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雪上啼嬰4
第152章 雪上啼嬰4
事情似乎在步入正軌。
按照江雪禾從缇嬰口中得到的關于過去的認知, 他既要與小嬰成為師兄妹,那麽他必然會脫離斷生道,缇嬰必然會離開鬼姑。
只是……大約缇嬰逃離鬼姑逃離得不夠徹底, 日後才會有鬼姑的“複活”, 鬼姑才會拚死将魔氣送入缇嬰體內,搞出了現今這一出。
那麽, 他必然要多多注意此點。至少在這段記憶中,他要幫缇嬰逃離鬼姑逃離得徹底。
最徹底的法子,是殺了鬼姑。
只是他現在不過十一歲左右大,修為實力遠不如自己的真實實力,他如何殺鬼姑呢?
江雪禾垂下眼沉思。
缇嬰見他不語, 生出些忐忑:雖然他從沒真正說過他的身份,但他偶爾暴露的信息已然不少。他很大可能是壞蛋……也許壞蛋不想脫離他自己的組織。
缇嬰微憂愁:做壞人, 必然是不好的呀。
以前她與小禾哥哥不熟悉,自然不好插嘴小禾哥哥的事。如今她将他當做哥哥, 她自然想将哥哥引入正途。
可他若不願意, 她怎麽辦呢?
“我沒有不願意。”
江雪禾失笑。
他蹲下來,望着她。
二人在此記憶幻境相處這麽久,無論是無支穢的陰鸷, 還是夜殺對人世的漠然, 都被江雪禾收斂了不少。
無論是真是假,此時這個蹲在女孩面前的小少年,眼睛烏潤, 睫毛濃長,有着小少年該有的活力生機。他在她不安時露出笑容, 淺淺的笑意如糖水一般覆在眼中,十分地昂然俊俏。
江雪禾道:“我當然願意和你一起逃走的。我早就說過, 我想帶你一起走。”
他撫摸她臉,看她如今唇紅齒白的小佳人模樣,心中不禁自豪,頗有一種“這是我的功勞”的感覺。
大約,他就是這樣養她的吧……在漫長的時光中,他認真、努力、磕磕絆絆、自學自用地養大她,小師妹長大後,無論與他有沒有情愫,才都願意跟随他,尋找他,複活他。
只是卻有一個葉穿林……
江雪禾垂下眼,遮去眼中陰翳。他在耐心等待的小女孩臉上戳了戳,笑道:“不過這事不容易,咱們得從長計議,你說對不對?”
缇嬰眼睛亮起。
她松口氣,連連點頭。
—
自二人定下如此計劃,江雪禾便明顯感覺到小缇嬰待他,更親昵了幾分。
她又舊事重提“認哥哥”,只是他一如既往不應下。
在缇嬰聒噪之時,他捧着一卷地輿圖,在圖上圈圈點點,計劃二人的逃跑行動:
“如今我修為不夠,你的靈力又一直被鬼姑吞噬,現在不是逃跑的好機會。我們再蟄伏蟄伏……
“你得學一個藏靈力的法子,或者你得哄着鬼姑,讓她每次多給你留點靈力。你還得更努力地跟着我學法術,跟着我修行……你得瞞着鬼姑,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變得厲害。”
缇嬰憂郁于“他不肯當我親哥哥”,但他分析得這樣有道理,她便也點頭。
雖然害怕鬼姑發現自己的計劃,缇嬰仍然乖巧道:“我會騙她的,我可以的。”
江雪禾思考:“還有,你神魂被鬼姑扣了一把鎖,這把鎖,就像我的命牌一樣,讓她可以随時控制你。你得想辦法解開這道鎖……你做得到嗎?”
