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澹寧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上午,周睽的昏睡咒下得太狠,他睡眼惺忪地發了一會兒呆,才終于想起昨天是怎麽睡着的,臉色略略不自然起來。

更何況這還是在周睽的住處。

“醒了?”周睽從外面進來,見澹寧呆呆地在那裏發怔,過去摸摸他的額頭,塞給他一杯熱茶。

還在床上喝什麽茶……

澹寧把茶杯推回去:“不用,我先去換身衣服。”

昨天這麽湊合着睡了一晚上,從上到下都皺皺巴巴的。

他回來後周睽重新把茶杯塞給他:“我早上思考了一下關于沈冥的事情。”

說的是正事,态度也還算自然,澹寧偷偷松了一口氣:“關于哪方面?”

“他的父母。”周睽說,“兩百年前魔淵封印完好無缺,不可能有魔族出來,所以他的魔族母親,應該是雲希夷時代的漏網之魚。”

雲希夷是四百年前的墨雲宗宗主,他執掌墨雲宗的時期是人魔之戰打得最殘酷的時期。

随着雲希夷和墨雲宗被血祭,魔淵封印被修複,人間再度安寧,殘餘在人間的魔族也被修士絞殺殆盡,僅留了一趙子淵為首的幾個人魔雙血。

“她在外面躲藏了二百多年?”澹寧不太敢相信,“為什麽不回魔淵去?又為什麽要和一個修士生孩子呢?”

周睽搖頭:“不知道,原因可能有很多種。可能在魔淵裏有仇敵,也可能是被某種原因牽制在了半路。”

“至于為什麽要和一個修士生孩子……”周睽停頓了一下,“一個單獨的魔族絕不會在安危不定的時候生育,所以她應該是為了尋求某種庇護。”

“沈冥說他父親可能只到元嬰或者化神。”澹寧沉吟道。

周睽:“足夠了,元嬰期放到外面能當個小門派的掌門,化神期在大門派裏能獨占一座山頭,足夠庇護一個魔族。”

人類庇護魔族這個想法讓澹寧不太舒服,他撇撇嘴:“不僅庇護,還生下了一個孩子……他父親愛上了他母親?”

“可能吧,”周睽冷嗤一聲,“不過是被魔族蒙騙而已,魔族沒有這種東西。”

澹寧眨眨眼睛,覺得自己該問點什麽:“那你在魔淵三百年……”

魔族大部分長得奇形怪狀,但也不乏有豔色巧姿、我見猶憐的。

周睽用一只手按了下太陽穴:“怎麽可能?我見到魔族只有厭惡。”

“那我呢?”澹寧問。

“怎麽可能?”周睽說,“喜歡你都來不及。”

澹寧帶着點小得意一個人笑起來,周睽看了沒說什麽,只是把他拉過來按着親上去。

澹寧差點沒拿穩手裏的茶杯,松手之後連忙用了個懸停的咒法,才讓它沒有直接在地上摔成碎片。

結束後周睽目不轉睛地看着澹寧,又繼續說道:“萬象門二百年前隕落的沈姓修士有兩位,一個元嬰期一個化神期,如果不出意外,沈冥的父親可能就是二人中的一個。”

澹寧臉頰上的紅色還未褪去,在那邊用手背擦嘴唇,聞言道:“這個我之後可以和沈冥确認一下。”

有了玉牌,和沈冥的聯系非常方便,然而澹寧的消息還沒發出去,就先收到了沈冥的來信。

“他倒是覺悟得快。”周睽挑眉評價道。

“唔,沈冥說父親是萬象門的沈玉龍,他從昨晚到現在,和袁非魚了解了一下相關情況。”澹寧邊看信邊道,“雖然沈玉龍死得突然,但是萬象門興許會有一些他的遺物,沈冥求袁非魚幫忙查一下……袁非魚同意了!”

澹寧擡頭看周睽,目光中滿是驚喜之色,周睽也沒想到會這麽順利:“這沈冥看來的确深得袁非魚的信任和寵愛。”

“話雖如此,”澹寧說,“但沈冥突然得知自己是個人魔雙血,恐怕也對自己的情況多有擔心。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是發來的消息言語之間多有憂慮。”

他想了想道:“我回信的時候盡量安撫一下他,說我和你都會盡量保證他的安全——對沈玉龍的調查,我們要不要暗中幫沈冥?”

“應該不用,”周睽搖頭道,“他既然能當上淩玄臺的掌門大弟子,就定然有一番手段,不會把事情搞砸。如果我們加入進去,可能會越幫越亂。”

“也對,那就這樣……”澹寧飛快地寫給沈冥的回信,“他做事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

發出消息後,澹寧是難得的輕松:“希望沈冥這邊事情能成。”

最好的結果就是沈冥能通過他父親的遺物,找到抑制魔化的方法,到時候一切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但也要做最壞的打算,他頓了頓,又道:“如果沈冥這邊也不行的話……我應該還能撐幾年,并不是沒有其他希望。”

就是有些愧對周睽了,像他這樣前途未蔔、朝不保夕的人……

“能成最好,”周睽突然開口,他像是根本沒發現澹寧的感傷,“本來我還想着如果實在不行,就帶你重回魔淵去看看。”

“回魔淵?”澹寧注意力被轉移,問周睽道。

周睽點頭:“我這一百年來,其實一直在想一些事——為什麽淩風要用魔族一百年不出魔淵,跟我換幾個大乘期?”

“為什麽魔淵封印的強度一直維持穩定,就好像有人在刻意維持這樣的局面?”

“為什麽淩風一直想把我誘騙回魔淵,又不想讓我發覺這一點?”

“你找到原因了?”澹寧問。

周睽嗯了一聲,拿出一冊書簡遞給他。

澹寧接過來,只見這是他們從聞道園得來資料裏的一部分。他和周睽這一段時間将那些資料整理得七七八八,但主要是周睽在研究和甄別。

“人魔二族多有摩擦,魔族不敵,主動退居魔淵,并修築封印阻攔人族進攻?”澹寧越看,眉頭皺得越緊,“魔族難道不是被人封印進魔淵的嗎?

“這是妖族對于幾萬年前往事的記載,和我們現在流傳的版本有很大的不同。”周睽說,“現在的版本随着歷史多有改動,妖族的記載在某種程度上,更具有真實性。”

“可如果這樣……”澹寧只覺得想都不敢想,急急地往後看,“這上面說魔淵封印是魔族先修建,随後人族不想魔族出來,順勢而為,加固魔淵封印——魔族為什麽要修魔淵封印把自己攔在魔淵裏面?”

“如果魔族根本就不想從魔淵出來呢?”周睽問。

澹寧:“怎麽可能?”

魔族如果不想出來,四百年前魔淵封印破損,就不會爆發那麽激烈的人魔之戰了。

“也許人魔之戰的爆發的原因不是我們原來想象的那樣,”周睽只是說,“這是我從淩風的行動中推測出來的。”

“魔族當初修築的封印也許與我們現在看到的魔淵封印完全不一樣,不是為了攔住魔族,而是為了攔住其他東西。”

澹寧意識到了什麽,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妖族的記載中說……魔族退入魔淵時,除了自己,還帶了一部分人進去。”

“嗯,”周睽說,“魔族修建封印,我猜是為了不讓魔淵中的人類跑出來。”

一道封印分隔人間和魔淵,兩邊都在修築封印,一個攔住人,一個攔住魔族。所以現在看到的魔淵封印,只擋出,不擋進,對人對魔都是如此。

這是一個極其大膽的假設,恐怕除了周睽,誰也不敢往這個方向想。

然而周睽這麽說,并不是沒有根據的。

“血祭,”他用指節敲了敲桌面,“你還記得當初的魔主向修真界索要三千凡人幼童嗎?為什麽要是凡人幼童?”

魔主給的理由是修煉功法需要,但這基本已經能斷定只是一個幌子。

“因為好控制。”澹寧說。

“對,”周睽說,“我毫不懷疑,魔淵裏面,魔主也在進行某種血祭,為了保證魔淵封印的長久運轉,甚至于……保證魔淵的穩定。”

澹寧問:“這會不會太離奇了?”

這猜想也過于天馬行空了一點,是任何前人都沒有考慮過的方向。

魔淵封印有一部分是魔族修築的也就算了,魔淵封印的強度和魔淵穩定有關……那豈不是毀了魔淵封印魔族就會不戰而敗?

“不是魔淵封印決定魔淵穩定,而是魔淵有多穩定決定了魔淵封印的強度。”聽完他的想法,周睽解釋道。

“如果是魔族當初将一部分帶入魔淵是為了血祭,很可能幾萬年下來,這些人已經所剩無幾。”周睽說,“所以魔淵封印才會出現第一次破損,魔主才會索要三千幼童,為的是保證之後血祭的順利。”

結果所有人都知道,三千幼童機緣巧合下在魔淵中逃走,活下來的只有現在的周睽和淩風。

周睽繼續說:“所以淩風才會跟我要那幾個大乘期——他想用他們的神魂祭魔淵。”

“而之所以想讓我回去,”周睽說,“恐怕也是這個原因。”

迎着澹寧不可思議的目光,周睽微微一笑。

“衆所周知,人的精魄和修士的神魂都能血祭,而修士的神魂作用更甚。”

他說:“魔淵裏五行混亂,大乘期去了不如外面的金丹,唯有我從頭至尾在魔淵裏修煉,估計能給魔淵續很久的命吧。”

第 40 章

澹寧這一記突如其來的直球讓周睽都愣了一剎那,他轉頭又看到澹寧在那裏正襟危坐,從上到下都繃得緊緊的。

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澹寧連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

如果沒有猜錯,只要他說一個不字,澹寧就能直接吓得炸毛跑路。

現在是朔日,這種時候他當然不能讓澹寧走。

澹寧其實心裏沒什麽譜,他問出這個問題時很大程度上只是順着邏輯覺得好像該這麽問,內心簡單得要死,一句話說出了口才覺出自己的魯莽。

就算周睽之前的話裏意思不純,但也不一定就是……

周睽怎麽可能會喜歡人呢?

況且周睽到現在還沒有回答他。

自己剛才的行為實在是太沖動了。

澹寧呼啦一聲站起來,僵硬地移開眼睛,只覺得自己應該出去吹吹涼風冷靜一下。

“你要走麽?”周睽突然開口,很輕地問他。

“我……”澹寧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能說什麽,又突然想起今天是朔日。

走……怎麽能走?

