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他捏緊了《清心經》的書頁。

葭音從身後摟着他,小臂纖細,幾縷發絲垂在鏡容肩上。

他餘光掃了少女一眼,旋即,緩緩閉上眼睛。

既然是夢游。

那便……不說她了。

鏡容垂下眉睫,認真讀起佛經來。

書卷之上,是規規矩矩的黑字,字字清心,句句斷欲。

他看着經文,少女卻越來越不安分,她像一條水蛇,環着他的頸項,挂在他的背上。

被她勒着,鏡容的呼吸有些發難。

他伸手,隔着袖子輕輕将她的手推開。對方卻不滿了,嬌憨地哼了一聲,又把他抱緊。

“鏡容法師,你晚上,為什麽要抱我呀……”

她在他耳邊,輕聲笑。

“我明明是讓你背我呀。”

鏡容垂着眼,目光落在書卷上,沒有理她。

素白的手指翻開一頁,她離他的耳垂更近。

“鏡容法師,你怎麽不說話?”

因是呓語,她口齒含糊不清,灼熱的氣息噴薄在他臉頰處,聲聲勾着她。

妙蘭罵她,是狐.媚子。

春娘罵她,勾引男人。

她從來都不知道何為勾人,只用一副軟嗓抗拒着。

而如今,這副軟嗓,在鏡容耳邊:

“經文上說,觀音渡人,渡衆生,渡世間一切。”

“鏡容法師,您可否渡我……”

夜風穿堂,将書卷吹翻。

鏡容閉着眼,任憑青燈照面,任憑女子一雙手環着他,說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話語。她的聲音很軟,很媚,像摻了水一般,用素姑姑的話說,音姑娘這副嗓子天生就是唱戲的料。

只可惜,她進了陽春白雪的飛雪湘。

夜風吹亂了她胸前的衣裳。

他不知一時間,應該是先按住她的手,還是捂住她的嘴。

“莫胡鬧。”

夢游之人,哪裏能聽進去他的話?

她勾着他的脖子,丹唇于他耳邊,一聲聲:“法師可否渡我?”

鏡容法師可否渡我?

可否,渡渡阿音?

一聲聲,似乎要将他拉向那深不見底的十八層地獄。

清風再度翻動經書,鏡容睫羽微動,一眼便看見其上的經文: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1)

再度睜眼時,鏡容眼底清平如許。

他将經書合上,轉身,一下對上少女那一雙嬌眸。她明明是迷迷糊糊的,眼底卻似乎又閃着些光。

這雙眼睛,笑起來像狐貍,委屈起來,卻像兔子。

他有些無奈,握住少女的胳膊把她抱起來。她的身體很輕,腰肢纖細盈盈不堪一握,即便是胳膊受了傷,他抱起來也幾乎是不吃力的。

鏡容步履平穩,把她重新抱回床邊、平放在床榻上。

阿彌陀佛。

剛準備走,一只纖細的手指,輕輕勾了勾他的手。

鏡容步子一頓。

她的小手很軟,很白,直直地把他的手指勾着。

“法師為何不回答我?”

她的聲音,順着夜風傳來。

“法師為何不敢看我?”

說也奇怪,在夢裏,她的力道大的出奇,鏡容甩不開她的手,只好再度轉過身。

看着平躺在床上的少女,佛子一垂眸。

一點點,将她的手指從手上扯了出去。

夜色空寂,忽爾有蟲鳴陣陣,明月驚上枝頭。

好在這一回,她倒頭熟睡了過去。

鏡容安下心,回到桌案前,燈火微亮,他想了想,還是吹滅了燈盞,朝院子走去。

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

月亮很圓,挂在天空,像玉盤。

他的腦海中莫名浮現出師祖那一張和藹慈祥的臉。

師祖、師父、大師兄、二師兄。

鏡心鏡采……

他走到院子正中央,院子旁有一方小小的水榭,池塘裏種滿了紅蓮。

只是如今,紅蓮還未盛放。

他站在池塘邊,看着水塘裏的魚兒。月色溫柔地傾灑下來,盈盈溢了滿湖。

“三師兄,三師兄——”

忽然,他聽到鏡采急匆匆的叫喊。

“三師兄!”

看見院子裏的鏡容,小和尚才稍稍放下心來,一張臉因為跑得太急,微微有些漲紅。

鏡容微微蹙眉,“不可喧嘩。”

可眼下,鏡采卻顧不得這麽多了。

他着急道:“師兄,大事不好了!水瑤宮裏來了幾個女施主,如今已經走到院門口了。聽說是在宮裏尋不到阿音施主,跑來咱們萬青殿要人了!”

他如此驚慌失措,正是因為方才親眼目睹了三師兄是如何将阿音施主抱回萬青殿。

方才宮門前那幾個女施主,真是好生厲害。

他帶了幾個弟子,根本阻攔不住,眼見着她們就要殺進來。

鏡采趕忙跑過來,給三師兄通風報信。

誰料,聞言,師兄面色淡淡,還未出聲呢,便見烏泱泱一大堆人馬,從院門口湧了進來。

這群人,鏡采是見過的。

那日他們入宮,撞見一行人馬,他依稀聽到,對方此行的目的,也是進宮為太後賀壽。

太後壽辰還未到。

鏡采知曉,自然不能輕易招惹了這群女施主,若是惹惱了她們、告到太後那兒去,即便有皇上保着,梵安寺怕也是要經一道劫難。

他雙手合十,強壓下心中驚惶,深吸了一口氣。

“鏡容法師。”

出聲的這名女子,顯然是知曉鏡容的鼎鼎大名。

她身穿一襲豔紅色衣裙,濃麗的裙衫上,繡了一朵嬌豔的紅蓮。一眼望過去,只覺得她明豔又逼人。

只是令鏡采疑惑的是,她們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那女子的眼神卻止不住地往三師兄身上瞟去。

她看起來有些興奮。

鏡容無視她的目光,神色未變,波瀾不驚地望向那女子身側的白衣之人。

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為首之人。

對于此,二姑娘顯然有些震驚,不過轉瞬,她又立馬穩下心神。

同鏡容道:“法師,今天夜裏,我們發現水瑤宮走失了一人,不知鏡容法師,是否在萬青殿內見過她?”

他神态自若,平靜答:“見過。”

二姑娘知曉面前此人乃梵安寺最德高望重的弟子,也不敢輕易招惹。

于是她放緩了語氣,問他:“鏡容法師知曉她如今身在何處?”

佛子淡淡掃了她一眼。

不等他答,就聽到一道腳步聲,轉過頭,正是方轉醒的葭音。

這動靜太大,一下将她吵醒。葭音便趴在門邊兒,偷偷看着眼前的場景。

出來時,她已經換好了衣服。

原本濕漉漉的衣裙如今幹了七八分,穿在身上仍有些不舒服,但好在讓他人無法瞧出其端倪。

見了葭音,妙蘭終于把視線從鏡容身上挪開,得意地揚起了下巴。

“哼,二姐姐,我說什麽來着,她肯定是偷跑進萬青殿了。像這種不三不四的人,就不應該待在咱們飛雪湘,應該讓館主将她逐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鏡采竟看着,當那紅衣女子說出那聲“不三不四”時,三師兄的眸色沉了一沉。

仿若捉.奸在床,妙蘭趾高氣揚。

“二姐姐,咱們要如何罰她?”

鏡采看不下去了,出聲提醒道:“施主,有話好好說。此乃萬青殿,不可大聲喧嘩。”

“我哪裏有大聲——”

妙蘭剛想反唇相譏,卻感覺到一道冰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鏡容面色冷靜,看了過來。

她不禁理了理鬓角邊的碎發,同鏡容笑笑,而後,又把重心轉移到了葭音身上。

“你真是不知廉恥,在館裏就勾.引館主,如今進了宮,竟将主意打到了鏡容法師身上!”

“我沒有勾.引館主。”

“二姐姐,她還犟嘴!”

這一回,二姐姐也不滿地皺了皺眉頭,她的情緒被妙蘭煽動,面色不虞地望向她。

“我們大家都知道,你在館裏做的那些勾當事。若沒有館主護着你,你又如何能頂替了春娘進宮?二姐姐,你看看她,真是個狐貍精!”

聽到“勾.引館主”這幾個字,鏡采的面色變了變,下一刻,他有些膽戰心驚地望向三師兄。

月色之下,鏡容面色冷白。

院裏的動靜太大,将二師兄也引了過來。

一走進院子,鏡無就看見一名白衣女子正對着葭音訓斥:

“好,那你說說,你大半夜不待在水瑤宮,來萬青殿做什麽?”

葭音如實道:“練戲。”

聞言,二姐姐更生氣了,冷笑了一聲,像是聽到了極為可笑的笑話:

“練戲?那你有好好練嗎?”

“我有!”

葭音目光堅定,望向白衣之人。

就是這道目光,竟讓她愈發惱怒,渾身氣得發抖:

“葭音,在棠梨館沈館主是寵着你慣着你,但這并不代表進了宮,你可以無法無天!我再問你一句,你到底有沒有好好練習,到底有沒有将後天的演出放在心上!”

“你再給我說胡話,我就扇爛你的嘴!”

話音剛落,妙蘭立馬會意,一巴掌就要往葭音臉上扇去。

可未曾料想,這巴掌還未落,手腕處就是一道痛意。

“鏡容法師?!!”

妙蘭震驚地看着,一直一言不發的佛子突然上前,将她欲揮下的小臂攥住。

他的力道很重,捏得她胳膊發疼。

他的目光,亦是很冷。

妙蘭渾身一抖。

鏡容聲音清冷:“她有。”

作者有話說:

(1)引自《心經》

—–

音音:嘿嘿,想不到吧,在宮裏我也有人罩着(向大哥獻上保護費)

第 9 章

那太監原以為鏡容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卻沒想到對方的力道居然這麽重。脖頸被這麽一擊,他再也沒有力氣了,也不敢再動旁的歪心思。

迎着佛子清冷的眸光,這閹人規規矩矩地爬過去。

面前鏡容這樣,有些吓人。

明明是清冷着面色,神情、目光并沒有多猙獰可怖,可葭音還是忍不住微微一吓。即便是不作任何表情,他身上依舊有着那道與生俱來的肅穆之氣,讓人又敬又畏。

葭音想起來,鏡心曾和她說,全梵安寺上上下下,他只怕鏡容一人。

小太監跟着他,乖乖往倚桃宮的方向走。

她身上還穿着鏡容的袍子,不便見人,鏡容便讓她在牆後面藏着。見到鏡容,倚桃宮的守門宮人也是驚了驚,鏡容面色平淡,同那小宮女說了剛剛發生的事。

只是言語之間,他刻意隐去了她的名字。

他的低沉而冷靜的聲音很是好聽。

小宮娥不由得紅了臉,羞怯地不敢擡頭看他,聞着身前那道清冷的檀木香,連連點頭:

“鏡容法師放心,我家娘娘一定會嚴厲處置他!”

