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他的聲音溫柔落下來。

葭音一愣, 轉過頭。車內極暗,她卻能看見那樣一雙明亮動人的眼睛。

她想起來, 三年前, 梵安寺後院。

懸崖峭壁,腳底生風。

而如今,馬車外依舊吹刮着獵獵寒風, 呼嘯着卷動帷簾。

葭音忽然有些坐立不安。

輕悠悠的一句話,她的臉就開始發紅。

她不敢看那人, 只覺得馬車狹小,她與鏡容作得極近,能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溫熱氣息。

那氣息沒有試探性地朝她逼近,反而極有分寸地在原地頓了頓,似乎在等她的回應。

葭音也等了片刻。

不等那人動手, 她的臉頰反而熟透了。

半晌,她極為羞澀腼腆地點點頭, 輕聲:“你要抱就抱呀……”

還問她做什麽。

他們和尚還俗後, 都這麽拘謹, 竟連根手指頭都不敢亂碰麽?

一想起他方才的語氣, 葭音忍不住抿唇笑了, 還未笑出聲,身形忽然被人一攬。

下一刻,她被納入到一個寬大的懷抱中。

他的胸膛很硬, 很結實。

微微有些發熱。

葭音被他抱着, 腦袋埋入鏡容懷裏,貼着他那不甚厚實的衣袍, 能嗅到他身上的香氣。

雖未再着袈裟, 依稀可嗅佛香。

“鏡容, 我們這是要回宮麽?”

她忍不住看着掀開車簾子,探了一眼窗外。

馬車疾行,因為在趕着時間進宮門,車身有些颠簸,但大抵上還算平穩。葭音看着窗外的萬家燈火,一時間,竟覺得眼前這一切有幾分不真實。

太安穩,太美好了。

一如眼前這個人,美好得不甚真實。

鏡容點點頭,聲音很淡:

“是回宮。”

末了,又問她,“你是不想回宮嗎?”

“也不是不想,我想跟你在一起,”她又往對方懷裏靠近了些,“你在哪裏,我就去哪裏。”

對方抱着她,沉默。

片刻後,她又于男人懷裏擡起一雙眸。小姑娘眸光柔軟,聲音亦是柔和。

“其實進宮也很好,今日不同往日,你現在是大魏的皇長子,再沒有人敢動你了。”

她的睫羽動了動,問他,“那你會登基嗎,會成為大魏的君主嗎?”

他也垂下眼眸,一低頭,便迎上那道盈盈眸色。

葭音自私地腹诽,她不想跟鏡容回宮,不想看着他登基,再肩負起那麽多的責任。

下一刻,對方直接給她了一根定海神針。

“不會。”

鏡容道:“此番入宮,一是處理何聿,其二,是因為小皇子年紀尚幼,需要我去幫他先做一些事。待我将宮裏的事情先處理完,就跟你一起出宮,我們隐姓埋名,四處游歷,好不好?”

當他說完這一番話後,果不其然,小姑娘的眸光亮了亮。

“好!”

她高興地點頭。

見她笑,鏡容也勾唇笑了。他伸出手,再度将葭音的身形抱住。

起初,鏡容并未用多少力氣,只想輕輕地把她摟抱住。這些天來經歷的這麽多事,讓二人身心俱疲。此時他只想靜靜地抱着她,給她一些寬慰。

馬車緩緩行駛,日頭也一寸寸落下來。

冷風席卷,時不時将車簾子吹掀開,星星霞光湧入,落在少女光潔凝白的面龐上。

她窩在鏡容懷裏,貪婪地吮吸着男子身上的味道。

忍不住也将手伸出去,穩穩抱住了對方的腰身。

鏡容稍稍一垂目。

只見她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胸口。

他忽然不滿足于只輕輕摟抱住她了。

鏡容的雙手用力了些,按了按她的後腦勺,将她整個人埋入自己的懷中。半晌後,又低下頭來,捧了捧小姑娘的臉頰,緊張而生澀地親她。

這一回,鏡容親吻的是她的雙唇。

那是一個不太熟練的吻,葭音也閉上眼睛,順勢用手勾住對方的脖子,把他輕輕壓在車壁上。

他原本坐得很端正,像一棵風雪飄搖前不動如山的松柏,被葭音這麽一壓,身形立馬往後傾了傾。恰巧馬車一陣颠簸,葭音咬了咬他的唇角,這個吻就這般從鏡容開始,轉變成有來有往、勢均力敵。

可兩個人着實沒有什麽經驗。

尤其是鏡容,他在佛門裏清心寡欲慣了,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這般與她擁吻。剛開始他還垂着眼睛,顫動着眉睫瞧見小姑娘的耳朵一點點變紅,到後面幹脆也閉上眼睛,任由她去折騰了。

他的身上香香的,讓葭音愛不釋手。

先是拘謹羞澀,接着便是湧上心頭的罪惡感。至于為何感到罪惡,其一是因為葭音還惦念着鏡容的身份,即便如今他已經離開佛門,葭音心底裏還是免不了往那處去想。她覺得自己親手摘下了這朵本該立于雪山之巅的高嶺之花。

至于這其二……

因為他實在太不會親吻小姑娘了。

他閉着眼睛,耳根子微微發紅,可臉上卻依舊佯裝出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明明是他先俯下的身,到頭來卻變成小心翼翼地迎合她。少女口齒如春,溫暖又撩人,鏡容卻沒有越雷池半步,沒有主去碰她的牙齒、軟舌。這一番下來,反倒是鏡容的便宜被她占了個七七八八。

葭音齧咬他,他都不吭一聲,默默地受着。

少女将藕節似的小臂勾在對方脖子上,袖口綢緞如水,輕輕往下滑,露出她手腕處鮮明的、讓人看了臉頰發燙的守宮砂。

“阿音,”鏡容的呼吸有些不穩,聲音發燙,“好了,在馬車上……”

馬車一颠簸,葭音又撲進對方懷裏,好半天才直起身子來。

“你不喜歡嗎?”

“喜歡。”

她的手撫過對方唇上的紅腫之處,冷風又落進來,男子額間朱砂醒目。

“鏡容,你真的喜歡我對你這樣嗎?”

“嗯,”他點點頭,聲音沒有之前那麽啞了,“真的喜歡。”

“我原以為,你不是很喜歡這樣。每次我親你的時候,你都不怎麽動,我還以為你是抗拒……”

她看上去有些委屈。

見狀,鏡容趕忙把她抱了抱,溫聲哄她:“不是的,我沒有抗拒。阿音,我喜歡你對我這樣,無論你對我怎樣我都很喜歡。我是怕你不舒服。”

他目光落在少女飽滿的雙唇上。

粉嫩如櫻瓣,又嬌又豔,卻又好似承受不住風雨的摧殘。

鏡容沒有告訴葭音。

自己是男子,力氣本來就大,他又自幼習武,力道更比尋常男子大了三四分。故此親吻她時,他都克制着自己的情動,或者說,他向來克制、隐忍慣了。

葭音從未見過他放肆的模樣。

她也知曉,這就是鏡容本身的性子。他清冷也溫柔,喜歡安靜地忍耐、克制、承受。這是受二十年來的經書佛卷養成的。他溫潤爾雅,如珠玉,似霜雪,清清泠泠,就連動情也是那麽的……禁.欲。

葭音坐在他的腿上,忍不住摸了摸對方的臉頰。

她沒法兒去告訴鏡容,其實她不難受,反而還期待他能夠放肆些。他的喉結堅硬,腰身也很結實,如此想着,她的臉又紅了一紅。

葭音把臉偏到一邊,不敢看鏡容。

“其實你也可以……兇一點。”

“兇一點?”

傍晚的風卷起帷簾,将星光傾灑在鏡容面上,他半張臉埋入一片淡淡的陰影裏,咬着那三個字,若有所思。

“就是,嗯,怎麽跟你解釋呢。就是我覺得啊——沒有打擊你的意思,鏡容,你的性子太溫和了,一點兒也不兇,也沒怎麽發過兇。可能這就是你這麽多年來,受經文熏陶,改變不了的性子。但是吧……哎,你別這樣看着我,別笑!”

鏡容聽話地壓下嘴角。

“我不是說平時讓你對我兇噢,我是說……那個那個的時候,你可以稍微兇一點點,也不是讓你兇我,怎麽跟你說呢……”

她撓了撓頭。

“就是你不需要太忍着。牽手、擁抱、親吻,都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事,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所以我們要用力地相愛,你知道嗎?”

對方坐在一片陰影中,身形筆直,點了點頭。

仍像一棵不染風霜的松。

他的樹根是直的,身軀也不曾彎下來過。

葭音邪惡地想,自己如今的所作所為,就是在教他做壞事,把他的樹幹打歪。

若面前此時坐着的是旁人也就算了。

但他是鏡容,是全京城裏,根最正的一朵高嶺之花。

“算了,估計你也不太明白,你在梵安寺裏面待了這麽多年,性子清冷些很正常。我也沒有說你不好,更沒有打擊你嗷,唔——”

她的身形忽然被人一把扯了去。

就這般,她猝不及防地跌入一個溫暖到滾燙的懷抱中。這一回,輪到對方捧住她的臉。她驚愕地看着,一向清心寡欲的鏡容徑直壓下來,将她按在身後的車壁上。

狂風呼嘯,撲打着車簾。風聲與帷簾激蕩,獵獵作響。

葭音唇上一痛,震撼地瞪大了眼睛。

“鏡容,你……”

對方捏了一下她的臉,示意她認真。

葭音微微吃痛。

一朵極為絢爛的花,在少女的唇齒上剎然綻放開來。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耀眼又奪目的花,花苞嬌嫩,花瓣卻大片大片地盛開着。春風來勢洶洶,這朵花也開得恣意而放肆。不過頃刻,她仿若看到了滿園的春色。

即便是身處寒冬。

她的手腳,她的身心,她的四肢百骸,都在一瞬間,被這個吻悉數點燃。

葭音雙腿軟了一軟,感到一點窒息感,想要推開對方,可渾身卻仿若失了力般。她嬌柔無骨地靠在鏡容的身形與那冰涼的車壁之間,忍不住,輕輕喚了聲。

“鏡容……”

對方閉着眼睛,低低笑了笑。

在她快要背過氣的前一瞬,鏡容終于松開了她。

葭音被他親得暈頭轉向,雙唇生疼,好一會兒才緩過神。

帷簾又被夜風卷起,他眼裏噙着笑,問她:

“夠兇麽?”

“呃,兇。”

作者有話說:

第 64 章

齊崇跪拜在馬前, 一身銀白甲胄,在烈日下格外耀眼灼目。

甲胄反射出淩淩白光。

衆人一晃神, 又看見齊崇身後的沈星頌。他亦昂然坐于馬上, 微勒缰繩,而後與齊崇一般下馬。

朝臺上鄭重一拜。

男子聲音清朗溫潤,像一對玉石相叩。

他揚聲:

“臣沈星頌拜見皇長子, 救駕來遲,請皇長子降罪!”

身後衆将士見狀, 随他齊通通跪下,登即匍匐了一地。

“參拜皇長子!”

“參拜皇長子——”

葭音靠着臺階,直起身形。

她揚了揚臉,瞧向鏡容,他一身袈裟站于高臺之上, 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群人的跪拜。

冷風将衆人的聲音傳過來。

亦将他的衣袖吹鼓。

他是僧人,雖然在泉村知曉自己的身世, 卻沒有想過真的要入朝入皇室。若說葭音扮觀音時會提前演練、模拟, 可鏡容卻從未練習過身為皇子該如何如何。

那般冰冷的神色, 那種睥睨天下的目光……葭音看到後也不禁一愣神。他好像天生下來就有一種威嚴又矜貴氣質, 佛子手中舉着匕首, 再垂眸時,眼底似乎隐隐浮動一陣慈悲之色。

疏奏臺下,鏡無與其他師門弟子亦緩緩回神。

滿朝文武看着, 原本已經告老還鄉的齊老将軍, 重新帶領着将士,手裏捧着皇诏, 衆星捧月般簇擁着臺上的那名佛子。

那名, 名動京城、萬人敬仰的鏡容法師。

何家軍隊被他們圍困住, 頃刻,齊崇便将何聿與貴妃拿下。

何氏滿臉不甘:“你……你怎麽可能是大魏皇長子,齊崇他怎麽會被你勸出山……”

鏡容在疏奏臺高處,垂眼俯視着她。

以及腳底下亂糟糟的人群。

百官同何氏一樣,都沒有緩過神。

齊崇走上前,聲音雖滄桑卻十分有力道,将皇诏徐徐展開。

鏡容的回憶飄至幾日前。

金禦殿。

皇帝曾醒來過。

彼時他手裏執着銀針,剛點下一個穴位,龍床上的男子突然抖了一抖。

“水……”

看着眼前這個“生父”,鏡容面上并未流露出太多的表情。事實上,他的內心亦是沒有什麽波瀾,即便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後,只是稍稍驚訝了一下,旋即又恢複了平靜。

皇帝從被褥裏顫顫巍巍地擡起一只手。

鏡容斂目垂容,極有規矩地雙手奉上水杯。

“喂朕喝……”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虛弱得不成樣子。

他低聲應了句“是”,上前去服侍皇帝。

突然,對方擡起來沉甸甸的眼皮。

“你是誰……咳咳,張德勝呢。”

“回皇上,貧僧叫鏡容。”

“鏡容……”

皇帝沉吟了一下,“扶朕坐起來。”

“是。”

皇帝坐直了身子,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番。面前這名佛子,是個極守規矩的,問他話時,他連眼皮都不擡一下。

“朕聽聞,你前些日子去了泉村。”

“是。”

“泉村的瘟疫……如何了?”

鏡容平聲:“瘟疫已除,裏面的百姓也都安然無恙。”

“朕想起來了,朕見過你,”龍榻上的男人強打起精神,眯了眯眼睛,努力辨認着,“三年前,太後生辰時,你進宮過。”

“是。”

“如今一晃兒,竟三年了啊。”

說完,皇帝用拳頭捂着嘴,重重咳嗽了幾聲。那咳嗽聲撕心裂肺,好似要将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般。

鏡容給他探脈象時,知曉其時日不多。

對方沒再說話,陷入了一陣死一般的沉寂。皇帝不知道在想什麽,身子靠着床榻,方轉醒的眸子又慢慢覆上一層迷蒙之色。

鏡容知道,他又要昏死過去了。

鬼迷心竅地,他竟不自覺地問道:“皇上,您可還記得餘氏。”

皇帝的身子一震。

他錯愕地轉過頭,像是見了鬼一般,死死盯着鏡容。當皇帝的目光落到鏡容面上時,他似乎像想起了什麽一般,眸光顫了一顫。

皇帝看得很用力。

好似從他的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突然,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來。

“三娘……”

鏡容平靜地走上前,給皇帝擦拭嘴邊的血跡,給他紮針、喂藥。

也許是意識到了什麽,皇帝并沒有喊張德勝,整個身子軟綿無力地靠在那兒,口齒不清地講述起當年的往事。

二十年前,他無意闖入泉村。

一眼便相中了年輕貌美的餘三娘。

鏡容将沾了血的帕子疊了疊,擱至一旁的桌案上。

彼時他風流成性,見餘氏貌美,便起了侵占之心。于他而言,自己是大魏皇帝,全天下的女人皆可得之。他侵.犯了她,而後又問她願不願意同自己離開泉村。

餘氏瑟縮着身子,搖頭。

後來,他一個人離開泉村,将這段□□塵封于心底。

說完這一大段話後,皇帝緩緩躺下來,撫着胸口,喘.息。

忽然,他轉過頭,臉色蒼白。

“你怎知曉餘氏,你、你是……”

“我是她的兒子。”

皇帝倚着床,再度昏死過去。

鏡容安靜地凝視他少時,走上前,探了探皇帝脈象。

然後跪在殿下,隔着那一襲明黃色的床帳,朝這個男人拜了一拜。

往事如風。

輕輕一吹,便要飄散在這淩冽的冬日中。

疏奏臺上的東風卷起鏡容的衣袍。

聽完皇诏,何聿何氏皆是失魂落魄,面如死灰,沒一陣兒就被齊崇帶人給制服了。臺下百官紛紛朝臺上拜去,齊聲高喝。

“臣,恭迎皇長子!”

