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終焉2
第156章 大夢終焉2
白鹿野覺得南鳶變得有些奇怪。
這種奇怪, 是自從她接受夢貘珠、得到巫神宮完整傳承開始的。
許是完整的傳承,全知的能力,會改變一個人。
她更加地冷清, 更加地寡言, 更加地獨來獨往。
白鹿野心知她接受夢貘珠入身體,必然會非常痛苦, 他因此而去尋她,想在她痛苦時陪伴她左右。然而守門的侍女侍從總是回答,大神女不見任何人。
南鳶誰也不見,連他也不見嗎?
同行的畢方嘲笑白鹿野:“你是誰,人家為什麽非要見你?你們不過是為了救人, 而暫時結親。南姑娘可是大神女,她如今對過去、未來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這樣的大神女,會将你放在眼中嗎?”
白鹿野無言以對。
他心存愧疚, 又不知如何與南鳶相處, 便只能順着她的意。
而今婚宴上,南鳶傳音入密,對他提出一個要求。
魂殿賓客如雲, 滿堂人聲鼎沸, 南鳶這一句傳音入密,卻如冰雪附體,讓白鹿野遍體生寒, 感覺不到絲毫婚宴的喜慶氛圍。
他所有的難言的徘徊的不知何解的情愫,都在她這句話中被凝結住。
他許久沒說話, 最後,還是側過臉, 輕輕應了一聲。
站在他左右的畢方,聽到白鹿野那一聲中的哽咽。畢方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向這對新婚夫妻看去——
新娘清美,夫婿風流。
嗯,必然是他聽錯了。
—
南鳶召所有巫神宮弟子,随她與新婚夫君一同進入穢鬼林。
衆人雖不解,卻也無異。按他們想來,天下穢鬼潮突然齊齊爆發,大神女可能覺得這與穢鬼林有關,大約是帶他們一同進來加持封印。
畢竟,平時除了大神女這樣得到完整的巫神宮傳承的人,尋常人已經進不得穢鬼林了。
在幾十年前,無支穢在沈玉舒的婚宴上生事、沈玉舒又在穢鬼林中斬殺一頭無支穢,巫神宮就封印了穢鬼林,連巫神宮弟子都不得進入。
南鳶帶他們一同進入。
進來時,衆人便感覺到龐大的缥缈的濃郁的穢息。穢息在此凝聚,因數量過多,整個天幕被陰雲籠蔽,與林外的豔陽天高照判若兩地。
南鳶與白鹿野穿着嫁衣、婚服。
法眼可見,穢鬼林正中心,穢息最為濃烈。
南鳶将一道收回忘生鏡的法術打入白鹿野眉心,又對白鹿野指出方向:“那處就是忘生鏡所在,你帶幾人,一同将它收回。我巫神宮靈寶,不可受穢息常日侵染。”
衆人皆無異議。
白鹿野帶着畢方、還有南鳶指定的一些天官神女離開,南鳶又對跟着自己的衆人各自安排了任務。
十人一隊,各自去檢查穢鬼林各處的封印是否還牢靠。若是有異,十人成陣,正好加持。
最終,南鳶只留下自己獨自一人。
南鳶獨自去檢查剩下的幾處最強力的封印。
留給她的封印,是穢鬼林四角陣腳。
她到達一處,開始檢查封印。
當她站在陣腳位置,她眼睛忽而流過一重渾濁的光,睫毛輕輕一顫。她再擡起眼時,面色如常,只神色更為冷清。
她的天眼與衆不同,當她打開法眼時,她可以看到此處陣腳的封印,已經被一重詭谲的氣息包裹,快要被消融掉。
她置身其中,那氣息向她撲來,将她卷于其中。她閉上眼,靜靜感受那氣息入體的感覺。慢慢地,她将法力凝于指尖,便看到詭谲的黑色的氣霧,在自己指尖浮動。
這不是穢息。
若是千年前,這應當被稱為“魔氣”。
穢鬼林通過長達千年的演變,不斷地收縛穢鬼,讓穢鬼中誕生無支穢,又讓無支穢在此厮殺……不斷地厮殺,不斷地演變,漫長的時光,終于讓穢鬼林中誕生了“魔”。
“魔”尚弱小,只能依附于人逃離此地。它還沒有長大,沒有獲得更強大的力量,但是它即将獲得……
南鳶唇角,浮起一絲詭異的笑。
她并沒有加持這封印,她直接毀掉了這裏的封印,看着魔氣如騰龍盤旋,快速席卷此地。南鳶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
依樣畫葫蘆,她又前往其他的封印之處,解開封印,放魔氣出來肆虐。
她眉心,流光點點,時明時滅。
她最終站在最後一處關鍵陣腳,要解開此處封印。四角封印都解開,這座穢鬼林再也困不住魔氣,這裏的人,沒有一人能夠抵抗魔氣的侵入……
她運法之時,身後縱來三根絲線。
她當即旋身去躲。
她尚在施法,只能躲避,沒法還擊。那三根絲線卻如長了眼睛,以玄妙的力量,讓她的心神空茫一瞬。她的天命術足夠強大,很快從這種恍惚中醒神,便立即明白自己被克制了。
她立時停下施法,去對付那襲擊。但是時機已然錯過。
不過是眨眼之息,三根絲線躲過一切天命術的窺視,紮入她心口,穩穩地攝住她。
直擊命脈,一擊得手!