“我就是怕吓着你。”周睽過來,扶着肩膀把他溫柔地按回椅子上,臉上的表情除了無奈,更多的是慎重和認真。

他還沒考慮好怎麽回答澹寧,澹寧就自己把自己吓得要逃跑。

明明平時處事游刃有餘……怎麽在這種事上,膽子會這麽小?

“你看着我。”周睽說。

他一只手扶着澹寧肩膀,另一只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即使已經低下身子,依然要比坐着的澹寧要略高。

澹寧擡頭去看他,猝不及防地撞進一雙充滿愛意和認真的眼睛裏。

明明與前一刻毫無差別,他卻仿佛被困囿在這一尺三分地,困在了周睽制造出的狹小空間中。

就連空氣都被抽走,澹寧大腦在很長的時間裏都是一片空白,直到周睽低下頭,蜻蜓點水般在他唇角飛快地親了親。

然後在他耳邊很輕地說了兩個字。

像一股暖流擊中心髒,無數溫柔和歡喜滿溢着流淌出來,澹寧比剛才的剛才還要高興,忍不住翹起嘴角笑。

他一笑起來,周睽就又忍不住想親他。

許是他目光裏的意味太強,眼底的神色沉得太深,澹寧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臉上其他地方卻仍是藏不住的高興之情。

這種時候,他總有一種欺騙性的乖巧,所有歲月和苦難加給他的負擔和雜質全部褪去,只剩下最樸素的天真和純粹。

周睽喜歡他的不屈與堅韌,卻也疼惜他的這一點。

“今天是朔日。”周睽說。

澹寧聽到這個詞時面色略微變了些,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反應。

就算今天是朔日,他也依舊歡喜:“一會兒不是有你嗎?”

澹寧的語氣幾乎讓周睽整個人都陷進去,他替澹寧理理鬓發,問:“我能抱抱你嗎?”

澹寧猶豫一瞬,周睽這麽正式的提問讓他覺得有些奇怪,但到了現在,好像也沒什麽好扭捏的。

他點點頭:“那你快一點,我怕就快要……”

外面已經黑透了,很快他可能就沒有心思能寬裕給周睽了。

周睽親親他額角,把澹寧拉到自己懷裏。

然而與面對面的擁抱不一樣,周睽在最後一刻使了個巧勁,讓澹寧轉身,從背後把他圈進懷裏。

澹寧:“……?”

這樣看不到周睽,他有些不解地轉頭,疑惑還沒問出口,便被周睽一只手覆上心口。

一絲暖意從他手接觸到的地方開始,緩緩蔓延至全身。

像泡在熱水裏一樣舒服,澹寧眯了眯眼睛:“這是?”

“那個咒法,”周睽說,“我最近一段時間都在改,前兩天終于有了眉目。”

“想讓你晚上能睡着,”周睽低笑了一聲,“也為了……讨你歡喜。”

澹寧把手蓋在周睽的手上,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個字來。

直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久到那個總讓澹寧擔驚受怕的時刻必然到來,他還是沒有感受到一絲疼痛。

“你怎麽對我這麽好。”澹寧低聲道。

“我心疼你,”周睽說,“去睡一會兒。”

澹寧問:“那你呢?這咒法?”

從開始到現在,周睽都沒有停止施法,源源不斷的靈力注入進來,幫他把叫嚣的魔族血脈壓制得溫順服帖。

澹寧不知道周睽對原先的咒法做了什麽改動,但顯然它不像之前一樣只要一次施法就能維持一段時間,而是需要不停施法才有效果。

“一點小瑕疵,”周睽微笑道,“要不我松開?”

澹寧:“……!??”

他拼命搖頭,這個不行。

周睽在他身後悶笑,澹寧心虛得很,只能嘟囔一句:“反正你晚上也不睡……”

“我也不睡,陪你說說話。”他也知道周睽是在開玩笑,“沒有你,我晚上本來也睡不着,現在就很好了。”

澹寧從來要的不多,能像現在這樣,已經讓他很高興、很滿足了。

“好。”周睽表面答應下來,哄着澹寧躺下來,從背後抱住他,同時卻在咒法裏混了點不單純的昏睡咒成分,一絲一縷地用在澹寧身上。

澹寧沒有發現,他縮在周睽懷裏,細細回味着這一天的經歷和發現。

沈冥是個沒有魔化壓力的人魔雙血,在沈冥的幫助下,也許終有一天,他也可以不用再擔心這些,能夠沒有負擔地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而周睽……

“周睽?”澹寧喊他。

“怎麽了?”

“我……今天真的很高興。”言語到了這個時候都顯得匮乏起來,夜晚靜谧,澹寧心上卻滿滿是周睽注入進來的暖意,“周睽,我真的很高興。”

“嗯。”周睽答道。

“周睽?”他又喊他,不為等到回答,就只是想叫叫他的名字。

“嗯。”

“周睽?”

“嗯。”

“周睽,周睽,周睽……”

澹寧喊得越來越緩,心裏的歡喜伴随周睽給予他的暖意一起發酵,就像酒醉微醺一般讓他整個人都朦胧起來,也讓他喊出的名字的最後都帶了某種特殊的甜膩和陶然。

他在潛移默化中已經逐漸沒了思緒,只記得要陪周睽到天亮,便在模模糊糊中含糊地喊他,來保持最後一點即将消失的清醒。

周睽在他身後終是忍不住,開了口。

“你別這麽叫我……”他說。

周睽的語調壓得很低,聲音裏甚至帶了一點不常見的沙啞。澹寧猝然一驚,身後的感覺讓他意識到了什麽,連身體都随之僵硬起來。

但他一天勞累,情緒激蕩反複,這一驚吓終于觸發了周睽下的昏睡咒,澹寧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就徹底閉上眼睛,跌進了沉沉的睡夢中。

只剩下周睽在那邊苦笑,澹寧睡着了,他要維持咒法效用,也不好做什麽大的動作。

甚至于連偷偷親一下澹寧都不敢,否則只怕會變本加厲……

周睽郁卒一會兒,把他的澹寧往裏拉了拉,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努力平靜下心緒,閉眼假寐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卡了,但晚上十二點應該還有,我一定行!

第 39 章

澹寧正在腦中搜刮今天從沈冥那裏得到的信息,寄希望于兜出來給周睽看之後能讓他心情稍微好一點。

然而周睽的這一句話,卻讓他愣在了當場。

今天是什麽日子?

一陣涼意順着脊椎骨竄上來,澹寧不禁打了個寒戰,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竟然會忘了這個。

“今天是……”澹寧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放在身側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今天是朔日。”

“如果再晚一個時辰,今天你就回不來了。”周睽說。

“我……”澹寧一句話都說不出,這幾天他太關注沈冥,又日夜琢磨着怎麽給周睽下藥,根本沒分出心神去注意日子。

又或者在他潛意識裏,周睽總會幫他注意這一點的。

“你知不知道這樣有多危險?”周睽轉過頭來看他,“淩玄臺各項布置嚴密,但凡你動作慢一點、遲一點,一旦到了晚上,你就只能任人宰割。”

他現在還留着一點剛醒來時的心有餘悸,聲音從唇縫裏擠出來:“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

澹寧想縮肩膀又忍住了,他偷偷擡眼睛去瞄周睽神情,不知為何心裏有點委屈。

周睽說得沒有錯,讓他生出無數心虛和不安來,可他還是咬咬牙,開了口:“我是不該去——可我總是得去一趟。”

他等不了,就算眼前是刀山火海萬丈深淵,他也得趟過去。

他也猶豫,他也退縮,他也害怕,可最後不都得往前走嗎?

可是現在面對周睽,離開時那股沖勁消失了大半。澹寧一句話說完,最後的骨氣也散了,兀自站在原地與自己怄氣。

周睽怎麽能因為這個怪他?

周睽說的的确沒錯,澹寧清清楚楚知道這一點,可他怎麽能因為這個怪他?

這樣莫明其妙的情緒讓澹寧自己都招架不住,一邊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一邊又不可自抑地委屈扁嘴。

周睽看他這個樣子,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把心裏百般交錯的情緒團成一團,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氣還是氣的,氣他擅自行事,氣他偷偷下藥,氣他寧願一個人去都不願意告訴自己。

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他又覺得眼前的人這麽好,讓他什麽都舍不得說。

無可救藥,周睽索性放棄,帶着澹寧往回走。

澹寧跟在後面,想和周睽說話,卻又心裏梗着,不願意率先開口。

剛才他因為周睽的态度而委屈,現在周睽不生氣了,他又想周睽跟他說說話。

一直到了澹寧的房門口,周睽才停下。

澹寧依舊沒說話,只是難以置信地看着周睽。

他要把自己撂在這兒?

周睽沒看他,用指節敲了敲門框,示意澹寧可以進去了。

澹寧動都沒動,把自己的雙腳釘死在地上。

這叫什麽事?周睽不管他了嗎?

“晚上的時候,”周睽說,“記得來找我。”

澹寧一瞬間睜大眼睛,拿捏不太準周睽的意思,周睽卻沒等他想明白,先一步走了。

最開始時,澹寧在院子最外面的門前踱步,現在則在周睽屋子的門前踱步。

周睽就在裏面,可薄薄的一扇門卻仿若天塹。

天色馬上就要黑透,他一面恐懼即将到來的疼痛,另一面又不想就這麽進去。

他從小就硬氣,不願意向別人服軟。但朔日這種情況,他要是進去了,就相當于是在示弱,簡直是當一盤菜給周睽在送。

可要是不進去……澹寧焦躁地抿了抿嘴,他一點都不想不進去。

就算不是朔日,他也想見見周睽,想跟他說話。

他不想讓周睽這樣,想讓周睽出來拉着他的手帶他進去。

他就是想讓周睽對他好。

澹寧猛地停下,因為自己方才的想法而微微震驚。

他怎麽能這樣想?

周睽平時難道對他還不夠好嗎?

