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一步誅仙6

第129章 一步誅仙6

白鹿野與畢方離開後, 缇嬰戴上風帽,與那些被玉京門所召的修士一樣,繼續趕路。

她并不是全無心機之人。

她騙白鹿野說自己會等他和畢方回來, 自己不會鬧事, 不會主動找死。可實際上缇嬰知道,不枯海并不保險。

她是玉京門弟子, 她最清楚玉京門那些隐藏的力量有多少,不顯山露水的長老們有多少。千年大宗門的底蘊非常人能比,哪怕僅僅救人,不剝一層皮,也離開不了那裏。

不枯海是一個手段。

缇嬰還有自己的手段。

将所有希望寄托于畢方身上, 本就不現實。

她有太多話想與江雪禾說。

她有一個重大的決定想和他說——

他送出的愛意如此豐潤滂湃滔滔不絕,她如何償還?

……一切, 都要救出他,才好說清。

玉京門藉着“誅仙解敕”, 隐隐有重回第一仙門的風光。

多少修士自天南海北趕來, 為了誅仙,參與此事。

皆是為了成仙。

且江雪禾不是好人,人人心中正義感十足, 詢問玉京門, 到底要如何才能打開仙門。

花長老帶着玉京門衆弟子,按照五行八卦,耗用玉京門存儲的八成靈石, 擺出大型法陣“封仙陣”,将江雪禾困于其中。

多少修士前來玉京門, 都可參觀到沉英臺上,一身雪白的少年被封于陣中。

花長老為諸人解說封仙陣:“仙人不死不滅, 按理說,我等是殺不死他的。但是此封仙陣,可以讓他逃離不了此陣,一直被困于此。

“此陣需要千名有修為的人日夜操持,互相輪替,一刻不停。封住仙人修為,封住仙人骨血魂魄,日日鑽心之痛,剜骨之恨,世間百苦,焚天五火毒……皆會在陣中一一運作。

“這些是專門針對仙人的作用,尋常人感覺不到……多謝諸位來玉京門援手,助我等共開仙路。”

有人聽得唏噓,擡眼看看那沉英臺上日光下的垂目少年,心有不忍。

而有的迫不及待詢問:“這封仙陣,真的有用?萬一沒用,讓他逃脫,他報複于我等身上……那可是仙人。”

花長老含笑:“放心。我玉京門好歹是大仙門,這點把握還是有的。我已與巫神宮大天官一同推演過此陣,此陣絕對封殺仙人,要仙人逃脫不得。”

有人道:“……可是如何解敕令呢?”

花長老目色微黯。

他不好多言,而有心直口快的內門弟子瞪着那問話人,代他回答:“仙人的敕令自然需要仙人自己解。這封仙陣作用下,他能扛多久?”

花長老目色一閃,幽幽道:“何況江雪禾是凡人之軀,雖有仙骨,此時卻不算真正的仙人,諸位請看……”

他手一揚,拂塵向上揮。

與他同路的修士、向這邊走來的花時、陳子春等人,都看到了——

法陣中,沉英臺上,江雪禾被黑氣包裹。他臉上開始滲血,血液與黥人咒的黑氣輔佐,在他面上不斷擴大,由面頰擴至頸部。過一會兒,人們看到,他手上也是鮮血淋淋,雪白衣物上被鮮紅染得爛爛一片。

緊接着,血液流盡,皮肉褪去,露出森森白骨。

衆人驚恐地看着,在不到一刻的時間,那隽秀風雅的白衣少年,變成了一堆被緋紅衣料裹着的白骨。

白骨散架,嘩然倒地。

衆人怔怔看着。

一會兒,他們又看到那白骨從地上爬起來,重新開始生骨、生肉、生血,被一層層黥人咒弄得面容猙獰可怖的少年郎,又重新活了過來。

然後,便是再一輪的死亡……

此景過于殘忍。

衆人竟久久不能語。

修仙大派,滅盡邪術,消盡世間邪惡殘酷之法。可是這封仙陣,竟比書冊中記載的禁術更加可怖。

花長老看衆人神色。

花長老說:“只要他肯解敕令,這些,他本不應受。”

花長老又說道:“他不過是一介未有雙十弱冠之齡的少年郎,這是對付他最好的時機。若是等他成長,或是等他變成仙人……我們就困不住他了。”

衆人默然。

所謂的封仙陣,原是要以折磨人的手段,來達到目的。

世人無法殺掉仙人,世人只能囚禁仙人,折磨仙人。

陳子春看不過去,他撇過臉,雙目微微潮濕,要咬緊牙關才能忍住心頭的震怒與茫然。

花時拉住他手。

花時低聲:“只要他肯解除敕令,他就不用這樣了。”

這些話,花時這幾日不停地這樣說。

陳子春很想問她:你信嗎?

花時低頭:“我們也要修仙成仙的……”

陳子春低着頭,與她一同想:是了,我吃盡苦頭,好不容易走上玉京門,好不容易能修仙,好不容易攀上花大小姐。我怎能憐惜一個江雪禾,卻放棄我的前途?

他恍神間,聽到花長老擡高聲音:“若有不願意參與此事的,此時離開便是。但日後仙門打開,那些未出力的人,成仙可就不容易了。

“我受天道所顧,代天道除惡,爾等……”

不待他說完,便有人迎身而上:“大長老不必多說!我願意!”

七嘴八舌響起:

“我也願意!”

“修行本就為了成仙,若不想成仙,誰會吃這些苦頭?”

“加我一個!大長老,如何輪替?我走到這裏,誅仙解敕之天下大事,必算我一個!”

花時咬牙,舉起手:“爹,我也願意!”

她看旁邊的陳子春。

多少人若有若無的眼睛落到陳子春身上。

陳子春煞白着臉,舉起了手:“我、我也願意。”

花長老滿意而笑。

為了方便諸人登上懸于半空的仙山玉京山,玉京門特意設了一條“登仙道”。

這是自古以來,登臨玉京山最方便的大道。

不需要考驗筋骨,不需要比試天賦,只要你有一顆誅仙之心,便可以踏着這條登仙道朝上,進入玉京門。

登仙道仙音缥缈,萬重法器共同祭煉出的仙道充滿機緣。有人便是不為誅仙,也要登一登這條登仙道。

而立于懸于玉京門下的凡間小鎮上,缇嬰擡頭。

隔着風帽上的白紗,她感應到了玉京門上的強大陣法,封殺絕路之力。

她修習古陣,知道越是強大的陣法,要耗損的人力與資源便越多。

玉京門開的這個陣法,她沒有見過,但是只看這些絡繹不絕的登山修士,她便大約猜得到,此時此時,每時每刻,被封于其中的江雪禾,都在承受于千萬重痛苦。

每多一刻,他都要虛弱一分。

凡人誅仙的勇氣理應得到贊譽。

但是恕她無情。

缇嬰将風帽下壓,混于人群中,與他們一同登上仙道。

江雪禾坐于陣中。

陣法強力加深,他時刻能聽到周圍人的輪替,一撥又一撥的人,在共同運行這個大陣。

他們口中念咒,手上掐道訣,再施展靈力,向陣中輸送。

這些落到江雪禾身上,如同五毒焚身,冰雪覆滅,洪流澆灌,腕骨割肉。

痛到極致。

他竟然在渾噩中,有心情想:我果然是一身仙骨啊。

若非一身仙骨,便禁不住在這樣的陣中死去又活來,無數次地經歷痛苦,偏偏無法徹底消失。

呼吸都極為痛。

痛得周身痙攣時,竟對痛意産生麻痹。

他極為能忍。

無論如何,他趺坐其間,閉目斂神,始終不看周圍諸人一眼。

人們誤以為他高潔多傲,怕他逃脫,施法便更加威猛。

江雪禾在想:當初黥人咒上身時,自己已經覺得痛得難以成活;卻沒想到這個封仙陣,比那時的黥人咒更加厲害。

此時,江雪禾已然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神魂上的黥人咒。

他的修為在這個陣中一點點消散,而黥人咒占據上風,配合此陣,吞噬他的神魂。

無法護住神魂,江雪禾便不護了。

他幹脆放開所有,骨頭給予,血肉寄予,一同喂養體內這貪婪的黥人咒。

整整五年時間。

江雪禾都在避免自己被黥人咒吞噬。

他未曾想到,五年後,他會甘願将一切交出,舍棄一切,失去希望,不再奢求任何拯救,只怕黥人咒吞噬得不夠徹底。

但是他死不掉。

黥人咒吞噬,封仙陣又讓他再次活。

這個過程往往複複。

無所謂。

他只要護住最關鍵的心魂,看顧魂燈便是——

他還不能死。

他還有自己的計劃。

法咒威力,千萬人的頌喝聲傳到了玉京門山門處。

一個個修士迫不及待地向掌事禀報了身份,便急匆匆進去,加入誅仙之事。

到了缇嬰。

掌事看到一個戴着風帽的纖纖女子站于面前。

風帽微揚,隐約可見是一妙齡少女。

但修士不能以肉眼年齡論。

掌事低頭記錄:“何人?哪門哪派?”

少女開了口:“缇嬰。”

掌事記錄,忽然一震,猛地擡頭:“缇嬰?!”

掌事反應過來,向後退開一尺,同時間,他一道訣捏起。

缇嬰驀地拔劍。

三尺冰雪向前襲殺,風帽飛揚,少女面容映出來——

一眉一眼,嬌俏可親,正是缇嬰。

而這位管事,正是當初引缇嬰登玉京門的那位管事。

缇嬰眼若冰雪。

她迎身刺劍,劍光追着掌事。掌事退回山門後,那道訣掐動,萬般劍氣淩空起,共同向缇嬰追襲而來。

缇嬰仰臉迎劍。

她聽到管事歇斯底裏的怒吼聲:“開護山大陣!她果然來了!”

管事毫不留情下令:“殺了她!”

風帽被劍劈開,缇嬰露出面容。

她騰于半空,幾重符菉揮出,定住半空中的萬千劍光。

下方與她一同登山的人們連忙跑開:“管事明鑒,我們不認識她,不知道她是玉京門棄徒!我們是來誅仙的!”

缇嬰冷冷看着他們。

她手中的劍不是法器靈寶,幾番鬥争,便被護山大陣中的劍劈斷。但她并不介意,她直接捏訣,運氣行雲。

隔着道光凜凜,管事看她,微有憐惜:“你若是識相,便離開此地。你修道時間太短,這護山大陣,都不是你能打破的。”

缇嬰笑起來。

她笑容始終爛漫好看,有着這個年齡的天真嬌憨,無憂無慮。

此時這笑容,卻裹上了一層薄薄寒意。

缇嬰道:“我不能打破麽?那就試一試。”

她在眼前一抹,張開法眼,看向大陣陣心。

掌事以為她要找陣眼解陣,心中輕視,想尋常人豈能解得開這種大陣。然而緊接着,掌事看缇嬰腳下縱出罡風雲氣,衣袂被寒風吹揚。

缇嬰掐訣。

她手勢複雜。

這種複雜,以掌事修為,已經看不清她掐的是什麽訣——

缇嬰的雙目中現出混沌黑白二色,二色流轉,如八卦運行。

缇嬰:“我自入門,沈師父便閉了關,只托沈長老教我修行。

“我于玉京門修行,不過短短二載,沈長老也教授了我不少本事。然我昔日調皮,無論是功課還是考試,都讓長老頭疼。沈長老雖未說我驽鈍不可教,但我知道我是朽木,長老不能理解沈師父為什麽收我入門。

“今日,除非是我師父,或者沈長老出面,不然,誰也不能讓我留情、停手。

“今日,我将我所學展于你們——缇嬰雖貪玩、任性、調皮,卻也認真學了師父與長老教我的功法與本事。

“可我不知道我所學水平如何,請你們幫我看看吧!”

混沌黑白道法自她腳下如裂紋般踩出。

她倏地手指前方,直指護山大陣,口中高喝:

“臨兵鬥者,皆數組前行!”

登時,風雲色變,陰陽現出,虎嘯龍吟聲初啼,巨大身形在天穹間現身,共攻向陣法。

龍虎咆哮,拍于法陣上,裂紋逐漸出現。

掌事色變。

而周遭修士也随之色變。

他們都是修士,都學過這道口訣。而道法浩瀚中,往往越是簡單的口訣,越是醞釀着威猛無限之力。

道修門深知此訣之難。

他們喃喃:“這是……九字真言!”

道家九字真言。

一字一訣。

每字皆是咒。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九個字在半空中一一浮現。

每個字出現,便是一重道法攻擊。

九個字一同出現,便是天崩地裂,日月遮掩,天地如我,我臨于天。

缇嬰靈力快速流失。

這是她所學的除了大夢術外,最簡單又最強大的法訣。

她自入門,沈師父閉關,沈長老有自己的徒弟,很多時候,她的功法由別人口述,後來是由江雪禾拆解給她聽的。

她記得很多夜晚,江雪禾将她擁于懷中,耐心地為她講解沈師父留下的功法。

江雪禾說:“越是簡單的法訣,越是人盡皆知的法訣,想發出威猛之力,便越難。但你若是能練好人盡皆知的,那些稀罕的道法,便也沒什麽難的了。”

“轟——”

九字真言一同轟于山陣上。

天地搖晃。

缇嬰額心道光大亮,銀藍色散開,她大喝:“破——”

半山高的白虎青龍一同作用。

山門轟開。

大量的靈力消耗,讓缇嬰臉色慘白,搖搖欲晃。

她感覺到自己的靈根劇痛無比。

但這只是開始。

缇嬰茫茫地想:此時我的痛,大約比不上師兄的千分之一。

缇嬰邁步,踏入玉京門。

缇嬰從山門處開始大戰,她運用最簡單的九字真言,這些昔日的認識或不認識的弟子們,竟然攔不住她。

缇嬰自己一直覺得自己修煉進步很多。

可她身邊不是黎步就是江雪禾,在那些天才的掩護下,她竟不知自己真的可以打敗尋常弟子。

她好像看到了救出師兄的希望。

只要她在這邊鬧事,打得玉京門一片亂,打斷那個厲害陣法,到時候二師兄與畢方借來了不枯海的水,不枯海澆灌而下,師兄就有救了……

所以,她可以忍受靈根與神魂上因為靈力大量消耗帶來的痛。

缇嬰一路直闖。

多少人來阻攔她。

黃昏後,紅霞墜入天際,夜幕漸漸到來,重重火光指引,缇嬰一路打向燈火最亮處。

她踏入又一道山門,放眼可見,密密麻麻的人頭攢動。

衆修士趺坐,齊齊運法念咒。

龐大的法術自他們掌中拖出,向上飛旋,如銀河一般流瀉,飛向沉英臺的方向……

缇嬰闖入,這些修士們微慌。

缇嬰看到他們還在運法,當即大怒,掐訣揮下,術法落在人群中。

他們慌然起身,回頭又對她怒:“妖女,竟敢打斷封仙要務,留不得你了!”

缇嬰眉目間盡是冰雪霜色。

她頭痛欲裂,眼前陣陣發黑。

她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但她勉力堅持。

實在太痛了……

她忍着不掉眼淚。

然而,她的眼睛、口鼻,随着靈力消耗,紛紛出血。

衆人撲殺而來。

知道內情的玉京門弟子指點那些不知情的外來客:“她是我們玉京門的棄徒,不用怕她。誰不知道她是靠江雪禾,走的後門進來的。她其實沒什麽本事。”

有人不屑:“昔日要不是那些長老以為江雪禾是青木君轉世,怎會讓她進門?”

有人嘲諷:“倒是兄妹情深啊。”

有人解說:“這個師妹天賦是我們內門最低的,本事也是最差的,全靠她有個好哥哥偏袒她。她的靈根是最下等的,她平時跟人鬥法,時間根本長不了,時間一長,她就受不了,就要哭。”

他們幸災樂禍:“可惜江雪禾不在,她再哭也沒人幫她。”

缇嬰冷顏。

他們都知道她的缺點,她亦知道。

他們以為她堅持不了,她好像确實堅持不了鬥法多久。但她會堅持到實在撐不住了再結束……

缇嬰眼前發黑,口鼻滲血,發絲淩亂,道法失了節奏。

她安慰自己不要怕。

她還有最厲害的大夢術。大夢術耗法,要比尋常道法低得多。

只要這裏的人死得夠多,她施展大夢術,才能發揮出最厲害的作用……

再堅持一下,堅持一下。

忽而,缇嬰打鬥間,發覺不對勁。

對面招術太熟,她習慣認出。

她聚起目力,張目望去。

運法與她相鬥的人,顏色姣好,不是花時嗎?旁邊輔助花時的那個少年郎,法術磕磕絆絆,不是陳子春嗎?

兩行血淚從缇嬰眼中流出。

昔日情誼背刺感覺,實在不好受。

她揚聲沙啞:“你們也要攔我?!”

花時一掌揮來。

花時貼身貼耳,壓低聲音:“這不是你能幹涉的事,你快走。”

缇嬰:“這麽多人要殺江雪禾,你們也要殺嗎?!”

她的道光劈向花時,花時退避間,聽到缇嬰啞聲問:“我以前經常幫你試劍,你不顧昔日情誼嗎?”

她又質問陳子春:“師兄昔日教導你,帶你入門,帶你拜師,帶你融入玉京門……他對你恩重如山,你也要殺他?!”

陳子春臉色青青白白。

他手中法術沉重得施展不出,旁邊人又道:“別聽她瞎說!”

有人譏笑:“花大小姐是花長老的愛女,用得你幫她試劍?”

花時神色難堪。

她瞪多話人,又着急缇嬰找死。

她替陳子春說話,替自己說話:“仙路大開是大事,誰不想開?”

她又生氣:“你根本不是這裏人的對手,我早說過……你為什麽要來?”

“難道我不該來麽?”缇嬰厲聲問。

寒夜中,花時與陳子春看着缇嬰,齊齊怔住。

昔日那嬌俏可人的小女孩兒,在今夜,總是飛揚的如蝴蝶一般的發帶蕩開,淩亂發絲貼頰,染着臉頰上的血。

血從缇嬰的眼睛中流出。

血從缇嬰的耳中流出。

她到了強弩之末,她卻仍不認輸。

她平時總是靠眼淚博人同情,到了此時,她竟然不掉一滴眼淚。

缇嬰被衆人的術法打得倒跌出去,摔于地上。她跪坐而起,手指顫顫撐着地。

缇嬰質問他們:“你們要殺我師兄,滅我至愛,成我心魔,難道我不該來嗎?

“難道因為我力量微弱,命如草芥,我所求便要被你們搪塞,被你們不放在眼中?”

缇嬰手貼于地面上。

衆人起先沒有反應過來,整整三息後,他們忽然感覺到隐隐寒氣,看到方才被殺死的屍體們一個個從地上起身,睜開了眼。

萬千鬼怪身影如濃郁大霧,遮天蔽日,在缇嬰身後現行。

衆人大叫:“這是什麽邪術?”

缇嬰眉心亮光:“大夢我聞,聽我诏令,神鬼皆應,起——”

千萬鬼魂、屍體,踩在一地蜿蜒長河中,與缇嬰一道,再次殺向前。

大夢術展開之時,此地生亂。

沉英臺處的封仙臺核心,卻一時半刻感知不到。

而閉目斂神的江雪禾,忽然聽到神魂中響起一道很弱的聲音。

那聲音喚他:“師兄、師兄……”

江雪禾怔忡醒神。

他聽“師兄”聽了三聲,才壓抑着心間顫動,困惑般、流連般的,應了一聲。

缇嬰問他:“你願意和我走嗎?”

江雪禾怔一怔。

他問:“何意?”

缇嬰:“我始終不相信你會被困住,我覺得你一定有能力應對。如果我從外面破陣,你從裏面破陣,你我齊手,一同出去,如何?”

江雪禾不吭氣。

他靜靜地坐在黑夜中。

當缇嬰的聲音在他神魂中響起時,他的骨血正再一次地嘩啦散開,化為一地碎片,又再一次地重聚。

江雪禾不出聲,聽着缇嬰稚嫩的聲音:“你昔日問我的話,我答應了。

“我答應你,我願意和你亡命天涯,我們一起躲那些追殺。

“還有,我們出去後,我們就在一起吧。”

江雪禾的聲音很低。

他的聲音在缇嬰的神魂中響起,也喑啞黯然無比:“在一起?”

缇嬰這邊打鬥。

她狼狽非常,眼睛看着人影重重。

她道:“我們在一起吧,結道侶吧,叩天地吧,亡命天涯吧。”

而缇嬰只感覺到四面八方的風聲。

很久後,她聽到江雪禾很低、很冷靜的聲音:“我現在不能和你在一起。”

缇嬰愣住。

現實中一重攻擊襲來,将她打得後退。

她跌在地,一口血噴出。

沉英臺上,江雪禾忽而睜眼。

他知道缇嬰在哪裏了。

他倏而起身。

周圍人一片嘩然。

他們都想不到,他們困了仙人這麽久,仙人還有力量站起來。

這具搖搖晃晃的骨架站起來,寬松衣袍如風,在寒夜中振蕩。

江雪禾眉心,閃現青色光。

接着,花長老吃驚而恐懼地看到,江雪禾這具骨架,驀地張手,扣住了半空中肉眼看不見的絲線。

絲線在他手中現身,一重重被江雪禾染上血色。

江雪禾的血順着絲線游走,密密成網,然後這些血,蜿蜒間,帶着絲線,一同改了道……

花長老驚怒,啞聲高道:“他在改陣!攔住他,他在改陣!”

夜色照在森森白骨上。

白骨流血,血光滲天。

江雪禾發聲變得艱難,喑啞,他此時的聲音,只有他自己能聽得到。雖然發聲困難,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青龍出海,天地尋蹤,幹光洶湧,霸邪亡命。青龍赤血,乾坤逆流——”

與此同時,打鬥間的山道上,缇嬰驀地擡頭,山間拂面而來的腥風籠住她,如同溫柔的擁抱安撫。

她識海中的一重迷霧散了。

一條看不見的線,從沉英臺上牽出,牽向她的靈根。

她那斷裂的靈根,在這重威力下,一點點,自靈池下,重新長了出來。

這才是江雪禾肯被押回玉京門的真正原因。

靈根被拔再生,需要何其強大的力量。

思來想去,正好玉京門有資源,堆得出這種大陣。

江雪禾的靈根,早在方壺山時,就挖給了缇嬰。

靈根可以挖出來,靈根想種回原處,便需要江雪禾佐以斷生道的秘法。

于是江雪禾偷天換日。

他改了封仙陣,為青龍赤血陣。以他肉血為咒,以他仙骨做底,将欠了缇嬰的,還給缇嬰。

從此海天寂明,天地遼闊,卻再無他的容身之處。

山風中帶着血腥味。

缇嬰感受着體內靈根的再生。

她擡起頭,遙遙地隔着雲天,看向沉英臺。

“我們在一起吧。”

“我現在不能和你在一起。”

原來是這個意思。

第 128 章 一步誅仙5

第128章 一步誅仙5

“你們真是……好瘋狂啊。”

白鹿野如此感慨。

但他似乎無話可說, 又似乎只能順着瘋子們的意。

江雪禾說要幫缇嬰,好,他幫;缇嬰說要救江雪禾, 好, 他又跟着師妹一起。

只是偌大一個玉京門,想從中救人, 憑他與師妹二人,恐怕不足夠。然而這些話白鹿野是不能說的——缇嬰少年心性,性情強硬,不撞南牆不回頭,他越說難, 她越是要救。

何況,那是江雪禾。

雖然江雪禾總覺得缇嬰沒那麽喜歡他, 可是作為和缇嬰一同長大的白鹿野來說,他最清楚小師妹稀薄的愛意, 幾乎全部都給了江雪禾。

也許他們都輕視了小師妹的心。

一衆修士摩拳擦掌登玉京山, 助玉京門共同誅封仙人。缇嬰與白鹿野也混在人流中。

他們聽到那些人談及“開仙路”的興奮,談及“夜殺”與“黥人咒”時的惶恐與恨意,似乎一夜之間, 江雪禾就由昔日的天之驕子, 被萬千人唾棄。

白鹿野擔心缇嬰沉不住氣。

然而戴着帷帽、将面容藏在帷帽後的缇嬰,卻比任何一次都更沉得住氣。

她沒有沖出去和那些人對峙,沒有替江雪禾辯駁。她安靜地盯着所有人對仙人的畏懼與對修仙的渴望, 聽着他們對江雪禾的诋毀。

她覺得這不對。

但她此時無意與他們争辯。

她心亂又惶然。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江雪禾,有很多惱意直指江雪禾。

既不明白江雪禾為什麽欺騙她, 又不明白江雪禾為什麽會被玉京門帶走。

那樣厲害的師兄……他也會有打不過玉京門的時候嗎?

她還以為,除非是沈師父出山, 誰也不會是師兄的對手。可若是師兄都打不過玉京門,她怎麽救師兄呢?