缇嬰嚴肅點頭。
年幼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什麽都敢信,什麽都敢闖。
何況身邊有小禾哥哥在,她的努力不只為了自己,也為了他。
缇嬰道:“我、我會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抓緊時間學你教我的東西的!我、我要學習辟榖,學習不睡覺,像你一樣……“
少年的手蓋住她毛茸茸的頭發,她聽到他的笑聲。
他說:“那怎麽行?你還是得好好睡覺吃飯的,你要對自己好一點。即使我不在身邊,你也要按時吃飯、按時睡覺……”
他舉最通俗易懂的例子:“不好好吃飯睡覺,會掉頭發,會變醜。你想那樣嗎?”
缇嬰擡頭看他。
她微有遲疑。
但是他十分可靠,咬着筆杆,漫不經心:“我會幫你的。不要擔心,不要害怕。你一個人對付不了鬼姑,加上我就可以了。”
缇嬰有點慌道:“她、她很厲害……其實我們沒必要和她硬碰硬。只要她不喜歡我了就好了,只要熬過五年,有新的巫女或者神子被獻給她,新的……”
她聲音變低。
她想到自己逃了後,會有其他孩子代替自己的位置,很可能被鬼姑吃掉,便生出不安,覺得自己錯了……
但是江雪禾俯身,望着她眼睛,問:“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嗎?不想和我當兄妹嗎?
“我已經答應你了,難道你要反悔嗎?”
他帶着誘哄的語氣。
缇嬰過于年幼,抵抗不了他。
她怔怔看他半晌,伸出手指與他勾手指:“我不反悔,我不背叛。我要和你做真正的兄妹,誰反悔,誰就、就……”
江雪禾道:“誰反悔,就五雷轟頂,生死一線。”
“好!”缇嬰本性桀骜。
他越這樣逼她,她越是強硬。她痛快與他做約定,痛快加入他的計劃,再不猶猶豫豫做出随時想掉頭逃跑的架勢。
江雪禾這才放了心。
但是放心之餘,他又隐隐不安。
他思忖于自己的不安時,缇嬰湊了過來,鑽入他臂彎間,靠着他,與他一同看他手中的圖紙。
她擔憂道:“那你能成功離開斷生道嗎?你的同伴……都好厲害,好能打的。”
江雪禾揚眉。
他淡然:“現在我逃脫不了,再給我些時間,我必然可以。不會耽誤你的。”
缇嬰臉紅。
她嘴硬:“我又沒說你會耽誤我。”
她心中盈滿興奮之情。
他們對未來充滿暢想與希望,缇嬰看着他畫了很多的地名,說道:“到時候,我們就隐姓埋名,藏到誰也不知道的山裏頭,讓斷生道和鬼姑找不到我們。”
江雪禾便畫掉了幾個地名,留下地輿圖中一些不起眼的山地。
江雪禾道:“未來的師父得有點本事吧?不然真的被找到,打不過怎麽辦?”
缇嬰:“還有還有,得有俠義心,得有仁心吧?不然遇到壞人師父,人家一逼迫,師父就把我們交出去,那就太傷人心了。”
江雪禾挑眉。
他當真對自己記憶中從來沒有的師門生了興趣。
他與這裏的小缇嬰一同暢想:“師父最好脾氣好一點,我們對他知根知底。他最好幹脆與斷生道、鬼姑有仇。”
缇嬰憂郁:“有仇不好吧?萬一養我們當報仇工具……”
江雪禾便改口:“那還是老好人吧。”
他又眼看缇嬰,忽然福至心靈,說道:“師父最好年紀大一點,老一點,滿臉白胡子,不要看着和我們差不開輩分。”
缇嬰狐疑:“這是為什麽?”
江雪禾心中想的自然是沈行川、葉穿林一流……
他哼了一哼,囫囵道:“你別管了,這是我的要求。”
缇嬰困惑點頭。
她不會寫字,只依偎着江雪禾,看他在地輿圖上随手寫了幾筆字,記下二人密密麻麻的要求。
缇嬰癡癡看了一會兒,嘆口氣。
江雪禾:“怎麽了?還有什麽要求,是我們沒想到的?”
