,能品到一絲壓迫強硬之意。

那迫意如刀似刃,劃破寒雨夜的黏膩模糊,直逼缇嬰內心深處——

“你的師兄多了去了。白鹿野是你師兄,葉穿林也是你師兄,前幾日遇到的杭古秋,你也要叫一聲師兄。

“我不知道你這句話中的師兄,指的是誰。”

缇嬰臉上一點點染上胭脂緋色。

她靜了半天,小聲說了一句話。

恰時雷電聲過,江雪禾被黥人咒壓制,心神本就有些迷離。他強自撐着站在這裏,即便面上仍與往日無異,心間早已兵荒馬亂。

他沒有聽清缇嬰那句嘀咕,扭頭看她。

缇嬰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走上前一步。

她明亮粲然的眼睛凝望他,不躲避:“是你,是江雪禾。

“我只叫‘師兄’的話,只有你。”

江雪禾望她半晌。

他手握住,将那紙鶴攢進掌心。他手微微發抖,指節用力得蒼白。

但是他心神不屬,缇嬰緊張不堪,誰也沒去在意。

江雪禾道:“那我還有第二個問題。”

缇嬰眨眼。

江雪禾問:“師兄愚鈍,有時候不太懂你的說話方式,思來想去,只好來問一問——你那句話的意思,是不是說,如果在所有人中,非要你選一心上人做夫君的話,你只會選師兄?

“你這句話,是出于真心,還是糊弄我呢?

“你是真的想這樣說,還是怕我被黥人咒吞噬,撒謊來騙我呢?”

缇嬰低着頭。

她緩緩走上前幾步。

江雪禾靠着牆,本就退無可退。

他眼睜睜看着小師妹走上前,吸了下鼻子。他不動作,她卻上前,投入他懷抱,摟住他腰身,抱住了他。

缇嬰身處一種混沌而迷離的狀态中。

天地旋轉,萬物飄離,她好像置身于滄海青天下的碧濤傾滾下,只能抱住師兄這根浮萍。只有和師兄在一起,她那無處安放的心事,才能稍微平靜下。

缇嬰的聲音,在寒夜中格外軟格外弱,卻吸引了江雪禾所有注意:“師兄,我雖然總是胡說,這次卻沒有騙你。

“我不想早早與誰定契,做道侶……我害怕。我怕自己後悔,怕這些會影響我的修道。

“可是、可是……如果非要選的話,我一定選師兄啊。

“我是不太懂事,好多事我都不懂。但我會長大的,總有一天我會明白的。師兄,你別走得太快,你等等我。”

江雪禾心頭巨震。

心跳聲伴随着窗外雷聲嗡鳴,有一瞬間,他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他低頭看她的發頂。

慢慢的,他終于動作,伸手,輕輕撫在她面頰上。

缇嬰被他擡起臉,對上他目光。

江雪禾目光專凝,她在他的目光中,捕捉到幾分模糊深意。她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情愫,但她臉頰緋紅,很歡喜師兄這樣的眼神,只對着她。

江雪禾俯下身,氣息擦過她鼻尖。

她以為他要吻她,心跳不禁加快。但他只是氣息相疊,輕輕柔柔哄她:“沒有哄我?”

她搖頭。

她生出些不快:“幹嘛不信我!”

寒夜中,他在與她若有若無的距離後,似乎偷偷笑了一下。

江雪禾慢吞吞:“那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請你幫個忙,好不好?”

缇嬰已然有些困了。

她本不安地等着師兄,師兄回來找她,她心神安下,就不禁松懈。

缇嬰小聲:“什麽?”

江雪禾:“你能不能跟我離開一趟,幫我穩一穩我的黥人咒?”

缇嬰怔住,困意掃開一二分,睜大了眼睛,些微迷惑。

其實江雪禾不需要她。

但他生出貪念,又想試一試,她對他的容忍、稀薄的喜歡,能到幾分,能願意為他做到幾分——

他溫柔道:“不需要你做什麽。你陪我出趟門,你要睡便睡,我不打擾你。但是我需要你在身邊——你在身邊的話,我能更容易壓下去黥人咒。

“小嬰,好不好?”