南鳶唇角瞬間滲血,眼睫顫動,眼睛空洞,兩重不同的流光在掙紮……
浸入她心口的三根絲線收緊,她被絞得全身顫抖。一重法術清光順着絲線游走,她擡手便扣住那絲線,想要将其從體內拔出……
雙方對峙!
漸漸的,南鳶唇角血濺在絲線上。
“滴答。”
如同訊號。
血紅濺濕絲線,南鳶的眼睛開始變得清明……
此時,她聽到男子低涼冷漠的聲音:“大天官,還不從阿鳶身上離開?!”
南鳶睜開眼睛,模糊視野中,她目光順着血紅絲線,看到林中步出的身着婚服的少年公子。他手中扣着傀儡線,一點點将一團光明無比的東西從她體內攝出。
身後跟随的幾位天官神女看呆了,但是這幾個被選中的天官神女,皆與南鳶關系不錯。此時看到如此異變,當即明白南鳶被寄生了。
他們只是震驚:“大天官?!”
渾濁的夢貘珠,順着傀儡絲從南鳶身體中一點點流出。當夢貘珠徹底離開南鳶身體時,南鳶渾身戰栗,她再撐不住,半膝跪地,吐血不住。
但她擡起眼,與白鹿野複雜的眼神對上。
在一衆人中,他豐神俊朗,秀美絕倫,實力又是一等一的強。
當她發現自己被大天官南鴻寄生後,她第一想到的,就是可以克制天命術的傀儡術。
而正好,她的新婚夫君,是天下最厲害的傀儡師。
……他從不心軟,從不猶豫。為了大局,為了救師妹,他一定會助她。
—
天地風雲色變,穢鬼林中,穢息夾雜着魔氣游走。魔氣的封印沒有被完全放出,躁動不已,整片天地便如同褪色般,一點點變冷、變沉。
衆人都注意到與穢息不同的那種力量——“這是什麽?!”
為何巫神宮的天官神女,都不能将其壓下?
白鹿野抿着唇。
跟着他的畢方已經看呆,眼睜睜看着白鹿野剖開南鳶的身體、心髒,從中硬生生将那與南鳶已經融為一體的夢貘珠取出。他看白鹿野面色慘白,操縱傀儡絲的手指卻絲毫不抖,可見此人心硬心狠。
畢方不禁凜然,心想幸好自己選擇與白鹿野站在同陣營,不然,自己若強行要白鹿野臣服妖族大公子,還不知道會造成什麽血流成河的局面……
白鹿野,可是連他的新婚娘子,說殺就殺的。
傀儡線被勒出暗紅色,夢貘珠光華閃爍,在傀儡師的重重法術加持下,藏頭藏尾的大天官南鴻再也藏不住。
一聲嘶啞的吼聲後,衆人看到夢貘珠變成了一個人的模樣——披頭散發,形容狼狽,正是消失許久的南鴻。
南鴻此時形象與昔日不同,他本有些胖,卻靠着一張俊臉,而有很多風采。但此時,陰黑的充滿戾氣的氣息在他臉上游走,時時侵蝕他的神智、眼睛……
他陰森的眼睛看向衆人,口吐谶語:“你們都将死于此地!”
天官神女們:“……大天官!”
