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澹寧迷迷糊糊中也意識到自己喝得有點多,很快抿着嘴不肯再喝。周睽也不勉強他,自己把杯子裏剩下的一小半拿過來喝了。

雖然當着澹寧的面喝了不少,但這是他從開始到現在喝的唯一半杯,剩下的都倒進了旁邊的草叢裏。

魔淵裏制法的酒要比人間的烈,而他從不是什麽正人君子,酒裏還額外加了點東西。

要不然憑澹寧表現出來的樣子,周睽還真沒把握灌醉他。

酒量是天生的,即使到現在,澹寧也只是顴骨浮起微紅,兀自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地看着地面。

這人喝多了是個悶葫蘆,周睽在心裏後知後覺地苦笑,随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畢竟今晚并不全為了套話,如果是套話,大有比現在更好更精妙的方法。只要他願意,就能哄得澹寧把一切都說出來。

他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貪心。

澹寧渾然不知周睽心裏的彎彎繞繞,他現在沒什麽思考的餘地,還能剩下的念頭頂多是周睽這酒勁真夠大的。

甚至他連周睽的存在都忽略了,仿佛周圍沒有人一般,一心一意地盯着眼前的虛空。

“澹寧?”周睽試探地喊他。

澹寧轉過頭,茫然地“嗯?”了一聲,一雙眸子清澈明亮,幹淨到讓人能看到他一片空白的大腦。

周睽:“……”

這樣也不錯,周睽嘆了口氣,有點發笑地去拉澹寧,可剛觸到澹寧的手臂,便覺得那衣物下的每一寸肌肉都是緊繃的。

就像……在等着什麽時刻。

周睽臉上剛有的那一點兒笑容漸漸消失了,他松開澹寧,陪他一起等着。

天色幾乎已經黑透了。

澹寧突然輕輕嗯了一聲。他甚至沒有張開嘴,咬着牙關,聲音從喉嚨裏不自覺地發出來,聽起來像含糊的支吾,又像被強忍着的嗚咽。

但下一刻他再沒發出什麽聲音,只是小口急促地呼吸,不能控制地由內而外發着抖。

前面是靈泉,其他方向沒有什麽。他勉強擡頭看了一眼,把自己團成一團,模糊地倒下去。

“澹寧!”周睽把澹寧攏到懷裏,厲聲喊他。

他想讓澹寧身體稍微展開一點,但對方根本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混混沌沌地在自我的世界裏發着抖,身體弓着,努力想把頭埋進遙遠的臂彎或是膝蓋裏。

這種姿勢周睽根本沒法動作,可失去了思維的澹寧沒有任何罅隙給他哪怕一點兒配合。他在魔淵裏的一百年早已習慣了一個人扛過去,唯一能想能做的也只有要扛過去。

他的面容不知在什麽時候已是半魔化的狀态,即使閉着眼睛,屬于魔族的特征依舊乍眼。這種時候只要他放松哪怕一瞬,就會立刻徹徹底底地魔化。

但是沒有。

“澹寧!!”

周睽幾乎一瞬間就紅了眼睛。他再顧不了那麽多,伸手強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手臂從身前拉開,過程中甚至用上了法力,才摸上澹寧的心口,把那一股緩解疼痛的靈力注進去。

澹寧起初并沒有反應過來,周睽的酒裏加了催化酒意的藥,讓他比一般程度的醉酒還要更嚴重些。

他過了好一會兒,失焦的眼神才移到周睽身上,像是才發現了他這個人的存在。

他迷惘地眨了眨眼,低下頭又不知道去看哪裏。

周睽跟過去細看,出乎意料地發現澹寧在那裏很安靜地哭泣。

他半魔化的相貌妖冶,卻總是因為固有的堅毅神情而保有一絲褪不去的清透。而大抵是生得太好看的緣故,即使是在哭,也讓周睽一刻都不能移開目光。

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周睽的注視,自顧自地沉默着流淚。長年累月的習慣讓他這個時候也盡可能地不發出一點聲音,除了眼淚透出的那點委屈,其他都被憋在心裏。

周睽從來沒有哄過人,每個字都說得無比小心:“澹寧,我在這裏,你……”

“嗯,我知道。”澹寧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他的聲音很低很平靜,像是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可我還是疼。”

他還是疼,說到底周睽只能幫他緩解一部分疼痛。剩下的那一點,清醒時他可以忍住,扮演得若無其事,但還是疼。

澹寧的眼角紅得厲害,他哭了一會兒,又小聲說:“周睽,我好疼啊。”

“我快堅持不下去了。”他說。

“如果注定會魔化……澹姝為什麽要把我生下來呢?”

魔族并沒有姓,只有名。他随母親姓,澹姝是他母親的名字。

從某種角度,周睽套話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可他看着澹寧,一點兒也不覺得開心,心中竟滿滿都是很久沒有經歷過的惶急與束手無策。

他把袖子撕了,給澹寧擦眼淚,澹寧安靜地由着他動作,或者他現在也根本不明白周睽在做什麽。

他只是很茫然地用目光去找他:“周睽,我……”

“你不會魔化。”周睽對他說。

讓所有人都覺得他的話是真的,周睽天生就有這樣的本事。可這一次,連他自己都這麽堅信,說出來的話也就格外地又有了一份安撫與動人的力量。

澹寧看着他,過了一會才很輕地點頭:“我知道。”

他從來都知道。

“可是……”澹寧說,不太明白為什麽自己的眼淚止不住,“我只是很疼,也許明天就好了……”

“每個朔日我都很疼,”他說,“但我也沒有什麽辦法……”

“嗯,”周睽坐在他旁邊,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讓澹寧靠上自己的胸膛,“我知道,我陪着你。”

這樣的姿勢對澹寧來講很陌生,他有些不習慣地掙了掙,但周睽用了實勁,根本不容他跑,堅定有力地把他按在那兒。

好在沒有什麽不舒服的,澹寧也就在他懷裏默默哭了一會兒,等到終于能停下來了,又小聲地跟周睽咕哝說自己疼得厲害。

周睽低頭親親他:“以後不會這樣了。”

澹寧沒有回答,一味把頭往周睽的肩窩裏埋。他喝的酒太多了,在疼痛的折磨下,意識早已模糊,只記得提醒周睽不要忘了一個時辰後再用一次咒法。

“嗯。”周睽答應道,低頭去看懷裏的澹寧。

他已經在酒和剛剛周睽的一道昏睡咒的作用下睡着了,又不能睡得安穩,眉頭緊皺着,偶爾在半夢半醒睜開眼睛,接着被周睽親一親哄睡着。

他的臉被周睽的衣服壓出了印子,周睽就把衣服扯開,讓他平躺在自己的膝蓋上。

周睽的手順着他眼角那抹迤逦的紅痕劃過去,落在散亂了的鬓發裏,不能控制地覺得澹寧真是好看。

平常的時候,他從鼻子到眉眼都是惹人喜歡的形狀。

到了半魔化的時候……

周睽又低下頭去看澹寧。

他的睫毛微顫着,嘴唇應該比之前薄了些,因為剛剛被親過,還有豔紅水潤的色澤。

看不到那雙眸子,可周睽能想象得到它們的樣子,是漂亮的淺琉璃色,看向他的時候偶爾會因為認真而睜大……

朔日沒有月亮,周睽凝望進遠方空茫的夜色,苦笑一聲。

他大部分時候要比大多數人都清醒,也正是這份清醒讓他在所有場合都能游刃有餘、保住性命。

可正是這份清醒,讓他知道這個時候覺得澹寧好看意味着什麽。

可是他真好看……

好看到周睽再不願意去想別的,再不願意去考慮其他東西。

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很久之後再睜開,又忍不住俯身去淺嘗辄止地親澹寧。

澹寧什麽都不知道,悶哼了一聲,頭沉沉地壓在周睽的腿上。

周睽眼底的情緒也很沉,他貪心,他知道他想要什麽,他也什麽都想要。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澹寧整個頭都在疼。他揉了揉太陽穴,發現自己在房間裏。

周睽的酒裏不知道下了什麽東西,居然能有這麽大的效力。

澹寧坐在床邊回憶了一會兒,發現自己最後能記住的事只到周睽端着杯子給他灌酒,他閉着嘴怎麽都不肯喝。

說實話,細想起來有點丢臉。

澹寧記憶裏根本沒有這麽喝醉過,也拿不準自己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麽。

但既然好端端地回來了,那就應該沒有耍酒瘋,但好像聽說有些人喝多了會亂說話……

他有些神色複雜地出門,周睽桌前已經擺了一摞古書,正拿着筆寫東西。

“朔日抑制魔族血脈的咒法,昨天晚上我發現還有些不完善的地方,今天看看能不能做出什麽修改。”看到澹寧過來,他主動開口解釋。

澹寧對那個咒法其實很滿意,但周睽如果想改,他也不會攔着,于是點了點頭。

“頭疼?”周睽敏銳地注意到他神情有點不對。

“還行,”澹寧說,“有點宿醉……還不是因為你——我昨天晚上說什麽了?”

“沒什麽。”周睽起身,抛給他一瓶藥。

澹寧接過來,藥丸有葛花和高良姜的味道,應該是醒脾解酒的:“你倒是備得全。”

“自然,”周睽嘴角擡了擡,沒有看他,坐下繼續寫東西,狀似無意道,“你從魔淵來到人間,還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澹寧:“什麽?”

周睽擡眼看他,似笑非笑:“想問問有沒有什麽能哄你開心的東西。”

澹寧:“……?”

他昨天晚上是不是說錯話了?

他端正了一下坐姿,小心翼翼地問周睽:“你這樣……我昨天晚上對你說什麽了?”

第 30 章

面前兩個人給的壓力實在太大,林驚潮也不敢馬虎對待,将咒文細細看過去,一時沒有說話。

澹寧像是一座石質的雕塑,凝固一般一動不動。周睽看着他垂下的左手滴答而下的血,暗自心驚。

“原來如此……”過了一會兒,林驚潮才再度開口,他看着石器上的咒文,“不是魔族血脈,只是魔族血脈占了絕大多數,人族的太不起眼,剛剛被我忽略過去了。”

“人魔雙血沒有魔化的時候,魔族血脈和人族血脈,應該是一樣的。”周睽一字一頓地說。

“他這個不一樣,”林驚潮說,“很明顯是九一分成——所以我剛剛才會看錯。”

“怎麽可能?”周睽問他,“除非是……”

他猛然頓住,想到了一個之前就曾想過、卻從不願意深想的可能性。

澹寧沒看他,依舊盯着林驚潮。

林驚潮研究着石器上顯示出的咒文:“你們別心急,讓我看看。”

“魔族血脈的确占很大的優勢,人族血脈只剩一點兒了,應該是……”他猶豫了一下,“好像是魔族血脈在吞噬人族血脈,雖然速度非常慢,但還是能看出端倪。”

“好,我知道了。”澹寧終于開了口。

周睽有些擔心地看他,澹寧沒什麽表情,甚至因為改換了面貌的緣故,也不能從那陌生的五官上看出什麽異樣的情緒。

他的脊背和肩膀與平常挺得一樣直。

澹寧手無意識地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進手心被劃開的血肉裏,竟沒覺出疼來。

“這個結果……”他又道,“和之前也差不多吧,反正都是要想辦法的……”

他擡頭有點茫然地看着周睽,問:“不是嗎?”