可又好像不一樣……

澹寧幾乎是恐懼又期待地審視自己那些微妙的情緒,并不陌生,卻是他一直以來所忽視的。

可自從“想讓周睽對他好”這個念頭産生的那一刻起,它們就像獲得了新的養料,在他心底瘋狂亂竄,理直氣壯地尋找出口。

他就是不喜歡周睽兇他,不喜歡周睽不理他。

就是想讓周睽對他好,就是想讓周睽一直一直地對他好。

為此他甚至可以稍微地、不像自己平時那樣地對周睽服個軟。

或者再多一點也可以,澹寧還不太确定可以多到什麽程度,但也許可以不對周睽下藥,而是對他說得再清楚、再明白一些。

也許能說服周睽陪着自己一起去。

澹寧的心裏又生出零零星星的勇氣來,雖然不多,卻已經足以支撐着他忐忑地推開那扇門。

“周睽?”澹寧小聲喊他。

周睽就在門邊,看着他。

澹寧最開始被吓了一小下,随即手足無措地進來,規規矩矩坐到桌旁,手裏捧上周睽給他倒的熱茶。

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盯着茶杯裏的水面,覺得可以向周睽彙報一下他的發現:“沈冥他是個人魔雙血。”

“他身上有什麽特殊的東西,阻止着他和其他人魔雙血一樣魔化,暫時我還沒有弄清,”澹寧說,“不過我說服了他幫忙……”

他擡頭發現周睽沒有坐下,而是站在他旁邊認真聽着。

從澹寧進來,他的眼睛好像就一直在看着澹寧。

“你不生我的氣了嗎?”澹寧轉過頭,小聲問他。

“我怎麽舍得生你的氣。”周睽說。

澹寧眨眨眼睛,抿起嘴角笑了。

他笑起來總是眼睛彎彎的,可此時因為極力克制,又顯出幾分矜持,同時瞳孔裏的亮光是止不住的歡喜。

“我等了你很久,”周睽說,“如果到時候你還沒有來,我就出門把你拉進來。”

他露出個笑容:“幸好你來了。”

前面的生氣是真的,後面的一切卻不過是順勢而為,是欲擒故縱的刻意謀劃。

他不會讓澹寧一個人過朔日,但也不想一個人溫溫吞吞地一廂情願。

澹寧在最後的時刻中了套,他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澹寧僵在那兒,如遭雷擊。

他也想通了這一點,不知所措地把茶杯放回桌子上,不知道自己該責怪還是該質問。

好在他遇事并不逃避,很快就抓住了事情的重點。

“你喜歡我嗎?”他問。

第 38 章

沈冥看起來還是不情願,他雖然一刻鐘之前知道了自己是人魔雙血,腦子裏的思維卻仍舊是傳統修真界的那一套。

——人魔雙血更偏向魔族陣營,他們的話不能信。

“萬象門說人魔雙血一百五十年左右就會魔化,”沈冥皺眉,看着自己身上的鱗片随咒語效力褪去而逐漸消失,“但我至今也沒什麽事……”

萬象門理論出錯的可能極小,大概率是沈冥本人和其他人魔雙血不一樣。

但如果這樣……

沈冥說:“就算我師父知道了這件事,也不一定會像你說的那樣——我到現在都沒有魔化,興許以後也不會。”

“況且淩玄臺是我百年來修煉之地,師父對我恩德深重,”沈冥大義凜然道,“如果他認為我罪不容誅,那我命絕于此,也是毫無怨言的。”

說完他繃緊身子看向澹寧,竟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澹寧:“……”

他真想抽出黑色短刃給沈冥再來一下。

“你——”他恨鐵不成鋼道,“你怎麽這麽——”

“我來找你是難道為了這個嗎?”澹寧緩過一口氣,沒忍住又問。

沈冥的目光一瞬間變了變,他微微皺眉,好像在猶豫些什麽。

但很快他就定下心神,能擡頭坦然地面對澹寧:“我知道你是人魔雙血,你的日子不好過。但你和周睽殺害萬象門掌門和他的道侶,我怎麽能再幫你們、為虎作伥?”

澹寧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難怪這個沈冥成為淩玄臺的掌門大弟子未來的預備掌門——這人簡直将仁義禮智信那一套發揮到了極致。

他毫不懷疑,如果真的成為淩玄臺掌門,沈冥絕對會是一千年來最符合期望的那一個。

這樣下去不行,澹寧略一沉思,突然開口。

“陳憶霜不是我們殺的。”他說。

沈冥驚道:“什麽?”

“陳憶霜不是我們殺的,”澹寧說,“我原本想保下她性命,但是她當時受的打擊太大,自己爆體而亡。”

沈冥:“可她死的時候筋脈寸斷,又有被禁锢法力的痕跡……”

澹寧垂下眼睫:“我下的手,陳憶霜自己碎了本命法寶,強行突破封鎖……”

直到現在,這件事他都不太願意回憶,陳憶霜的死太出乎意料,也太讓人揪心。

沈冥果然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他的态度已經沒有方才那麽抵抗,微微向前傾身問:“那陳忠呢?萬象門的人找不到他的屍身,只在歲雲山某處發現了烈火焚燒的痕跡。”

“除此之外呢?”澹寧問,“還有什麽特別的嗎?”

沈冥猶豫一下:“我聽說他們還發現了……像是魔族的東西,有人懷疑是周睽勾結魔族,但并不能确定。”

“陳忠被魔族寄生,周睽下手除掉了魔族,陳忠不幸罹難。”澹寧嘆氣。

在他們的計劃中,陳憶霜活着,便能把陳忠被寄生的消息傳出去。可如今陳憶霜自覺身亡,這件事竟成了沒人知道前因後果的無頭案。

只怕現在整個修真界都覺得二人的死是他和周睽的刻意謀劃,是為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下的先手。

沈冥皺眉:“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麽不把真相說出來?”

“還有一些特殊原因,”澹寧對他笑笑,“但請你相信,我說的沒有半句虛言。”

既然事已至此,他和周睽倒不如守株待兔:下一個按捺不住跳出來對付他們的人,大概率也與魔族脫不了幹系。

沈冥閉口不言,沒有再說什麽,神情與舉動卻說明他至少已經信了一半。

澹寧勉強笑笑,站起來。

“我從小到大,做過這麽多事情,我不敢說其中沒有一件錯事惡事。但直到現在,我都能說自己問心無愧。”

“憑什麽人魔雙血就得死?”他說,“你也是人魔雙血——難道你就是殘忍惡毒的魔族嗎?”

沈冥看着他,終于緩緩搖頭:“不是。”

“那我憑什麽要經受這一切?”澹寧說,“我也不想東躲西藏,不想被人當成魔族對待,不想魔化,想被大家喜歡——但是我快撐不住了。”

“萬象門說的一百五十年,”沈冥動容,“你……”

澹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是怎樣的表情,他別過頭,不去看沈冥:“我可能撐不了一百五十年那麽久。”

“你是目前唯一能看到的希望。”

“那我應該怎麽做?”沈冥問,“我是說,對人魔雙血我幾乎一無所知,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到現在還沒有魔化……”

說到魔化兩個字的時候,他略微頓了頓,仍舊不太習慣将這個詞和自己聯系起來。

對他這樣在安逸環境裏成長修煉的修士,魔族實在是個太陌生的概念。

澹寧根本沒注意到這個,他已經飛快地看過來,難以掩飾自己心裏的高興。

“你和其他人魔雙血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同,可能是你父親當時動了手腳,只不過我現在還沒有發現。”他按捺不住地踱步,“但只要用的時間夠長,或許再加上周睽幫忙,遲早能找出那一點特殊之處。”

周睽這個名字和事跡在修真界實在是如雷貫耳,沈冥立刻就把剛才的同情和感動放下了一半。

“我可以幫你,”他說,“但你必須保證,你和周睽不對淩玄臺不利。”

周睽和澹寧一出手,陳忠和陳憶霜就死了。若是他們在淩玄臺再如法炮制一次,沈冥完全不敢想象後果。

澹寧點頭:“我在你身上沒有下任何禁制,如果你發現有任何問題,完全可以把這件事告訴袁非魚。”

“當然,我并不建議你說,”他頓了頓道,“畢竟你也是個人魔雙血,為了你自己的安全,還是先瞞着為好。”

“我懂這個道理,”沈冥放松下來,對澹寧友善地笑笑,“今天的事很突然,但好在似乎不是什麽壞事。”

對沈冥不是壞事,對澹寧則絕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找了一百多年避免魔化的方法,甚至已經快要絕望,如今眼前卻站了一個活生生的沒有魔化的人魔雙血。

彌足可貴,命運折磨了他一百年,終于在今天給了他一個難言的驚喜。

“其實我之前就見過你,”澹寧不禁道,“——不是萬象門,你還記得曾經在雍都被一個散修問過話嗎?”

沈冥驚訝地睜大眼睛,過了一會兒,他才難以置信道:“那聞道園那一次……?和你一起的修士?”

澹寧颌首:“也是我,和我一起的是周睽。”

兩次都沒有認出眼前的人就是澹寧,明明是化神後期卻被人騙得一愣一愣……

沈冥沉默了一會,只能幹巴巴道:“那萬象門那一次,我也得感謝你了。當時我執意攔路,若不是你手下留情,只怕我現在已經是一抔黃土了。”

澹寧還想說話,沈冥卻想起了什麽,臉色突變。

“時間不早了,”他說,“師父酉時會來看我,詢問我傷勢恢複情況!”

澹寧跟着一凜。

“我不便多留,”他拿出一張玉牌,用黑色短刃在上面飛快地刻上咒文,“用這個聯系我,之後我會給你消息。”

沈冥接過玉牌,澹寧最後對他點頭致意,身影驟然破空消失。

沈冥盯着他消失的地方看了一段時間,才神色複雜地整理好儀表,去前廳等待袁非魚。

和沈冥的交涉稱得上順利,後期相處也很愉快,澹寧卻在回去的路上犯了難。

算算時間,被藥倒的周睽應該已經醒了。

這是為了早點見沈冥才做出的無奈之舉,卻也的确是他做得不地道。

澹寧在門口徘徊許久,竟想不出要跟周睽怎麽解釋。

就算進去就認錯,按周睽的性子,也不可能就此揭過。

他可是貨真價實地給周睽下了藥,把他放倒了——過去的幾百年裏,周睽恐怕都沒有中過這種陰招。

眼看着天色漸晚,總不能一直待在外面。

澹寧做了個深呼吸,終于下定決心,一臉視死如歸地推開了最外面的門。

進去首先是那汪靈泉,看到熟悉的景色,澹寧心裏的忐忑略消下去一些,一轉彎卻直接撞上了人。

周睽抱臂就靠在最外側的小閣樓旁邊,澹寧猛地停住,周睽卻連頭都沒有向他的方向偏一下。

明明是和爽的秋天,澹寧卻一瞬間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硬生生從周睽面無表情的側臉中品出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怖感。

不用說,他在外面徘徊猶豫那麽久,周睽肯定都知道。

澹寧遲疑了一下,硬着頭皮道:“是我之前做的不對……”

周睽根本沒看他。

“你……”他氣得說不出話,最後甚至笑出聲來,“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第 37 章

澹寧從來不是拎不清楚的人,他很清楚沈冥的出現意味着什麽。

第二個人魔雙血……

這其中隐含的東西太豐盛太誘人,讓他甚至不能靜下心來細想,也完全不可能像周睽所說的那樣再等上十天半個月。

淩玄臺防禦和守衛的确周全,但遠不到龍潭虎穴的地步,只要足夠謹慎,他來回一趟都用不了兩個時辰。

無論如何,起碼要搞清楚沈冥究竟是不是人魔雙血,還是那天只是看錯了。

這件事,澹寧一天都等不了。

他幾乎在走出門的立刻就做出了決定,必須盡快去确認沈冥的狀況,至于之後再做什麽……

最好能把沈冥帶回來,實在不行,退而求其次也要試着弄清楚他體內的血脈構成。

澹寧第三天的時候去找周睽,在外面徘徊猶豫了許久,才被周睽主動喊進來。

“沈冥的事情……”他不安地舔舔嘴唇,“你那邊調查得怎麽樣了?你還覺得他有問題嗎?”