缇嬰:“小禾哥哥呀……”
她聲音拖長,嗓音甜蜜,又拉出一腔小女孩的黏糊撒嬌味兒……江雪禾心間微有異樣,睫毛顫抖,低頭看這個叫自己“小禾哥哥”的妹妹。
缇嬰小大人般愁苦:“我們要求這麽多,到哪裏物色這麽好的師父啊?何況,真的找到了,人家對我們就任勞任怨,沒有要求嗎?”
江雪禾怔一怔。
這是他未曾設想的。
這是他的狂傲——這世上,豈有他得不到的東西。
江雪禾慢慢道:“……無妨。”
他心中在想,再厲害的師父,只要他想拜,也要被他謀劃到手。但是缇嬰想的不一樣,缇嬰說:“小禾哥哥,我們得做好孩子,得讨人喜歡,得特別懂事……未來師父才會喜歡我們,願意收我們為徒啊。”
江雪禾:“……”
他道:“師徒講究緣分……”
缇嬰卻道:“你都不自己努力,天上怎麽會掉餡餅?”
她扭身轉頭,抱住他脖頸,撲入他懷中,小小聲地說了一句話。
江雪禾聽到她說的,微微一愣,低頭看她,看到她面頰、耳根緋紅,躲在自己懷裏不肯擡頭。
他終于被她逗笑。
他一手卷好逗缇嬰開心的地輿圖,一手撫摸她後背,拍了拍,淺笑:“好的。”
缇嬰微惱:“你不許笑!”
江雪禾:“嗯。”
她擡頭,抱怨地看他淡然面孔。
他不笑時,眉目清寒鋒銳,眼神冷淡,實在沒有人情味兒……缇嬰只好苦道:“你還是笑吧。”
江雪禾再一次挑眉,忍俊不禁。
原來方才,她在他耳邊偷說的那句話是 ——“你教我寫字讀書吧,我不認字。”
—
為了給未來師父留個好印象,缇嬰打算開始讀書。
江雪禾回去翻看夜殺身邊的紙墨,準備當個好老師,教她文字。
夜殺跟前沒有什麽書籍,夜殺沒有空讀書。
江雪禾微有困惑。
他雖無記憶,卻隐約覺得自己博學,覺得自己縱然不是學富五車,縱然不修儒學,但自己的學識似乎并不差……他目光閃爍。
他想,也許在真實發生過的故事中,夜殺曾為了缇嬰,特意去自我提升過。
他曾為了她而拿起書卷,為了教她而研究文字。
在夜殺枯燥的斷生道求生的那幾年,弱小的缇嬰,應當是他的動力之一。
夜深時分,江雪禾坐在夜殺的屋中,看着這裏的一桌一木,一飲一啄。
他低垂着眼。
他靜靜感受着一切,漫聲低語:“那麽……我是何時喜歡上你的呢?”
他萬分了解自己。
他知道自己在缇嬰面前的一切都在作僞。
無論是無支穢,還是夜殺,都是假的。
無支穢的溫柔缱绻是後天養成之過,夜殺如今的活潑昂然是不想缇嬰怕自己的原因,本身的江雪禾……他沒什麽感情,沒什麽喜好。
以虛假模樣行走人間的江雪禾,是何時喜歡上小師妹的,是如何心甘情願将她喜歡的模樣刻入骨髓,即使失去記憶也不忘卻呢?