他們怔怔地看着如今的南鴻,又扭頭去看跪地喘息微弱的南鳶。
南鳶臉色蒼白,在飓風中,單薄如紙片泠泠。她擡起臉,對白鹿野說:“我巫神宮的叛徒已經捉到了……多謝白公子。白公子拿到忘生鏡了吧,白公子可以将忘生鏡先帶出穢鬼林。
“恕我不能遠送,也不能留公子——此時此刻,我巫神宮要清理門戶。”
她眼睛盯着南鴻,盯着這位她的親生父親。
南鴻發出猖狂大笑聲:“清理門戶?清理門戶?!南鳶,你小兒狂徒,若非我手下留情,你焉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眼神陰沉:“清理門戶……不錯,我也正要清理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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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野與畢方離開,聽到身後天官與神女張皇而心痛的聲音:“大天官,你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
那些質疑遠去。
白鹿野低着眼。
畢方有些茫然,有些不甘心地回頭:“二公子……”
白鹿野:“噤聲。我們将忘生鏡帶出去。”
畢方:“難道不管南鳶了?她……”
她被你三根傀儡絲弄傷,縱是為了揪出大天官,她此時也……
白鹿野道:“我要救小嬰。”
畢方怔怔看他。
他從少年冷然的側臉上什麽也看不出,少年的眼眸那樣漆黑,那種人類于世間掙紮的複雜的感情,他這個力量無窮的大妖,始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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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穢鬼林深處,跪地的南鳶,仰望着那發瘋的南鴻。
在衆人心痛震驚中,她收着自己呼吸間的痛意,淡淡道:“他被魔氣侵蝕了。”
衆人更茫然:“魔?”
那是什麽?
南鳶盯着南鴻,她想起自己幼時東躲西藏的日子,想起自己在杭古秋膝下學本事的那些年歲,想起杭古秋将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的往事……
她聽說自己的身世時,用稚氣而清冷的語調,曾與杭古秋說:“我不打算報複誰。被命運牽着走的人,必會困死于命運。我爹弄錯了‘天命術’,天命術絕不是他那樣用的。
“我會回到巫神宮,我會告訴世人,真正的天命術,絕不終生為此而懼。”
那時的杭古秋,用晦暗不明的眼神凝望她,久久不語。
杭古秋留下一聲嘆,自那以後,随她去了,很少再管教她。
南鳶一直在想自己做錯了什麽,讓杭古秋失望。她想了許多年也沒有想明白的原因,在前些日子,夢貘珠進入她體內,她通古知今,看到了所有原委後,她才明白自己讓杭古秋失望的原因——
他失望于她恪守本心。
他失望于苦難加身,她不為此驚懼,不受其誘惑,不惶惶不可終日。
他失望于,她沒有被誘引,沒有與巫神宮決裂,沒有在厮殺中死去,沒有在仇恨中變成無支穢。
她擁有如此絕佳的資質,卻沒有變成無支穢的可能……真是讓杭古秋好生失望。
她沒有,但是南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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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南鳶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輕聲道出:
“魔,那是千年前才存在的怪物。仙人封閉仙路後,也将魔一同封印了。但是世間修士想重開仙路,有的選擇誅殺千年前那位仙人,逼那位仙人改敕令;有的則選擇讓世間誕生魔。
“因為那是一道敕令——當魔誕生後,仙路就會随之打開,敕令自然得解。”
天官和神女們聽得無言。
這幾句話,有的已經看到了,有的正在發生。而他們看着那個被傀儡絲困住的、沖着他們冷笑連連的面目全非的南鴻,只覺得更加不解:
“可是,這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那是修仙人士的事。我們巫神宮修的是神術,仙路開不開,都和我們無關。大天官為什麽、為什麽……”
南鳶:“因為修神,是巫神宮自己琢磨出來的修行路。在此之前,沒有人特意修神,巫神宮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成神。一代一代地摸索,到了我爹這一代,我爹覺得,自己可以造出神了……”
南鴻陰沉:“可惜巫神宮出了你這個敗類!打亂了我所有的計劃!”