“人魔雙血必定魔化。我們之前一直以為魔化與個人的品性和意志力有關,直到趙子淵向我們證明——”

陳忠正顏厲色,深吸了一口氣:“證明他當初魔化,并不是因為什麽——只是因為時間到了。”

丁弘聽着他的話,即使已經知道,眼睛中還是忍不住透出兇狠與仇恨。

陳忠:“魔族血脈會侵吞人族血脈,當人族血脈徹底消失的那一天,人魔雙血就必定魔化。”

“這個時間很短,在趙子淵身上用了一百三十七年。根據他身上的種種痕跡,可以斷言,最多只用一百五十年,人魔雙血身上的人族血脈就會被吞噬殆盡。”

“我們不知道澹寧的具體年齡,但他剛出現在世人面前的時候是築基期,現在距離他入魔淵又差不多一百年過去。”

“即使他現在沒有魔化,我們也必須做最壞的打算——魔族遠遠要比人難對付,就算澹寧他心性善良——我們也絕不能再面對一個大乘期的魔族了。”

陳忠一番話說完,其他修士不禁一陣唏噓。

“澹寧在魔淵一百年都沒有魔化,”蘭雪居的一位長老道,“我還想着也許他能……不一樣一點兒。”

“我們又何嘗不希望,”陳忠擡了擡嘴角,眉頭卻沒有舒展,顯然是在強顏歡笑,“但事實證明,人魔雙血就是人魔雙血,命中注定會魔化成魔族……沒有什麽能改變這一點。”

周睽這幾天總是拿澹寧沒辦法的。

他之前的确有過猜測,如今也已經得到了證實——為什麽澹寧這些年來的反應會越來越嚴重,也覺得憑自己的越來越難以阻止魔化的腳步。

可這件事到底讓澹寧不那麽高興。

他一直以為只要足夠堅定、足夠勇敢,就能夠阻止這一切的發生,而那些不幸的預兆只是因為他在什麽地方有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動搖。

但原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廂情願的妄想,就算有孤注一擲的勇氣也抵不過命運的安排。

又怎麽可能不沮喪失落。

更可怕的是,如果導致魔化的是血脈間的天然蠶食而不是個人的力量,要阻止魔化……便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不僅朔日,澹寧活着的每一分每一刻,體內的人族血脈都會越來越少,他在無可避免地走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兩個人對此都心照不宣,卻也都沒說出來。

或者說,從聞道園回來後,澹寧表現得太平淡、太冷靜了——平淡冷靜得有些過了頭。

他甚至能如同平常一樣,和周睽讨論幾大門派之後的打算,以及他們該何去何從。

唯一有一次,是他和周睽有些郁郁地說:“總是有辦法的……反正就算不是這樣,就算是憑我自己……我本來也撐不了多久了,我也不是沒有想過這些。”

“就當幫你點忙吧,”他苦中作樂地打趣道,“反正修真界因為我,又把你劃進了打擊範圍,總不能看着魔族在萬象門為所欲為。”

“那你呢?”周睽問。

澹寧飛快地垂下眼睛,張了張嘴。

“我沒事,”他說,“我就是……還需要一點時間。”

他不是離了溫情與愛就不能活的人,只要有一絲沒有斷絕的希望,他就能繼續撐下去。

年少時是這樣,在魔淵裏的一百年是這樣,現在也依舊不會改變。

他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需要一點時間說服自己,繼續堅定地活下去,繼續努力尋找出路。

周睽只能嘆口氣,放澹寧一個人去。

澹寧這幾天約摸都沒有好好修煉,他跟着做事做不到心裏,卻明白自己不該打擾澹寧。

他只是偶爾能看到澹寧坐在靈泉邊,手裏拿着他母親留給他的玉佩出神。

他的側臉即使遠看也很漂亮,周睽能感覺到他看玉佩時的認真與純粹。他還年少的時候就喜歡這樣,還曾經對周睽說過,玉佩上的繩子是他新換的。

可那塊玉佩已經很舊了,他的母親也已經去世很長時間了。

澹寧甚至還喝一點酒,他有分寸,從來沒有在周睽面前露出過痕跡。但每到這種時候,他心情總會好一點,能活潑靈動地和周睽開些玩笑。

周睽又喜又憂,他不可避免地擔心,卻又覺得找個發洩的途徑不是壞事,況且他也很想多和澹寧說幾句話。

可到了朔日那一天,周睽的擔心和不安終于到了極點。

傍晚的時候,澹寧還沒有來找他。

重新相見之後,第一次澹寧沒有來得及過來,第二次有了前車之鑒,他中午的時候就來周睽這裏蹲點了。

沒有什麽原因,朔日太疼了,嘗到甜頭之後,澹寧絕不肯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吃苦又沒有好處,自然是能少一點就少一點。

也許再過一會兒澹寧就會來,周睽甚至有九成的把握他會來,可是……

周睽略一思忖,帶上東西出了門。

澹寧在靈泉邊,看到他露出驚訝之色,有些局促地站起來:“你怎麽來了,我正打算過去……”

他手裏還拿着那塊玉佩,見周睽來了便收回去,随即目光移到他手上,擡頭奇怪地看了周睽一眼。

“你帶這個過來……來灌我嗎?”

“你又不是沒喝過。”周睽挨着他坐下,“嗯?”

澹寧沒回話,把周睽帶的酒壺拿到手裏細細看了,發現居然是用魔淵裏方法制成的燒酒。酒量不好的人,只喝兩杯就會倒。

看來周睽是真打算來灌他了。

澹寧不算什麽玲珑心思,但到了這個份上,再反應不過來周睽想幹什麽,簡直就叫愚鈍了:“你不用這麽……”

“就當陪我喝。”周睽說。

澹寧看他一會,終于笑了出來。

“你這種心思要是用在凡人那邊,”他回憶着有些陌生的措辭,“至少也能混一個……王侯将相。”

周睽不以為意:“我要仍是凡人,早已經是一抔黃土。這都是魔淵裏逼出來的本事。”

周睽出來的時候帶了全套,為澹寧斟好酒,邊說邊點了點下巴,示意他喝。

澹寧倒也不矯情,一飲而盡,只覺得有意思:“你還真灌我啊!”

“嗯,”周睽簡單道,又給他倒一杯,“想問問你為什麽沒去找我。”

周睽這麽大費周章、拐着彎地想來套他的話,總不能什麽都不說。澹寧想了想,搖頭道:“你不用擔心我,我就是……有點害怕。”

周睽認真地聽他說話。

“也不是害怕吧,”澹寧解釋道,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轉頭看了看天色,“我就是想再等一會……現在天色還早。”

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山谷之上仍舊殘留着一絲半縷的霞光。

夜晚遲早會到來,他只是現在先等一下。到了晚上的時候,他還會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樣,毫不畏懼地面對它。

周睽輕嘆:“你在魔淵裏的時候,也一直這樣嗎?”

澹寧先點頭,又猶豫地搖頭:“剛開始不是,後來才這樣的。”

“可能是因為後來我沒那麽簡單了。”他補充道。

越是年少,越是簡單純粹,堅信自己能夠改變一切。

可随着經歷的事情多了,在面對重重磨難的時候,竟會不自覺地躊躇膽怯起來,卻又不知道為什麽而膽怯。

他有一段時間沒有再說話,乖巧地任周睽給他倒酒,好像兩個人來這裏本就是為了喝酒一樣。

“你不用這麽灌我,我不是故意不對你說這些,只是覺得沒必要。”澹寧看着杯子裏的透明液體,他酒量不差,但再這麽被周睽灌下去,還真不敢保證自己能扛住。

“是嗎?”周睽道,“我只是覺得有些東西,你說出來會好受一些。”

“無所謂好受不好受,”澹寧搖頭,語氣都軟了下來,“如果真的有事,我也會和你說的。”

“那如果,”周睽看着他,緩緩問道,“如果我想讓你告訴我更多東西呢?”

澹寧迷惑地回看他,沒反應過來。

他現在想東西不太能過腦子,但記憶中,好像沒有什麽是特意瞞着周睽的。

周睽見狀,沒說什麽,又倒了一杯酒,送到澹寧唇邊喂他喝下去。

第 29 章

一聽到陳憶霜的名字,反應最大的是沈冥。

他沒顧得上計較周睽對陳憶霜直呼其名,像只被驚吓到的小動物一般挺直了背,有點驚恐地向陳憶霜來的方向望去。

澹寧:“沈道友?”

“陳仙子怎麽過來了?”沈冥邊說便起身,“我還是去別處躲躲……”

然而他沒能如願,就被陳憶霜看見了。

她身姿娉婷地走過來,有點意外和驚喜:“沈冥,你怎麽在這兒?安瑞和封奇文他們在那邊一直找你呢?”

沈冥一臉的視死如歸:“我看到相熟的陳道友,過來閑聊幾句。”

“你們居然認識,”陳憶霜笑道,“這兩位是林宗師的人,阿忠托我照拂一二。我這不是挂心,就過來看看。”

陳憶霜是陳忠的道侶,在她面前再問沈冥關于陳忠和萬象門的事情并不妥當。幾個人就着桌上的靈果不痛不癢聊了幾句,沈冥很快在陳憶霜幾番暗示後不情不願地站起來。

他戀戀不舍地看了澹寧和這久違的清淨之地一眼:“那邊萬象門的道友還等着我去論道,先失陪了。”

“道友見諒,”沈冥走後,陳憶霜對二人歉意地笑笑,知道自己剛剛的小心機被看得清楚,“我畢竟隸屬于萬象門,不能不為本門弟子考慮。”

澹寧:“無妨,自然是要以門派為重。”

陳憶霜這才放下心來,對兩個人的态度又友好了幾分。

作為陳忠的道侶,她雖然修為略低,見識卻毫不遜于那些大乘期長老。就連周睽也認真起來,與她聊起來獨空寺中佛門專有的陣法。

可惜百花盛會着實事多,沒過一會兒,她又匆匆致歉,抽身出去辦事。

“沈冥年輕有禮,心性質樸;陳憶霜博學多聞,細致入微,倒都是有意思的人。”周睽看着陳憶霜的背影評價道。

“陳憶霜人的确很好,”澹寧猶豫了一下,問他,“但如果陳忠被魔族侵染,她會不會也有問題?”

周睽想了想:“不一定,她身上沒有魔族氣息,這個還需要以後确認。”

澹寧點頭,周睽接着說道:“等林驚潮回來,我們多多少少能知道點消息,或許能有些眉目。”

然而又過了僅不到半刻鐘,林驚潮就在萬象門一個弟子的帶領下過來,找到了他們。

“怎麽這麽快?”澹寧問道,就算是緊急情況下的議事,也不該結束得這麽早。

林驚潮擺了擺手:“我這不是憂心幫你們辦事——他們剛開始我就偷溜出來了。”

澹寧和周睽:“……”

“怎麽了?”林驚潮看出澹寧面色不對,有些疑惑,不過沒有追究,“趕緊跟我來,趕時間,早辦完早省事!”

“林道友呢?”

聞道園一間普通房間裏,站了十幾位大乘期修士,甚至素來不參加百花盛會的獨空寺也派了無名法師過來。

丁弘掃了一圈,沒看到林驚潮的身影,臉色越來越差。

“可能林道友有自己的主意吧。”旁邊一個淩玄臺的長老看到林驚潮偷溜出去,卻不敢與丁弘說,生怕這位暴脾氣做出什麽事來,“道友不必太在意。”

丁弘簡直氣極,咬牙道:“林驚潮這個樣子,聞道園遲早要完。”

“不一定,雖然趙奕有傷在身,但聞道園新晉大乘的萬修明不是來了嗎?”有人插話,“聞道園日後大乘期只會越來越多,還愁沒人管事?”

“不提這個,”卻是旁邊的無名法師開了口,“丁長老,我聽說萬象門有關于人魔雙血的新發現?”

“如今人間活着的人魔雙血只有澹寧一個,”他說,“趙子淵兩百多年前就被剿滅,如今關于人魔雙血的消息是從何而來的呢?”

不知為何,丁弘的臉色更差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陰沉着臉嘶聲道:“我們把趙子淵挖出來了。”

周圍一片唏噓之聲。

趙子淵魔化之前在萬象門學習修煉,魔化之後肆意屠殺萬象門弟子。幾個大乘期剿滅他後,雖恨不得将其挫骨揚灰,卻還是念在舊情的份上,給他一塊安葬之地。

生死大限是所有修士都不願提及的話題,更何況是被刨墳掘墓。一時間沒人接話,各有所思地沉默着,唯有無名法師嘆了口氣。

“善哉。”他道,“當日趙子淵一事,傷了你們的心,如今為了修真界又不得不如此,萬象門當真不易啊。”

“那……陳掌門今次如此重視這件事,”半晌終于有人道,“想必是從趙子淵身上,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丁弘卻沒回答他:“人魔雙血必定魔化,澹寧都大乘期了,沒有其他發現,你們就敢放他在眼皮子底下逍遙?”