缇嬰只好想:等我救出他,一切都會明白的。

接着,在前往玉京門的這段路上,缇嬰與白鹿野遇到了一個人。

不,應該說是一只妖。

這只大妖并非偶爾相遇,而是他本就是來找他們的——畢方。

高傲矜貴的妖族大妖為了方便行事,在人間化出了人形。

身量高挑、眉眼輪廓幽深的男人在路上攔住缇嬰與白鹿野時,師兄妹二人起初沒有認出這是畢方。

待他們認出畢方,便頭皮發麻,缇嬰祭出符菉掐起道指,白鹿野五指間繞出一圈傀儡絲線。師兄妹二人如臨大敵,畢方卻是愣了一愣,意興闌珊。

畢方:“我不是來找你們打架,也不是來捉拿二公子的。我另有要事在身。”

缇嬰目光閃爍一二:反應過來“二公子”是指二師兄“白鹿野”。

白鹿野挑挑眉,意味深長看眼畢方:這是這位大妖第一次對他這麽客氣,以前都不說人話的。

缇嬰脾氣不好,直接揚下巴:“二師兄不會跟你走,去妖界見你們的女王。我和二師兄也有事,想攔我們,看你本事夠不夠!”

她心系救人,沒空與這大妖打鬥,便威脅大妖:“我如今本事與昔日不同,比之前厲害多了!”

畢方淡淡看她一眼,嗤笑一聲。

他如此傲慢,眼睛看天,說出他的來意:“妖界發生了一些事,女王已經隕滅了。大公子繼位時,發生了一點小麻煩。有妖認為二公子也有繼任權,主張要二公子回妖界……這分明是想分裂妖界之舉。

“所以我代大公子來找二公子,二公子放棄繼位王位之權,支持大公子,堵住那群野狗的嘴。這問題不大,只要你應了,日後妖界再不會追殺你了。”

缇嬰驚愕。

她沒完全明白這大妖在高貴什麽,明明有求于二師兄,還一副施恩的架勢。

缇嬰眼珠一轉,嘲笑道:“你們繼續追殺吧,我們已經不怕你們了。”

畢方瞪眼:“你!”

若他此時為鳥型,恐怕要一巴掌拍翅扇來。可惜如今他是凡人狀,只能瞪眼。

白鹿野忽而眸子一閃,慢吞吞收了傀儡絲,攔到吵架的師妹和畢方之間,笑眯眯彎了眸子,手指自己:“所以……其實你是有事求我?”

畢方怒。

半晌,他才不甘心地從鼻子裏哼一聲。

白鹿野笑吟吟:“好說好說。要我放棄繼任權,是不是我得跟你走一趟妖界才成?”

畢方目光詭異地看眼白鹿野,臉色緩和:沒想到白鹿野是個大好人。

他點點頭。

白鹿野發愁攤手:“放心,我不會跟你口中的大公子搶妖王之位。我好端端的人,做什麽妖界頭子啊。論理,你們不停追殺我,我也很煩,如果大家能冰釋前嫌,我也能松口氣。我是非常願意跟你們走一趟的。”

缇嬰:“咦?”

她驚疑看二師兄:他什麽時候那麽好心了?

面容精致漂亮的白鹿野彎着桃花眼,拇指與食指一掐,掐出很小一段距離:“不過呢,我如今在人間遇到了一點小麻煩。只有一點點,解決了這點小麻煩,我才有空跟你回妖界。麻煩畢方大王稍微等一等。”

畢方傲慢嗤聲:“你們人間能有什麽麻煩?我直接幫你解決了,你和我去妖界走一趟就好。”

白鹿野當即豎大拇指:“大王豪爽,義薄雲天!”

畢方嗤笑。

白鹿野緊接着說:“這麻煩對我們是麻煩,對大王必然很好解決——我和師妹要殺上玉京門,救一個人。”

畢方漫不經心:“小問題……什麽?!殺上玉京門?!”

他瞪圓鳥眼。

昔日女王深恨玉京門,都不敢殺上玉京門。這兩個小孩子,加起來都沒活過半百歲月,就敢說殺上玉京門?

畢方掉頭就走。

這一次,輪到白鹿野跳出來攔人了。

他賠笑臉:“我們又不是要滅玉京門,我們也沒有那種本事嘛。我們只是要去救一個人,救到了我們肯定走……”

他回頭,朝小缇嬰使眼色。

缇嬰便壓住自己的驕傲,忍着脾氣磨蹭過來,別扭非常地擠出小臉,用甜言蜜語哄這只大鳥:“畢方大王,你活了都一二百年了吧?怎麽可能怕玉京門呢?

“大王,你這一路走來,沒有聽到他們說‘誅仙解敕’之事嗎?他們要滅的,是我師兄。你想想,以玉京門的本事,一旦仙路打開,那幾個厲害大長老說不定一下子就登上仙路成真仙了……那你們妖界現在不是有點小麻煩嗎?你們就不怕妖界有難麽?”

“這……”畢方冷靜下來,他這一路上,确實聽說了不少“誅仙解敕”的口號。

他沒有當回事。

畢竟仙路打開,對他這樣的妖族也是好事。

但是,正如缇嬰所說……仙人敕令應該解,但不應該是仙門壓倒妖界的這個時期。什麽時候妖界能将玉京門踩到腳下,那仙人敕令才是最适合解開的時候。

畢方垂眼瞥他們,肅然:“我們商量一下怎麽做吧。”

如是,頭疼的師兄妹二人,拉了一只大妖進隊伍。

但其實也沒有慶幸多少。

大妖與他們一起頭疼。

畢方直言,他可以攔得住一個元神期大長老,他最多能扛得住兩三位,但是再多的,便不行了。而白鹿野與缇嬰這樣連元神都沒修出來的小孩子,恐怕只對付得了雜兵雜将。

畢方說的不客氣:“就你們兩個想打上玉京門。恐怕玉京門護山大陣剛開,你們兩個就要折在裏面了。”

白鹿野轉着手中傀儡絲,慢悠悠:“那可不一定。”

他是傀儡師,與尋常修士走的路子,可不一樣。

而這個時候,他還能開玩笑:“我這麽倒黴,說不定一道天雷劈下,都能劈傷圍着我的一圈人。”

缇嬰沉着眉眼,說:“我有很厲害的絕殺本事。不過這個仙術最好出其不意,一開始就用,效果就不好了。”

她狠狠心:“我若是用了這個仙術,說不定能攔住幾位大長老一瞬息的時間。”

白鹿野心一跳。

他立刻警告缇嬰:“我們是要救人,不是要與大長老對打。”

缇嬰哼一聲。

畢方若有所思。

畢方托住下巴,喃喃自語:“救人,救人……如果只是要救人的話,也許容易很多啊。”

師兄妹一怔。

畢方道:“你們當知道,妖界女王與玉京門前任掌教白掌教有仇。昔日我妖王被那姓白的算計後,回到妖界,氣不過,便開始祭煉一無上法寶,想對付白掌教,希冀祭煉成功後,能殺上玉京門,跟白掌教算賬。”

師兄妹振奮。

缇嬰連聲:“什麽法寶?”

畢方:“我們妖界什麽最多?是海水。不枯海圍着我們,妖王巡視一圈,開始祭煉不枯海。她的修為在不枯海中祭了大半……後來,我們妖王沒有成功,就隕滅了,這計劃,自然也沒了。但是不枯海,卻是可以上漲十丈,帶着妖王殘留的念力,也許真能阻玉京門很少一段時間。”

缇嬰精神振奮。

她拍桌:“好,就這麽辦!水漫玉京門,我們淹了玉京門!”

白鹿野在旁狂咳嗽:哪有那麽容易?那麽容易的話,妖王不早殺上玉京門了?

畢方在旁不好意思:“我身為妖王身邊的最信任的大妖,我是有法子調用不枯海一刻時間的。但是你們也知道,那是不枯海,位于南州,玉京門位于東州。要将南州的海水調往東州,需要結陣,以免釀成大禍,危害凡間,迎來天罰。以我的法力,也有些勉強……”

白鹿野不語。

缇嬰道:“我懂很多陣法,我可以與你一同琢磨。”

白鹿野:“我也可以暫時将我法力借給你……”

這不過是杯水車薪。

但畢方低頭沉吟,仍咬牙拍案而定。

他是女王忠誠的追随者。

女王死了,他将為大公子鞠躬盡瘁。只要白鹿野不被那些宵小之徒搶走、與大公子争王位,他便是幫白鹿野一個忙,也不算什麽。

雖然勉強,但富貴險中求。

畢方:“就這麽說定了。”

他們最後說好,缇嬰留在此地尋找救人機會,白鹿野與畢方走一趟,幫忙調運不枯海。

說不定巫神宮與玉京門沆瀣一氣,會在中途阻攔。白鹿野的功法克制巫神宮,也許有妙用。

白鹿野臨走前,囑咐缇嬰不要趁他不在,胡亂行為。

缇嬰答應。

白鹿野卻不放心她。

白鹿野取出傀儡絲,用一個法術——“如果你不聽話,非要找死的話,為兄法力比你高,可以暫代你一下,讓他人無法傷你性命。”

缇嬰怔一怔。

她看白鹿野的眼神很古怪。

暫代她……其實就是在性命攸關之刻,替她承受超過她所能的傷,護住她性命。

白鹿野是傀儡師,他有傀儡師的法子。只要他的傀儡絲纏住缇嬰,缇嬰成為他的傀儡,他成為她的主人,那麽在關鍵時候,主仆身份可以互換。

但是白鹿野不知道的是,他已經無法替代缇嬰。

因為有一個人,早早與缇嬰一同開了精忠陣。他已經用性命在護她了,只要江雪禾還活着,便不可能有第二個人超越精忠陣的權限,代替缇嬰受過。

缇嬰眼神微空。

為防止白鹿野懷疑,她遞出手,任由師兄的傀儡絲纏上她。

二人的神魂借助傀儡絲,産生微弱的共鳴。

缇嬰感受着這新奇的體驗,白鹿野怕她不喜歡給他做仆從,便安撫她:“只是暫時的。等咱們救出人,我就把傀儡絲解開。”

缇嬰露出笑。

她笑容幹淨清澈,沒有異常:“我沒關系的。是我想救他,你是為了我好,我懂的。”

白鹿野一靜。

他摸了摸她頭發。

她側過臉想躲開,卻忍了忍,任由二師兄的手碰到自己頭顱。

白鹿野更加心酸,哄她:“那我看一下你的神魂,看傀儡有沒有标記上。”

缇嬰:“嗯。”

他人進入她的神魂,不是第一次。她卻分外不自在,不舒服。她本能生出警惕,本能生出自衛心……她又怔忡,想着為何江雪禾進時,她沒有想躲避的念頭。

缇嬰低下頭。

她懵懂地意識到,江雪禾在她心中,恐怕真的與他人很不同。

白鹿野檢查了她的神魂。

他看到了她識海中靈根處的那團霧氣,想到江雪禾果真沒騙他。江雪禾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缇嬰真的能打破江雪禾的安排嗎?

白鹿野既聽江雪禾的話,又跟着缇嬰去救江雪禾,白鹿野自己都難說清,他希望這個故事結局會是怎樣的。

缇嬰嬌氣的聲音在識海中響起:“你還沒好嗎?快出去。”

白鹿野回神,笑着說好。

他退出師妹的識海。

缇嬰立即向後跳開,離他三步遠,沉着臉。

她對于他人進入識海的冒犯,到底感覺到不舒服。

白鹿野看她半天,想了想,他忽然多此一舉,說道:“我見到你識海中神魂上有契約。你與他結了契?是什麽契?”

缇嬰低頭。

她半晌道:“……我沒有想好這是什麽契。

“等我救到師兄了,我才知道。”

救到師兄了……她可能才會想通,神契要如何用吧。

白鹿野說:“你是不是以為那是神契?”

缇嬰一怔。

她擡頭。

她問:“……不是嗎?”

白鹿野頓一下,才克服自己糾結的念頭,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我一向知道他待你很好,很疼愛你,但我不知道,他為你做到這一步。”

缇嬰眼睛眨動。

白鹿野對她溫柔說:“他是不是告訴你,這是神契,有了這個契約,你們就可以神魂與共,同生共死,你随時可以聯絡到他,随時可以感知他的氣息,知道他身在何處。”

缇嬰聲音一下子擡高:“難道我不能嗎?!他又騙我?!”

她一下子惱火,就要去試神契,但是白鹿野攔住了她——

白鹿野斟酌一下:“你确實可以随時聯絡到他,随時感知他的氣息,知道他身在何處。但是你們不能神魂與共,同生共死。他并未完全騙你……因為同生共死的話,你也做不到。”

缇嬰怒:“不試怎知我做不到?”

白鹿野:“我說得再明白一些。這道契約,你能聯系他,他聯系不到你。你若是一直不聯絡他,他便永遠感知不到你。無論他多想你,他都無法打擾你,無法主動與你說話。

“你想到這是什麽契了嗎?”

缇嬰怔忡。

她絞盡腦汁。

她知曉太多法術陣法契約,可她腦海中沒有這樣的。

白鹿野垂下眼:“那是主仆契約——與我的傀儡絲作用很像。

“不同的是,那是人與靈獸之間才能定的主仆契約。他用了法子,遮掩了自己的跟腳,把自己當做靈獸,與你簽下了契約,只能為你所驅使。”

白鹿野俯下身。

他望着缇嬰的眼睛,輕聲:“小嬰,你別生他的氣了。

“他為了愛你,甘願自辱其身,做牛做馬,做你靈獸。”

第 127 章 一步誅仙4

第127章 一步誅仙4

留聲螺沒有被江雪禾發現, 最後卻到了花長老花明階手中。

那些捉拿江雪禾的人雖然沒有找到缇嬰,卻仍是盡責地将方壺山搜了一遍。落于淬靈池畔的留聲螺本就是有人刻意留下,花長老得到它, 自然十分容易。

花明階甚至聽了留聲螺的話——少女情窦初開的稚嫩話語, 落到他耳中,十分可笑。

他不在乎這種兒女情長, 但他知道這必然是擊倒江雪禾的一把利器。

誅仙聽上去瘋狂,卻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目的始終是要仙人解除敕令。

花明階預感,這留聲螺必有用處。

花明階便去找江雪禾談判。

江雪禾如今被扣押在玉京門的“封仙陣”中。

聽聞那人夜殺本性不藏,十分難馴。想讓那人解除敕令,得想些法子才是。

花明階親自去見江雪禾時, 他駕雲騰空,耳目清明, 聽到下方玉京門中關于江雪禾的讨論。

弟子們各執一詞:

“長老們說了,江師兄不是青木祖師的轉世, 但确實是仙人的轉世。咱們不好對祖師不敬, 但聽說江師兄前世的那個仙人,與咱們玉京門是敵人。那如今我們囚禁江師兄,并沒有錯。”

“可原先以為江師兄是青木祖師轉世時, 長老們待他那麽慇勤。現在聽說不是了, 就這種态度……萬一以後又說是呢?他到底是哪個仙人的轉世,确定嗎?”

花時與陳子春一同在弟子中,聽他們讨論。

陳子春猶猶豫豫, 态度糾結。

他十分想向江師兄詢問情況,但江師兄失聯已久, 他沒有資格聯絡那般厲害人物。

何況,仙人之事, 亦聽得他滿腹疑問。

花時臉色不太好。

但她還是更傾向于她爹沒有錯。

衆弟子見花大小姐帶着她的跟班陳子春一同到來,便默契十分地讓路,再不敢如之前那樣輕視花大小姐。

花時道:“我們只是想讓江雪禾解除敕令而已。只要他肯解,我們又不是要如何。”

花時又道:“敕令不解,我們誰都成不了仙,仙門路斷,難道你們都願意庸庸碌碌修行一生,卻修不出結果?

“多少祖師天賦極佳,都在臨終時直嘆‘仙門路斷’。你們覺得江雪禾無辜,難道那些修不成仙的祖師們不無辜嗎?”

有人悄然反駁:“那仙人和玉京門的仇怨,都是千年前的事。誰知道那時候真相如何呢?江師兄昔日教咱們功法并非不盡責,這樣囚禁人家……”

花時臉寒,她心中亦是搖擺糾結,但她口上道:“正是你說的道理。只要他肯解除敕令,我就求我爹放過他。不管是除名還是什麽,讓他離開玉京門就好了。”

有人嘀咕:“我若是花長老,不管成功失敗,都不可能放這樣一個禍端在外活着。”

花時厲聲:“你閉嘴!我爹與你不一樣!”

衆人默然。

卻突而,有人想起來:“那缇嬰呢?”

有人道:“她跟江師兄關系那麽好,她估計也和江師兄一條心。看起來也是咱們玉京門的仇人了。真奇怪,花長老怎麽不把她抓起來?”

有人道:“哎,我早看那個小師妹不妥了。她以前總纏着江師兄,還動不動就給人臉子,還要江師兄好言好語帶着她跟人道歉……江師兄現在這麽倒黴,說不定都是她連累的。

“她連累了人,卻不敢回來了。”

陳子春臉色難看。

他想反駁,花時卻先暴怒:“胡說八道!缇嬰那個小廢物,她懂什麽?!我看她是在外面玩得不亦樂乎,根本不知道這些事。”

弟子們正在吵,卻忽而神魂齊齊一震。

半空中浮現一張長卷,卷軸展開,浮雲滾滾,是這一代的年輕弟子們的名號輪轉。

這長卷是玉京門的“弟子簿”,記載着所有弟子的生平、閱歷、年齡等等信息。

此時此刻,“弟子簿”發出古板蒼老的聲音,念道:

“第二十三代內門弟子缇嬰,自玉京門名冊中除名。從此缇嬰生死輪回,皆與玉京門無關。”

衆人怔忡。

“封仙陣”前,花明階手一收,将“弟子簿”收回。

花長老慢悠悠:“如此,江師侄,你可滿意了?”

封仙陣籠天罩地,五行屬性的力量凝成一根根肉眼可見的“滌魄絲”,共同壓制被困于陣中的少年。

江雪禾實在厲害。

他沒有安靜被囚,他一直在破壞這個陣。黑衣凜冽的少年身上、袍袖上、臉上,都被“滌魄絲”割出了傷痕,但他同樣給這個陣法造成了不小破壞。

封仙陣共有七十二陣腳,此時每一陣腳都要安排一位長老守着,與那被困于其中的江雪禾鬥法。

只怕一陣腳空虛,便被江雪禾找到逃出的機會。

花明階到來時,衆長老被江雪禾折騰得苦不堪言、心力交瘁,紛紛向花明階告狀。

花明階與那殺氣凜然的江雪禾談話後,便給出了這個解決法子——将缇嬰從玉京門除名,玉京門再無法用弟子令牌上所留的力量,來控制或傷害缇嬰;而江雪禾願意安靜待在陣中,不再破壞這個法子。

江雪禾親眼見花長老消了缇嬰的名字,他自己又用自己的神魂探查一番,才微微笑。

江雪禾溫潤有禮貌:“如此,我滿意了。有勞長老。”

藏于暗處操控法陣的七十二長老、站在封仙陣外的花明階,一時都用古怪又敬佩的眼神打量着江雪禾。

不愧是仙人轉世。

不再掩藏實力的江雪禾,無愧于他當年的殺名“夜殺”。

此時,這少年慵懶又優雅,疏離又客套。雙方分明已是仇敵之勢,江雪禾那般清雅溫和的模樣,又讓他們生出錯覺,以為雙方之間還有談判的機會。

叢叢黑氣包裹着江雪禾,那是黥人咒。

花明階道:“你還是不肯解除敕令嗎?”

江雪禾挑起眼。

他慢條斯理:“我說過了,我不會。”

他輕笑着嘆:“可惜你們不信啊。”

衆人怔怔:江雪禾本性……這般的“妖氣森森”嗎?

哪裏像個仙人模樣?

他們不會又搞錯了吧?

長老們偷看花長老,花長老卻确定沒有弄錯。

花長老道:“解除敕令,天下人皆可看到仙路大門。這是對世人都有好處的事。你為何不肯?”

“花長老好是大義凜然,”江雪禾慢吞吞,溫文有禮,“敕令一旦解除,仙門有路,魔門亦有道。早已消失很久的魔氣會再次縱橫天地,滋生魔物,破壞普通百姓的生活。那可不是如今的無支穢、穢鬼比得上的力量。你為了成仙,不惜要魔重新誕生嗎?”

在場諸人,皆有些不自在。

玉京門本身圈養的無支穢,不就是為魔而培養的養料嗎?他們雖然沒有成功,但是若世間再無仙路,他們自己都要生出心魔了。

有人便正義凜然道:“魔氣又何懼?我玉京門除魔衛道,以為己任。”

江雪禾幽幽看着他們。

他玩味道:“惡魔一旦放出,就收不回來了。”

花長老甩袖,阻止他繼續蠱惑他人之心:“你枉為仙人,卻不庇佑衆生,如今還說這樣的胡話,将魔與仙同道而論。你若真如你說的那般為衆生着想,昔日便不該封印仙門,只封印魔門便是。”

江雪禾道:“凡事皆有代價,皆要平衡。”

他俯下眼,暗自思量。

花長老:“說來說去,你不肯如我等所說,聽我們的安排,和平解除敕令?”

江雪禾撩起眼皮看他們。

他不說話,已然是一種态度了。

花長老怒道:“好,那你就別怪我等的手段了。”

花長老拂袖要離去時,聽江雪禾慢悠悠:“凡事皆有代價。你如此行徑,可能承受你将要面臨的代價?”

花長老悚然一驚,回頭看他。

江雪禾靜靜看着他們:“惹怒一個仙人的代價。”

他話語平靜,話中涼意,讓一整個封仙陣內外之人皆失聲,心中不安。

花長老半晌咬牙道:“若能解除敕令,我為衆生先迎仙人之怒,義不容辭。”

江雪禾輕嗤一聲。

衆人又怒又懼。

接着,玉京門中的弟子們,先從長老們那裏聽說——

江雪禾曾是“夜殺”。

夜殺之名,夜殺之惡,多年前,是籠罩于修真界低階修士頭頂的一片烏雲。他們不知有誰會買自己的命,不知何時會被無冤無仇的夜殺取走性命。

斷生道滅門,修真界人人叫快。

而江雪禾就是夜殺!

花時和陳子春皆怔愣。

連陳子春,都霎時想起了以前自己做凡人時,聽到的許多無辜修士死于夜殺之手的噩耗。

連很少下山的花時,都聽說過夜殺的殘忍弑殺。

弟子們紛紛怒起:“我入門前,曾有一個交好的師兄,就是被夜殺所殺!”

“我伯伯一家十三口人,都是被夜殺所害!”

其實“雙夜少年”在斷生道中也是十分厲害的存在,只殺厲害人物,尋常人物不值得他們出手。如今衆人口中提到的大多案件,與夜殺無關。而與夜殺有關的那些殺人事件,當事人大多不願意提。

衆弟子只義憤填膺:“我早覺得江雪禾人面獸心,不值得當弟子首席!他平時總是一副沒脾氣的樣子,但你們想一想,誰占過他的便宜啊?”

“他僞裝成普通弟子進玉京門,該不會想滅了玉京門吧?”

“狼子野心,口蜜腹劍!江雪禾實實僞君子,該殺!”

“我、我要為我伯伯一家報仇!”

而消息靈通的,知道更多的事:“江雪禾身染黥人咒!你們想想,什麽人,會被黥人咒找上,被成功種上黥人咒?手裏罪孽不多的人,黥人咒根本無法上身!”

“身負黥人咒的人,都會瘋魔,被孽力吞噬,成為世間大害。”

黥人咒!

那便不值得猶豫了——黥人咒只找罪孽深重之人。

上天早已判了江雪禾死罪,他們要手握正義之刃,除掉黥人咒所縛的惡徒。

陳子春和花時被裹挾其中。

群憤之下,所有人共同仇恨一件事、一個人,個人的思想便都無足輕重。

他們只記得江雪禾是惡人。

他們覺得誅仙是為天下除害,是大義之舉。

何況誅仙後,仙路重啓,對每個修士都是大善之事。

被大勢裹挾着的每個人,跟着衆人的口號,迷失自己。他們迫不及待地尋找着江雪禾的每一處錯,審判着他昔日的每一個微不足道的行為。

可惜江雪禾為人低調,很少與他們同行。他們的目光,便落到與江雪禾相交的人身上。

昔日可親可愛的人,如今看起來皆是惡徒:

“那個缇嬰,一直裝可愛,裝傻!她其實惡毒、自私、陰森,我還親眼看過她偷食堂的飯呢。餓死鬼投胎!”

“還有黎步!江雪禾是夜殺,那黎步是誰?他是不是……”

有人狠狠推那個說“黎步”的人一把,急忙使眼色:黎步雖然不在,可他們其實都猜到了黎步是“夜狼”。一個沒有被關起來的夜狼很危險,輕易不要得罪。

于是人們繼續審判:“陳子春平時也常跟在江雪禾身邊啊……”

衆人目光落到陳子春身上,陳子春一慌。他結巴:“我、我……”

花時狠狠将陳子春拉到自己身後,她擋住人,挺胸直面衆弟子:“我們和江雪禾勢不兩立!我爹是現在的代掌教,你們要和我爹對着來嗎?”

弟子們不敢說了。

他們倏而擡頭,看到無數仙鶴從玉京門主峰飛出,向各方天下飛去。

仙鶴們腿上綁着卷軸,口上直呼:“誅仙解敕,天下大勢!”

衆人呆呆地仰着頭。

羽白仙鶴們載着玉京門的決策,征集天下修士共同誅仙。

只有生靈意念,可以對抗仙人之力。只有無數意念集合統一,他們才能按照封仙陣說的那樣,封住仙人之力,逼仙人解除敕令。

仙鶴們拍翅飛過高空:“誅仙解敕,天下大勢!”

“誅仙解敕,天下大勢!”