“臣,恭迎皇長子——”

葭音坐在臺階上,抿了抿唇,迎着寒風亦站起身形。

“民女葭音,參拜皇長子……”

不等她跪下,一雙手把她扶住。

鏡容垂下眼睫,輕聲:“你不必拜我。”

“你是皇長子殿下,我應當按禮拜你……”

“佛門中人,不能入紅塵,也做不了皇長子。”

他頓了頓,迎上少女柔軟的雙眸,忽然道:

“但是我現在不想做和尚了。”

葭音一愣,下意識脫口而出:“那你要做什麽……”

“還俗。”

鏡容轉過身,步履平穩,走上疏奏臺最高一層。

忽然,雙膝跪地。

臺下一片嘩然。

鏡容法師……啊不,皇長子殿下,這、這又是在做甚?!

“鏡容!”

鏡無率先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麽,“不可這般!你是要繼承師父衣缽的……”

對方渾然不顧鏡無說的話。

他對着師父靈位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當他磕到第三下時,周遭寂靜下來。

所有人都看着——原本清心寡欲、神姿高徹的鏡容法師,緩緩褪下自己的袈裟……

“鏡容!”

鏡無忍不住,高喚了聲,試圖阻止他。

臺下有同門忍不住哭泣。

“鏡容師兄!”

“三師兄!!”

他的袈裟盡褪,葭音亦淚流滿面。

他站在高處不勝寒的疏奏臺上,當着所有人的面,脫下袈裟,就這般,堕入紅塵。

……

“你當真想好了?”

鏡無看了一眼停在梵安寺門口的馬車,轉過頭來,将目光落在鏡容身上那件青灰色衣袍上。

“你從此不能再穿袈裟,不得再侍奉佛祖,亦不能……”

說到這兒,鏡無還是沒有忍住,深吸了一口氣。

他沒有往下講,只是深深凝望了這個令自己又愛又敬的三師弟一眼。見其徘徊不語,鏡容便緩聲笑:

“我心中有道,有佛祖,不算舍棄。”

“可是師父——”

鏡無忽然頓住,片刻,啞聲,“可是師父一直喜歡的都是你,也希望你能帶領梵安寺繼續走下去。”

“自師父圓寂後,一直都是你掌管着梵安寺,”鏡容道,“我做的并未有你好。”

“況且,我犯了那樣的罪過,佛祖面前已經容不下我了。”

鏡無一陣靜默。

半晌,他低聲,問道:

“鏡容,你究竟是為了皇位還俗,還是為了葭音施主?”

“為了她。”

通往宮門的馬車已在寺院門口停了許久,車上那馬車夫并未催促。鏡容亦是随着鏡無朝馬車的方向望去,隐隐約約地,看見車簾子後頭那一道昳麗的身形。

她坐在馬車裏面,乖巧地等他。

日頭漸落。

金粉色的霞光傾落,溫柔地撒在鏡容的衣肩上。

他緩聲道:

“先前是我顧慮太多,我不敢看她,不敢碰她,不敢去回應她。其實三年前,在梵安寺裏,她曾站在懸崖邊跟我說,即便腳下是萬丈深淵,只要我抱着她,她就敢跳下去。”

“後來,她嫁入了林府。”

說到這裏時,鏡容的聲音滞了滞,鏡無也知曉那是一段不美好的回憶,逃避似的移開目光。

“師兄,事到如今,我也不曾後悔過在那晚去林家後院尋她。正是那一晚,讓我徹底看透了我內心真實的想法。即便為此我在辟谷殿關了三年,我亦不悔。”

說起辟谷殿,鏡無就更想逃避了。

師父離世後,他很想幫幫這個師弟,幫他離開辟谷殿,卻又不敢違背師父的命令,故此煎熬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辟谷殿裏,牆壁上、桌案上,甚至地上的碑刻上……滿眼都是經文,我卻從此不敢看觀音。”

……

葭音坐在進宮的馬車裏。

她未掀開簾子,未讓馬車夫催促鏡容,只一個人坐在馬車裏面,乖乖地等着他,等着已經脫下袈裟的鏡容。

只是等着等着,回想起方才在疏奏臺上發生的一切,她的眼眶一熱。

她沒用,又很想哭了。

剛抹了抹眼角,車簾子忽然被人從外掀開,緊接着便是一道淡淡的檀香氣息。葭音知曉來者是誰,莫名的,心頭剛彌漫上的悲傷情緒又在轉瞬間消之殆盡了。她揚了揚臉頰,霞光與他一同入車內。對方身姿颀長,因為逆着光暈,面上的表情有些看不太真切。

見她眼角處晶瑩,鏡容一怔,輕嘆一聲:

“怎麽哭了?”

“沒……沒怎麽。”

他走進馬車。

葭音抿了抿唇,感受到由他帶來的香氣與溫熱感。他未穿袈裟,只着了那件來不及換下的灰青色的袍子,見她這般,忍不住低下頭,用手輕輕擦去小姑娘眼角的淚水。

“我沒哭……”

“我知道。”

一片靜默。

馬蹄陣陣,馬車緩緩行。

這突如其來的、身份的轉變,讓二人都不知該如何開口、該如何去适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冒犯了彼此,馬車裏陷入一片尴尬的、腼腆的促狹,車簾子被風吹着,時不時透了些霞光進來。

天□□晚。

葭音抿了抿唇。

忽然,聽到身側有人喚她。

“阿音。”

“嗯?”

“沒什麽。”

“噢。”

……

“阿音……”

“嗯?”

“阿音,”鏡容轉過頭,聲音很輕,“我現在不是和尚了,我……可以抱你了嗎?”

作者有話說:

第 63 章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朝地上這柄匕首望去。

“這不是……聖上禦前之物?”

這把金紋游蟒匕首,在場不少人都認得, 這匕首上的游龍金蟒紋路, 僅當朝天子一人才可有。

梵安寺內……還是清緣大師的遺物裏,怎會出現這種東西?!

原本騷動的何家軍也被這只匕首威懾到了,往後退了退。

“何娘娘……”

見此匕首, 猶如面見聖上。

何氏雖殘暴不仁,除去何聿, 底下的何家軍隊和在場的文武百官,卻不敢有忤逆犯上的心思。畢竟如今皇帝身子雖不大好,卻也未薨于金禦殿,只靠着一縷仙藥吊着,不大問事了。

內閣曾好幾次試圖問皇帝立儲君的意思。

皇帝躺在龍床上, 意識混沌地擡了擡沉重的眼皮,沒有太說清。

“聖上遺失多年的刀匕怎會在此處?”

得了何娘娘的授意, 一名男子走上前, 橫聲, “又怎會在清緣大師的遺物之中?”

鏡無平穩呼吸, 将袖袍理了理, 冷掃了那人一眼。

“這句話,施主可以親自去問師父。”

“你!”

對方沒想到他一介僧人能說出這種話,嗆在了原地, “你怎可這般大逆不道!”

“在我梵安寺喧嘩吵鬧, 聚衆鬥毆,驚擾佛祖。究竟是何人大逆不道?!”

衆僧從未見過這樣的鏡無。

包括鏡容, 也是一時失神。

鏡容時常心想, 自己也許是梵安寺佛門表率中, 最德不配位、最另類的那一個。

而鏡無,則是一直兢兢業業跟在他身後,時刻警醒着、告誡着、提防着他,不要去做那越.軌之事。

鏡無一直是師父的口舌。

從不做任何寺規上不讓做的事。

而如今,他也站在何氏面前,全然不顧梵安寺上戒束的條條框框,護下他最疼愛、也最讓他驕傲的師弟。

沒有人敢去撿起那只匕首。

何氏咬着牙瞪了鏡無一眼,看着被制服在疏奏臺下的衆僧,猖獗地大笑。

“你們這群妖僧,當真是不知死活,妄想與我何氏制衡,簡直是不自量力!”

“來人,替本宮将聖上的金紋游蟒匕首取過來,既然是聖上的東西,那本宮便替聖君傳達天意——罪僧鏡容,戕害皇嗣,妖言惑衆,請罪于疏奏臺,長跪七日以思悔過。其餘罪僧,帶頭忤逆犯上者——”

何貴妃輕飄飄咬出兩個字。

“賜死。”

此言一出,全場一陣寂靜。葭音站在鏡容身後,忍不住攥了攥佛子的袖袍。

“我們師兄慈悲為懷,從未戕害過皇嗣,也從未妖言惑衆!吾等今日所為,皆是替師兄申道!”

臺下亦有臣子于心不忍,紛紛議論道:

“是啊,我素日也經常聽聞,鏡容聖僧一生積善行德,從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又怎麽會戕害皇子呢……”

至于謀權篡位,就更荒謬了。

他一個僧人,行醫布道,還去發了瘟疫的泉村走了一遭,俨然不是享樂之輩,又要這權勢、皇位做什麽呢?

何聿也看了身側的女兒一眼,重重咳嗽幾聲。

眼看臺下怨聲四起。

何氏趕忙清了清嗓子,“其他的罪狀,爹爹已經将卷宗提到大理寺,日後待一一查實。但是,鏡容法師,你方才也親口承認了,你對你身後護着的這名女子心懷茍且,行陰陽龌龊之事,淫.蕩不堪。”

“既然知罪,何不伏罪?!”

何氏說這些話時,目光得意地朝葭音望來。葭音知道,對方是想以這一條罪證為定論,在鏡容的身上撕開一道口子,給鏡容治罪,給鏡無治罪,給整個梵安寺治罪。

一只素手,撿起了無人敢撿的那把匕首。

“葭音施主?”

“阿……音?”

方才那麽一摔,匕首早已出了鞘。葭音緊緊握着那只代表着皇權的金紋游蟒匕,定下神思問何氏。

“是不是只要我證明,我與他并未行陰陽茍且之事,便可治鏡容無罪?”

正說着,葭音抽出匕首,斬斷厚重冗陳的衣袖。

寒風破敗,萬木凋敝,她站在一片蕭索的寂靜中,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似乎怕衆人看不清,葭音舉着手臂往前邁了幾步,揚聲:

“守宮砂尚在,何來陰陽污穢之說?!”

鏡容定身立于原地,眼底情緒莫辨。

他看着眼前這個身形羸弱的女子,在淩冽的冷風中裸.露出自己的手臂。她皮膚凝白,一點朱砂鮮紅醒目,一瞬間讓他想起來,她腳踝處也有這樣一顆殷紅的痣。

似乎還怕有些人沒看到。

葭音提着匕首,走上無人踏足的疏奏臺。

“葭音施主,萬萬不可!這是懲治罪人的地方,您千萬莫沾染上了上面的晦氣……”

葭音沒有理會鏡采。

“我與他未行茍且之事,我與他的情誼,也并非娘娘所述那般污穢不堪。”

“是,我是愛他,但我不光愛他,我還欽慕他,景仰他,尊敬他。我曾說過,鏡容之于我葭音,是天上遙不可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不該掉落在凡塵裏。他應該高懸在天際,我只能看着他,望着他,卻不能把他摘下來。”

“他是世上最美好,最溫柔,最幹淨的人。”

說到這裏,她忍不住朝臺下望了一眼。

寒風亦浮動佛子的袈衣,他張了張嘴唇,溫柔地喚她:

阿音,下來。

她沒有迎上鏡容的目光。

一雙眼,毫不畏懼地,與臺下芸芸衆生對望。

鏡容記得,她是畏高的。

先前在梵安寺後院的懸崖峭壁上,她張開雙臂,顫抖着聲音問他:

“鏡容,你敢抱我嗎?”

“如果你敢抱着我,我就敢從這裏跳下去。”

那時候,他以為這是一句玩笑話。

彼時,他尚不明晰自己的內心,或者說,他不敢去明晰自己的內心。

不敢以這樣的身份,對她說一句情。

不是他不想抱,而是他不敢去碰她。

而現在,看着那麽明明畏高的女子,卻站在衆人口誅筆伐的高臺之上。

他走上前,欲張開雙臂,說一聲。

阿音,下來,我抱着你。

不等他開口。

臺上陡然寒光一閃。

佛子兀地皺眉。

衆人驚愕地看着,身形單薄的女子執着那柄金紋游蟒刀,竟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葭音聲音顫栗:

“我視若明月,怎麽都舍不得碰的人,豈可容他人污蔑羞辱。此刀乃聖上之物,承通天意,我今日願以死向天地明示,鏡容聖僧絕非淫.蕩.污穢之人!”

話語畢,寒光至,衆人心下一凜,下意識地躲避開那血腥殘忍的場面,卻都從心底裏生起一道無可名狀的凄寒。

葭音緊緊攥着匕首,就往心口而去——

身側陡然一陣疾烈的風,激冷入肺的寒氣中突然摻雜了幾分溫暖的佛香,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再擡眼時,只見鏡容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側,緊抿着唇線,一把将她手裏的東西奪了去。

她手上一失力,雙腿下意識地一軟,就要往後跌。

鏡容張開臂,納住她,睫羽微不可查地顫動着,攥着匕首的手指已泛青。

“你不該這樣救我……”

被這樣溫暖的懷抱裹着,葭音後知後覺感到害怕,一時間,竟不想“以死明志”了。

她的耳邊突然響起那句:我家三師兄會的本領可多了,琴棋書畫、醫道律法、天文地理……還會武功兵法呢。

他是這樣好的人。

耳邊是獵獵的寒風,她将臉靠在鏡容懷裏,絕望地阖上眼。

“你是這樣好的人,到頭來,我卻成了你此生最大的罪證。”

她摸了摸鏡容的眉骨,聲音裏有了顫抖的哭腔,

“你身上這道罪名,就再也洗刷不幹淨了啊……”

對方抱着她,聲音微熱,“洗刷不掉就不洗了,沒有人是完全幹淨的。”

“可你是鏡容,你不一樣……”

“一樣,”他道,“我與你,都是一樣。”

沒有世俗之中,所謂的高下立判,沒有男女、階級之間的溝壑。她傾仰于他,愛慕于他,他亦是如此。

鏡容把她扶着,讓她靠在身後的臺階上坐下來。

“你要做什麽……?”

看着面前這雙眼睛,葭音忽然一驚。

鏡容道:“做我理應做的事。”

他從疏奏臺上站起。

七七四十九曾疏奏臺,他并未站在最上一階,卻莫名的,有一種睥睨衆生的臨視之感。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鏡容,在世人眼裏,鏡容法師一向是溫和的,仁慈的,悲憫的,他們從未見過……他眼底的冷意。

寒風中,佛子舉起手中匕首,字字铿锵有力。

“此乃聖上欽賜于梵安寺,”他睨向高臺之下,“貧僧,乃聖上之皇長子。”

皇長子?!

“不可能!”何氏一怔,立馬反應過來,“這是聖上的匕首不假,但你……怎麽可能是聖上的皇長子?!你這罪僧,休要胡言亂語!”

不等臺下騷動,寺門外突然傳來獵獵的馬蹄聲,緊接着便是乒乓的、兵器接地之聲,不過頃刻,便有何家的眼線跑了進來。

“不好了,不好了!外面、外面有烏泱泱一群人,将梵安寺圍了個水洩不通!”

何氏厲聲:“是何人?竟敢這般放肆!”

“不知曉……只見着他們穿着官軍的衣服,佩着長刀,看上去,倒像是……”

不等他說完,梵安寺被何氏勒令關閉的寺門忽然被撞開。

為首的那人騎在烈馬之上,定睛一看,正是早已告老還鄉的齊崇。衆人見狀,皆是一愕,只見其手捧皇诏,看見鏡容後,竟翻身下馬。

朝着那身着袈裟之人,重重一拜。

“臣齊崇,參拜皇長子!”

作者有話說:

接下來就基本就是甜甜膩膩的戀愛啦,小兩口一路走過來好不容易,明天就還俗啦,還俗之後,就可以釀釀醬醬啦qwq

然後這本書差不多再寫一周正文就完結啦,想早一些寫完,所以明天開始,每天都會不定時多更新一章哦,還是跟之前一樣寫完了就發,也許不會在零點發,但是字數只會多不會少,争取在下周四下周五完結,想要第一時間追更的寶可以看一下我的韞枝,更新會有提醒的

第 62 章

鏡容面色平淡:“知。”

臺下一陣騷動。

“這……怎麽可能?!”