他問得忐忑,她卻擡頭,粲然一笑。

缇嬰非常爽快:“好啊!”

江雪禾一怔,見缇嬰彎起眼睛,很有幾分愉快。

缇嬰已經為此興奮了起來。

于她而言,這種游戲充滿了刺激,帶動了她的玩樂之心。她此前沒有這樣的經歷,也不害怕江雪禾身上的黥人咒,他邀請她,她自然一口答應。

江雪禾還沒多說,就看缇嬰急急忙忙從他懷裏鑽出,跑回她的房舍。

一會兒,江雪禾聽到腳步聲回來,擡頭看到缇嬰蹑手蹑腳的樣子,一時萬腔複雜情緒褪去,滿心啼笑皆非——

小姑娘偷偷摸摸,一手提着鞋襪,一手胡亂抱着她從床上搬來的女兒家柔軟衣物。

她睜大眼睛看他。

她不知道她這樣的稚氣與少女之美,在深夜中對一個男子的誘惑。

江雪禾別過臉,兀自咳嗽一聲。

缇嬰看看自己的兩只手、散亂發絲、清薄中衣。

她抱怨:“師兄!”

江雪禾微笑:“你過來。”

他将她拉過去,蹲下,讓她坐在他腿上。

他低頭,耐心細致地握住她小小腳踝,讓她踩在他膝上。

他身上全是水,坐上去也濕濕的,他的手又握着她的腳……缇嬰腳趾蜷縮,屁股挪動,坐得有點不舒服。

江雪禾聲音喑啞:“別亂動,堅持一會兒就好。”

他取出幹淨帕子為她擦拭腳心。

她又癢又羞,摟住他脖頸,又動了動。

缇嬰看他手掌托她腳心,她踩在他手上,像一只收翅栖息的羽白鴿子。

她周身發熱,突而有了一腔頓悟:“師兄,你是不是很緊張啊?”

他不吭氣。

她不悅地拽一下他頭發。

他擡頭,她目光挑釁。

江雪禾目若春水絞殺,遍是勾纏之味。

她說他緊張,其實她是自己緊張。她兀自緊張,卻不肯在他面前認輸。

江雪禾別開眼,溫溫道:“聲音小一點,若是把你二師兄吵了出來,他知道我拐騙你,就要打我了。”

缇嬰瞠目:……你在開什麽玩笑??

打、打他?她什麽也沒和他做啊。他壓根不和她玩……他都沒有親親她。

好吧,也許是因為他現在不能親……

缇嬰憋悶半天,到底因自己害得他黥人咒發作,而老老實實地不折騰了。

江雪禾這才慢慢給她穿好了鞋襪、衣物。

他還是不太會給她梳發,只簡單地用一發帶幫她綁住,拉着她起來。

好在缇嬰沒有計較,他收拾妥當她,她就鑽入他懷裏,壓抑着快樂問:“去哪裏?我們怎麽去?”

江雪禾看她興奮,心情跟着好起來,柔聲:“交給我便好。”

第 110 章 仙人撫頂6

第110章 仙人撫頂6

缇嬰被江雪禾抱着, 本要回答他,話在嘴邊時,心裏一頓, 又轉了個方向。

缇嬰笑着回答:“我最喜歡和你玩兒。”

——是最喜歡, 那自然還有次喜歡的,一般喜歡的。

江雪禾道:“那我也最喜歡和你玩兒。”

缇嬰看他。

她覺得他看出了自己的狡黠, 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缇嬰仰着臉半天,遲疑問:“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只和我玩兒麽?”

江雪禾目有浮動流光。

他靜了很久,讓缇嬰生出緊張時,才慢慢道:“嗯。”

少年師兄眼波轉動,落到她臉上, 分明溫和,卻有一種似是而非的對比與挑釁:“無論你是不是只與我玩, 我都只跟你玩。”

缇嬰松口氣。

與此同時,她在他的凝視下, 生出一種愧疚與不滿——好像他故意這麽說, 來指責她三心二意一樣。

可她也沒有三心二意,她現在最喜歡他了。

她都願意克服自己的……

缇嬰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了,轉而偏臉詢問師兄:“又要出門了, 你會在乾坤袋中給我準備東西嗎?”