漸漸的,下方弟子們跟着握拳高呼:“誅仙解敕,天下大勢……”

黎步被關在一“南牆陣”中。

他意識到花長老用他給的信息,将江雪禾騙回來。

黎步憤怒之間,被早有準備的玉京門人困在南牆陣中。他破壞陣法時,聽到外面的“誅仙解敕”之聲,不禁失神。

靜心殿中,劍陣中的沈玉舒起身,凝望着天窗口飛過的羽白仙鶴,聽到“誅仙解敕”之語。

她臉色微變。

沈玉舒喃喃自語:“要變天了……”

她思量來去,踱步往複。她終是召出持月劍,囑咐月奴:“幫我打聽打聽,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在缇嬰那一邊,她一直不知道玉京門山上發生的事。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解除了弟子名號,玉京門已經收回令牌——

她的識海中,江雪禾所留的那團迷霧,既罩住她的靈根,也屏蔽了她神魂中一定程度的感應。

缇嬰只是悶悶不樂,心神不寧。

白鹿野帶她走的路,也分外巧妙。

這一路都是凡人之境,偏僻地段。既避開散修、名門大派的修士,也避開巫神宮在中州所設的神女宮、天官宮地段。

這條路,是江雪禾早早安排好的。

白鹿野不過在忠實執行江雪禾的計劃。

師兄的計劃安排得實在太滿了。只要按照師兄的計劃走,缇嬰便永遠不會知道江雪禾在經歷什麽——

那日天濛濛,雨霖霖。

背對着他的江雪禾聲音清渺淡漠:“……帶着她回千山。千山封印已然解開,你們可以回山去了。之後開啓護山大陣,外界發生什麽,你們都不必理會。

“你帶着缇嬰一同修煉。

“她年紀小,情緣淺,好一些差一些,都只是一時的,她不會太在意。她若問起我,你就說我有事在外忙,待我處理好了就回山。”

江雪禾甚至将一大片寫好的留音符交給白鹿野。

江雪禾說:“若是我還在,她在神魂中與我說話,我自會想法子打消她的疑問。若是我已經不在了……你觀她神色,時不時用這些符紙哄騙她吧。我在裏面留了很多聲音……應該足夠你糊弄很久了。

“然後,她起初會與我賭氣,接着是惱怒、怨憤,最後……會忘了我。

“我若是有法子,便會歸來。若是沒法子……這樣結局,對她已是極好。”

白鹿野詢問:“她喜歡你,怎會忘記你?”

江雪禾垂着眼。

師兄的聲音在薄霧中那樣單薄、沙啞:“……她會忘了我的。”

就如他在心魔中看到的那樣。

他多麽懼怕她遺忘他的結局。

而今他卻不得不将故事導向那樣的結局。

他安排好了一切。

可他不能确定……不确定的事,就不要拉缇嬰入局了。

缇嬰心情很不好。

白鹿野心事重重,既擔心他們路上撞到散修,又有些傷懷于江雪禾。

他還得收斂這些,安撫缇嬰,每日逗缇嬰開心。

缇嬰卻沒心思理會二師兄。

她心事不寧。

自從離開方壺山,自從她哄着二師兄在山下等了江雪禾很久都等不到江雪禾來追她,她便忐忑不安。

他怎會不來找她呢?

他沒那麽喜歡她嗎?

怎麽會呢?

她自己聽自己留在留聲螺中的聲音,都感動非常,熱淚盈眶。若是師兄給她留那樣的話,她必然抵抗不住,必是要去追師兄。

那為何師兄不來追她呢?

她的話殘忍到他接受不了,連她主動一次,他都仍然生氣?

若他一直生氣……他一直不理會她,她怎麽辦呢?

缇嬰糾結萬分。

這幾日,她不斷進入自己的識海,思量着要不要用神契聯系他。可她終是無法下定決心,心中有一腔怨氣。

總是被呵護被謙讓的孩子,習慣了理所當然。當那人不再向她低頭時,她難免錯愕震驚,滿心委屈。

缇嬰在識海中翻找無果,退了出去。

她輾轉反側,睡不着,又拿出自己的乾坤袋玩耍。

她的乾坤袋中堆滿了吃的喝的玩的,她一一擺出來,怔怔看着夜宿的床頭被擺得琳琅滿目:

糖果、雪丸子、泥人、木偶、剪紙、紙鳶;

疊得整齊的四季衣物、發帶、胭脂、口脂、梳子。

她悶悶不樂地把玩這些,聽着一牆之隔、白鹿野與她的說話聲:“過幾日,就是你的十六歲生辰了,你今年想要怎麽過?我們要不回千山,讓師父給你過?”

缇嬰不吭氣。

白鹿野大約知道她脾氣,誇張十分的:“大師兄還在我這裏留了給你的生辰禮物,你想不想要?”

缇嬰:“不要!”

她怒氣沖沖:“我不要他的。”

……她要他人回來。

只送禮物算什麽?

可她沒有說出來,白鹿野以為她小孩子脾氣,便又說起其他的慶生禮。

缇嬰又不理會他了。

小師妹的脾氣總是這樣,白鹿野誤以為哄好了她。他困頓又心煩,仍笑嘻嘻地與她道了別。她沒有再吭氣,白鹿野以為她睡了,便返回自己的房間。

他試圖與江雪禾聯絡,聯絡不上;他試圖與南鳶聯系,也找不到人。

白鹿野怔然卧倒,只覺天地蒼然,自身微渺薄力與天相抗,何其艱難。

缇嬰則是趁夜離開,走了返程路。

她夜裏亂翻自己的乾坤袋,越翻越難過,委屈地掉着眼淚,只恨江雪禾不來。

乾坤袋中全是他準備的,她此時恨恨地想将這些東西全都燒掉,火苗已經從符紙上燃起來,她又快快把火撲滅,更覺心酸。

他把她變成了這樣不果斷的人。

他怎能辜負她?

蹲在乾坤袋旁邊掉眼淚的缇嬰,忽然發現乾坤袋中少了一物:參與明年開春“獵魔試”的令牌。

年初下山前,她從沈玉舒那裏早早拿到了這令牌,雖然還沒想好如今到底要不要去獵魔試,但是令牌不見了,她便必然去不成了。

她的乾坤袋,只有江雪禾可以翻動。二師兄都沒有這種特權。

如今令牌不見了,若不是缇嬰自己不小心弄丢的,那必然是他拿走了。

缇嬰雖然不知是不是自己弄丢了,但是一出事,她必然怪罪到江雪禾身上……

黑夜中,守着乾坤袋的少女眼睛倏然明亮,沾着水霧的眼睛爛爛若星子。

缇嬰嘀咕:“必然是他!”

她找到了理由,欣喜萬分,快速無比地收好乾坤袋,急急忙忙跳出客棧,要走回頭路找江雪禾。

她想跟他算賬。

她要質問他拿走自己的令牌做什麽。

她還要……還要他抱抱她,親親她,不和她吵架,和她一起回千山過生辰。

白鹿野天亮之時發現缇嬰不在。

他慌了神,忙去找缇嬰。

他在離此地不過半裏的山巅找到了面色蒼白的缇嬰。

仰起頭,可以看到空中拍翅而過的仙鶴們。

缇嬰烏發拂面,雪衣單薄,獵獵托着纖細腰身。

她指尖燃燒着一張符紙,花時的聲音随着符紙而一同堙滅:“……身負黥人咒的混入玉京門的惡徒夜殺,難道不該殺嗎?”

天空中飛過的仙鶴們口吐人言:“誅仙解敕,天下大勢!”

濛濛亮的天幕下,山下火光稀稀疏疏,無數散修、各門派修士遵照仙鶴所引,前往玉京門。法眼張開,五感散發,能聽到空氣中無數弱小的聲音彙聚成的河流之聲:

“誅仙解敕,天下大勢。”

山巅是如此之冷。

天地是如此寂寥。

白鹿野與師妹之間的距離這樣短暫,卻沉重得他快要邁不出步子。

白鹿野艱難萬分:“小嬰……”

缇嬰回頭看他。

拂到面頰上的細碎發絲淩亂濕潤,她睫毛與眼睛一樣潮濕。

缇嬰道:“他們都要殺師兄嗎?他們不是很敬仰師兄,以前覺得師兄是仙人轉世,他們都覺得很自豪嗎?”

她困惑問:“他們不是很喜歡師兄,只覺得纏着師兄的我有些煩嗎?為什麽他們現在變了?”

世間惡意與善意轉變過快,年少的女孩很難看懂。她雖然看不懂,她卻知道何謂恐懼、張皇、迷惘。

這塵世間的道理這樣複雜,她一人獨行踽踽孑孓實在慌然。她需要師兄。

缇嬰眼中的星光,一點點凝聚,點點光暗,流光倉促,在風中一吹變散。

缇嬰垂下眼。

她握緊自己手中的乾坤袋,她道:“我要回去。

“我要救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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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6 章 一步誅仙3

第126章 一步誅仙3

在缇嬰看來, 江雪禾是一定磨不過她的。

果真,她鬧騰許久,折騰得他緋意拂面、周身戰栗。他喘息連連, 眼睛由靜黑轉為濕潤。

他道:“別鬧了。”

他撐住她肩制止她, 喘着氣望來的這一眼,讓原本只想脅迫他的缇嬰都心間一顫。

美色誤人。

師兄不為人知的風情, 更讓缇嬰食髓知味,心中緊張。

她緊張之時,江雪禾終于分開了兩人纏在一起的神識,不讓她繼續絞下去。缇嬰才要不滿,聽江雪禾道:“真的想與我結契?”

此話似乎有回轉餘地。

缇嬰便耐着自己的心猿意馬, 正襟危坐,連連點頭。只怕他覺得她不誠心。

江雪禾又問:“結契的目的是為了能随時聯系我, 想與我說話就與我說話?”

缇嬰不知他為什麽這麽問。

但她忽來靈感,宛如天外飛仙, 甜甜地奉承江雪禾一句:“還因為我想念師兄, 時時記挂師兄。”

江雪禾睫毛一顫。

他低下眼睛來看她。

他看不出她是說真話,還是哄騙他,但以他此時境況, 他已沒資格去試探了。

江雪禾便只是淡淡一笑。

缇嬰聽他低聲:“好。”

缇嬰狐疑:“好”什麽?

她肩膀被他扶住, 被他從他懷中推開。他讓她盤腿做好,又傾身迎來,在她額心點了一下。

那一點有點刺疼, 宛如被蜜蜂蟄,缇嬰顫了一下。

江雪禾在觀察她, 見她如此,他說:“我可以幫你我結契。但為兄有些私心, 怕你學會了後,管不住自己,任意與他人結契,所以我要提前設個防。”

缇嬰被激怒,想反駁她怎會和其他人随便結契。

難道他以為,世上如江雪禾這樣的人,很多嗎?

然而江雪禾心不在焉,捂住了她嘴,讓她聽他說完:

“我幫你我結契。但結契過程會有點痛,師兄既不想你知道結契的法子,又不忍心看你痛。所以我決定封了你的五感,再幫你結契。待結好後,我再解開封印。”

他低垂的眸光偶爾揚動,露出星子般的神采。

缇嬰看到他喉結輕輕滾動,聲音很低:“你願不願意?”

缇嬰匪夷所思。

她結巴道:“封、封了我的五感,豈不是你可以為所欲為,我都不知道,也感覺不到?”

江雪禾垂着眼:“嗯。”

缇嬰曾經封過他的五感,她以己度人,忍不住懷疑他是借此報複她。

缇嬰糾結一會兒,疑神疑鬼:“你、你想如何欺負我,我都不知道。你趁我沒有知覺的時候,打我一巴掌,我也不知道。”

江雪禾忍不住笑了。

他既無奈,又好笑,喃喃重複:“我封印你的五感,只是為了讓你沒有意識,偷偷打你一巴掌,讓你不知道?”

缇嬰漲紅臉。

她倔道:“那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她實在可愛。

江雪禾悄然于心間品呷,面上卻已然不好表态。

他溫溫和和、冷冷淡淡地重複:“若要與我結契,這便是我的條件。你若不允,那就算了。”

他言罷便要拂袖,側身要卧。缇嬰忙傾身,從後抱住他腰身。

他僵一僵。

身後少女氣息軟甜。

她下定決心咬緊牙關,大義凜然道:“來嘛!我不怕你!”

她為自己壯膽,又威脅他:“反正你總要解開我封印的,我要是發現你欺負了我,我就報仇。”

江雪禾淡道:“我沒有你那麽無聊。”

缇嬰:“哼。”

江雪禾終是封了缇嬰的五感。

他心中難免百感交集。

封了她五感後,他将柔軟纖細的少女抱于懷中,手指抵在她的臉頰肌膚上,垂眼望她禁閉的雙眸。

她睡着後好是安靜。

恬靜、秀美,不複往日的活潑跳躍,古靈精怪。

安靜被她抱在懷裏的師妹,在被封了五感後,如同死物一樣。

江雪禾摟抱着她,聽着洞外淅瀝不斷的雨聲。

世界如此阒寂。

塵世十分靜雅。

若沒有缇嬰在,一切将對他毫無意義。

江雪禾在自己手腕間劃了一道。

滲血後,他手指點着自己腕間那血,直直抵到缇嬰額上。

他在結印。

同時用法術掩了腕間汩汩滲血的傷口。

江雪禾低頭,額頭抵着缇嬰,進入她的識海,開始結一個印。

嫣紅血跡流連于二人額間,絲絲縷縷向外散發,幽香靜谧,襯得少年少女面容十足靜美。

他确實在結契。

但這個契,不是神契。

缇嬰需要很久以後,才能明白江雪禾在她識海中做了什麽手腳。

這個夜晚,只過了兩刻,江雪禾便解開了封印,讓他的小師妹蘇醒了過來。

缇嬰一醒來,清水一樣的眸子滴溜溜,落到江雪禾面上。

她隐隐覺得他面色有些蒼白。

可他神色安然,她又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缇嬰心中嘀咕,從自己乾坤袋中取出一面銅鏡端詳。她檢查自己臉上沒有奇怪痕跡後,又扒拉自己的衣物,小小肩頭露出,瑩潤如白雪,她還要繼續褪。

江雪禾咳嗽一聲。

他露出好笑的表情:“你真覺得我會趁你不知時,打你一巴掌?”

缇嬰面紅。

她支支吾吾,把銅鏡收回去,看他:“你是不是有點失血啊?”

江雪禾微笑:“結契要耗費氣血,這是正常的。”

他藏于袖間的手指冰涼十分,微微顫抖;與她說話的這片刻時間,他仍能感覺到自己體內氣血的流失,這讓他眉目間染了疲色。

但江雪禾精神卻是好的。

他哄她:“現在該睡了吧?”

缇嬰:“我确認一下。”

她進入自己的識海,在識海中與江雪禾說話:“師兄。”

下一刻,她看到自己靈池中光華閃爍,她在識海中,聽到了江雪禾的聲音:“嗯。”

那聲音來自神魂,與現實不同,更為輕柔啞和,更為撩人心弦。

怪異的感覺讓缇嬰心間酥酥,十分酸癢。

她茫然地想:原來這就是神契嗎?

她正激蕩時,忽然看到靈池水潭底下,自己的靈根上裹了一圈煙霧,讓她看不清自己的靈根。

她好奇地伸出手,江雪禾好像知道她要做什麽一樣,及時制止她:“別動,那是我的力量。”

缇嬰倏而收手。

她圍着自己的靈根轉一圈。可煙霧彌漫,她連自己的靈根模樣都看不清了。

江雪禾解釋:“結契不是一瞬間就可以結成的,還需要些時日。這些天,你修煉時,都不要亂碰自己的靈根。若是你亂來,讓契約失效,我不會再與你結的。”

缇嬰心想結契怎麽如此麻煩。

但她聽說她亂碰會導致契約中斷,便管住手,認真非常:“我不會亂碰的。”

她怕自己在識海中亂玩,碰到了脆弱的靈根。她的靈根可比旁人要細弱得多,經不起一點磕碰。缇嬰急急忙忙從識海中退出來,現實中,她鑽入江雪禾懷裏。

她在他懷裏,被凍了一下。

她擡頭迷茫。

江雪禾:“失了點血,問題不大。你若是嫌冷,便自己去睡吧。”

缇嬰猶豫一下,還是仰臉,親他下巴一下。

他側過臉,垂下的睫毛顫動,如雨夜滴水的檐角。

缇嬰好是喜歡,但又确實折騰累了,沒力氣再和他玩。她在他懷裏找到自己喜歡的位置,打着哈欠與他道別,閉眼睡去了。

過了一會兒,江雪禾才遲鈍地“嗯”一聲。

但小師妹已然聽不到。

江雪禾抱着缇嬰,坐在黑暗中。

他平日就不怎麽睡,是認識缇嬰後,為了哄小孩,才經常陪着她一同睡,養出了一點兒早睡的習慣。

但是這幾夜,他是萬萬睡不着的。

前幾夜都在趕路、殺人,今夜抱着懷裏的缇嬰,江雪禾無比清晰地認識到,自己丢不下她。

他不知是前世的羁絆刻入骨髓,讓他丢不下她;還是今生的經歷讓他足夠珍惜那稀薄愛意,無法抛下缇嬰不管。

他面臨着兩難之境。

殺掉缇嬰,他可解黥人咒,但缇嬰若死,他與世間唯一的牽絆便會消失,世間不會再存在有情天道了;不殺缇嬰,他此生黥人咒不解,千年敕令在即,他大約也會輸掉道果之争,随缇嬰一同寂滅,天道之争的勝利者是無情天道。

他怎樣做,都要輸。

但是江雪禾心知自己不會傷害缇嬰。

千年前,他步入紅塵的目的就是為救缇嬰;千年後,他怎會選擇殺掉缇嬰。

黑暗中,江雪禾想着這些,冥冥中,他隔着雨簾,似乎在與千年前的自己遙遙眺望。

隔着漫長的歲月、時空,靜坐于方壺山小樹洞中的凡人江雪禾,眺望着千年前那位坐在千山靜水畔的天道江雪禾。

情如落花,濺于水間,在二人面前緩緩流淌而過。

心中既有情,借情入塵世,品味人間百味,尋找道果與自身存在的意義,尋找那自入混沌的心上人……難道決定走這一步時,他一點布置也沒有嗎?

江雪禾倏而有所頓悟。

無情天道想要他消失或者回歸,想要道果統一,那千年前的江雪禾即使被算計入局,他也應當知道無情天道想做什麽。

以江雪禾對自己的了解,自己一定會做一些布置、安排,來對付暗中的敵人的。

可是如今觀看情勢,似乎他穩輸,無情穩贏,破局的法子到底在哪裏?

千年前的江雪禾進入大夢陣前,到底能留下怎樣的隐藏手段,才能讓無情天道感知不到,或者說,無力破壞?

江雪禾的眸子,落到了懷裏安然沉睡的缇嬰身上。

他眸子閃爍。

敕令、敕令……是了!

千年間無仙無魔,千年後的結果,有好有壞。壞的結果是他消失,好的結果是什麽?

這條敕令中的隐藏法則,沒有公然說出。

這條法則只針對下敕令的人,除了江雪禾本人,也沒有人會關心那條法則是什麽。

江雪禾隐隐有了一個猜測……但他不能确定。

他畢竟還不是千年前的自己,無法與千年前的自己心意相通。他若想知道千年前的手段,最次的條件,他也應該一點點恢複力量才是……

可是如今,他無法解除黥人咒;而若解除黥人咒,他活不久,無法修煉,他如何在無情天道無所不知的感知下,恢複昔日那浩瀚無上的仙人實力?

江雪禾垂下眼。

活着是不成了。

可這只是他的一種猜測。

未經證實,誰敢輕易以死布局?

萬一……猜錯了呢?

九死無生之局,他怎好連累缇嬰陪他涉險?

江雪禾靜坐一夜,思量一夜,煎熬一夜。

缇嬰次日醒來,被他吓一跳。

他如冰山一樣僵坐那裏,往日總是清明的眼中布着紅血絲,他搭在膝頭的手指發白。

他整個人籠在一團陰冷氣壓下,讓人不敢靠近。

缇嬰默默拖着身上所蓋的氅衣,往後挪了挪,不靠近他。

她心裏琢磨着他到底怎麽了時,江雪禾竟偏過臉,主動來與她說話:“小嬰,我有兩個問題要問你。”

剛睡醒的女孩兒長發軟塌塌地黏在臉上,睫毛濕潤非常。她低頭小心地撥弄自己每一根珍貴的頭發絲,謹慎擡眼瞅他:“啊。”

江雪禾斟酌字句:“若是……我惹了些禍事,我擺平不了,追殺我的人實在多,怎麽辦?”

缇嬰驚住。

她想他的反常,難道是因為昨日他回來時那一身傷嗎?他說遇到了故人仇敵,這故人仇敵這麽厲害,把師兄逼得都睡不着了?

缇嬰眨巴眼睛:“加上我,也打贏不了嗎?”

江雪禾搖頭。

缇嬰又問:“再加上二師兄,也不行嗎?”

他再搖頭。

缇嬰目生惶然。

她不死心:“那、那沈師叔呢?沈師父呢?沈師父閉關了,但是他會出關的啊。他很厲害,很能打的。”

江雪禾繼續搖頭。

缇嬰發起了呆。

她能想到的厲害人物不過如此,可師兄得惹了多麽厲害的人,會比沈行川還強?難道他說的是那個成了半仙的青木君?

可那個青木君真有本事的話,直接殺來便是。沒有直接殺來,便說明對方肯定有些缺陷,沒辦法大殺四方。

他連青木君都不怕,他惹的仇敵,得有多厲害啊?

缇嬰慌張,臉色一點點發白。

她不再糾結自己的長發,手指扯着衣袖,蜷縮顫抖。

江雪禾柔聲問她:“你別怕,這只是一種猜測。我只是想問你,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你願意和我一同歸隐,藏起來避世嗎?”

缇嬰手指自己:“我?”

江雪禾凝視着她。

他見她皺起眉,眼睛閃爍。

她糾結很久不說話,他的心一點點涼下去。

他低笑一聲,想岔開話題時,缇嬰擡頭,磕絆道:“打都打不贏,躲就能躲得了?師兄,以戰養戰才是最好的兵法之道啊。”

江雪禾一怔。

他柔聲:“若是打不過,但就是能躲得過呢?你願意和我離開,不再管他人之事,不步入紅塵人間,就此歸隐嗎?只有你我二人,他人都不算。”

缇嬰心想這是什麽奇怪的道理。

大約他是真的只是假設吧。假設不是現實。

缇嬰便無所謂地回答:“我可以呀。”

江雪禾眸子定在她身上。

他聲音有些緊繃沙啞,一字一句:“你莫要诳我。你若是胡說八道,我會當真的。”

缇嬰露出輕松的笑。

她低頭繼續擺平自己的頭發,嘴上宛如抹蜜:“我沒有胡說八道啊。我真的可以陪你一起躲追兵啊。我覺得那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我以前還和二師兄一起被追殺呢,我挺習慣的。”

江雪禾:“和我走後,人間有趣好玩的,你都看不到玩不到了。”

缇嬰:“沒關系,你也挺好玩的。”

江雪禾凝眸看着她。

他挺了一夜的脊椎,在此輕輕放松。

心間滿滿的汗,在此落了一半。

他恍惚間,心神輕快,似乎守得雲開見月明,覺得兩人之間的問題并不是無解——

她都願意與他一同避世,對于愛玩愛鬧的缇嬰來說,這犧牲不可謂不大。

那麽另一個問題,她應當也是可以接受的吧?

江雪禾露出一絲笑,輕聲問詢:“我還有另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個你很在乎的人,不小心傷害到了你,你可以原諒嗎?”

缇嬰頓一頓。

她敏銳問:“哪種傷害?”

他想一想:“身體上的,或者精神上的。”

缇嬰:“是打我一巴掌的那種嗎?”

江雪禾:“比那嚴重一些。”

缇嬰笑起來。

她笑容有些尖戾。

她道:“我憑什麽原諒?”

江雪禾微松的心神,在她的眼神中,重新凝成冰霜。

他心一點點向下沉。

他半晌說不出話。

缇嬰低頭撥弄她的長發,她終于慢吞吞梳好了一個小辮,露出了清麗秀氣的小臉。

她道:“既然是我在乎的人,那肯定與我關系很不錯了。與我關系不錯的人還傷害我,這叫什麽‘在乎’?”

她想到月枯村那些爹娘、伯伯、嬸嬸、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

她曾經在乎他們。

但他們從不在乎她。

愛意不對等,憑什麽原諒?

江雪禾靜默片刻,他艱難非常地說:“如果……那個傷害你的人,不是故意的呢?他後悔了呢?”

缇嬰:“那和我有什麽關系?難道還要怪我咯?做了什麽,就要得到什麽樣的結果啊。這有什麽好奇怪的。”

江雪禾很久不說話。

缇嬰警惕看他:“我絕不原諒傷害我的人。你不要想着替誰求情……月枯村的地縛靈,我是不可能放過的。”

她原來想的是地縛靈。

江雪禾卻不知該慶幸,還是嘆物傷其類。

江雪禾又是沉默。

缇嬰已經梳理好了頭發,她扔開氅衣,跳起來。她見洞外仍在下雨,抱怨了好幾句。

而在雨聲中,缇嬰聽到江雪禾很低微的聲音:“……如果,不小心傷害到你的人,是我呢?”