小丫頭言語恭敬,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葭音躲在宮牆後,看鏡容朝自己走來。

他踩着滿地的月色,清風拂動他的衣袍,婆娑的樹影落在袈裟上,佛子面容清俊,不染風塵。

像是降臨于世間的神仙,風姿皎皎,遺世獨立。

她委屈巴巴地站在牆角,似乎有些害怕他。

見他望過來,葭音吸了吸鼻子,眼底含着霧氣,好生可憐地看着他。

她不敢說話,不敢上前去,也不敢同他笑。

月光落于那一雙清明自持的眼眸中。

他方一低頭,無意間瞥見少女露在外面的玉足。

僅是短暫一瞬,鏡容不着痕跡地移開目光。

她的腳很小,跟她的手一樣小。

卻很白。

纖細的腳踝處,有一顆醒目的紅痣。

像是雪地裏嬌豔欲滴的玫瑰,安靜又恣意地盛開,昳麗的花瓣包裹着蕊心,嬌柔得不讓人去觸碰。

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她在心底裏輕輕“呀”了一聲,将提着的衣擺放下。

袍子很長,剛剛走路時,差點讓她絆摔跤。

一路走來,葭音的腳紅透了。

不光如此,她的眼睛也紅通通的,像被搶走了蘿蔔的小兔子。

紅眼小兔子往後躲了躲,用袍子把腳遮起來。做好這一切後,她仰起臉,只見對方只看了她一眼,什麽話都沒有說,一個人往萬青殿的方向走去。

她急忙喊:

“鏡容法師——”

他的步子未停。

葭音快要急哭了,“我的衣服、還有鞋子,都在您那裏……”

鏡容這才頓住,一轉過頭,只見她不安地咬着唇,面頰上是兩坨紅暈。

他聲音不鹹不淡,“跟着我。”

葭音卻站在原地。

正當他準備疑惑發問時,只聽小姑娘脆生生一聲:

“鏡容法師,我走不動了……”

從萬青殿狂奔到後花園,再從後花園走到何貴妃的倚桃宮。

她感覺腳邊被小石子劃傷。

聞言,佛子眉心微蹙。

“你背着我,好不好嘛。”

她真是慣會撒嬌。

小姑娘咬着嘴唇,像是在強忍着腳心的疼痛,上前小心翼翼地揪了揪他的袖袍。

委委屈屈地:“好疼……”

鏡容的眸光動了動。

可他的睫羽太長、太濃密了,如小扇一般垂落下來,輕輕遮擋住了眼底的細光。

片刻,鏡容道:“自己走。”

她沒讓人失望地摔了一跤。

衣袍委地,小姑娘無助地蹲坐在那裏,一雙眼直勾勾望着眼前的男人。

一張小臉紅通通的,衣袍也被摔亂了,領口下露出一對精致的鎖骨。

也許真是被她逼得沒法兒,也許是心中善念作祟,鏡容居然走上前,伸出手。

在葭音愣神之際,一個打橫,竟直接将她抱起來!!

他抱着她,抄了無人問津的遠道,一路往萬青殿走。

耳畔的風聲很快。

她的心跳也很快。

葭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揪住男人胸前的衣裳。他的懷抱很寬,很暖和,還帶着她熟悉的香氣。

少女擡起臉,望向他。

只看見那一點如玉的、清冷幹淨的下颌,還有他緊抿着的唇。

鏡容的唇有些薄,讓她不禁想起戲本子裏的一句話:

薄唇之人,最是薄情。

那他也薄情嗎?

那他……在出宮之後會不會忘記她,忘記一個叫葭音的姑娘,忘記這一晚,春風旖旎的夜?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的臉很燙,呼吸在一瞬間變得急促。

鏡容沒有低下頭,雙眼目視前方,未看她一眼。

但葭音隐隐約約覺着,對方是在注意着自己的。

不然,在她方一靠進他胸膛的時候,她能感覺到鏡容的背微微一直。旋即,他輕咳出聲。

像是有風灌入他的喉嚨,佛子眉心微蹙。

她大膽地貼向鏡容的胸膛,隔着一層薄薄的衣服,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但他的心跳不似她那麽急、那般猛,他冷靜、平和,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自持。

他的胸膛也很熱。

葭音不明白。

明明是一樣溫熱的胸膛,為什麽有的人能心跳如雷,有的人卻能如此泰山崩于前不動聲色。

……

前腳剛邁進萬青宮,方踏入院子,就看到了站在院子裏面的二師兄鏡無。

小姑娘吓了一跳,鏡無看到鏡容懷裏的她時,也是面色一滞。

倒是鏡容,十分鎮定自若地喊了句:“師兄。”

坦坦蕩蕩,沒有絲毫的心虛。

好像他懷裏抱着的不是女人,而是個冷冰冰的大石頭。

“師——師兄……”

六師弟鏡采走進來,看見鏡容懷裏的葭音,也是吓了一跳。

他何曾見過三師兄這般模樣?夜不歸宿,抱着一名女子回來,那女子身上……穿的還是他自己的衣裳。

只一眼,鏡采便覺得羞臊,趕快低下頭,不敢去看他們。

“三師弟,你這是……在做甚?”

鏡容面色輕緩,聲音亦是淡淡,沒有回鏡無的話,只道:“師兄,麻煩取些金瘡藥。”

鏡無雖然不解,但也願意相信自家師弟的為人處世。

他是師父最喜歡也是最得意的弟子,破戒這種事,他相信鏡容做不出來。

許是有旁的原因吧……

鏡容抱着她,走進房間。

屋內燃着燈盞,迷蒙的一道暖光,籠在葭音身上。她被佛子平放在床榻上,不一陣兒,鏡無送來一瓶金瘡藥。

他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少女,欲言又止。

鏡容面色未變,将藥瓶遞給她。

“上藥。”

清清冷冷的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葭音看見他凸起的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

她低低“噢”了一聲,接過來小藥瓶。

鏡容是正人君子。

他轉過身,沒有看她。

只是她剛打開藥瓶,就聽見對方輕聲道:

“那串佛珠,是師祖留給我的。”

先前她因好奇,亂碰的那串珠子。

“師祖他……圓寂有十一年了。”

葭音一陣恍惚,還未回過神,對方已經走出房間,來到院中。

她的耳邊依稀殘存着鏡容的話。

于他們僧人而言,佛玉珠很重要,旁人不得亂碰。

更何況,這串珠子,是他過世的師祖親手所做。師祖德高望重,一生積善行德,是鏡容幼時仰望的、神一般的存在。

說這些話時,他的聲音很輕柔。

葭音想,他一定想起了仙逝的師祖罷。

若有若無一聲輕嘆,順着溫柔的晚風,飄到少女耳邊。鏡容背對着她,但她大抵能猜到對方面上的神色。不知道為什麽,聽着佛子的嘆息聲,她的心隐隐有些發疼。

葭音這才将袍子掀起來。

腳上沾了些泥,方才等鏡無金瘡藥的時,鏡容命六師弟打了一盆溫水。她将細白的小腳放進去,水溫熱熱的,很舒服惬意。

葭音緊攥着藥瓶——她腳上哪裏有傷?

雖然腳心沒有被石頭劃傷,可她生得細皮嫩肉的,腳底板被石子硌出好幾道印痕,如今那痕跡淡淡的,還未消散。

她彎下身,假意倒出一些藥粉,圓了之前的謊。

回想起鏡容的話,他剛剛的聲音很低,一股羞愧之感從葭音的心頭漫上來,游走在少女的四肢百骸。

殊不知,萬青殿外,一對立在院中的男子,在談論怎樣的話語。

鏡容從頭到尾一直都很從容坦蕩,毫不遮掩地将後花園中發生的事同自家師兄講述了一遍。

如此光明磊落,倒讓鏡無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然是了解鏡容的脾性。

鏡容從來都不撒謊。

只是聽着聽着,他忽然嘆息一聲,低低的一聲嘆,宛若一道幽幽的夜風,拂至佛子面上。

只聽師兄憂慮問道:“鏡容,你去何娘娘宮裏時,可曾有避諱?再者,即便你小心翼翼避諱過,萬一那閹人同何貴妃說了今晚後花園的事,若是這件事傳出去了,三人成虎,定是免不了好一陣流言蜚語。”

鏡無暗暗為自家師弟捏了好一把汗。

“況且,你如今又把她帶回來。雖說鏡采自然是信得過的,但隔牆有耳,讓旁人知道了,你鏡容法師屋裏藏了個女人……”

他打住了話,不再往下去說。

鏡容自然知曉,師兄這是什麽意思。

對方是在擔心他。

“師兄。”

靜默少時,一直一言不發的男人斂了斂眸光。月色灑落,映在他清俊冷白的面容上,佛子眼底是不滅的皎皎風骨。

“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沒有什麽不該有的念頭,鏡容就不怕旁人說風涼話。”

他不在乎,他一向不在乎。

他一顆真心,日月可鑒。

鏡無轉過頭。

額間朱砂之下,是一雙鎮定自若的眼,看得鏡無一時間有些失神。須臾,他喟嘆一聲:

“師弟,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般……也難怪,師父這麽喜歡你。”

梵安廟七十二弟子,只有鏡容,最合清緣大師心意。

鏡無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澀感。

瞧着自家師弟,鏡無知曉自己這輩子也難及對方的境界,忽然,他眸光一轉,将眉頭皺起。

“你胳膊這是……”

他受傷了。

還傷得不輕。

胳膊上被鋒利的刀刃劃出一個口子,衣服上也浸了殷紅的血水,許是許久沒有處理,一些血液已經凝固。聽見二師兄這樣說,鏡容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胳膊上還有傷。

這是剛剛被那閹人用匕首刺的一刀。

刀尖刺入肉身之瞬,他眉頭分毫未動,下一刻,一手将那人匕首擊落,又以刀刃對着自己,用匕首柄于閹人頸項落下重重一擊。

他雲淡風輕,師兄卻大驚失色。

“這麽深的口子,你何不包紮?”

他不好意思說自己忘了。

師兄還在埋怨他:“你手臂受了這麽嚴重的傷,還把她抱回來,真當自己是鐵做的身子,刀槍不入麽?!”

若是這路程再長些……怕是這一條胳膊都廢了!!

鏡容平靜地笑笑,轉眼就被他拉過去敷藥。

鏡無邊幫他處理着傷口,邊咬了咬牙——這個三師弟,真是讓他又愛又恨!

“你不必把她抱回來的。”

“她腳上有傷。”

“她腳上有傷,那你胳膊上就沒有傷了麽?”

“不要緊的,師兄。”

鏡無手上的力道故意放重了些。

他似乎在懲罰鏡容,面對師兄的脾氣,鏡容只是無奈地笑了笑。他笑起來目光輕緩,像是一陣溫柔的風,吹動了佛子眼底清澈的湖泊。

原本平靜的湖面上,突然泛起了一道粼粼波光。

鏡無隐約覺得,三師弟變得好像與往日不一樣了。

可是具體是哪裏不一樣?他不明白。

夜色暗沉,二師兄替他包紮完傷口,就氣得走出了院子。鏡容垂下眸,兀自收好藥瓶紗布,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進了房間。

沒想到,她已經睡下了。

呼吸均勻,睡得很穩。

鏡容抿着唇,腳步輕輕走到書桌前,桌上青燈未滅,他手指修長,翻開一頁書卷。

這一卷,是《清心經》。

佛子淡淡垂眸,方欲翻動一頁,忽然聽到床那邊的聲響。

他沒有回過頭。

卻聽着,那丫頭突然跳下了床,似乎連鞋子都不穿了,蹑手蹑腳地,走到他身後。

《清心經》上,籠了一層極淡的人影。

“不要胡鬧。”

他溫聲命令道。

對方卻根本不聽他的,耳畔忽然響起一聲少女嬌俏的輕笑,下一瞬,胸前一道力,一雙手将他緊緊抱住。

他捏着書卷的手一頓。

“法師。”

她聲音嬌柔,低低地笑着,雙手從他的胸膛處,攀上佛子的脖頸。

少女将他環着,身上清幽的香氣傳來,甜絲絲的。

“法師,我是葭音。”

她伏在他耳邊,聲音如雲似霧,鬓角邊的鴉發輕輕蹭着他的耳朵。一瞬間,鏡容感到從心底升起的愠意。

“鏡容法師……”

對方幾乎要咬着他的耳朵,送出一口溫熱的呵氣。

他轉過頭,剛想厲聲訓斥,卻見少女兩眼迷惘朦胧,睡意醺醺。

鏡容一怔。

原來……是夢游了。

第 8 章

葭音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那件寬大的僧袍。

在同齡女子裏面,她本來就算是身材嬌小玲珑,楚腰盈盈不堪一握。

而鏡容給她的,是一件極為寬大的袍子。

并非刻意彎身,身前的領子已經亂了。衣領微垂着,露出一大片雪白的玉頸。

還有玉頸下若隐若現的春色。

葭音雖腰肢纖細,身材卻是窈窕動人。她還記得先前在棠梨館跑雜,明明是三姐姐唱角兒,下面的看客卻一眼看中了她。那客人是京城裏有名的富人,一擲千金要她作陪。葭音哪裏見過這種世面?還未來得及拒絕,就被那男人拉了過去。