“鏡容法師啊……”

何氏眯了眯眼, 看着鏡容袈裟上的那一道佛光,忽然有種将他身上神性摧毀的痛快之感。

鏡靈看了三師兄一眼。

又讀了幾條, 莫須有的罪證。

一側的鏡無捏緊了拳頭, 低喝道:“夠了!”

他是出家人,不得在梵安寺內大聲喧嘩,故此隐忍着壓低了聲音。可即便如此, 仍能讓人感覺出他話語中的愠怒之意。

鏡靈被他吼得肩膀震了震,險些将手裏的東西扔了。

何氏冷聲, 再三警告道:

“鏡無法師,您可千萬莫要包庇罪僧啊。”

佛子的衣袖晃了一晃,袖中拳頭仍未舒展。他咬了咬牙,方欲再開口,被身側另一名小和尚叫住。

“二師哥, 冷靜……”

鏡無壓下氣息,冷冷掃了鏡靈一眼。

小和尚捧着卷宗的手一抖, 這一回, 再不敢看鏡無了, 也不敢望向疏奏臺前的三師兄, 硬着頭皮, 繼續往下念。

他打着哆嗦,聲音落在衆人耳中,卻有千斤之重。

葭音也被何氏的人押着, 動彈不得。聞言, 忍不住仰起臉,問何氏。

“娘娘, 您何必這般對他趕盡殺絕。”

她依稀覺得, 何娘娘對鏡容有情。

何氏同樣有着私欲, 可她的私欲,卻是一棵滋生出惡毒的種子。她喜歡他,也憎恨他。聞言,何氏也擡眼望向立于疏奏臺前的佛子。淩冽的寒風揚起鏡容袈衣袖袍,他眉目清平,并不畏懼眼前這一條條于他而言無足輕重的罪名。

他太神聖,太高潔了。

他無畏那些污蔑、摸黑,他的人格并非建立在那些衆口铄金、千夫所指之上。一道道罪名下去,鏡容袈裟上的佛光并未消減半分,倒是他身前的鏡靈,哆嗦得不成樣子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今日認罪的,是他身前的小和尚鏡靈。

何氏在卷宗上又加了許多他原本并未做過的罪狀。

他平和地接受着這一切,因為何貴妃的一句:“你若是認罪,在疏奏臺上向滿朝文武、整個皇城下跪,本宮便放過她。”

堂堂一國聖僧……

鏡無看不下去了,緩緩閉上眼睛。

風聲獵獵,夾雜着衆人紛紛議論聲,在鏡靈念下最後一條罪證時,轟然炸裂開。

“罪僧鏡容,包藏私心,身為國之聖僧,卻對一伶人動情。茍且淫.亂,有辱佛門!鏡容,你……可認罪?”

葭音呼吸一窒,右眼皮也随之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凝住呼吸聲,一雙眼,朝那疏奏臺望去。

此時已近午時。

冬天的陽光算不上暖和,待到正午時分,卻有些毒辣。鏡容站在烈日之下,他就像一片幹淨的、不染纖塵的雪,仿若下一刻就要融化在世人面前。

鏡靈問完,終于放下卷宗。然而這一回,鏡容卻默而不答。

他的沉默,讓周遭皆陷入了一片沉寂。

衆人屏息凝神,瞧向疏奏臺下的佛子。光影傾瀉而下,落在他的眉骨、下颌、袈裟之上,他眉間一點朱砂鮮紅,與白皙的面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袈衣之上,隐隐籠罩着陣陣佛光。

見他不答,鏡靈硬着頭皮,重複道:

“鏡容,你身為佛門中人,身在國之聖廟,日夜誦讀經文,卻與一伶人行茍且淫.亂之事,不知廉恥,着實使佛門蒙羞。”

小和尚手指緊緊攥着卷宗,凜聲逼問他:

“鏡容,你可認罪?”

佛子終于緩緩擡眸。

這是一道十分平淡的目光,沒有波瀾,也并未帶半分淩厲之色,卻無端看得鏡靈身形往後仰了一仰。他想起來,先前三師哥在明臺前講誦經文時,也是這般安靜寧和的目光。他向來不喜向人展露身上的鋒芒,千般心思萬種情緒,皆悄然無聲地藏于心底。

鏡容平靜道:“她并未與貧僧行茍且淫.亂之事。”

風聲漸歇,葭音驚愕地看着,對方一字一字,聲音清晰道:

“是貧僧貪圖淫.樂不知廉恥,肖想于她。”

“鏡容!”

鏡無欲沖上前制止他,被鏡采攔下。

二師兄眉心緊皺,眼中情緒風起雲湧。鏡容卻沒有看他,也未看臺下站着的葭音,只是輕輕一垂眸。

光影律動,随着樹冠搖晃。佛子眼睫之下,籠了一層極薄的翳。

“鏡容,你在說什麽胡話!”

鏡無掙脫師弟,朝何氏合手作禮,“還望何娘娘恕罪,鏡容方才近日苦讀經書着了心魔,方才字字句句皆是胡言亂語,并非真心所述……”

何氏擺手打斷他,“什麽胡言亂語,本宮倒聽着,這一番話算是他的肺腑之言。”

她笑着走向疏奏臺。

一道極為豔.俗的香風襲來,何貴妃身上帶着濃郁的胭脂水粉味兒。她走過來時,日影在那珠玉細钿上折出一道道逼仄的光。方才站在人群中,她雖聽着鏡容述罪,可依舊覺得面前這個人猶如雲巅高嶺之上聖潔的花朵,如今她是湊近了些,近到能嗅見對方身上淡淡的佛香與皂角香氣。

他很幹淨,那香氣也很幹淨。

潔淨純澈得不像個凡人。

何氏越靠近他,就越想把他從神壇上拽下來。

“這麽說,鏡容法師,您這是認罪了?”

鏡容眉睫微動。

“這可是您親口承認的啊,并非本宮逼着你開口。您親口說,您有罪,對一個曾經是伶人的女子動心……”

疏奏臺前,又傳來騷動之聲。

鏡容擡眸,朝臺下看了一眼。

許是某種心有靈犀,只一眼,他便與葭音對視。少女站在人群最前方,拼命朝他搖頭。

用口型對他無聲道:“鏡容,不要認罪,千萬不要認罪……”

佛子動情,罪無可赦。

他們這是要把他往絕路上趕。

“本宮要你親口向這天下人承認,你的動情之罪。身為國之聖僧,不思為國為民,心中只有淫.欲。今日所述的數條罪證,本宮應當就地誅殺你。但念在你往日為國祈福的份兒上,本宮與何将軍便仁慈這一回。”

何氏冷聲,“只要你在疏奏臺前誠心請罪,悔過你妖言惑衆、撺掇那伶人在春魁宴上風言風語;悔過你對一個卑賤的伶人動情,并終生不得還俗,不得問世事,本宮便免你一死。”

鏡容把目光從葭音身上移開。

他與何氏對視,對方珠釵錦羅,絢麗得不成樣子,相較之下,佛子一襲袈裟過于單薄。他站在蕭瑟的寒風中,冷風卷起他的衣袖,鏡容從容不迫道:

“知罪,但無悔。”

一句“無悔”,讓疏奏臺前又炸開了鍋。

何氏皺眉:“你說什麽?”

他是知罪,卻不認罪。

鏡容平聲:

“鏡容一生不曾犯過任何錯,除去對她有了非分之心。自從傾慕于她,貧僧便知曉粉身碎骨亦是罪有應得。娘娘就算是逼着貧僧押着貧僧,跪在疏奏臺之上,鏡容也不悔對她動過情。”

背對蕭索寒風,迎上千夫所指,哪怕是面對着就地伏誅之罪。

他說,他不曾悔過。

“是我思慕于她,青燈古佛之下對她心懷不軌,罪孽深重。她之于貧僧,如潭中淨蓮,雪裏菩提,雖是淫.色,但不敢亵渎,不曾行茍且之事。千萬罪行,悉是鏡容一人癡貪孽妄。”

葭音站在臺下,眸光顫栗。

她咬着下唇,朝臺上那人搖頭。

不知不覺中,她的眼淚已将衣襟打濕。可鏡容并沒有望向她,日影落在他清冷的面龐上,他口述罪狀,身上卻有着一種無法言說的神性。

他站在疏奏臺前,不像是謝罪,而像是進行一種凄美的獻祭。

衆臣心中皆有震撼,忍不住斂下呼吸,小心翼翼地觀望他。

唯有何氏一冷眸。

她笑:“好啊,既然如此,鏡容法師,不若就跪在這疏奏高臺上,向天地謝罪吧。”

“不能跪!”

有和尚率先出聲,“我們師兄承天人之意,只跪天地神佛,豈能随便屈膝?!”

“是啊,三師兄,您不能跪,千萬不能跪!”

亦有何氏的人嗤笑着上前,“承天人意,天人是要他思淫.欲麽?天人是要他去對一介伶人懷有私心麽?!”

“自從他動凡心的那一刻起,他——鏡容法師,早已不是神佛了!”

“二師兄,”鏡采也急了,轉過頭無措地望向鏡無,“三師兄不能跪,萬萬不可跪何氏啊!”

鏡無站得端正,靜默不語地凝望向這個被自己親手捧了半輩子的師弟——他是師門表率,是師父最得意的弟子。

日後,是要承接起整個梵安寺的人。

他的手攏于袖袍中,捏得嘎吱作響。

正欲開口,忽見臺下閃過一道靓影,葭音掙脫何氏之人,沖上前:

“鏡容,你別跪,有罪的是我——”

“住嘴。”

鏡無冷喝一聲。

梵安寺不能高聲喧嘩,她從未見二師哥這般厲聲言語,一時間怔住。

小和尚鏡采愣愣:“二師哥……”

寒風撲打在鏡無臉上,他攥着拳頭,轉過頭掃了鏡容一眼。那目光複雜,湧動着許多情緒。

何貴妃見狀,以為是他要親手懲治師門犯錯之人,得意道:“鏡無法師,您不愧是梵安寺之長,有這般覺悟,本宮很滿意……”

“我要你住嘴。”

鏡無目光寒寂,冷冷睨向何氏,言語讓在場之人都為之一震。

鏡容臉上清平的神色終于松動。

“梵安寺混進了什麽髒東西,”他攥緊手裏的佛珠,不管身後鏡容面上的情緒,朝身後冷喝,“鏡采,鏡和,把她給我趕出去!”

見何氏這般嚣張,周圍和尚早已蠢蠢欲動,如今得了師兄的令,一個個如破了籠的猛獸,紛紛抄起手裏的東西,開始驅逐何氏。

“大、大膽,本宮可是當朝貴妃!”

“小僧也不認得什麽貴妃,只認得二師兄和三師兄!”

臺下群臣見狀,皆是瞠目結舌,震驚不已。他們從未想過,一群和尚竟能造次到這個地步。呆愣了少時,臣子們也開始紛紛勸阻這場鬥争,但大多數都是嘴上喊喊,不敢真的對梵安寺的和尚動手。

畢竟那可是承天人之意,上通神佛的聖僧。

趁着亂,葭音從何氏手下溜走,跑過去抱住鏡容。

“你沒事吧,鏡容,他們有沒有逼迫你什麽,有沒有對你動刑……”

鏡容腰上一沉,低下頭,看着淚水潋滟的小姑娘,抿了抿唇。

下一瞬,他也不顧着周圍人的目光,将她納入懷裏,溫聲安慰:“無事,阿音,無事的。”

何氏的頭發被人扯掉了好幾團。

她頭上的珠玉也都亂了,狂躁地跺着腳,“大膽!你們居然敢對本宮不敬……來人啊,本宮養你們都是吃幹飯的麽?!給本宮拿下他們!!”

僧人終是抵不過訓練有素的何家軍,不一會兒,便被何氏的人制止。

何貴妃哭哭啼啼跑到何聿面前,抹着淚,“這哪裏是什麽聖僧,分明就是一群瘋子!看來這梵安寺也不必留了,今日本宮便要抄了這座破寺廟!”

“貴妃娘娘息怒,這梵安寺抄不得!”

何聿亦是皺眉,“娘娘不可……”

何氏已經急紅了眼,哪裏又聽得了這些,不等人阻止,她徑直沖上前,随手抄起一塊東西,“給本宮砸!”

“這……這是師父的遺物!你們住手,快住手!!”

鏡采急得紅了脖子,“你們不要動師父的東西!

何氏冷哼,“不要停手,給本宮抄了這梵安寺!”

突然,不知一人掄起了什麽,只聽咣當一聲,有玉匣墜落在地,登時碎作一團。

一個比巴掌略大一點的東西,從匣子裏面蹦了出來。

原本喧鬧的人群,在看見那物什後,忽然皆一靜,呆滞半晌後,終于有人結結巴巴地出聲:

“這……這不是聖上的那把……金紋游蟒刀嗎?”

作者有話說:

第 61 章

何氏面帶笑意, 唇角卻噙着不帶溫度的弧度。女子一襲朱色水紗裙,绫羅綢緞如雲似霧, 帶起一陣香氣袅袅。

見鏡容發問, 她又一掩唇,潋滟秋波直往佛子身上送。

“本宮不過提了她一句,鏡容聖僧, 您緊張什麽?”

鏡容把手搭在琴弦上,使餘音慢慢靜下來。

滿室寂靜, 春色急急探入窗紗,何氏如願以償地看着,身前之人原本波瀾不驚的面色,終于有了突破口。

他并未看何氏,定下神思。

對方斜斜倚在桌邊, 如瀑的青絲傾斜,瞧着他串在手腕上的佛珠。

“聖僧, 您是出家人, 本宮知曉, 你們出家人最喜歡的, 就是清淨。”

“但您也莫要嫌本宮聒噪, ”何氏看着那串泛着溫潤光澤的珠子,笑,“聖僧近日來做的事, 本宮比誰都清楚。”

鏡容未說話, 也依舊未看她。

何氏并不愠怒。

“不過呢,本宮并不怪您。您喜歡誰, 想要幫着誰, 都是您自個兒的主意, 本宮不攔着你。”

她溫聲細語,一副溫柔體貼的模樣。

“但是呢,本宮也希望鏡容法師您考慮周到了。這大魏,從未有立嫡之說,皇上想把這儲君之位傳給誰,到頭來誰又能坐上這個位置,全看那位皇子的本事——也全看皇子身後,擁護者的本事。”

後半句話她說得十分張揚,且輕蔑。

她雖狂妄,但也有狂妄的資本。她如今是三皇子魏合赟母妃,雖然只有撫養關系并無生養關系,但何貴妃并非真的想讓三皇子上位。

魏合赟乖順,聽話,又是個沒有什麽主意的,很适合當何家的傀儡皇帝。

至于皇後與六皇子……

何氏瞧向身前之人。

他一身袈裟,脊柱筆直如松竹。光霧拂面,帶着泠泠水氣,無論女人如何言語,他自是巋然不動。

“聖僧,您這般才能,何必要去幫那樣一個皇子。皇後母家您又不是不知曉,哪裏抵得過我何家的權勢呢。六皇子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兒,沒有多少能耐的。您若是跟着他贏了,然後呢,他又能許給您什麽呢?”

她不信,佛子沒有私欲。

不會去想錢財、權勢、情愛。

這些都是人最本能的欲.望,人性貪戀,如同猛獸。何氏相信,私欲人人皆有之,只不過面前這位不動聲色的鏡容法師,比旁的人多了幾分克制罷了。

她依依笑言:

“您跟着皇後,倒不如跟着本宮。等我們何家得勢,爹爹定會賞您數不盡的金銀財寶,本宮也會去替你求得至上的權力與榮耀。”

女子一雙纖纖玉手,順着桌腿,緩緩攀附上來。

“聖僧何必守着這枯燥乏味的經文,做本宮的男寵,不快活麽?”