晴空霹靂。

劈得缇嬰大腦空白一瞬。

她一瞬間浮起怒意,但她又壓下去,心想這只是假設。

可他一句話,已經讓她想起了自己在大夢術中看到的千年前的過往——

魔女走入混沌。

仙人江雪禾旁觀卻無能。

那仙人,間接傷害到了魔女。

缇嬰告訴自己不要怪罪。

千年前的事,和他們無關。

師兄只是師兄,師兄不想擔上前世的罪孽。

缇嬰便壓着脾氣,盡量無所謂:“那得看是什麽樣的傷。但我不喜歡這種假設,你最好不要再假設了,我不喜歡聽。”

然而今日的師兄,卻與她對着幹。

她明确表示不喜歡,他仍然接了一句:“如果是損害你修為的傷,我做了這些壞事,該怎麽辦?”

缇嬰扭頭。

她目光筆直地看向他。

她眼中的戾氣不加掩飾:“那你就去死!”

江雪禾靜坐于暗洞角落中。

雨聲嘩嘩若洪。

他再沒有說過一句話了。

缇嬰與江雪禾僅僅因為這一個假設,氣氛便僵凝住了。

缇嬰思來想去,都覺得江雪禾不應該做過什麽,他的假設很無理。可她已經說過不喜歡那種假設,他依然詢問,這便讓缇嬰心中不快。

她心中不快時,是需要江雪禾來哄的。

她也一直盯着師兄。

但是江雪禾大約覺得他應該在缇嬰這裏有特權,她不給,他似乎也有些不快。他一直盤腿修煉,沒有來理會缇嬰。

這讓缇嬰更怒。

缇嬰自己修煉了一會兒,悶悶地卷起氅衣,蓋在自己身上,睡了過去。

睡得昏沉時,她隐約聽到江雪禾與她說話:“……我叫你二師兄來陪你。”

缇嬰大怒。

她惱道:“随便你!”

缇嬰以為那只是夢話,但是睡醒後,白鹿野真的出現在山洞中。

而江雪禾一身潮濕,盤腿閉目,又在修煉。

原來江雪禾在她睡着後,出去找白鹿野了。

大雨淋漓。

江雪禾從缇嬰身上取走了些東西,步入雨中,尋到白鹿野。

夢貘珠交還,瀝瀝細雨中,淹沒江雪禾與白鹿野的說話聲:“……便這樣。”

白鹿野臉色蒼白無比。

他握着夢貘珠的手發抖,怔怔地看着江雪禾。

白鹿野艱難無比:“……你真的要如此做?”

江雪禾:“我沒有其他法子了。”

白鹿野唇顫顫。

他想勸說,可他也不知該如何說——師兄如此缜密,想到了所有可能。那也許存在的一線生機,誰敢說破呢?

南鳶坐在靜雨屋檐下。

她等待着去拿夢貘珠的白鹿野。

巫神宮的神女與天官站在她身後,監視着她所為。

當一串雨花濺落在巷口,一個小孩子喘着氣跑來。

衆人見南鳶站了起來。

南鳶道:“走吧。”

衆人不解:她說她在等人,如今卻不等了嗎?

南鳶低頭:“白公子不會來了。”

而她清泠泠的聲音散于雨中,那披着雨衣跑來的小孩聲音清脆:“有位大哥哥讓我傳話,他說對不起,他臨時有急事要走,讓我将這個交給你們。”

小孩子捧出手帕中裹好的夢貘珠。

夢貘珠流光溢彩,僅僅現身,就讓一衆天官神女中目放光彩。

衆人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聽到那小孩仰着頭,好奇地看着南鳶:“那位哥哥讓我找一個眼睛上蒙着布的姐姐,讓我傳話,他說對不起,待他忙完了,他會去找姐姐的。”

南鳶不語。

巫神宮的枷鎖覆到她身,各種咒術困住她的神魂。她沒有反抗,這本就是她輕易離開神女宮、幫助白鹿野師兄妹的代價。

前來的神女中,李神女正是原本看管柳葉城的人。

李神女不忍心:“南姑娘,你是大天官的親生女兒,你不必如此。大天官應該不會嚴懲你的。”

南鳶:“李師姐勿自責,這是我自己的事。”

她知道自己回到主宮,就會被囚入地牢,被嚴刑伺候。

之前能入神女宮,已經是大天官南鴻對她的開恩。可她命格克父,南鴻不會再對她網開一面。

沒關系,她本就要入主宮。

哪怕以囚犯的身份,她也要入主宮。只有入主宮,才有可能取大天官而代之。

缇嬰臉色難看非常。

她被收拾好了行李,被白鹿野牽着手。

白鹿野笑着哄她:“你大師兄有點事要處理,你跟我走。我帶你去好玩的地方,你下山時許下的大志向還沒丢是不是?”

缇嬰回頭看那靜坐閉目的江雪禾。

他始終不睜眼。

他完全無視她,大約她之前的話,真的傷到了他。

可缇嬰也有一腔骨氣。

他不哄她,他不認錯,她便也不理他。

走就走。

沒有他,她還有二師兄呢。

缇嬰被白鹿野牽手離開,她是何其倔強的少女,一次也沒回頭。

她不知她背過身,江雪禾就睜開眼在看她了。

他希望她有點情。

可她竟真的沒有。

……他不知該欣慰,還是該自唾。

缇嬰離開沒多久,江雪禾也離開了。

江雪禾沒走出方壺山多久,便重新遇到了玉京門那些下山捉拿他的人。

十八仙使被他破局,卻讓玉京門掌握到了他的位置。玉京門又派來了新的厲害長老。

他們虎視眈眈,全身心警惕,不敢再小瞧江雪禾。

但是江雪禾這一次表現的實力,竟遠不如上一次那十八仙使面臨的壓力。

衆人愕然,又沾沾自喜:想來夜殺也沒多可怕。

不過是一個修道不到二十年的少年,他們聯手,果真能拿下江雪禾。

大雨滂沱。

江雪禾身上被縛枷鎖,被封神魂。

鮮血淋淋,亂發拂面。

衆人喝問:“與你一道的缇嬰呢?”

江雪禾低笑:“我怎會知道?”

他目有悵意、悲意。

天水同色,煙雨寥寥。

世間何其廣大又空然。

他怎會知道缇嬰去了哪裏呢?

他希望她走得遠遠的,不要回頭。

玉京門這些緝拿江雪禾的長老們雖覺放任缇嬰離開不妥,但他們看江雪禾目有凄然,便又覺得大約是兒女情長,吵了嘴,打了架,不算大事。

江雪禾對缇嬰的偏愛,整個玉京門都知道。

有情必生孽,既然已經捉拿了江雪禾,那放走缇嬰,便也可以接受。

重要的是,他們沒有太多時間耽誤,他們要帶江雪禾回玉京門,要召天下修士共同誅仙,破解敕令。

雨水滴滴答答。

南鳶被巫神宮帶走。

江雪禾被玉京門帶走。

白鹿野牽着缇嬰,走上一條漫無歸期之路。

樁樁件件不同走向的故事中,其實有一樣小細節,沒有被江雪禾發現——

離開方壺山樹洞時,江雪禾心神不寧,沒有仔細查看樹洞。

他若回頭檢查樹洞,便可以在淬靈池畔的大石邊,撿到一留聲螺。

留聲螺中原來所留的聲音,已經被少女化去了。

此時這枚靜靜躺在淬靈池畔的留聲螺中,留下的是缇嬰清脆又別扭的聲音:

“我沒有真的想‘讓你去死’。

“讓你去死是氣話,不是我的真心話。

“明明說錯話的人是你,為什麽你還不理我?我知道你喜歡試探我,可你明明了解我的脾氣,還這樣試,那就是你的錯。

“你要向我道歉。我沒有那麽難說話,只要你向我道歉,我就原諒你。

“……你要是說不出道歉的話,好吧,誰讓你是我師兄呢?只要你回頭來找我,我就原諒你,和你走。

“江雪禾,你來找我吧。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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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5 章 一步誅仙2

第125章 一步誅仙2

江雪禾清醒之時, 感覺周身熨暖,消失的氣力都回來不少。

他那無上的萬通靈根,又重新給他枯竭過的靈池注滿了靈力, 他再一次恢複了過來。靈根得到滋養, 他再一次感受不到這些年,小師妹每每運行法力時受的痛。

同時間, 江雪禾感覺到一股十分柔弱又溫暖的力量,探入自己的識海,在對他的神魂進行修複,順便壓下他那反覆的黥人咒。

江雪禾睜開眼。

篝火耀耀,少女身影照在山壁上。

他見自己被缇嬰抱在懷中, 枕在她腿上,她正閉着眼施法為他療傷, 青稚的眉目間漾着很淺的水系藍色道光。

缇嬰笨拙又耐心。

她大約覺得給師兄療傷是一件非常新奇又好玩的體驗,在師兄的識海間亂逛是很有意思的事。他的傷不重, 她幫他穩定神魂後, 細弱的神識仍一直流連在他識海中,伸出觸角,四處亂戳。

那樣薄的纖纖的神識, 就像是缇嬰靈動亂轉的眼睛一樣。

平日她玩他覺得不過瘾, 趁他昏迷,她才更要好好玩一番。

他的元神坐在靈池中,被黥人咒鎖着, 黑氣粼粼間,元神少年相貌實在幹淨又聖潔, 讓人羨慕。她便圍着那元神,悄悄碰觸。

這樣的感觸, 又暖又軟,帶着酥酥癢意,平時會讓江雪禾難以自持,今日只讓他出神,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這片刻的撩撥像是偷來的。

心間的悸動也像是偷來的。

師妹的調皮,說不得很快就看不到了。

江雪禾安靜地看着師妹的側臉,心間難受,卻仍不能表現出來。

缇嬰在江雪禾的識海中玩了多久,江雪禾便靜靜地看了她多久。她最後仍不盡興,但她靈力一用太多,神魂就會開始痛,她只好退了出來。

而就是這樣一退,缇嬰感覺到一股強大的神識擁住她的。

她吓一跳,驀地睜開眼。

缇嬰看到腿間江雪禾睜開的眼睛。

她一下子發窘——為自己又偷偷跑到他的識海中玩。

她又覺得理直氣壯。

缇嬰道:“我、我給你療傷呢!”

江雪禾問:“那你還要療嗎?”

缇嬰愣一愣。

江雪禾手撐着地,緩緩坐起。識海中,他的神識仍裹着她,沒讓她離開。現實中,師兄坐起的姿勢,散落的零碎烏發拂在低垂的蒼白臉頰上,這樣秀美絕倫,讓缇嬰心動。

她說不出話,江雪禾已然坐起,與她相對。

他眼睛看着她,識海中,他放出來的那一縷神識帶着她,讓她去碰他識海中的任意地方。

他提供給她靈力,讓她來玩自己。

她果真喜歡。

缇嬰癡住。

她神識流連忘返,現實中身體也忍不住傾前。她磕到江雪禾肩膀上,呆呆擡頭,看向他。

他垂着眼,仍是溫和的:“你玩吧。”

缇嬰怔了怔,說道:“其實我知道,修士都不讓別人亂進自己的識海。除了會不小心雙修外,還會因力量的不匹配而帶來很多麻煩,進入他人識海的力量很容易興風作浪,壞他人修為……

“識海是一個修士最重要的地方。不相幹的人,絕不讓進。”

江雪禾始終垂着眉目不說話。

缇嬰自言自語:“但是你總放我進去玩。”

江雪禾道:“你從哪裏知道的?”

缇嬰噘嘴:“我第一次要進你識海時,你很震驚,還有點不願意,我就覺得不對勁,然後就自己查了啊。你不要以為我真的什麽也不懂……我不懂的地方,都是你們誰也不告訴我,我才糊裏糊塗的。”

她這樣說時,仍然忍不住,神識在他識海中的靈壁上重重一磕。

她見師兄識海中的靈池倏然蕩起漣漪,而他現實中睫毛微微顫抖,便樂不可支,知道自己又折騰到他了。

不過他真是待她極好,他微微一顫後,仍是沒制止她。

江雪禾只說:“你也說過,我是你師兄,你想進就進,我不能攔你。”

缇嬰紅了臉。

她掀起眼皮。

她的圓眸又黑又清,支支吾吾間,說話聲音又小又可愛:“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江雪禾:“嗯。”

缇嬰:“其實……你醒之前,我已經不在給你療傷了。我在玩兒……我覺得你昏迷的機會太少見了,就很舍不得離開。”

江雪禾沒料到她會說實話。

他看着她,半晌才很輕地“嗯”一聲。那聲音又啞,又難過。

缇嬰又說道:“很早以前,我其實對你撒了謊。我沒有經常随便進前師父、二師兄的識海,但我知道我那樣說的話,你就會覺得你做師兄的不夠包容我,會覺得我還小、我不懂事,你就會順從我,允許我常常進你的識海。

“我那時候只是試一試……沒想到你真的願意。”

江雪禾微怔。

他問:“那時為什麽騙我?”

缇嬰微微得意:“因為你這個人,一上來就說是我師兄,還對我予取予求,比二師兄待我好多了……我就覺得,你大概沒有當過別人師兄,你不知道怎麽當師兄。我不滿意二師兄很久啦,我想要養一個自己喜歡的師兄……”

江雪禾:“你在……調教我?”

若非時機不好,他當真會被她弄笑。

有人敢這麽對他,竟還能成功。小缇嬰……果然是他命定的劫吧。

缇嬰朝他做個鬼臉。

他垂下眼。

缇嬰見他這樣都不笑,便實在有些氣餒。

缇嬰想了想,幹脆說:“哦,我還有個秘密。”

江雪禾好笑:“你到底有多少個秘密?”

缇嬰乜他:“少女情懷都是迷。我的小秘密多了去,平時不告訴你罷了。現在看你心情不好,我才說給你聽的。”

江雪禾看着她。

他難以忍耐心中柔軟,只是望着她,便生出太多不可求的渴望。他明知此時情形不同,可他依然會因為她,而頻頻動心。

江雪禾柔聲問是什麽秘密。

缇嬰這一次,收了她臉上頑皮的笑,很認真地看着他。

江雪禾疑惑地怔一怔。

缇嬰道:“其實我知道前師父對我的說教,是對我好。二師兄被我吵得頭疼,有時候确實是我過分。我還知道很多人教我訓我,都對我有期待。我更知道你什麽都不說我,其實并不算真的好……

“你待我有一腔‘溺愛’的心思。舍不得打舍不得罵舍不得教訓,不算真正的‘好老師’。你只能做到保護我,卻做不到教我。你根本教不動我——因為你不忍心。

“其實你根本不是心軟的人,但是你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對我總是很矛盾。我以前還想過呢,你是不是想養廢我。養廢了我,我就只能靠着你,你最開心了。”

江雪禾看着她。

他慢慢說:“我沒想到,你小小年紀,會想這麽多。”

他并沒有否認他曾經想養廢她的想法。

他只低聲辯解:“……我沒有那樣做。我只是确實……大約我不是好哥哥吧。”

缇嬰見他眉目間微有低悵失落之意,登時着急。

缇嬰:“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是好哥哥,你是我最喜歡的哥哥了!哎呀,我的意思其實是……”

缇嬰着急得咳嗽。

她被自己嗆到,江雪禾想找水給她,她已經面頰緋紅眸子濕潤,忍着自己的一腔咳意,把她的話說完:

“雖然打是親罵是愛,雖然斥責教訓都是為我好,雖然無條件的呵護寵愛是為溺愛。但是如果人生中,有一個完全順着我、什麽都給我、不對我有一絲一毫不喜的人,該有多好啊。

“那個人接受我的脾性,他不覺得我聲音尖、不覺得我吵鬧、不覺得我脾氣很差,他甚至很欣喜。他信任我,接住我,喜歡我……那得多幸運啊。”

江雪禾擡頭。

她雙目閃爍濕潤,卻彎起唇露笑。

她伸手點他額頭,戳過來,嬌氣滿滿:“我說的就是你。”

她喋喋不休:“師兄……”

江雪禾忽而伸手。

一夜多話,他終于此時破功,終于伸出手臂摟住她,将她拖抱到了懷中。

他身子微微發抖。

許是冬日真的冷,他在外沾了很多寒意,到此時也不能解。

他心知不該,卻仍是克制不住地低下頭,握住她伸手戳他的那根手指,輕輕吻了一下。

江雪禾低語:“幸運?

“認識我……是你的劫難啊。

“我實在,對不起你。”

她說她運氣好,可在江雪禾看來,她實在運氣不夠好。

無意中牽扯進了天道之間的道果之争,身為棋子入局,卻被小人青木君纏上,毀了永生永世。

她若是運氣夠好,就不會幼年多舛,被他所誤……

缇嬰哪裏知道江雪禾所思所想。

只是師兄終于肯抱她,将她擁在懷裏,讓她坐在他腿上,她便開心起來了。

她很喜歡他抱她坐的這個姿勢——将她當孩子一樣噓寒問暖,呵護寵愛。

無論她是六歲還是十六歲,或是二十六歲、幾百歲,她都是他最喜歡的小師妹。

小師妹洋洋自得于自己讓江雪禾展顏,并在他親她手指後,原諒他一去兩天才回頭的事了。

缇嬰抱住江雪禾脖頸。

她抱怨:“你心情好起來了吧?我都餓了!”

江雪禾心情哪是那麽容易好的,不過是勉力撐着:“自己不知道吃飯嗎?我留了食物在你的乾坤袋中。”

缇嬰:“我要你喂我。”

江雪禾手已經拂到她袖間,要去解下她的乾坤袋。聽她這麽說,他忽而猶豫一下,多說了一句:“我若不在你身邊,沒人喂你,難道你就不吃了嗎?”

她奇怪道:“你不是想一直陪着我嗎?”

她大手一揮:“我準了!”

她這般說時,心跳砰砰,耳際通紅,生怕他拒絕。

江雪禾沒有拒絕,卻也沒有說好。

他只是低着頭解開她的乾坤袋,如往常一樣喂她吃喝。他目光落到她臉上,眷戀無比,舍不得挪開。

只怕看一眼,少一眼。

做完這些,缇嬰才真正舒服起來。

江雪禾微微推她,想要她下去,她卻瞪他一眼,故意将糕點屑子撒到他袖上,堅持不肯跳下去獨坐。

江雪禾只好低頭整理袖口。

他聽到缇嬰若無其事的詢問:“你現在能告訴我,你出去忙什麽事了吧?你遇到了誰,怎麽還受了傷?誰能傷到你啊?”

江雪禾停頓一下,才說:“遇到些故人,想殺我,被我反殺。不是大事。”

缇嬰便好奇:“是你以前在斷生道招惹的仇人嗎?”

他淡淡點頭。

缇嬰便有點擔心。

可她轉念一想,師兄實力強大。他能回來,說明問題不大。

不過呢——

缇嬰:“下次再遇到仇人,可以叫我一起幫你打。哎,你怎麽總不信我現在已經很能打了呢?”

江雪禾溫聲:“以後叫你。”

她滿意點頭。

江雪禾忽道:“天色不早了,你該睡覺了。”

缇嬰沉下臉:又打斷她,叫她睡覺。

更讨厭的是,他的提醒,比她的身體還準時。幾乎就在他提醒她睡覺的一刻,她身體生倦,确實覺得自己有點困了。

這讓缇嬰臉色有些臭。

缇嬰本想發火,但是看他那般溫靜安然,她心中一磕絆,火氣倏而消散,舍不得那樣對他。

缇嬰便道:“我還有最後一件事。”

江雪禾撩目。

缇嬰提醒他:“你這次一走就是兩日,我給你發傳信符,你也沒回我。怎麽回事呢?”

那自然是因為他說不出話,不知如何面對她。

此時此刻,江雪禾卻只能繼續說謊。

而他确實擅長說謊,平平靜靜,不引人懷疑:“太忙了,沒注意到。後來又受了點傷,忘了這回事。”

缇嬰:“那這樣是不是很不好?”

江雪禾:“對不起。”

缇嬰:“我又不是要你的道歉!”

她想了想,覺得不對,改口道:“我不是只要你的道歉!”

江雪禾疑惑看她。

她再次提醒:“失聯很讨厭的。尤其是……我們這樣的關系。”

江雪禾:“我們怎樣的關系?”

缇嬰一噎,瞪他一眼。

他輕輕笑,不知在笑什麽。他分明在笑,眉目間卻有一些哀意。那些哀意稍縱即逝,缇嬰根本補追不上。

她只聽到師兄漫不經心:“你不是有雪上符嗎?”

缇嬰:“我現在發現了,雪上符不好頻頻使用,不然你都不當一回事了。我好多次用雪上符,你也沒有瞬間出現在我面前啊。”

江雪禾溫和指出:“那是因為你總在亂用。我不知道你到底着急還是不着急。”

缇嬰剜他一眼。

她倔強:“我愛怎麽用就怎麽用。”

她心中卻記下此事,繼續強調自己的真正目的:“……總之,我認為傳音符不好,不能及時讓你聽到我的消息,回答我。我發完一張傳音符,還得等你……我為什麽非要等啊?弄得我很生氣。”

江雪禾眉心微微一動。

他此時,已然明白她想要的。

但是,以他此時的立場,他已不适合開口應她了。

他便保持沉默。

缇嬰見他不接招,以為他是想不到,便幹脆直白道:“我要與你結神契!

“我要随時随地能知道你在哪裏,想與你說話就與你說話,想找你就能感受到你的氣息。我要結神魂之契!”

江雪禾靜坐。

缇嬰盯着他。

他片刻後側過臉,輕聲:“那是道侶之間才會結的契約。”

缇嬰:“那又怎樣?你不與我結,難道要留給別人嗎?我……”

她想到他會與他人成道侶,便心生不悅。總歸她是小師妹,他應該讓着她,她幹脆直言:“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許和別人結。我不喜歡了,你才可以取消。”

江雪禾:“我是怕你年紀小小,早早結契,日後後悔。”

缇嬰:“等我後悔的時候,再解掉不就好了。”

她自知失言,說完後有點心虛地看他。

但江雪禾只是低垂着眉眼。

他并不看她,也沒生氣。

他就那樣保持沉默很久,才說:“你先睡吧,明日再說。”

缇嬰看他半晌,她露出聽話的笑:“好。”

他便擁着她,俯身将她放好,要給她蓋上氅衣。但是他傾身時,缇嬰手指忽然擡起,她早已準備好的結印,打上他額頭。

江雪禾驟然拂袖。

缇嬰卻因早有準備,而行動更快。她快速翻身躍起,撲倒師兄,懷裏的符咒飛出兩張,化作兩根鎖魂繩,綁住江雪禾。

江雪禾被扣壓到山壁間。

缇嬰手指抵着他額頭,冷笑:“結契!”

江雪禾仰着臉,微蹙眉。

她抑下心虛,催促并逼迫:“怎麽結契?快教我!”

江雪禾偏臉,淡聲:“我不會。”

他秀色可餐并可欺,缇嬰自然不信:他的這種反應,壓根不像是不會的樣子。不過是欺她年少,他裝模作樣罷了。

缇嬰壓到師兄懷裏,在他耳邊道:“師兄,這神契,你想不想結,由不得你。我今夜必要與你結契,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江雪禾耳邊懷中皆是她氣息,心緒不平。

可他若是不願,她能如何?

下一刻,缇嬰的神魂直入他識海,直接絞上他神魂,分明是凜凜“神交”之勢。

江雪禾色變:“小嬰——”

他自然不可能被她逼迫,也不可能在此時心境下與她如何。但是她的态度,讓他生起一絲希望——

她若心中有他,可否原諒他?

第 124 章 一步誅仙1

第124章 一步誅仙1

缇嬰不知江雪禾所有煎熬。

她與師兄說了些月枯村的事, 與師兄說好,邀請他一起去月枯村。

江雪禾不言不語。

他少言的時候也是有的,缇嬰默認他會順着自己, 又說得累了, 便卧在他懷裏,安然睡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不好不差的夢。

但是她睡着後, 江雪禾俯臉,凝望着枕着自己雙腿就眠的少女。

他将她抱起來,放于一旁,給她蓋好氅衣。

江雪禾起身。

他要離開前,又怕缇嬰醒來找不到自己而生氣, 他便壓着所有情緒,盡量和氣地給她留了一行字:

“我出門辦點事, 你好好修煉,別怕。”

他沒有留下歸期。

他不知自己還會不會回來。

但他總要确認一下——他不肯死心, 不肯單憑缇嬰的話, 就認定自己與缇嬰不可共存。

夢貘珠在缇嬰身上。

許是怕她起疑,許是不想親眼看到,江雪禾并未帶走夢貘珠, 輔助自己直接看到真相。

他選擇自己查。

時隔多年, 江雪禾再次回到斷生道。

一片枯萎荒地,山谷河流幹涸,無數屍體早在歲月中沉腐, 當年的血流成河,卻依然歷歷在目。

江雪禾行于其間。

萬千刀光劍影、故人不可置信的恨意、鬼怪們兇殘的嘶吼。偶爾轉身流連, 依稀聽到誰人的哭聲,在風中嗚嗚咽咽。

江雪禾恍惚回頭。

他确認這是他的幻覺。

昔日他殺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時, 從沒想過,他曾插過去的刀,會返回來,捅到他自己身上。

江雪禾也找到了月枯村。

同樣是一片荒蕪,大半瓦屑,斷壁殘垣,火燒四壁。

在此之前,江雪禾從未想過月枯村離斷生道,其實不算遠。月枯村與斷生道,分別兩地,中間有一交集,便是不顯山露水的“千山”。

而若是江雪禾用大夢術回顧,他隐隐懷疑,所謂月枯村的遺址,正是千年前“天闕山”曾在之處。

舊日瘡疤必須要一次又一次地掀開,汩汩毒血要一次次重現,才能摧毀一人。

這正是“無情天道”的險惡,是他們對江雪禾的圍堵、報複。

江雪禾不禁想:是他連累缇嬰了嗎?