他身上有着很濃烈的酒味,她隐隐有些反胃。

對方不懷好意,一雙眼直往她胸前瞟去。

三姐姐要她忍一忍。

她不想對上那男人滿是欲.望的眼,剛準備反抗,身側陡然一陣清風。

三姐姐驚惶道:“館主——”

大家都知道,沈館主平日待葭音很好。

他一身月白色長袍,手裏一把鎏金小扇,端的是謙謙君子,溫潤得不成樣子。

沈星頌不着痕跡地把她拉到身後,用身體把她遮擋住。他嘴角噙着笑,說要敬那人一杯。

一連好幾杯下肚,貴人醉得不成樣子。

沈星頌壓低聲音,同左右吩咐:“還不快把人擡進房裏。”

目光落在三姐姐身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館主的眸色有些發冷。

夜風吹入萬青殿,亦是讓葭音瑟縮了一下。帶着涼意的風吹得她心微吓,趕忙将衣領子提起來了。

一張臉又紅得發紫,回想起方才那一句冷冰冰的話語,少女不禁在心中暗忖。

這個鏡容,真是不解風情。

他何止是不解風情。

長燈微晃,月色落拓,他的目光也大方落拓,沒有半分對她的非分之想。

倒是她,不禁浮想聯翩。

葭音撐着頭,看着他讀書。他的眉眼很好看,雙眸有着驕矜的貴氣,眉骨與鼻峰卻是十分堅毅。佛子生得唇紅齒白,眉間一點朱砂。青燈之前,他垂下眼睫。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1)

剛剛寫着“葭音”兩個字的白紙被她方方正正地疊起來,藏在手心裏。

也許是過于緊張,她手心處微微有些發潮。

葭音覺得自己有點不大對勁了。

與在宮門前第一次見到鏡容不一樣,如今她看着面前的佛子,居然會覺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緊張到不敢與他接近,又想刻意與他接近。

這種感覺,很不對勁。

先前,她也覺得沈星頌好看。

她覺得館主,是她先前見過最好看的男子。即便是一件很簡單的素袍,也會被他穿出與旁人不同的、風度翩翩的味道。素姑姑經常說,沈館主身上帶着一股貴氣,他聽戲、教戲、善戲,身上卻沒有伶人的市井味兒。

素姑姑說,即便是飛雪湘最有名頭的二姐姐,也抵不上館主半分的大氣驕矜。

可面對館主時,她雖然會心情愉悅,但不會有這種不正常的反應。

正想着,少女又擡眼,朝佛子身上望去。

葭音不知道的是,自己明明是這般柔和的目光,眼波流轉之際,卻徒生了幾分旖旎之意。她的眉眼很勾人,像話本子裏化作人形的狐貍,妩媚之中,偏還帶了幾分未經人事的純情。

偏偏就是這無辜至極的眼神,最讓人心亂神迷。

她忽然對桌子上的佛珠手串感興趣。

在葭音的印象裏,鏡容一直都持着這串佛珠,長長的手指輕輕撥動圓滾滾的珠子,只一下,便讓人覺得神聖而不可亵渎。

那佛珠的幽香,與他手上的香氣很像。

“這珠子好生好看……”

她忍不住摸了一把。

卻沒有注意,鏡容的眼神一下子冷下來。

他緊抿着唇線,眸色微沉,葭音還沒來得及把玩那佛珠,眼前一只手快速将其奪了回去。

毫不留情。

她愣了愣,轉過頭,佛子将佛珠撚緊,指尖微微泛着青白之色。

“鏡容法師?”

他別過臉,聲音清冷素淨:“衣服幹了便走吧。”

葭音一怔。

今夜風大,還有些燥,衣服定然已幹了七七八八。

可是……

她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鏡容在兇她。

少女咬了咬嘴唇,許是因為有些用力,粉嫩的唇瓣兒被咬出了一個淺淺的印。她有些不解地望向男人。

他側着臉,只給自己留半張冷淡的側臉,修長的手指扣了扣佛珠,沒再出聲。

可渾身上下,都游走着清冷嚴肅的氣息。

她被這道氣息所威懾住。

回過神,一股巨大的委屈感鋪天蓋地地湧上心頭。

下一刻,她強忍着眼淚,沖出萬青殿。

葭音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鞋子也沒有穿,披散着頭發沖進一片漆黑的夜空。她不明白,自己只是碰了一下那珠子,便被他這樣趕出萬青殿。他的語氣很冷,神色也很涼,像是冬天挂在屋檐上的冰溜子,尾身尖利,直往人心窩裏紮。

他冷着臉,讓她放下。

冷着聲音,讓她走。

葭音赤着腳,一腳踩在了路邊的石子上,腳底板硌得她渾身發疼。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終于跑不動了,一擡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跑到了一所被廢棄的後花園。

明明是春日,花園裏的花卻靡靡不振,完全沒有春天的生機。

她靠着身後的假山,蹲下來。

淚水再也止不住,如決了堤的洪水。葭音抱着臂,把頭埋在胳膊下面,小聲嗚咽。

她不敢哭得大聲。

她害怕驚擾到了周圍的娘娘。

她像只被人抛棄了的小狐貍,無助地蹲着啜泣,從喉嚨裏發出極低、極低的嗚咽聲,細白的肩頭也随着哭泣聲一抽一抽的。

葭音一個人哭了很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只覺得漫天的情緒讓她根本抵抗不住,委屈、不解、迷茫,從心頭沖上腦海,順着她的眼淚流下來。

她再也不要理鏡容了!

他這麽冷,這麽兇,話這麽少,還從來都不對她笑。

這個臭男人,哪裏有沈哥哥半分好。

自己之前幫沈星頌收拾東西時,即便是失手打碎了他最珍愛的花瓶,沈哥哥也只是笑了笑,告訴她不打緊。

花瓶碎了,還可以再買,手沒有受傷就行。

那日午後陽光落在沈星頌身上,他語氣十分溫柔。

鏡容一點兒都不溫柔。

妙蘭說他好,二姐姐說他好,三姐姐也說他好。

說他慧根通圓,大慈大悲。

說他良仁善心,渡世間一切苦厄。

葭音眼前,滿是他那雙漂亮精細,卻冷冰冰的眼。

鏡容是遠在天際邊,高巅上不染塵埃的皚皚白雪。

靠近他,她只覺得冷。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終于哭累了,渾身哭得沒力氣,雙腿也軟軟的,酸痛得不成樣子。

她扶着身後的牆,想從地上站起來。

剛擡起頭,葭音就看見了身前一道黑影。

那是個佝偻着腰的小太監。

他生得牙尖嘴利,一雙不安分的眼直往葭音身上瞟去,見少女擡眼望來,小太監先是一愣。

這雙眼,太要人命了。

皎潔的月色之下,她雙眸含霧,鴉青色的睫羽上挂着欲滴未滴的露珠。

見了他,小姑娘似乎有些害怕。

她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那人立馬貼上來。

“小妹妹,因為什麽事哭得這麽傷心,要不要哥哥幫你解解悶兒?”

只這一句,葭音立馬反應過來了——來者不善!

心頭猛地一悸,下一刻,她偏過頭:

“鏡容法師!”

少女聲音又細又利,刺破了靜谧的夜空。

那太監一個惶恐,剛準備跪地求饒,眼前的小丫頭卻“刺溜兒”一聲,從他身邊飛快溜走。

他大罵一聲,前去捉她。

葭音一個弱女子,剛剛又哭得沒了力氣,哪能跑得過他?就在對方只差幾步抓住她之際,少女忽然撞上一人。

他一身袈裟,立于空寂夜色中。

“鏡容法師救救我!”

葭音立馬躲到佛子身後,緊緊攥着他的衣袍,瑟縮。

可當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道時,一股從未有過的安心之感,立馬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太監也一頭撞上來。

他剛準備破口大罵,卻瞧見佛子身上的袈裟。鏡容長身玉立,清冷的眉眼中似乎凝了一道寒霜。

吓得小太監一個哆嗦,“撲通”一聲跪下來。

“大師饒命,大師饒命!”

他叫得像樹上的猴子。

葭音躲在鏡容身後,只探出一個小腦袋,得意洋洋地望向他。

“再來欺負我呀,小閹人,看你還敢不敢。”

剛哭過,少女聲音尚有些發啞,引得鏡容垂下眉睫,一眼便看見她臉上婆娑的淚痕。

小姑娘臉頰粉撲撲的,月色映照下,她眼睫上挂着水霧,晶瑩剔透,像珍珠。

葭音朝那太監做了個鬼臉。

也許是這表情太過張揚放肆,她清楚的看見,那閹人恨恨地咬了咬牙,恨不得要把她整個人齧碎。

鏡容無視她的表情,聲音淡淡的,似乎在詢問她的意見:“此人,如何處置?”

“不知道。”

葭音搖了搖頭,旋即,耀武揚威地走上前,踢了對方一腳。

鏡容給她的袍子太長,她險些栽了個跟頭。

站穩了身,她語氣橫橫的,輕蔑問他:

“喂,閹人,你是哪個宮裏的?”

那人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直不起腰來:“倚……倚桃宮。”

“那就送到何貴妃那裏吧。”

聞言,鏡容點點頭:“好。”

二人都沒注意到,當葭音說出那聲“貴妃”後,太監的面色陡然一變。他先是吓得面如土灰,下一刻,目光一下變得十分狠厲。

“小心——”

一道寒光刺破黑夜。

她震愕地長大了嘴巴,只見鏡容眼疾手快地一側身,短短一瞬間,利落地打掉太監手裏的匕首。

太監右手一軟。

“咣當”一聲,匕首摔在地上。

他似乎還想掙紮,鏡容已撿起了刀.器,将其掉轉了個方向,鋒利的刀刃對着自己。

用刀柄,于那人脖頸處狠狠一擊。

太監整個人被他擊打得無力,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葭音想起來,鏡容乃出家之人,不殺生。

即便對方想要殺他,反擊之時,他也是用刀刃對着自己。

整個動作行雲流水、幹脆利落,一下又讓她想起了鏡心的話:

我家三師兄,書畫、琴棋、醫術、劍法,樣樣皆精通。

葭音站在他身後,仰起臉,看着他。

夜風撲打在佛子面上,他看着面前癱軟得不成人形的太監,抿了抿唇線。清冷的眼底閃過短暫的慈悲之色,下一刻,鏡容冷聲,聲音裏滿滿是讓人不容抗拒的威嚴。

“滾過來。”

作者有話說:

(1)引自《心經》

——-

下一章鏡鏡就哄女鵝啦,鏡鏡前期是冷冷的,阿音小火爐會一點點把這座高嶺雪山融化噠!

這一章的音音:委屈臉夫君好兇QAQ

鏡鏡:哦。

音音:哭惹,而且哭的很小聲。

鏡鏡:她身上還穿着我的衣服,姑且偷偷尾随一下吧。

叮,解鎖新成就——發現一只委屈的小狐貍。

第 7 章

可他剛剛明明聽見有響烈的嘈雜聲,似乎有什麽東西掉到了水池裏。

還聽見……女子的求救聲。

鏡采雖然心中有疑,但好在十分聽鏡容的話。

頃刻,只聽簾子那邊,小和尚恭敬而道:“師兄,鏡采退下了。”

清風拂動素白的紗帳。

腳步聲漸行漸遠,葭音終于松了一口氣。

薄薄的霧氣撲打在少女面上,帶着一陣清幽溫和的檀木香。

是鏡容懷裏的香氣,很和煦,暖意中卻又透着一絲沁涼。

她這才後知後覺的臉紅。

佛子早已經向後避了一避,袖袍一籠,帶起一尾清清肅肅的風。葭音身上發涼,忍不住又護了護身子。

方才那一陣,她被鏡容一拉,立馬嬌柔地撲在對方懷裏,像沒有骨頭的妖精。

一雙媚眼如絲,些許濕發黏在鬓角,她如小鹿一般驚恐。

又嬌又怯,勾人到了極點。

只可惜,面前這人是鏡容。

是無論怎樣,都坐懷不亂的鏡容。

葭音看着,她倒過去的那一瞬,佛子眉心微蹙。他似乎在躲避,眼底有隐隐的抗拒,不過轉瞬,他閉上眼。

一對睫羽沒有半分顫動,他平靜無波地朝準備走進殿的那個小和尚說,無礙,你退下罷。

于他而言,确實是無礙。

只是葭音整張臉紅透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他好像真如佛經中所言,完全斷絕了七情六欲。

佛偈聲聲納入佛龛,他眸光清醒而空寂。

鏡容不讓她對着觀音菩薩換衣服。

她抱着對方給她的袍子,鑽入一個沒有人的房間裏。雖在皇宮裏面,萬青殿還是被刻意布置得典雅而樸素。她聽鏡心說,他們梵安寺是國之聖寺,萬青殿自然也是為他們而建造的。

每年這時候,二師兄三師兄都會帶他們進宮祈福。

當鏡心說這些話時,她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

若如此,那自己豈不是每年都可以有機會見到鏡容?