鏡容眸色兀地一沉。

他的眼神很冷,冷得像迎面刮來一道帶着冰溜子的寒風,卻又恰恰在人鼻息前一寸停止了下來。何氏後脖頸隐隐冒了些冷汗,還未回神,就聽見那人以及極清冽的聲音,道:

“何娘娘,請您自重。”

因受了佛門二十餘年的熏陶,他的冷意并未帶有什麽攻擊性,卻仍能讓人心底發怵。他像是一片雪,一片又一片薄薄的雪,并不會将人凍死、溺死,卻能讓人的手腳顫抖,通體生寒。

鏡容不想再與她周旋。

撩起僧袍,一抱桌上綠绮琴,欲起身往外走。

何氏在他身後冷聲:

“自重?鏡容聖僧,您不想知曉林夫人在何處麽?”

果不其然,他的步子一頓。

見狀,何氏冷笑:“你到底還是喜歡她!”

“什麽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佛子,什麽七情俱滅、無欲無求的梵安寺聖僧。”

女人慢慢從座上站起來,輕嗤。

“本宮一提起她,你的心就亂了。鏡容啊鏡容,您真是令本宮好生震愕呢。堂堂一國之聖僧,居然愛上了那樣一個卑賤的伶人……”

鏡容慢慢握緊了正抱着綠绮琴的手,“何娘娘慎言。”

朱紅色的裙尾在足下輕輕蕩漾開,如一朵緩緩盛放的紅蓮。美麗,妖嬈,又帶着婉婉動人的凄楚。

何貴妃走到他身前,仰起頭,仔細凝視他的面容。

他身姿颀長,身材在男子裏面也是十分出挑。何氏與他面對面站着,他高了對方一個頭不止。從他身上傳來一道淡淡的佛香,明明是溫緩的、柔和的香氣,偏又叫人在其中嗅到了幾分冷意。

這佛香,一如他這個人一般。

初見時,雖然覺得他高高在上、不容親近,卻也能發覺他的眉目是溫和的、慈悲的。他愛世人,愛天下,可這種愛并非欲望,并非單一的、令人難以啓齒的“性.欲”。

他的愛,是一種冷冰冰的神性。

他的溫和,他的慈悲,他的愛。

都是一視同仁的。

這種跨越了性別、身份的博愛,在敬仰的同時,亦讓人心生起占有之感。

她要他的神性,從高山上墜落。要掠奪去他對世人那無私的博愛,轉而将其占據作自己的私藏之物。

一個原本滿懷天下之人,突然眼中只有了你自己,這是怎樣一種滿足與成就感?他對天下的愛,變成對你一個人的愛,對天下的好,變作只對你一個人好。

何氏仰着臉,心中暗忖。

從一開始,她就想将面前這個人私有。

那她一定會好好去愛他,會去心疼他每一次在情愛與信仰之間的糾纏掙紮,會撫慰他精神壁壘崩塌之時的絕望痛楚。

她會陪他下地獄,在鏡容以為的信仰湮滅之時與他交頸,用一道光亮,去點燃他眼中的另一道光亮,帶他在地獄之中,通向極樂。

冷風陡然拂面,何貴妃回過神來。

她瞧着身前之人,看着他原本波瀾不驚的眸光,卻因為她那一句“卑賤的伶人”,燃起了些愠意。

愠意極薄,卻讓何氏看得真切。

她的一顆心驟然一墜。

“本宮未看錯吧,鏡容法師,您也會生氣啊。”

“為什麽,只因為本宮辱罵了她?呵……本宮現在就告訴你,你面前——這個讓你連看都不願意看一眼都女子,日後會成為全大魏最尊貴的女人,而她——你心心念念的那個奴婢,不過是個下.賤的伶人,淫.蕩的寡婦!”

鏡容攥着琴身的手指泛白。

“她勾結梵安寺聖僧,恬不知恥,罪大惡極!本宮這就要去給她處以極刑,向天下人昭告,讓所有人都看看,勾結我梵安寺聖僧,是怎樣的下場!”

說完,何氏揚了揚下巴,一層光影落在她下颌處,女子看着身前之人的眉眼,發笑:

“鏡容,生氣了?”

對方終于垂下眼眸。

即便如此,他的眸色亦是清淡如水,眼底似有幾分對她的憎惡。何氏沒有細看,瞧着眼前鏡容這副模樣,心中隐隐生起了許多快.感。

“鏡容法師,本宮也并非這趕盡殺絕之人。你是不是很愛她,是不是很想救她呀。但你可知她前幾日在春魁宴上演了那樣一出戲,惹得京城民怨四起,爹爹勃然大怒。如今不是本宮不放過她,是爹爹想殺了她。”

何氏試圖在他眼底看到一絲妥協之色。

“現如今,京中百姓自發抗議,要我爹爹在三日後的疏奏臺上向衆百官、全皇城請罪。你不是想救她嗎,好啊,只要你在上面當着所有人的面,說出你身為佛子,卻幹擾朝政、心悅于伶人的罪行。說你這妖僧是在妖言惑衆,你在疏奏臺上向滿朝文武、整個皇城下跪,本宮便放過她。”

“不止如此,本宮還要你在疏奏臺上向天地發誓——你鏡容,此生不得還俗,從此不能幹政,更不要肖想與她行什麽茍且之事……”

……

三日後。

大雪連綿下了三日,葭音也被何氏的人關了整整三日,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晴天。

她一早兒就被何氏的人叫起來。

走廊處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窗檐之外,葭音聽到有人在談論:

“今日是怎麽了,大将軍将二少爺與三少爺都傳去了前堂,可是有什麽急事麽?”

“這哪是什麽急事,分明是天大的事!你還未聽說麽,因為春魁宴,咱們老爺子要在疏奏臺上請罪,許多官老爺子都去看了。”

“疏奏臺,哪裏的疏奏臺?”

“自然是梵安寺聖僧們掌管的疏奏臺。”

大魏開朝太.祖崇尚佛教,深信因果輪回、善惡有報之說,故此設立了疏奏臺,由梵安寺的僧人們掌管。

疏奏臺,顧名思義,疏的是罪行,上奏神佛。

慢慢地,此地又演變成為犯大罪之人,向神佛忏悔、乞求天地原諒之地。

一聽到“梵安寺”這三個字,葭音本能地豎起了耳朵。

湊到窗戶邊兒,那二人的話語愈發清晰。

“咱們老爺……當真要去那種地方,忏悔過錯?!”

“那哪能啊,咱家老爺子可是大魏的功臣,怎麽可能有錯!聽說都是因為一名梵安寺的妖僧,妖言惑衆,污蔑咱們何老爺子。如今正要他去疏奏臺悔過呢……”

葭音正想往下聽。

忽然聽到了鑰匙入鎖孔聲,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兩名何家的下人打開房門走了進來。

“跟我們走。”

“去哪兒?”

那兩名男子的力氣極大,推着她,壓根兒不給她反抗的機會。

“你不是很喜歡唱戲嗎?我們老爺子說了,要帶姑娘你去看一出好戲。”

……

天色雖已放晴。

地上仍有厚實的積雪未消,人一腳踩上去,便聽到松軟的一道“嘎吱”聲。葭音不知道他們要帶自己去做什麽,卻認得腳下這段路。

這是去梵安寺的路。

她聯想到将才在窗下聽到的話。

梵安寺、疏奏臺、妖僧、悔過……

忽然,一個想法從腦海中驟然閃過,她的步子一頓,對方不耐煩地回首,催促了聲。

“走這麽慢,當心耽誤了時辰!”

葭音回過神,輕輕咬着下唇,手腳一陣顫栗。

梵安寺已人滿為患。

與往日不同,這裏幾乎沒有什麽百姓,而盡是朝廷文武官員。他們各自穿着官袍,順着人群,往疏奏臺那邊走。

疏奏臺有七七四十九層之高,越往上走,臺階就越發逼仄。

葭音被何家的人帶着,一眼看見站在人群之首的何貴妃。

還有她身側那名年過百半,卻依舊很有精神氣兒的男人。

何聿。

對方俨然也看到了她。

何貴妃側過頭,不知與何聿說了些什麽,而後朝這邊使了個眼神。

“把她帶過來吧。”

“走!”

葭音被人推上前。

何聿知道她就是在春魁宴上鬧事的伶人,冷飄飄看了她一眼。

何氏道:“爹爹,這文武百官都到齊了,不若我們就開始罷。”

葭音被強行帶到何貴妃身側,也就是人群的最前列,這裏視野開闊,疏奏臺上的風光一覽無遺。

“何娘娘,這是何意?”

葭音大着膽子,直視何氏。

見她并不畏懼自己,何氏與何聿都有些訝異,不過轉瞬,何氏便冷笑着,示意她望向那高高的疏奏臺。

“你就是那妖僧不惜髒了名聲,也要護住的女子?”

“妖僧?”葭音皺了皺眉頭,指正道,“鏡容不是妖僧。”

“哼,”

何貴妃噙着冷笑,“過去他不是,過了今天,他就算不是,也得是。”

“貴妃娘娘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不惜髒了名聲,也要護住的女子?

不等何氏多言,一縷佛香悄然而至,一行僧人伴着木魚聲自不遠處走來。

為首的那個,正是鏡容的二師哥,鏡無。

“鏡無法師,那妖僧如今在何處?”

鏡無手指佛珠,聞聲,擡了擡眼皮,瞧了何貴妃一眼。

旋即,他看見站在貴妃身側的葭音。

鏡無師兄面上忽然浮現起葭音看不懂的神色。

見其不動,何氏催促道:

“怎麽,妖僧已向本宮認罪,鏡無法師還想包庇這個罪人不成?!”

鏡無目光動了動,伫在原地,一雙眼定定地望向何氏。

何氏無端被那眼神盯得頭皮發麻,心生寒意。

“不敢不敢,何娘娘,貧僧這就喚人帶他上來。”

有怕惹事的僧人趕忙上前,一邊朝何貴妃笑笑,一邊扯了扯鏡容的衣袖,咳嗽了聲,“二師哥!”

鏡無甩了甩袖袍,往後退了半步。

下一刻,葭音眼睜睜見着,鏡容被一群人圍着,走了上來。

佛子身姿颀長,一襲袈裟被穿出了仙風道骨的天人之姿。與其說他是被押送着,倒不若說他是被那些人簇擁着,如同衆星捧月般,施施然而來。

一瞬間,不通詩書的葭音,腦海裏竟也浮現出一句詩來:

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群臣中,有人認出了鏡容。

“這這這……不是鏡容聖僧嗎?”

“是啊,鏡容法師怎的要上疏奏臺?他犯了什麽事……”

“鏡容法師怎麽可能犯事啊?!”

何聿聽着那一道道交頭接耳之聲,揚了揚下巴。

“罪僧鏡容,身為梵安寺聖僧,不以身作則,身犯贖罪。今特日将其請罪于疏奏臺,以求神佛寬恕!”

此言一出,立馬有名僧人走到鏡容身前。

佛子淡淡掃了一眼那走上前之人,眼中并無訝異之色,倒是鏡無猛喝一聲:

“鏡靈!”

何氏揚聲:“還望鏡無法師不要包庇同門。”

鏡靈不敢望向鏡無。

只在鏡容身前垂首,低低一聲,“三師兄,對不住了。”

說罷,便開始誦讀鏡容的“罪證”。

“罪……僧鏡容,身為僧人,禍亂朝綱。與沈星頌等人暗同政事,意圖謀反!鏡容,你可知罪?”

衆人震愕,皆屏息凝神,望向那一襲袈裟之人。

鏡靈顫顫巍巍地讀完,見其不語,又問了聲:

“鏡容,你可知其罪?”

薄薄一層光暈映照在佛子冷白的面容之上,他面色清冷,風骨不消減半分。

何氏重重咳嗽了兩聲。

作者有話說:

第 60 章

聞言, 鏡容怔了一怔,根本沒料到她會如此回答。

雪意未消, 甚至有愈發猛烈的勢頭。鵝毛大雪一片片襲落下來, 粘成了一團。

葭音踩着松軟的雪地裏,鞋履凹陷下一個深深的印兒。

她唇邊明媚的笑,似是這冰天雪地中唯一的活物, 一下融化了萬頃銀裝。

鏡容回過神來,也不由得跟着她笑。

他的笑容很寡淡, 就像他的性子,淡雅而溫和。葭音陡然發現,不知何時間,佛子身上的清冷之氣已不在,取而代之的, 是一道溫潤、安靜,又謙卑的儒生之氣。

她在心裏頭暗忖, 若景榮不是和尚, 而是一名儒生。

他穿青衣長衫, 穿官袍, 定然是十分好看的。

但葭音不知道的是, 鏡容只對她一個人這樣。

佛子撚着佛珠,唇角噙着薄薄一層笑,“你就這麽信我啊。”

“是啊, ”她很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 “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你知書達理, 佛法高深, 善于權計, 又精通醫術。聽聞鏡采他們說,你還會武術劍法呢……鏡容,在我心裏,你簡直就是無所不能。”

一連串的吹捧,倒讓對方有些不自在了。他抿了抿唇,輕聲:

“其實,我也不像你說的這般厲害。”

“那你想好,回去該怎麽做了麽?”

“嗯,”鏡容點點頭,“我先入宮,以替聖上做法的由頭暫居萬青殿,先守着聖上立下傳位诏書。你也說過,若是想贏何氏,需要先擁有三樣東西。先取得皇诏與玉玺,再靜候齊老将軍佳音,至于民心一層——”

葭音停下步子,看着身前之人。

他是梵安寺的聖僧,在京中取得民心算不得什麽難事。

但大魏律法以及梵安寺寺規中有這樣一條規定,身為佛子,身處紅塵之外,不可參與皇權政鬥。

所以,要獲得百姓擁簇,還需要其他的法子。

“我已讓沈星頌買下同文閣,屆時會刊印何氏之罪證,将卷宗分發下去。對了,阿音,我聽沈星頌說你要參加三月的春魁宴,這是為何?”

同文閣,乃全皇城最大的印書館。

何聿乃一武夫,向來不齒這些文绉绉的東西,只懂得用蠻力去征服世人。

雪地有些滑,山路陡峭,葭音便抓着鏡容的手臂,慢慢地往山下走。

“你也說了,要取得民心,可是光光刊印文書是不夠的,京中許多百姓并不識字,看不懂那些卷宗。”

少女眼底閃着狡黠的光。

“所以呀,我想了個法子,從其他地方入手,揭露何氏的罪行。”

……

時間一晃兒,便到了三月。

冬去春來,院子裏花香碧影,好一番勃勃生機。

林家的院落極為寬敞,葭音一個人站在院子裏面練戲,沒有人打擾,只有凝露時不時走上前送塊帕子送些點心,她也落得十分清閑。

除了練戲,鏡容時不時從宮裏給她寄來信件。

他已經在宮裏安置下來,一面與皇後、小皇子暗中聯絡,一面醫治着聖上。

通過這些信件,葭音了解到,皇帝的身子已經一日不如一日。

雖然外表看上去日趨康複,實則卻只剩下個空殼子。

葭音捏着信,坐在桌案前,将才一番練習,讓她的後頸出了些細汗。

方欲提筆回信,凝露叩了叩門。

“音姑娘,棠梨館派人來接姑娘您了。”

這次回林府後,因為林子宴已恢複葭音的自由身,故此凝露改口,還像以前那般稱喚她為“姑娘”。

每當對方喚出那句“音姑娘”時,她就有種自己還在萬青殿之感。

葭音放下筆墨,掩住心中萬千感慨,輕聲回道:“知曉了,我這就來。”

因為沈星頌的關系,棠梨館的所有人,包括二姐姐,都不敢對葭音太過于放肆。

她排在了最後一個出場。

春魁宴是由棠梨館籌劃,在京城中最繁華地帶舉辦的宴會,許多平日裏看不起戲的老百姓,也會在這一天跑過來湊湊熱鬧。畢竟春魁宴歷史久普及廣,還不收半分銀兩,這既不要錢,又能看到平日裏看不到的那班仙子,又有誰不樂意來呢?