江雪禾想,他也許會在這個故事中找到答案。
—
江雪禾便斷斷續續地教缇嬰。
他一邊教她修行,一邊教她讀書寫字。
在他們的逃跑計劃中,他們需要蟄伏漫長的時光……到缇嬰十歲時,到鬼姑可以得到新的孩子時,他們便一起動手,一起逃走。
江雪禾在教缇嬰的過程中,沒有忘記他的“每夜睡前故事”。
他對此已經不抱希望,但他依然每夜都要講這個故事,希望能通過故事,勾起缇嬰藏于深處的意識的共鳴。
只是因為他沒有記憶,這個故事,總是沒有起因,沒有過程,沒有結局……
缇嬰六歲的時候,聽得稀裏糊塗,不敢打斷他,只好悶悶地聽;缇嬰七歲時,她便勇敢提出質疑,問他很多怪問題,被他用“明天再講”來糊弄;缇嬰八歲時,她看出他根本不熟悉這個故事、卻偏要講,百無聊賴下,她幹脆自己來講,給故事講出很多種可能,講師兄妹怎麽逃出牢籠……
缇嬰九歲時,她開始買話本,參考別人的故事,來圓江雪禾的故事。
缇嬰嘆氣:“這個睡前夜讀,你是非要講,對嗎?”
她聽到少年輕笑聲。
他這人性情溫柔內斂,偏偏有一腔固執,自二人熟識,他就堅持講故事,講這麽多年也不煩……
缇嬰深吸口氣,道:“那今天,還是由我來編你這個故事。你聽聽我新編的,有沒有比你那個講不出來後續的故事強?”
她聽到少年笑道:“願聞其詳。”
她擡起臉。
春光明媚,日光葳蕤卷起塵埃,坐在窗下的小少女仰着臉,膚色雪白,唇紅眸黑。徐徐風入,她發間的兩根發帶被風吹揚,拂過她小小面頰。
她坐在日光中,臉上是一團消不下去的嬰兒肥。
在時光輪替中,在這個記憶幻境中,她終于在他的守護下,被養得神采飛揚,一日日長大,漸漸擁有日後小佳人的美麗輪廓。
她趴伏在桌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窗外背對她的少年。
當她一點點長大時,他也在漸漸長大。
他越來越高挑,修為越來越高,本事越來越深不可測。她每次從鬼姑那裏逃出來,都來固定的地方找他。他變得忙碌,她總要等他。
她在這裏等呀、等呀——
颀長瘦高的少年轉過臉來,眉目清潤,面容昳麗。他濃長的睫毛掀起,向她看來……
缇嬰一下子用書擋住臉,藏在了書後,遮住自己臉上的熱意。
—
她尚是個半大孩子。
但她的小禾哥哥已經在長大,已經有了俊俏少年郎的模樣。
她在稀裏糊塗的常日相伴中,感覺到小禾哥哥與自己的不同,她尚未分出來這點不同是什麽,只是覺得很喜歡他。
她期待未來,期待——逃離鬼姑的掌控,與他一起生活,做真正的兄妹。
—
而今,趴伏在桌上的九歲大的小女孩缇嬰,便捧著書,問江雪禾:“約定時間到了,我早早給你傳了消息,你遲了三日才來。
“你再晚一點,我就要回鬼姑身邊了。你這次就見不到我了!”
江雪禾道:“有些麻煩的事。我不是來了嗎?”
缇嬰:“你的麻煩事,不過是殺人罷了……小禾哥哥,你要少殺人,你的任務,能推就推嘛。”
江雪禾笑起來。
十四歲左右的少年,眉清目秀,分明淩厲的臉部輪廓,卻帶了女孩子一樣的文秀感,中和了他身上的寒氣。
他俯身到窗邊,隔着窗,在她臉頰上抵了抵:“我知道。”
他揶揄道:“我要做個好人,不是嗎?”
缇嬰:“嗯……”
她默默把自己在讀的書給他看,江雪禾低頭瞥一眼。
他如今修為高了,一目十行不在話下,他随意一瞥,左看右看。
她遞來的書中,左邊寫着“與人為善”,右邊寫着“因果報應”。樁樁件件,皆是勸他從善,莫要執迷不悟,在壞蛋的路上走得頭也不回。
缇嬰認真規勸他:“你要少做這種事,你知道嗎?不然,我們日後的師父出門一打聽,哇,你這麽壞,他不收你當徒弟了,那怎麽行?”