江雪禾怔一怔, 然後颔首。

缇嬰告訴他:“我之前将你買的木頭小鳥送給南鳶,交換禮物了。沒關系吧?”

她惆悵抱怨:“因為我乾坤袋中全是你給的東西,我都找不到自己的。”

自從與師兄相認, 她的乾坤袋簡直是被江雪禾承包了。他會定期檢查她缺什麽少什麽,她茫然不知時, 便發現自己的乾坤袋總是滿當當的。

供她取用的空白符紙疊得整整齊齊,他畫好的符紙又做好标記, 各類喜歡吃的玩的,他比她記得還清楚。

她剛離開千山那段時間,過得潦倒草草,以為沒有前師父的照顧,日後都得吃那種苦。不想認識江雪禾後,她過得比在千山時還自在許多。

江雪禾回答她:“沒關系,你想送就送吧。你不将我在你生辰時送的長生結送出去,就好。”

缇嬰瞥他:“我不會的。我才舍不得。”

江雪禾溫和:“小嬰真乖。”

他這樣誇贊,既讓她心中生起喜悅自得感,又忍不住懷疑他是否将她當孩子一樣誇。

缇嬰想暗示自己的成熟長大,便問江雪禾:“我想要胭脂水粉。”

江雪禾困惑。

他道:“你沒有嗎?”

缇嬰:“乾坤袋中沒有了……南鳶還問我呢。你沒有發現我長大了麽,沒有發現我到了喜歡打扮的年齡了嗎?再過幾個月,我就十六歲了。”

江雪禾目光在她臉上轉半天,忍俊不禁。

他原本因為四人行而生起的稍微不悅,也被她的天真撒嬌弄沒了。

他還是接了這個要求:“我知道了。”

白鹿野與南鳶,其實本沒有必要同行。

白鹿野是不想給師兄師妹提供獨處機會,厚着臉皮跟上。而他随時會到來的衰劫,則因為南鳶的天命術的預測功能,可以幫四人簡單避禍。

白鹿野的衰劫克制南鳶的同時,南鳶的天命術也勉強算克制他。

而南鳶同行,她明面上給出的理由是指路,私下裏則告訴缇嬰,是她不想和巫神宮的人翻來覆去解釋夢貘珠與受罰的事。她并非不願意回去領罰,但巫神宮的人好像不相信她,三催四請。

南鳶與他們同行,對南鳶來說,其實也是新奇的經驗。

她此前沒有與同齡人一同出門過,回去巫神宮後大約也不會有這種機會。若無意外,這是她此生唯一的機會,她分外珍惜。

越朝方壺山走,缇嬰越是惆悵。

白鹿野好幾次私下裏詢問她,若是她不行,就算了。缇嬰雖然悶悶不樂,仍然搖了頭。

只有二師兄對她的幼時事一知半解,自然也只有二師兄來問她。缇嬰本也不願來——不過淬靈池在那裏,師兄與南鳶的好心,她不想辜負。

何況,她想,她總要長大的。

她如今連鬼怪都不怎麽怕了,也許幼年時那些夢魇,只是她自己吓自己,她長大後再次回去,會發現實在沒什麽可怕的。

故人都死了。

小巫女變成了小仙子,她怕什麽呢?

同行一路上,花銷算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以前缇嬰要多少人間錢財,管玉京門要便是,她拿自己在玉京門中賺的功德與靈石交換。但是現在知道玉京門與自己或許有仇,她都在考慮參加過獵魔試後要不要退出玉京門,豈會再用玉京門的錢財與資源?