“你們難道忘了趙子淵嗎?”他厲聲問。

無名法師雖是個出家人,但眉頭卻渾不像抛棄塵俗的樣子,随着對話越皺越緊。

“師弟!”丁弘這一聲驚動了另一邊的陳忠,對方走過來,無奈地喝止他,又對其他人道,“剛剛丁師弟提的趙子淵,确有此事,讓我與大家細細道來。”

衆人紛紛點頭,無名法師嘆了一口氣,跟着一起去聽陳忠的解釋。

澹寧覺得自己明白了,為什麽朝妖山作為一座普通的人造山,會被聞道園視作聖山上百年;為什麽朝妖山會毀,林驚潮覺得沒什麽關系。

只因為真正的關鍵不在于朝妖山,而在朝妖山的地下。

這裏簡直是一座守衛森嚴的寶庫。

兇險的禁制一道接一道,每走幾步就是一個新的關口。越往裏走,禁制和法陣就越陌生、越脫離修真功法,處處透着純粹的妖族氣息。

澹寧跟在林驚潮身後,神色也愈發謹慎嚴肅,怪不得周睽之前幾番嘗試都混不進來。

周睽在進來後不久就蹤跡全無,只剩澹寧一個人手裏拿着一個陣盤。

林驚潮走在澹寧身前半步,沒有向前走,反而一直小範圍地在原地兜圈子。

要在一個大乘期的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并不是易事,周睽和他研究小半個月,才粗制成了他手中的幹支回轉陣。

幹支回轉陣能小範圍地混淆時間和空間,只要陣中的人沒有被幹擾,就能強行淡化他們感覺上的時間流動和行進中的空間感。

林驚潮對周睽的離開一無所知,偶爾還和他們說一兩句話,自以為是在相互聊天。

澹寧一句都沒敢回,手上的陣盤和掐訣一刻都不敢停,只要差之毫厘,林驚潮立刻就能發現不對,讓他們今天出不了聞道園地下的門。

但即使這樣,最多也只能瞞一刻鐘的時間,拖得越久,被發現的可能性就越大。

澹寧時不時心焦地瞄幾眼周睽離去的方向,所幸周睽沒走太久,很快就回來,對澹寧點點頭。

澹寧松了一口氣,撤去陣法。

“妖族傳承下來的這些法寶其實很多都沒什麽大用,”林驚潮絲毫不覺,還在絮絮叨叨,“畢竟妖族修煉和修真界又是不同的路子,其實這兒都好久沒人來過了。”

周睽淺淺一笑:“是啊,你之前說得不錯,這些東西的使用條件太為苛刻,倒不如傳承中的其他部分有用。”

“到了,”又走了一段路後,林驚潮在一扇門前停下,帶他們進去,“應該就是這個,上古傳下來的神器。”

門內是半人高的銀白色石器,粗看像個磨盤,離近了有些像修真界常用來檢測弟子資質的圓盤定星秤,卻更精細,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刻痕和咒文。

“妖族文字。”看到澹寧好奇又緊張的目光,林驚潮解釋道,“有點古老了……不過我能看懂。”

他咬破指尖,滴了幾滴血上去,石器就發出亮藍色的光來,上面的咒文也跟着移動,顯現出新的模樣:“用起來也很簡單,法訣我會在這邊念,你只需要滴血上去。”

“這個光……”澹寧盯着石器發出的藍光,緊張道。

林驚潮擺手:“不用在意這個,妖族喜歡發亮的東西,這光就是用來裝飾的——具體情況要看咒文。”

澹寧看了周睽一眼,後者面色緊繃,肯定地對他點頭。

澹寧深吸一口氣,手中現出黑白兩色的短刃。他劃破手指,幾滴鮮血順着石器的凹槽流進去,在凹槽最底部的小坑裏沸騰了一瞬,随即被石器全部吸收。

石器剎那間光芒大盛,現出赤紅色的光來。

上面咒文的變化澹寧看不懂,他幾乎不敢呼吸,誠惶誠恐地去看林驚潮的表情。

林驚潮比他要輕松随便得多,瞄了一眼咒文,咦了一聲。

“不對啊,”他奇怪道,“為什麽它說你是個魔族?”

澹寧心猛地一沉。

他大腦一片空白,只聽到自己問:“什麽意思?”

“這天地守缺盤顯示你不是人啊,”林驚潮看着咒文道,“你的血脈就是純正的魔族血脈。”

澹寧僵立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可能,”只聽周睽說,他在這個時候依舊冷靜,“澹寧不可能是魔物,我能感受到他血脈中人族的成分,你确定結果準确嗎?”

“應該準吧,”林驚潮說,“要不你再試試?”

澹寧立刻對着自己又來了一刀。

黑白短刃無比鋒利,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氣,竟在手掌處拉開一條足有兩寸多長的傷口,再深就要見了骨。

鮮紅的血流成一條蜿蜒的河,石器顯出的依舊是赤紅色的光。

他放下手,絲毫沒有顧及自己還在流血,定定地看着林驚潮。

第 28 章

“就算他們改了主意,也不用太擔心,”周睽安慰他道,“雖然我這裏沒有萬全的把握,但要保證你我的一時安全絕對沒有問題。”

“陳忠是萬象門的掌門,他的意見會極大程度影響包括獨空寺在內的四大門派的意見,”他沉吟道,“只是我還是想不出,淩風到底想要做什麽。”

澹寧:“……找個機會把陳忠抓起來問問?”

“你倒是膽子大,也不怕萬象門來找麻煩。”周睽啞然失笑,接着又嚴肅起來,“不過也不是不行,但要看陳忠究竟被魔物腐蝕到了什麽程度……”

他還沒說完,眼角瞥到遠處一個小弟子匆匆跑來,立刻停下話音,往後靠到椅背上。

“兩位前輩,是陳仙子讓我來的!”小弟子修為才剛過築基,提了兩個食盒,有些緊張地過來把東西放下,“陳仙子暫時脫不開身,囑咐我把這兩盒剛摘下的靈果帶給兩位前輩,讓兩位前輩品嘗。”

“有勞,替我們感謝陳仙子。”周睽微微點頭,示意小弟子可以離去了。

“關于陳忠的事以後再議,目前要緊的是聞道園這邊的事。”小弟子走後,周睽道。

他看着澹寧打開食盒,露出裏面紅藍交加的靈果,不禁有些驚訝:“上百年的靈赤紫果,還是整整兩盒。”

這種靈果很難得,并且對化神期和元嬰期修士的修煉極有幫助,屬于大門派特供、在外面有錢都難以買到的稀罕貨。

食盒裏的靈果個個鮮亮飽滿,陳憶霜倒是有心了。

周睽心中感嘆,轉頭卻發現澹寧已經在吃第二顆了,不禁道:“你吃這個幹什麽?”

“啊?”澹寧沒明白。

“這些只對化神期有用,”周睽用下巴點點靈果,提醒道,“你能算是化神期,但修為是我灌的,根本漲不了,魔淵那邊的功法你都大乘期了。”

澹寧聽完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第三顆:“它挺甜的……”

雖然已經辟谷,但修士不是不能吃東西,尤其是在味道還不錯的時候。

“你要不要試試?”說着他遞給周睽一顆,“真的很甜。”

“沒想到你會喜歡這個。”周睽笑着搖頭,接過來将靈果拿在手裏把玩。

這靈果飽滿多汁,卻并不大,幾乎能一口一個。

澹寧吃得開心,面前卻突然坐了一個人:“叨擾一下,只剩這裏有位置了,二位介意嗎?”

周睽一直在無意識地盯着澹寧唇邊的果實汁液,此時擡起眼睛,見到來人是個年輕的化神期修士。

“別的地方不是沒有位置吧?”他語氣不太好地反問。

廳堂很大,絕不可能會沒有位置,以至于來這個偏僻的小角落和他們擠。

化神期修士嗐了一聲,友好笑道:“這不是特殊原因,二位行個方便?”

他說的是二位,看的卻是澹寧,顯然默認化神期的澹寧是兩個人中有話語權的那個。

澹寧驚訝地看着來人:“沈冥?”

“道友認識我?”沈冥顯然也很意外,他并沒有見過眼前的化神期修士。

“我們在雍都見過,”澹寧站起來行禮,“還多謝沈道友當時的襄助了。”

沈冥正是澹寧從魔淵出來後問話的兩個淩玄臺弟子之一,他略一反應,也想起這件事來:“你是陳道友?好巧!沒想到今日能在這裏見到你。”

“陳道友真是……”他張口想順着舊時的邏輯誇澹寧的長相。看清澹寧的相貌後卻愣了愣,只覺得這個人好像沒有當時想得那麽好看。

準備好的話說不出口,沈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得悻悻随澹寧落座。

僞裝成普通相貌的澹寧絲毫不知沈冥心裏所想,向他介紹周睽道:“這位是我的朋友。”

“幸會。”沈冥向周睽颔首致意,仍因為澹寧有些失落,從桌上的食盒裏摸了顆靈果吃了,才覺得好些,“陳道友不是散修嗎,怎麽會在百花盛會?”

周睽把桌上的食盒拖到離澹寧較近、沈冥不順手的地方,才向澹寧使了個眼色。

陳道友?

澹寧當初告訴沈冥的假名字是陳宗文,但他這時候也不能和周睽解釋,只得比了個“以後再說”的眼色回去。

“上次沈道友……跟我聊過天下大勢之後,我便覺得還是加入個門派好些,”他邊想措辭邊道,“就加入了聞道園,也因此能來參加這次的百花盛會。”

“聞道園……雖然不是淩玄臺,但聞道園也是三大門派之一,道友必定前途無量啊!”沈冥誇贊道,“不過聞道園化神期很多,陳道友你若來當客卿或供奉,怕是不會像在別的門派那樣被重視。”

澹寧搖頭道:“那不是,我拜入了林宗師門下,當他的弟子。”

已經編好的現成理由,不用白不用,到時候就算林驚潮來了,幾個人的話也能對的上。

沈冥愣了一下:“我聽說林宗師一貫不問世事,連聞道園的事都不怎麽管了,居然還會新收弟子嗎?”

澹寧拿了顆靈果:“他說看我十分投緣,就收下我了。”

沈冥點頭:“原來如此,林宗師辦事從心所欲,想來倒也不奇怪。”

周睽一直沒有說話,此時卻聽出不對勁來。

“林宗師近年來在聞道園鮮少露面,本門弟子都對他的脾性知道得不多,”他開口問道,“你不是聞道園弟子,怎麽會對他這麽了解?”

到了化神期的修士,尤其是沈冥這種化神後期、離大乘期只差一步的精英弟子,面對境界較低的修士,或多或少會有一份不可避免的輕視之心。

他本不太想回答周睽的問題,但看到澹寧好奇的目光,還是解釋道:“我知道這些,只因為我是淩玄臺袁非魚的徒弟,掌門大弟子。”

不僅澹寧,連周睽都詫異地重新多看了他一眼。

化神期後期,掌門大弟子,看起來年紀不大,這幾點加起來,幾乎等同于沈冥就是下一任淩玄臺掌門。

他離大乘期修為上差着幾十年,但在淩玄臺內部,地位可能已經比普通長老都高了。

“所以這不是來你們這邊躲清淨嘛……”沈冥不自覺地壓低聲音道,“剛剛萬象門的那堆化神期硬要纏着我,說是論道——不就是想攀關系嗎?”

“所以剛剛他們圍作一圈,是在圍着你?”澹寧問。

“是啊,”沈冥愁眉苦臉,“本來我想跟師父一起去議事,但百花盛會是為了化神期互相交流舉辦,我得為淩玄臺過來撐場子。”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澹寧和周睽交換了個眼神,狀似無意道:“林宗師剛剛也被叫去議事了——恰逢百花盛會,怎麽會選在這個節骨眼上議事?”

“百花盛會固然重要,但這不是事出有因嘛,”沈冥嘆了口氣,“萬象門那邊有了新發現,說是關于前些日子從魔淵裏闖出來的人魔雙血。”

澹寧心中一緊:“什麽新發現?”

“我也不太清楚,”沈冥道,“只知道萬象門突然堅定了态度,一定要和周睽、澹寧這兩個人對上,并想讓四大門派結成同盟,同仇敵忾。”

澹寧說自己拜了林驚潮為師,沈冥對他自然沒什麽戒心,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更具體的事情,要等他們回來才能知道,只是四大門派的舉動,必然會因為今天的事有所改變。道友也不用心急,等林宗師回來,問問他就好了。”

果然是萬象門。

萬象門底蘊深厚,在四大門派中的影響力最大,陳忠被魔族侵蝕,便代表着魔族的意見能極大地影響到四大門派的行事。

獨空寺方丈被澹寧打傷,現在還起不來,首座無名法師話不太管事,語權被大幅度削弱;聞道園林驚潮都這個樣子了,估計之後也沒什麽主意,會跟随大勢而動。

澹寧問沈冥:“那你們淩玄臺……最近有什麽動向嗎?”