天道之間的對決與争鬥,不同天道的選擇,殃及到了缇嬰,害了缇嬰。

他步入輪回,天性磨滅,親近紅塵卻又不留戀人間。他于此證“有情道”,用這種方式進行自己的修行,便怪不得他人盯着他的疏漏,布下大局等着他。

他有形有魂,其餘天道借助他人之力,不現形不顯靈,他如何對付無形大敵?!

月枯村與斷生道有交易。

江雪禾但凡想到十四歲的自己,取用了缇嬰的靈根,便心髒紮痛,宛如千刀捅萬刃攢。

他臉色蒼白、冷汗淋淋,看着自己手掌上出現的濃郁黑氣。

修士的本源力量來自靈根。

一旦從靈根上摧毀他,他便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的眼睛、聲音、容貌、五感,都能一點點恢複;他只有解決靈根上的問題,黥人咒上最強大的咒力才能解除。那也許正是黥人咒最核心之力,也許正是他尋找多年的孽力最深之處。

可他難道真的能舉起刀刃嗎?

這般命運,他要如何才能化解?

淅瀝雨中。

白鹿野陪南鳶在商鋪屋檐下躲雨。

到了後日,巫神宮的天官神女們便會到來,接走南鳶。

在那之前,夢貘珠必須回到南鳶身上,否則南鳶會受到更深的懲罰。

南鳶已于天命中看到自己拿到夢貘珠的命運,所以她不着急,反而安慰白鹿野,說夢貘珠會送回來的。

可是距離約定之日只剩兩日,白鹿野如何放心?

他看看白衣蒙眼少女,聽到隔着一條街,有賣花女細弱的叫賣聲。

安靜坐在屋檐下的南鳶側過耳,疑似凝聽。

白鹿野含笑:“我幫你買束花吧。你喜歡什麽花?”

南鳶困惑,她說:“我不知道。”

言罷,她起身,便想與白鹿野一同去看花。看到了才好挑,這是兩人同行數日來的默契。

但是這一次,白鹿野按下了她肩頭,彎眸:“雨這麽大,你眼睛又不便。你在這裏稍等,我去去就回。”

南鳶并不是“眼睛不便”。

但她輕輕地“嗯”一聲,重新坐了回去。

白鹿野邁步掠入雨中,他回頭,看向屋檐下的南鳶,她靜然若一汪碧波,清透見底。她身上,倒映着所有人的影子。這也許正是天命神女的氣度,引人遐想,卻不可親近。

白鹿野心間放軟。

他生出憐惜時,同時生出愧疚。

他走過那條街,到南鳶看不到的地方,他捏了懷中的傳音符,與缇嬰傳消息。他催促要缇嬰忙完了将夢貘珠送回,不要耽誤南鳶。

白鹿野捏着傳音符,教訓那頭粗心大意的小師妹:“別人把夢貘珠給你這麽久,你也得為她想想吧?小嬰……”

天地倏然一寂。

白鹿野敏銳擡頭,周身寒氣凜冽。他的警惕,在他看到雨中行來的人時,悄悄松了。

在雨中行來的人,是他那位大師兄,江雪禾。

江雪禾行姿雅然從容,并不撐傘,神色靜然,面容清致。

他是一向優雅的溫柔公子,白鹿野并未看出他心間的狼狽,反而覺得江雪禾淋着雨,也別有一番美貌,恐怕會哄得他那個愛色的小師妹暈頭轉向。

白鹿野無奈輕笑。

此時此刻,他已然接受師兄與師妹的情緣。

他松開了手中所捏的傳音符,朝江雪禾笑道:“小嬰真是的。我才給她發傳音符,話還沒說完,她就讓師兄來找我們了嗎?其實用法術送來就是了,師兄沒必要親自跑一趟,讓我這做師弟的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江雪禾擡目。

他清潤平靜的眼眸,看着少年師弟沾着笑意的桃花眼。

江雪禾:“送什麽?”

白鹿野一愣。

白鹿野說:“你不是送夢貘珠來了嗎?”

他暗自揣摩缇嬰果然不靠譜,便只好暗示師兄:“後日巫神宮的人,就要來接阿鳶了。夢貘珠應該給阿鳶了。”

他看師兄這樣,便有點擔心夢貘珠回不來。

然而江雪禾只是瞥他一瞬,便仍道:“我後日就将夢貘珠送回來。”

語氣雖疏離,卻不失平日的和氣,這正是江雪禾對人的一貫态度。

白鹿野愣愣點頭。

白鹿野:“那你……”

——不是來送夢貘珠,是來做什麽呢?總不可能突然關心我了吧?

江雪禾一身玄服被淋得無處不濕,漆黑色,襯得他臉色更淨,神色更淡。

隔着雨簾,江雪禾一目不錯地盯着白鹿野。

他聲音有些啞,又有些漫不經心。

大雨将江雪禾的聲音澆得斷斷續續:“我問你,你是不是知道,小嬰的靈根被人拔除,賣給了斷生道。她的靈根在十歲時便損壞了,之後不過是茍延殘喘,勉力修行。她能修成今日水平已經超乎預計,她根本不可能再進一步了。”

白鹿野臉色微變。

白鹿野微笑着看師兄,仍打哈哈:“你不是擺明主意心思,要死纏爛打跟在小師妹身邊嗎?既然有你在,那她進一步退一步,都無所謂啊。

“就算她修不出元神,無法在修行上更進一步,按照小嬰的脾氣,頂多哭一哭,鬧一鬧。反正她現在只鬧你不鬧我。你既決定賴着小師妹,當然要安撫她所有的情緒咯。好壞都是你的,你受着就是。”

江雪禾仍盯着他,不讓他避重就輕:“你早就知道她修煉的盡頭在哪裏。你卻不說,看着我與小嬰白白努力這麽久?”

白鹿野臉色淡下:“修行一事,又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個人天賦擺在哪裏,修不下去之時,便自然知道自己修為盡頭在哪裏,我何必多說?

“我知道的也不多。不過是少時,聽師父不小心說漏嘴罷了。我沒有把那個放在心上,師兄也不必太當回事吧?”

江雪禾:“可你知道,小嬰的靈根被賣給了斷生道。”

白鹿野嬉皮笑臉:“那又如何?”

江雪禾眼眸幽黑若深潭,不見一點光亮:“你其實起初只是不适應,并不完全反對我與小嬰如何。但是在你知道我出身斷生道後,你便反對激烈,十分堅決。

“你在得知我出身斷生道,知道我是昔日名動天下的‘雙夜少年’之一的‘夜殺’後,便立刻從斷生道滅門結局中,猜到了那靈根,或許被用到了我身上。即使不在我身上,斷生道與小嬰之間有不死不滅之仇,我亦是小嬰最大的仇人。

“你知道這一切——所以你拚命反對我與小嬰相好,說服我遠離小嬰,不要打擾小嬰。”

白鹿野眼中零落的笑,一點點散開。

他垂下眼。

半晌後,白鹿野仍是無所謂地笑一笑:“那又如何?

“不過真是沒想到,師兄手段了得啊——我企圖隐瞞的秘密,還是被你知道了。”

他撩起眼皮,盯着江雪禾:“我勸過你們不要在一起,我知道你們有可能是仇人,但你們誰也不聽我的。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

“師兄,是你對不起小嬰。小嬰就算要拿你祭天,要對你抽筋斷骨,都是你應得的報應。”

雨水霖霖,嘩嘩若洪。

白鹿野見江雪禾面色仍是平靜,眼睛卻更加幽黑。

江雪禾低下眼,輕聲:“你說得對。”

他反身,便要離開。

白鹿野不禁叫住他。

江雪禾背影蕭瑟,落落。

白鹿野猶豫片刻,仍是不忍心,聲音低道:“師兄,你不要在意這種小事,不要計較這種事了。

“我想過去的事,不是你的本意。小嬰其實不知道發生過什麽。就不要讓她知道好了……你不是說過麽,你千百倍地對她好,換她接受你的陪伴……如今,不過是加上千百倍地補償罷了。

“只要你心中有她,補償過失,我想那舊日恩怨,沒有挖出來的必要。”

江雪禾慢慢回頭。

他看着白鹿野。

到這一刻,白鹿野才從江雪禾臉上看到一點蒼白色。

江雪禾低聲:“你之所以這麽建議,是因為你知道,小嬰絕不原諒傷害過她的人,是麽?”

白鹿野語塞。

江雪禾輕笑一聲:“那她能原諒欺騙她的人嗎?”

白鹿野說不出話。

江雪禾行走極快,他身形快速融于雨中。白鹿野追不上,也不知他作何打算。白鹿野捏着想給師妹傳音的那張符紙,忽然覺得意興闌珊,心頭七上八下。

他魂不守舍、心事重重,回到南鳶身邊。

南鳶似乎早知道他帶回不了花,她低垂着臉,坐在原地,聆聽天地雨聲。

白鹿野沒有注意到她,只一心挂念師兄與缇嬰。

好半晌,白鹿野少有的,給江雪禾傳了一道消息:“……那不怪你。”

他又道:“師兄,你忘了吧。”

他再道:“……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告訴我便是。我這兩日都會守着傳音符,不會錯過的。”

他等了又等,才聽到江雪禾傳回來的、一聲很輕的“嗯”。

江雪禾又去了千山。

一日行千裏,往返如電。

便是厲害修士,平日也不會如此揮霍靈力,将靈力耗用在無謂之地。

江雪禾的靈根是無上的萬通靈根,是木系靈根。他近乎自虐一樣地肆用靈力,當他踏上千山時,連他這樣從不缺靈力的人,都因靈力枯竭,而神魂一陣驟痛。

他感受着這種痛意。

他心想這遠遠不夠。

他的師妹,在被他奪走靈根後,日日承受的,都是這種痛。

所有人還催着她修煉,她總是嚷痛,大家卻都不知她有多痛。她既喜歡修行,又因靈根痛而時時偷懶,人們總說她是調皮的、懶怠的孩子,可是她只要一調動靈力,就會有靈根欲碎的感覺……

他竟從來沒感受過她的壓力。

千山被封。

千山外有繁複的封山法印。

這法印強大,尋常人輕易摧毀不了。

江雪禾直接用暴力去破壞這封印,越是靈力耗損,越是黥人咒與靈力枯竭一同擾亂,他才覺得舒服一些……

法力傾注于法印上,封山法印旋轉,陣眼移動。山外的破壞被山中人感應到,有人前來,感受到熟悉的氣息,驚愕之下,壓抑着萬千複雜情緒,打開了法印。

“轟”的巨陣聲後,嘩啦啦,塵煙滾滾,千山開山……

衣着簡樸、白須飄然的林青陽站在山門後,隔着塵煙,看到那修長淩然的黑衣少年。

江雪禾緩緩擡眼。

有一瞬,林青陽呆愣的、怔忡的,他雙目潮濕,不知如何稱呼眼前人。

不知這是“上仙”,還是這一世的“夜殺”。

江雪禾望着他。

江雪禾淡聲問:“我有一個問題,想從你這裏知道……”

林青陽一愣,當即:“……上仙?!您回來了?!”

江雪禾淡漠:“五年前,月枯村買賣靈根一事,與斷生道有關嗎?”

離開千山後,江雪禾漫無目的,行在天地煙雨中。

林青陽對他如今到底是誰而生出迷惑,江雪禾并未回答。于他來說,他始終是這一世滅斷生道的夜殺,愛上缇嬰的江雪禾。

他走入絕路。

不知該如何走下去。

他弄清了一切真相,沒有更多的借口供于他。他失魂落魄地行在大雨中,卻時而恍神,還要想一想——

“我該回去找小嬰了。”

“一直不見我回去,她會生氣,會發火。她脾氣壞起來,我也要吃一些苦頭。”

“她餓了,渴了,沒人陪說話。我得趕回去。”

可是他這樣回去,他怎麽面對缇嬰?

江雪禾此時,恨起自己的敏銳,一點即透,抽絲剝繭的能力。

而在這時,雨簾中的四方天地,忽然落下十數道殘影。

江雪禾定住身形,擡目看去。

來自玉京門的十八仙使,立于天上、地上、樹頭、屋頂,封住了他的退路。

他們派一人與他和顏悅色地說話:“江師侄,緣何一直不理會山門的傳訊,讓我等不得不下山尋你?

“江師侄,如今你可知道那千年前的仙人敕令,該如何解了嗎?”

江雪禾看着他們。

他平靜無波:“不知。”

十八仙使互相看一眼,頗覺有趣地露笑。

他們奉花長老之命來捉拿江雪禾。

昔日他們将江雪禾當做先祖的轉世,從而誠惶誠恐不敢對先祖不敬。但今日,他們已經得知千年前玉京門中沒有人成仙。“青木君是仙人”這個騙局中的唯一幸事是,他們想拿下一個仙人的轉世,不必再顧忌祖師。

十八仙使中一人道:“既然江師侄依然不知道如何解除敕令,不如與我們一道回山吧。恰好,我們曉得了一個解除敕令的方法,正需要江師侄配合。”

他們祭起法器,揚起拂塵,虎視眈眈,在不同方位共同踩出法陣,勢必要拿下江雪禾。

這分明殺氣騰騰,不容回避。

江雪禾垂着眼:“讓路。”

衆人嗤笑:“江師侄,這可由不得你。

“江師侄,你雖被定為玉京門的弟子首席,但這首席,到底是如何當的,你我都心知肚明。若不是看在你是仙人轉世的份上,誰會與你如此好聲好氣?

“我玉京門待你一向寬和,但你自做了弟子首席,卻三天兩頭不在山上,于山下行走的時間,遠多于在山中教導師弟師妹、處理門內事務的時間。你似乎不屑于這個弟子首席,那待我們回去後,這個首席,恐怕也要重新商榷了。”

江雪禾仍是溫溫和和:“我要趕路,諸位莫耽誤我時間。”

衆人高叱:“江雪禾,你以為你走得了?我等身為十八仙使,修行年歲遠高于你。你德不配位,并沒有弟子首席真正該有的實力……”

話沒說完,雨簾中殺氣頓起,向他們襲來。

他們到底不是酒囊飯桶,倉促退讓,看到原來所站之處,被削去了大半地表。

他們臉色難看,更加警惕。

雨幕中,江雪禾緩緩擡眼。

他俊秀又清雅,文質彬彬,一貫平和。他此時掀起的眼簾,眼眸幽黑靜然,然那無聲無息的殺意,讓衆人不敢大意。

衆人呵斥:“我等只是要你回山……”

江雪禾溫聲:“我說了,我有事,莫耽誤我時間。”

他笑了起來。

衆人都感覺到雨勢極了,嘩啦啦一片水聲中,視野開始模糊,少年的聲音時遠時近,蠱惑妖冶。

他們恍惚想到昔日斷生道風頭無兩的雙夜少年。

他們想到夜殺的恐怖,殺人從未失手。

可他們修為應該高于夜殺,怎會……忽有一人慘叫後退,血濺三尺,其他人紛紛警惕。

江雪禾的說話聲,都讓他們骨子裏生出戰栗。

他們聽到江雪禾的低笑聲:“我很久不殺人了。

“我為了解身上咒術,盡量心平氣和,做一個樂于助人的好人。

“但我現在才知道,那些都沒什麽用。從一開始,我就被人算計好,等着跳入早被安排好的命運中。

“殺人的感覺其實很好啊……早知如此,我何必等那麽多年呢?”

雨聲中,江雪禾悠緩的腳步聲,變得如同催命符一樣。

分明是他們來捉拿江雪禾,但他們似乎估計錯了江雪禾的實力——他的實力,比他平時表現出來的,要可怕得多。

衆人感受到神魂中的戰栗,他們驀地擡頭,看到青光凜然的元神巨像,睜開眼。

元神“江雪禾”,結出法印,向他們襲來……

十八仙使咬牙:“莫慌!我等也有元神,未必會輸給他!”

……不知不覺中,他們的目标,從捉拿江雪禾,變成“不輸”了。

這場雨下了很久。

方壺山淬靈池之畔的樹洞中,缇嬰周身籠在寬大鬥篷上。她躲在樹洞中仰臉,茫然地看着這場雨。

先前地縛靈的陰氣,影響此地環境,讓這裏的雨不停。說明此間靈氣敏感,很容易受到旁的力量的影響,造成氣象劇變。

只是不知,如今這場雨,是受誰的影響,才一直下個不停呢?

缇嬰取出算籌,想蔔算一番。

可惜不知是她所學卦術不精,還是那影響氣象的力量遠勝于她,她無法蔔算出來。

缇嬰難免郁郁。

師兄不在,她一個人在這裏修行,未免有些無趣。

她其實沒有偷懶,她将識海中的靈池又拓開了一點,但是身邊沒有人誇贊她厲害,缇嬰便有些提不起勁兒。

江雪禾去哪裏了?

缇嬰捏着傳音符,給江雪禾發了許多消息。

她由起初的乖巧伶俐,變得不耐煩,對他幾多抱怨。但是不管她發什麽消息,都如泥牛入海,一點兒回應也得不到。

缇嬰心中的燥意,便有些掩飾不住。

她既擔心他出事,又好奇他為什麽離開,還生氣到底是多重要的事,難道比她更重要嗎?

他為什麽總能找到比她更重要的事?

……真是的。

說好的一起回月枯村,他卻半途不見,鬧得她心浮氣躁,以為是自己說錯了什麽。

缇嬰委屈地想:我只是想和他一起見證我的過去,證明過去沒什麽可怕的,我已經走出來了,他為什麽就走了?難道他沒那麽喜歡我,他被我吓跑了?

缇嬰氣了一頓,委屈了一頓,最好仍然只能被困在雨後的樹洞中,不耐煩地等着江雪禾回來。

缇嬰蹲跪在樹洞中,看雨看得出神,忽而,她在泥土雨香中,聞到了極重的血氣。

她一個凜然,當即清醒。

緊接着,她從那血氣中,聞到了很淡的清雪寒香。

缇嬰怔一怔,她驀地跳起,頂着鬥篷沖出樹洞,跑向雨中——

“師兄!”

缇嬰破雨直入。

她在樹林間穿梭,追着自己放出的紙鶴,尋找江雪禾。

她在濃霧雨簾中,看到了修颀挺拔的身影。

缇嬰:“師兄!”

江雪禾擡起了臉。

缇嬰沖過去。

她用鬥篷擋雨,踩入泥窪中,跑到江雪禾身前,才錯愕地看到他周身沾滿了血跡,臉色慘白無比。她還看到他周身的黥人咒失控,爬滿了他整個脖頸、臉頰。那些黑氣留下的血痕,一徑蜿蜒向他眼睛。

他神智已經有些不清了。

江雪禾唇色失血,眼神空然,在她叫他後,他才回神。

他的睫毛上也濺了血,秀美又蒼黑。

他看過來的眼神,還有些殘餘的寒意與未盡的殺念。

缇嬰呆在原地,瑟縮了一下。

江雪禾看着她後退的那一步。

二人靜立雨中,他不說話。

缇嬰後退一步後,又走了上來。

她闖入他身邊,拽住他衣袖,便發脾氣:“你去哪裏了?為什麽不回我消息?你走那麽久,是不打算回來了嗎?我很生氣,我很不高興你這樣!”

江雪禾的睫毛濃長,卻蓋不住他望着她的那種眼神。

他聽着她嬌斥許久。

一障亂山間,冬風獵獵,雨大不住。

霹靂啪嗒的雨點墜地,煙岚如線競走,枞木頂天,遮天蔽日。

一片深灰晦暗中,他在她罵完後,極輕道:“……那你還要我嗎?”

雨聲太大了。

缇嬰沒聽清,她迷惘地眨一眨眼。

下一刻,江雪禾身形直直跌來。

缇嬰慘叫一聲,被他壓得坐倒在泥水地上。她低頭看,師兄已經暈了過去。

缇嬰心頭忽輕忽重,鬥篷脫落,淋了半晌雨,她才失神地抱緊江雪禾。

第 123 章 仙人撫頂19

第123章 仙人撫頂19

流水迢迢, 山間新綠。

江雪禾帶缇嬰一同修行。

缇嬰苦着臉,靈臺難守,心不在焉。她不叫痛不認輸, 眼睛卻時不時溜向那黑衣飒飒的少年師兄。

于是過了一會兒, 她就由身在淬靈池修煉,改為坐到了岸邊江雪禾的懷裏。

江雪禾抱着她, 伸手拽一拽她撅着的嘴,既無奈又好笑:“怎麽啦?不好好修煉,偷看我做什麽?”

缇嬰瞪他:“看看你做的好事!”

江雪禾挑一下眉。

缇嬰拉着他的手,落到自己腰間。

江雪禾指尖一僵心尖微蕩,聽她抱怨:“腰疼!”

江雪禾尴尬, 無言。

她又拽他的手,沿着她曲着的小腿向上攀爬。

江雪禾意識到不妙, 連忙壓下她的力量,她擡頭, 臉色更加不佳:“腿也疼。”

她收不住話:“後面、前面、上面、下面、裏面……嗚嗚嗚。”

她口無遮攔的嘴巴被江雪禾捂住了。

缇嬰眨巴眼睛, 看江雪禾的長頸又紅了。

嗯,他一貫如此。一有什麽,他面上倒是平靜, 脖子會先紅, 然後是耳根,最後才會輪到臉。

江雪禾垂眼看她。

他半晌道:“……雙修對你有好處。”

他語氣有些幹,與平時的溫和不同, 仔細聽,還帶點兒繃。

缇嬰便恍然大悟:原來他也會不好意思。

她還以為師兄無所不能, 沒有任何事出乎他預料,能讓他變色呢。

缇嬰心裏有點開心, 但身上又是真的不太舒服。她拉着江雪禾的手往自己腰間送,江雪禾憐愛她,便輕輕為她揉着腰。

他力道不輕不重,又一直觀察她,根據她的神色而改變力度方位。缇嬰被他伺候得舒服了,忍不住發出小貓一樣的“哼哼”聲。

她的聲音在江雪禾耳邊炸開。

他一時沒控制住。

下一瞬,缇嬰吃驚地擡頭瞪眼看他。

她又低頭,看他起了變化的那部分……她伸手就想撥一撥,江雪禾忙将她擁住,按住她,低笑:“好了,別亂動了。”

缇嬰:“亂動的明明是你。”

江雪禾認錯很快:“是我不好。不過你不必管,一會兒就好了。”

他見她滿是畏懼又好奇,便貼着她耳朵,玩笑一樣地解釋:“這是‘食髓知味’。說明師兄喜歡你。”

她眼睛明亮萬分。

她仰頭看他:“可我想看一看。”

江雪禾沉默一下,拒絕了她:“沒什麽好看的。”

缇嬰撒嬌:“師兄……”

他手托着她腳踝,輕輕揉捏,并沿着她小腿向上蜿蜒。那股适中又綿柔的力道,讓缇嬰身子一顫,雞皮疙瘩向上攀升。她咬着牙,卻還是不當心滲出一點吟聲。

江雪禾掀眼皮。

她登時又羞恥又震怒,結巴半天,仍是那句:“……你做的好事!”

江雪禾莞爾。

他摟着她哄她:“幫你疏通筋脈,對你有好處。”

缇嬰:“對我有好處,就是又要監督我修煉呗。可是我今天很不舒服,我感覺我受傷了,你幫我看看嘛。”

她又奇怪:“我好久沒受傷了……精忠陣不是會轉移我身上的傷到你身上麽,為什麽我還是受傷啦?”

江雪禾默片刻。

在缇嬰的目光凝視下,他慢吞吞問:“這個,要怎麽轉移?轉移到我身上的哪裏?你是女子我是男子,師兄能替你擔了大部分傷痛,但并不是你身上所有部位的傷,我都能替了你。

“小嬰,你聽懂了嗎?”

這……這有什麽不懂的。

缇嬰紅着臉琢磨。

經過昨日,她已經明白她身上有地方與師兄不一樣,話本中她一知半解的東西,也被她弄明白了很多。她也許依然會鬧出笑話,可是最簡單直接的地方,她已然不會弄錯。

只是,确實好疼……早知道……

她眼睛才亂轉,江雪禾就伸手點點她鼻尖,開玩笑地威脅她:“可不許想你要與其他人結‘精忠陣’。也不許想若是與你結‘精忠陣’的人是女子就好了,女子能替代你身上的所有傷,師兄做的還是不夠好。”

缇嬰大惱:“我哪有那麽想?你誣陷我,快向我道歉。”

江雪禾似笑非笑:“是,我向你道歉。你沒有那麽想,我白囑咐你罷了。”

缇嬰語塞。

她盯着江雪禾。

江雪禾身上是發生了些變化的。

他依然溫和,卻放開了許多;他玩笑時,黥人咒沒有趁機爬滿他的臉;他氣質更放松,更悠然……還多了他年少時丢棄的自信,飒然。

他現在,像是師兄與夜殺的結合。兩種不同的性情,他在一點點收攏……那麽終有一日,缇嬰會見到徹底處理好他自己身上所有問題的江雪禾吧。

哎,這都是因為她。她實在好厲害。

難怪話本中寫洞房之後,總是“侍兒扶起嬌無力”。

她也“嬌無力”啊。

流了血,那麽痛,怎麽會不疼呢?