南鳶睫毛一顫。
她呼吸變得困難。
體內的三根傀儡絲,吸取着她的生機。她用法術壓制,但那從她體內剝離夢貘珠的力量,是白鹿野最厲害的手段……他既出了全力,她必然艱難。
南鳶緩了一會兒,才接着說:
“我不知道我爹什麽時候選擇與杭古秋合作的。”
這又是一個衆人不知道的訊息:“杭古秋?觀天山的首席?等等……”
他們已經聽不明白,而南鳶則抓緊時間,繼續為他們說明所有。
她必須将所有事和盤托出,這些人才能信她,才會選擇和她站在一起。
她始終堅信,世間壞人很多,但好人也不少。當大家明白發生的所有事後,做出的選擇,未必會選杭古秋——
“我取夢貘珠時,我爹就已經寄于夢貘珠上了。你們不覺得,我得到巫神宮的完整傳承,過于快了嗎?我只得到夢貘珠,就得到了傳承……那是因為,我爹寄于夢貘珠上,我爹暗自同意了我的繼任,獲得巫神宮的傳承。
“他之所以這麽做,是為了讓我們進入穢鬼林,他操縱我的身體,解開所有封印,放出穢鬼林養了這麽多年的魔氣,讓這些魔氣附于我等之身,進入人間。
“他要重塑魔物昔日榮光。他要魔氣進入人間,讓魔氣篩選,重新誕生魔,讓世間變回千年前魔道大盛的世間。
“他操縱我,不惜自己主動接納魔氣,為了讓魔氣侵染我的心魂……”
南鳶顫抖着擡手,衆人看到她指尖的魔氣。
南鴻哈哈大笑。
南鳶在衆人驚恐的眸光中承認:“是,我被他種下了魔氣。他不會放我離開這裏,他要我死于魔氣下……因為多年前,我會讓巫神宮滅門的谶語,讓他惶然不安。因為我在玉京門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更加相信谶語一定會發生,他要殺了我,要改變巫神宮滅門的命運。
“他在這時,被一個厲害人物找到。”
南鳶目光變得渙散。
她的天命術,夢貘珠殘餘的力量,讓她恍惚間看到曾經發生過的事。
她将這些事道出:
“那人是半仙……”
衆人再驚何為半仙。
南鳶已經不為他們解惑,只自顧自說下去:“我爹困于天命術,絕望于自己改變不了命運,眼睜睜看着那個命運到來。他想殺我,卻覺得殺不死我,因為命運會無數次為我擋災,他看不到殺死我的希望……
“但是半仙到來,一切都不一樣了。半仙将魔的秘密告訴他,我爹毫不猶豫地選擇合作……
“我爹甚至為了半仙的宏圖計劃,願意自己化身為魔的養料啊……”
“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南鴻大怒,他聲如振雷,蘊含魔氣,他掙脫掉傀儡絲的束縛,本可以繼續自己的計劃,但是在衆人驚怒的目光中,他停下來,冷冷看着這些天官神女,“我是為了巫神宮能夠傳承下去!”
南鴻眼中閃着瘋狂的光芒:“巫神宮不能滅于我手中,巫神宮不能被南鳶這個壞孩子弄毀……我對抗命運,但是無數次命運都告訴我,它發生不了任何改變!
“只有更強大的力量介入,只有更偉力的存在,可以撥動命運絲線,改變所有已經定下的軌跡……”
他眼中現出崇拜之色,他喃喃自語:“他讓我看到了,他可以遮蔽命運……他手段萬通,他是真正的仙人!
“仙人之下,凡塵蝼蟻的掙紮,都算不了什麽!
“變成魔又如何?仙人只是要恢複千年前的秩序,我願意為仙人效勞!只要我幫仙人,巫神宮就可以長存……”
南鳶仰望着他,額上遍是冷汗,唇角也變得蒼白。
南鳶一字一句:“即使巫神宮變成魔宮,即使巫神宮的人都被種上魔氣,變成魔種?!”
南鴻俯視她,睥睨她,輕蔑道:“魔又如何?仙人會照拂巫神宮的。你這樣的蝼蟻,撼動不了仙人片刻意志。”
南鳶微微笑了。
她從不笑,于是她此次笑,讓南鴻震怒不已。
南鴻:“死到臨頭,你笑什麽?!”
南鳶就地而坐,盤腿結印,明亮的光華亮于她眉心。
南鴻不知她在做什麽。
南鳶看着他:“我撼動不了仙人的意志,所以我沒打算與杭古秋拚殺。但你亦不能成功。
“爹,你有沒有想過,你于命運中窺探到的,有可能會用另一種你沒想過的方式發生——”
她掌心中光華大盛,以她為中心,無形符咒向外飛出,遍傳天地——
“巫神宮弟子聽令,封印穢鬼林,誅殺魔氣,不死不休!”
南鴻臉色慘變。
南鳶仰望着他,卻如同俯視着他:“爹,巫神宮滅門,會是因為你——因為你讓魔氣出來,所以我要帶着所有弟子,一同封印魔氣。
“巫神宮自誕生起,是為了除穢!而不是為了成神。你弄錯了因果。
“我們都會死在這裏……但巫神宮不是因為我而亡,是因為你而亡。
“你是被命運捉弄的可憐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