“老樣子。”沈冥聳聳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淩玄臺主要着眼于門派發展,對此事呈保守态度——不像萬象門總覺得自己得為整個修真界負責。”

“這話總結得倒是不假,”周睽瞥他一眼,突然開口,“可一百多年前圍剿周睽之時,也不見淩玄臺屈居于後。在周睽手下隕落的十四個大乘期,好像有三個是淩玄臺的?”

沈冥瞬間漲紅了臉。淩玄臺是後崛起的門派,處處以門派發展為先。當年參與圍剿周睽,并無多少真心實意,為的只是事成之後提升門派威望。

可沒想到周睽是個難啃的骨頭,淩玄臺不僅沒達到目的,自己還賠了三個大乘期進去。

但這種隐秘的心思,自然不能對外說出來。

“我那時候才結丹,對當年的事了解的也不是很清楚,”沈冥面色不佳道,“但淩玄臺既然是大門派,也得有點擔當,況且當時是周睽毀壞魔淵封印在先……”

他說到一半,求助地去看澹寧,希望對方給自己說幾句話——他這位元嬰期的朋友,修為不高,問題倒是提得一個比一個犀利。

澹寧用胳膊肘捅捅周睽:“你怎麽回事?”

活像吃了槍藥一樣。

“沒什麽,”周睽湊到他耳邊,用沈冥聽不見的聲音耳語道,“考驗一下未來的淩玄臺掌門。”

他說得漫不經心,澹寧看看沈冥,又回過來看看周睽,只覺得莫明其妙。

“吃你的果子。”周睽把手裏的靈果塞給澹寧,遙遙看向遠處,“陳憶霜回來了。”

第 27 章

元嬰修士在百花盛會上并不顯眼,而如果他是某林驚潮徒弟的朋友這麽遠的關系,就更不會引人注意。

澹寧和周睽改換面貌,被林驚潮帶着進了聞道園。

朝妖山被毀去,聞道園最中心的位置不到兩個月間已經被改換成了一塊平地。雖然能看得出來倉促的痕跡,但已經算是恢複得差不多了。

——尤其是在如今聞道園布置的加持下。

剛入護派禁制,平地之上便是一排綿延幾裏長的整齊石臺,上面擺着各種珍貴靈草和酒食,周圍簇擁着各種或绮麗或清雅的花卉。

石臺邊站滿了身穿長衫的修士,以元嬰期最多,剩下十之二三是化神期,一個個都在談笑風生。

澹寧是小門派出身,在魔淵裏也沒見過這種場景,一邊保持臉上的從容和平靜,一邊又忍不住偷偷四處張望。

“你看吧,”周睽低聲對他耳語,“沒人敢問你。”

林驚潮走在前面,認識他的人紛紛打招呼,林驚潮只簡單地應諾。雖然有不少人對澹寧和周睽投來好奇的目光,但林驚潮絲毫沒有介紹的意思。

周圍人知道林驚潮素來的脾性,見狀也就罷了念頭,回去繼續和別人交談。

澹寧沖周睽眨眨眼,周睽回他一個了然于心的笑容:“有林驚潮在這兒兜底呢。”

說罷他同樣用眼睛掃過附近的人群,分辨其中有沒有異常的氣息。

一直在看景、根本忘了觀察人的澹寧:“……”

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氣結。

一路都沒遇到什麽阻礙,三個人很快到了前院的門廊處。

百花盛會持續三天,按照計劃,林驚潮會在第一天趁着人多混亂帶他們進來,進入聞道園密室窺探一下澹寧血脈的情況。

到目前為止一路順利,可很快他們就遇到了連林驚潮也不得不停下來客套的人物。

“林道友!總算找到你了!”

只聽聲音澹寧就聽出了此人是誰,不禁面色微變,表情複雜地看向來人。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當初和陳忠一起到墨雲宗,又追殺澹寧追到魔淵門口的萬象門長老丁弘。

他一身黃衫,和另一個大乘期一起過來,見到林驚潮,立刻快步過來:“林道友,你可讓我和易長老一通好找!”

“怎麽了?”林驚潮問。

丁弘道:“師兄正找各門派主事有要事相商,其他人齊了,但小半日都沒有你的蹤跡,現在急得團團轉啊!”

“現在正當百花盛會,正是熱鬧的時候,”林驚潮不滿地皺眉,“長老們又不是沒有聚會過,有什麽事非得現在談?”

丁弘是個炸脾氣,看到林驚潮這個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林道友你這是什麽态度?上次聚會時就一副不情願的樣子,難道連修真界、連門派弟子的生死存亡都不顧了嗎?!”

林驚潮聳聳肩,不以為意:“我又不是沒去。”

丁弘:“你——!”

“好啦好啦,”同來的易長老連忙站出來打圓場,“沒必要這時候起争執,還是先去找掌門要緊。”

“呃……我這邊還有點事,”林驚潮向後瞥了一眼澹寧和周睽,“就不去了吧。”

丁弘的眼睛瞪圓:“有什麽事能比這個還重要?”

“丁兄,稍安勿躁,”易長老小聲對他耳語,又轉向林驚潮,“掌門想找道友商量一下關于澹寧的事情,這二位是……?”

“啊,我新收的徒弟和我徒弟的朋友,”林驚潮說,“他們第一次來聞道園,我帶他們四處看看。”

澹寧:“……?”

這回答一聽就要糟。

易長老沉默了,丁弘簡直難以置信,指着澹寧,手都在發抖:“就為了這個?!一個化神期,和一個……一個元嬰期?”

林驚潮:“是啊。”

“林宗師,”周睽突然開口,他終于也看不下去了,“要不你先去和他們議事?”

林驚潮不去事小,但萬一其他大乘期覺得不對勁,發現了他們的身份,那就真的鬧大了。

林驚潮撇了撇嘴,很明顯還是不想去:“趙奕呢?他也能代我去,聞道園的事最近都是他在管。”

易長老:“趙奕他準備百花盛會的事太過操勞,舊傷複發了,林道友你不知道嗎?”

林驚潮這才想起來似的噢了一聲。

“總之你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丁弘冷哼一聲,“難道聞道園打算對魔族袖手旁觀不成?”

林驚潮苦惱道:“這又關魔族什麽事……”

“怎麽不關魔族的事了?我們今次要讨論的正是魔族的事!”

一道洪亮的聲音傳來,只見陳忠和一位女修大步過來:“林道友,你可讓我找了好久啊!”

林驚潮頗為挫敗地嘆了一口氣,陳忠都來了,他再用什麽理由,估計也不得不去那什麽勞什子的商議會。

澹寧卻在看到陳忠那一刻面色突變,和周睽交換了一個目光,彼此都看到對方眼中的凝重。

有問題的人怕是已經找到了。

他們一個假扮化神期,另一個假扮元嬰期,在這種場合沒有說話的份。陳忠很快了解了情況,對林驚潮道:“林道友,我也知道你這邊忙,但還是來一下。”

“我們也不會花太長時間,至于你的徒弟和他朋友,”他看了眼二人,“就讓憶霜幫忙照應着,辦完事你再來找他們。”

話已至此,林驚潮不好再反駁些什麽,只能跟着幾人匆匆離開,丁弘還頗為不悅地回頭瞪了澹寧和周睽一眼。

名為憶霜的女修則留下來,對他們笑了笑:“二位跟我來吧。”

澹寧禮貌地沖她行了個禮:“有勞陳仙子了。”

她與陳忠一起到來,修為卻并不高,堪堪化神期中期。樣貌也沒有脫俗到令人驚豔,只是五官清秀。但陳憶霜這個名字,就足以所有化神期對她以禮相待。

陳憶霜是萬象門掌門陳忠的道侶。

相傳兩人相逢于微末之時,相濡以沫,互相扶持。後來陳忠在萬象門平步青雲,也時時不忘陳憶霜。只是陳憶霜資質不佳,始終沒有步入大乘期,連化神期也多虧了陳忠用各種仙草靈藥襄助才在前些年僥幸晉升。

算起來,兩個人相識已快八百年了,感情一直很好。

“聽說你是林宗師新收的弟子,和你朋友都沒有來過聞道園,那算起來我對聞道園比你們還熟悉,需要帶你們逛逛嗎?正好與其他修士結交一下。”

陳憶霜脾氣很好,對元嬰期的周睽也一視同仁:“百花盛會的目的也正是讓年輕修士互相認識,若你們有什麽想結識的大師,我也可以幫着引薦一下。”

澹寧看了一眼周睽,後者對他微微搖頭。

“不用了,謝謝仙子好意,”澹寧道,“我們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等着林宗師就可以。”

“也好,”陳憶霜有些驚訝,但很快反應過來,“聽說聞道園弟子多與世無争,看起來是不假了。”

雖然并不是這個原因,但澹寧和周睽誰也沒否認,默默點點頭,跟在陳憶霜後面。

“外面是各門派弟子都能去的區域,再往裏則是聞道園特意為萬象門和淩玄臺化神期弟子安排的場所,會清靜許多。”陳憶霜領他們到了一個廳堂的角落,廳內也有各種弟子,人卻比外面少得多,“你們就在這兒等等林宗師吧。”

她似乎因為陳忠叫走了林驚潮,而覺得給澹寧他們添了麻煩,臉上總有些過意不去的神情:“我去給叫人給二位添置些東西,那邊也有些事要忙,實在是愧疚。”

“無妨,”澹寧連忙擺手,“仙子去忙吧。”

陳憶霜感激地沖他笑笑,轉身向人最多的地方走去,旁邊人見到她,紛紛湊上去問話。

澹寧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發怔。可能是因為太久沒有被別人這樣溫柔地照顧過,明明沒有分毫相像,陳憶霜卻讓他想起了他的母親。

“陳憶霜是陳忠的道侶,會移物之術,待人接物也十分妥帖,是萬象門一個難得的人物,只可惜修為不高。”周睽輕嘆一聲,評價道。

澹寧收回目光,點點頭。

他看向周睽,又向周圍看看,只見萬象門和淩玄臺的其他修士多在大廳中間圍成一圈,不會注意到他們的角落,才猶豫地開口:“那你覺得陳忠……?”

“陳忠有問題。”周睽肯定道。

“果然如此。”澹寧的臉色沉了下來。

剛才只見陳忠一面,他便覺出對方身上有一股非常微弱的魔氣。尋常修士可能注意不到,但他在魔淵裏一百年,實在是對這種氣息太熟悉了。

“我們之前想着,魔族可能會滲透進大門派內部,沒想到居然會是陳忠……”澹寧低語,“你能看出他是什麽情況嗎?”