少女的眸光亮了亮。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鏡容的身上有一種令人心馳神往的氣質。

她想靠近他,想同他說說話,想看他平淡無波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雖然話少,聲音卻很好聽。清清冷冷的,宛若鶴立雪巅,泠泠的清泉從山崖上流下來。

房間裏有一面鏡子。

借着月光,她完完全全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情形——

薄薄的衫子貼在身上,被水浸得發透,如同蟬翼的輕紗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形。

如同一縷薄煙,若有若無地籠罩在春山之上。

春山綿綿延延,随着她加促的呼吸,起起伏伏。

鏡中,少女一雙春眸,羞赧而迷人。

眼下那顆小痣,更是愈發矚目。

葭音從來沒見過自己這副模樣。

吓得她下意識地驚叫一聲,趕忙捂住了胸口。

衣裳太黏,太濕潤了。

原先的藕粉,幾乎要褪了色。

她不禁回想起,自己方才跌在鏡容懷裏的情景。

所以自己方才……也是這副模樣麽?

所以他……

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張清逸俊秀的臉。

努力回想着剛剛的場景,即使面前是如此香.豔,即使氣氛是如何旖旎。

即便她如何撲倒在男人懷裏。

葭音始終無法從對方眼中捕捉到任何的慌亂與情動,

他的眼,像渺渺黑夜中的一盞明火,狂風吹不散,細雨澆步滅。

他向來都是這般清明自持。

……

反倒是葭音,她滿臉漲得通紅。

雖說春娘在棠梨館天天罵她,夥同着妙蘭一同散播謠言污蔑她。但她與館主向來是清清白白,從未有過僭越。

又何曾……這般狼狽地出現在一個男人面前?

佛子再清心寡欲,在葭音眼裏,也是個實打實的男人。

他不會多想,但她會臉紅。

換好了衣裳,她遲遲不好意思走出房間。

誰料,不一會兒,鏡容竟自己走了進來。

他手裏拿着一方幹淨的手帕,冷靜地遞給她。

葭音愣了愣,小聲說了句:“謝謝。”

帕子上還有他身上的檀香味。

佛子沒再說話,坐在書桌前。燈盞忽然亮了,暖黃色的火光籠在他袈裟上。他側身對着她,翻開書卷。

他很安靜,就連翻書,也不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葭音坐在床邊,将自己的衣裳鋪展開。而後捏着帕子,對着鏡子擦起頭發來。

不一會兒,她感覺自己渾身包裹着一道淡淡的檀木香。

和煦,溫暖,偏偏又帶着幾分清冷。讓人有些着迷。

葭音邊擦頭發,邊透過那面明鏡,偷偷地打量他。

鏡容只留給她一個側臉。

佛子低眉,眼睫安靜地垂下,眸光認真地緊随着書卷。

他面容冷白,月光與燈火交織灑下,窗外有吱吱的蟲鳴聲,襯得屋裏愈發寂靜。

桌案的左上角,橫放着那把綠绮琴。

她一時出神,居然看了許久。直到窗外刮進來一陣很猛烈的風,少女才陡然回過神。

春夜的風,拂動佛子的袖袍。

葭音一時好奇,蹑手蹑腳地走上前。

還沒來到對方身後,就被他發現了。

他眉睫動了動,沒有回過頭,兀自翻開嶄新的一頁。

葭音不識得多少字。

方方正正的字塊,串聯成一本天書,落在他手指間。

鏡容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小姑娘賊頭賊腦地湊上前去。

倏爾一道清甜的香氣,像是禦花園裏的春蜜,伴着陣陣夜風,飄至鏡容的鼻息處。

他餘光輕輕一睨,瞥見其好奇地探着小腦袋,伸着脖子往桌子上看。

但好像,一個字都不認得。

前兩天,二師兄明明教過她“觀音”二字如何寫。

那時她心不在焉,只顧着看停在水榭旁的黃鹂鳥。

鏡容在心底輕輕嘆息。

幹淨的手指欲再翻動一頁,她忽然出聲,将他止住。

少女目光清澈,宛若方學字的孩童。

“我認得這個字!”

哦?

她有些興奮,指着書卷右上角,第一列的第二個字。

“這個字念音,對不對,鏡容法師?”

葭音轉過頭,神采奕奕地看着他。

那眸光,太過璀璨明媚。

像是星星,落入了她眼底的湖。

鏡容想起來,去年城東發鼠疫,他前去治病,遇見一戶姓周的人家。

周老伯膝下有一雙兒女,男童識字讀書,女童卻坐在一邊,眼巴巴地看着。

他不忍,上前,教了那女童幾個字。

小姑娘叫淺淺,他提筆,寫下何須淺碧輕紅色。

女童眼底盡是對知識的渴望,乖巧地跟着他念:

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念到一半,周老伯面色不善地走過來,打斷她。

回到梵安寺,他就想創立一所女子學堂。

不收分文,讓周圍的父老鄉親将女兒送來念書。

只可惜天不遂人意,即便是不收任何錢財,幾乎沒有父母将女孩子送到學堂裏來。她們要學女工,要幫着家裏幹農活。

要年紀一到,就草草嫁人。

鏡容捏着書頁的手一緊。

鬼使神差地,竟然叫他從一旁取來筆墨。他半垂着眼睫,緩緩将墨硯磨開,毛筆一蘸,筆尖立馬吮吸上飽滿的墨汁。

宣紙素白,與他的手指一樣白皙幹淨。

葭音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微怔。

只見佛子大筆一揮,于白紙之上,落下兩個遒勁的大字。

他行為端正,克己守禮。

可他的字跡卻是如游龍般奔逸。

葭音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着紙上的兩個字。旋即,就聽見他輕聲問:

“認得麽?”

認……不太全。

帶着遲疑,她伸出手指,率先指了指後面那個字:“這個念音。”

鏡容點點頭。

前面這個字……

夜風吹拂,将她半幹未幹的青絲吹得飛揚,帶着一縷溫和舒适的檀香,撲打在葭音的臉上。

她側首,看着坐在青燈之下的鏡容。

他眉眼舒緩,面容溫和,靜靜地看着宣紙上的兩個字,若有所思。

她明白了!

鏡容看着,上一刻還在迷茫的少女突然得意地彎唇,她笑起來眼睛微微向上勾起,唇角邊的梨渦愈發明豔。

她篤定道:“你寫的是觀音,對不對?”

定然是了。

葭音想起來,鏡無當着衆人講解佛經時、他對着蓮花臺靜坐時、鏡無讓他同自己講述觀音娘娘時……

佛子眼底,是遮掩不住的虔誠與向往。

好像他的眼裏,只有世上這一樽佛像。

他一顆心,心心向佛。

看着她面上的得意之色,鏡容微微一怔。

旋即,他搖搖頭,聲音很輕,“這兩個字,是你的名字。”

是——葭音。

蒹葭蒼蒼的葭,音帶舜弦清的音。

她結結實實地愣在了原地。

什麽?!

鏡容寫的……居然是她的名字?

她低下頭,看着眼前的白紙黑字,內心深處忽然湧上一道異樣之感。

竟叫她的一顆心軟了一軟。

從來沒有人教她,自己的名字該怎麽寫。

鏡無法師課上教的,也都是無聊枯燥的經文。

回想起方才他提筆時認真的側顏——溫暖的燈火将他籠罩住,佛子抿着唇線,衣袂輕揚。

沒有輕蔑,沒有瞧不起。

就好像,他寫的真是那觀音二字。

少女眸光濕漉漉的,如同蒙上一層柔軟的水霧。下一刻,她伸出小手,情不自禁地拽了拽鏡容的衣袖。

素白的柔荑輕輕抓着他的袈裟,她眸光婉婉,輕喚一句:

“鏡容法師……”

乍一開口,便是嬌滴滴的軟嗓,好惹人憐愛。

鏡容低下頭,掃了她一眼,

“衣服穿好。”

作者有話說:

文名裏不能出現“觀音”兩個字,所以我改文名啦,過幾天可能要根據新文名做一個封面,寶子們不要迷路嗷~

至于新文名,取名廢想破了腦筋QAQ,現在有兩種想法:1.文藝一點的,比如《嬌怯》2.直白一點的,比如《高嶺之花被我拉下神壇》(這個好像有丢丢長……)小天使們更喜歡哪一種哇

第 6 章

當天,她就聽到了鏡心被罰面壁的消息。

聽說他被鏡容叫去訓斥了一番,責令閉門思過。

定是他送梳子時,被鏡容看見了。

這兩天,鏡心給了葭音許多幫助,而這件事也與她自己有關,思索再三,她決定前去替那小和尚求情。

跑到萬青殿正殿,鏡容果真雷打不動地于蓮花臺前護燈。

聽見腳步聲,他未睜開眼,手指轉撥了一顆佛珠。

“鏡容法師。”

她開門見山,“您為何要罰鏡心面壁思過?”

語氣中,大有替鏡心打抱不平之意。

佛珠“啪嗒”一轉,扣動聲響。

“是不是因為那把檀木梳?”

葭音解釋道:“那是我先前同他說,宮裏的梳子太硬,用不習慣。我與他關系好,他當我是好朋友。再者,我也沒有收下那把梳子。”

“我當面把梳子還給了他,鏡容法師,難道朋友之間不能送禮物嗎?”

鏡容睜開眼睛。

晚風卷起袖袍,他眸光平淡無波。

“先前同他說過?”

一顆心“咯噔”一跳,葭音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

她在騙他。

壓根兒沒有這一回事。

少女眼中的心虛被他盡收眼底。

夜色冰涼,院內的鐘聲響了,悠然而肅穆。

她在菩薩面前撒了謊。

佛子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

明明是這般平和的目光。

她竟聽出了幾分淩冽的意味。

他心中有一把尺子,标杆着法與度,不容任何人越界。

葭音還想替鏡心求情,卻被他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場吓了一吓。佛子唇紅齒白,薄唇微抿,一下又一下敲擊着木魚。晚風揚起他的衣擺,剎然間,少女想起了一句話:

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為神仙者,最為仁慈,也最為無情。

半晌,鏡容攏了攏袖袍,淡淡道:“若再無他事,煩請施主回去罷。”

俨然是下了逐客令。

葭音剛準備說什麽,殿門口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來者長袍袈裟,手執珠串。

“阿音施主?”

鏡無看見她,愣了一愣。不過轉瞬之間,他又反應過來了一切。

鏡無道:“阿音姑娘,您莫怪鏡容,是貧僧責罰的鏡心。他觸犯寺規,面壁思過、抄經書十日,已算是輕罰了。”

葭音一怔,不是鏡容罰的?

不過旋即,她又不解問道:“鏡無法師,鏡心觸犯的是哪一條寺規?”

鏡容看着她,一字一字:

“手柄之上,有紅豆。”

紅豆乃相思,相思,乃色.欲。

後兩個字他咬得極輕,字正腔圓的一句“色.欲”從他嘴裏清晰地說出來。

葭音只看着,鏡容面色未有任何波動,喉結卻因為聲音的顫動上下滾了一滾。

“鏡心他才十四歲。”

方滿十四歲,又怎知人間情愛之欲?