若不是她口服了點兒藥宗弟子的藥,她昨日未必下得定決心。

不過師兄很暢快……缇嬰便覺得自己的犧牲,也沒有那麽不可原諒。

缇嬰心間想了又想,還是沒忍住,抱着江雪禾脖頸,向他邀功:“我對你可好了,你知道嗎?”

——她都願意為他受傷!

江雪禾懂她:“我知道。小嬰為我犧牲良多,我無以為報,以身相許。”

缇嬰怔一下,以為他又“逼婚”。

不過他說完便沒有下文,缇嬰便既放松,又失落。

缇嬰想了又想,窩在他身上,厚着臉皮握他的手,往她腿上送。

江雪禾手指按住她小腿:“怎麽了?”

缇嬰:“受傷了嘛。你幫我揉揉。”

江雪禾一愣,噗嗤笑出聲。

他說:“不行。你受不住。”

缇嬰自是不服,直到他在她耳邊,嘀嘀咕咕小聲說了幾句話。他聲音又輕又啞,還帶着點兒笑意,撩在她耳邊,讓她心神飄忽,酥酥軟軟,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師兄說了什麽。

缇嬰登時爆紅臉,又後怕地擡頭看他。

他便哄道:“所以你乖一點,少折騰一點。如今我是半點也經不起誘、惑,你是半點兒也經不起鬧騰。不如你好好地跟我修煉,在淬靈池的幫助下,将你體內多了的靈力融會貫通。”

缇嬰:“那、那自然是要的……可你不給我上藥嗎?受傷了不就得上藥嗎?”

江雪禾側過臉。

他輕輕咳嗽一聲。

他低聲:“也許你不記得了,但我幫你上過藥了。”

缇嬰:“……”

他道:“下一次上藥……今夜再幫你吧。你先起來,修煉吧。”

如此,缇嬰确實無話可說。

江雪禾耐性好,韌性佳,他說如此關鍵時期,要助她修行,少沾染欲。缇嬰心志不堅,也不将他的話放在心上。但源于她确實受了傷,也确實怕痛,便乖乖聽了他的話,順了他的意。

拓開靈池也是十分痛的。

這種痛,遠甚于缇嬰破身。

他們借用了巫神宮的淬靈池,這淬靈池,卻也不能完全緩解這種痛。

缇嬰哭哭啼啼。

一邊哭泣,一邊還要被師兄逼着繼續。

若是此時在玉京山上,面對沈長老,旁邊再加一個看她笑話的黎步,缇嬰自然是一滴眼淚都不會掉的。壞就壞在此時陪在缇嬰身邊的是江雪禾,江雪禾知道她的性子,可要他不管她,他也做不到。

到了休息時,缇嬰的靈池只擴寬了一指寬的距離,她卻覺得已經足夠。

江雪禾提出仍要拓時,缇嬰大驚失色,連連拒絕。

江雪禾耐心哄她:“靈池拓大,能聚集的靈力更多。你若修出元神,需要的靈力會是現在的十倍、幾十倍。若是靈池無法儲備足夠多的靈力,你空有元神之力,卻無法用出,與此時又有何區別?”

缇嬰:“你這不過是治标不治本罷了。我是靈根破碎,靈根極難聚靈。即使我靈池大很多,可我連靈力都聚不起來,我儲備量再大有什麽用?

“師兄啊,靈池是要跟靈根配套的。以我的靈根,我的靈池差不多夠用了。你讓小兔子占了狼窩,小兔子也守不住啊。”

江雪禾平聲靜氣:“有我在你身邊,怎會守不住?”

缇嬰反駁:“難道你一輩子在我身邊嗎?”

江雪禾:“有何不可?”

他眼皮微揚,輕聲:“難道你不肯?”

缇嬰怔一怔。

她沒想過那麽久遠的事,她亦覺得如今有師兄陪着很好,但是……缇嬰眼神閃爍。

江雪禾溫柔問:“你有什麽疑問,說出來。”

缇嬰吞吞吐吐:“我總疑心我在白努力。我靈根這個樣子,你逼我修行,我真的能修成真仙嗎?你用前世的經驗教訓要求我,可我覺得,千年之約,是前世的你定下的,你也沒有與前世的我商量過呀。

“我若成不了仙,那還有下一世嘛……”

江雪禾語氣微厲:“你此生修仙福緣重,塵世六親緣淺,分明是修士的好苗子。你會活百年、幾百年……千年敕令留給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你哪來的下一世?”

缇嬰吓一跳。

她古怪看他:他是否對她信心太足了?

缇嬰脫口而出:“我這樣的靈根,怎麽可能……”

江雪禾:“我說了,會想辦法的。天無絕人之路,你既信我前世是天道化身,便不信現在的我嗎?”

缇嬰:“……”

缇嬰低頭。

她輕聲:“可是師兄,仙人誕不誕生,魔氣重不重現,和我們有什麽關系呢?世道真的變了的時候,我們躲回千山,關上門,不就好了?”

她道:“你是有情天道,天生便喜歡這個塵世,喜歡這個人間。可我并沒有啊。你說青木君成了半仙,在醞釀一個大陰謀,我除了讨厭他,覺得他很煩,頂多想複仇,其他的,我也沒有太多想法啊。

“我為什麽要為了別人,做很多事呢?我想修仙,不是為了我自己嗎?我成仙也是為了自己快樂啊,幹嘛要與誰趕時間呢?”

江雪禾怔怔看她。

他一下子冷靜下來。

他意識到缇嬰沒有“道心”。

她不愛塵世,不愛人間,她與歷代修行渡劫失敗的許多人是一樣的……沒有道心,如何問道?

可這其實也不怪缇嬰……她此生的經歷,遭遇背叛傷害太多,些許憐愛呵護只來自很少一部分人,她沒有見過太多的人與事。

她又豈會在乎除了少數幾人外的其他人?

缇嬰的道心,在千年前天闕山滅門那一夜,就丢了。她沒有問道之心,他卻想讓她重燃希望、信心。

江雪禾意識到,千年敕令之下,他不僅要護住缇嬰,他還要重新為她找回道心。

可是一個天性淡漠的夜殺,他自己都沒多少情,怎麽教會缇嬰呢?

也許,這正是天道之争下,無情天道與有情天道的博弈吧。

缇嬰忐忑不安地看着江雪禾。

江雪禾果然與她前師父不同。

前師父每次聽她這樣說,便要大發雷霆,訓她不思進取,會誤了時光。

但江雪禾只是溫溫和和地聽她說完,他摸了摸她頭顱,安撫她:“既然累了的話,你歇一歇,在旁陪我,看我修煉一會兒吧。”

缇嬰偏頭。

她問:“你是想活得久,才修煉嗎?”

江雪禾柔聲解釋:“我曾想過,待解了黥人咒,這生願望便已實現大半。餘下不多的時光,陪你回千山,此生便足矣。

“但是……我如今的想法變了一些。”

他目光落到她身上,輕軟柔和,讓缇嬰眼睛躲了一下。

江雪禾道:“我确實想活得久一些。我不能早早輸在黥人咒身上,我……還有你呢。”

這近乎直白的表情,讓缇嬰心間怔忡微震。

她一瞬間浮起很多沖動,生出很多淩亂想法。

她在一片模糊心念中捕捉自己的沖動,過了好一會兒,缇嬰才醒過神,呆呆喚道:“師兄……”

她沒有再說下去。

她屈膝坐在地上,看江雪禾周身浸入了淬靈池,閉目潛修。

日光從枝葉間落下,簌簌若雪,拂在他身上。潔淨清白,不與天地同塵,他是最特殊的存在。

缇嬰趴跪于岸邊,慢慢地伏下身,只專心等着他。

江雪禾修煉結束。

他發現修為依然被黥人咒卡着,絲毫生不出變化。他不急不躁,只想着以後再試。待他睜開眼,他發現缇嬰趴在淬靈池邊,手指在虛空中撥動,玩着一縷光線。

他睜眼望去時,她眼中瞬間蕩起春意,流光連連。

江雪禾見到她,便撐不住自己的一腔柔意。

結果他眼神才變化,就聽她叫道:“別動!”

江雪禾挑眉。

缇嬰繃着臉:“你眼神一軟下來,就不像仙人了。”

江雪禾不動聲色:“像仙人如何?不像又如何?”

缇嬰聲音甜脆:“像仙人的話——你可聽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我想要仙人的賜福。有了仙人的許諾,我成仙的可能性就大了。”

她眼睛明潤清澈,專注地凝視他。

江雪禾怔一怔,心中柔軟無比:她在委婉的,向他表達歉意呢。

所以說……江雪禾如何才能不喜歡她呢?

越是了解,越是喜歡。

缇嬰睜大眼睛等着他,江雪禾半晌後輕語:“可我又不是仙人。”

缇嬰眼珠一轉:“你前世……”

江雪禾:“前世我也不是仙人。”

缇嬰一頓。

她任性道:“那就更好了。你是比仙人更厲害的存在,你的許諾肯定比仙人更好用。師兄,快,祝我長生吧。”

她趴過去。

江雪禾低斥:“什麽樣子?”

然而少女從他袖下鑽出來,趴跪于岸邊,望着浸于水中的他。

日光在枝葉間、淬靈池間閃爍。

萬籁俱寂,萬物息生。

這一幕如此短暫,又如此聖潔,像一種隐喻谶語。

仙人一樣的少年垂下了頭,低下了眉目,濕漉漉的袖子從水中掠出,輕輕撫在少女發頂。

少女烏發被他袖子弄濕,她擡起眉眼,滴答水霧迷眼,隔着濛濛水光與日光,她看到師兄安靜沉然的面容。

江雪禾低語:“缇嬰,你一定要成仙。

“……讓我陪着你。”

無論千年敕令會以何種方式收場,無論整個淨化魔氣的故事會迎來怎樣的結局。

他最想的,也不過是牽着她的手,與她一同行走人間,走過千山,走過時光。

千年大夢,終有大夢終結的一日。到那時,他希望能與她一同離開。

夜間,缇嬰窩在江雪禾懷中。

氣氛靜谧悠然,江雪禾思考着一些事,缇嬰忽而拽拽他衣袖,吞吞吐吐:“我想和你說一些事。”

江雪禾一愣,然後心神為振。

他垂眼看她,心中蕩然:她願意和他說地縛靈所束縛的那段童年往事了?

缇嬰比他想的更好——

她在猶豫許多日,掙紮許多日,糾結來彳亍去,多日後的這一夜,缇嬰坐在他懷裏,仰頭對他說:

“師兄,你陪我一起回月枯村一趟吧。”

江雪禾睫毛顫抖,一目不錯。

缇嬰對他露出不安的、卻努力十分的笑容:“我想讓你看看。”

他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涼萬分。

江雪禾一點點收緊,他低頭問她:“你想清楚了?”

缇嬰發怔一會兒,認真點頭:“我想清楚了。

“師兄,我想邀請你,一同去看我的過去。我本來害怕……但是如果你陪我一起的話,我就沒那麽害怕了。

“大家說,修士要戰勝自己的心魔。我的心魔就是月枯村。我一個人不敢去,但你會陪我的吧?”

江雪禾一言不發,抱緊她。

許是他給了她勇氣,說話又溫溫柔柔沒有壓力,缇嬰打個哆嗦後,努力放松,磕磕絆絆給他打預防針:

“月枯村估計現在是個死人村了。但我小時候,它還是很熱鬧的。周圍很多城鎮都有人來月枯村,還有許多城主會來求庇佑。

“我小時候是小巫女。五歲前長在月枯村,五歲後長在鬼姑身邊。”

篝火映着她稚嫩眉眼。

她眼神飄忽無光,回憶幼年時光時,她指甲不自主地掐着江雪禾手心,好以此獲得力量。

她臉色一點點蒼白。

江雪禾忽而心軟:“……我不是一定要知道。”

缇嬰搖頭。

她道:“我想告訴你。”

缇嬰張口,想向他描述一下自己幼年時的生活,想說在自己了解一切之前,自己過得也不是很辛苦。但是她如今回想起來……

缇嬰喃喃道:“我記不起一件快樂的事,想到的全是不開心的事。”

她陷入疑惑:“我小時候那麽慘嗎?”

江雪禾頓一頓,安撫她:“也許是你年紀太小,你忘了小時候很多事吧。長大後,你又不回想,便無論是開心的,還是不開心的,都會刻意遺忘。”

他拿自己舉例。

卻忽而停頓一下,江雪禾才若無其事地說下去:“我也不記得我十四歲前,有任何愉快的事情。”

缇嬰怔然,擡頭看他。

江雪禾心中暗沉。

他隐約覺得這其中有些問題,但此時要安撫缇嬰,為了不讓缇嬰害怕,他便刻意輕松:“年紀小,遭遇不太好,這都是常有的事。我和你一樣,我也不記得任何開心點的事。”

缇嬰:“你發誓。”

江雪禾:“嗯。”

他這樣說,缇嬰才放下心。

缇嬰接着和他說:“……我在十歲時,殺了鬼姑,回去月枯村。我本想作為小巫女,保護村民,他們卻更相信鬼姑的力量,覺得我破壞了祭祀,會給月枯村遭來大禍。

“他們就将我架到祭臺上,給我身上種下黥人咒……”

江雪禾驀地擡頭。

他目光清明冷靜,不複方才的柔和。

他問:“你說什麽?”

缇嬰愣一愣,道:“我說我身上被種了黥人咒。”

江雪禾:“十方俱滅黥人咒?”

缇嬰狐疑。

她以為他是心疼自己,便笑着安慰他:“沒事的啦,師兄。你看我現在好好的……那個黥人咒,根本沒有成功。前師父說,可能是因為他打斷了祭祀,黥人咒沒有種完,他就帶走我了,所以我才幸運地躲過了。”

江雪禾靜靜地看着她。

黥人咒一旦開始,就不會有停下的時候。

黥人咒根本不存在種不完的可能。他在黥人咒下煎熬多年,他最清楚這力量的霸道強勢。

可是缇嬰身上确實沒有黥人咒的痕跡。

他心亂無比,可越是這時候,他越是冷靜。

江雪禾面色如常,态度溫和。

他連臉色都不曾變一分,失控好像只是那一瞬間的事。他重新垂下眼時,又恢複了往日的和氣缱绻。

他似閑聊:“看來你運氣很好啊。”

她笑着點頭。

他又打聽:“那你身上一點異樣都沒有?”

缇嬰:“沒有吧……真的有異樣的話,就是因為我的靈根在那時候毀掉了。不過我看了師兄你如今的模樣,便覺得我靈根毀在那時候,其實也還好,至少靈根破碎,保住了我的性命……”

江雪禾低喃:“靈根怎會破損……”

黥人咒作用在神魂上,而不是靈根上啊。

除非……

他眉頭一跳。

他臉色有點兒白。

缇嬰想擡頭,他伸手捂住她眼睛。

他語氣平靜,但他捂着她的手,微微發抖,這都是缇嬰感知不到的。

缇嬰只聽到師兄用誘哄的聲音輕語:“小嬰,你在被種下黥人咒時,有沒有聽到別人讨論,要将你的靈根賣給誰,賣出什麽好價錢……”

他怕她記得不清,特意給她身上下了些喚醒記憶的法術。

他心中已經有了猜測。

但他要聽缇嬰說——

他那天真無辜的小師妹被他蒙着眼,靠在他懷中,露出笑容:“師兄,你真厲害,你說的不錯。他們确實說過要把我靈根賣出去……但我靈根碎了,他們就沒辦法了。”

江雪禾閉上眼。

沒有任何一刻,他如此時這般,身墜冰窟,九死無生。

他依然不知道她的黥人咒怎會沒成功,但他知道她碎了的靈根在哪裏。

是了。

水生木,木生火。

他此前竟從未想過。

十四歲的夜殺靈根受損後,壞了斷生道的規矩後,斷生道要泯滅他的人性,換掉他身上所有能換掉的,将他打造成一個失去人性的殺戮工具。

缇嬰是水靈根,他是木靈根,黎步是火靈根。

十四歲的夜殺避免了自己成為黎步養料的可能性,卻無法避免他人成為自己的養料。

黥人咒上……

有一部分咒力,原來是來自缇嬰對他的怨恨、詛咒。

他若不殺師妹,黥人咒無解;師妹若不拿回自己的靈根,師妹如何成仙;那交換靈根的秘法又不是可以次次作用,他若歸還靈根,難免死于其中。

……他的快意,短暫的,只有一日嗎?

第 122 章 仙人撫頂18

第122章 仙人撫頂18

池水漾波, 眉目染霧。

江雪禾很久不語。

他氣息拂在她眼睫上,缇嬰朝他懷中又縮了縮,他才回神。

江雪禾低聲問:“你知道你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嗎?”

缇嬰不悅:“不要總當我是小孩子, 以為我什麽都不懂。”

江雪禾望着她面容半晌:“你若真的不是小孩子就好了。”

缇嬰:“什麽意思?”

江雪禾卻不多說了。

她的反覆無常, 想一出是一出,他已領教不只一次。他忍功已然了得, 卻依然經常會有被她氣到的時候……

缇嬰便見江雪禾低着頭,撫在她臉頰上的手挪動,落到她潮濕的發頂,輕柔無比地撫了下。

他溫溫和和地半開玩笑:“你若再叫停,便是要我的命了。”

缇嬰反駁:“是你不忍心!我早說了, 你狠一下心,我又打不過你。”

江雪禾道:“我若狠得下心, 你又怎會與我相好?”

缇嬰擡頭。

她烏靈的眼中,一瞬間浮起很滑稽、慧黠的笑意。

他說的實在不錯, 她喜歡師兄, 便是喜歡師兄的“好欺負”、“好性情”。無論真假,他在她面前表現出來的樣子,正是她可以接受的。

倘若師兄是一個強勢的狠厲的師兄, 她必是見了就要跑的。

而落在江雪禾眼中……江雪禾實在喜愛她這副嬌俏又頑皮的模樣。

他在心中嘆口氣。

他承認自己實在喜歡。

江雪禾捏住她下巴, 不輕不重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她嗚咽叫喚抗議時,他安撫地舔了舔, 酥麻之感,讓小姑娘食髓知味。

她眼睛輕輕眨動, 接受了江雪禾的主動。

不過,江雪禾能感覺到她的一點兒緊張。

她坐在他懷中, 濕發搭在肩頭,膚色白得像雪一樣。他仰着臉與她親昵,此間淬靈池靈氣充裕,于修士有好處,缇嬰卻微微有點發抖。

他熱情一些,她便表現出既想回應、又有點踟蹰的模樣。

而且缇嬰時不時低頭,目光瞥過他手腕上的血痕,眼睛又偷偷摸摸想掠過他浸在水裏的袍衫,朝裏面細看。

那目光中欲念不重,多的是些“欲言又止”。

江雪禾緩緩吻着她,很快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她還是害怕。

前兩次的經驗,她一嘗到痛,就會哭泣;她雖然抱怨他狠不下心,但也許他若狠得下心,她事後想起來依然不悅。

這是一個不肯受一點委屈的小姑娘——他在她臀上打一巴掌,她都要打回來,何況其他呢?

江雪禾得想個法子,讓她不那麽畏懼……他微微蹙眉,想着難道要借助一些藥物?

可是如此荒山野嶺,他到哪裏找藥?

江雪禾思量時,缇嬰向後退開。她觀察他片刻,彎着眼睛嘲笑他:“師兄,你緊張了?”

她湊過來:“你害怕了?”

江雪禾一怔。

他忽而有了些靈感,便目中浮起一絲笑,順着她的話說:“是有些。總是挫敗,難免焦心。”

缇嬰偏臉看他。

她眨眼睛:他和她一樣嗎?

她臉腮粉紅,睫毛顫顫,想問,又不好意思問。

缇嬰快速地低頭看一眼師兄那雲煙一般飄在水中的衣物所掩藏的怪模怪樣的東西……她更慌了。

江雪禾問:“你有藥嗎?”

缇嬰茫然:“什麽藥?”

江雪禾:“塗抹傷處的療傷藥物。我身上有些傷,你想給我上藥嗎?”

缇嬰眼眸登時亮起。

給師兄上藥!

看師兄的身體!

缇嬰立即:“我可以!師兄,我有藥,你等一下。”

她的乾坤袋中裝的藥物實在不少。

她一股腦翻出好用的療傷藥,看到江雪禾緩緩将衣物朝肩下拂開,他的肩胛與薄勁的肌肉露出來,瑩瑩若天上雪,雲間霧……

烏發如墨,潑灑在那樣的清雪上。

他垂目瞥來一眼。

既豔,又妖。

缇嬰凫水迎上,顫着手挨上。她的心亂卻沒有經歷太久,因江雪禾的衣物一點點散開後,她除了看到師兄蒼然勁瘦的身體,同樣看到了他身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痕。

帶着血色。

同他手腕上的血痕一樣,時輕時重。

傷痕密布,瘡疤橫生,與她想像的潔白純淨不同……他身上的傷處很多,難怪他總不願意給她看。

江雪禾垂着眼。

缇嬰怒意頓起:“是、是斷生道嗎?!”

江雪禾微微笑一下。

他很淡漠安然:“幫我上藥。”

他背過去,用後肩對着她。

赤着的雪白肩背上,鞭痕、烙鐵傷、藥物腐蝕過的傷……缇嬰沉着臉,拿自己的手中靈藥,給他傷口塗抹。

但是她給江雪禾上藥時,又發現有些傷口,是近期才産生的。近期……是地縛靈的虛妄幻境嗎?

她隐隐想起來,在自己失去記憶的那段時間,假爹娘打在她身上的傷,沒有留下來。而師兄身上有“精忠陣”……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缇嬰挽起他袖子,看他手臂。

他臂上果然有一條很長的蜈蚣爬行一樣的傷口——那是她被假爹打時,磕到地面摔傷的。

她皮膚嬌嫩,一摔就落血。精忠陣轉移傷勢,那血,便要江雪禾替她流了。

缇嬰手指發抖。

江雪禾側過臉。

小師妹抓着他手臂,在他臂上輕輕親了一下。他手臂一僵,她趴伏在他臂上,仰起臉望他。

那樣的目光……

他怔一怔後,一言不發地從水中撈起她。他将她撈到自己腿上坐着,低頭親她。

缇嬰微躲,小聲:“我還在給你上藥呢……”

江雪禾低聲:“前面也有傷。”

缇嬰低頭。

她瞥一眼,目光閃爍,心疼與心癢的矛盾無法權衡。她糊裏糊塗間,由師兄握住她的手,放到他腰間。

她忍不住捏了一捏。

手感十分好……她悄悄掀眼皮看江雪禾。

江雪禾俯臉與她親昵。

他道:“怎麽不上藥?”

缇嬰:“哦。”

她傻傻地一邊受着師兄的親親,一邊保持理智,将藥膏朝他身上抹去。她抹的時候不經意亂看,眼睫便如蝴蝶般不停閃動。

她手忙腳亂。

一時不知是要與師兄親昵,還是要上藥,或者是偷偷摸一摸……

缇嬰叫道:“師兄,你欺負我。”

江雪禾氣息貼着她頸,聞言輕輕笑。

他抱着她纖窄腰身。她挺坐于他懷間,一團馨香甜美,一團稚氣可愛,一團少女靈氣……他絞盡腦汁想讓她放松些,就換來她一句“欺負”。

他氣息有些喘,更加啞了:“你好好上藥。”

缇嬰的“唔”聲帶了點兒抱怨。

然而師兄的氣息落到她頸下,她的心都顫得快要跳出來……她慌張地打翻了手中托着的小藥瓶,江雪禾眼疾手快在藥瓶落水前搶到手中,送回她手掌中。

她掌心濕漉漉。

不僅是池水,還有汗漬……

她抿着唇,雙目已有些迷離。不過是撐着一口氣,不肯向他認輸。

江雪禾想了想,道:“你放松。”

缇嬰倔強:“我很放松啊。”

江雪禾攏眉,有些為難。

她放不放松,他自然看得出來。他都不敢碰一碰她,她就這樣挺着了……讓她上藥,分散她心神的這個法子,對她沒用嗎?

江雪禾低聲勸解她:“小嬰,與我做此事,不是打仗,不是誰輸誰贏的事。”

缇嬰糊塗極了。

她卻反問:“胡說八道!沒有輸贏的話,你怎麽不向我認輸啊?”

江雪禾心想我已經輸成這樣了,你卻看不懂……

這便是喜歡一個天真小姑娘的少許壞處吧。

他不再言語,只耐心撫慰她。他時而親親她,時而揉一揉她可以被碰的小腰,又時而引着她好奇自己,還每次在她踟蹰時,與她說閑話,将她逗笑。

她歪在他懷裏,抱住他肩膀,氣氛漸漸暖熱起來。

缇嬰渾身像是燃着一把火,哪裏都不得勁,急需江雪禾。

她抱着他,勉強穩着神智,與他小聲說話:“……所以,你不只是想監督我用淬靈池,你自己也想用一用?”

江雪禾聲音低柔:“嗯。”

他聲音那樣的清又那樣的啞,自他聲線恢複,缇嬰已經十分喜歡聽他說話。而此時此刻他的每一個音,更加讓缇嬰沉迷。

缇嬰問:“為什麽呢?你修為都那麽高了,為什麽還要與我一起用淬靈池?你就那般不喜歡我修為高過你嗎?”