周睽的表情同樣不好看:“目前看不出,可能是和魔物有接觸,也可能根本就是被魔物附身。但毋庸置疑,肯定已經有魔物離開魔淵,開始和各大門派接觸。”

他想起什麽:“剛剛陳忠那麽着急地找各大門派掌門長老們開會……”

“說要讨論我的問題。”澹寧接道,心裏發苦,“你和林驚潮之前都說各大門派想按兵不動,但我覺得,他們可能要改主意了。”

第 26 章

澹寧的模樣認真專注,他不安地抿了抿唇:“另一個人……”他說,“我其實不太懂,有時候……在瀕臨魔化邊緣的時候,我好像能控制住自己,卻又好像控制不住。”

他沒有看向林驚潮,反而看着靈泉的邊緣,泉水汩汩湧出,彙成幽深的一小潭。

林驚潮答得很快,他雖稱不上善解人意,但從不為難人:“很正常,這是血脈主導權不穩時的正常現象,我剛得到妖族血脈那時候也經常這樣,一會兒妖族的想法,一會兒又滿腦子人族的想法。”

澹寧問:“那如果我魔化了……”

林驚潮撥弄着肩膀上銀嚣狐的皮毛,看着他道:“你要知道,一只兔子如果變成了狼——即使它之前再喜歡吃草,也只會覺得肉好吃了。”

他用手指虛空畫了一道直線:“這是個不可逆的過程。種族之間的差異遠比你想象的要大,一旦跨過去那條線,你能控制自己這個想法只會是錯覺。”

一旦魔化,就沒有回頭路,會永遠變成另一幅……他曾體驗過的樣子。

澹寧微微擡起頭,深深吸了口氣,心裏原本有的最後一絲僥幸也被打破了。

“那你為什麽要選擇妖族?”他又問,“魔族血脈和人族天生對立,無法封印。但人妖二族相處和諧,只要用些手段,就應該能把妖族血脈壓住……”

“當然是因為我喜歡,當個人有什麽好的?”林驚潮沒想到他會這麽問,詫異地反問。

澹寧:“……”

林驚潮現在這樣,他也沒看出來妖族哪裏比人好。

“兩種血脈不上不下地僵持着多難受,”林驚潮聳聳肩道,“妖族血脈雖然溫順,但是不同血脈之間仍會相争,倒不如順其自然,一了百了。魔族嘛,其實也差不多,沒什麽可糾結的。”

澹寧不贊同地皺眉,張嘴發出個短促的音節想反駁,又和自己較勁般生生憋回去,沒有再說話。

他體內的魔族血脈和人族血脈日夜争鬥,早已到了吃不消的程度。可如果要他“順其自然”和“一了百了”,那就一個字都不用再說,他做不到,他死都不會去做。

又或者,可能林驚潮真的已經越走越遠,成為了早已消失的妖族的一員,二人之間永遠無法再互相理解。

直到林驚潮走後,澹寧都肉眼可見地心情不佳,一個人坐在窗邊,玩弄着一個小光球。

光球像活着一樣在他手指間毫無滞礙地游走,這是魔淵裏魔族經常用來打發無聊的一種小游戲。他顯然非常熟練,可見在魔淵裏面沒少這麽幹——也可能根本就是小時候他母親教他的。

周睽起初覺得不太對勁,盯着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澹寧把魔氣組成的黑球換成了靈氣,不禁暗自發笑。

他過去用指節敲了下桌子:“別想了,林驚潮都走了半個時辰了。”

“我沒有,”澹寧下意識搖頭否決,“我很清楚我在幹什麽,他說的那些其實……”

随即他停下來,想起周睽并不知道他和林驚潮的對話。

“我只是不太能理解……”他呼出一口氣,解釋道,“林驚潮為聞道園傾注了無數心血,嘔心瀝血地将它變成三大門派之一,卻将它棄之不顧,選擇了妖族血脈。”

周睽平靜地坐到他對面:“我聽說早年林驚潮沒有得到妖族傳承時,就是放蕩不羁的性子,後來會選擇妖族血脈,不是全然無跡可尋。”

“他的确對聞道園很有感情,連聞道園新招的小弟子都會關照到。但封印了人族血脈之後,這一切便不由原來的他控制了。自從那一年起,林驚潮就把所有事務都托付給了趙奕,自己長期在外游蕩,很少回聞道園。”

“只是人魔不合,妖族卻天性與世無争,林驚潮又是聞道園宗師,其他門派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不知道他封印人族血脈這件事。只是沒想到,卻是他先生出了退意。”

澹寧只粗略地聽說過這段事情,并不知道其中淵源,大睜着眼睛仔細聽完,才評價道:“可能因為他現在算是妖族,他的很多想法我都不能認同。”

周睽不滿意他的說法,搖頭道:“也不僅因為他是妖族,就算他是個人……”

他細細看了澹寧一會兒,才想好一個不僅他自己相信,還能哄人的說辭:“你的內心裏永遠有一條準繩,而他沒有。所以他會抛開自己原先喜愛和堅信的東西,選擇妖族血脈,而你不會魔化。”

“準繩……”澹寧跟着念叨,思路卻拐到了周睽沒想到的地方,“這個東西你有嗎?”

周睽:“嗯?”

“林驚潮覺得這交易他沒虧,”澹寧挑了挑眉,笑得有點開心,“實際上是你倒賺了吧?”

周睽看他一眼,不露聲色:“怎麽說?”

澹寧:“平常的交易以一換一,雙方各取所需。今次,你答應了林驚潮把計劃往後拖三個月——但我們本身其實什麽計劃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損失,還能去聞道園蹭一筆,不僅用他們的法寶,更能借着百花盛會的機會,觀察一下各門派有沒有魔族的影子。”他總結完,笑着問周睽,“難道不是倒賺嗎?”

周睽淺笑:“林驚潮不問,我又何必跟他說。”

“就算他問了你也不會說。”澹寧指出,這事他見得多了。永遠只有周睽把別人蒙在鼓裏,而別人連自己什麽時候進的圈套都不知道。

澹寧不是在責備,反而更像是在炫耀自己對他有多了解。周睽也就但笑不語,任他說。

“準繩這種東西,我的确是沒有的。”過了一會兒,他才斂去笑容道,“在魔淵裏,曾有一段時間,我同時為前任魔主和凄煌會做事,雙方都以為我是他們的人,但其實我暗中在培植自己的勢力。”

“後來不慎敗露,為了周旋,我把凄惶會和自己手下的人全部推出去擋災,才博得魔主信任,僥幸躲過一劫。”

只短短的幾句話,卻仍能讓人感受到當時的血雨腥風。在魔淵裏,為了活下去,什麽事都得做,走錯一步就是萬劫不複。

周睽淡淡道,“我如果有準繩,怕是活不到出魔淵。”

澹寧默然。

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周睽從來都淡然平靜,但他知道,哪怕是對周睽,這些東西也都是午夜無法擺脫的夢魇。

“但你最後出了魔淵。”澹寧看着他說,“你還是不一樣的,也不會再回到那時候了。”

“當然,”周睽笑道,“所以林驚潮的事,你還得幫我一個忙。”

澹寧問:“什麽?”

周睽:“在聞道園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辦,林驚潮不知道,到時候你得幫我瞞過去。”

“聞道園……”澹寧不解,“你還想做什麽?”

“找找有沒有關于魔淵封印的東西。”周睽說,“聞道園得到的妖族傳承東西非常多,其中有很多上古時期的資料,他們只關注其中妖族的部分,對其他不甚關心。我卻需要拿到手,說不定會有所幫助。”

澹寧點頭表示明白,周睽這次要一箭三雕。

同是妖族傳承,這些東西大概率和妖族法寶一樣,在聞道園監視最嚴密的地方。

林驚潮會同意他們暫時使用法寶,卻絕不會讓他們偷偷把東西帶出去。

這時,澹寧突然想起什麽,問:“所以你上次在聞道園也是……”

“嗯?”周睽心虛地應了一聲。

“說着是擔心我,”澹寧道,“其實是趁朝妖山被炸、聞道園弟子慌亂的時候,去看看能不能渾水摸魚吧?”

“都有吧。”周睽移開目光,“不過沒有成功,聞道園的禁制,還得林驚潮幫忙才能進去。”

“所以後來我去找你了。”他轉頭回來補充道,“我這一次也和你說了。”

澹寧實在太聰明,他不會去做這些事,但如果讓他猜,什麽都瞞不過去,周睽也就不再瞞他。

澹寧心滿意足地擡了擡嘴角,又問周睽:“所以到時候百花盛會,你打算用什麽身份混進去?”

百花盛會是修真界最大型的集會之一,明面上是賞賞花品品酒的活動,實際是各大門派的精英弟子互通消息、聯系感情的場合。

修真界衆人大多在門派裏修煉不常出門,這種集會非常難得,雖然這幾百年裏有向各門派炫耀自己傑出弟子的趨勢轉變,但也為未來的大乘期們互相認識提供了機會。

澹寧說:“我可以當林驚潮在外游歷時收的弟子,但他若是一下子多了兩個徒弟,未免太引人注意,況且你的修為……”

澹寧的問題很好解決,他擁有兩套功法體系。當初被周睽灌頂白嫖來的化神期,和灌頂之後走不下去在魔淵裏另修的功法。

若讓一個不知情的修士來看,絕對只會覺得澹寧是個普通的化神期,而不會多做他疑。

但周睽……如果他放出氣息,修士會覺得他修為高到難以窺測;氣息內斂,那完全就是連築基都沒有的凡人。

“我可以當你新收的徒弟,還在煉氣期那種,”周睽慢悠悠道,“百花盛會上的人至少是元嬰期,不會注意煉氣和凡人的差別。”

澹寧瞪大眼睛,比劃了一下修真界通常會收為弟子的少年的身高,又比劃了一下周睽的身高,一副你開什麽玩笑的表情。

周睽笑笑,閉目調整了一下氣息,片刻後照貓畫虎地顯出元嬰期修士的靈壓來。雖然不是一模一樣,但如果不特意分辨,一般人也難以察覺。

“這還差不多。”澹寧收回目光,嘟囔道。

第 8 章

“所以,”澹寧問,“淩玄臺的人連你的面都沒有見到?”

有周睽在,他不敢繼續坐在巨石上,跳下來,在周睽旁邊的站姿幾乎能稱得上規矩。

當然,這其中有一大半要有歸功到周睽剛才的話上。

澹寧一度以為周睽這幾天已經把自己忘到了腦後,卻沒想到他不僅知道自己與阮臺的接觸,甚至還知道兩個人談了些什麽。

阮臺看起來不像是他的親信——周睽是因為宗主身份所以在墨雲宗內能只手遮天,還是他本身便有這樣的本事?

澹寧沒有細想,這二者對他來說差不多。

“我沒事見他們做什麽?”周睽反倒顯得輕松,他拿着剛剛從澹寧那裏拿到的玉佩,用拇指和中指卡住細細端詳。

澹寧因為他這個動作有點不安,生怕周睽突發奇想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這個……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傳家寶?”周睽問。

澹寧點點頭:“差不多吧,我母親就只給我留了這一樣東西。”

“色澤青白,內裏發灰,”周睽把玉佩抛回給他,澹寧急忙接住,“可惜了,是個凡物。”

澹寧檢查了一下,把玉佩小心裝好。修真界走到哪裏都要看靈寶法器,他不在意這些。這玉佩的确非常普通,連上面的紅繩都是磨斷了他新換的,但“母親留下的”這一點已經足夠他帶着它一輩子。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周睽:“但是淩玄臺的人說丢失寶物的地方有墨雲宗弟子留下的痕跡……”

說到一半他略顯猶豫,周睽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是你幹的嗎?”澹寧問。

周睽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起來絲毫不着急,用手摸摸下巴,說:“讓我想一想。”

澹寧一瞬間有點呆,他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沒有比這更明目張膽的承認方法,周睽就差在臉上明晃晃印上“是我幹的”這幾個字。

可又神奇地沒有辦法蓋棺定論,因為周睽沒有親口說出來,一個字都沒有說。

澹寧的眼神也由一開始的驚愕慢慢沉下來,在心底盤算其中的蹊跷之處。

足足過了一袋煙的功夫,周睽才戲谑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不是我幹的。”

雖然早料到這個答案,澹寧嘴角還是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看到他的神情,周睽似乎也覺得有趣,臉上帶上了些笑意,靠在巨石邊與澹寧一起看缭繞的黑霧。

如果澹寧是那種頭腦簡單、天真無邪的主兒,也許還真的會覺得這個場景寧靜又溫馨,舍不得打破這份靜谧。

半晌,澹寧終于裝不下去,挫敗地嘆口氣問:“宗主大半夜特地來找我,不會只為了同我說這個吧。”

如果只是為了戲弄他而來,周睽這個宗主還是不要當了。

周睽看過來,不知何時已經斂了笑意。

澹寧見過他冷漠無情時的樣子,也見過他調笑或譏諷的神情,卻從沒見過他眼底如此多的深意。

他緩緩道:“我只不過是突然想起,之前和你有幾句話說漏了嘴。”

澹寧疑惑地擡眼,不太相信周睽的話:“哪幾句?”

“我在魔淵待了三百年。”周睽說。

萬象門,缥缈峰主峰。

陳忠等在大殿,大部分人都已經到了。

獨空寺向來不愛過問世事俗務,來得遲一些倒也不奇怪。

大門打開,先進來的是一位老僧,手持錫杖,身着百衲衣,肩上背了一個包裹。

“無心法師。”陳忠迎上去,面前的人是獨空寺住持粲無心。

粲無心微笑,雙手合十行了個問候禮。

“無心法師一向專心佛法,少問世事,今次能來實屬不易,”陳忠向他身後看了一眼,“不過怎麽只有大師一人,無名法師呢?”

