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千載相逢猶旦暮(一)

第112章 千載相逢猶旦暮(一)

雲搖心底早已累如千仞的情緒,在慕寒淵的那一聲低喚下,轟然潰堤。

理智被沖刷得七零八落。

明知他該是聽不見亦感知不到,但雲搖還是情不自禁地迎上了那個血色褴褛的懷抱。

身在血河惡鬼間,濺了血的冷玉似的側顏僵在那兒。

許久後,像是不能确定地,慕寒淵擡手,在身前茫茫無盡的黑暗中虛抱住:

“……雲搖?”

雲搖死死握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

明知他聽不到亦無法回應,雲搖還是低聲如撫。

那些貪婪的惡鬼嗅到了生魂的氣息,垂涎的神色更加猙獰,二人身周鬼氣缭繞,兇惡的殘魂們再次撲上。

“滾——!!!”

暴怒之下,雲搖劍光流瀉如銀,頃刻之間,便有不知多少惡鬼來不及凄唳就被雪白的劍光吞沒殆盡。

魂燭盈盈。

雲搖不敢耽擱,又連着兩劍,将二人身周圍攏上來的惡鬼肅清。她轉身,将慕寒淵殘破染血的魂軀負在了身後,繼而阖眸,拈指點向眉心。

仙格神紋熠熠如輝。

須臾後,自這黑暗無垠的無間鬼獄中,忽禦起了猶如千丈的清冷劍芒,所過之處,惡鬼嘶聲凄厲,黑暗如黎明蕩破曉夜般褪散消弭——

兩道身影撕碎了這場寂夜,淩空而起。

“慕寒淵,”雲搖回首,望他靠抵在她肩上的側顏,眼底含淚亦含笑,“我來帶你回家了。”

——

慕寒淵魂歸乾元那日,天穹外滾滾雷聲,長響徹夜。

其中尤以乾門天懸峰附近為最劇烈。

來送例奉藥酒的丁筱還有幾個上來灑掃的小弟子們,在雲搖洞府外吓得哆哆嗦嗦的,一邊探頭瞅着洞府內的動靜,一邊小心翼翼地擡頭望天。

之前那大有冰封乾門千裏之勢的冰寒氣,昨夜一夜之間就消解了——

這也是他們知道雲搖歸宗的憑據。

直到洞府門洞開,一道紅衣身影踏了出來。

“師叔祖!”

“師叔祖來了……”

“快,你往那點,別擋着我。”

“……”

洞府外灑掃的,布置亭臺的,種草的,養樹的,将近十幾個弟子,也算熱鬧了。

換了往日,雲搖多半要将人都遣回去,但今日卻沒那個閑暇心思。

出了洞府,她便徑直朝犄角旮旯蹲着的那個仰頭望天的丁筱去:“讓你送來的東西,都齊了嗎?”

“還差一味,師祖說下午就到。”

丁筱一邊說一邊往洞府山牆根縮。

雲搖接過,瞥了她一眼,無奈又好笑:“你種蘑菇呢,往角落裏躲什麽躲?”

“不是,師叔,你沒聽到嗎?”丁筱指了指天,“從昨晚上這雷聲就可詭異了,跟在天外面打似的,轟隆隆的,又聽不分明,您說這是怎麽回事啊?”

雲搖回山門後,時常去各峰指點一下弟子們,起初弟子們還對她那輩分名號有些打怵,但相處幾次下來,基本都了解了她散漫無謂的脾性。

即便在她當前,也沒多少長輩晚輩的禮教顧忌。

于是這邊丁筱開了個話頭,立刻就有旁邊收拾花草的弟子湊頭過來:“是啊師叔,您境界高深,能聽到這雷聲來歷嗎?”

“我聽長老們說,是天怒呢。”

“可乾元界如今兩域太平,魔域都安分得不得了,天為何要怒啊?”

“就是就是,天要真怒了,那還能只是這麽輕拿輕放地吓唬吓唬我們嗎?”

“……”

說是請教雲搖,聊着聊着他們就跑了話題。

雲搖也沒非得拽回來。

——畢竟說起這個問題,最該心虛的還是她和她藏在洞府裏的那個。

“師叔?”丁筱卻是跟在她身邊太久了,對她言行都了解,這會只看神态,就察覺什麽湊了上來,“我今日在山門中好幾處聽這雷,怎麽比較,似乎都是離着您的天懸峰最近,不會是……”

丁筱止聲,眼神瞥過剛遞給雲搖的乾坤袋,又落進她身後黑黢黢的洞府裏。

也沒外人,雲搖理直氣壯地點了點頭:“是我幹的。”

“?”