江雪禾耐心解釋:“我此前想法有些消沉。解除黥人咒後,我對人生沒有更多期待……但是如今,我想與天命争一争,我想長伴你身畔。”

他遲疑下,低聲将青木君也許已成半仙的事告訴缇嬰。

缇嬰愣一愣,道:“那、那……很好。”

她想起自己猜測的道人行蹤。

江雪禾問:“你有想告訴我的嗎?”

缇嬰猶豫很久。

月枯村,方壺山,幼年時的陌生道人……她想要踏出一步,想讓師兄知道,卻依然鼓不起勇氣,不知如何面對。

她真的要向別人展開瘡疤嗎?

除了前師父,誰都不知道的。

……二師兄都只是一知半解的。

她要讓師兄知道自己的過去嗎?

缇嬰陷入掙紮,片刻後道:“……我以後告訴你。”

江雪禾心間微頓,應了好。

缇嬰反問他,問他在虛妄中看到了什麽。

江雪禾竟也是一時沉默。

缇嬰察覺江雪禾的氣息有些起伏不定,她詫異擡頭,見他眉目靜黑,神色有些古怪。

江雪禾道:“……以後告訴你。”

缇嬰一愣,失落之時,無所謂地點點頭。卻是她才這樣,江雪禾的吻便重新落下。

他勾着她腰,将她抱近一些,與他相貼着。

缇嬰“啊”一聲驚呼,他唇在上與她蹭着,手指扶着她小腿,朝上一陣撥弄。缇嬰嗚嗚咽咽抱着他頭顱,片刻後,她聽到師兄一聲輕笑。

江雪禾低笑:“不那麽緊張了,是不是?”

缇嬰:“啊……”

她恍然明白他手指在做什麽,一下子咬緊唇,羞澀地撲過去,搖搖晃晃地上手。

缇嬰任性:“我、我也玩一玩!”

她想像力不夠,行動力卻很強。

混亂間,大約她怎麽玩,他都十分有感覺。

缇嬰聽他氣息淩亂,呼吸變重。他很少這樣,她不時擡頭看他,又被他帶着,與他一同意識迷離起來。

情、事的發生,就着溫溫水流,大約本就該在神志不清時,稀裏糊塗地發生。

江雪禾已然沉迷。

卻忽然,被他抱着的周身泛紅發軟的缇嬰,掙紮着從他懷裏挪出來。

她唇瓣嫣紅,發絲貼頰,顫巍又堅定:“不、不行……”

江雪禾心中浮起一絲燥意。

他少有的強硬,掰着她下巴,警告她:“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你如此戲弄我,真的不管我的死活了嗎?”

缇嬰朝水下一探。

她臉頰爆紅。

他才要告訴她“不要怕”,她就堅定道:“我真的有事嘛。你等一等我。”

江雪禾挑眉。

缇嬰:“你、你把五感封印了!”

江雪禾不可思議。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模樣,再擡頭看她,他苦笑:“這時候,你要我封印五感?”

缇嬰心虛。

她卻道:“我就要。”

江雪禾看她半晌。

她不肯退讓,固執無比。

最終到底是江雪禾退讓。

他笑嘆一聲。

他不言不語,卻抓着她的手,點在他額心,扣住他的靈脈。

缇嬰抵在他額心的手指發抖,他已經領着她的手,帶她畫符,與她一道封印他自己的五感。

江雪禾閉上眼。

他坐在水中,水滴沾在睫上,淡淡清光下,敏銳的視覺、聽覺、嗅覺……盡在被他一點點封印。

不問緣由,不辨因果。

缇嬰聽他五感消失前,說了一句:“……你若趁此逃離,便是真的沒良心了。”

下一刻,江雪禾的世界徹底暗下。

他陷入了一團混沌靜谧中。

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感受不到。

他安靜地坐在這片濃黑中。

他感受不到缇嬰俯下身,在他頰上親一下;他也聽不到缇嬰的低低發誓:“我不會的。”

缇嬰抱着失去五感的師兄。

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如他這樣待她了。

他待她如此,她又不是鐵石心腸,她已覺得自己十分喜愛師兄,永不能離開師兄。她喜歡他喜歡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此時笨手笨腳,也只是不想辜負師兄,想要他舒服一次。

坐在江雪禾懷裏,缇嬰趁着他五感封閉時,快速從自己乾坤袋中取出自己新買的話本。

她抓緊時間,一目十行,快速翻閱。

修士的記憶本就甚于常人,她可以一眨眼看盡許多頁故事,平時只是不需要浪費這種靈力罷了。

新的話本內容香、豔大膽,意境靡、麗,想像纏綿。這樣的話本沒有經過師兄的審查,被缇嬰看到了很多江雪禾平日不願意她的。

比如洞房之事,比如紅鸾颠倒,比如幾幅不太清晰的圖畫……

缇嬰看得心慌氣短,臉頰更熱。

她在一瞬間翻看完了所有書籍,又咬着唇,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小瓶藥,慌亂地往嘴裏倒了一粒。

她見那藥粒小如黃豆,生怕不夠,一個大膽,又多倒了一顆——

曾經下玉京門前,她做好萬事準備,朝藥宗弟子買了許多神奇藥物。此時她服用的這種藥,先前她不是很明白藥物作用、不明白藥宗弟子壞笑的緣故,但是在看了這些話本後,她大約明白了。

做完這些,缇嬰深吸一口。

她自信滿滿:她要讓師兄很舒服。

缇嬰顫着手指,重新抵在江雪禾額上,小聲:“師兄,我來給你解開封印啦。”

江雪禾的五感一點點回來,他睜開眼,剛看清缇嬰,缇嬰便熱情十分地擁過來,堵住他唇。

缇嬰:“師兄,快。”

她既着急又可愛:“時間不等人。”

江雪禾滿是狐疑。

然而他不是柳下惠,師妹如此動情,他自然少不了配合。

不過、不過……小缇嬰熱情的,讓他十分驚訝。

他隐隐覺得哪裏不對勁,此時大腦卻如漿糊,顧不上思考。

她卧在他懷中亂折騰,江雪禾心緒淩亂,扣着她腰肢,起身轉肩,想要将她扣壓下去。

缇嬰卻叫嚷:“不不不……”

江雪禾親她腮幫:“又不要?”

缇嬰:“我、我要坐在你腿上嘛。”

江雪禾哄她:“你會受不了。”

缇嬰:“你才受不了呢!”

她臉頰生熱,偏偏有一腔得意。江雪禾不知道她得意什麽,但她此時迷糊之下也這樣可愛,如她所說,他确實受不住師妹一丁一點。

他順了她的意,還在她頰上,輕輕咬了一口。

缇嬰耷拉下眼皮:“痛!”

江雪禾:“師兄沒忍住。”

她笑起來。

如花似雪的小美人埋在他懷中,勾住他,嬌滴滴道:“你不用忍啊,我此時感覺很好呢。”

她還與他玩笑:“我感覺從來沒這麽好呢,你信不信?”

江雪禾頭腦一熱。

腦中弦一繃。

他失了冷靜。

他手仍抵在她腿上,頭卻向下一低,額頭抵着她額,強勢無比地進入了她的識海。

缇嬰被激得渾身戰栗——

“江雪禾!”

江雪禾不吭氣。

他眉目冷靜,氣息不穩,又強悍。

他一直低着頭看缇嬰。

看她面紅耳赤,看她嗚嗚咽咽,看她要哭不哭,看她眼神渙散,又抱着他一徑支吾……

但是他試着停下來。

她眼神清明一點,又疑問:“怎麽啦?”

江雪禾目中一點點柔軟。

身體的觸覺與神識上的觸覺一同發生,他情不自禁,只想讓她喜歡。

他以為快樂也不過如此。

沒想到缇嬰顫抖之後,咬着牙撲來,竟然主動鑽入他識海,嬌氣無比地問他:“師兄,你舒爽嗎?”

江雪禾怔一怔。

缇嬰手指濕漉漉,撫摸他臉頰。她乖巧懂事,仰着臉端詳他:“你舒服一次好不好?”

江雪禾靜谧看她。

缇嬰:“你別控着情緒啦。你老叫我放松,你自己怎麽不放松啊?我覺得你根本不享受……這麽快樂的事,你的表情看着像受罪。”

是麽?

江雪禾茫茫想,他的表情很不好嗎?

江雪禾低聲:“吓到你了?”

缇嬰:“不是不是。我就是……想讓你感受到我的感覺。你把情緒放開吧,你別忍着了。”

江雪禾心弦已亂。

可他仍有一絲理智。

他輕聲:“小嬰,我不能。”

他這樣說的時候,忽然發現識海中屬于缇嬰的神識靠過來,貼上他的神識。他心神酥然一蕩間,見她的神識張開一張密網,控在他神識上。

密網絲線,對着他神識上那些浮動的黥人咒黑線。

缇嬰:“可以的。你放開情緒,我幫你看着這個黥人咒,不讓它壓倒你……”

缇嬰還道:“我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師兄,我不怕鬼怪了,也可以幫你一同對抗黥人咒了。”

她紅着腮,在現實中俯身來,親他唇瓣。

缇嬰道:“師兄,我想聽你的聲音。”

江雪禾怔愣。

他的情緒如水如洪,轟然洪洩,淋他滿頭滿身。

他的情緒瞬間失控,他抱住師妹翻身時,身上黥人咒黑氣當真浮現出來,呈于他面上、頸上、身體上。那些黑氣向他魂魄吞噬而去,他真的不再看顧,不在乎那溺水一樣的痛苦與刺激。

“嘩啦——”

他帶着缇嬰一同沉水。

缇嬰識海緊張地、忙亂地控制他識海中飛出來的那些害人黑氣。

那些黑氣十分厲害,沾到身就會腐蝕人骨血,就能聽到萬千冤孽哭叫、桀桀誘拐聲音;聽到萬千人的慘叫,聽到無數人的咒罵。

暗黑之力覆人全身,要人百死無生。

而今那團黑氣籠罩着水中沉浮的江雪禾與缇嬰。

他們在水中沉浮,如同萬世孤零,只有二人漂浮于一望無際的海面間,抱着孤木,四海無人。

缇嬰額心滲汗,又聽江雪禾憐愛無比地撫開她額發,低聲:“別管它了。”

缇嬰:“可是……”

江雪禾:“它殺不掉我。我會自救……哪怕沉入海底,我也必然自救,好去找你。”

缇嬰睜開雙眸。

她被江雪禾一道拉着,沉入水中。

在這時候,缇嬰還要故意說:“師兄,不是說只能玩一個時辰,就要跟着你修煉嗎?時間到了,我們現在要不修煉吧?”

江雪禾無奈。

他認錯哄她:“師兄錯了。今日是我生貪念,求你不要修煉了,來……玩我吧。”

缇嬰快樂笑起來。

江雪禾有許多話想與缇嬰說。

在他經歷的地縛靈的虛妄幻象中,缇嬰在他死後,忘掉了他;缇嬰說他總是吊着她,他對情愛的目的性太強,他不值得相信。

江雪禾在那個幻象中,其實沉浸了很久、很久。

他坐在一片被遺忘的黑暗中,看着缇嬰與他人言笑晏晏,看着缇嬰起初記得他,後來在漫長的時光中遺忘他。

他長久地直面自己的恐懼——“遺忘”。

脫離虛妄後,江雪禾有許多時候在猶豫。

他不知該如何說——

他如果不吊着她,如果好好與她相處,她是否便不會覺得他目的性強,不值得信任呢?

他如果不吊着她,認認真真地做她師兄,做她情郎,在有一日她終會選擇的“姻緣”上,他可否有機會被選擇呢?

如果他都改了,她可以選擇他嗎?

江雪禾實在沒有找到機會說那些。

但他已然足夠暢意。

這也許是他此生最快意的一段時光。

身負黥人咒後,他第一次能好好睡個覺,第一次能不在外力幹涉下,做一個不錯的夢。

夢中有千山有缇嬰,是他心中最深的執念。

這樣的好夢雖短,江雪禾醒來卻心情少有的好極。

缇嬰睡得香甜,次日醒來,她發現自己被收拾整齊,睡在淬靈池畔的樹洞裏。她揉着眼睛爬起來,透過日光,隐約看到一個少年黑衣挺拔的身影。

那人修長又高挑,一膝曲着,托腮望她。

她睡眼惺忪,看得不真切,看錯了這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夜殺哥哥?”

黑衣少年挑眉,微微一笑:“你叫誰?”

聲音清啞柔和,缇嬰一下子就聽出這是師兄了。

她怕他發火,連忙改口:“我睡糊塗了,你是師兄。”

江雪禾含笑看她。

他沒有生氣的樣子。

而缇嬰爬坐起來,終于看清了他。

看他烏發拂面,黑勁束袖,一身淩厲,意氣昂然。他一改平日的溫和無害,這般含笑看她,氣質完全不同,不怪缇嬰認錯了人。

缇嬰心裏嘀咕:他怎麽啦?看起來……他心情很好?

是因為她嗎?

一想到江雪禾有可能是因為她,而找回了他少年時丢掉的幾分自信肆意,缇嬰心中竊喜,冒泡一般鑽出許多喜色。

她笑彎眼睛:“師兄?”

江雪禾:“嗯?”

缇嬰身體還有點不自在,但她搖搖晃晃地撲過去,抱住他脖頸,仰起臉看他。

她天真無邪:“我‘這麽’不‘這麽’?”

江雪禾挑眉。

她寫字:大不大?

江雪禾糊塗點頭。

缇嬰更得意:“那我‘這麽’不‘這麽’?”

什麽“這麽”“那麽”的。

江雪禾啼笑皆非,見她拉着他手心寫字:硬。

江雪禾眼波流動。

他有點明白她大概看錯了什麽書吧……哎,她不好好讀書,什麽書都只看她感興趣的字,胡亂拼湊出來,竟拼湊出如此不倫不類的話。

江雪禾一本正經點頭:“嗯。”

缇嬰眉目都快飛起來:“我厲害不厲害?”

江雪禾終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他把自己這個喜歡得不得了的小寶貝疙瘩撈入懷裏,低頭親了又親,愛不釋手,捏着她臉頰,忍笑哄她:

“厲害,你最厲害了。你又大又穩,能力出衆,技術特好,我折服于你,萬萬比不上你,全靠你點撥我。

“咱們小嬰,于床榻戰事上,都是大師水平,随時可出師了。帶帶驽鈍的我呗。”

第 121 章 仙人撫頂17

第121章 仙人撫頂17

缇嬰披着濕漉漉的小衫, 發絲黏臉,小腿滴水。

她渾然不知少女青稚沾了水,落在旁人眼中是何光景;自然也不知她那樣赤足沉臉地發脾氣, 不讓人心煩, 只生出另一種焦躁沉郁。

江雪禾再次試了一下自己的隐身術——他沒有放松,靈力也充裕, 缇嬰發現不了。

他便安靜地站在山壁藤蔓邊的角落裏,戴着風帽,垂着眼,任由缇嬰在自己面前走來走去。

他低着眼,能看到她玉鴿一樣的腳, 看到她白皙的小腿肌膚,潤着清清水光。

她那樣不斷地走來走去, 他心事便反反覆覆,異常的情緒撩動着他。

可江雪禾一向沉靜, 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她, 便無論她如何叫嚷,也不肯現身。

缇嬰站在離江雪禾隐身之處不過一丈的石地上。

她脾氣發得自己都累了,也不見江雪禾現身。可是那堆衣物, 總不能是什麽山間精怪給她疊的吧?

除了江雪禾, 誰會這麽多事?

缇嬰蹲下來。

她冷靜一會兒,山間風吹在身上,她漸漸感覺到一絲涼意, 不禁打了個哆嗦。

她用雙臂抱住上身,眼珠轉了轉, 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嘀咕道:“好冷。我明天會不會得風寒?”

水聲潺潺,除此之外沒有聲息。

缇嬰不甘心, 又道:“就沒有善良的山中精怪給我把天氣變暖一點,或者幹脆給我送一件衣服嗎?”

天地寂靜,依然無聲無息。

缇嬰心間冷笑連連。

她本因地縛靈的事,弄得十分不愉快,又心間踟蹰傷懷,不知該不該與師兄說。師兄如此小人行徑,倒是讓她忘了不開心,一心一意地想要江雪禾認輸。

缇嬰板着臉,騰地一下站起來。

她動作太快,熱血上臉,頭腦一虛,整個人便搖晃起來。缇嬰搖搖晃晃,專盯着那水汽沸騰的淬靈池,只等她自己氣血貧瘠下,自己一頭栽進池中,摔個倒栽蔥也無妨。

缇嬰要掉下水時,她聽到一聲輕嘆。

熟悉的沁雪芳菲自後拂來。

她的腰肢被一只手摟住了。

缇嬰順勢轉身,拽住身邊拂來的随便什麽紗帷,撲入了來人懷裏。

她緊緊拽着那段紗,扯得厲害,把自己送到了那人懷裏,還渾然不知,仰着臉,自認為兇悍而得意地盯人。

江雪禾手輕輕地托着她小腰,他想松手,她人就歪過來,他只好繼續抱着。

不過師妹這樣子……

缇嬰看到風帽偏了偏,江雪禾的聲音溫潤又沙啞,還帶着一絲無奈的笑:“我又跑不了,還這麽拽着我做什麽?”

缇嬰哼了一哼。

她松開紗幔,手朝上一打,揮開了那礙事礙眼的風帽。

江雪禾面上還有些沒完全散去的傷痕,如同會流動的瓷器裂縫,在他臉上蜿蜒浮動。他的唇也不如往日嫣紅,此時微微蒼白。

真是一段冷雪。

她猝不及防地打開他風帽,他偏了臉,似想躲開她的目光。

缇嬰朝前擠來。

江雪禾知道她沒有旁的意思,她對自己一向如此,只是此時她衣着清涼又濕潤,青天白日地朝他懷裏湧,蓬蓬雪團毫不顧忌……

他臉色微變。

他穩着情緒,朝後退開一步。

缇嬰是個得寸進尺的孩子。

他越退,她越要他抱。

缇嬰将江雪禾堵到了山壁處,江雪禾退無可退,缇嬰抓着自己手中拽下來的風帽瞥了瞥,又擡頭看他,不滿至極:“我為什麽拽你?不是因為你在躲嗎?你躲什麽?”

江雪禾睫毛顫了顫。

缇嬰饒有趣味地觀察他低垂眉眼的模樣——

他掩飾情緒時,一貫如此,溫柔安靜,宛如天上善心的神佛。

不過,想來握刀剜心的劊子手,也喜歡掩飾情緒,做出溫情和善的模樣哄人剖心挖肉給他。

江雪禾平聲靜氣:“出了些小意外……我在想事情,誤入了結界。怕你多心,所以才隐身的。”

缇嬰納悶:“我多心什麽?”

江雪禾一滞。

他輕輕掀起眼皮,流波一樣的眸光落到她身上。

缇嬰不可避免地心跳快一分。

可她如今跟着他久了,她也學會了幾分掩飾,便只是睜着圓眸,故作困惑地看他。

江雪禾便道:“……那是我想多了。”

他停頓一下,便伸手搭在她領間。他輕輕為她攏住領子。她一身潮濕,他竟也面不改色,就這樣為她整理衣容。

缇嬰漸漸有些不快:他看着她的身體,卻如此平靜?

她擡手,擋過江雪禾的手,往前一縱,到底撞到了他懷裏。

他呼吸一滞。

缇嬰敏銳地掀眼皮。

可他仍是溫和模樣,不見心慌難安、為情所迷之狀。

缇嬰擡手摟住他脖頸。

她想了想,臉上浮起一絲有些惡劣的笑,轉到他面上:“我覺得沒有那麽簡單。你怎麽會恍神走進來?你可從不犯錯的。”

江雪禾默一下,低聲:“我也會犯錯。”

他手指微屈,輕輕地按壓在她臉頰上,力道不輕不重。

缇嬰被他弄得有點心悸。

她是一只濕噠噠的年少豔鬼,說話間眉目靈動,發絲沾唇:“我不信,我覺得你別有目的。你說你好端端的,碰我衣服做什麽?你是不是效仿牛郎,想讓我這樣的小仙女飛不回天上去啊?”

她胡說一氣。

用的是話本中聽來的故事:天上七仙女下凡,被牛郎藏了衣物,回不到天上去。

江雪禾盯着她恍惚,恍惚後,他目中浮起一絲困惑。

他沒有聽過這種故事。

江雪禾的眸子落在她臉上游離半晌,缇嬰見他分明沒懂,但他竟也沒問什麽意思。他很慢地低低“嗯”了一聲,模糊不堪地認了這個罪。

缇嬰怔住:“……”

她認真道:“你在勾引我嗎?”

江雪禾抵在她臉上的手指撥一下,看她睫毛閃動眼波流光,他悸動連連,語氣更輕緩:“你指的什麽?”

缇嬰停一瞬:他沒否認。

師兄妹二人靜看彼此。

靜水流深,霧氣蒸騰。

半晌,缇嬰無所謂地鑽入他懷裏,趁他擡手摟她時,手掠入他袖中,與他玩鬧:“那我找找看,你藏了我哪件衣服……”

江雪禾腰間一側。

他沒想到她鑽得那麽快,連忙去握她的手,卻只能隔着衣料抓。她這副模樣,他又沒有下手之處,只怕亂事,分外無奈。

江雪禾:“別鬧。”

缇嬰忽而一頓。

她臉色古怪,慢吞吞地看他一眼。

江雪禾喉結微滾。

他摟着她,半邊白衣都被她弄濕,見她手從他袖中摸出來,拽着一長條物——

一條粉藍色的發帶。

江雪禾:“……”

缇嬰:“你竟然真的偷我衣服?”

江雪禾大腦轟地空白,想大約是自己當時心亂,慌張之下收走了她的那根發帶。本不是什麽大事,但是被缇嬰抓到,便顯得他确實別有用心……

江雪禾聽到缇嬰語調怪異地問他:“師兄,你真的是偷衣賊?你真的會做這種事?你怎麽、怎麽……”

她說不出糟糕的詞,便支支吾吾,悄悄看他。

江雪禾定定神。

他絕不能被她真的看作壞人,得她日後提防。

但是發帶在此,鐵證如山,他只好認了。

江雪禾道:“何來‘偷’?這本是你給我的,我在夢貘珠的幻境中見你不會梳發,才給你用。但你之後卻像是忘了一樣,我只好自己取回。”

缇嬰目瞪口呆。

她反駁:“這本來就是我的啊。”

江雪禾:“可你已經不要了,給了我。”

缇嬰要再說話,江雪禾快她一步,拿捏住她:“我可有與你确認?我是否問過你?是你嫌發帶沾了無支穢的血,我洗淨後給你,你也不肯要。

“既然給了我,如今我不過是拿回來而已。”

缇嬰氣得跳起來。

他實在強詞奪理!

可她胡攪蠻纏起來,還要勝過他的“理”一分。

她快速将發帶往後一抛。江雪禾擡手要奪,她當機立斷擋住他動作。她挺起胸撲撞過來,江雪禾當然不好再動手。

江雪禾與缇嬰一道側頭:發帶飄飄然,落到了淬靈池中,浮在一片霧濛濛的水間。

江雪禾低頭。

缇嬰眸子圓潤又漆黑。

她問:“你是不是真的想要?”

江雪禾:“……嗯。”

缇嬰問:“為什麽?”

江雪禾心平氣和:“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得到別人的貼身物件,第一次收到禮物。”

缇嬰愣住。

缇嬰:“可我沒有‘送’啊。是我不要了的啊。”

他目光落到她臉上。

他溫柔而平靜:“對我而言,那是一份牽絆。”

缇嬰怔忡。

她依然心硬,回過神來,缇嬰堅持:“我沒有‘送’。那是我的發帶,我不喜歡不相幹的人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收藏我的東西。很惡心。”

缇嬰以為他聽她這樣的話後,會如往日一樣沉默。但江雪禾卻反問:“我是不相幹的人?你覺得我惡心?”

缇嬰奇怪地看他一眼,若有所思。

地縛靈困住師兄的虛妄……讓師兄改變了一些?那是什麽樣的虛妄,如她的一樣可怕嗎?

她心中這樣琢磨,口上便心虛氣短起來,小聲:“你當然不惡心啊……”

江雪禾松口氣。

他目露一些笑,心想:她應當還是對他有些不同的。她應當不會忘了他吧……她應當不會嫁給別人吧……

缇嬰擡頭,忽然狡黠問他:“師兄,我把發帶送給你好不好?”

江雪禾睫毛一顫,眼波流離,光華粲然明亮。

缇嬰親昵地摟着他脖頸,一改自己在他來之前獨自泡水時的陰郁黑臉,嬌滴滴道:“我可以把我的貼身之物送你,可以讓你拿着我的發帶。我把它當禮物送給你,是我願意送你的……

“這就是、就是……信物!”

她本想說情人之間的禮物,但她一時想不起來那個詞叫什麽,便直言“信物”。

江雪禾大約知道她在說什麽。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卻沒有開口質疑。

缇嬰厚着臉皮把話說完:“只要你親手把發帶拿到,我就送你了。”

江雪禾:“當真?”