江雪禾與她的情況差不多。

白鹿野終日東奔西逃,本就是窮鬼。

南鳶……她也不想用巫神宮的錢財。

四人便要琢磨賺錢住宿之事。

于他們來說,最方便的賺錢方式便是捉妖。

四人在一城中,幫一樂館捉妖——樓裏從半年前開始經常丢東西,樓中姑娘多次見詭事,夜半時分無人廊口傳來男女笑聲。

蓋是一只貪色的男花妖作祟。

那花妖并不難捉,樓裏姑娘們看到妖物被捉,分外感激幾人,互相湊了些錢,說要請他們免費吃酒席。

缇嬰原本沒心情,但是她見南鳶有些好奇,便打起精神,拉着南鳶一同去與年輕姑娘們玩耍。

白鹿野對此有些微詞。

江雪禾卻不在意:“小嬰年齡小,向來由男子帶大。男女有別,總是有些事不便。她與同齡女孩們玩一玩,挺好的。”

白鹿野眸子一頓。

夜若流光,滿樓燈火幢幢,他隔着欄杆,看到南鳶被缇嬰拉着手,步在一片火光中。

兩個少女,一如玉淨,一如花明。風格完全不同,然而燈火照着她們的面容,都有一派清麗之美。

白鹿野的心髒,在此靡靡之地,不受控地“咚”一下。

他盯着南鳶背影微出神後,回頭間,見江雪禾背身走向一倚着樓欄嗤笑的半老婦人。

白鹿野追上去:“師兄,你去哪裏?別丢下我一人啊。”

他過去時,聽江雪禾正與那婦人說話:“……今年新的妝飾,可以看看。還有新出的胭脂、口脂……”

那婦人本因遇見一個春水輕風般的少年而歡喜,聽對方口口聲聲都更關注于年輕女孩子們的妝容生意,不禁覺得無趣。

婦人不耐煩:“樓裏姑娘們當然每年買新的花新的妝,可你一個男子,關心這些做什麽?”

江雪禾溫溫和和:“您說呢?”

婦人心一頓,因江雪禾遞了一錠銀子過來。

這少年郎和顏悅色:“我還要看一些女兒家今年新的衣物料子。大約是十五歲的女孩子,好顏愛嬌,這麽高……”

他絮絮叨叨。

婦人聽出些味兒:描述得這般細致,莫非是心上人?

白鹿野則聽得更清楚:描述得這般細致,他要是聽不出來這是缇嬰,便枉稱一聲“二師兄”了。

那婦人接了江雪禾的生意,扭着腰說帶他去介紹。

江雪禾跟随,白鹿野心情有些怪異。

他怔怔看着江雪禾:他自己做小嬰的二師兄這麽久,從來沒關心過小嬰的日常打扮。吃什麽喝什麽已是極限,哪會關心妹妹穿什麽妝什麽。

白鹿野輕聲:“師兄……”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江雪禾轉過臉,行走間,清致優雅,“我是男子,對小嬰的照顧本就不夠精細。若有機會,自然該補救些。”

廊頭燈籠光照在江雪禾面上,妖冶、清寂。

樂館靡靡之聲時遠時近,白鹿野沉默下去,沒有再說出“你不該這樣誘她”之類的話。

白鹿野突然想起,自從江雪禾做了他們師兄後,缇嬰脾氣好了很多,不再動不動沖人發火。

也許是她的不快都被江雪禾包攬了,也許是江雪禾照顧得她很舒服,讓她少了戾氣。

缇嬰十歲開始與師父、白鹿野這樣的男子待着,她身邊沒有同齡人,又幼時經歷太多委屈……

也許小嬰原本并不是脾氣很差,也許她只是不知該如何排解。

她說不清楚,他與師父身為男子又不懂她……而等到江雪禾到來,小嬰的笑容才多了起來,乖巧的小嬰才更多出現。

白鹿野跟随着江雪禾,開始沉默。

缇嬰與南鳶那裏,倒是歡聲笑語很多。

樂館的年輕姑娘們沒見過她們這樣有修為的四處捉妖的修士,缇嬰和南鳶沒有玩過姑娘們的手牌、游戲。

她們互相詢問對方的生活,都好奇滿滿,幾多欣羨。

樓閣中窗子半開,南鳶坐在窗邊,她少言少語,卻聽缇嬰胡說八道,已經和年輕女孩子們讨論到了心上人。

有一姑娘紅着臉,說起自己喜歡的公子:“有一日,他騎着馬從樓下走過,我掉了一束花到他頭上。後來我去城主府中唱曲時,又見到了他,他還認出我了。”

衆女嬉笑起哄。

缇嬰不懂裝懂,跟着她們一起拍掌。

缇嬰還裝模作樣:“這叫‘慕少艾’!”