周睽輕嘆了口氣,遞給澹寧一杯茶:“沈冥的履歷非常幹淨,早年又在獨空寺——獨空寺一向喜歡收容孤兒。到了淩玄臺,沈冥在年輕弟子中修為算是不錯的,身世這種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再沒什麽人關心。”

“查不出來他的父母。”澹寧總結道,不知為什麽顯得有點僵硬。

周睽點點頭,停了一下又道:“四百多年前魔淵封印破損後,人間出現過一批人魔雙血,最出名的趙子淵就是其中之一。但是沈冥的年齡和修為都對不上。”

“所以我依舊覺得他有蹊跷……”他說到一半,停下看澹寧,無奈又了然道,“你還是沒想通。”

“嗯,”澹寧說,“我自己去問他。”

周睽一瞬間覺出好像有哪裏不對,然而他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眼前就猛地一黑,随即失去意識。

澹寧放下手裏絲毫未動的茶,自進來起就一直緊繃的神經終于稍稍放下。

魔族并不辟谷,周睽從魔淵裏出來後便一直留着喝茶的習慣。

從頭至尾整套工序他都親力親為,不給任何人做手腳的機會,卻偏偏對澹寧沒有設防。

從魔淵裏機緣巧合帶出來的樊金花,澹寧在茶裏下了兩倍的藥量,就算是神仙來了也得睡上半個時辰。

計劃進行得異常順利,澹寧心裏心虛了一小下,毫不耽擱地去了外面的單向傳送陣。

-、

沈冥在淩玄臺接近中心的位置擁有相當大的一片地方,除了最西邊的兩個堂舍,整個立誠館都歸沈冥所有。

大乘期的修士會格外再多一片地,不過按化神期的标準,沈冥的待遇好得驚人。

前幾日陳忠與陳憶霜身死、淩玄臺沈冥被周睽和澹寧所傷的消息一傳出來,整個修真界都大為震驚。

好在沈冥雖然受傷,但并無大礙,将養了幾天便恢複如初。

這一日他打坐完畢,剛走了沒兩步路,就被身後突然破空出現的人按到了地上。

沈冥:“!?”

他立刻開始掙紮,澹寧卻沒有給他什麽機會,抽出黑色短刃在他小臂上來了一下。

鮮血汩汩流出,表面随着澹寧手中的光暈不停細微地顫動。

這道試血咒是為了幫助修士識別人魔雙血而發明,非常粗暴,也毫不留情。它起效的原理很簡單,強行打破人魔雙血中人類和魔族血脈的暫時平衡,某些魔族特征便會自然顯現。

從流出的鮮血開始,那詭異的波動逐漸蔓延至沈冥小臂,到他的胸膛和全身。

沈冥原本能稱得上儒雅的外表開始起了變化。

他的小半張臉都被細小的鱗片覆蓋,鱗片的顏色與膚色相似,不是近看,可能會以為這就是肌膚。

與此同時,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也有同樣的變化,不閃光的黯淡鱗片不過米粒那麽大,零零散散地分布在他的全身。

澹寧控制不住地惡寒一陣,他在魔淵待過,幾乎已經能想象得到沈冥的父母中,那個非人一方的樣子。

“……我怎麽了?”沈冥忽然開口問他。

這個時候,他已經看出澹寧對他沒有殺意,所以臉上的表情震驚大于恐懼。他簡直是費解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鱗片,就像看到什麽從來沒有見過的恐怖圖紋。

“你是個人魔雙血,”澹寧看他表情不對,“你不知道?”

沈冥還是很茫然:“什麽……?”

“你也是個人魔雙血。”澹寧重複了一遍。

起初沈冥完全不相信他的話,但在看清身體變化和澹寧的一句“否則我為什麽來找你”之後,終于陷入了無可避免的沉默。

“我還是不信,”沈冥猶豫道,“師父視我如己出,日夜悉心教導我功法,如果我是個人魔雙血,師父他怎麽可能沒有發現?”

“現在不是你信不信的問題,”澹寧幹脆道,“如果淩玄臺發現了你是個人魔雙血,你應該知道後果。”

沈冥沒有回話,沉着臉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活了多久?父母是誰?”澹寧問他。

“二百一十年,我父親是萬象門修士,在我八歲的時候過世了。”沈冥說,“我母親……我不知道,我沒見過她。”

澹寧眯了眯眼睛:“你真的從不知道自己是人魔雙血?”

“這我要怎麽知道?”沈冥不禁反問道,“我和別人沒有任何差別,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現,我可能也不會知道。”

澹寧:“你朔日就不……”

他看到沈冥震驚又迷茫的表情,猛然住了嘴,明白問了也是白問。

沈冥活了二百多年,迄今沒有魔化,朔日沒有反應,也不知道自己是人魔雙血。

魔族血脈在他身上就好像沒有一樣。

澹寧心中的震驚不比剛得知血統的沈冥少,他盯着沈冥看了一會,覺得一切只可能與沈冥的父親有關。

“你父親是萬象門的修士……”他沉吟道,“到了什麽境界?”

萬象門之前接納過一批人魔雙血,如果有人從中悟出了什麽抵禦魔化的方法,并不是不可能。

沈冥不确定道:“我不太了解,只知道家父是因為意外身亡,我也因此流落在外。死前他可能是元嬰,也可能到了化神。”

許是澹寧看過來的目光太過于灼熱,沈冥頓了頓,問道:“你過來……是想從我身上找到避免魔化的方法嗎?”

澹寧簡單地嗯了一聲,收起黑色短刃:“你得跟我走。”

沈冥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要求睜大了眼睛:“我是淩玄臺弟子!”

澹寧複又抽出黑色短刃,綁走一個沈冥對他而言輕而易舉。

“淩玄臺絕不是重義輕利的門派,”沈冥堅持道,“我身上有我師父的保明咒,如果我被帶走,淩玄臺定不會放過你們。”

他是個硬骨頭,之前敢只身試圖攔下澹寧二人,現在也不會因為暴力而服軟。

“保明咒……”澹寧低聲自語,周睽的判斷果然沒錯,大門派的大乘期對徒弟多多少少都有些保護措施。

“你可以繼續留在淩玄臺,”思考片刻後,澹寧道,“但是需要配合我——否則我就把你是人魔雙血的事捅出去。”

第 36 章

澹寧回過神來,陳憶霜剛剛發出的應該是萬象門內部的示警信號,也不知是為譴責他們殺了陳忠,還是單純不想讓外人闖入萬象門。

如今木已成舟,由不得他們多想,盡快離開才是上策。

澹寧随着周睽一掠而起,萬象門大乘期彼此間隔得很遠,即使各峰之間有傳送陣,要趕來也需要一段時間。

即使如此,他們出來時,歲雲山各處的傳送陣已經開始零零星星亮起來。

“萬象門根基深厚,大乘期的數量也最多,”周睽說,“不能再耽擱了,避開他們走。”

澹寧點點頭,繞開傳送陣最密集的區域,偏向歲雲山西南山腳。

他們不能用萬象門的傳送陣,必須要走周睽之前設置在隐秘處的臨時傳送陣。

然而只到半路,他們就遇到了一個想象不到的人。

“沈冥?你怎麽在這?”澹寧訝異地問。

一下子眼前多了兩個大乘期,沈冥顯然也十分意外,倒抽一口冷氣,立刻祭出法寶,想要發信號出去。

兩人怎麽可能給他這樣的機會,澹寧當機立斷放出短刃,直接廢了他的法寶。

沈冥臉上的表情因為心疼抽搐了一下,随即被更大的恐懼蓋過。

此時澹寧已經恢複了本來面目,他根本不能把眼前的人和曾經見過兩面的“陳道友”聯系起來,反而因為周睽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

“兩位前輩,我無意冒犯,然而二位擅闖萬象門,淩玄臺不能坐視不理!”

他猶豫了一下,義正辭嚴地開口。然而任誰都能聽出,他這一番話說得外強中幹,頗沒有底氣。

澹寧與周睽對視一眼,不過片刻就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來萬象門拜訪的袁非魚帶上了自己的弟子沈冥,收到陳憶霜的信號後,他們雖然身為客人,卻也不能不管。

他們不知道對手是誰,所以化神期的沈冥也被派了出來,又因為實力不濟所以被派到了偏僻的小道上——然後好巧不巧和他們撞上了。

不能再耽誤時間,澹寧沒有理會沈冥,和周睽一起就要直接闖過去。

沈冥愣了愣,飛快的心理鬥争之後,居然一咬牙攔在了他們前面。

“讓開。”周睽說。

如果不是因為曾有過一面之緣,現在袁非魚就已經沒有這個徒弟了。

沈冥臉色變了變,沒有讓開,反而移動了一段距離,堪稱英勇地擋在了他們前面。

他沒有出手,反而祭出一串圓珠,盤旋在周圍,隐隐化為星辰的形狀。

他知道自己不是二人的對手,從一開始打的就是下法陣、拖延時間的主意。

但無論他做什麽,在巨大的境界差異面前,都只是以卵擊石的行為。

“淩玄臺什麽時候這麽有氣節了?”周睽嘲諷地輕笑,黑色火焰出手,直接将沈冥的圓珠吞噬殆盡。

澹寧也不遑多讓,現出黑色短刃,鬼魅般出現在沈冥身後,對他出了手。

黑色短刃破開沈冥的肩胛骨,一路向下,直取胸膛。沈冥立刻就白了臉色,頹然向側邊歪斜下去。

二人無意為難沈冥,但也絕不會讓沈冥擋了路。澹寧用的招式是最簡潔暴力的那一種,能以最快的速度讓敵人失去戰鬥力。

唯一的好處,大概是這種外力造成的傷沒什麽後遺症,不會像獨空寺方丈一樣被打得幾個月都行動困難。

沈冥這種的,回去躺一天上點靈藥估計就能好得差不多。

澹寧抽出短刃,黑得純粹的鋒刃上沒有一絲血跡。

他向周睽點了點頭,正欲離開,卻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向沈冥落地的方向看過去。

剛剛的氣息……讓他覺得很熟悉。

一瞬間被攝去了全部心神,澹寧飛身就要下去,周睽一把拉住他:“你怎麽了!?”