缇嬰翹下巴:“哼。”

江雪禾擡手便要施法,缇嬰連忙抓住他手指:“是要你親手拿到。”

江雪禾想了想。

他擡目看向那漂浮在水面上的發帶,再低眼瞥缇嬰。

缇嬰對他露笑,不知在打什麽鬼主意。

江雪禾便溫聲:“好。”

他輕輕推開缇嬰,一步步朝淬靈池走去。

缇嬰站在原地,心肝噗通,目不轉睛地看着清水一點點漫了師兄挺拔的腰身,繼續朝上。他的袍袖松松地落在水面上,背影又長又秀,端有一段他人沒有的氣韻。

發絲浮在水上,纏上他寬闊肩膀。

他一步步朝下,手一點點夠到那根發帶……

但是不夠。

缇嬰忽而施法,讓水面上的發帶又飄遠了一些。

江雪禾回頭。

隔着漫漫水波與氤氲霧氣,缇嬰看到師兄形狀猙獰而游離的傷痕下的面容。他睫毛上沾着點點水霧,眼睛又黑又靜,十分的氣勢凜然,又十分的秀色可餐。

詭異妖冶,柔與厲輪替,籠于一人身上,缇嬰難以抵抗。

缇嬰蹲了下來,伸手撩撥水面,朝他潑水。

她故意道:“我又沒說我不能施法。”

江雪禾挑一下眉。

他接受她的說辭,繼續朝更深的水中走去。

在缇嬰的折騰下,發帶不斷飄離,江雪禾不停地改變方向。缇嬰看得心間燥熱,見水已漫到他心懷處,便恍惚想到自己舊日偷看他洗浴時的光景。

那時,她怎麽敢想像,她還有能戲耍他的這一日?

江雪禾卻也不是任由缇嬰吊着玩。

在缇嬰再一次施法時,他聲東擊西,運起法術小小攻擊她,水潑到她臉上。滴答答,缇嬰氣急敗壞跳起來,在她跺腳抖水時,他眼疾手快,抓到了那根又要飄走的發帶。

江雪禾将濕漉漉的發帶握在手中,輕輕松了口氣。

他怕那調皮的師妹又生出什麽戲弄之心,便低下頭,直接将發帶纏到自己手腕上。

江雪禾感覺到身後有氣息貼來。

他沒有動。

少女從後撲來,抱住他腰身。她暖熱淩亂的氣息貼着臉,張口,在他耳後咬了一口。

他睫毛如翼振振。

少女黏糊糊的氣息拂在他耳後:“師兄……”

她的手,被他拽住。

他在水中轉了身。

下一刻,缇嬰兩只手腕被他托住,人被他抱了起來。她驚叫一聲,江雪禾帶着潮氣的面容貼來,側過臉來吻住她。

缇嬰後仰,看他下颌骨的線條發呆間,人被他團抱起來。待她回過神時,自己與師兄氣息皆起伏淩亂,她感覺到腰後冰涼,有物阻擋。

她胡亂地回頭看一下,原來她被他帶離了淬靈池正中,被他帶到貼岸處。

少女纖纖腰肢抵着石壁,口上支吾,被他托着腮,親了又親。

他親的和平時不一樣,和她之前鑽入他風帽中也不一樣……

氣息糾纏,将斷不斷,如黏糊糊的蜜漿流在口中,勾得她不禁張臂抱住他後背。

她像小貓一樣,被侍弄得舒适,閉眼哼哼。

缇嬰含糊道:“師兄……”

她聽到江雪禾低笑聲。

他停下來,她微有不滿地抗議。他額頭抵着她額頭,輕輕碰一下,讓她擡起眼睛看他。

江雪禾聲音低柔:“想戲弄我,嗯?”

缇嬰臉紅。

江雪禾又道:“想這樣玩,是不是?”

缇嬰挑釁:“對!”

她想了想,又道:“不對。”

她還沒解釋哪裏不對,江雪禾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問:“是想玩我,對不對?”

缇嬰噗嗤樂起,眉眼彎彎。

她坐在他臂彎間,嬌嬌小小,濕發打璇兒。小美人皮膚雪白眼睛濕黑,又勾人又可愛。

江雪禾手托着她的腰,慢慢朝後退。缇嬰有點失落,她的情緒還沒挂到臉上,便見師兄抱着她,轉了個方向。

這一次,換他靠着石壁、挨着水盡頭坐了下去。

水波潋滟流動,一重一重微光拂在他濕潤襟口、衣領處。衣袍層層疊疊,如雲一般堆疊着,托着他窄瘦腰身。

他攏着她,示意她坐下。

缇嬰知道他疼愛她,被扶着面對面坐在他腿上後,缇嬰便傾身,迫不及待地要抱。

她纏着他半天,哼哼唧唧半天,江雪禾忽然明白了,側頭問:“是還想要親親?”

缇嬰連忙點頭。

缇嬰說:“要剛才那種,那種時間好長、味道甜甜的……”

他垂目淺笑。

他反問:“你要我主動?”

缇嬰愣住。

江雪禾道:“不是你要玩師兄嗎?我若主動,你如何盡興?”

他說的實在有道理。

缇嬰當即:“我來、我來!”

她愛不釋手,摟着他腰,坐在他膝上,十分喜愛地仰頭親一下他下巴。

他睫毛顫一下。

缇嬰乖巧:“我不會,你給我時間,讓我琢磨琢磨。”

江雪禾:“嗯。”

缇嬰眼睛明亮地湊過來,他卻又側頭,躲了一下。

缇嬰不快瞪他。

江雪禾:“可以讓你玩,不過我有條件。”

缇嬰眨眼詢問。

江雪禾:“陪你玩一個時辰,你與我一同修煉一個時辰。讓我進你的識海,幫你淬煉你的靈氣,拓開你的靈池。”

缇嬰:“……”

如此開心的時候,他偏要提那些不太開心的事。

缇嬰委屈:“好嘛。”

江雪禾撫摸一下她長發,他手指纏到她發絲,她柔軟的發絲有點兒打結,繞着他手指不放。他便停頓下來,怕她發火,悄悄看她臉色。

缇嬰卻沒在意。

缇嬰說:“我玩你,你玩我頭發。”

江雪禾一頓,微笑颔首。

她撲在他懷中,嬌聲向他抱怨:“我在那個虛妄中,他們弄髒了我頭發,我掉了好多頭發……”

江雪禾撫摸她發頂,低頭:“讓我看看。”

缇嬰便低着頭讓他看。

他說:“沒事的,很快就能養好。”

缇嬰含糊:“嗯嗯。”

她此時已然不在意頭發,而是隔着衣物撫摸他腰際,眷戀不已,心猿意馬。

玩火必然有更多的渴求。

缇嬰好奇而熱情地探索着一切,豔鬼勾魂,骨肉皆酥。江雪禾閉上眼,靜靜感受她的親昵。

少女漸漸燥動,輕輕磨蹭,他亦是呼吸淩亂,全靠勉力控着。臉上黑氣與血痕浮動,靠壁坐于水間的少年皎然又妖冶,他握着她手腕,時輕時重,慢慢摩挲。

忽有一瞬,缇嬰從他懷裏擡頭。

她表情玩味,欲笑不笑。

她伸手朝下,他“嗯”一聲變重,倏地睜眼。

他蒼白的唇瓣染了紅豔色,喘着氣,目光微虛,半晌才聚到她臉上。

缇嬰悄聲:“那個……又起來了,對吧?”

她趴在他身上,既觀察,還要向他彙報:“你反應好大呀……”

江雪禾既難堪,又歡喜。他溫聲:“你是不是又在打別的主意?”

缇嬰反駁:“哪有。”

他道:“我沒說不許,你急着否認什麽?”

缇嬰歪歪斜斜,坐在他膝上,卻像是挂在他懷裏。他若不抱她,她便要歪下去,摔到水池中。

她偏臉認真看他。

半晌,缇嬰道:“那你褪衣。”

他睫毛一揚。

他說:“不褪。”

缇嬰臉色黯下。

江雪禾卻道:“不褪,但給你看,好不好?”

缇嬰一愣又一喜:“好。”

缇嬰心綿氣軟,熱氣拂面,心髒突突跳。她随他一道低頭,他慢條斯理,手一點點按到自己腰間。特意的停頓,撩起的眼波,換她蹭一蹭。

他緊盯着她的一舉一動。

江雪禾衣袍淩散,于水間潋滟動人。少年後仰着,腕間粉藍色的發帶濕漉漉地貼着,被少女輕輕撥開。

缇嬰的一腔心亂,在自己無意中低頭,看到他手腕上一圈紅痕時,僵住了。

她一下子伸手拽住他手腕,低頭看:“你手怎麽了?”

江雪禾低頭,看到那被勒出的紅痕。

那是缇嬰在虛妄中被鎖鏈磨出的傷,轉移到了他身上。

江雪禾随意誣陷:“黥人咒弄出的吧。”

但缇嬰抓着他手腕,已經不說話了——

他想掩飾的身上的傷,還是被她看到了。

她擡起頭,濕潤的眼睛看他,表情委屈,有點兒像要哭了。

江雪禾低頭逗她:“你情動了是不是?這一次是想要我給一只手,還是要之前的神交?”

缇嬰怔怔然,眼圈一點點紅。她眼神微空,在他低頭親她眼睛時,她扭頭躲開:“都不要。”

江雪禾愣神。

缇嬰又直直看過來,鄭重其事:“我要你。我要真正的你。”

第 120 章 仙人撫頂16

第120章 仙人撫頂16

淬靈池出現, 阿難逃無可逃。

阿難被打散的魂魄聚到一起,它恢複意識,顫顫巍巍擡頭, 看到缇嬰陰沉的臉色, 江雪禾平靜的面容。

阿難想求饒,但是它意識才一動, 便有一股劇烈的刺痛襲來,讓它跌倒在地,差點再次消散。它定睛看去,模糊的魂火四周,樹上貼滿了符紙, 地上隐隐有流動的光——那是陣法的光。

缇嬰手指勾着一抹散魂,睥睨它。

雨停了。

一縷陽光穿透枝葉縫隙, 落在缇嬰的發頂,微微斑白。

她聲音仍是阿難記憶中的那樣嬌嬌的聲音, 說話卻比當年的小巫女惡毒了很多:“是我當初年紀小, 不懂事。光知道把你們殺掉,把你們魂魄困在這裏,不得往生, 卻忘了你們會變成地縛靈, 會卷土重來。

“我不會再犯那種小錯了。我用‘噬魂五毒咒’把你好不容易合在一起的魂魄重新打散,再用了五行攻克的陣法,讓你們魂魄無法相融, 無法再形成地縛靈。日日受太陽曝曬,日日意識一動就要受剜骨削肉一樣的痛苦……總有一日, 你們會徹底消散。”

地縛靈大震。

地縛靈不再掩飾,阿難的臉一點點陰沉。它臉上, 浮現出過往無數張熟悉的面容神色;它喉嚨滾動,發出的也是那些怨念齊聚的陰慘聲音:

“小巫女,你殺害無辜之人,害死月枯村一百條人命,你不得好死。

“就算我們無力殺掉你,天道好輪回,也不會饒過你。因果之下,你自食惡果,你必然成不了仙!”

缇嬰揚下巴。

她無所謂:“你們這種連輪回都沒有了的怪物,關心我的因果做什麽?好像你們能看到我的報應一樣。”

她沖他們露出燦爛笑容:“我當然會成仙,我還會過得很好。你們不知道吧?天道就是站我的,我就是天道寵兒,天選之子。”

她拉着身後的江雪禾炫耀。

地縛靈并不知道她在炫耀什麽,冷嗤不住。

不過輪到為人魚肉的地步,阿難的詛咒不過是宣洩情緒。

地縛靈詛咒連連:“你真以為你當初那麽小的年紀,能殺掉鬼姑?呵呵,鬼姑等着報複你呢。她對你那麽好,你卻背叛她……”

缇嬰臉色有點兒白。

可她從來不服輸。

沒有見到故人時,她痛恨畏懼;痛恨戰勝了畏懼。

缇嬰反唇相譏:“鬼姑要是真活着,也會先報複你們吧?她那麽喜歡我,你們卻要拿我祭祀,殺掉我……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咯。對了,你們怎麽死?你們早就死了。你們根本見不到鬼姑了——等她老人家重新現世時,你們早就被我的陣法化成灰了。

“別人走過,都看不到!”

地縛靈臉色青白。

它是一大片魂魄聚成,日光在上暴曬,它隐隐感覺到神魂上的痛意。小巫女心狠手辣,必然不會讓它好過,它幹脆閉嘴,全力應對符咒和日頭暴曬。

但缇嬰根本沒結束。

她張開手,結了一個印。她結印又快又淩厲,讓地縛靈驚愕——不是說她靈根有損,她如今修為怎麽這麽厲害了?

地縛靈惶恐不安間,忽而發出一聲凄慘的叫聲。那道印放大,籠罩住它,鑽入它魂魄中,化成一團繩索,往裏收緊。

下一刻,萬般繁複雜亂的念頭如流水般,順着那繩索的虛線,流向缇嬰手邊。

地縛靈五官流血,青紫猙獰。它戰栗哆嗦間,咬牙切齒:“……搜魂術!”

……被用搜魂術後,神魂受傷慘重,很容易變成癡傻兒。

它本就是無數人的意識聚起的,這搜魂術一下,意識登時被打散,毫無抗拒之力,湧向缇嬰。

地縛靈慘叫連連:“……你會受報應!你身為正統修士,竟學搜魂……”

缇嬰不搭理手下敗将。

她閉目,接受自己搜到的這段記憶……

缇嬰十歲時,被月枯村人種下十方俱滅黥人咒。

她本應死在陣中,前師父林青陽出現,救了她。

林青陽法力低微,人又膽小。他能從凡人手中救她,卻不敢傷那些村民。

林青陽其實沒有能力解除缇嬰身上的黥人咒。

他帶缇嬰回到千山,大約想了很多法子,卻眼睜睜看着女孩兒枯萎,身上漸漸浮現死氣。

事後,林青陽告訴缇嬰:“大約是上天佑你吧……我本以為我救不活你,只能給你收屍,但是有一日清晨,你身上的黥人咒忽然解了。毫無征兆,但你确實挺過來了。”

林青陽抱着她,捏捏懷裏那個滿臉不高興的小女孩兒的臉,蒼老的聲音悠長如煙:“上天鐘愛你……上天一定會保佑咱們的小嬰,這一世活得長長久久,健康平安。”

林青陽當日意有所指,十歲的缇嬰只以為自己是天道寵兒。

她陰郁、暴躁、兇狠,想要摧毀一切。

她聽說月枯村的人沒有死,便避開師父出了山,回去月枯村。生平第一次,缇嬰用大夢術施法,将那些鬼魂困在此地,永世不得超生。

林青陽為她的報複心而震怒。

缇嬰卻死不悔改。

童聲稚嫩又尖銳:“誰也不能傷害我。我不原諒任何傷害我的人。只要我活着,我就要報複。”

林青陽氣得哆嗦:“你、你……”

林青陽心憂她的桀骜冷酷,不撞南牆不回頭。

他禁止缇嬰再下山,并試圖用懷慈的養育方式,平息缇嬰身上的戾氣。

結果如何,不必多說。

缇嬰只知道,在黥人咒上身、又莫名其妙離她而去後,在她被師父禁止下山後,她再沒有回到月枯村了。

十四歲時她第一次行走人間,選擇的是繞過月枯村,絕不靠近。

此時此刻,缇嬰從地縛靈的記憶中看到,在雙方平安無事的那些年,死魂們在月枯村慢慢形成了地縛靈。形成的地縛靈意識渾噩,懼怕人類,并不敢露面。

地縛靈想成為真正厲害的惡鬼,需要幾十年、幾百年的時間。

此時顯然不是它報複缇嬰的最好時機。

但是十幾天前,有一位通體籠罩于黑袍下的道人,來到了方壺山,尋找到了月枯村。

道人幹啞的聲音告訴地縛靈:“缇嬰快要來這裏了。她實力越來越強,你們若想報複,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

藏頭藏尾的道人離開後,地縛靈果然見到了缇嬰。

地縛靈展開了報複。

缇嬰睫毛輕輕一顫。

那渾身罩着厚氅衣、面容躲在黑袍後的道人……怎如此眼熟?

是了。

在夢貘珠織就的柳葉城那個十年一夢中,穢鬼潮來襲時,有一位道人去到軍營,告訴韋不應施展人祭的手法,将十萬生人變成鬼怪。若非缇嬰解救,如今那些鬼魂依然被困于古戰場。

缇嬰若有所思。

藏頭藏尾、看不清臉的道人,出現在不同的故事中,會是同一個人嗎?

若是同一個人,他的目的是什麽?

江雪禾聲音将缇嬰喚回現實:“小嬰,好了嗎?”

缇嬰擡頭。

她看着戴着風帽的安靜師兄。

她眸子輕輕閃了一閃。

缇嬰偏臉問:“我看好了,你想看嗎?”

江雪禾搖頭。

他輕聲細語:“你看就夠了。若有想告訴我的,告訴我便是。”

缇嬰問:“那萬一我沒有想告訴你的呢?”

她眼神叛逆、反骨、警惕、審度。

江雪禾仍是溫和:“不告訴也無妨。”

他指指淬靈池:“淬煉靈力,更加重要。”

隔着風帽,江雪禾看到缇嬰眼眸閃爍,臉上表情也陰晴不定。

她眼睛盯着他的風帽看了半天,卻到底沒說什麽,只是慢悠悠地“嗯”一聲,轉身朝身後的淬靈池走去。

江雪禾又叫住她。

少女回頭。

江雪禾溫聲:“可以把夢貘珠給師兄用一下嗎?你去享用淬靈池,我幫你護法。我想先通過夢貘珠,找一下青木君的蹤跡。”

缇嬰“哦”一聲。

她滿不在乎,随手一揮,将懷中的夢貘珠抛給了江雪禾。

他安然收好。

缇嬰見他那副模樣,心中不屑地哼了哼:裝什麽裝。

裝得這般人模人樣,可她記憶回來後,清楚記得一切——

她記得江雪禾是如何将她困于懷中,如何掐着她的下巴說“我才是你的家人”;

她記得他那一瞬悠然氣度後掩藏的殺戮心、暴戾魂,她也記得他扣着她的手,在她耳邊誘惑,逼迫她與他一道驅咒殺人。

生就惡鬼魂,卻總在僞裝娴雅良人。

糊弄她罷了。

缇嬰因發現師兄的一點真面目,而心中生起些竊喜。這短暫的竊喜,戰勝了她因地縛靈而産生的煩悶暴躁感覺。

缇嬰若無其事朝淬靈池走去,眼中絲微的調皮笑意在掃到地縛靈虛弱的身形時,又忽而一滞。

她腦中想起了一件被她從未在意過的事:

月枯村的當初村民們,是從哪裏得知的十方俱滅黥人咒?

當初她被獻于祭臺上,隐約聽到村民們邀功,問話“道長”。

那道長……和十年前出現在人祭場、十來天前出現在月枯村的道人……該不會都是同一人吧?

缇嬰的臉色,重新沉冷了下去。

江雪禾一直在觀察缇嬰。

她面色忽熱忽冷,讓他琢磨不清。

他不知她在經歷地縛靈的事情後,會心情如何;又如何看待他這個表裏不一的師兄。

缇嬰走入了樹蔭,走向淬靈池。江雪禾目色一閃,畫了個結界,屏蔽掉外界對她的影響。

地縛靈已經散去了,江雪禾拿着夢貘珠離開。

他登上山巅高處,借天地靈氣催動夢貘珠,施法尋找青木君的痕跡——

在柳葉城時,夢貘珠顯示,青木君最後逃出的生魂,到了方壺山地界。若無意外,在方壺山催動夢貘珠,應該可以找到新的線索。

夢貘珠虛浮于半空,隐隐發光……

新的夢境,當真展開。

江雪禾毫不猶豫,踏入夢境。

這重夢境,皆此方天地生魂與死魂的眼睛、記憶,勾勒出了一段已經過去的真相。

千年前,青木君的神魂逃到方壺山,暗自隐藏蟄伏,多年未出。

卻忽有一日,那道神魂重新出現,轉世投胎,重新修行。

有天道之力助他修行。

那神魂力量漸漸加強,終有一日,八十一道雷劫降下,金光加深,仙音浩渺……

旁觀的江雪禾平靜的神色微頓。

幸好,那逃出來的青木君神魂修成,卻困于因果未滿,即使卧薪嘗膽、造化連連,依然沒有修成真仙。

糟糕的是,那人沒有修成真仙,卻在天道護持下,已修成了半仙之軀……

江雪禾面色微微變了。

夢貘珠的幻境如水霧般,在那人修成半仙後,一切構造變得岌岌可危。江雪禾抓緊時間旁觀,卻見隔着漫長時空與距離,幻境中的青木君神魂回了頭,眼睛向他看來。

他看不到半仙的真容,然而隔着時空時光,隔着虛妄遠途,他嘗試着的窺探驚動了那位半仙。

半仙聲音浩然悠長,帶一絲古怪的笑:“看夠了嗎?”

江雪禾一凜。

幻境中的半仙身形放大,伸出的手掌變成巨山,向江雪禾襲來。

江雪禾極速後撤。

那半仙一掌擊于他身,他絕不能掩藏實力,否則會死于半仙之手。

全力一擊下,江雪禾面色蒼白,絲血滲于唇角。

半仙手掌再次扣來,江雪禾快速打散幻境,逃了出來。

江雪禾一口血噙于喉間。

方壺山山巅雲霧缭繞,雷光凜凜,江雪禾緩緩睜開眼,手掌扶于地上,微微發抖。

他摘下風帽,看向自己的手掌,看到手掌上的絲絲裂縫血痕。

江雪禾垂下眼,心中暗沉。

青木君逃出來的神魂成了氣候,已有半仙實力。但因敕令影響,半仙始終成不了真仙。

多年來,人間、修真界、妖界,從未聽過有人晉為半仙。

此人一直藏着。

那青木君不想讓人知道他有半仙實力,不想打草驚蛇。他吸取千年前的教訓,做惡事學會了扯一層天道的皮囊,靠着天道的遮掩,藏頭藏尾,暗中進行着他不為人知的謀劃。

江雪禾在千年前,為自己與缇嬰設下大夢術這個布局,希冀大夢術轉死為生,化解一切仇怨與天地間的仙魔惡念;

而與他相對的天道,選擇了相助青木君,要世間重新回到仙魔混沌之境,回到民不聊生、魔氣縱橫的過去。

他們的敵人,既是青木君,又是另外的江雪禾自身……

江雪禾仰頭,看着漫漫長空,萬裏浮雲。

他微微笑了一笑。

——各憑本事吧。

此事,得知會缇嬰一聲。

江雪禾整理好衣容,緩緩向淬靈池走去。

他心不在焉,想着自己的心事,想着那青木君如今藏在何處,半仙之力如此龐大,到底要怎麽才能藏得住……

莫非是分魂?

江雪禾眼皮一跳。

他想起玉京門的古怪,正要繼續細想,耳邊卻忽而聽到了嘩嘩水聲。

江雪禾怔一怔,擡頭。

他發現自己心事重重間,竟然打破了自己所設的結界,直接走向了淬靈池。

索性他帶着風帽,白紗與蒸霧彌漫于視野,搖晃間,他什麽也沒看清,便已發現自己的唐突。

江雪禾面不改色,掉頭便走,想趁着缇嬰沒發現之前,重新退出結界。

他轉身繞路,眼前白紗微揚,他眼角餘光看到了一抹顏色。

山石嶙峋,靈池水聲叮咚,烏濃長發散在山石上,少女模糊的身影背對着他,露出一點雪白的肩胛骨,一弧淺白半山丘。

有涼風習習。

江雪禾抿唇。

他沒有忍住自己那腔多餘的操心。

他指尖在袖中輕輕勾了幾下,靈池間的少女散在石壁上的發絲便如同被人捧起來一般,輕輕落在她肩頭,為她遮擋了一點春、光。

少女瑟縮一下,卻沒有發覺。

功成身退。

江雪禾收回目光正要離開,不料,他又看到了她扔在岸邊的一堆衣物。

軟紅色、青翠色、粉白色的綢緞紗料亂扔一氣,也許還帶着她的一腔怒意,還要脫下後踩踏一番。

江雪禾再次沒忍住。

他從容淡定,運着小風,輕輕地為她疊好收整衣物。他在幫她疊衣時,耐心地整理那些快被風吹散的空白符紙,眼尖地看到一截粉藍色。

他怔一怔。

他記得缇嬰曾送他的那根發帶,似乎就是粉藍色的。

不知道是不是眼前這根……

江雪禾便想細看。

他運着小風,輕輕掀開她其他的衣物,要查看那粉藍色的物件。忽而,他聽到了嘩啦啦的水聲,少女濃郁起來的氣息。

他來不及多想,趕緊将手中動作收起。

跫然足音更近,她似乎朝岸邊走來,他此時出結界,難免會被她發覺——她靈根再弱,也不至于他在她面前搗鬼,她卻發現不了。

江雪禾只好先屏住呼吸,倉促用了一個隐身術,藏好自己。

缇嬰黑沉着臉上岸。

她根本沒心情泡淬靈池,心浮氣躁之下,不如不泡。

她雪白赤足踩到石岸上,一低頭,忽然愣住。

她的衣物疊得好整齊……

缇嬰臉色變來變去。

她忽然擡頭,沖着空氣怒叫:“江雪禾,你偷看我洗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