——多虧她偷讀了好幾本話本,才沒有露怯。

姑娘們一愣,彎眸:“小嬰姑娘人有本事,書還讀得多,我們都聽不懂。”

缇嬰洋洋得意,順便心虛:她是最不愛讀書的了。

南鳶在旁,忍不住翹了下唇。

沒想到南鳶安安靜靜,話題竟然轉到了她身上。

有女子大約怕她落單寂寞,問她:“南鳶姑娘有心上人嗎?”

南鳶愣住。

她一瞬間想到自己曾在天命術中看到的嫁衣與深林中的一地血泊,那與自己一同倒在血中的少年。

白布後,她眼睛顫了顫,輕聲:“我沒有。”

有女子便安慰她:“你雖然眼有疾,但世上必然有公子不在意你的眼睛……而且你是修士,眼睛看不見,應該也沒關系吧?”

南鳶不解釋眼睛的問題,她對對方的安慰道謝。

她清清淡淡、平平靜靜,倒是弄得旁人有些不自在。

另有一女打哈哈,說:“她們修士必然和我們不一樣,沒有心上人也正常。”

一女嘆息:“可是花容月貌之齡,沒有情投意合的公子共度青春年華,總是有些可惜。”

人各有志,南鳶不置可否。

缇嬰在旁覺得,她和南鳶有些被低看了。

那些年輕姑娘們笑容暧、昧,擠眉弄眼,難免讓她不舒服,奇怪的勝負欲被激了出來。

缇嬰忙不疊:“我有、我有、我有的!”

衆女愕然。

她們見缇嬰嬌憨靈動,眉眼純真,以為就算南鳶有慕少艾之心,缇嬰這樣的小姑娘也是沒有的。

看她們不信,缇嬰道:“我當然有啊——我心上人待我可好了。”

南鳶在後咳嗽。

她輕輕拽缇嬰袖子:“小嬰……”

缇嬰回頭沖她一哼,小聲:“你別管我。”

時辰差不多了。

江雪禾給自己的乾坤袋中,堆滿了女兒家的用物。

他分得細致,各類顏色,又明顯是随缇嬰的喜好。白鹿野心中不是滋味,只好在師兄缺錢的時候,默默補了點兒,算作是對缇嬰的愛心。

江雪禾道:“差不多了,去找她們,帶她們回去休息吧。”

白鹿野瞥他:“你不是說讓小嬰多和同齡女孩們玩嗎?”

江雪禾:“她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了。”

他算一算:“睡覺前,她還要再修行半個時辰。再不叫她,她來不及了,就得熬夜。叫她熬夜,她就會發脾氣——這時候,即使給她最喜歡的零嘴,也是不好哄的。”

白鹿野笑容僵硬:“……師兄了解得真清楚。”

江雪禾和和氣氣:“嗯,你不知道嗎?”

白鹿野疑心他是故意的。

但他望過來,眸心清黑剔透,面容神色又一派體貼……

白鹿野別過臉,心想小師妹得多強大的心,才能抵抗得了師兄這種無微不至的人啊?

江雪禾與白鹿野站在一半閉的屋門前,沒等敲門,便聽到屋中缇嬰因高聲而有些尖、有些急的聲音:

“我師兄就是我的心上人啊,我才沒有騙你們!我師兄文武雙全,長得好看,脾氣很好,對我也特別好……”

門外的白鹿野愣住,看向江雪禾。

他見江雪禾竟然與他一樣,眼眸微訝——她不是不願意和他有名分麽?

懷着不同的微妙心情,門外的兩個男子都沒打斷。

屋中,南鳶感應到了,輕扯缇嬰袖口。

缇嬰以為她是害臊,回頭對南鳶安撫一笑,轉過臉時,繼續炫耀自己的師兄:“我吃什麽玩什麽,我師兄都記在心裏。”

和她比的,是一個白鹿野與江雪禾沒什麽印象的年輕姑娘。

那姑娘好像急紅了臉,站起來:“我情郎每月都給我一千銅板!”