“他……”澹寧眼裏滿是不可思議,連自己說出的話都覺得不真實起來,“沈冥他是個人魔雙血!”

剛剛沈冥被他傷到,濃重的血腥味裏夾雜了一絲若有若無、非常微弱的魔族血脈的氣息。

以至于近在咫尺的周睽都沒能感覺到。

沈冥是淩玄臺的掌門大弟子,內定的下一任淩玄臺掌門,怎麽可能會是個人魔雙血?

如果他真的是人魔雙血,怎麽可能直到現在都沒有被發現?

“他是個人魔雙血,”澹寧的語速極快,“我得下去看看——”

不等說完,他就迫不及待地要下去,卻被周睽鉗住了腕子。

“周睽!”澹寧厲聲喊他。

這個時候,發現第二個人魔雙血的意義周睽不可能不知道,更何況沈冥靠自己修煉到化神期後期,絕不可能只活了一百多年。

他跨過了那個“必定魔化”的坎,順順利利地活到了現在。

“你瘋了?”周睽氣得壓低聲音,“這是在萬象門!”

“那讓我下去把他帶走,”澹寧道,“只要一盞茶不到……”

周睽抓得他實在太緊,他忍不住回首委屈地喊了一句:“疼!”

周睽聞言減小了點力道,卻沒有松開他:“他是袁非魚的徒弟,必然和袁非魚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受傷袁非魚現在都一定知道了,何況是把他帶走?”

周睽說:“你現在把他帶走,明天淩玄臺就能找到你我!”

經周睽點醒,澹寧也想起了其中厲害,只是仍不能釋懷:“可是他……如果……”

如果沈冥能幫他找到不魔化的關竅呢?

他找了一百多年,每一時每一日想的不就是這個嗎?

周睽又何嘗不知道,只是他不能由着澹寧亂來,在這裏稍有不慎,對上萬象門的近十個大乘期,就算是他們也難以脫身。

“走!”他瞥到遠遠已經有人影趕來,沒再說什麽,強拉着澹寧離開。

三天後。

“你有多大的把握确定他是個人魔雙血?”周睽手裏端着茶盞,看着眼前不停踱步的澹寧。

自從從萬象門回來後,澹寧就一直不踏實,剛才他前腳拿到消息,後腳澹寧就找上了門。

——比平時來找他殷勤多了。

“至少七成,”澹寧根本沒心思動自己的杯子,回憶沈冥受傷時的景象,“他身上的魔族氣息很微弱,如果不是受了傷,就連我都發現不了……你那邊怎麽說?”

“這兩天你因為這件事,一直都心不安,所以我不是很願意告訴你。”周睽輕輕嘆了口氣,“但沈冥這個人,底子我的确查清了。”

“如何?”澹寧着急地追問。

周睽把桌上的薄薄幾張紙推給澹寧:“非常不像個人魔雙血,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看到這份東西,就會排除他的一切嫌疑。”

“沈冥是獨空寺收養的俗家弟子,家世清白。一百多年前他因為無心佛法,去了淩玄臺,被袁非魚收為徒弟,那時候已經是金丹期。”

“他絕對超過一百五十歲,”周睽說,“也從未被人發現和魔物有任何關系。”

“怎麽可能?”澹寧邊看邊道,“我不可能看錯——他身上的氣息甚至都不像審過魔族後會有的那種,反而幾乎就是魔族血脈特有的——只是更弱一些。”

周睽說:“如果沈冥是個人魔雙血,又從金丹期開始就在淩玄臺,不可能不被發現。”

“化神期大乘期或許有可能,”他搖頭道,“金丹期……連自己身上的氣息都掩蓋不住,瞞不過袁非魚的眼睛。”

當初澹寧就是因為不會掩蓋身上的魔族氣息,才不得不在一個小門派裏躲藏,才會被更高階的修士發現。

“那如果他用了什麽特殊的方法隐藏了氣息,”澹寧說得越來越快,“甚至如果他有什麽方法能避免魔化……”

周睽看着他,皺眉道:“你又激動了。”

“我怎麽可能不激動?”澹寧反問。

他抿抿唇,坐下又站起來,根本定不下心:“陳忠和萬象門說人魔雙血至多能撐一百五十年,我現在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但沈冥可能已經二百歲,”澹寧說,“他身上的魔族氣息雖然弱,但絲毫不強勢,不像是被壓制着,他也絲毫沒有魔化的跡象。”

澹寧從房間的這頭走到那一頭,周睽終于看得頭有點發暈,他招招手讓澹寧過來,看着他道:“我覺得沈冥這個人不對勁。一個人魔雙血,不會這麽大張旗鼓地出現在淩玄臺。”

“沈冥有什麽問題,不如直接去看一看。”澹寧道。

“去淩玄臺?”周睽問,“如果這就是淩玄臺的圈套呢?”

“那如果他真的是個人魔雙血呢?”澹寧問。

他幾乎是執拗地看着周睽,因為站與坐的關系,這樣居高臨下的角度更顯得他堅定而不可說服。

周睽只覺得這輩子都沒有遇到這樣難解的問題。

“我沒有不讓你去,”他長長地出一口氣,緩了語氣,“但現在了解的東西太少,就算去,我們的準備也太少——至少過了這幾天。”

“可是我着急。”澹寧道,被周睽這樣對待讓他莫明委屈。

“我等不及,就算是現在去也不會出事。”他說,“我……不想再當魔族了,不想再當人魔雙血,一天都不想。”

“不行,”周睽緩慢又不容置疑道,“至少得再等一旬。”

一旬,十天,還是至少。

這個時間讓澹寧不敢相信地睜大雙眼。

他氣得甚至話都沒再說一句,直接甩開周睽出了門。

周睽:“……”

關心則亂,這種情況,他無論再說什麽都無濟于事。

好在澹寧不是拎不清楚的人,應該不會因為沖動做事。

有他在這裏,也不會讓澹寧出什麽事。

第 35 章

澹寧皺眉,不知道該怎麽繼續向陳憶霜解釋——在對方的心中,他可能和魔族也差不了多少。

一個人魔雙血,在大門派修士眼中能擁有多少信用度?

饒是如此,他還是不甘心地問:“陳忠被魔族寄生這麽久,你是他道侶,就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勁嗎?”

他以為陳憶霜會和之前一樣否決,卻沒想到她居然猶豫了,接着很慢地點了點頭:“有。”

澹寧愣了一瞬,因為過度震驚,聲音都壓了下去:“你說什麽?”

陳憶霜低着頭:“阿忠他……這大半月以來,的确與往常不大一樣。”

朝夕相處幾百年,陳忠所有的習慣她都知道,雖然與之前的差別極其細微,但她怎麽可能發現不了。

澹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過了一會兒,才難以置信地發問:“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麽還不信我的話?”

“我沒有不信,”陳憶霜平靜的聲音裏帶了顫抖,“只是我不能去信,我寧願相信他還是原來的阿忠。”

這個邏輯乍聽起來不可理喻,但稍微一細想,便是難言的揪心。

澹寧輕輕呼出一口氣,只覺得胸口充滿了燥郁之情。

陳忠躺在地上,目光無神地看着周睽。

就在剛剛,他體內的“某一部分”,被周睽用一種暴烈的手段,摧枯拉朽般清除出去。

僅留下了一個殘缺的殼子和被寄生後剩下的一小半神魂。

陳忠躺了一會,才積攢了一點說話的力氣。他眼睛移到不遠處的周睽身上:“周宗主真是深知灼見,怕是幾大門派裏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你的。”

“居然能看出魔族……”陳忠輕輕地咳了一下,聲音愈發虛弱,“只是下手未免重了些,要不是如今知道,面對魔族你與我們在一條戰線上……”

他用的還是對周睽的舊稱,沒說完就疲憊地閉上眼睛。

周睽看着他,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過獎了。只可惜神魂受損,陳掌門怕是熬不過去了。”

陳忠閉着眼睛苦笑。

他最多只能再撐半個時辰,一是因為被魔族寄生後神魂受損,二則是因為周睽下手着實不輕。

神魂受損興許還有治愈的可能,但從一開始,周睽就沒有想留下他的性命。

聞道園林驚潮有一陣子不知所蹤,獨空寺方丈重傷未愈。他一死,萬象門群龍無首,四大門派只剩下一個淩玄臺。

接替他的丁弘……在任何方面都不可能是周睽的對手。

按照陳忠剛剛了解到的周睽立場,他也許不需要這麽做,但如果再加上一個澹寧……

四大門派不會放着一個即将魔化的人魔雙血不管,如果要保澹寧,周睽就只能選擇站在他們的對立面。

“我倒是沒想到周宗主會對那個人魔雙血如此情深義重,”陳忠說,“後半程問的話,竟全是關于魔化的……可惜沒問出什麽來。”

周睽一直以來的神情都可謂冷淡,直到這時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到底問出了什麽東西,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

“我不為難你,只是再問你最後一件事,”他說,“趙子淵,萬象門幾百年前魔化的那個人魔雙血,魔化前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陳忠緩緩睜開眼睛,他的眼珠已經濁了,卻又仿佛透過悠遠的時空和被遺忘在身後的回憶,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是,”陳忠哽咽道,“他是我見過的,最勤奮、最真誠、最正直、最……讓人喜歡的人。”

周睽閉上眼睛,心裏的痛楚無以複加又層層累累地湧上來。

陳忠還沒有說完,他就出手一道淩厲的火焰,無視身後的局面,破開結界向澹寧的方向飛去。

“嘩啦”一聲,大門被推開,澹寧先是下意識地防禦,接着放松下來,驚訝道:“你怎麽來了?不是說好了遞信號……”

周睽說:“有點不放心,過來找你。”

他大步走進來,神态間是少有的不安,看到澹寧的時候才稍稍松了口氣,過來一把把他擁進懷裏。

澹寧有些不知所措,但周睽顯然狀态不對,也就沒有掙紮,任他抱着。

“你怎麽了?”澹寧問他,周睽的衣服上還殘留着隐隐的血腥味,“那邊不順利嗎?”