葭音在臺下候着,等着自己上場。

她今日妝容并不豔麗,也穿了一件不甚耀眼的裙,卻讓一側同樣候着的伶人為之微微一驚。只見少女面容清麗,獨獨那一雙眼卻生得極為妩媚動人,随意一瞥,就能将人的七八分魂魄都攝了去。

當真是……驚為天人。

葭音并不知曉對方所想。

她走上臺時,只覺得周遭寂靜,似乎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一道道目光探究地望過來。

她這出戲,分為前後兩段。

前半段平平無奇,都是些聽膩了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不過因為這樣一張臉,引來不少百姓的駐足觀望。

她的容貌姣好,身段窈窕纖柔,好似水做得一般。

臺下有人紛紛贊嘆,左右議論道:“看了這麽多年的春魁宴,從未見過這等仙子,今日真是大飽眼福啊!”

少女聲音又酥又媚,把人的身子聽麻了半邊兒。

“怕是佛祖來了,都忍不住為之心動罷。”

如此之贊譽,又引來了不少看客。

一時間,座無虛席,座位之後,也站滿了慕名而來之輩。

葭音揚着水袖,在空中漂亮地打了個旋兒,美目潋滟之際,看似不經意地朝臺下望去。

“真是天子下凡,今日觀仙人之姿,吾等死而無憾!”

亦有人認出了她:“這這……這不是林家的二夫人嗎?”

“什麽二夫人,林家三公子都說了,仙子已是自由之身,與林家再無任何關系。唉,也不知這等貌美如谪仙的娘子,又會心屬哪家的郎君……”

“哈哈,孫兄,你又想吃天鵝肉了!”

臺下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雖然嘴上讨論着,可眼睛卻都不帶停的,直勾勾地望向臺上的“仙子”。

直到她唱出那句“本是河清海晏,奈何奸佞專權,外戚蒙了君心,妄想新春蓋舊年……”

這一句,她曾在齊崇面前唱過。

果不其然,這句話剛唱出來,臺下的二姐姐陡然變了面色。

她這是在做甚?!!

素衣之人從座上站起,剛準備上前,卻被人帶着攔了下來。

“大膽,你們是何人,竟敢動我?!”

二姐姐怒目而視。

那是一行不知何時繞到她身後的黑衣之人,他們将女子穩穩押在座上,不讓她上前去阻止這場“大逆不道”的演出。

為首一人壓低聲音:“稍安勿躁,是沈公子派我來的。”

“沈……館主?”

她迷茫了。

對方低低“嗯”了一聲,“葭音姑娘今日所唱的戲,也是得了沈公子的授意。”

他們是要利用輿論造勢。

揭下何氏那虛僞的面紗!

二姐姐終于明白了過來——葭音為何執意要參加這春魁宴!

原來竟是如此……

臺下已是一片嘩然。

葭音渾然不顧,聲音清麗,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地唱着。

外戚專權,中飽私囊,假公濟私,狗茍蠅營。

甚至意欲忤逆犯上。

……

臺下喧騰聲愈演愈烈。

他們将目光投落在這名身肢窈窕、衣着卻單薄的女郎身上。終于,有何氏的人欲沖上來,手執長矛,朝臺上呵斥:

“大膽!何人在此處妖言惑衆!快給我拿下!”

不等那人靠近,周遭已圍滿了一群憤慨之士。

“那曲子中所唱的,可都是真的?!”

“快叫你們主子出來對峙!”

“是啊,何氏必須要給我們老百姓一個說法,方才林夫人所言,可是句句屬實?”

民怨四起,眼看着壓制不住,執矛之人也無能為力,只好握着兵器,灰溜溜地去上報何聿了。

這一出戲,終于落了場。

葭音摘下唱戲所戴的重重的頭飾,取下甲套,還未轉身,就聽到一道腳步聲。

是二姐姐。

她并不意外,目光平緩,不鹹不淡地掃了那人一眼。

對方面上帶着各種情緒,有震愕,有憤懑,還有……

怨恨與不甘。

二姐姐身側跟着的,正是之前一直說她壞話的春娘。

如今葭音已貴為林家貴女,春娘低垂着腦袋,瑟縮不敢看她。反倒是二姐姐冷哼一聲,一雙眼怨毒地瞪着方卸下甲套的女郎。

“葭音,如今你是愈發能耐了啊。連那樣的戲都敢唱,你可知今日這般,會給我們棠梨館帶來多大的麻煩?!”

妝臺前立了面黃銅鏡,隐隐折射着窗外的冷光。

月輝透過窗紗,灑落了一地,映得少女一雙烏眸明麗。面對身前之人,葭音俨然沒有半分懼色。

她道:“棠梨館是沈館主的,而并非在你名下。我今日所作所為,早已悉數禀告館主。”

二姐姐被他噎住。

一時間,素衣女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她咬牙看了葭音好半天,眼神很不得将身前之人挖個窟窿。

“館主怎會縱容你這般害他!”

“你錯了,我這并不是在害他,”葭音淡淡道,“反而,我是在幫他。至于棠梨館,日後也不必擔心有禍端。民怨在上,他不敢動棠梨館。”

誠也。

如今的情形,百姓雖然憤懑,待冷靜下來後,對葭音所唱的內容實則是一種将信将疑的态度。

而何聿在這個時候動棠梨館,無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何聿雖是一介武夫,但也不傻。

二姐姐被她說得半天不發一言。

見她說不出話,葭音也懶得揶揄她,欲擦肩而過。

衣料摩擦的一瞬,只聽對方失魂落魄地來了句:

“你如今可以幫他,拼盡全力幫他做事,保着他與小殿下。你與他并肩,心有靈犀,而我這十餘年的陪伴,卻什麽都不是了……”

葭音步子一頓,轉過頭看了面色煞白的二姐姐一眼,抿了抿唇,終也什麽都沒說,大步走入一片夜色中。

讓她沒想到的是,何聿不敢動棠梨館,轉而在林家上面動手。

何軍湧進來時,正是月上三更,林子宴今夜宿在友人家,夫人戚小芸抱着哭啼不止的憫容,被慌慌張張地趕入了院。

“我夫君犯了什麽錯,惹得何大人這般動怒?”

月色凄寒,戚小芸手腳顫抖不止,抑住哭腔問道。

為首的軍官只輕飄飄看了她一眼。

見她懷裏抱着嬰孩,心中猜測此人為林三夫人,氣焰嚣張道:

“今有人檢舉,林二夫人心懷忤逆之意,今奉了聖上口谕,前來捉拿林二夫人——”

葭音被人從西側院子押了出來。

那人眼睛咕嚕一轉,見眼前這名女子生得楚楚動人,便知曉她的身份,大聲地清了清嗓子:

“還等什麽,林二夫人,跟本官走吧。”

……

金禦殿。

雖是春日,京中仍冷意料峭,偌大的殿內燃着香爐,白霧缭繞,徐徐漫上桌案。

禦前供奉着一炷香。

明黃色的垂簾之後,是一方矮矮的小凳子,凳上端直坐了名身着袈裟之人。

他微垂着眼,手上調着琴音,泠泠樂聲自其指間流淌,頗有安寧人心神之效。

一縷光,打在那把綠绮琴上。

殿外有人來報,貴妃娘娘來了。

鏡容阖上雙目,假意撫琴。

她走進來時,帶了一陣極豔.俗的香氣,見簾後之人不拜,何氏身側的落英有些惱了。

“大膽僧人,見到我們娘娘還不行禮!”

何貴妃伸手,将落英制止住。

“聖僧正在為聖上禦琴,落英,不可造次。”

貴妃娘娘目光落在那一道清瘦的身形之上,目光凝了凝,轉而又問守在龍床前的小太監。

“聖上還未醒來?”

“回娘娘的話,萬歲爺昨兒個突然在大殿上暈厥,已叫太醫來看過了。服下了藥,脈象平緩了些,只是昏睡一天了,還未轉醒。”

“行,你先退下罷。”

何氏走到龍榻前,透過簾子,往裏頭瞧了一眼。

旋即,又退了回來。

“聖僧。”

她聲音柔麗,輕輕喚鏡容。

佛子只閉着眼,袅袅香風拂于面上,他神色未動。

安靜,清冷,不近人情。

可偏偏……又讓人起了染指之欲,他愈這般高高在上,她就愈發想把他從神壇上拽下來。

讓這清冷如谪仙的和尚,好好嘗嘗石榴裙下銷.魂的滋味。

何氏眼波流轉。

她搖曳着身姿,纖纖玉手探開紗簾。濃郁的香氣與她的身形一道而來,女子彎了彎身,調.戲般用手指撥弄了下琴弦。

原本行雲流水的琴音,驟然被這個“不速之客”打斷。

鏡容也是有脾氣的。

他面色雖未動,雙手卻從琴上撤下來,緩緩擡眼,平靜地瞧了何氏一眼。

何娘娘以袖掩唇,嬌笑道:“聖僧,您的琴音亂了呢。”

她身上穿得極少,彎身時,如水般順滑的衣綢滑下,露出那一雙精致的鎖骨。

“聖僧。”

女子聲音柔媚,故意掐出了水。

鏡容睨向她。

那目光,不帶有任何溫度,寒冷得如房梁上尖利的冰錐子。見狀,何氏也不惱火,于他身側緩緩坐下來。

“聖僧呀,您彈了一日的琴,不覺得無趣麽?”

佛子不答她。

何娘娘自顧自道:“彈琴,念經,打坐,有什麽好玩的。聖僧,您不若看看本宮,本宮這裏,可有許多有趣的玩意兒呢。”

見他不為所動,何氏又笑了聲。

“本宮這裏呀,不光有琴,有酒,有詩文。還有呀……”

何氏湊近了些,在他耳邊笑,“還有林家的美人。”

“那林家的美人,聽聞可是生得國色天香,芳華絕代。本宮的人把她帶過來時,一個個的魂兒都不知飛到何處去了。那樣貌,那身段,還有那樣好嗓音,啧啧……就連本宮一介女子看了都覺得臉紅心跳呢……”

鏡容捏緊了佛珠,目光倏地發冷。

“你們把她如何了?”

作者有話說:

卡文了QAQ少寫的1500明天補上,這章給大家撒個紅包!

第 59 章

她的話音還未落, 鏡容已經喉舌滾燙。

他平躺着,并未睜開眼, 卻在她踯躅不已的時候, 輕輕應了聲:

“好。”

她的身上香香的,軟軟的。

不似她衣上的皂香,這是一種不知從哪裏散發出來的、甜津津的香氣, 令人不忍拒絕。

葭音帶着香與熱。

黑夜中,少女雙眸明亮, 瞧着躺在身側的佛子。

他很安靜,面色未動,甚至都沒有張開眼。那呼吸聲也是靜悄悄的,葭音要湊近些,才能聽得到。

轟隆一道雷聲。

她将臉埋到他身側。

不大不小的一張榻上, 只有一床厚實的被褥。聽着窗外的風雨聲,葭音如今沒有任何想輕.薄鏡容的意思。

她承認, 自己一開始接近他, 是被鏡容的皮骨之相所吸引。

他生得好看, 氣質卻是清冷如雲, 讓人悄然生了心馳神往之意。

起初, 葭音只想在他身側多待一會兒。看着他守燈、念經,陪他說說話。

卻不想越陷越深。

鏡容曾對她說,自己有罪, 她又何嘗沒有罪過呢?

但如今, 葭音只想抱抱他。

她伸出手,探向厚實的被褥子, 他只穿了一身裏衣, 腰身堅硬而結實。

葭音将臉埋深, 整個人愈發湊近了些,貪戀地深吸着佛子身上的香氣。

從他身上汲取溫暖。

風聲愈烈,狂躁的冰粒子拍打着窗牖,雷電一道接着一道,直赳赳地劈開天地,仿若能将屋舍震碎。

鏡容沒動,任由她抱着,乖巧得不成樣子。

她把臉頰貼在對方胸膛處,能聽到他怦怦的心跳聲。

鏡容的懷裏很溫暖,身上的溫熱感讓葭音心安。小姑娘又伸了伸手,将對方摟抱得更緊了,渾然不覺那人的身體開始僵硬起來。

她渾身貼向佛子,隔着兩層裏衣,感受着他給自己帶來的寧靜與安适。

突然,鏡容沉沉道:“阿音,你莫動了。”

他的聲音低啞。

“我會想到別處去的。”

葭音一愣,“我只是想抱抱你。”

“是,我知曉。”鏡容沒有責怪她的意思,穩下心神道,“阿音,是我有罪,我沒有辦法對你心如止水。你躺在我身邊,還這樣抱着我,”

他的聲音又低下去。

“我沒有辦法不往別處去想的。”

這一番話語,讓葭音怔了。

剛觸到被褥的手指兀地發燙,帶着她五髒六腑也如同在沸水裏滾了遭般,熱意直直沖到臉頰上。

她下意識把手撒開。

一道驚雷劈下來。

肩膀下意識地抖了抖,身側之人忽然握緊了她的手。

“鏡容?”

她的底音濕濕的,微驚。

葭音的手指很涼,他的手卻十分溫暖。閃電沉下去,黑夜彌漫上來,她被人輕輕摟入懷中。

他的身子生燙,如一塊烙鐵。

少女被佛子揉在懷裏,臉頰再度貼上他的胸膛。

只一擡頭,就看見黑暗中,他光潔的下颌。

鏡容的呼吸稍稍落下來,如同一道柔和的春風。

“不舒服麽?”

他的身子骨太硬了。

葭音搖搖頭,伸出手,将他抱得更緊了。

她的身形柔軟曼妙,像水一樣,隔着兩層裏衣,鏡容的手指頓了頓,心裏頭暗罵了自己一聲。

他真是不知廉恥。

這麽多年,這麽多本經書,都白念了。

她的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像綿延的、用水做的山巒。葭音不經意地壓着他,壓得他從唇齒裏悶悶喘出一聲氣。回過神來時,只見鏡容緊阖着雙目,唇線抿得極緊。

過往二十餘年的清燈古佛,他想抛開心中雜念,就這般抱着她取暖。

可偏偏又有連萬千經文都抑制不住的東西,帶着一股無名的火,讓佛子的肺腑滾燙。

他的喉結一動。

輕顫着睫羽,鏡容在心底默念着清心咒,一瞬間仿若回到了萬青殿的雨夜。她赤着腳走入殿,踩着如雲似霧的春毯,绮羅随着窈窕身形蕩漾開。

他手上的佛珠,竟不自覺地滾落在地。

“啪嗒”一聲,還好對方只顧着唱戲,沒有發覺這邊的動靜。

佛子垂眸,無聲撿起佛珠。

心中暗罵,孽障。

這一聲孽障,不知是在罵誰。

……

第二天,她有些發燒。

可說服齊崇下山的事卻刻不容緩。

鏡容悉心給她探了脈象,待施針服藥之後,已經将近正午。

凝露端上幾個簡單的飯菜,他看上去沒太有胃口,只匆匆吃了幾口,叮囑她在床上安生躺着,不要下床,當心着了涼。

葭音腿上蓋着厚厚的被褥子,聞言,乖巧地點了點頭。

等他再回來,已至黃昏。

暮色落下來,門外的積雪未化,他披風戴雨走進屋,将骨傘放至門邊。

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她身子有沒有好些。

葭音直起身子:

“我好很多了,燒也退下來了。怎麽樣,齊老将軍還是沒有同意嗎?”

鏡容如實地點點頭。

到了第三日,齊崇竟開始不見人了。

山頂處的屋門緊閉着,俨然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姿态。

第四日,二人終于坐不住了。

沈星頌那邊已經在盡力拖延時間,可這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他們叩了一上午的房門。

房間裏面寂寥無聲,根本沒有人回應。

葭音歪了歪腦袋,看見窗紗上那一襲人影。

“齊老将軍——”

候到午時時,原本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竟開始飄小雪。

鏡容欲給她解下外衫。

就在此時,面前的房門突然“嘎吱”一響,齊崇面無表情地掃了葭音一眼,又瞥了瞥愈下愈大的雪。

“進來吧。”

葭音一陣欣喜。

誰知,齊崇卻将鏡容攔住。

“小丫頭進來,你一個大男人,就在雪地裏凍着吧。”

只進來一個人,也是好的。

桌子上擺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粥。

她臉上帶着笑,問齊崇:“老将軍,這是給我的?”