缇嬰叉腰,從門縫中,能看到她纖細腰身、月白色發帶:“我師兄的錢都是我的!”

對面不服:“我每次去貴人府中表演,我情郎都陪我。”

缇嬰洋洋得意:“我師兄不光陪我到處玩,我還有和師兄共創的符令。”

對方氣白了臉:“我、我情郎明年娶我!”

缇嬰揚下巴:“我師兄早和我定親了。”

對方:“我情郎親人可舒服了。”

缇嬰一怔。

她覺得有點不妥,但氣氛至此,所有姑娘都在看她,宛如挑釁。

她深吸一口氣:“我師兄親人時,舌頭會打結!”

白鹿野震驚看江雪禾。

江雪禾:“……”

他推門就要進去。

而就在推門提醒那一剎那,屋中的争鬥到了很難理解的地步:“我情郎在床笫之間,弄得可舒服了。”

這年輕姑娘看缇嬰瞠大眼眸。

姑娘微笑炫耀:“一夜七次郎!”

衆女歡呼。

缇嬰不甘示弱,獅子大開口:“那我師兄、我師兄……”

她一磕絆,咬牙吹了出去:“一夜十次郎!”

屋中驟靜。

衆女神色古怪,又帶着戲谑之意。

缇嬰:“你們怎麽這種表情?”

南鳶垂頭,當什麽都不知道。

一個姑娘笑嘻嘻,拉着缇嬰,讓她轉身:“你的一夜十次郎師兄,來接你啦。”

明堂辟雍,燭光明滅。

缇嬰被轉個肩,正正與江雪禾四目相對。

回客棧的路上,南鳶自覺地與白鹿野同行,與那對兄妹離得遠遠的。

缇嬰被江雪禾牽着手,跟他走在叢叢樹蔭下,正結結巴巴地和江雪禾解釋:“……就是這樣了,她們都有情郎,都有喜歡的公子,就我和南鳶沒有。

”那我們豈不是輸了嗎?我們會被笑話的……那南鳶不會撒謊,我會嘛。我就、就随便說說……我、我胡說八道又不是第一次,你就當沒聽見嘛。”

江雪禾握着她的手,微微松開。

他心中喜與涼的轉變,僅僅在瞬息間發生。

他低聲問:“所以你撒謊,說我是你的未婚夫?”

缇嬰點頭。

江雪禾說話很慢:“那為何說是我,而不說是你的二師兄呢?”

缇嬰:“什麽?”

她對上他低垂的點漆黑眸。

他停下步子,面朝她,伸指點在她腮上,輕聲:“怎麽不說白鹿野,不說葉穿林,或者你的好友夜殺,只說是我呢?”

她被他的灼灼目光,燒得神志迷離,向後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江雪禾俯到她臉頰旁,發絲輕擦過她的唇,眼中含一絲笑,慢吞吞地逗她:

“你因為勝負欲,就說我是你未婚夫。難道若是他人再逼一逼你,你就會說我是你的夫君,我會與你生小孩嗎?”

他吓到了缇嬰。

缇嬰結巴得更厲害:“生、生、生小孩?”

她、她和師兄嗎?

她和師兄嗎!

她茫茫然,如踩在一團棉花中,脫口而出:“對不起。”

江雪禾拂在她腮上的手僵硬。

他低頭看她,仍安撫她:“對不起什麽?我又沒有生氣。”

缇嬰心頭淩亂。

她有些明白他在暗示什麽,又因為他描述的過于陌生的場景而惶然連連。

缇嬰躲開他眼神,深吸一口氣。

她對江雪禾說:“你不是我心上人,不是我未婚夫。你只是我師兄。”

江雪禾按在她臉龐的手指,徹底僵住,涼了下去。

他在黑暗中看着她。

她抿着唇,眼眸幽黑純淨,香腮勝雪。

她不知道她有多殘忍、過分。

她不知道在這一息時間,他心如冰雪,一絲絲斷裂,再一寸寸被冰凍封住。

半夜前聽她與人炫耀“師兄是我未婚夫”時有多竊喜,此時聽她承認“師兄不是我未婚夫”,就有多驚惶迷惘。

街衢火燭稀疏明滅,江雪禾一點點收回了按在她頰畔的手,轉身走了。

缇嬰失魂落魄。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他,小聲:“師兄……”