鏡容轉過頭,似乎不想理她了。一雙眼望向殿上的觀音像。

二師兄淺淺嘆息一聲,忽然說道:“阿音施主,貧僧有一個不情之請。”

“您但說無妨。”

對方猶豫了一下,還是硬着頭皮道:“施主,您前來研學佛學經文,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男女有別,貧僧煩請施主,以後莫再來萬青殿了。”

那一雙眼,眸含秋水春波,如三月明媚暖陽,似六月夏花秾麗。

葭音震驚地看了鏡無一眼,轉過頭,又望向鏡容的身形。

後者正盤坐于草蒲之上,似乎對這邊的情景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

所以她在棠梨館被春娘妙蘭罵勾.引館主。

進了宮,還要被萬青殿的人罵勾.引和尚?

無論是對館主,或是對鏡心。

她從未有過不軌之心。

可是她又太需要留在萬青殿了。

葭音咽下百般委屈,可憐兮兮地望着鏡無:“鏡無法師,可不可以不要趕我走。還有三日我就要在太後娘娘生辰宴上表演了,到現在我還沒弄懂何為觀音。您若是趕我走了,我怕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生辰宴上,觸怒太後,遷怒于棠梨館。

整個戲館,血流成河。

“鏡無法師,求求您,讓我留下來罷。”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像是一陣風,很容易地拂至人心坎上。

就連一向嚴厲的鏡無法師,也忍不住心軟下來。

夜風帶起她鬓邊碎發,少女一襲粉衣,站在原地,身後是如雲似霧的紗帳。

一雙明媚的眼,此刻也如含了清晨的露與霧,好惹人憐。

鏡無搖搖頭:“罷了,你問鏡容的意思罷。”

葭音走到那人面前。

他端坐着,像一棵高聳入雲的松。阖着眼,沒有看她。

葭音彎下腰,在他耳邊:

“鏡容法師……”

丹唇輕啓,呵氣如蘭。

淡淡的薄霧攀上他光潔的耳垂,沿着佛子流暢的輪廓彌散。

她的聲音,如寒冬散盡時,春日裏開的第一束花。

帶着小女兒的嬌柔,與青丘靈狐的妩媚。

于他耳垂處,羞聲:

“求求你了,好不好嘛……”

他兀地擡眸。

睫羽輕擡,如同蝴蝶振翅,墜入了一片靡荼的春夜。

平淡的是眼眸的光波,如同一泓安靜的湖泊。粼粼細光落下,湖畔枝條上蒙了層薄薄的霧氣。

有鳥踏枝,明月驚升。

嫩綠的葉片沾着晶瑩剔透的露,悄無聲息地墜入那一片溫柔的湖。

鏡容平靜地看着她,看見少女明明是一副乞求人的可憐模樣,明珠似的眸底卻藏着遮掩不住的笑意。

明媚,張揚。

他捏緊了佛珠。

忽然有木魚聲自天邊悠悠傳來,一聲一聲,帶着不容侵犯的威嚴。

佛子垂下眼睫,迎上葭音滿是期待的雙眸。方才鏡無走了,臨走之前,要他給她講講什麽是觀音娘娘。

葭音看到,只是一瞬間,鏡容的眸光柔和了許多。他輕輕颔首,月光落在他幹淨的面容上,佛子身上是不滅的皎皎風骨。

他同她說,楊枝淨水,遍灑三千,滅罪消愆。

葭音不懂。

她一手托着腮,認真地看鏡容,只覺得他分外好看。

他一句一句,聲音平和,極有耐心。字裏行間,葭音聽出來了,佛道是他畢生宛若堡壘般堅不可摧的信仰。

于是她眨了眨眼,忽然發問:“可是……你們做和尚的難道真的能完全斬斷七情六欲嗎,若是遇見心儀的姑娘,你不想娶她、照顧她一輩子嗎?”

“或者說,你對阿香姑娘,當真沒有一丁點兒凡心嗎?”

鏡容話語頓住,看着她,似乎有些無語。

下一刻,他甩了甩袖子,站起身就往外面走。

“好好好,鏡容法師,我錯了。”

她急忙趕上去,拽住對方袖袍,“鏡容法師,您莫生氣了嘛。”

對方又清冷地睨了她一眼。

“我錯了,您高潔不屈,您功德無量,您大人不和小人計較。您莫和我置氣了,好不好?”

她委屈巴巴地拽着佛子的袖子,活生生像一只小貓。

鏡容毫不留情面地甩開她的手:

“自己去練戲。”

“……噢。”

……

晚上,他在殿內護燈,葭音在院子裏面唱戲。

咿咿呀呀的曲聲,伴随着悠悠的木魚聲響,一唱一和。

腦海裏想着鏡容方才的話,她一時練入了迷,香汗涔涔自額上滲出,足尖點地快速旋轉。

她閉着眼,心想着:觀照世間悠悠疾苦,六根通智,慈悲為懷……

吟唱陣陣,伴着躁動的夜風,于少女舌尖開出了一朵絢爛的蓮花。

妩媚,秾麗,楚楚動人。

長長的水袖随風揚起,烏發連着裙衫飛舞,她越舞越快,越舞越入神。卻不料想,腳下陡然一空——

“啊——”

葭音大驚失色,尖叫出聲。

她一腳踩空,跌進了院子邊的水塘!

水塘裏盛開着朵朵紅蓮,水面漂浮着綠葉,還有……

她長長的水袖。

所幸池子不是太深,可即便如此,她渾身都濕透了。

少女焦急地拍打着水面,可渾身力氣像是一下拍在了棉花上,她感覺整個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浸,呼吸也越發薄弱……

千鈞一發之際。

一只手,穩穩地握住了她的小臂。

是鏡容。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水邊,牢牢抓住她。

葭音感覺一道佛光落在他身上。

“鏡容大師……”

她的聲音沾了水,濕漉漉的。

鏡容把她從池子裏撈上來。

剛一上岸,倏爾一道涼風,吹得她身上發冷。

少女驚呼一聲,趕忙護住胸前。

然而,鏡容的波瀾不驚的面色告訴葭音——她似乎是小題大做了。

對方根本沒有看她。

把她撈上來後,他只将手上的水珠拂去,而後收回手。

他袖擺上也沾了些水珠,滾落在他的袈裟上。

被風一吹,又無聲墜地。

葭音抱着胳膊,跟在他身後。

鏡容往前走幾步,她就往前走幾步;鏡容頓住,她也停下腳步。

對方終于停在大殿之前,轉身。

“你……”

他的目光平淡,只瞧着她那張白皙的小臉兒,未往下偏移半分。

她渾身上下濕透了。

薄薄的衣衫黏膩地貼在肌膚上,葭音面頰發紅。

不等鏡容開口,她率先,可憐巴巴地道:“鏡容法師,您可否……收留葭音一晚。”

她的聲音很低,很細,若蚊鳴。

佛子微微蹙眉。

葭音連忙解釋:“我這般……定是無法見人了,回水瑤宮還有好長一段路,我身上的衣裳還未幹……”

聞言,對方似乎才注意到她身上被打濕的衣裳。

原本是嬌嫩的藕粉色,如今變成了一大片肉白。她聲音急而促,胸膛起伏着,一張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鏡容法師……”

少女神色哀婉。

這是她今夜第二次求他。

佛子垂眸,一道月光落在她衣衫上。

旋即,他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只一個眼神,葭音立馬會意,屁颠屁颠兒地跟上。

剛走進萬青殿,她就後悔了。

——鏡容該不會是讓自己和他一起,守一夜的燈吧!

他的手指很長,挑開素色的帷帳。紗簾如一片雲,飛到葭音胸膛前。

她身上的衫子,比着素白的簾子還要透。

那人忽然頓下腳步:“你在這裏等等。”

“好。”

她乖乖地點頭。

不過須臾,鏡容從後院繞過來,他手上提了一件青色長袍。

不等她反應過來,對方徑直把衣袍遞給她,悠然一道檀木香飄逸至鼻尖。

“先換上這套,把先前的衣裳晾幹。”

“就……在這裏換?”

她指了指面前的觀世音菩薩。

鏡容背過身去,言簡意赅,“去後院偏房。”

葭音抱着衣裳“噢”了一聲,還沒來得及離開,陡然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三師兄——”

是鏡采。

葭音大驚失色!

他走得很急,尾音帶了些粗氣。

“鏡容師兄——”

鏡容眸光微微一變,下一刻,便嗅到懷中一縷香風。

她吓得小臉煞白,支支吾吾:“怎、怎麽辦……”

月色之下,她面容清麗,眼中閃着羞躁的光。

佛子伸出手,把她拉到桌子後面。

高高的蓮花臺将二人身體遮擋得嚴嚴實實,“嘎吱”一聲,殿門被人推開,葭音吓得魂飛魄散,一下抱住了男人結實的腰肢。

“我方才聽到院裏好像有動靜……師兄,您怎麽了?”

似乎察覺到了異樣,鏡采好奇地探過來。

她縮在鏡容懷裏,雙肩微微發抖。

一擡頭,就能看見他光潔如玉的下颌。佛子緊抿着唇線,青白的手指撚着佛珠,有淡淡的幽香自他身上傳來。

方才那一下,她的嘴唇,幾乎碰到他的喉結。

鏡容往後躲了躲,聽着愈發逼近的腳步聲,鎮靜道:

“無礙,退下罷。”

作者有話說:

第 5 章

月色清冷,佛子的面色亦是清平一片。

葭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

不是說鏡容是梵安寺最仁慈的佛子嗎?

他冷得好吓人。

燭火搖曳,暖黃色火光籠在他的面容上。

葭音當着他的面,于菩薩像前一一上香禮拜。餘光止不住地打量着那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好像無論發生什麽事,都無法撼動他面色一二。

是清心寡欲,也是至高無上的威嚴。

第二日,她聽了鏡心的話,來萬青殿聽佛子講經書。

僧人布道傳善,站在走廊上,葭音一眼看見端坐在第一排的鏡容。

“阿音施主!”

沒想到她真的會來,鏡心有些欣喜。

這小和尚同周圍僧人說了她的請求,在臺上講書的是他們二師哥,名喚鏡無。

此次進宮,梵安寺的和尚,便是以鏡無、鏡容為主。

他生得十分文雅斯文,一襲袈裟,為他整個人籠了一道淡淡的佛光。法師右手執卷,有耐心地聽完這一切,微微俯身,詢問鏡容的意思。

“皆可。”

鏡容根本沒有看她一眼。

他一手執卷,一手輕撚佛珠,眼前滿是那教人從善斷欲的經文。葭音不禁癟了癟嘴,這個人,真是好生無趣。

虧得她今日穿了最喜歡的一件衫子。

藕粉色的裙衫,裙尾險險墜地,恰好遮擋住了她的蓮足。葭音坐在一群佛子中,歪着腦袋托着腮,偷偷看鏡容的背影。

佛經枯燥無味。

他卻沒有開一刻的小差。

反倒是鏡心一直嘿嘿地沖着她傻笑。

今日的經文是教導人斷欲。

“人有七情六欲,所謂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而欲又分之有六,色.欲、形貌欲、威儀姿态欲、言語言聲欲、細滑欲、人想欲。”(1)

鏡心還在同她笑。

二師兄嚴厲一聲,那小和尚立馬正色,正襟危坐。

葭音隐約覺得,鏡心怕的不是二師兄鏡無,而是鏡容。

這裏的小和尚都很喜歡她。

葭音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像月牙兒。

眸若寶珠,含着皎皎光彩。

一聽說她要演觀音,一群人興致勃勃地圍坐在葭音面前,同她講起自己心中的觀音菩薩來。

這些和尚,也沒有話本子裏描述的那般無聊無趣。

除了鏡容。

聽完講經後,他将書卷一阖,從座上站起。

路過時,帶起一尾清清肅肅的風。

“三師兄——”

鏡心把他叫住。

他是鏡心最崇拜的師兄,也是上上下下整個梵安寺,除了清緣大師外,最德高望重的人。

“師兄,您也給阿音施主講講,您心中的觀音娘娘。”

佛子腳步頓住,不鹹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觸的那一瞬,葭音咬了咬嘴唇。

她沒有見過這般平和、寧靜的目光,像是天山上的皚皚白雪,不帶一丁點兒雜質。

鏡容一垂眸,就看見了少女眼底的光彩。她捧着臉,十分期待地仰望着他,唇角微微勾着,口脂很鮮豔。

不若櫻花粉,更似石榴紅。

嬌豔,明媚,像是陽春三月初綻的花。

他眉睫垂下。

一泓目光平淡無波,眼下有薄薄的影。鏡容抿了抿唇,想起來自己無數個夜晚,于青燈長帳前的無聲厮守。

觀音菩薩于他是什麽?