丁筱頓時面露喜色,也不躲了,腰杆挺直:“早說啊師叔,吓我這一晚上又一早上的。”

“知道是我就不怕了?”

“當然,”丁筱順口就道,“既然是您闖的禍,那這雷砸下來,肯定是先劈您嘛。”

雲搖:“……”

“?”

“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在雲搖不善的笑裏藏刀的眼神下,丁筱立刻改口,“我是說,師叔您這麽厲害了得的人物,若是這雷沖着您去,那肯定被您随手就收拾了,也禍不着我們了不是?”

“放心吧。”

雲搖好氣又好笑地拎起乾坤袋,轉身往洞府內走:“它劈不下來。”

“啊?為何?”

“天棄之地,規則未改,可天罰之力卻降不下來,”雲搖嘲弄地一睖天道,“罰不着,瞧給它氣得。”

“天罰之力?那又是什麽,為何要落在天懸峰啊?”

“……”

這一次沒等到答案,天懸峰洞府的門就在丁筱失望的眼神下,關上了。

洞府外。

方才還做做樣子的弟子們迫不及待地攢了堆,盡數圍在丁筱身旁:“師姐,師叔祖走怎麽說?”

“她可是真從山外帶回來什麽厲害的寶物了?”

“看樣子也不像啊。”

“我怎麽聽昨夜山門值夜的師兄說,師叔是帶回來了個長發美人呢?”

“?”

丁筱正蹙眉思索,聽見其中一句,立刻擰着眉頭轉向他們:“不許造謠師叔!什麽美人?我們師叔難道是那種會為美色所惑的人嗎?”

“……”

雲搖甫一踏入洞府內,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取代了她原本長榻位置的一座棺椁。

準确說,是座像水晶一般剔透而又森寒的冰棺。

而此刻棺中,确實正倚着個長發雪膚的美人。

只是此刻他額首側靠,長發垂過結霜的睫羽,涼冰冰的,看着竟不似活人。

雲搖眼神一緊。

她将乾坤袋随手擱在了一旁桌案上,快步到冰棺前,俯身下來,下意識就要去那人頸旁探他的脈搏氣息。

只是指尖才剛抵上那人頸下,雲搖就見那雙結了涼白霜色的睫羽撲朔了下,睜開了。

黑漆漆的眸子如琉璃煎春水,盈盈映上了她的清影。

雲搖頓了下,按在那人頸下的手一時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你,你醒着的?我這是,剛剛進來見你又沒意識了,以為你身體不适,想探一探……”

話未說完。

慕寒淵低緩地托起了她手腕,借着她腕心在頸旁輕蹭了下:“沒關系,師尊不必解釋。”

興許是沉睡日久的緣故,他聲音透着種低啞的磁質,語氣像周身一樣涼冰冰的,輕淡隽永,但又格外撩撥人心。

在話尾,他輕擡眼睫,漆眸如蠱。

“反正無論師尊想做的是什麽,都可以。我不介意。”

與他聲線相反的,是他頸上傳來的溫度。

再也不是絕望的冰冷,叫雲搖心生貪戀,一時竟随他肆意,不想将手收回去。

不過還是理智回得早一些。

雲搖紅着臉頰想抽回手:“你不介意,我介意,”她輕咳了聲,有些不自在,“……還麻煩寒淵尊不要把我當成這種時候還會占便宜的禽獸師尊。”

然而她的手在他掌心只松脫了半寸,就又被那人握了回去。

“師尊錯了。”

“嗯?”

雲搖不解回眸,對上了慕寒淵漆黑如星的眼眸,還有那裏面漾着的一點斑駁笑色。

他壓着她手腕,再次在頸旁輕蹭過。

“明明是我占你便宜。”

雲搖屏住,壓下了要往臉上湧的氣血。

——怎麽有些人遭了一場天道之劫回來,還真跟脫胎換骨了似的,壓都壓不住呢。

“好了,別鬧,”雲搖艱難地從慕寒淵的魔掌中把自己的手解救回來,“你感覺如何了?五感已經盡數恢複了嗎?”

“嗯。”

“嗯?這麽快?”慕寒淵應得太過輕松,反倒叫雲搖不放心地輕眯起眼,“不許為了不讓我擔心而說謊。”

慕寒淵神色間露出了一丁點遲疑。

雲搖見狀把握更大,她朝這具冰棺靠近兩分,威脅道:“你若是敢說假話,那我就——我就……”

慕寒淵耐心等着。

直到雲搖自己越憋越卡殼,有些無以為繼,他才掀起像是綴了笑意的睫羽,眸子碎星似的熠熠:“就什麽?”