他卻沒有再開口了。

缇嬰不知道江雪禾算不算生氣了。

待她回到客棧,她才想到:其實師兄沒有要和她成親的意思,他只是與她開玩笑,如平時一樣。她那句否認,卻是傷了他的心。

缇嬰被安排與南鳶住一間房,江雪禾始終平靜沒說話,任由白鹿野安排。

缇嬰到房舍門口,忍不住扭頭看江雪禾。

江雪禾察覺她期待的目光,他卻撇過臉。

缇嬰嗫嚅:“師兄,你不監督我今日修行了嗎?”

江雪禾看她,說:“你長大了,不能總讓我監督。”

缇嬰落落地“哦”一聲。

次日下雨。

幾人無法出門,繼續在客棧休憩。

缇嬰一夜沒有睡好,次日起床後,她抱着褥子坐在床上發呆,滿心郁郁。

一會兒,南鳶進屋來:“江師兄說天冷,給你買了身新衣裳,讓你起來試。”

缇嬰眼睛驟然明亮,望向南鳶:“師兄在門外嗎?”

南鳶:“江師兄在打坐修行呢,是白公子讓我告訴你的。白公子喊你下樓吃飯。”

缇嬰的那團欣喜,又落了回去。

她卻仍有些不甘。

她想了想,洗漱後,穿上那身江雪禾托人送來的衣物,将自己打扮得鮮豔靓麗,乖乖去站在江雪禾與白鹿野的房門外,說要給送早膳。

白鹿野在樓下與南鳶用餐,不在屋中,屋中只有一人在。

她如黃鹂鳥報菜名一樣,嘀嘀咕咕念了半天,甚至念錯了好幾個字,屋中卻沒人回應。

缇嬰厚着臉皮:“師兄,那我進來,把飯給你放下,好不好?”

她端着盤子,聲音甜美,動作暴力,一腳踹開木門。

進屋後,缇嬰放下餐盤,就迫不及待去看江雪禾——

江雪禾盤腿坐于榻上,一身道袍堆疊,閉目入定。當真是在修行。

外面雨聲淅淅瀝瀝,屋中光線輕暗,少年師兄如雪下青松,寂靜、冽冽,巍然傲骨。

他亦有他的驕傲。

他不是永遠的沒脾氣。

缇嬰怔怔然,在他身畔坐下。

她輕喚:“師兄。”

江雪禾在入定,大約不知她到來。可他平時那麽警惕,她進來了,他真的不知道嗎?

……也許是,真的被她傷了心吧。

缇嬰默默坐了半天,終是難過,拖拖拉拉地離開了。

一整日時間,她找各種理由進這個屋子。

江雪禾總是在修行,不睜眼。

到了黃昏時,缇嬰在自己房中趴着發呆,收到白鹿野的通風報信,說江雪禾醒了。

缇嬰忙從床上跳起,飛奔出門。

缇嬰太着急,撲到門上,那門正打開,她撞入一人懷裏。

鼻尖撞到雪香時,她便知道自己撞到了誰。

而江雪禾擡手攬住她肩,低頭看她鼻梁,看有沒有撞壞她。

缇嬰仰臉,見他仍關心她,心中不禁微甜。

她糯糯地掐嗓子:“師兄。”

江雪禾将她拖拽到角落裏,不要擋過道。

在缇嬰想出來要說什麽之前,他道:“我不能陪你玩了,你找你二師兄吧。”

缇嬰愣住。

她沉臉:“為什麽?”

江雪禾仍然平靜:“我要修行。”

缇嬰:“……你不是已經修行一整日了嗎?”

江雪禾:“問題還沒有解決……我得出門一趟。”

缇嬰:“去哪裏?”