“沒什麽,就是想你了,總得和你一起走。”周睽深吸一口氣,松開澹寧,又看到澹寧似有些震驚地看着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好像有些孟浪了。

但他沒有立場、又不想違心地解釋什麽,也絲毫不想撇清二人之間的關系,于是伸手幫澹寧理了理鬓發:“我來帶你一起走,萬象門這邊不太安全。”

澹寧不太自在地移開眼睛,這話他不會答,也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周睽,只能把話題拐到旁邊的陳憶霜身上。

“陳憶霜這邊沒有什麽問題,”他神不守舍地說,“就是她不肯承認陳忠和魔族有牽扯,陳忠被魔族寄生,于名聲上晚節不保,對她本人也是太大的打擊。”

周睽這時終于注意到了陳憶霜,他抛出一個東西到她面前:“陳忠留給你的。”

那是一枚戒指,像是被燒過般有黑色的焦痕,上面鑲嵌着不同樣式的寶石,應當是一件法寶。

陳憶霜用她的杏眼盯着那枚戒指,澹寧見狀把她身上的束縛解開,讓她能拿起戒指細細端詳。

“這只是件遺物,”陳憶霜小聲堅定道,話音裏有化不開的哀傷,“并不是他留給我的。”

澹寧轉頭去看周睽。

“或許吧,”周睽只是說,“陳仙子,你得明白,我們不是為了你來這趟的。如果不是因為澹寧,我們甚至不用兵分兩路。”

他的話說得頗有餘地,幾乎就差明說出二人要放她一條生路。

陳憶霜聽了卻沒什麽動作,她不帶感情起伏地問:“阿忠,他是被你……了嗎?他真的被魔族……”

“他被魔族寄生,神魂受損,恕我愛莫能助。”周睽說。

陳憶霜問:“距離阿忠離開有一會兒了,你為什麽用了這麽長時間?”

澹寧不安地皺起眉,除了語氣,陳憶霜幾乎是在質問他們了。

“陳仙子想從周某這裏聽到什麽?”周睽已經不想再回答她,對澹寧遞了個眼神,示意可以走了。

留下陳憶霜并不是全無好處,就算她再不想承認,在門派長老和其他門派的次次詢問後,也一定會把“陳忠被魔族寄生”這個消息透露出來。

修真界認為這個消息是真或假并不重要,但它一定能在短時間內轉移掉四大門派尤其是萬象門的大部分注意力。

對于他們來說,這就夠了。

無論是萬象門還是淩玄臺的訪客,都還沒有發現異常。澹寧對周睽點點頭,收起黑白短刃,準備一起離開。

然而還沒走出幾步,陳憶霜突然又說了話。

“我不想要什麽真相,我也不關心阿忠到底是誰殺的,”她手裏攥着那枚戒指,沒有看他們二人中的任何一個,“我只是不能接受。”

陳憶霜話語中不祥的意味太深,澹寧忍不住道:“陳仙子,難道你能接受一個魔族在你身邊嗎……”

“也許你們是對的吧,”陳憶霜平靜地打斷他,“魔族不是阿忠,如果是他,他必然不能接受這樣的對待——但是萬象門傾注了他一生的心血,不該被這麽踐踏,他也不該得到這樣的結——結局。”

直到最後一刻,她的語氣依舊平靜,就像深潭之水那樣毫無波瀾,只是透過平靜的水面,能看到水下流動着的殷紅鮮血。

如同鏡面被打碎出裂紋,凝滞的空氣碎成尖銳的鋒刃,無形的手扯開空間——

澹寧向後一步,臉色突變。

陳憶霜碎了本命法寶,強行突破了澹寧對她的法力封鎖。

修為壓制的力量極其巨大,陳憶霜這樣不過是在自尋死路。

爆發出的力量如同煙火流星般轉瞬而逝,陳憶霜不是不知道後果,她便是為了這後果而來。

如消逝的晨露般再無聲息,她甚至沒有留下一點兒神魂給來世,就被澹寧來不及撤去的嚴厲封鎖吞噬殆盡。

澹寧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倒下的陳憶霜,不能接受眼前的景象。

陳憶霜就這麽毫不猶豫地赴死了。

而此時此刻,他是難過的。

“她為什麽要這樣呢?”過了很久,澹寧才低聲道,說給周睽,也給自己,“我只是想讓她活下來而已。”

他很喜歡陳憶霜,因為對方曾經僅出于禮貌的關心和照顧而感激,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特意為她留了能走的路。

可陳憶霜就是這麽決絕地踏入了死地。

“我和你在魔淵裏這麽難,不都是為了活下來嗎……”澹寧說。

他感到周睽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每個人都有可以為之去死的東西,”周睽說,“你有,我也有。”

“我知道,”澹寧難過道,“我只是覺得,為了另一個人這麽做不值得……”

或者并沒什麽不值得的,只是他現在還想不通。

他只想活下來,只想能在下一天、能在之後的每一天都活下來,都不魔化。

陳憶霜能不費吹灰之力地達到他的理想,卻又将這一切這麽抛棄……

周睽将澹寧的手抓緊了一些,他的手很溫暖,澹寧忍不住回握,終于覺出一點踏實與安心來。

他把眼睛睜大,看進周睽的雙眼。

“沒什麽不值得的,”周睽溫和道,“她只是比我們都懂得多。”

“走吧,”他說,“陳憶霜死之前發了一道示警信號,再不走怕是來不及了。”

第 34 章

聞道園的化神期極多,澹寧又是“林宗師新收的弟子”,守陣的弟子不過金丹期,一時根本搞不清不住澹寧到底是誰,匆忙喊了聲前輩就進去通報。

澹寧對此并不意外,這一關他是一定能過得了的。

移物之術的大部分資料都已失傳,鮮少有人修煉,陳憶霜是其中碩果僅存的一位,也是當今對移物之術造詣最深的大師。

用移物之術做理由,陳憶霜不可能不動心,不可能不見他。

果然,沒過一刻鐘,澹寧就成功地見到了陳憶霜。

她還是上次見面時好相處的模樣,把澹寧迎進來,閑談兩句話後不出意料地問起了關于移物之術的事。

“我和友人九年曾經有過一次奇遇,得到了一些上古傳下的書簡。前幾天拿出來研究時,發現上面記載的東西好像與仙子所修的移物之術有關,于是過來拜訪。”

澹寧邊說邊拿出一冊玉簡遞給陳憶霜。

玉簡上的內容是他和周睽用自己對移物之術不多的了解,結合破空術、聞道園搜羅出來的妖族秘法和魔淵旁門左道瞎謅出的一份似是而非的東西。

一般人只能看出它和移物之術有聯系,陳憶霜的造詣很深,興許能看出它和空間移動也有不小的關系。

陳憶霜接過玉簡沒看多久,就颦起眉頭。

澹寧坐在對面,絲毫不慌。他們編造內容時重點強調的就是華而不實,不求有什麽實質性的內容,只求能短暫地騙過人。

不鑽研個三五天,陳憶霜絕不會發現玉簡中內容的蹊跷之處。

對于陳憶霜來說,任何有關移物之術的資料都是難得的寶物,她看得入神,一時連頭都沒有擡。

還是澹寧先出聲提醒:“陳仙子,怎麽樣?”

“道友,你這份玉簡的确與移物之術有關,但是頗為晦澀,”陳憶霜猶豫道,“我一時看不出所以然,只覺得不太像是修真界傳下來的功法,反而有些詭異的氣息。”

陳憶霜果然是真才實學,這魔族和妖族功法改出來的東西沒有詭異氣息才怪了。

澹寧在心中腹诽,面上卻只顯出疑惑:“這樣嗎?我也不太了解,還望仙子多加指點。”

陳憶霜笑道:“恐怕我也需要研讀一段時間,道友得多多等待了。”

“無妨,”澹寧向旁邊瞥了一眼,“突然想起沒有見到陳掌門,他不在嗎?”

陳憶霜啊了一聲:“阿忠他在做準備,一會兒淩玄臺的袁掌門會過來拜訪。”

她回答時沒有怎麽注意澹寧,顯然對于這份玉簡的興趣要比其他大得多。

澹寧在她沒注意到的地方微微點頭,心裏算着時間。

最多一個時辰,陳忠應該就會出門,只要他把陳憶霜留下來,剩下的事只需要等着周睽發信號就好。

然而出乎他意料,不到一盞茶功夫,他就見到了陳忠。

陳忠已經換好了出外的衣袍,他很明顯不記得澹寧,只是簡單生疏地同他點了點頭,随即問陳憶霜:“看什麽呢?”

“這位道友帶來的功法秘籍。”陳憶霜道。

“你看得這麽用心,想必是十分重要了,”陳忠跟她說話時稍微俯下身子,親密而不狎亵,“那一會兒還随我來嗎?”

“這……”陳憶霜擡起頭來看澹寧,很明顯在猶豫。她自然是想和陳忠一起去見袁非魚,但把澹寧一個人晾在這裏十分不禮貌。

“陳仙子是有要事在身嗎?”澹寧适時道,“我這邊無妨,只是……”他頓了頓,“這幾日我閑暇時學了玉簡中記載功法的一招半式,原本想與仙子展示一下……”

陳忠因為澹寧欲擒故縱的态度皺了皺眉,陳憶霜卻沒介意這麽多。

她驚喜地笑了笑,猶豫片刻後對陳忠說:“那阿忠你先去,我就先陪這位道友在這裏了?”