他一襲袈裟,跪坐蓮花臺前。每至香燭燃盡前,安靜地上前去,重新奉上一炷香。

觀音菩薩。

觀世音菩薩。

微風吹皺了少女的裙擺,她幾縷青絲飛揚至鬓額前。擡眸時,眼底亮晶晶的,像是清澈水面上粼粼的光波。

他在心底無聲言語。

——她不會懂的。

于是,葭音看着,那佛子眉目間明明含着悲憫的光,神色卻極為寡淡幹淨。

鏡容沒有回答一句話,僅看了她一眼。

少女剛一彎眉朝他笑,對方移開雙眸。

“鏡心,打掃庭院。”

“啊,噢……”

鏡心有些不情願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們的三師兄很愛幹淨。

擦肩而過時,葭音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與昨日夜裏的如出一轍。

清雅,幽靜,不容任何人亵渎。

她垂頭喪氣:

“你們的三師兄,好不近人情啊。”

“噓!阿音施主,您莫這樣說,三師兄他人很好的。”

鏡心懷裏抱着大掃帚,搶着為自家師兄說話。

“對,三師兄是我們整個梵安寺最有悟性、最有功德的佛子。就連師父也經常嘆息,有些地方他還不如鏡容師兄呢!”

和尚們你一言我一語。

幾乎要把鏡容視為神仙般的存在。

“鏡容師兄通法道,會醫術,知天文地理。前些日子城東鼠疫,師兄不顧危險,一人救了幾百條人命,可不就是神仙。”

“鄉親們為感謝師兄,送了好多銀兩齋飯,他分文不要。還有那位阿香姑娘……”

說到這裏,鏡心忽然頓住。

葭音聽在興頭上:“阿香姑娘怎麽了?”

“這個……說不得的。”

小和尚支支吾吾,面頰微紅。

好一番糾纏,他終于解釋道:“那阿香姑娘,也是城東染上了鼠疫的病人,還好我們三師兄醫術高超,救了阿香姑娘一命。不知怎的,她居然對師兄芳心暗許,哭哭啼啼的,要以身相許。”

這位阿香姑娘正是二八年華,青春靓麗。

這一句“以身相許”,有幾個男人能抵抗的住?

“然後呢?”

葭音眨了眨眼睛,“鏡容該不會是同意了吧。”

“怎麽可能!鏡容師兄他根本不是這種人。”

“不過那陣勢,也确實把我們都吓到了。先是驅寒溫暖,送湯送飯,再到一哭二鬧三上吊,最後……最後還給師兄下了藥。”

“下藥?”

葭音心下一驚。

“他不會連這個都能忍住?”

“那是自然,”鏡心的臉上滿是驕傲之色,“雖說阿香姑娘确實貌美,但三師兄是絕對不會沾染貪欲半分的。師兄他一心向佛,早就沒了七情六欲,又怎會被女子所引誘?”

一片葉飄到葭音面前的石桌上。

她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妙蘭在宮門前所說的話。

“雅禮扶道,清心寡欲?我還真不信這世上真有男子能在石榴裙下撐住幾回合的。佛子又如何,還不是個男人。”

鏡容也是個男人。

她想起來昨晚明月夜,暖黃色燭光映照着的,他堅硬結實的喉結。

……

早上,她與衆僧人一起聽鏡無講經書。

下午,她在後院兀自練習那出戲。

臺詞已經背得滾瓜爛熟,萬青殿的和尚們她也熟悉了個七七八八。

二師兄鏡無,嚴肅端莊;

五師弟鏡心,虎頭虎腦;

六師弟鏡采,可愛乖巧。

萬青殿的佛子們都很喜歡她。

除了鏡容。

他從來沒同她說一句話,仿若視她為無物。

準确的說,他很少言寡語,幾乎很少同其他人說話。

葭音每每見到鏡容,他總是形單影只。

或于正殿護燈,或端坐于案前看書,或一人立于水池前,喂池中成群的鯉魚。

“鏡容法師——”

那人腳步頓住,面色微疑,轉過頭。

一眼看見走廊另一頭一襲藕粉水紗裙的少女,她提着略微有些長的裙擺,朝他招手。

她笑時,唇邊有一對小梨渦。

淺淺的,甜甜的。

雖然未畫眼線,葭音的眼尾仍恰到好處地向上勾起,讓人想起了狐貍。

“鏡容法師,您的書落下了。”

佛子回過神。

清風拂過他的衣袖,鏡容一颔首,轉眼間,少女已走至他面前。

帶動了一尾香風。

對方的身形高大,她剛到其胸膛處。

看着遞來的經書,他眸色未動,平靜道:

“多謝施主。”

“我叫葭音。”

她歪着頭,毫不避諱地直視上他的眼睛。

“觀音的音。”

金粉色的霞光傾落,好似在他的袈裟上籠罩一層薄薄的佛光。

鏡容沒有說話,如小扇一般的睫羽垂下,目光淡淡。

她遞過去的,是一本《佛經》。

第三卷 。

書卷幹淨,整潔如新。

但葭音知道,裏面的內容,他定是早已爛熟于心。

佛子手指探出袖,她垂眸,看見對方修長如玉的兩指輕撚過書卷。

他的手指很幹淨,根根骨節分明。

真奇怪,明明即使是兩根手指,她竟也看出幾分禁.欲的味道。

“鏡容法師,我先回水瑤宮啦。”

她勾唇,俏皮地笑了笑,唇邊梨渦愈發清晰。

脆生生的聲音,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處銜了一滴蜜。

他點點頭,聲音無悲無喜:

“好。”

啧,一點兒也不挽留她。

少女揚了揚眉。

霞光籠罩,在她原本白皙的面容上添了一點紅,更襯得她氣質嬌豔。

笑時如有春風拂過,明媚而張揚。

她沒有回頭看,輕快穿過長長的走廊,還未轉身,就迎面撞上一人。

“鏡心?”

他似乎在這裏等了很久。

看見她,小和尚從袖子中取出一物,像獻寶似的呈到她面前。

“阿音施主,這個……送給你。”

“這是什麽?”

一把梳子,發梳散發着悠悠的檀香,手柄之上,鑲了一粒不大不小的紅豆。

鏡心紅着臉,緊張到語無倫次:“這……這是我親手做的,送給阿音姑娘。聽旁人說,姑娘們都喜歡這種檀木梳子……”

黃昏的風穿過長廊。

廊檐上的風鈴,被吹得叮鈴作響。

“鏡容?”

身後突然出現一人。

鏡容轉過身,平靜道:“二師兄。”

“在這裏做什麽?”

不等鏡無問完,他也同鏡容一樣,看見走廊盡頭的葭音和鏡心。

小和尚漲得紅光滿面,一臉期待地望向身前的少女。

鏡無皺了皺眉頭。

紅豆一顆,此為相思意。

他沉吟片刻,轉過頭,望向身側長身玉立的佛子。後者亦是靜靜注視着眼前的一切,半晌,無言轉過身形去。

廊檐上的風鈴響了一響。

“鏡容,怎麽了?”

佛子垂下眼眸。

“無事,師兄。”

作者有話說:

第 4 章

宮中戒備森嚴,哪裏來的野貓?

鏡容微阖雙目,手指撚着佛珠串,眉間有神色稍動,卻又被一襲清風吹拂平整。

佛子面色清平似水,睫羽濃密而纖長,不着半分顫動。

銀輝傾灑,映得他面容白皙皎皎。他如一輪月,端坐在菩薩像前。

“三師兄。”

有人低聲,提醒道。

鏡容淡淡颔首。

只一個動作,佛僧們安靜地站起身。他們結束了誦經,幾乎是不帶一丁點兒聲響地從蒲團上離去。

葭音躲在另一扇門後,靜悄悄地觀望裏面的動向。

原以為所有人都會離去,誰知那青衣之人卻巋然不動。他端坐在那裏,一人靜靜地守着燭火,似乎要坐到天明。

她不禁由衷感嘆:做和尚真累啊,一整晚守着青燈長帳,枯燥無趣,不能安寝。

葭音忽然有些同情這位鏡容法師。

正想着,先前那位名叫鏡心的小和尚竟徑直朝這扇門走來。這一回,對方顯然發現了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施……施主?”

有風吹動萬青殿的帷簾。

葭音連忙做了個“噓”的手勢,這小和尚也怪可愛,似乎意識驚動了殿內的三師兄,忙一捂嘴。

他壓低了聲音,不知為什麽,話語竟有些結巴:“女、女施主,所來何事?”

葭音想了想,自己過來拜拜觀音菩薩,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于是她将下午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同面前這位小和尚說了一遍。

鏡心一張臉漲得通紅,仍是結結巴巴:“好……貧僧要去同三、三師兄說,還望女施主稍等片刻。”

過了少時,小和尚滿面紅光地走過來,對她恭敬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女施主,我們三師兄請您進來。”

這一口一個“女施主”,喚得葭音很不自在。

她性子直爽,直接同他道:

“我叫葭音,你喚我阿音吧。不必再叫我女施主,我聽不習慣。”

鏡心點點頭:“好,阿音施主。”

葭音:……

晚風有些烈,将素白的帷帳吹湧得如一泓潮水。她玉指纖纖,清緩挑開紗簾。

鏡心一眼看見她指甲上染的蔻丹。

那般秾麗、鮮豔的紅,覆在極素淨的簾帳上,一紅一白,很是惹眼。

他忍不住低聲問道:“葭音姑娘,我們今天下午是不是在宮門前見過?”

一行僧人,伴着木魚聲和魚肚白,于宮門前悠悠然而至。

古木,檀香,撲面而來的莊嚴肅穆,她與衆人一齊垂眸。

葭音想了想:“也許是見過的。”

只是她只記得鏡容了。

一想到這個人,她從心底裏生了幾分好奇之意。透過素白的帷帳,她能看見對方直挺的身脊。暖黃色的燭火輕微搖曳,在他的周遭籠上了一層淡淡的光。

葭音腦海中立馬浮現一句詩:

清露鶴聲遠,碧雲仙吹長。

這句詩,她曾聽二姐姐唱過。當時覺得好聽,便暗自背下來了。

鏡心在一旁輕聲喚道:“三師兄,女施主來了。”

佛子守着青燈,沒有轉身。

鏡心便低聲同她道:“阿音施主,我們三師兄正在護燈,不能接待您。”

她點點頭,“無妨。”

只是——

方才一路走來,為了避開衆人,她選了些曲折的小道,如今鞋底上沾了泥。

眼前佛門聖地,她想了想,還是要在這群和尚面前裝一裝對菩薩的敬畏之心的。

于是她扶着柱子彎身,水青色的裙裾如一朵蓮花蕩漾開。

鏡心大驚失色:“阿音施主,您這是在做什麽——”

在做什麽?

在脫鞋。

少女不以為意:“院子裏有些泥沾在鞋底上,我怕弄髒了大殿。”

葭音褪下鞋襪,水青色的裙尾有些長,輕輕垂覆在她的腳邊,叫鏡心一刻都不敢低頭。

“阿音施主,這、這……”

小和尚的臉一路紅到了脖子梗。

葭音掀開簾子,只身往殿裏走。

鏡心沒法兒,只好小心翼翼地跟着她。

二人來到觀音像前。

那是一樽碩大的觀音像,蓮花寶座,玉壺青枝。蓮花臺之前,有燭火燈臺,氤氲的水霧同月光交織着,袅袅上升。

她的目光沒有被那觀音吸引住,反而停駐在鏡容身上。

在這個位置,她只能看見那佛子的側臉。他面容白皙,面色清平,根本未理睬她這個“不速之客”。

葭音屏住呼吸,只見着他俊美而清晰的輪廓被月光籠着,那眉睫極長,讓月色在他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陰影。

如玉雪沾花濕霧,似皎月清冷而升。

她從未見過這樣俊美的佛子。

也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男人。

心跳剎然漏了一拍,葭音抿了抿唇,裝作不經意地從他身上挪開目光。

心中想的卻是:

這樣好看的男人,為什麽偏偏要出家、當了和尚呢?