江雪禾:“附近少人山林吧。”

缇嬰冷着臉,她眸子濕潤,微微泛紅,像小小桃花瓣染了霜,頗有些被丢棄的脆弱伶仃。

江雪禾看她這樣子,猶豫片刻後,他散發了一點氣息。

缇嬰縮眸,她看到江雪禾手指間,黑氣萦繞,半只手臂青紫無比,血流不止,傷痕勒出了一段白骨森森。

他怕吓到她,只給她看了一眼,就重新放下袖子,遮擋住了腕骨。

缇嬰:“黥人咒發作了?”

江雪禾:“別怕,和你沒關系……我得處理一下。”

他遲疑一瞬,低頭,在她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這個吻,卻讓缇嬰鼻尖忽一下酸。

她忍着淚,囫囵點點頭。

可她又十分不安與惶然,不舍得他離開,她說:“雨好大的。”

江雪禾不在意:“正是借此,要與黥人咒争一線。”

缇嬰:“我、我其實也要修煉,我要不要和你一起……”

江雪禾目光跳一下,又別開:“……不必了。”

缇嬰懵然想到,他說不必,也許是因為,她的存在,會讓黥人咒發作得更厲害。

黥人咒最忌心緒起伏,他平時都無恙,昨夜後卻發作得這麽厲害……她真的傷了他的心嗎?

缇嬰獨自回到屋中。

江雪禾離開後,缇嬰趴在窗邊,看着外面雨絲綿綿。

南鳶不打擾她,但夜漸漸深了,雨水仍浩大,天地起霧。

南鳶:“小嬰,該睡了。”

江雪禾仍沒有回來。

缇嬰渾渾噩噩地應了。

缇嬰側耳傾聽,一道門外,偶爾有人腳步聲經過,卻沒有一道是江雪禾的。

到了後半夜,隔壁床上的南鳶已經睡着,缇嬰仍然清醒無比。

她實在受不住這種折磨,于是,她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只紙鶴,将一縷神識放入紙鶴身上。

窗子推開一角,紙鶴飛入雨夜。

深林大雨淋漓,天地滂沱浩蕩如洪流澆灌。

江雪禾盤腿坐于大雨中,周身潮濕,一重重黑氣枷鎖一般,困住他。

帶着神識的紙鶴飛入林中,被雨打濕,落到他肩膀上歇腳。

江雪禾睜開眼,低頭看紙鶴。

缇嬰躺在床榻間,面朝牆壁,細心地折紙鶴。

一只只紙鶴排着隊,飛出窗子,帶着她的希冀,去尋江雪禾。

一只只紙鶴沾了雨水,神識散了後,紙鶴落在江雪禾沾了泥水的衣袍上。

他應對着黥人咒,眼睛雖看到了紙鶴,卻一動不動。

忽而,他在一只被雨水打濕的紙鶴上,看到了漆黑墨漬。

黛色藏黑的古木下,顏色秾麗的少年眼皮微微一顫。

他勉強定住黥人咒一瞬,顫着只剩下白骨的手,去打開了那只紙鶴。

紙鶴上的字被雨沖刷,只留下很模糊、稍不注意就會被掩蓋的字跡——

“若于滄海萬頃千萬人中,必擇一人為婿,獨系師兄。”

雨聲泠泠。

亂山深林大風吞霧,雨夜似沸騰奔湧的河流。

江雪禾手指攢起,發着抖。他低着的睫毛,挂滿了水霧。

一言死,一言生。巨水浩浩歲月亘古,缱绻情與愛與欲下,何人生還?

缇嬰趴在床上,一邊疊紙鶴,一邊往紙鶴上寫字。

她不敢點燈驚擾南鳶,乾坤袋中光華忽而一亮。

她心跳怦然,有了猜測。

她鑽入被褥中,顫抖着手打開乾坤袋,放出一張傳音符拍亮。

她聽到雨聲瀝瀝,雷聲嗡嗡。

在那片靜寒雨聲後,她聽到江雪禾低啞疲憊的聲音:“開門。”

缇嬰愣住。

她忽然翻開褥子,鞋襪不穿,烏發不梳,跌跌撞撞地撲出屋子。

屋門打開。

一身潮濕、遍體清白、被黑氣籠罩的少年立在屋外。

他擡頭。

電光刺破天穹,留下銀亮一道寒影。

正是江雪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