江雪禾道:“沒關系。我做的事,外人都打聽不出來的。”
缇嬰被噎住。
她把書一摔,板起臉:“問題是這個嗎?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枉你還是修士天才,你難道不知道所有因果,都在天道凝視下早已寫定了嗎?”
天道……
江雪禾眉心忽地一跳。
他捕捉到些許危機與熟悉。
他凝眉沉思,喃喃自語:“結局早就寫定了麽……”
……不見得吧?
缇嬰見他走神,不禁抓狂:“啊啊啊啊!你越來越過分了,你都不聽我說話了……你真的能當好我哥哥嗎?!你再這麽不上心,我就不要你了!”
江雪禾回神。
他道:“不要我,你要誰?”
隔着窗棂,他捏着她小下巴晃了晃,開玩笑地笑:“萬一你日後的師父不喜歡我,覺得我作惡多端,不想收我為徒,只願意收你一個……那你要去嗎?”
缇嬰怔一怔。
她撇過臉,小聲說:“……那我是要去的。我努力了這麽多年,我不要因為你而放棄。”
江雪禾心間微滞。
他察覺自己一瞬間的勉強和狼狽。
但他笑了笑,收回逗她的手,沒再說什麽。
她說完,大約覺得不安,擡頭向他看來。
江雪禾沖她笑:“我們出去逛一逛,好不好?今天好像是他們城裏的祈福節,我過來時,見到很多花燈,你要不要去看看?”
缇嬰定定神,沖他點頭。
她向他張開雙臂。
他怔怔看她,直到她抱怨:“你抱我出去啊。怎麽這麽笨!難道你抱不動我嗎?”
江雪禾:“有門有窗,你也是修士,卻偏要我抱。”
他這樣說着,聲音變低變柔,在缇嬰要反駁前,他已經傾下身,手臂穿過她腋下,将她從窗內抱了出來。
他耳畔聽到她嬌氣的笑聲。
他心間何其軟。
縱是為了她永遠這般開心與天真,他也願意做許多事的。
—
這對未來的“真正的兄妹”,便相攜着出門玩耍。
夜如潑墨,華燈初上,街衢香火稀疏明滅。
原來這夜,被當地人稱為“地藏香會”。
世人用香燭與荷燈供奉地藏,在這一夜,剪紙荷花迎風而舞,茜草花籃充作“地燈”。人人于門前插香祈福,在燭影搖曳中,美好的祈福成為當地一樁盛景,壯闊如長河。
缇嬰跟江雪禾行于人流中,看着街衢兩邊的盛景,目不暇接,津津有味。
江雪禾牽着她的手,怕她只顧着玩,從而走丢。
但她豈會走丢?
她觀看燈火的眼睛,忽然被一道飛光吸引,她眼睛追随着那道光,見是一方香帕,襲到江雪禾身上。
他側着臉,只專心看路,似乎對這裏的一切不是很感興趣。香帕飛來,尚未碰觸他面頰,他伸手一撈,便捕到了手中。
江雪禾與缇嬰回頭。
他們後方不遠處的一個燈鋪前,站着一對主仆。女子閨秀娴靜,侍女滿面含笑。
缇嬰非常友好:“我來,我來!”
她從江雪禾手中搶過帕子,想要熱心地還給凡間女子。那閨秀眼睛只輕飄飄從她身上掠過,又沾在江雪禾身上不動。
缇嬰心裏一怔。
她看到那位姐姐臉一點點紅起來,聲音低微,帶着顫音:“多謝公子……”
她旁邊的侍女大膽很多,聲音清脆:“小公子,我們小姐感謝你,請你喝杯茶。”
江雪禾平靜瞥過。
他若有所思。
他忽然感覺到缇嬰握着他的手一緊,他低下頭。
缇嬰臉色有點不太好。
他柔聲問:“怎麽了?是人太多了,頭暈嗎?”