對方穩穩當當于桌前坐下,沒回話,也沒攔着她喝粥。

葭音這才發現,桌子邊兒又擺着一件破了口子的衣裳。

她拿起針線,三下五除二地縫補了起來。

忽然,葭音看見內襯裏的一個“梅”字。

極為娟秀的梅花小楷,用細密的針腳,精心地縫進衣袍中。這不禁讓她聯想起來自己在泉村與鏡容“結發”時,也将自己的一根頭發縫進了對方袈裟裏。

縫好了衣裳,少女雙手,将其呈上去。

齊崇并沒有太多的表情。

直到她試探性地問了那句:“老将軍,這件衣裳,還有上次我縫補的那件衣裳,應該都出自令夫人之手罷……”

兩件衣衫的針腳細致,細細看這縫衣之法,應當是一人所為。

誰知,聽到這句話後,齊崇的面色忽然變了變。

那不是一種惱怒,而是更多的是一種無可名狀的情緒。那是葭音從未看過的、也描述不上來的表情——憤懑,感慨,懷念,以及……

深深地自責。

她看見了身後牆上挂着的,一幅美人圖。

一位年輕,貌美,明媚的女子,手執着一柄團扇,正笑得燦爛。

“這是我的女兒。”

齊崇的聲音多了幾分滄桑感。

葭音忽然想起,之前在《大魏武将傳記》裏看到:

齊崇的妻女皆死于叛軍之手。

“他們怕我,恨我,為了要挾我,便将我的妻女抓起來。吾妻梅兒剛探出喜脈,長女阿珠才剛及笄……”

只這一句話,原本堅毅剛強的老将軍,頓時泣不成聲。

為了保衛家國,他沒有第一時間去救她們。

沒有救下夫人梅兒,女兒阿珠,還有……夫人肚子裏還未成形的孩子。

自責,悔恨,憤怒……萬千種情緒,在一瞬間漫上心頭。

齊崇雙手捂着臉,痛哭不止。

鏡容站在門外,簌簌飛雪從沿着傘面落下,衣擺上也積了一層薄薄的霜。他在屋外站了快有半個時辰,忽然聽到了屋裏的哭聲。

那是極低沉的,極壓抑的哭泣聲。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終于被打開,小姑娘在那頭輕聲道:

“鏡容,你先進來吧,外面太冷了。”

他抖了抖身上的雪,放下骨傘,走進屋。

房間裏沒有先前那般冷漠與劍拔弩張。

齊崇沒有在鏡容面前落淚,微紅着眼眶,問鏡容:

“說吧,你們要我這一把老骨頭做什麽。”

鏡容訝異地看了葭音一眼。

緊接着,對方也不避諱着她,同齊崇講了如今京城裏的狀況,和沈星頌的計劃。

何氏雖然手裏握着兵權,齊崇原先的麾下卻占了大多數。何聿居功自大,目中無人,而齊崇原先在軍營裏,卻是衆望所歸。

直到夕陽西下,鏡容才帶着葭音拜別齊老将軍。

佛子立于門下,朝着屋內端坐的人影,雙手合十,深深一揖。

走下山,他問葭音:

“你今日同齊将軍說了什麽,他怎的突然就改變了主意?”

佛子撐着傘,歪着頭。

迎上鏡容的視線,原本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她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齊老将軍的妻女,因為戰争故去了。他痛恨自己沒能救下她們,從此避世不出。”

鏡容握着傘柄,目光淡淡垂下。

“我同他說,若是何氏真的謀反兵變,外戚專權,這天底下會有更多無辜的人受到牽連,會有更多将士失去妻女,失去至親。”

“他問我,如何保證,若是他動兵,便不會出現我所述的情形。”

“你如何說?”

“我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信鏡容。”

作者有話說:

明天再努力寫個雙更或者雙合一吧!

第 58 章 (二合一)

天色寂寥, 北風席卷,日頭不知不覺升到人頭頂正上方, 葭音這才終于感覺到了暖意。

讓她身子徹底暖和起來的, 是鏡容微怔之後,鄭重認真地點頭。

他一向很溫和。

縱使這般帶着冰碴子的寒風落在他僧袍上,也都乖順下來。

他說, 好。

他說這話時,葭音把自己的小手又往對方的掌心裏塞了塞。鏡容想也沒想, 徑直将少女冰冷的手握住。

凝露在一旁看着二人,心底裏忽然湧上無名的歡喜。

夫人與鏡容先生,是極般配的。

也只怪命途多舛,讓這樣一對有情人經受了這麽多的磨難……凝露在心中暗忖,也忍不住嘆息一聲。

山路有些陡, 葭音沒有爬過這麽遠的山路,腳腕開始發疼。

見她步子慢下來, 鏡容頓了頓足, 問她:“可是走不動了, 要不要我背着?”

“不必……”

她還未說完。

對方一下在她身前半蹲下, 幹淨的僧袍險險拂了地, 沾染了些雪水。

鏡容拍了拍自己的衣肩,“來,我背着你。”

“真的不必, 我走得動的。”

鏡容卻不容她拒絕。

“你的身子還是太虛, 平日裏也不喜歡走動。不能一直窩在屋裏,經脈不通, 會将人窩壞的。”

他很輕松地将葭音背起來, 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踏實。

葭音伸手繞過他的脖子, 把對方抱住。

青灰色的直裰上是淡淡的佛香味道,她将臉埋近些,那香味愈發讓人心安。

忽然,她問道:

“鏡容,你在林家,跟子宴說的那些話都是認真的嗎?”

說這句話時,少女冰涼的手指不經意觸碰到佛子的脖頸,一冷一熱,後者微微僵直了身子。

“哪些話?”

“就那些……”

婚書,還有,

還俗。

鏡容真的會還俗,與她在一起嗎?

想到這裏,葭音開始迷惘。

她從不懷疑他們彼此的愛意,比起相愛,她在鏡容身上看到的,更多是一種克制與禮數。

鏡容忽然不說話了。

日光打在佛子面上,将腳下的冰雪又融化了幾分。過了須臾,葭音聽到對方輕聲道:

“你不想讓我還俗麽?”

語氣裏,竟帶了幾分試探。

“我不知道。”

少女趴在佛子背上,如實地搖搖頭,“我很自私,我想與你在一起。可有時候又怕自己太自私了,會把你拉向地獄。”

誰知,聽了這話,鏡容居然勾勾唇,笑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與她說,對方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是一片霧絲絲的雲。

“地獄也沒有什麽可怕的。”

好像風一吹,他的話就要散了。

葭音将臉貼下去,感受着從他背上傳來的、溫熱的生息。鏡容穿得薄,身子卻是暖的。冷風帶着他的話語,與他身上的佛香一道兒拂面,讓她仿若嗅到了春天的氣味。

溫暖,和煦,明媚。

又帶着某種堅韌的生命力。

他輕落落說出這一句話,腳下的步子卻未曾停下過。葭音回味着對方剛剛說的話,方一回過神,眼前的景象忽然開闊。

一間說不上精致,卻也不簡陋的木屋子終于出現在二人眼前。

她從鏡容背上跳下來。

“小心。”

鏡容的力氣似乎很大,背着她走了這麽一遭,大氣也不帶喘的。葭音想起來,先前梵安寺的弟子同她談起過,他們這個三師兄還會武功,手腳功夫可了不得呢。

她站穩了,忍不住打量起佛子的身段,臉頰竟開始發燙。

“等一下。”

葭音努力甩掉腦海中龌龊的想法,又想起一件事來。

鏡容還以為她腳疼,走不動,便蹲下來。

“腳傷到了麽?”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問道,“一會兒去見齊老将軍,你打算……說明自己的身份嗎?”

凝露還在不遠處站着,葭音說得很隐晦。

鏡容立馬會意。

她說的不是“梵安寺僧人”,而是“流着皇族血脈”這一身份。

幾乎是不帶任何猶豫,他搖搖頭。

不光是不想同齊崇說。

鏡容本無心皇族紛擾,更不會受皇室的金錢、權勢所蒙蔽。他如今雖半只腳站在紅塵裏,卻不沾染半分銅臭與官僚之風。

肅殺的寒風撩起他鼓起的袖袍。

葭音看着他,微微一笑:

“好,我們走吧。”

他們叩了好久的門。

齊崇似乎還沒睡醒,等了半天,才聽見房裏傳來一陣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屋外的風雪忽然大了起來,凝露方一撐開傘,有些破舊的房門就被人從內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材魁梧、有些上了年紀的男人。

他留着花白的胡須,一雙橫眉生得極有氣勢,眼神冰冷地掃過門口這幾個年輕人,并沒有讓他們進屋的意思。

鵝毛大雪飄飄而下,落在佛子一襲袈裟之上。

鏡容溫和開口:“齊老将軍,貧僧乃梵安寺佛子,法號鏡容;這位是林家二夫人——”

對方懶懶掀了掀眼皮,擡手制止住鏡容的話。

那眼神淡漠而冰冷,壓根兒不在乎來者是誰、來者有何意圖。

俨然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姿态。

葭音聽聞齊崇脾氣古怪,卻也沒想到他居然連梵安寺的面子都不給。

齊崇不說話,也沒有過多的表情,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離開。

不要打攪他清閑的日子。

雪勢越來越大,幾乎要封斷了下山的路。

冷風呼嘯着灌入房門,将窗牖吹得砰砰直響,葭音這才注意到,齊老将軍正在縫補一件破舊的衫子。

《大魏武将傳記》曾道,齊崇此人,運籌帷幄,極通調兵之道,在軍中頗具民心,戰功赫赫,魏華帝曾“賞千金”。

明明坐擁這麽多軍功,為何卻獨自居住在這所破敗的屋子,還要将一件衣裳穿來穿去、縫縫補補?

葭音沒有細想,看着齊崇身上另一件不知縫補了多少次的衫子,走上前。

“老将軍,我來。”

少女手指纖纖,輕巧地取過那根極細的繡花針。

葭音沒有什麽天大的才能,只有兩件事做的不錯,一件是唱戲,另一件,便是女工。

本是一對平平無奇的針線,在她手裏,竟跟開出了花兒似的。她的針腳極為細密,鏡容在一側垂手看着,不禁想起先前她給自己繡的那一個香囊。

香囊之上,一朵紅蓮灼灼,栩栩如生。

房門沒關緊,冷風倒灌進來的那一瞬,葭音捏着針線,打了個寒顫。

鏡容趕忙去關門窗。

不一會的工夫,衣裳便修補好了。

她并未着急把衣裳還給齊崇,反而試探問道:

“這件衫子,于将軍而言應是特別重要吧。”

果不其然,齊崇原本無懈可擊的表情,終于裂開了一絲縫隙。

但也只是一瞬,老将軍冷哼了一聲:

“若是朝廷傳你這個丫頭片子來勸齊某回去做官,我想還是不必在費口舌了。”

葭音便笑:

“老将軍,您也知曉我是個丫頭片子,我旁邊這個呢,又是已經出了家的和尚。朝廷再怎麽說,也不會找我們兩個來辦事,您說是不是。我們這次來呢,是久聞将軍您的鼎鼎大名,我與鏡容法師都十分地敬仰您。”

鏡容在一旁看着她,聽她一口一個謊話,不禁抿住唇邊笑意。

只見薄薄的一層光影穿過窗牖,落在少女牛乳似白皙的肌膚上,透着瑩瑩光澤,真是好讓人心馳神往。

她口齒伶俐,竟将齊崇這塊鐵石頭捂得稍稍展眉。眼瞧着正午将至,葭音又趕忙喚鏡容過來生火燒飯。

她做的飯難吃。

鏡容的手藝卻是一絕。

葭音之前在泉村嘗過他做飯,他雖只做素菜,卻能将食物溫熱之時又保住食材的本真之味,怕是宮裏最好的庖廚來了都要贊不絕口。

堂堂一國聖僧,被她如此使喚……鏡容并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好的地方,垂下眼,開始給他們做飯。

溫順得像一只她說往東,就絕不往西走的小鹿。

齊崇在後面,面無表情地看着三人忙碌。

凝露把飯菜端上桌時,他只哼了聲:“無用。”

嘴上雖這麽說,齊崇的筷子卻沒停着。

他這裏的食材也很簡樸,鏡容做了兩個素菜,一碗粗粥。

菜都上齊了。

齊崇巡視桌上,目光中冰冷未消,反而更多了幾分疑色。

他先看葭音吃了一口,确定沒放什麽髒東西後,才動了動筷子。

“說吧,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房間裏燃起了暖爐子,不大不小的屋子被烤得暖烘烘的。葭音看了鏡容一眼,見他似乎想要開口,便搶先同齊崇道:

“老将軍,您先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做其他事。”

棠梨館跑場子長大的姑娘,嘴一貫都很甜。

齊崇原本像趕人,可擡頭看到她笑臉的那一刻,忽然就愣了一愣。一些碎片湧上腦海,讓他摁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竟耐下性子,聽起眼前這個小丫頭片子的話來。

“齊老将軍,我聽聞,您特別喜歡聽戲。”

葭音放下筷子,“我呢,之前是棠梨館的伶人。若是老将軍您不嫌棄,我可否為您唱一段戲?”

齊崇看着她。

“唱吧。”

他倒想看看,這小丫頭能唱出什麽花兒來。

葭音将氅衣解下。

白淨的大氅像雪一樣墜下來,又被凝露收在懷裏。屋子雖不寬敞,卻也能讓她施展開手腳。氅衣解開時,她覺得身上一輕,步子也變得輕盈起來。

京城裏,戲唱的最好的班子,當屬他們棠梨館。

她在館裏待了這麽多年,也不是白白待着的。

終于,齊崇的目光緩和了些。

葭音唱的,是前些年皇城裏最脍炙人口的一段曲兒。

戲曲的內容婲也很簡單,無非就是官老爺們最愛聽的那套天下太平,國富民安。她雖然許久沒有唱這種曲子,還好曲詞兒未忘,這一句一句唱下來,齊老将軍也聽得樂呵。

竟一時間,忘記了桌上還有飯菜。

葭音邊唱邊想。

書中所言不假,這位齊老将軍,果真是個戲迷。

待唱到“河清海晏天下平”時,她的話語突然打了個旋兒,坐在桌前的佛子放下筷子,似乎猜到她接下來要唱什麽。

他抿了抿唇,靜靜注視着少女。

看着她朱唇輕啓,因為屋內爐火甚旺,鬓角邊落下一層細細密密的香汗。

她唱着:“本是河清海晏,奈何奸佞專權,外戚蒙了君心,妄想新春蓋舊年……”

原本一段粉飾太平的曲子,被她悄然改了後半段,話頭落在何氏這一外戚之上。

齊崇“騰”地一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二位還是請回罷,齊某招待不起。”

葭音鏡容并不意外,倒是凝露被吓到了。她不明白,這戲唱得好好的,怎麽人說生氣,突然就生氣了呢。

齊崇的面色并不好看。

一雙袖袍中,老将軍握緊了拳頭,冷聲道:“哼,我就知道你們不會無事獻殷勤。我不管是誰讓你們來的,回去告訴你上頭的人,齊某早已告老,遠離朝廷,再不想參與這些是是非非。”

“這怎麽能叫做是是非非呢?”

眼看着要被趕出去,葭音有些急了,“老将軍,葭音不知曉您是為了什麽逼居深山,如今何氏專權,何聿手握重兵,俨然有逼宮謀反之勢。我方才曲中所言,并非誇大其詞。您久居不出,不知曉如今大魏已是風雨飄搖,關乎江山社稷的事,又怎能叫做是非争端呢?!”

她說得懇切。

齊崇卻全然不理會她,臉色越來越差。

“齊某就不送客了。”

他“啪”地一聲将筷子擲在桌上,冷掃了眼剛吃到一半的飯菜:“食之無味!”

……

剛一走出屋門,迎面就甩上來一道極為刺骨的寒風。

葭音剛披上大氅,衣帶子還未系緊實呢,就被冷風鑽了個空子,肺腑之中猛地倒灌入一口涼氣,讓她站在門邊兒扶着牆,劇烈地咳嗽起來。

凝露急急喚了聲:“夫人——”

鏡容解下衣袍。

他本來就穿得少,如今把外面的袈衣僧袍解了,身形看上去更是單薄無比。東風傾灌,将林道兩側的樹吹得搖晃,簌簌清雪從幹突突的樹枝上,“啪嗒”一聲墜下來。

葭音咳嗽了好久。

咳嗽完,才發現自己是被鏡容抱着的。

似乎是害怕她冷,鏡容用身形替她抵禦了呼嘯而來的獵獵寒風。見她擡起頭,他溫聲問道:

“還冷麽?”