雲搖腦海裏過了八百個答案。

但哪一句都怕重了,或者應驗了什麽。

他大劫初過,好不容易從三界冥冥中只逃得出這麽一點神魂來,要她放什麽狠話都心緊。

于是憋了半晌,她幹脆抿住唇,不說話了。

慕寒淵望得莞爾,情不自禁微微傾身,勾着雲搖的下颌輕吻了下,然後又克制地倚回去。

“五感還有些遲滞,但已無礙了。餘下的,會慢慢恢複的。”

慕寒淵靠在棺椁側,垂眸安然地笑着。

方才那一吻實在太快,某人做了壞事之後的反應又實在太過雲淡風輕理所當然,叫雲搖連個發難的緣由都沒有。

她只能權當吃了個啞巴虧,微紅着臉頰正色:“那也不許松懈。在徹底養好之前,你就一步都不要想着能踏出這個洞府了。”

慕寒淵淡淡莞爾:“師尊是要将我在這裏關上一輩子嗎?”

“怎麽?”雲搖順勢作欺,似笑非笑地睖他,“我若說是,你不願意?”

“師尊只要不怕山門間有閑話……”慕寒淵啞聲輕哂,“那我甘之如饴。”

“閑話?”

雲搖想起關洞府後聽到的那一兩句,玩笑,“哦,說我豢養美人嗎?你都不怕被當做柔弱可欺、還以色事人的美人,那我有什麽好怕的?”

慕寒淵忽止了話聲,只望着她,眼神流深。

雲搖眨了下眼,正遲疑是不是這類議論多少惹得他有些不快了。

就聽慕寒淵忽笑而語:“那我就當是師尊應許我的了。”

雲搖一時被眼前的美色所惑,飄了下神:“嗯……啊?”

“這天懸峰上,能柔弱可欺又以色事人的位置,只許留給我,”慕寒淵傾身,握住了雲搖手腕,眼神的淩厲像藏在柔軟的綢緞裏,他輕緩而意欲強烈地将她拉向自己,“……師尊可不能再許給旁人了。”

“——”

雲搖幾乎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關鍵時候,冰棺替她架住了——

她衣袂間垂着的塊玉珏,好巧不巧,挂在了冰棺的棱角上。

兩人一同低頭。

慕寒淵眼神微涼:“?”

雲搖:“…噗。”

于是慕寒淵的眼神又轉回雲搖那去。

雲搖笑着脫開身;“你看,連棺材都看不下去了——想做壞事,還是等你好好地,不用睡棺材了再說。”

“……”

慕寒淵眉眼間難得見幾分頹意,更惹得雲搖笑意難止。

不過還是正事要緊。

雲搖起身,去乾坤袋料理她讓慕九天安排送來的乾元界內的各種靈物,盡皆是幫慕寒淵調理根基的。

如今終焉之力盡除,他的修為也幾乎要從頭重來。

好在他靈脈靈府內便如源渠早成,又浩如天海,餘下的,只需要靠年歲往裏面注入新的活泉。

雲搖一邊擺弄着,一邊忽想起什麽。

她側身靠在桌案旁,望向慕寒淵:“在幽冥界時,你魂未歸體,五感不存,是如何認出我的?”

慕寒淵仍在那塊天寒玄玉做的冰棺中調息,聞言未作思索:“因為是師尊。”

“嗯?”

“早在魔域,師尊對我試全容丹那時,我便說過,看來師尊忘了。”

慕寒淵睜開眼,淡然定眸望她。

“即便五感盡喪,只要師尊出現,我也一定能認出來。”

“……”

雲搖溺在慕寒淵眼底,只覺得心口像是有什麽東西跳了過去,撲通一下,沉甸甸的。

大概是個兔子吧。

還在她心窩裏偷偷踹了一腳。

雲搖藏住了微紅的臉,假裝無事發生地轉了回去:“嗯。”無辜的靈草葉子被她揪掉了兩片,安靜裏她學着開口,“這次記住了……以後都不會再忘的。”

“只要你不再突然消失,我全都會記住的。”

“……”

慕寒淵眼神晃了下。

洞府內死寂半晌。

雲搖正覺着奇怪,就忽聽得身後傳來衣袍拖過地面的窸窣聲響。

她茫然回頭:“慕寒淵……?”

洞府內的燭火将那人清癯身影投下,覆落了她滿身。

雪色長發在她眼前流瀉,委下。

慕寒淵折膝,長身跪抵在她坐着的軟墊上,然後俯身籠住了她。

黑與白的發絲糾纏。

它們在氣息裏微微濕潮,直到雲搖的唇被那人漉濕的睫羽掃過,他折身吻她的頸,感知脈搏的躍動。

“師尊,”他低聲念着,給她最溫柔的撫慰,“雲搖。”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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