粲無心敦和道:“師弟昨日才出關,路上去祭拜故人,難免耽擱一會兒,希望施主體諒。”

陳忠臉上的微笑不自覺淡了一點:“昔日雲宗主為了守護人間安寧,不惜以死殉之,自然值得多等一會。”陳忠臉上的微笑不自覺淡了一點。

粲無心仿佛能看透他的想法,搖頭道:“衆生皆苦,施主不必自責。”

說完他輕輕躬身,沒等陳忠再說什麽便步入內殿。

無名法師并未耽擱太久,半個時辰後便到了。

陳忠此時也已在內殿,與其他人一樣,将目光投到門口。

進來的時候風塵仆仆,無名法師看起來很年輕。比起身着百衲衣、随身攜帶頭陀十八物的粲無心,除了一根簡單的錫杖和頭上的戒疤,他并不太像個佛修,反倒有種普通修士的味道。

“無名法師,許久不見。”

無名簡單地沖在場人點個頭,權當打了招呼,便坐到了淩玄臺的袁非魚旁邊。

至此所有人都到齊了,陳忠站起來環視一圈。

來的人并不多,卻都是大門派的掌門與長老,出去在修真界都是泰鬥級的人物。

“今日我與袁道友将大家聚在一起,所為何事想必大家多多少少都有耳聞。前些日子,萬象門捕獲了一只魔族。”

盡管在場的人大半都知道這件事,“魔族”這個詞一出,還是有一半人皺了皺眉。

陳忠繼續說:“人世間已經有三百年沒有魔族出現,為了确保安全,我們把魔族交給了祝道友,他是萬象門至交,又擅長審訊之道……”

“那祝梁歡沒有個十幾二十年,怕是醒不過來。”一個女子咯咯笑着,嬌聲打斷他,“周睽下手毒得很,就算是我們蘭雪居也沒什麽辦法。”

陳忠複雜地看了女子一眼,不再說話。

蘭雪居多出劍修,于岐黃療傷一道也勝過其他門派不少,它的門人多為女子,今次掌門沒來,卻來了兩個長老。

說話女子的同伴清冷如霜雪,跟着點了點頭,佐證道:“祝梁歡神魂受損,現階段再多靈丹仙藥也無用處,需要時間慢慢調養。”

好幾位修士與祝梁歡關系不錯,聞言臉色都不太好看。

“陳掌門,祝道友身受重傷,那那個魔族?”一位長老出聲詢問。

“嗯,”陳忠簡短道,“也死在那天晚上,消息瞞下來了。”

“也是周睽幹的?”那人又問。

一時間沒人應聲,答案大家都心照不宣,可如果要言之鑿鑿地說出口,卻又沒誰有這個把握。

長老也反應過來自己問得太冒失,心中懊悔,強笑着解釋道:“我也是太心急了,畢竟自從……以來,魔族已經三百年沒有出現過,如今這樣,實在不能叫人安心。”

進來後一直沉默的無名法師突然說:“既然已經出現魔族,魔淵封印的情況十有八九不會太好。”

他臉上看不出喜怒,陳忠心裏卻不由得一跳:“我們也是這個想法,那個魔族已死,祝道友也暫時醒不過來,但魔淵封印是大事,我們決不能掉以輕心。”

“但魔淵封印可是在墨雲宗領地裏,”有人道,“別說現在出了這種事——就是以前,周睽也和我們不對付啊。”

陳忠正欲回話,另一邊突然有人不屑地大聲道:“周睽一個魔淵裏養蠱養出來的,還能是個好人不成?”

此話一出,當即有一半的人發出驚疑之聲:“養蠱?什麽意思?”

說話的是淩玄臺的一位長老,見狀掌門袁非魚終于坐不住了,他站起來:“大家應該也知道淩玄臺發生的那件事吧。”

“當然,”蘭雪居那位活潑些的女子接話道,“滄海明月珠被人偷走,淩玄臺幾百年都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了吧?”

門派至寶被偷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情,被這麽一說,淩玄臺的幾個人都有點挂不住臉,袁非魚輕咳一聲:“我們的确沒想到。”

“怎麽,這件事也與魔淵有關?”女子非常機靈,片刻功夫已經反應過來。

“應該說,與周睽和魔淵都有關系。”袁非魚換上了凝重的表情,“三百年前,墨雲宗衰敗之後,門人死的死散的散,卻也有少數留在廢棄的墨雲宗。”

他猶豫了一瞬,接着道:“其中有一人,在三十年前曾親眼看到……周睽從魔淵中走出來。”

四下一片嘩然。

除了少數已經知道此事的修士,其他人皆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真有此事!?”

“如果真是這樣,怎麽拖到今天才說?”

“即使是人,也不可能從越過封印從魔淵裏出來!袁掌門你們當真沒有搞錯?!”

“他怎麽會進魔淵?”

袁非魚把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大家聽他說話:“此事說來話長,那位墨雲宗弟子當時被人強行掩蓋了記憶,後來機緣巧合投靠到淩玄臺,我們也是不久前才發現此事。”

“那位弟子呢?把他叫出來問問不就行了?”

袁非魚苦笑道:“那位弟子修為不高,壽元已盡,半旬前坐化了。淩玄臺只來得及把他的記憶映進滄海明月珠中。”

“滄海明月珠被竊,”有人譏諷,“這麽說,這件事和那個魔族一樣,也變成無頭案了?”

“這倒沒有,萬象門那件事後,淩玄臺大長老內心不安,提前仿制了一顆滄海月明珠。”

“雖然仿制品的能力比不上真品的三分之一,也足夠把那段記憶留下來。”

袁非魚一笑,掌心憑空現出一顆五光十色的圓珠。他向上一抛,圓珠在空中滴溜溜轉了幾圈,內殿的所有人都死死盯住了圓珠映出的景象。

第 7 章

澹寧一時間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才像不相信周睽的話般搖頭道:“但是,但是……”

“你覺得你能控制住自己,一直不魔化?”周睽問。

澹寧嗯了一聲。

周睽繼續邁開步子向前走:“也許吧。”

澹寧追在他身後:“什麽意思?”

“你是人魔雙血,應該知道魔化是怎麽回事吧?”

澹寧現出些遲疑,咬了下嘴唇道:“是……欲望與惡意。”

“人和魔物都有欲望,但人終究有善的一面,而魔物沒有。”周睽看着他,從容道,“與其說人魔雙血是魔族血脈與人族血脈在互相争鬥,不如說是善與惡的交鋒,一旦在欲望的誘惑下失去底線,就會魔化。”

扛不住欲望的誘惑,放棄作為人的底線與良知,選擇魔化和肆無忌憚地索取。

澹寧向前一步:“可是……”

周睽停住,讓他先講。澹寧卻突然發現自己竟不知道能說些什麽。

他只是下意識地反駁,真論到理論知識,他遠沒有活了不知道多久的周睽深厚。

可心裏就是不服氣周睽可能會得出來的結論。

“沒有什麽可是,心智堅定的确能推遲魔化的時間,但魔族血脈天生比人族血脈強大,結果其實是注定的。”周睽沒有因為他的表現有所保留,說出來的話字字誅心。

“你也覺得我會魔化嗎?”澹寧問。

周睽下意識地想點頭,卻在看到面前青年的表情時猶豫了。

為了與他對視,澹寧微微擡頭,他全身都因為緊張有點繃着,顯出脖頸到下颌的完美弧度。

平心而論,他的長相挑不出一點缺點,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就連他的睫毛都很長,向上翹出漂亮的弧度。可現在那雙清澈的眼睛裏,全是純粹與不甘。

見周睽沒有回答,澹寧又追問道:“如果你也覺得我會魔化,為什麽要把我留下來?”

“即使是人,在種種誘惑之下也可能變得和魔物沒什麽區別。”

這些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他沒有理由瞞着澹寧。說完之後,周睽沒有再看他,轉頭離開。

澹寧沒有再追上去,他站在原地,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

他也曾在朔日的疼痛中問過,是不是自己本不應該出生,否則為什麽要平白無故地遭受這麽多苦難。

母親已經死去很多年了,偌大的世上,沒有一個人覺得他不會魔化。

可人終究是要活下去的。

許久之後,澹寧終于輕輕呼出一口氣,他的眼神依然堅定,身子卻放松下來。

無論如何,總是要活下去的。

他扭頭沖周睽離開的方向輕輕哼了一聲,換了另一個方向走遠了。

澹寧到底還殘留着點少年心性,兀自跟周睽賭着性子。盡管知道魔化不是一時半刻會發生的事情,卻依舊較勁般想證明自己會永遠保持人的樣子,不會魔化。

他心底知道這樣的行為有些無聊,但人魔雙血的問題一直是紮在他心頭的一根刺,如今被觸痛,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難道身為人魔雙血,就必須要認命不成?

墨雲宗的一間藏書閣裏,澹寧将手中的書翻到下一頁。

最近周睽沒有出現在他面前,他也沒有搞清楚周睽所謂的“留他有用”究竟指的是什麽,但前不久發生的事,讓澹寧覺得這件事可能并不簡單。

他在墨雲宗沒有很大的自由度,出不了周睽的私人禁制。不過周睽不愧是一宗之主,僅禁制內他的普通收藏,就足夠澹寧了解到很多他在玄霜派接觸不到的東西。

關于魔族與魔淵的資料、高深的功法、更為詳細的歷史……澹寧近半個月都把時間花在閱讀上,周睽肯定有更為隐秘的東西瞞着他,但目前澹寧能找到的東西對他來說已經足夠震撼。

“魔淵封印破損五年之後,雲希夷集全墨雲宗之力,血祭三千人,終得以補全封印,自此魔族不能為禍人間。”

這裏的雲希夷應該就是三百年前的墨雲宗宗主,澹寧目光在“血祭”一詞上停留一會,繼續讀下一段。

“此戰之後,墨雲宗戰死者十之八九,雲希夷亦重傷而亡,自此墨雲宗斷傳承、絕宗祠……”

後面的內容倒是跟他了解的差不多。魔淵封印被修複後,墨雲宗就一蹶不振,弟子死得不剩幾個,傳承幾乎斷絕,直到周睽出現才得以複興。

只是,澹寧皺眉,前面提到的血祭……歷來血祭就是不祥之術,只有邪門魔道的功法才會涉及到這方面,難不成修複魔淵封印需要血祭不成?那後面的導致墨雲宗覆滅的大戰又是怎麽回事?

偏偏這本讀起來像極了野史的書後面全在寫淩玄臺是怎麽跟萬象門争奪第一大門派的位置的,澹寧翻了好幾遍,确定書中沒有關于此事更多的記載,只能作罷。

關于“血祭”,衆人熟知的歷史裏根本沒有這件事,而幾乎所有記載也都對那次大戰含糊其詞。澹寧當然不會全然相信書裏的東西,卻也隐隐察覺到當初的事也許沒有那麽簡單。

墨雲宗又不是玄霜派那種小門小派,就算是面對魔族,也沒有這麽不聲不響就滅門的道理。

澹寧抽了抽嘴角,把手裏的書放回去,手指劃過書架上一個個書脊,用神識粗略感受裏面寫了什麽。

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再找到點什麽。

此時突然有人從門口小聲喊他:“師弟!”

澹寧轉頭:“阮臺?”

“師弟這幾天過得怎麽樣啊?”阮臺站在門外笑眯眯地問候他。

“還行,”澹寧不卑不亢答道,“你怎麽來了?”

阮臺正是他之前問過路的墨雲宗弟子,此人似乎認為澹寧可能是周睽秘密收下的徒弟,沒過幾天又找到澹寧跟他打招呼。

澹寧正愁自己兩眼一抹黑沒有消息來源,見對方如此自然大喜,假裝沒有看到對方眼裏的讨好結交之意,模棱兩可地說自己不太方便表明身份。

他說的都是實話,至于對方怎麽理解……反正自那之後阮臺的眼神都更熱切了些。

阮臺苦笑着對澹寧打趣道:“師弟開玩笑,我們與你不一樣,沒有令牌誰敢來宗主這裏啊?”

“那今日?”澹寧問。

“今天還得托白堂主的福,我奉他的命來取幾年前在宗主這裏祭煉的一杆窄木幡,估計是怕那幾個淩玄臺的人搞幺蛾子。”

前面的話澹寧基本沒聽懂,墨雲宗除了周睽和阮臺他誰都不認識,後半句話卻讓他眯起眼睛:“淩玄臺?來做什麽?”