“你……”

“你剛從那麽暖的屋子裏走出來,又跳了一身的汗,若是再受寒,回去免不了遭好一頓罪。阿音,你莫動,當心風又灌進來了。”

葭音咳嗽得滿臉通紅。

見鏡容這般,她又突然想起,自己先前曾因為好奇用手指碰過他的佛珠,就被其兇了一頓。而如今,不喜與旁人接觸的、遙遙在上高不可攀的鏡容法師,卻解下穿了二十餘年的袈裟,僅替她來抵禦風寒。

她便動手,去推開他。

“我不冷,只是出來的時候恰好被風打住了,現在已經好多了。你快把外袍穿上,我身上穿了氅子,暖和得很。”

鏡容沒聽她的話,反而徑直把她打橫抱起。

“鏡容,你聽話。”

上山容易下山難,上山時雪勢不大,下山時,道路上積滿了厚厚一層雪。雖然此時雨雪又停了,可腳底下的積雪還未融化透,有的變成泥濘的雪泥,有的化作打滑的冰溜子,使人不得不萬分小心。

鏡容抱着她,讓她窩在自己懷裏。

“你身子弱,一受涼就病着了。我在辟谷殿待了三年,那裏可是……”

說到這兒,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什麽,一噤聲。

葭音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語中的訊息。

“辟谷殿,怎麽了?”

他垂下眼睫,搖搖頭,平靜地道:“沒什麽。”

少女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見她這般,鏡容知曉瞞不過她,若自己今日不同她說,來日她必定要去問旁人辟谷殿裏的情形。

于是便大事化小地道:

“辟谷殿原是僧人靜心修煉之所,後來逐漸演變成懲罰犯錯之人的地方。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四周修砌的牆面如冰,冬日比較嚴寒罷了。嚴寒些也是好事,冷下來,就能讓人的心更靜。”

他雲淡風輕道。

處在這冰天雪地裏,即便是在對方溫暖的懷抱中,她還是忍不住一瑟縮。

見她縮了縮脖子,鏡容還以為她冷,将她抱得更緊了。

他的腰身很直挺結實,步子邁得不急不緩,沉穩地帶着她走下了山。

因為有一場“持久拉鋸戰”要打,他們便在山腳一家客棧開了間客房。

去的時候只有一間屋子了,凝露規矩地守在門口,道:“奴婢替夫人聖僧守夜。”

到了深夜,再度同床共枕,二人的心境卻與在泉村時大不相同。

那時候,她面對鏡容,幾乎是處于絕境時,對愛欲最熱烈的渴求。

她渴望與他親近,渴望與他擁抱,與他親吻。

卻又不敢真的替他破了那層戒。

而如今。

桌子上的燈盞并未熄滅,葭音知道,鏡容同樣也睡不着。

他的袈裟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頭,整個人規規矩矩地平躺着,床不算擠,故此對方也與她保持着一段極有分寸的距離。

她嗅着從佛子身上傳來的,淡淡的檀香。

在泉村,她也是這樣與鏡容同睡一張床上,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具雲淡風輕的皮囊下,本應該屬于一個男子的躁動。

那時候的鏡容,雖然也克制着自己的□□,卻又默認着與她身處于死同穴的絕人之路裏。

故此,他會那樣默不作聲地看着她,乖順地任由着她胡來。

任由着她,去親手打破那一層戒。

而現在,即便是白天對他說了那樣一大段話,葭音在他身上,還只能讀到硬生生的克制。

他克制着呼吸,克制着躁動,克制着不去看她。

可她分明能感受到,對方抱着自己下山時,胸腔中那一顆火熱之物的雜亂與跳動。

葭音側了側身子。

“鏡容,你睡着了嗎?”

因為蒙着被子,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悶悶的。

“鏡容?”

在喚他第二聲時,對方終于擡了擡眼皮。

“你真的要跟着沈星頌,去與何氏對抗嗎?”

“嗯。”

他的聲音很輕,回答着她的話。

“何娘娘她真的給聖上下.藥了嗎?”

“應該是何氏。”

聽到這裏,她的心一涼。

能給聖上下.藥,就說明何聿已經把手伸到了內廷,買下了太醫院的人。至于他們在禁宮中還有多少眼線,她無從得知。

她咬了咬唇,窗外忽然響起了一聲悶雷,緊接着就是亮白的閃電。

“你與沈星頌聯起手來,與何氏對抗,勝算有多大?”

鏡容想了想,如實道:“若是算上齊老将軍,将近六成。”

“那如果……我們說服不了齊崇呢?”

他沉默了陣。

“三成。”

窗外大雨傾盆。

滿院子的風,刮得樹影搖搖晃晃,婆娑的黑影穿過窗紗,籠在佛子的額頭上。黑夜中,葭音看不見鏡容眉心處的那一點朱砂,只能循着他的呼吸聲,慢慢地靠上前。

靠得離他再近些,尋找着那熱源。

對方也感受到了她的靠近,睫羽顫了顫,沒有阻止。

她的香氣彌漫過來,那是于鏡容而言,最為致命的味道。

他忍住心裏的悸動,告訴自己,不要想。

“鏡容。”

葭音在他耳邊,輕輕喚他,“你現在不敢看我,是害怕會失敗,是不是?”

鏡容平躺着,沒有說話。

她便溫聲寬慰道:

“你不要害怕,如今皇上雖然昏迷不醒,可心确實向着皇後娘娘與小皇子的。何氏叛亂,是逆天而行,你有民心,有道義。至于兵權,我們再去拜訪幾次齊老将軍就好了。當初劉皇叔請卧龍先生還三顧茅廬呢——喔,這是我在戲本子裏聽的。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後人杜撰出來的。”

“你看,劉皇叔請卧龍先生還要請三次呢,我們只請了一次,可不能氣餒。”

“鏡容,今天晚上的風聲好大啊,我有些冷,也……有些怕。鏡容,我想抱着你,可以嗎?”

作者有話說:

第 57 章

他說這句話時, 葭音裙面上的積雪恰好墜下來。

雪塊子不大,幾乎是無聲地墜落在地上, 不一會兒就沒了影。

鏡容的聲音很克制。

不知是因為凝露在後面站着, 還是因為知曉自己将要去赴一場将身家性命都賭上的刀山火海。

葭音腦海邊還回響着他先前的話。

這一次若是勝了,雖不能名垂千古,卻也能換得大魏一段時間的風調雨順, 國泰民安。

可若是敗了,就是萬劫不複。

故此, 他對她說,夫人,請您回去。

葭音沒有第一時間回應他的話,扶着一棵樹幹粗壯的樹站穩了。她今日穿了件極為素淨的蘇繡月華白襖,外披着金絲祥雲大氅。那氅衣的紋路極淡, 素雪絹雲,有些融為一體。

腰間一塊芙蓉玉墜子, 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搖晃着, 日光雪影, 少女清麗的面龐上帶着些堅毅之色。

她出聲, 于佛子身前立住, 不在意對方刻意營造出的隔閡。

徑直問他:

“鏡容,你也是來找齊崇齊老将軍的麽?”

葭音的聲音脆生生的,像雪珠子墜在豔麗的花蕊上。鏡容微微低頭, 看她。

“鏡容, 你不必避着我,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麽。”

她道, “我知曉, 沈星頌請你入宮為聖上看病, 又讓你找齊崇,請他出山。你所做的,我都知曉,我也知曉你為何要避我。”

似乎怕會惹她生氣,鏡容抿了抿唇:“我沒有要刻意避你。”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想把我也牽扯進來。”

聞言,他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這場政治風雲跟葭音沒有什麽關系,她是林家的人,林家在官場上向來是中立派,深谙中庸之道。如今政局動蕩,朝堂上也幾乎整整齊齊地自動分為了兩列,一列是以沈星頌為首的,簇擁皇後娘娘與小皇子的臣子,主張立嫡;另一列是以何聿為首,簇擁何貴妃與二皇子之人,主張立長。

那林家大公子卻不同,對這兩撥人,其既不親近,也不得罪,大有明哲保身之作風。

可在這波詭雲谲的官場裏,當風雨真正來臨的時候,誰又能保全自身呢?

葭音并不覺得林家、并不覺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凝露離二人有一段距離,聽不清他們的話。見鏡容這般,葭音忍不住走上前,輕輕拽了拽對方的袖子。

“鏡容,我想與你一起。”

他身上很香,衣袖上,是沁人心脾的雪水與溫和佛香交融的味道。

倏然一道淩冽的東風,将樹枝上殘存的積雪吹落了,險險地墜在佛子鞋履邊。鏡容一向清冷,即便與她相處,有些時候的話依舊很少。二人談論時,他往往是安靜地坐在一邊,聽着葭音的話,溫和而笑。

葭音迎上他的眼睛。

她不似鏡容,可以将滿腹愛意隐忍、克制到了極致。她學不會像鏡容那般不動聲色,波瀾不驚。

女郎身披雪色氅衣,周遭一時寂靜,可那一雙眉目明豔灼熱,似是這片冰天雪地裏唯一的活物。

“你避我,是怕我也被拉到這件事裏來,可你知不知,我早已同你一樣,身處在泥沼之中。這些天,我總是怨恨三年前的自己,太過膽小懦弱。我原以為,當我面對我自己不能承擔的事時,選擇逃避,就會得到命運的僥幸。”

但實際上,她并不是老天爺的寵兒,而是兵臨城下時,怯懦的叛逃者。

她道:“我原以為,我只要不想你,不念着你,我只要逃過去躲過去,什麽事就可以萬事大吉。”

“鏡容,我原以為,這三年,我已經把你忘了個幹淨。”

三年前,林府後院,葭音深知自己承擔不起與鏡容私.奔的後果。

她害怕,她畏縮,她膽怯。只能說那樣的話,試圖把他逼走。

也試圖把他從自己心底裏逼走。

白雪清寒,撲面的是刺骨的寒風,葭音忍不住瑟縮了下身子。

這一個不起眼的小動作落在鏡容眼底,他立馬心疼了。

他道:“阿音,別說了。”

“鏡容,你讓我說完。”

她将衣領子往上提了提,冷撲撲的寒風刺得其臉頰有些發紅,少女卻渾然不覺,繼續說着:

“可當我在憫容的生辰宴上,看見梵安寺的佛子走進來的那一剎那,竟下意識地去找你。你站在廊檐下,雙手合十,恭敬而疏離地喚我夫人。那時候,我覺得我的呼吸都要碎了。”

“我原以為,我在心底裏,把你藏得很好。藏到……連我自己都可以忘記,我曾經喜歡過你。”

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發顫,“或者說,我真以為我可以騙過自己,我之前并沒有多麽喜歡你。我對你的喜歡,只是青春懵懂時的年少無知,我不會把你記得這麽深切的。”

如果不是他出現在林家,再度出現在她眼前。

“我原以為,我可以忘記你的……”

鏡容喉舌發澀。

他向來看不得她這般,不是覺得不好哄,而是覺得心疼,覺得舍不得。

他忽然很想走上前去,将面前的小姑娘抱住,以自己這單薄卻也溫熱的血肉之軀,替她抵禦冬日寒風。

“直到聽說泉村的事情。”

說起泉村,葭音的心情好受了些。與鏡容在泉村的那段時光,是她至今最美好的一段回憶。

“聽到泉村發了瘟疫,我害怕極了。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奮不顧身地去泉村,去那裏治病救人。”

葭音回憶着自己當初的心境。

一想到這兒,鼻子就開始發酸。

“我當時很害怕,害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瘟疫來勢洶洶,天災面前,一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她很怕,很怕又要重蹈三年前之覆轍,于是趕忙去同林子宴說,自己要跟鏡容一起去泉村。

她要與他一起。

哪怕,是與他一起死在那裏。

“在泉村經歷了這麽一遭,我突然覺得,這世上也沒有什麽再難的事情了。我連與你一起死都不怕——”

聞言,鏡容微微一蹙眉,終于開口打斷:

“莫要胡說。”

葭音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我和你連死都不怕,還怕與你一同走上風口浪尖、在衆人的口誅筆伐聲中在一起麽?”

所有的兵荒馬亂,他們都經歷過了。

即便世事坎坷挫折,也沒有阻攔他們重新相愛,反而給了他們一種繼續相愛下去的勇氣。

她攥緊了佛子的衣袖。

他今日穿得很薄,又在雪地裏面站了這麽一遭,不用想,手腳定是寒冷如冰。葭音悄悄将手伸進那袖口,鏡容也沒攔着,一下子,她碰到了對方的手指。

奇怪,鏡容的手指竟很溫暖,寒涼的居然是她。

冷風倒灌,刺骨的寒風變得刺目,倒灌入她的眼眶。

回想起與鏡容經歷過的一切,葭音很想哭。

她承認,自己是嬌氣。雪氅少女攥緊了對方的手指,緩聲道:

“況且,齊崇老将軍脾氣是出了名的古怪,不喜與人接觸,才将家安置在陡峭的山崖之上。他沒有家人,也沒有下人,你單槍匹馬地來請他,有多少請動他的勝算?”

說起正事,鏡容原本想嚴肅些。

可目光一落到她身上,看見她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臉蛋與鼻尖,佛子的聲音不禁軟了下來。

他搖搖頭,“我也不知。”

“你看,鏡容,你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不懂得投其所好的道理。”

鏡容怔了怔:“投其所好?”

她點點頭,抑制住方才的情緒,盡量冷靜道:“你一直活在衆人敬仰的目光中,自然不知道該如何求人,如何去讨好一個人。就想面對齊崇,他看上去不近人情,但我打聽過了,這位齊老将軍呀,就特別喜歡聽戲。”

“我雖然已有好些年沒唱戲了,但好歹在戲班子裏面活了這麽多年,唱戲讨老爺子歡心不算什麽難事。我跟你一起過去擺放他,哄齊老将軍高興了,請他出山的希望就多了一分。”

說罷,她像小孩子邀功似的揚起頭,“喏,你看,我跟你過來用處可大了呢。”

她的手,緊緊攥着鏡容的手指。

從他溫熱的手指上,汲取到一些溫度。

鏡容毫不避諱誇贊,溫聲:“阿音很聰明。”

“你又不喚我林夫人了?”

她的手指軟軟的,讓人忍不住想捏。

如此想着,他便放縱着自己,輕輕捏了一下。

“不叫了,”鏡容輕聲道,“以後能不叫,就都不叫了。”

腳邊的雪融化了些,積成了一個淺淺的水窪。葭音拽着他,走到另一邊。

聞言,抿抿唇,緩緩笑開。

“好,鏡容,我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嗯,你說。”

他看起來乖極了。

也許被她剛剛這麽一哭,他也完全吓到了,全心全意想着,如何才不讓她難過,才不讓她生氣。

語氣也不禁溫和下來。

沒有了剛走上山坡時,他刻意營造的疏離感。

葭音知曉,他的疏離,亦是一種無聲的保護。鏡容想以自己的方式保護她,舍不得她在這場洪流中受到傷害,殊不知,她亦不舍對方這般。

她寧願,與他一同被來勢洶洶的洪流湮沒,也不要在這場浩劫中,做一個裙面不染泥土的自保者。

“你答應我,以後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要一個人扛着。你要說出來,千萬別悶在心裏,人會悶壞的。”

葭音也捏了捏他的手指頭。

“你要相信我,要相信我們可以一起渡過很多很多難關。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你都不要松開我的手,都不要丢下我一個人。鏡容,好嗎?”