陳忠還想說些什麽,陳憶霜踮起腳尖,用手遮着嘴對他耳語。

澹寧的額角跳了跳,一貫聽說他們道侶之間感情極好,沒想到幾百年的相處下來還會這麽甜蜜。

一番話後,陳忠的臉色緩和下來,他對陳憶霜道:“那我便早些去,也好早些回來見你。”

陳憶霜淺笑着應了一聲。

陳忠回身對澹寧颔首,大步出了門。

“讓道友見怪了,”陳憶霜對澹寧解釋道,“阿忠執掌萬象門,大多數時候無偏無黨,在我這裏有時候便有些脾氣。”

澹寧連忙表示理解。如此下來,陳憶霜的确不知道陳忠被魔族寄生的事情。

“道友所說的,你學了一招半式?”陳憶霜好奇又期待地問他。

“啊,這個,在玉簡的後半部分,”澹寧随口說了一個陳憶霜絕對沒來得及讀到的位置,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拖延時間,“仙子你先看一下。”

陳憶霜跳到後面的部分開始研讀,澹寧看似漫不經心地走到門邊,手裏不自覺地把玩着一個靈力球。

“道友,這部分是不是有點問題……”陳憶霜發覺出不對,“移物之術是借周圍靈氣之助,二者相輔相成,這裏怎麽是用靈力強行驅使物體破開空間……”

澹寧沒回答她,他手裏的靈力球已經消失,不知何時多了一縷細如蠶絲的黑色火焰。

陳憶霜疑惑地看着他。

異變陡生!

澹寧手中突然出現一把黑白雙色的短刃,又在下一刻一分為二,化作純黑的利刃和純白的霧氣,他本人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失了蹤影。

就算是再遲鈍,陳憶霜這時候也覺出不對了。她心神微動,一股強橫的神識瞬間擴散而去,卻無法感受到澹寧的蹤跡。

論實力,陳憶霜絕對是化神期裏的翹楚,動起手來不會落任何人的下風。

然而澹寧現在對上大乘期都有信心,面對陳憶霜完全就是碾壓,兩個人的鬥争沒有任何懸念。

如果不是想留她一條性命,陳憶霜都不可能活到現在。

“陳仙子,我無意傷害你,”澹寧已經在陳憶霜三尺之前,黑色短刃懸在她的檀中之上,“只是想請你在這裏多待一時半刻,不要礙我們的事。”

“你是誰?我不懂你在說什麽!”陳憶霜驚怒道,“這裏是萬象門,若你有任何不軌之心,萬象門絕不會饒恕于你……”

随即她看到胸前的黑色斷刃,臉色一下子失了血色。

“人間沒有這樣的東西,”她喃喃道,“只有聞道園傳來過類似的消息,朝妖山……澹寧,你是澹寧!”

她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你要對萬象門做什麽?阿忠……你把我拖在這裏,周睽呢?!”

澹寧臉色微變,卻在原地沒有動作,很多時候尤其是這種情況下沒必要多話,多說多錯。

下一刻,他注意到什麽,微微偏頭側過眼睛。

在他周圍漂浮的純白霧氣化為白色斷刃,又瞬間變化成緊貼于身的白色光罩。

“叮啷”一聲,一支金簪從空中突現,撞在白色光罩上,歪歪斜斜地掉到地上。

不愧是移物之術,陳憶霜下的是殺手,金簪挾裹着不少靈力,如果沒有防備真要出事。

陳憶霜的臉色更白了。

澹寧向前幾步,幹脆利落地封住她的經脈,動作間感到手下的軀體都在微微發抖。

“陳仙子,”他說,“陳忠被魔族寄生了,我只對你說一遍,否則不要怪我先禮後兵。”

萬象門,歲雲峰山谷。

周睽辟出了一個不受幹擾的小型空間結界,他甚至還有閑心用周圍的林木做出一把椅子。

很多時候,他都希望對方能站着而不是躺着回答自己的問題,如果站不起來,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陳忠的面目有些猙獰,他的皮膚以劇烈而又不同尋常的幅度滾動着,就好像裏面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地上零零碎碎地散着些像血肉的東西,最大的一片能看出來好像是一個不完整的膝蓋,變色的皮膚下面是斷掉的韌帶和肌膜。

“我當然還和魔淵裏有聯系,”周睽一手覆着陳忠的肩膀,臉上挂着漫不經心的笑容,眼底毫無感情,“但我離開的時日不短,能和淩風的親信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更是不多,你覺得呢?”

那團姑且還能被叫做陳忠的東西發出一連串語調奇怪的咒罵。

“不行,還不夠,”周睽冷漠道,“你的命握在淩風手裏不假,但我與他這麽久,總不能不洩憤。”

“我時間緊迫,所以希望你能知而不言——也好早點解脫。”

陳憶霜被澹寧用白色利刃化為的繩索暫時束縛住,從法力到軀體,沒有一個能動的。

她仍在看着澹寧,難以置信地搖頭,只是眼中的驚懼已經大半化為了堅定。

“陳仙子,我已經和你說得很清楚了,”澹寧內心只覺得滿滿的荒謬和難以置信,他心神不寧地将手裏的黑色短刃颠來倒去,卻絲毫沒有被薄薄的鋒刃傷到,“你真的還想去幫陳忠——他現在是一個魔族!”

陳憶霜猶豫了一下,她看起來有些難過,但随即擡起了頭。

“我……”她說,“我要去。”

“沒有見到阿忠之前,我永遠都不會相信你們的話。”

第 33 章

話一出口,澹寧就感覺不太對勁,他的應對沒有問題,心裏卻覺得說不出的別別扭扭。

好像不應該這麽說?但他又沒說錯,或者根本就是周睽不對勁。

澹寧小幅度甩甩腦袋,讓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消失。

“雖然我不知道我還能撐多長時間,”這麽久過去,他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說話時也不再沮喪,“但是總不能把所有的事都交給你,我還是得幫你分擔一點……”

他說不下去了,他不是愚鈍的人,周睽臉上的某些非常小的細節讓他覺得這些可能不是周睽想聽的話。

好在對方似乎沒有因此有什麽不快,甚至顯得更高興了。

“你理解錯了,”周睽說得挺慢,嘴角有輕輕勾起的溫柔弧度——這幾天他看向澹寧時總是這樣的表情,“我只是很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他說:“我在魔淵裏待得久,趟的水深,很多事情做起來已經沒有感覺了,有時候甚至擔心有一天再分不清什麽是善惡。”

“但是你不一樣,”他又去看澹寧,“你很堅韌,很善良,很……可愛,我希望你能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澹寧從小到大只被斥為異類和魔物,根本沒被人這麽誇過。周睽的用詞又實在太好,讓他臉頰控制不住地發燒。

又有點說不出原因的高興。

“所以你不要學我,”周睽說,“我們也不是非得去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花點時間,總能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澹寧臉上的紅暈還沒消下去,他點點頭,努力想找出點足夠禮貌客氣的話來感謝周睽的好意。

然而還沒等他搜羅出一詞半句,周睽就抓住了他的手。

突如其來的接觸讓澹寧有點意外,他剛開口想問,手中便被周睽塞進來一個什麽東西。

他低頭,只見那是一塊純白玉佩,觸手細膩溫潤,上面刻了古老而繁複的花紋,閃出微弱的流轉熒光。

“這是……?”他問。

“古之君子必佩玉,”周睽在他耳邊說,“你母親的那塊玉佩你舍不得帶出來,但總不能沒有這些。”

“這塊玉是我之前機緣巧合之下得到的,雖然不算極品,但也是難得一見的料子。這幾天花了點時間,在上面刻了平安符。”

說完這些,他才觀察着澹寧的神情,有些忐忑地問:“你喜歡嗎?”

這塊玉很漂亮,澹寧認真看了一會兒,連拒絕的客套話都舍不得說,努力地點點頭。

“喜歡就收下。”周睽覆上他的手指,将他的手合上,動作很輕,卻是不容置疑的意味。

澹寧嗯了一聲,把玉佩接過來。

按道理,收下這麽貴重的禮物,他應該向周睽表達感激。然而大概是這塊玉佩太合他的心意,澹寧有一陣子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高興到嘴角和眼角都是彎彎的。

直到珍而重之地把玉佩戴在腰上,他才想起來要和周睽說點什麽。

然而這時早已過了說禮貌話的時間,澹寧想了想,才真心道:“這是我第一次收到別人送的禮物。”

除了母親,沒有第二個人像周睽這樣對他好了。

“如果你以後需要什麽的話,”他說,“我也……”

“不用,你一直戴着它就好。”周睽一直在旁邊安靜地看着,淺淺地微笑,“跟我回去吧。”

“好。”澹寧點頭,陳忠和陳憶霜已經離開,他們在這裏繼續待下去也沒有意義。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一路上周睽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有褪去。澹寧偷偷睨他,周睽天生便讓人有親近熟悉之意,笑起來每每都讓澹寧覺得他更有那種神奇的吸引力。

澹寧用手摩挲着腰間玉佩,這東西他真的很喜歡。只是不知為何……周睽像是比他還高興一般。

萬象門處在東南山脈之中,內外皆是高聳入雲的山峰。化神期以上的萬象門門人,每個都能獨立占據一座山峰以及山中的靈脈,不受幹擾地清修。

這樣稀松的門派結構,注定萬象門不能像聞道園一樣用一個大型禁制就能覆蓋全門派。萬象門門派的禁制幾乎沒有,主要的防護則是各個修士在自己山門及周圍設下的禁制。

這也方便了周睽和澹寧成功地進入萬象門。

最外層的大多是些用破空咒就能作弊穿過去的低品階法陣,再往裏的護山禁制防護很嚴,他們也沒打算再靠近。

陳忠與陳憶霜居住的歲雲峰不遠處。

澹寧有些擔心地看向周睽:“你一個人能行嗎?如果陳忠那邊出了什麽岔子,你受傷或者被他跑了……”

他們定下的計策很簡單。

周睽得到消息,淩玄臺的袁非魚會在今天來拜訪陳忠,就“澹寧的問題”詳細商議處理方式。作為客人袁非魚不會進入歲雲峰的核心區域,陳忠和陳憶霜勢必要出來接待。

澹寧先以聞道園弟子的身份攔下陳憶霜,周睽則在半路攔住陳忠,速戰速決解決問題。

“修士活得太久,很多都沒有時間概念,歲雲峰比淩玄臺靈氣充沛,袁非魚在等待的過程中肯定會趁機修煉,就算陳忠晚到半天也不會發覺不對勁。”

周睽問澹寧:“所以你是怕我一對一打不過陳忠?還是怕我打不過那個魔物?”