“我哪能知道啊?這都是那些大乘期化神期強者之間的事情了,”阮臺一攤手,使了個眼色,“師弟或許可以去問問宗主?”

澹寧沒說什麽,只是點點頭。

阮臺趕時間,與澹寧又說了幾句便匆匆離去,離開前還不忘旁敲側擊地問澹寧喜歡些什麽東西。

“精巧一些的玩意就可。”澹寧心裏想的全是剛剛得到的消息,随意應付着回答了幾句。

阮臺一走,他立刻回身。如果沒有記錯,剛剛看到的各種雜七雜八的書簡和卷宗裏,有一些是記錄墨雲宗和其他門派的往來信息的。

他一目十行地掃過相關記錄,終于确定,在過去的幾十年間,墨雲宗和淩玄臺只來往過兩次。

一次是周睽剛成為墨雲宗宗主,淩玄臺派人來道賀。

一次是淩玄臺弟子處理事務,誤傷了墨雲宗門人,周睽出面去讨說法。

除此之外,墨雲宗和這個實力并列第一的大門派居然再無糾葛。

和其他門派的來往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大部分時候都當彼此不存在一樣。甚至是一些勢力弱小的門派,也沒有一個想來投靠墨雲宗、試圖得到一點庇護的。

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其實很簡單——現在的墨雲宗宗主來路不明。

沒有人知道周睽的師承來歷,他毫無預兆地出現在衆人面前,實力和手段都非同一般——誰也說不上來,短短幾十年,周睽到底用了什麽方法,才讓墨雲宗振興成現在的模樣。

關于他詭異的功法更是有多種傳聞,從邪修到異法不一而足。相信如果不是魔淵封印一直平安無事,其他門派絕不會讓周睽待在墨雲宗這個位置如此敏感的地方。

想到這裏,澹寧心重重一沉。

魔淵封印不穩已經幾十年了,周睽瞞得可謂滴水不漏。

至于那身詭異功法,周睽親口承認來自魔淵。

“我在魔淵待了快三百年。”

周睽當初說這話的時候,澹寧想的全是魔化的問題,并沒有細究,現在回想起來卻越來越心驚。

今日淩玄臺的人又找上門……澹寧毫不懷疑,他們來的理由和萬象門可能差不了多少。

周睽到底想幹什麽?他難道真是從魔淵裏走出來的鬼魅?

事情超出預期太多,澹寧并不喜歡這種感覺,他可不想因為周睽而把自己給賠進去。

或許該找個機會離開,只要足夠遠,周睽下在他身上的标記超出感應範圍,就再沒人能管到他。

何況澹寧十分懷疑,到時候周睽抽不抽得出精力來管他。

晚上再一次到魔淵封印面前,澹寧的心已經靜了許多。

來自魔淵的黑色霧氣在他面前盤旋翻騰,可能是體內魔族血脈的原因,這些霧氣其實讓澹寧覺得親近。

他之前在周睽面前沒有表露出來,現在也沒有靠近一步。

魔淵封印已經不穩了……

既然如此,能從魔淵裏出來的魔物絕不會只有自己早先見到過的那一個,該有一大批才是。

澹寧不知道這些魔族都被周睽怎麽處理了,但如此下去,就算周睽手段了得,也遲早會有瞞不住的一天。

澹寧坐在魔淵封印旁的巨石上,手裏無意識地把玩自己的玉佩,試圖把這一堆東西理清楚。無奈知道的太少,無論怎麽樣都只能得出周睽不太正常這個頗為離譜的結論來。

“怎麽在這裏?”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澹寧一驚,差點手抖沒拿穩把玉佩扔了。

他回頭謹慎地看着周睽,對方大半個月沒來找過他,怎麽偏偏這時候來了?

周睽對澹寧的由于仿佛渾然不覺,走到他旁邊點頭道:“好巧。”

澹寧:“……?”

他身上有周睽種下的标記,他在哪裏周睽難道會不知道?

大概是他臉上的懷疑太過明顯,周睽輕笑了笑,把視線移到澹寧手中的玉佩上:“淩玄臺的人過來,是因為他們懷疑墨雲宗的人偷走了自己門派的一件貴寶。”

澹寧猛地看向周睽,根本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之意。

第 6 章

澹寧卻萬萬沒有想到,萬象門掌門會親自過來。

他站在周睽旁邊,周睽坐在主座,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扶手上敲着,漫不經心道:“人我幫你們找來了,還有什麽事嗎?”

陳忠臉色不太好看,這位萬象門掌門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周道友,雖然萬象門和貴派不太親近,但我和丁師弟二人此番前來一片誠心,你就用這樣的态度對我們嗎?”

說完他緊抿嘴角,面色嚴肅。

“一片誠心?”周睽輕笑了一聲,不置可否,向澹寧的方向瞥了一眼,又意味深長地轉向陳忠。

“自從他進來,貴派的丁長老就這麽一直杵在這兒,”他道,“可很難讓我相信你們的誠心——總不能是因為我們的澹寧長得太好看,才讓丁道友如此‘看重’吧?”

陳忠跟着周睽的目光看過去,控制不住地皺了皺臉。

丁長老的眼神極度兇狠——自從澹寧進門起,他便一直這麽看着澹寧,臉上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容貌俊俏的青年站在周睽身邊,腰背仍然挺直,面色卻已經發白,額上隐隐有細小的碎汗。

陳忠一嘆氣,輕咳道:“師弟。”

“丁弘!”見對方沒有反應,陳忠加大聲音又喊了一聲。

丁長老這才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一聲,狠狠瞪了澹寧一眼,撤去了法力。

澹寧頓時松了一口氣,悄悄把身體重心從左腳移到右腳。這位丁長老來者不善,境界高到他看不出來,只放出的境界威壓就幾乎讓他喘不上氣來。

即使到了現在,丁長老依舊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澹寧微微垂下眼睛,不與他對視。

不知道萬象門掌門和長老親自前來是什麽意思,但現在看起來,怕是不想讓他太好過。

就算門派間關系不好,大乘期之間也要彼此留幾分薄面,何況萬象門是與淩玄臺并列的大門派……

這件事搞得這麽大,雖然有十分之□□的把握周睽不會輕易把他交出去,澹寧還是不安地抿抿唇,摸不準周睽會袒護他到什麽地步。

陳忠看了一眼二人,皺眉對周睽道:“這小子畢竟是個人魔雙血,按照規矩不能讓他活下來,只是因為玄霜派太小沒有立刻……”

“所以呢?”周睽毫不留情地打斷他,冷淡問道。

陳忠猶豫片刻,臉色沉了沉道:“周道友擅自把人帶走,總得有個交代吧?”

周睽向澹寧的方向一偏頭:“人在這裏,你們也看到了,還不夠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丁長老蹭地站起來,怒道,“你是打定主意要把這個人魔雙血袒護到底了!?”

“師弟!”陳忠低聲呵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座位。

“人魔雙血怎麽處理是萬象門和淩玄臺定下來的,但他如今人在墨雲宗,”周睽長眉一挑,“墨雲宗可沒有這樣的規矩。”

“豈有此理!”丁長老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他怎麽來的墨雲宗你周睽還不知道嗎?!”

“師弟,稍安勿躁。”陳忠頭大如鬥,把丁長老攔下,他不愧是大門派的掌門,涵養極好,這個時候依舊能耐下心來說話。

“周道友不是不知道萬象門與人魔雙血的恩怨,昔年趙子淵魔化,幾乎将我萬象門所有年輕弟子屠戮殆盡,”憶起往事,陳忠嘴角向下撇了撇,繼續道,“墨雲宗的事務我們的确無權過問,但就算為了墨雲宗自己也要多多考慮。”

周睽點了點頭,慢條斯理地問:“道友是覺得我管不住一個築基期的人魔雙血?”

“當然不是,”陳忠解釋道,“只是天下門派都對人魔雙血除惡務盡,道友卻倒行逆施,不免引人置喙。”

“除惡務盡?”周睽似乎覺得很有意思,跟着重複了一遍,“我只是看他資質不錯,若是以後修煉有成,未必不能是墨雲宗的一大助力罷了。”

澹寧疑惑地眨眨眼,他怎麽沒看出來周睽還有過這種打算?

陳忠面上現出奇異的迷茫,似乎周睽說的東西太過離譜,一時反應不過來。

丁長老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提高聲調道:“你不僅要把他留下來,還要、還要讓他修煉?”

他太激動,重複了一遍才說利索,而陳忠的表情也跟着不好看起來。

唯有周睽還是理所當然的模樣:“不行嗎?”

“你要留下他的性命不是不行,”陳忠沉吟片刻後說,“只是人魔雙血日後必定魔化,我剛看他的資質的确難見,日後若是進境到元嬰或者化神後魔化,只怕後患無窮,我們不會眼看着這樣的事發生。”

澹寧一瞬間面色微變,周睽一直挂在嘴角客套的微笑也終于消失,他用指節敲了敲木制扶手,提醒道:“我希望二位說話前別忘了這裏是墨雲宗。”

萬象門和淩玄臺都是大門派,手也伸得很長,卻管不到墨雲宗來。

丁長老看起來馬上就要罵人,周睽突然開口:“或者這樣,讓澹寧自己決定。”

“你可以繼續留在我這裏,也可以跟萬象門的人走,”周睽對澹寧淺笑道,“留在我這裏,我之前說過的一切依然奏效,至于去萬象門的話……”

他意味深長地停下,沒再說什麽。

澹寧從剛剛起一直有些走神,聽完才反應過來,眯起眼睛——周睽這話說了等于沒說,好像他能做出其他選擇似的。

沒有說話,澹寧向周睽的方向退了一步,站到了他的身後。

萬象門的兩個人對視一眼,臉色徹底黑了。

“我早就跟師兄說過,今天來了也是白來,”丁長老冷哼一聲,從牙縫裏擠出話來,“既然他昨天晚上能做出那種事,今天就不會有分毫的讓步。”

澹寧瞳孔微縮,果然萬象門的人不單單是為了他這件事而來。他吸一口氣,掩蓋住表情異樣,周睽卻一副沒聽懂的樣子,問:“昨天晚上?什麽事情?”

丁長老眼睛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陳忠做了個手勢讓他稍安勿躁,複雜道:“周道友可知道白龍谷的祝長老?”

“祝梁歡?”周睽意興闌珊,“他不是一向與你們交好?出什麽事了?”

陳忠:“祝道友平素為人謙和友善,沒有什麽仇家,昨夜前半夜卻突然遭襲。”

“這倒是少見,不過祝梁歡雖然與小半萬象門的長老師出同門,和墨雲宗卻沒什麽交情,”周睽偏了偏頭,“你們這個時候提起他是什麽用意?”

“不就是你動的手嗎——”

“師弟!”陳忠低喝,早知道丁弘今天如此不冷靜,他絕不會讓他一起來。

丁長老黑着臉,抱臂往後一靠,不吭聲了。

周睽冷冷地看着二人:“我昨夜都待在墨雲宗,望閣下慎言。”

“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陳忠一頓,咬牙繼續道,“只是祝道友身上的傷不同尋常,能看出下手之人所修的不是普通功法,處處透着狠毒詭谲。”

“不用說了,”周睽打斷他,冷嗤一聲,“既然你們覺得是我下的手,總得有證據——祝梁歡說是我嗎?”

陳忠生硬道:“祝道友傷得極重,現在還躺在床上,沒有個十幾年怕是醒不了。”

“但是那人走之前,祝道友的一個徒弟及時趕到,說那人的身形氣質有些像……”

澹寧偷偷向周睽的方向掃了一眼,周睽的相貌不算出衆,氣質卻與他見過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如果只看背影,他自己便有十之八九的把握不會認錯。

周睽卻問:“他看清了嗎?”

這話問得肆無忌憚,明目張膽,卻讓陳忠和丁長老兩個人同時梗住了。

原來如此,澹寧心道,周睽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行,行,行……”丁長老都快氣笑了,他面色發青,指着周睽說,“好像你不承認我們就不知道是你一樣!”