缇嬰心中一派朦胧,并沒有完全明晰的理由。她只是忽覺不痛快,忽覺心間有什麽要呼之欲出……
她擡頭看着江雪禾,遲鈍地點了點頭。
江雪禾便牽着她,朝人群外走去。
那家侍女在後不甘心:“公子……”
江雪禾沒有回頭。
被他牽着的缇嬰卻回頭,渾渾噩噩地朝身後看。
她看到一片燈火暈然,美麗姐姐用分外不舍眷戀的目光追随着他們,不,那姐姐不是追随她,只是追随……
缇嬰扭過臉,擡頭看江雪禾。
燈燭光影下,他側臉半明半滅,鼻梁高挺,唇瓣紅潤。他的秾麗與凜冽之氣,吸引着所有人。
不相識的,相識的……
缇嬰模模糊糊地想:這是話本中說的,什麽“慕少艾”嗎?
她的小禾哥哥已經如此俊秀,引得許多姑娘傾慕……
而她、而她……
她對比二人的個子,對比兩人的不同。
她發現他已是個真正少年模樣,她卻依然是個孩子。
她追不上他的步伐……
—
到了人流稀少之處,江雪禾放慢步子,低頭查看缇嬰狀态。
燈火光影隔着一條長河,明明滅滅。
風拂綠柳,他在樹下停下。
他觀察她半晌,輕聲問:“還是不舒服?”
缇嬰擡頭看他。
她繼續對比二人的差距……
他個子修長,與她說話都要彎着腰;他一徑耐心,她卻是個矮蘿蔔……她比他小那麽多。
缇嬰嘆口氣。
年少的她,體會到幾分很遙遠缥缈的苦頓。
江雪禾再次問她怎麽了。
她漆黑的眼睛仰望她,眼睛忽閃間,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話:“我會長大的。你等我。”
江雪禾不知她何意。
他卻一向順着她,只是點點頭:“嗯。”
缇嬰還有一腔話想說,卻因過于年少與懵懂,而不知說什麽。她正想稀裏糊塗亂說一氣,就見他伸手,撫摸她額頭,柔聲:
“是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了吧?你都開始說胡話了。”
缇嬰頓時生氣:“我沒有說胡話!我是認真的……”
江雪禾:“那你不困嗎?”
缇嬰:“……”
她頗有些怨氣。
她想她小時候是沒這麽困的,但是跟着他久了,他天天催她睡覺,害得他一到時間,一詢問她,她就開始眼皮打架,腦如漿糊……
她分外不甘地瞪他。
他分外懂她。
他蹲下來,由她趴到他背上,背着她回客棧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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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背着缇嬰走夜路。
他心中想着一些事。
他聽到她在背上呼吸清淺,以為她睡着了,便沒有再掩飾自己的漠寒冷意。
他收了臉上的一切溫軟神情,面無表情地走這段路。
所以缇嬰開口時,讓他怔了一怔——
缇嬰:“我之前是騙你的。”
江雪禾:“……什麽?”
缇嬰抱着他脖頸的手收緊,她呼吸暖暖地伏在他頸上,将他一顆心熨得時遠時近:
“如果未來師父不喜歡你,不要收你為徒的話,那我也不拜師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跟着你。你去哪裏,我去哪裏。“
江雪禾睫毛顫抖。
他良久沒說話。
背上的小姑娘,被他養出了一些任性。她如紙老虎一般,只朝他發洩不滿:“你說話呀!難道你有什麽事,不能和我分享?我什麽都告訴你,你不能這樣不公平。”
她希望他什麽都告訴她……
江雪禾沉默很久。
江雪禾低聲:“那我有一件事,不知該不該說。”
缇嬰:“嗯?”
江雪禾:“我這一次,之所以耽誤很久沒來找你,是因為我接了一個新任務——谷主說,找到了我爹娘,找到了我家人。我要殺掉他們,才算正式被斷生道接受……
“我原來有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