一炷香滅,鏡容這才睜開雙眼,波瀾不驚地望過來。

他知曉她的來意,神色很淡,不辨悲喜。

鏡心仰起臉,看着面前那碩大的觀音像,同她道:

“阿音施主,這就是您要看的觀音像。”

燥熱的清風,吹散了袅袅青煙。葭音歪着腦袋,看着面前的鑲金石頭。

“這就是觀音像啊,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啊。”

鏡容涼飕飕看了她一眼。

吓得鏡心趕忙扯了扯葭音的袖子,壓低了聲音:

“阿音施主,您莫這樣說。我們三師兄,是全梵安寺最虔誠的佛子。”

這些話,在他面前說不得的。

“觀世音菩薩觀照世間悠悠疾苦,教化、救贖、超度衆生。大慈與一切衆生樂,大悲拔一切衆生苦。六根通智,慈悲為懷。若有衆生遭百千億困厄、患難,适聞光世音菩薩名者,辄有解脫。”(1)

正說着,鏡心雙手合十,朝那樽觀音像拜了一拜。

觀音慈眉善目,一雙眼似乎在注視着葭音。

她被小和尚灼灼的目光盯得沒法兒,在對方強烈的期待下,于蓮花寶座前奉上一炷香。

“菩薩在上,保佑葭音……順利演完這場戲。”

如若她不站出來,怕是整個棠梨館都要遭受滅頂之災。

夜風拂過素白帷帳,葭音跟着鏡心,來到側殿。

他不像鏡容那般無趣,反倒是話很多,帶着葭音參觀了萬青殿,又上了好幾炷香。

看着眼前的佛像,她腦海中無端浮現出鏡容的身形。

清清肅肅,朗朗正正。

暗香游動,卷起一帷雪白的紗帳。

她一個人站在側殿中。

周遭寂寥無人,鏡心也先行告退,只留下她獨自在側殿參觀。只是這小和尚離去之時,雙頰之上莫名帶了些紅暈。

葭音沒有細究。

她赤着腳,踩在冰冰涼涼的地面上。佛像前香燭未斷,她撚了個手勢,足尖兒一旋。

咿咿呀呀,唱起那段《觀音送子》來。

只一句。

身枝窈窕,眼波流轉,媚态橫生。

蟲聲,鳥聲,風聲。

一下安靜下來。

她踩着足尖,往裏走。

佛像前奉着青燈,明滅恍惚。

燭臺點點,泛着金色的光澤,皇家所貢,皆為上上佳品。

如此想着,她忍不住伸出手——

“莫動。”

一道清冽的男聲,冷不丁從身後響起。

葭音捧着燭臺的手一抖。

金邊燭臺險些摔落。

是鏡容。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一襲青衣落拓,手上撚了串佛珠。

她趕緊把東西原封不動地放回去。

菩薩的貢品,真香啊……

葭音眼睜睜看着,鏡容面色平淡地與她擦肩而過。

他走上前,為燭臺換了一炷香,殿內變得明亮了些。點點燈火籠在佛子眉眼處,他眸中閃着虔誠與悲憫的光。

鐘聲杳杳,已至戌時。

鏡容拂了拂衣擺,于草蒲上盤腿坐下,開始護燈。

若無意外,他要在此處坐上一整夜。

極低的誦經之聲從耳邊傳來,伴着佛珠扣動的響聲。那佛子阖上眼,眼睫之下又落了一層薄薄的影。

葭音站在原地,看他。

看他清心寡欲,看他唇紅齒白。

她聽不清楚對方在念什麽。

只覺得他好看。

月色入戶,皎潔的光映在他安靜的面龐上,也映在他堅實的、凸起的喉結處。

冰冷的、毫無波瀾的表情,彰顯出他不可侵犯的威嚴。

他是萬人敬仰的鏡容法師,是清緣大師最喜愛的弟子。

葭音足尖點地,方邁一步,腳踝處的鈴铛響了一響。

剛剛就是這串鈴铛,讓她在萬青殿門口,被人當小野貓認了去。

如今她有些懊惱,為什麽要在腳上纏上一圈兒鈴铛,走起路來都不方便。

清脆的銅鈴之聲,在寂靜的側殿響起,分外醒目。

鏡容閉着眼,面色未動。

見狀,她便大了膽子,足心踩上冰涼的地面,又是一道叮鈴之聲,少女用腳挑開帷帳。

她的腳踝處,有一顆紅得快要滴出血來的小痣。

少女袖間籠了一抹暗香,涼沁沁,又甜絲絲的。瑩白的月光打在她耳垂處,琉璃耳墜閃了一閃。

她伸出手,好奇地探向那燭臺。

燈火恍惚,如同大風刮過,将青煙吹散。

手指剛觸碰到那冰涼的臺身,陡然間,身後之人啓唇。

“不許亂碰。”

他明明是阖着眼,卻将她的所作所為摸得一清二楚。

佛子聲音寡淡,尾音有些滲冷。

葭音悻悻然收回手。

啧,好兇。

作者有話說:

阿音:現在的鏡鏡好兇兇,嘤QAQ

—-

(1)大慈與一切衆生樂,大悲拔一切衆生苦。

引自《大智度論》卷二十七

(2)若有衆生遭百千億困厄、患難,适聞光世音菩薩名者,辄有解脫。

引自《正法華經·光世音普門品》

第 3 章

誰都知道,引.誘梵安寺的佛子,尤其是引誘那位她們口中的鏡容法師,會落得個怎樣的下場。

鏡容此人,是清緣大師最喜愛,也是最得意的門下弟子。

佛法高深,最慈悲也最無情。

葭音立馬又想起了他懷中那把綠绮琴。

神姿高徹,不染纖塵。

妙蘭心思玲珑,花言巧語想讓她以身試險。

可她也不是個傻子。

葭音心中冷笑一聲,理都沒理她,跟着素姑姑往宮門裏走。

皇宮戒備森嚴,每個人都要下馬搜身。因着男女有別,管事太監特派了幾名小宮娥來搜她們這一行人的身。

輪到葭音,她上前,擡起手。

一雙美目微揚,潋滟起一泓春水秋波。

門前,有小宮人屏住呼吸。

她生得極媚,細細的眉兒帶着眼尾往上勾着,仿若下一秒就能攝走人七分魂魄。

那唇脂極紅,唇邊有一個淡淡的梨渦,笑時一彎眉,直将春水往人心頭傾倒。

嬌而媚,冷而豔。

即便是守門的宮女,也不禁看得癡了。

有太監上前,與葭音套起了近乎。

葭音聲音細軟,一一回應。

奉了皇後娘娘的旨意,這班戲子被安置在了水瑤宮。

兩個人住一間屋子,除了幾位角兒外,葭音和素姑姑被安置在了最寬敞、最舒适的一間。

“音姑娘您看,還有沒有什麽需要打點的地方。若是有什麽需要的,或是有什麽招待不周的,盡管同奴才們說。”

如此熱情,倒弄得葭音很不好意思。

守在門口的妙蘭,面上一陣發寒。

看來春娘罵的沒錯,葭音就是個狐媚子。無論走到哪兒,都不忘勾.引男人。

妙蘭十分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在棠梨館,她就天天勾引館主。

如若不是因為這副男人喜歡的模樣,她一個跑雜的,能混進宮裏來,與她們一起為太後娘娘做事?

還不是搶了春娘的位置。

葭音低着頭,坐在床邊收拾東西,沒注意妙蘭的面色。

對方逼近,一把搶過她手裏的包裹。

少女擡眸,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把包還給我。”

妙蘭言辭犀利:

“真以為有館主撐腰,跟着我們進了宮,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啊。進了宮又如何,還不是個跑場子的。就你這副模樣,在我們飛雪湘成不了名角兒的。”

畢竟飛雪湘是以“風雅”聞名,名角兒各個大氣端莊。

葭音迷茫地看了她一眼,片刻,不以為意地應了句:“哦。”

妙蘭快要被她氣瘋了。

就在她準備發作之時,院子裏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素姑姑驚慌失措地跑進來。

“姑娘,不好了——三丫頭不小心從臺階上摔下來,整個腿都摔得動彈不得了!請了太醫館的人來看,大家夥兒都急得團團轉。你說這馬上就要給太後娘娘賀壽了,三丫頭的腿……”

葭音心裏頭“咯噔”一跳。

素姑姑口裏的三丫頭,就是飛雪湘那三大名角兒之一。

而太後的誕辰,就在五日之後。

烏泱泱一大群人圍坐在三丫頭床前。

無一例外地,都在為五日後的太後生辰宴憂心。

三丫頭腿摔折了,短時間內下不來床,可她又是主角兒。

要是到時候掃了太後娘娘的興……

不光是她們,整個棠梨館都要遭殃。

妙蘭急了,忍不住問:“太醫有沒有說,三姐姐的腿什麽時候能好?”

“最少……半個月。”

“轟隆”一聲,宛若雷劈。

她踉跄後退半步,幾乎要癱坐在地上,一張小臉兒頓時變得煞白。

不光是她,全屋子的姑娘都心急如焚。

“完了完了,最少半個月才好……要是惹太後娘娘不高興,我們都要被殺頭的!”

“我還年輕,我才十六,我不想被殺頭……二姐姐,你快想想辦法啊……”

二姐姐,飛雪湘三大名角兒之首。

有人放聲大哭起來。

葭音站在人群最尾,看着平躺在床上的三丫頭。她面色發白,整個人看上去毫無生氣,此刻已完全沒了意識。

時值盛夏,她整個人蒙在厚厚的被褥裏,額上滲出細細秘密的汗。

戲曲,乃唱跳結合。

她這般,跳肯定是不能跳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個人頂替她。

“三丫頭要演的是哪出戲?”

有人立馬答道:“觀、觀音送子。”

這場戲,是唱給太後看的,也是唱給宮裏頭各位娘娘看的。

坐在床邊的二姐姐率先冷靜下來,她環顧屋內一圈兒,鎮靜道:“除了三丫頭,還有誰會唱觀音送子?”

一時間,四周寂寥無聲。

有的完全不會唱,有的會唱一點兒。

只有五天時間,學是肯定來不及學了。

更重要的,大家都怕在臺上出亂子,引來殺身之禍。

看着屋裏垂頭喪氣、不敢應答的姑娘們,她又試探道:

“這次三丫頭的腿摔壞了、不能上臺了,五日後的生辰宴是皇宮的頭等大事。若是能在宴會上表現出彩,讓皇上、太後娘娘喜歡,賞金銀珠寶是小事,更重要的,你會成為飛雪湘、乃至整個棠梨館一鳴驚人的角兒。

“在這之後,你就不必跑場子、演龍套,更不會被人吆五喝六地打雜。這是一個百年難得的好機會。”

即便她說得再誘人。

即便是再蠢蠢欲動。

也沒有人敢用自己的性命來賭這前程。

忽然,人群中傳來一道淩冽的女聲。

妙蘭:“葭音不是一向最喜歡出人風頭嗎,讓她來代替三姐姐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定格在人群角落處,那一抹素淡的水青色衫裙之上。

葭音看了一眼她。

目光平淡無波,不驚也不惱,片刻後,她淡淡啓唇:

“我會。”

“你說什麽?”

“二姐姐,跑雜的時候我見三姐姐練習過很多遍這場戲,一些臺詞能背下來。”

衆人顯然不信。

少女深吸了一口氣,略一停頓,緊接着便是朗朗之聲……

越往下背,二姐姐的表情越發和緩。

“不錯,确實是一字不差。”

她贊許地看着葭音,“只是不知你能否唱出來。”

收到了贊揚,葭音放松了許多。日光穿堂而入,落在少女白皙濃麗的面龐上。

“不對。”

唱了好幾句,還是不對味兒。

“葭音,不是這樣的,你演的是觀音。”

妙蘭譏笑一聲:“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演的是勾人脫衣裳的女妖精。”

聲音太酥,快把人的骨頭酥麻了。

“那你要來演嗎?”