“我倒是不知道萬象門什麽時候學會空口無憑構陷人了。”周睽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說。

他平日行事都自帶着一種非凡的氣度,不顯得清高又毫不谄媚,連澹寧都能因此覺得他親切友善。

但當他無意于此時,便只剩下了危險。

如流水一般的氣息從周睽腳下漾出,看不到蹤跡,卻讓人本能地察覺到危險。不過片刻它們就鋪滿了整個大廳,澹寧感到一絲寒意,不着痕跡地抖了抖,如果能看到,這裏一定布滿了黑色的火焰。

“二位自來的時候就沒懷好意,”周睽說,“如今是想跟墨雲宗撕破臉不成?”

作為萬象門的掌門平時處事沉穩為重,陳忠卻不是個好捏的軟柿子,周睽這種态度,他也不可能再委婉:“你不僅擅自帶走人魔雙血,更對祝道友下此毒手,又是什麽居心?”

丁長老跟着他站起來,一時間無人說話,只剩下不容喘息的劍拔弩張。

澹寧向門的方向看了一眼,這種時候應該沒人能注意到他。

同一時刻,周睽突然開口:“難不成萬象門想在這裏動手不成?”

他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唯獨能看出的只有半分譏諷的嘲弄。對方是萬象門的掌門與長老,就算周睽占盡地利,這樣也過分了些。

可他就是敢這麽做。

到了大乘期這個境界,鬥争遠不再是拼人數、拼修為這麽簡單。同樣的境界,實力可能天差地別。而若是一方有防備,就很難偷襲得手,也很難在對方想逃跑的時候将人攔住。

周睽鮮少同人動手,誰也把不準他實力如何,但前一天晚上同時大乘期的祝梁歡不過五招就落敗并且幾十年都養不回來——就算是偷襲的緣故,周睽也絕不容小觑。

更何況現在是在墨雲宗的地盤。

陳忠與丁弘兩個人過來的時候的确沒做動手的打算,但就這樣被周睽挑明,難免挂不住面子。

“來人,送客。”周睽不管他們,向澹寧點了點下巴示意他跟上,沒有回頭地直接走了。

對墨雲宗弟子委婉的言辭置之不理,陳忠看着周睽離開的方向,許久才重重嘆了一口氣。

“師弟,我知道你心裏有仇有怨,”他對丁弘說,“但周睽怕是不想和我們善終啊。”

步調幾乎一致,澹寧跟在周睽身後三步遠的地方,兩人已經走出很遠,幾乎快到了周睽的房間。

這樣做未免有些僭越,但澹寧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你可以走了。”

澹寧依舊跟着。

周睽的腳步不停,沒有回頭地對澹寧道:“如果你想問我為什麽對祝梁歡出手,歇了這個心思,不是你該知道的東西。”

身後的澹寧提了一口氣:“周睽……”

周睽疑惑地轉過身,澹寧似乎也發現了自己的失态,他飛快移開目光,又深呼吸一次。

“宗主,剛剛萬象門的掌門說,人魔雙血必定會魔化,”他終是忍不住,擡起眼睛與周睽對視,試圖找到一點答案,“這是真的嗎?”

周睽看他許久,表情沒有露出一點端緒。

“你不知道嗎?”他道。

“我……”澹寧嘴唇翕動,無措又茫然。

“我在魔淵待了快三百年,”周睽平靜道,“見過的人魔雙血數量不多,卻沒有一個沒有魔化的。”

第 5 章

澹寧在心裏暗道一聲不好,卻也沒做什麽補救措施,索性自暴自棄地把頭向旁邊一偏,不去看身後的人。

誰還沒有個氣性了?寄人籬下就算了,這種時候還得聽他的話不成?

周睽在他身後無奈地搖了搖頭:“是我的疏忽。”

“不用宗主費心,我沒事。”澹寧語氣生硬道。

“你看起來可不像沒事。”

澹寧沒理他,邁開腿直接向前走去。他一個人就夠難了,根本不想和周睽在這裏虛與委蛇。

然而周睽比他更快,一個閃身的功夫便到了他面前,伸手一掌擊過來。

放在往常,澹寧的第一反應絕對是側身躲開。周睽的比他高四個大境界,閉着眼睛都能摁死他。

然而此刻看到周睽如此,澹寧居然猛地皺眉,身子不動,左臂斜向上去招架周睽的攻擊。

理所當然地落了空,周睽一手貼上他心口,随即一股暖流從二人接觸的地方,快速向澹寧周身散開。

澹寧沒在意落了空的招式,他站在原地,驚愕地微微睜大眼睛。

如同幹涸皲裂的土地終于遇到雨水,周睽氣息所到之處,所有從入夜時便開始與自己撕扯鬥争的血肉,都被降伏般溫順起來。

直到澹寧全身都從緊繃中放松下來,周睽才收回手。

“還疼嗎?”他問。

澹寧沒有回答,他用手覆上周睽剛剛碰過的地方,驚奇又不太敢确定:“你這是什麽……?”

“一點小把戲。”見澹寧臉上已經有了笑意,周睽跟着微笑道,“既然說了讓你來找我,總得有點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周睽只是幫忙緩解了疼痛,周身依舊每一處都有隐隐的疼,卻比之前好了太多,澹寧臉上的表情都跟着一起柔和起來。

“我沒想到你居然會在這兒,”周睽邊走邊道,“我印象中的人魔雙血這種時候應該疼到站不起來,你還挺能跑的。”

他用下巴點點澹寧身邊用來照亮的光球:“這是什麽?”

澹寧跟着他的眼神看過去:“星光。”

這道法術的作用其實是抽取天地靈氣恢複自己的法力,澹寧改了改,抽取別處的光源,制造出一個可以用來照明的光球。

朔日沒有月亮,但是繁星依舊閃耀,不至于一片漆黑,光球也跟着擁有了星星的銀色光輝。

“人間沒有這個,”周睽略一思索,“魔淵裏的卷月訣?”

“可能是吧,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澹寧問,“宗主好像對魔淵很了解?”

這些小法術是他的母親教給他的,并不難,卻都是魔淵裏的功法,按照道理周睽不應該知道才是。

除非他……

澹寧難以置信地沉下眼神,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我在魔淵待過一段時間。”周睽說。

澹寧暗中倒吸一口涼氣,周睽卻仿佛并不在意,繼續道:“魔淵裏的東西我多多少少都會一點,你有一半的魔族血脈,學起這些來應該比我要容易。”

信息太過于震撼,澹寧一時間沒能消化,悶聲跟在周睽後面好一陣,突然福至心靈,問道:“外面有一種說法,說宗主雖然是大乘期,卻和別的大乘期不一樣,只是有大乘期實力,卻難以看出大乘期境界……”

他修為低,看周睽只能覺出對方深不可測,但結合周睽剛剛的話和傳聞,倒還真有一種可能性:“宗主的主修功法是魔淵功法嗎?”

因為走了一套完全不同的路子,所以沒有修真界通常的境界,只有與之相匹配的實力。

像聽到了什麽新奇的東西,周睽轉頭,上下掃了他一遍才道:“是。”

“你告訴我這些……”澹寧問。

“不用多想,”看穿了澹寧在擔心什麽,周睽幹脆利落道,“只是沒必要瞞着你而已。”

澹寧眯了眯眼睛,沒有說話。剛在周睽這裏得了好處,他并不想多生事端。

況且……這的确是天大的好處。

跟着周睽進了屋,澹寧覺得自己從沒有這麽厚臉皮過。唯一慶幸的是周睽好像并不覺得冒犯,解了披風随手挂在一邊,示意澹寧坐找個地方下。

有澹寧在,他并沒有睡覺的意思,拿起一本卷宗細細看起來。

澹寧手裏捧着一杯進來時自動斟滿的熱茶,忐忑不安地坐了一會,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宗主,您這個小把戲……”

“人魔雙血雖然平時可以靠意志力壓制住魔族血脈,但朔日魔族血脈最為活躍,兩種不同的血脈在每一寸血肉中争鬥,自然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周睽從卷宗中擡起頭,“我只不過是暫且幫了你的人族血脈一把。”

“——能教給我嗎?”澹寧問。

周睽看他半晌,笑出來:“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澹寧點點頭,他想了一路,現在完全藏不住心裏的期待,看向周睽的眼神裏都帶着火熱。

“當然可以,”周睽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但這個咒法只能別人對你用。”

“這樣啊,”澹寧臉上難免失望之色,“那算了。”

母親去世後,他日日夜夜怕的都是魔族血統暴露,雖然加了玄霜派,但平時都刻意與旁人避開,并沒有什麽親近的人。

就算學會了,也找不到能幫他的人。

這個認知讓澹寧未免有些郁郁,殘存的疼痛也跟着叫嚣起來。即使有周睽幫忙,也不能完全消解這些痛苦。

“忍耐疼痛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周睽輕嘆口氣,“我可以先教給你,以後也許能用到。”

他拿出一枚玉簡,錄入之後扔給澹寧,澹寧接過:“謝謝宗主。”他笑了笑,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失落:“其實也無所謂,反正疼不疼就只有這一天晚上。”

總有人一出生就比別人更難一些,他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這個道理,要求也就不那麽高,只要能湊合着活下去就行。

突然想起什麽,澹寧重新亮了眼睛,問周睽道:“我下個月還能來找你嗎?”

周睽看了他一會兒,道:“可以。”

誰也不會和自己過不去,得到肯定的回複,澹寧忍不住眉眼彎彎。

他慣于忍耐和克制,平常沒有什麽大的情緒外露,也很少露出這樣的笑顏。

他的心情大概是真的極好,笑起來還帶着點未褪去的少年天真,心滿意足地小口喝茶,就連周睽都向這邊多看了兩眼。

喝完茶,沒有什麽再留下的必要,澹寧起身向周睽告辭。

周睽注意力仍在卷宗上,做了個手勢讓他自便。

一刻鐘後,澹寧再次出現在門口。

周睽神識強大,已經知道他去而複返,不明所以地問他:“怎麽了?”

“宗主,你這個咒法……”澹寧有些不好意思,不自然道,“好像有時效。”

盡管強忍下去和返回來找周睽,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但開口求人這件事他到底不太熟練。

“我也是第一次用,沒想到會有這一點,”周睽啞然失笑,“過來吧。”

咒法只能起效一個時辰左右的時間,時間過了就需要周睽再來幫忙。

知道了這一點,澹寧直接歇了離開的心思,打定主意在周睽這裏待到天亮。

周睽沒有阻止,澹寧便自己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到一旁打發時間。

這本叫做《疾柔要術》的書裏記載了各種各樣奇珍靈藥的培植方法,澹寧并沒有看進去,他用手摸上心口,一邊回憶周睽之前為他注入的暖流,一邊用餘光偷偷打量周睽。

不知道周睽留下他究竟是為了什麽,但如果對方沒有想要不利于他,似乎留在墨雲宗對他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快清晨的時候,身上的不适終于全部消失,澹寧熬了一晚上,身心都累到極點,竟抓着一個軟墊趴在周睽的桌上睡着了。

然而沒睡多久,澹寧就被叫醒了,周睽人不在,直接在他腦子裏傳音。

“來最前面的正廳,萬象門的人要見你。”

萬象門……澹寧一個激靈,幾乎立刻清醒過來。

周睽把他從玄霜派帶走已經半月有餘,淩玄臺和萬象門兩大門派仿佛集體沉默一般沒有表态,現在終于找上了門。

只是玄霜派明明倚靠的是淩玄臺,要找事也應該是淩玄臺過來,為什麽是萬象門?

澹寧心中疑惑,行動卻不敢耽擱,起身揉了揉臉上不良睡姿壓出的紅印就要出門。

突然他瞥到了什麽東西,驚訝地轉頭。

那是周睽昨天晚上回來時穿的披風,被周睽随手放在旁邊,并沒有動過。

天色已經大亮,所以能看到一些前一天晚上沒有注意到的細節。

披風是很柔軟的黑色綢子,不時閃過淡淡的流光,應該不是凡物。但其下擺赫然有一塊與其他地方不同,顏色暗沉了些,流光閃過時隐隐現出深褐色。

是一小片幹透的血跡。

澹寧臉色微變,伸手抓過披風展開,只有袍角有這麽一小片血跡,不可能是周睽的。

那就是其他什麽人……

澹寧把披風放回原處,萬象門的人來了,周睽還在等着他。

雖然不關他的事,但他可能知道周睽前一天晚上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