“當然不是,”澹寧急忙否認,支吾道,“只是我還是想和你一起。”

“那陳憶霜那邊怎麽辦?”周睽笑着問道。

澹寧沉默片刻,又呼一口氣道:“但是你和魔族……”

周睽對魔族厭惡到了極致,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讓周睽和魔族單獨相處。

有他在旁邊,周睽多多少少會好受些。

“你該慶幸我們有兩個人,我不用一人做兩份活。”周睽起初表現得像是不懂他的意思,之後停了停,方才嘆氣,替澹寧理了理衣服,“你放心。去吧。”

澹寧回了個微笑,沒再說什麽,向歲雲峰中心的位置飛去。

周睽停在原地,澹寧背影消失後,他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消失。

手上出現一團黑色火焰,周睽神情淡漠地打量起陳忠可能會來的方向。

如何制服陳忠不是關鍵,重要的是之後要怎麽審,他不想讓澹寧看見。

另一邊,澹寧向守門弟子送上拜帖。

“我是聞道園林宗師的弟子,”他僞裝後的面貌與聞道園那次一樣,說話謙虛又有禮,“三天前我偶然得到一份有關移物之術的玉簡,想向陳仙子求教一二,還望能代為通報。”

第 32 章

周睽臉上笑意更甚,澹寧心裏不禁有些發毛。可思來想去,他就算喝醉了,也不至于說些太出格的東西?

周睽相較于昨晚換了一身衣服,但以他的性子,就算自己吐了他一身,應該也不會生氣。

所以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澹寧想着只覺得頭更疼了,他閉眼揉了揉額角,只聽到周睽對他說:“先把藥吃了。”

“你不要多想,”周睽搖着頭解釋,“只是昨晚之後,突然想到你從魔淵出來後便來了我這兒,有些……太難為你了。”

他想了想道:“你這個年紀的修士大多只到金丹,也是喜歡華燈煙火、精舍美食的。”

周睽說的其實有一半是實話,但前面那句欲蓋彌彰的“不要多想”和突兀的話題,簡直不能讓澹寧不多想。

周睽這是在勸他……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澹寧少有這麽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的時候,他吃了藥,蹙着眉頭想了半天,終于試探着問:“我……昨天晚上很悲觀失意、自甘沉淪嗎?”

以至于周睽都決定用這種方式勸解他了。

看到周睽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心裏覺得這件事的可能性又多了兩成。

“我不是這樣的人,”澹寧很疑惑,但還是開口試圖解釋,“你不是不知道,我昨天可能就是……喝多了。”

但喝多……好像也是因為周睽。

到底為什麽會這樣?

如果真的說了這些違心的話,昨天晚上他不該應承下周睽,和他喝酒的。

好在周睽很快就否認道:“沒有,你昨晚沒說什麽,喝完就睡了。”

“我睡得着?”澹寧什麽都不記得,卻不太相信自己能睡得着。

“嗯,我用了個昏睡咒。”不知想到什麽,周睽嘴角漾起淺笑,“睡得不太安穩,但好歹睡着了。”

澹寧立刻松了一口氣,周睽沒必要騙他,沒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好,否則還不知道周睽要怎麽想他。

“那你怎麽這麽奇怪?”他不解道,“突然說這些東西……”

“只是突然想到,”周睽說,他斟酌着,不知道該說到什麽地步,“你除了在魔淵,就是跟着我——我這裏地方不大……”

澹寧:“……?”

他用還在疼的腦子艱難地想了想,還是覺得周睽的意思是讓他死前吃點好的。

大概是因為他臉上的表情實在太過于奇怪,周睽停筆寫不下去了。事實上,從澹寧來了之後,他也沒寫出什麽東西來。

不知為什麽,兩個人之間的對話和他計劃裏完全不一樣。周睽內心糾結一瞬,剛想說話,就聽到澹寧開了口。

“無論我昨天晚上說了什麽,你都不用太往心裏去。”他非常認真道,“我也不是那種喜好享樂的人,否則我大可以去魔族夜宴。你這裏就很好了。”

周睽嘆口氣,過來走到他面前,愈發顯得心事重重。澹寧跟着更加迷惑不解。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周睽才又試探着開口:“你……”

澹寧眨眨眼睛,等他說話。

周睽挫敗地停下話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剛剛想說些什麽。

在這個瞬間,他竟是鮮少有過的患得患失,唯恐有哪句話說得不對,弄巧成拙。

別的不說,就看澹寧現在這個懵懵懂懂的樣子——

周睽伸手出去,頓了一下,随即非常自然地放在他額頭上。

“你頭還疼嗎?”他問。

澹寧:“還有一點,好多了。”

“那就好,”周睽眼神從他的眼睛逡巡到唇邊,停留了一會兒才道,“來幫我一起整理從聞道園帶出來的東西。”

說完他收回手,徑直出了門。

澹寧在原地皺眉看着他離開的方向,總覺得有什麽地方說不出的怪異。

聞道園裏帶出來的東西被放在院子東邊,滿滿當當堆了兩間房。剛看到時,澹寧曾經一度懷疑周睽是不是把人家半個藏書室都搬了出來。

周睽之前解釋道:“時間太緊,林驚潮一時應該也不會發現,我就把可能沾邊的都帶出來了。”

這麽多數量的資料,除去那些明顯與魔淵無關的,剩下的要閱讀甄別也至少要一個月時間。

澹寧不是喜歡刨根問底的人,雖然對之前的事心存疑惑,但周睽又不會害他,也就憋在心裏,沒再問什麽。

直到周睽和他到了修真界最大的城鎮,澹寧才覺得自己明白了周睽的意思。

與雍都不同,這裏是隸屬于三大門派同盟之下的純修士城鎮,從交易市場到商業店鋪一應俱全,走在路上,腳邊竄過去的全是各種小型靈獸。

澹寧靠在牆邊,斜睨着窗外,因為禁空禁制的存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無比繁華。

“這就是你說的華燈煙火,精舍美食?”他壓低聲音問周睽。

此時兩人正在一家丹藥店的第三層,周睽租了一個爐子,假借着煉丹的名義占據了視線最好的一處地方。

“你怎麽還記得這個?”周睽有些詫異地把目光從外面移回來,看了他一眼,“算是吧。”

“那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澹寧說,“我之前還奇怪了很久,原來你是說陳忠。”

周睽沉默了一會,才有些答非所問道:“陳憶霜修煉的功法需要大量現采的靈藥襄助,陳忠和她每個月初十都會來這裏一趟,不僅為了買藥,也為了散心。”

“他們的感情真好。”

澹寧看着窗外,此時陳憶霜和陳忠已經從藥店出來,兩個人手挽着手一家又一家地逛店鋪。

聽說這二人自從結為道侶就形影不離,甚少分開,如今眼見為實,只覺得陳忠對陳憶霜比想象中還要用心體貼。

“陳忠他,你确定……”澹寧猶豫一下,嗫嚅道,“你确定他被魔族寄生了嗎?”

“你自己并不是感覺不出來。”周睽面色嚴肅,剛剛兩個人僞裝後,在藥店與陳忠二人擦肩而過,距離已經近到能感知出很多細節。

“他身上的魔氣被極力掩飾了絕大部分,能瞞過那些沒見過魔物的大乘期,卻瞞不過你我——這絕對不是單純和魔物接觸能留下的魔氣,而是被上了身。”

澹寧抿唇,周睽說的話不假:“他一個大乘期的修士,萬象門掌門,居然會被魔族吞噬神魂……你認為陳憶霜知道嗎?”

“大概率不知道,”周睽随着澹寧的目光去看越走越遠的兩人,“魔物寄生會侵吞掉原主的一部分記憶和感情,短時間內能僞裝得天衣無縫,騙過父母親人不是難事。”

“陳憶霜知道這件事,對魔物沒有任何好處,只有隐藏的禍患。何況她雖和陳忠朝夕相處,卻只有化神期,瞞過她要比瞞過一般大乘期容易得多。”

澹寧有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陳忠被魔族寄身,變成魔族的傀儡後,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人魔雙血必定會魔化的消息公之于衆,讓四大門派的矛頭對準澹寧和周睽。

其中不可能沒有陰謀。

淩風知道周睽對他有防備,故而他們不怕打草驚蛇。

眼下最好的辦法是澹寧曾提出來過的,直接把寄生陳忠的魔族抓過來拷問,種種手段之下總能逼出點東西。

但問題出在陳憶霜身上……

“如果陳憶霜知道陳忠被魔族寄身,會幫哪一邊?”澹寧問。

“很難說,”周睽凝重道,他想過這個問題,“如果給陳憶霜一點時間思考,她應當不會幫助魔族,但如果事發突然……十有八九會幫陳忠。”

澹寧:“哪怕我們告訴她陳忠被魔族寄生?”

“我們……”周睽的笑容頗有些無奈,“你是個人魔雙血,我一百年前反定歌破陣折了五個萬象門大乘期,陳忠是她的道侶。”

對比之下,親疏立現。

他看着澹寧:“現在四大門派被陳忠說動,視你為仇雠,我們不可能與他們聯手,只能速戰速決,在陳忠發現之前把他身體裏的魔物抓出來。”

“而陳憶霜會移物之術,只要肯付出代價,就能将陳忠移走,我們不能容忍這種變故發生。”

除了傳送陣,修真界沒有破空術這樣能讓人憑空傳送的功法。但移物之術可以做到讓物品在不同的空間裏傳送,只要施術者不惜真元,傳送活人也不是不可能。

“那……你要怎麽對陳憶霜?”澹寧問。

周睽眯起眼睛,窗外陳憶霜和陳忠已經挽着手走遠了:“她大部分時候都和陳忠在一起,又是幾百年的道侶,如果留下,以後可能會出麻煩。”

這個決定其中三成是為了确保他們對付陳忠的過程中不出變故,其餘七成則是為了斬草除根不留禍患。

周睽的語氣沒什麽波動,越是親近的人,複仇的可能性就越大,他見過很多這樣的事,不會允許自己留下任何隐患。

從讨論這個話題開始,澹寧的話就不多。他眼神飄忽移到窗柩上,又轉頭看向窗外,點點頭,算是贊同了周睽的主意。

“你不想這麽做嗎?”周睽突然問他。

“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澹寧搖頭,像是煩躁地向前走了兩步,停下呼出一口氣,才說,“我也在魔淵裏待過,不是沒有殺過人,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我也做過一些不太好的事。”

“陳憶霜很好,我很喜歡她,想讓她活下來。”他說,“但這種事,小不忍則亂大謀,你比我對。”

周睽站在窗邊看他,澹寧遇見他後好像有點瘦了,正面看時不顯,側臉線條的顴骨卻都凸了點出來。

“不要這麽想,”周睽說,“你不想做的事就不用去做,陳憶霜能活。”

澹寧下意識皺眉:“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周睽不假思索,“我在這兒,以後這些事我來做,也會努力不讓你因為這些難受。”

澹寧和他對視,有着很輕微的愕然,随即他小聲問:“這些你來做,那我做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