作者有話說:

第 56 章

葭音忽然想起來, 将才在會客前堂內。

佛子端坐于簾後,清雅溫和的誦經之聲。

明面上, 他是在跟溫七置氣。

一道道吟誦之聲, 猶如潺潺流水,斯文地流顯出來,那時葭音只顧着逗弄鏡容, 全然未注意到,那時他念誦的是訣別之詞。

佛子撚着佛珠, 聲音如珠玑碰撞。

為她恭敬而虔誠地祈福。

祝她,在即便沒有他的年歲裏,平安,喜樂,康健。

後知後覺的情誼一下從心底裏彌漫到眼眶, 豆大的玉珠子噼裏啪啦砸下來,不知不覺中還摻雜了些冰粒子。新的一年來臨, 寒冬卻未曾過去, 門邊兒新帖燙紅, 那幅出自林子宴手筆的春聯上也沾染上了濕濕的雨雪。

寒氣沖破袖袍, 一下蹿到人脊背後面。葭音攥着傘柄, 遙望天色暗沉,濃雲好似連綿的黑山,沉重地挂在天際, 壓抑得人有些喘不上來氣兒。

她在林府靜坐了一整天。

第二日, 她去了書房,林子宴沒攔着, 只叫下人多做些補補身子的飯菜。

直到第三日。

林子宴從下人手裏接過飯菜, 端進了書房。

一下便見那道嬌小的身形伏于桌案前, 不知在看着什麽。

“嫂嫂,我知你難過,可也不能不吃飯。人這身子不能垮,一垮了,什麽糟心事兒也都跟着來了。”

小廚房做了葭音最愛吃的小竹筍。

窗外風雪呼嘯,冰冷冷的雪粒子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窗紗,聽得人心頭犯悸。林子宴垂下眼,才發現她正在看《大魏武将傳記》。

其上,記錄了大魏開國以來,有功名的武将。

何貴妃之父,何聿也在其列。

林子宴把小竹筍往她面前推了推。

“嫂嫂。”

她完全沒有胃口的。

林子宴原以為葭音在看何聿,湊近些,才看清楚一個人名。

——齊崇。

她似乎也看累了,手指揉了揉太陽穴,問他:“子宴,這書上記載的大多都是武将戰功,什麽時候打了什麽勝仗。至于其他的,你對齊老将軍知道多少?”

對方不知她為何這麽問,将自己知曉的全盤托出:

“其他我也不知曉,只知道齊老将軍是何将軍的前輩,用他們的話,就是‘齊崇不退,何聿不出’。不過也因為這一點,何聿十分忌諱下人提起齊崇的名字,總覺得自己被輕看了。”

“不過齊崇确實很有軍事才能,在軍中也頗有盛望。雖說脾氣是古怪了些,但是對麾下将士們十分親和。齊将軍告老還鄉時,軍中許多将卒落淚送行。”

“可是他的年紀并不是很大,為何要告老還鄉?”

林子宴搖搖頭,“嫂嫂,我也不知。”

葭音将書卷合上。

恰在此時,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人影。鏡容一身風雪,撐着一把骨傘,立于菩提樹下。

他未穿袈裟,只着了一件極為素白輕薄的衫,好似風一吹,他就會散。

鏡容。

忽然,她想到了什麽,也顧不得風雪了,拔腿往府門外走去。

棠梨館。

到館子門口時已暮色沉沉,又正值風雪傾盆,棠梨館門口駐着守門的丫頭。葭音走到屋檐下,将骨傘上的雨水抖了抖,右手握拳,叩了三下門。

“誰呀。”

棠梨館雖也是部分官老爺們的取樂之地,卻又不比晝伏夜出的青.樓,館子裏的姑娘們大多都已經歇下了。

沒歇下的,也都在各自的院子裏、屋子裏面練聲,此時已不見客。

那人的聲音有些詫異。

葭音站在門外聽着,蹬蹬蹬一陣腳步聲,對方似乎一腳踩在了水上,懊惱地跺了跺腳,“嘎吱”一聲從內打開了門。

“您是……”

她原以為來者是個男子。

卻未想到,面前站着的,是位眉目溫婉的姑娘。

開門者是個面生的,沒有認出葭音來。

她也不覺得奇怪。自從自己嫁到林家後,便很少再與棠梨館聯系,一來是因為沈星頌南下,館中大小事宜由二姐姐操辦,她與二姐姐有些隔閡;二來則是害怕為林家惹來口舌上的麻煩。

館主下江南做官,每逢年節會回京城,也會帶上葭音到棠梨館聚聚,與她聯絡聯絡感情。

沈星頌同她說,不必覺得生分,你喜歡唱戲,就多來館中坐坐,權當回自己家一樣。

他說這句話時,正是去年年關,碩大的煙火在星空中炸開,絢爛的火光同星子一般閃爍。

他的語氣溫柔,認真,且誠懇。

館主二十有五,事業既成,卻未有一妻半妾。

寥落伶仃的家室也讓皇後娘娘急了眼,開始給他身邊塞女人。

可無論是大家閨秀或是小家碧玉,無論是舉止矜貴的京城貴女,還是妖嬈妩媚的舞女歌娘。

沈星頌一個都看不上。

京中傳起了流言,棠梨館那位背景很硬的館主沈星頌,有斷.袖之風。

聽到這些傳聞時,葭音正與沈星頌在秦淮樓上敘舊。

隔壁那桌似是喝醉了,醺醺然地扯着嗓門,嚷嚷:“聽聞那沈家公子就是喜歡男人,許是天天在唱戲的女人堆裏混慣了,膩了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兒……”

沈星頌:……

緊接着,他看見原本正欲夾菜的小姑娘,像兔子一樣豎起了耳朵。

她似乎很感興趣。

葭音攥着筷子,正聽得起勁兒,牆那頭的醉漢突然“撲通”醉倒在地上,再也沒了聲兒。

她失望地夾了一塊醬汁鴨。

心裏頭還癢癢的,忍不住問沈星頌:“館主,他們剛剛說的,可都是……”

沈星頌打斷她:“閉嘴,吃飯。”

這麽多年過去了,館主還是這麽兇,嗚嗚。

陡然一道冷風,打斷了葭音的思緒。

她從回憶裏跋涉出來,心裏頭想着正事,問那小丫頭:

“二姐姐可宿下了?”

對方狐疑地看了葭音一眼。

只見她容貌姣好,身段窈窕,竟生得比她們館裏的名角兒還要美麗。

雨線落在她身後,她清麗的身形,籠在一片凄風楚雨裏。

百靈答:“還未宿下。不知姑娘有何事?”

一般來棠梨館的,要麽是官老爺,要麽是富人家的公子。

像葭音這般,實在少見。

“勞煩轉告一聲,就說是林家二夫人求見。”

在百靈的帶引下,葭音輕車熟路地來到中堂。

二姐姐不是很想見她,奈何對方如今已是林家娘子,更何況還有沈館主的叮囑。

白衣女子披了件雪氅,端坐于堂上那把梨木雕花椅,看上去氣色不大好。

葭音也知曉二姐姐近年來久病纏綿,身體每況愈下。

她讓百靈将帶來的藥送過去。

二姐姐雖然氣色黯淡,可那一雙眼仍帶有許多鋒芒,直愣愣地瞧着她。

“喲,這不是林家二夫人嗎,大晚上的,怎麽來我們棠梨館了,真是稀客。”

葭音不明白,為什麽二姐姐總是對她有敵意。

現下她也沒有時間去細想。

對方話語雖不悅,但林夫人的身份卻還是在的,棠梨館不敢怠慢,百靈呈上了藥,又福身過來給葭音倒茶。

大冬天的,喝上一口熱茶,人這身子才終于好受了些。

二姐姐也輕呷了一口茶,等着她說明來意。

“今年開春,棠梨館是不是還要像先前一樣,在京中舉辦春魁宴會?”

“你問這個做什麽?”

“你且先回答我,是與不是?”

雕花椅上的女人握緊了茶杯,心想着館主的話,甕聲道:“是。”

棠梨館分為飛雪湘和西洲樓。

飛雪湘大多是給皇家、官老爺們唱戲的,裏面大多是心高氣傲、模樣端莊大氣的伶人,所唱的也都是陽春白雪之曲。

相比起來,西洲樓沒有那般曲高和寡,每三年,都要在舉辦春魁宴,面對的也是京城百姓。

在宴會上,由百姓評選出這三年的頭魁。

“怎麽,”二姐姐輕瞥了葭音一眼,揶揄道,“林二夫人也想參加這春魁宴啊?”

本是随口一說,卻未曾想,對方認真地點頭:“正是。”

堂上之人一皺眉。

“真是稀奇,先前你在棠梨館時,都未曾見你報名過春魁宴,如今你已經不是我們棠梨館的人了,你這千金之軀,我們怎麽使喚得起。”

葭音也笑:“我如今也不是什麽林家二夫人了,算不得千金之軀。”

“哼。”

聞言,對方冷冷嗤笑,“這怎麽敢吶,誰不知道,那林家三公子把你當個寶貝似的捧着,前些天還邀請皇城各貴胄給你辦了個什麽洗塵宴會。啧啧啧,在宴會上把你維護的,還還你了一個自由身。葭音啊葭音,這些年離開了棠梨館,你可沒少自在快活啊。不知曉的,還以為你與那林三郎——”

“請您慎言!”

二姐姐話音剛落,堂下之人兀地蹙緊了眉頭,徑直将她的話打斷。

堂外忽然響起歡喜之聲。

“館主回館了!恭迎館主!”

聽見這傳報聲,即便身體虛弱,二姐姐依舊撐着桌把子支起搖搖晃晃的身子。

男人披着件玄色大氅,腰束寶玉縧帶,走入中堂。

屋內燃着暖爐,霧涔涔的香氣自爐子裏面飄逸出來,青煙徐徐升騰。

二姐姐在百靈的攙扶下走下堂,朝沈星頌袅袅一福,“館主,您回來了。”

“嗯,”

沈星頌淺淺應一聲,目光落在葭音身上,并不意外她的造訪。

“方才在殿外似乎聽到争執聲,怎麽,遇見什麽事情了?”

二姐姐給他讓開座,男人緩步,于堂上坐下。

不等葭音開口,她就賠着笑,道:“哪有什麽争執,不過是與葭音妹妹許久未見,思念得緊,日常唠唠嗑兒罷了。葭音妹妹說想參加三月的春魁宴,我聽了就笑。”

“春魁宴?”

“是啊,妹妹貴為林家夫人,怎可再做臺面兒上抛頭露面的事。”

沈星頌雖在聽着二姐姐說話,可眼睛卻望向葭音。

“行了,”他對前者道,“你先退下罷。”

二姐姐只好點點頭,福身作禮告退。

他又對周圍人道:“你們也都退下罷。”

一時間,偌大的前堂只剩下葭音與沈星頌二人。

葭音知曉,對方想要問什麽。

屋內暖雲缭繞,沈星頌解下玄色氅衣,露出裏頭那件月華色直裰。腰間的玉佩随着衣裳撩動叮叮當作響,男子又于椅子上坐下來。

“為何要參加春魁宴?”

葭音不答反問,“為何要帶鏡容入宮?”

對方怔了一怔。

“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瞞着你了。阿音,如今朝中動蕩,皇後娘娘她……很危險。”

“可他是佛子,佛子不得幹涉朝堂之事,若是你們勝了也就罷了,若是敗了——”

她不禁回想起林府廊檐下,鏡容同林三郎說過的話。

“若能告捷歸來,便脫下袈裟,迎娶心愛之人。若是去而不返,勞煩林三公子,将此串佛珠葬于梵安寺後山。”

若生,便歸入紅塵。

若死,這一顆心一具屍首,盡數歸于佛門。

葭音的心隐隐作痛。

沈星頌也擡起眼來望向她。

在這麽一瞬間,男子眼中忽然湧上許多情緒,有驚訝,有局促,更多的是疑慮閃過之後,對她的探尋。

沈星頌問:“阿音,你問這些做什麽。你與鏡容法師……”

忽然,他一噤聲。

因為他發現,面前的小姑娘,完全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這算是……默認麽?

他的心一墜,忍不住捏了捏手邊的如意流蘇穗子,手指微微發冷。

緩和了陣,沈星頌道:“是,昨日一早,我便讓他以做法之名義進宮,協同皇後娘娘與小殿下。鏡容法師去了金禦殿,支開了何氏眼線,探了探皇上的脈象。”

說到這兒,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望向窗紗。見四下無人,才壓低了聲音:

“皇上體內,有慢性毒藥。”

葭音一駭。

她咬了咬下唇,心想着下毒之人是如何的膽大而惡毒,忍不住追問:

“何氏?”

“嗯。”

沈館主點頭。

“皇上的意識不太清醒了,皇帝醒不過來,立儲之事也不能定奪。皇上定是想立小殿下為儲君,何氏他們是想在诏書出來之前,悄無聲息地……弑君。”

說罷,他又遺憾道:“不過眼下沒有實證證明那毒就是何氏下的,他們将那髒東西銷毀得極為幹淨,幾乎是天衣無縫了。我們若此時說出來,反而會被她反咬一口。故此,鏡容法師替皇上施了針,又留下一劑緩解毒素的方子。”

“那你們,現下要怎麽辦?”

其實葭音很想問,鏡容現下要怎麽辦。

鏡容在乎的是天下,是道義,而她很自私,只在乎那一個人。

葭音所有的道義感,都是因他而來。

為了鏡容,在他閉關的那三年,她修習醫術,懸壺濟世。

只是為了填補他這三年的空白,替他在佛祖面前,行一份份善事。

日後,也好讓佛祖神靈寬恕二人先前犯下的過錯。

為了鏡容,她一個膽小怕死之人,也能背上行囊與那一腔孤勇,穿越茂密的、不見天光的叢林。

來到瘟疫肆虐的泉村,與他一起治病救人。

她原本是不信佛祖,不信神靈。

而現在——

她一雙烏眸,定定地望向沈星頌。

見他不答,葭音便替他道:

“你們想要戰勝何氏,無非就要先拿到三樣東西:皇诏,民心,兵權。”

“皇诏需得聖上醒來再論;至于民心,有皇诏在,民心所歸也不是什麽難事,退一萬步講,即便是聖上沒有醒來拟得诏書,你們還有梵安寺大名鼎鼎的鏡容聖僧,他是道義,亦可以幫你們取得民心。”

少女聲音清朗,字字直擊沈星頌的心坎。

“所以你們現在,最缺失的,也最亟需的,便是兵權。”

說到最後,對方微微一皺眉頭。

“阿音,你是如何知曉這些的。”

她笑了笑,“館主,阿音這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沈星頌眼中竟閃過心疼的神色。

“我翻看了些書籍,館主可否告訴我,齊崇老将軍如今居住在何處?”

她眼神明亮,目光堅定。

沈星頌深知她的脾性。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後,葭音在心中将其默念了幾遍,便記下了。

就在她将要邁步、往館外走時,對方忽然出聲,在身後将她喚住。

“你為何要參加春魁宴?”

“這個嘛,”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等事成之後再告訴館主。”

……

第二日,天降大雪,滿地銀白。

即便是鵝毛頃地,葭音還是撐了一把傘,不顧林子宴的勸阻,循着路,朝齊崇的居所而去。

齊崇的脾氣很怪,告老還鄉之後,不住在安逸舒适的府邸裏,反而住在一座山上。

葭音在凝露的攙扶下,下了馬車,開始爬坡。

起初,坡路還較緩,越往上走,這路愈發陡峭起來。

她哪裏爬過這麽陡峭的山坡?

腳下險些打了個滑,凝露吓得魂兒都飛了,趕忙扶住她。

“夫人小心!”

所幸她站穩了腳。

驚魂未定,眼前閃過一道衣影,她仰起頭,忽然看到那一棵挂着雪的禿樹枝下,那一襲袈裟之人。

他轉過頭,也看到了葭音。原本清冷的面龐上閃過一絲微瀾,須臾,他逆着光,緩緩朝這邊走來。

“鏡容……”

他沒有出聲,伸出手,把她從坡上拉到一處平地,站穩了。

他的身上很香,是讓人心安的味道。

她的裙子上沾了些雪塊,見狀,便彎下身,欲将其拂去。

卻聽到耳邊輕落落一聲。

“夫人,”

鏡容喊她。

聞聲,葭音仰起臉來。

下過一場大雪,今日陽光難得的明媚,竟還有幾分刺目感,落在她素淨清麗的面龐上。

鏡容跟她說,聲音裏,是竭力壓抑着的情緒。

他的指尖仍殘存着少女的餘溫,卻平複着呼吸聲,同她道:“請您回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