葭音睨了妙蘭一眼。

後者立馬噤聲。

“好了,就只有她能背下來臺詞,只有五天時間。阿音,你好好練習一下。有什麽不懂的可以來問我,一定要注意觀音菩薩的情态,要大方,要端莊——”

她站在人群中央,嘗試着發出一個單音。

“還是不對。”

太妩媚了。

“葭音,你要把自己想象成普度衆生,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好。”

寬袖翩翩,她在屋裏空地轉了個旋兒,腰肢窈窕纖細,楚楚動人。

二姐姐嘆了口氣。

“罷了,你回去好好練罷。今夜不要休息了,明天我來檢查你。”

她應下來。

回到屋內,久久坐立不安。

少女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問素姑姑:“姑姑,你說,觀音菩薩究竟長什麽模樣?”

她要怎樣才能演好觀音呢?

素姑姑也難住了。

忽然,葭音想了個注意。

方才進宮時,太監公公曾無意提及過,離她們住的水瑤宮不遠,便是萬青殿。

在那裏,供着菩薩佛像。

是夜,她不顧素姑姑的阻攔,偷跑出水瑤宮。

一路往西,繞幾個彎兒,避開當值的宮女太監。

萬青殿外,寂寥無聲。

大門未合,留了一個狹窄的空隙。葭音身形纖細,輕而易舉地鑽進去。

乍一踏入院,撲面而來的是一陣肅穆之感。

她躲在石樁後,看見院裏站了幾位披着袈裟的僧人。

她差點兒忘了,今日梵安寺的人入宮,宿于萬青殿護燈。

葭音的腦海裏,立馬閃過那把綠绮琴。

還有琴主人的仙人之姿。

繞過院子,一眼她便看見大門敞開着的廳堂。

廳堂裏,燈火明朗,大堂之上,供奉着一樽觀音像。

一列佛子靜坐觀音像前,盤于草蒲之上。安靜地阖着眼,輕輕敲擊木魚。

低低的誦經之聲傳來。

寧靜,悠揚,安适。

她躲在門後,睜大眼睛,好奇地往裏看。

只一眼,就看見人群之中的佛子。

他叫鏡容,葭音記得。

——“那是清緣大師的內門三弟子,鏡容法師,素以雅禮扶道聞名,是清緣大師最器重的弟子。”

他果然與周圍人不一樣。

其餘人灰布袈裟,他卻一襲青衣,盤坐在人群最前方。

佛子的脊背很直,如一棵高聳入雲的青松,挺拔而有力。

他為首,帶着衆人,于觀音前誦經。

面前是幽幽青燈,袅袅香雲。

忽然一道風掠過,拂起鏡容衣袂。月光剪過燭火,婆娑的樹影有了聲響。

葭音心中一凜,趕忙後退半步,整個人縮至門後。

完了。

要被發現了。

她捂住嘴巴。

只聽佛堂裏,傳來一聲:

“鏡心,去看看是何人。”

那名喚作鏡心的小和尚從草蒲上站起身。

葭音整個人靠在門口面,不敢動彈。

幸好,鏡心只是匆匆往門外掠了一眼,邊走進殿,對端坐在草蒲之上的佛子道:

“師兄,沒有人。”

沒有人?

他阖着眼,面色波瀾不驚。

“師兄,許是……有小野貓偷偷跑進來了。”

作者有話說:

第 2 章

時值深春,枝影深深。

棠梨館內,更是一片春意盎然。

春雨連連下了有三天,院對門的春娘也罵了葭音整整三日。

二人這樁梁子,是三天前結下的。

三日前,上頭傳來消息,為了慶賀太後大壽,棠梨館出人入宮唱戲。

為太後娘娘唱戲,這是何等的殊榮?

春娘雖然是個打雜的,但也忍不住心馳神往。

可不知怎的,館主突然改了主意,讓葭音代替春娘入宮。

跑場子、打雜。

這一回,春娘可不樂意了。

明面上她不敢跟館主較勁,暗地裏,一口咬定葭音用了什麽下三濫的媚術手段,讓館主換了人。

彼時,葭音倚在軟塌上,身姿袅娜,眉眼含倦。她右手撚了把蠶絲團扇,一邊饒有興致聽着院那頭的罵聲,一邊輕輕搖動小扇。

一柄白玉扇骨,盈盈墜着翠綠的流蘇吊子,落在少女蔥白的指間。綠白相稱,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眼。

聽了整整三日罵聲,一旁的素姑姑終于聽不下去了。

“音姑娘,春丫頭說話也忒難聽了。館主讓她練音吊嗓,她倒好,自個兒編個曲罵上你三四天,也不怕別人聽了去,白白落得個笑話。”

要知道,棠梨館的飛雪湘是專門為皇家、官老爺們唱戲的,與其他的伶人不同,她們講究的是一個“風雅”。

幾位大角兒也長得端正秀麗,看那眉眼與氣質,還以為是哪個大家的閨秀。

在一向很“風雅”的飛雪湘,葭音算是個異類。

她長得一點兒也不端莊。

別說是妖媚的氣質了,單單論那雙柳葉眉、狐貍眼——明明是純淨清澈的眸子,眼尾卻又恰到好處地向上挑起。笑時是眉目微春水橫生起,憂時是螺黛蹙、鳳眸凝,西子捧心。

最要命的,她眼睑處還有顆淚痣。好巧不巧地挂在那裏,宛若一顆将滴未滴的淚珠。

可葭音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不端莊”。

相反的,她還很是懊惱。

因為這副模樣,館主從不讓她上任何臺面。他們要唱觀音,要給太後賀壽,要表演給莊嚴肅穆的官家老爺們看。無論葭音的眼神再怎麽單一純淨,館主也總是說她太媚了。

妖裏妖氣的。

一上臺,不像唱戲的,反像是下一刻,就要誘人脫衣裳。

春娘罵她狐媚,罵她豔俗,罵她勾.引館主。

各種不堪入目的言語,這三天葭音算是聽了個遍。

對此,她也不惱。春娘她罵她的,葭音就當耳旁風。

就在這時,有人敲了敲門,道:“葭音姑娘,時候差不多了,馬車就停在館外,收拾收拾就該入宮了。”

少女盈盈回了聲:“我知曉了,馬上就來。”

素姑姑站在一旁看着她。

葭音是她看着長大的,如今不過十六歲,已經出落得昳麗可人。方才那一句回話,聲音明明未加刻意的修飾,卻媚得人骨頭都要酥了。

素姑姑暗暗嘆息。

音姑娘這般,怎麽在飛雪湘裏混。

再過上三年五年,也怕還是個打下手的。

正想着,葭音已經收拾利索。她不是主角兒,帶的妝奁飾品極少,幾件換洗衣裳一打包,就邁出了房門。

這三日細微春雨,澆得京城一片水霧朦胧。

葭音和同行姐妹坐在馬車上,忍不住掀開簾子,好奇地朝外望。馬車穿過一片鬧市,終于在天黑之前,駛入座城樓,于一扇宮門前停下。

朱紅色的宮門,只一眼,便是說不上來的莊嚴肅穆。

葭音放下車簾,屏息噤聲。

“凡入宮門,所有人下馬車慢行,接受檢查——”

葭音扶着車壁,蓮裾輕蕩,走下馬車。

前一輛馬車坐的是飛雪湘的三位名角兒,長相端莊大氣,舉止行為皆是得體。

輪到葭音這邊時,忽然一道木魚聲自遠方飄來,衆人怔怔回首,只見一行僧者身披袈裟,迎着宮門緩緩而來。

為首的宮人一眼認出:“是梵安寺高僧!入宮為太後娘娘祈福的,恭迎高僧——”

“恭迎高僧——”

一提到僧人,衆人面上立馬浮現出敬仰之意。

葭音本不信佛,卻也只能跟着一起低下身段和面容,只嗅見一縷清風拂過,隐隐帶着檀木與蒲草香。

似乎有鼓鐘自天邊響起,讓人覺得心平氣和,萬分安寧。

她低着頭,聞着空氣中飄逸的清香,脖子有些酸脹。那行僧人走得極穩、極慢,步調徐徐緩緩,少女忍不住稍稍擡眸。

一道修長的身形倏然撞入眼簾。

只一眼,她一下怔住。

那是一個長相極為俊美的年輕佛子,眉目緩淡,唇紅齒白,氣質出塵。如今正站在第二排,低垂着眼睫,懷中穩抱着一把綠绮琴。

面色清平如水,不見一絲波瀾,樹影與日光傾斜而下,籠在他冷白的臉上。佛子長身玉立,袈裟拂身。

翠翠幽障,淡淡綠竹。他如澗中月,雪裏松。

原是清清冷冷的模樣,眉間偏偏又點了一抹朱砂,一紅一白,顯得那抹緋色格外豔麗。

葭音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有些失神。

直到對方從自己身前走過,帶起一尾檀木香。溫和,淡雅,空寂,像是皚皚雪山從肩頭掠過。

白雪施然而落,再一擡首,匆匆已是深春雨後,空氣間仍殘留着悠久曠遠的餘香。

她聽見守門的宮人恭恭敬敬道:“鏡無、鏡容法師,奴才在此恭候多時。太後娘娘正在慈春宮,等着各位念經祈福。師父們請跟奴才來。”

聞言,那佛子輕輕颔首,眼中有淡淡的慈悲之色。

木魚聲漸遠,天際一陣青白,微微透着霞光。金粉色落在僧人衣影上,襯得其愈發莊嚴肅穆。

有姑娘小聲私語:

“明明是我們先來,憑什麽讓他們搶了先。都是進宮為太後娘娘祝壽的,我們棠梨館就這麽沒有排面。”

“咱們棠梨館哪能與他們比,咱們不是普通的戲班子,人家更不是普通寺廟裏的和尚。那可是梵安寺,聖上欽點的聖寺,随便一個佛子都是德高望重,讓人無比敬仰。妙蘭姑娘,你小聲着些。叫旁人聽到了,要說咱們棠梨館沒有規矩。”

梵安寺,國之聖寺。

承天人之意,保江山,護社稷,佑萬民。

葭音在一旁聽着,腦海裏立馬浮現出那位擦肩而過佛子的天人之姿。

果不其然,立馬有人感嘆道:“方才那位抱着綠绮琴的佛子,生得好生俊俏。從我的身前施施然掠過,氣度能把人直接勾暈過去。”

“那是清緣大師的內門三弟子,鏡容法師,素以雅禮扶道聞名,是清緣大師最器重的弟子。只要是跟宮廷貴人有關的禮教活動,都會派他前來。行了,莫說了,再晚些宮門都要關了。”

一行人又啓身,朝宮門內走去。

妙蘭仍有幾分不服氣,壓着聲音嘟囔:

“雅禮扶道,清心寡欲?我還真不信這世上真有男子能在石榴裙下撐住幾回合的。佛子又如何,還不是個男人。”

“旁的和尚我信,可他是鏡容法師哎!”

“鏡容法師又如何——”

葭音身邊忽然掠過一尾風,下一刻,妙蘭已來到她面前。

昂着下巴,趾高氣揚地冷哼一聲:

“喂,葭音,平日裏引誘我們館主算什麽本事,有能耐用你那媚術去勾.引鏡容法師呀。”

葭音原是一直在旁邊緘默不言,聽了對方的“媚術”二字,心中生起淡淡的抵抗之意。

她今日只穿了一件極為素淡的衫子,迤逦的青絲只用一根釵子盤着,幾縷碎發自鬓角垂下。被風一吹,烏發輕輕撩動,如玉指輕輕在春水面上拂了一拂,攪起一陣春水旖旎。

少女面色冷淡,似乎對妙蘭的話不感興趣。

見被無視,妙蘭忍不住皺眉,旋即,又不死心地在她耳邊吹氣:

“你真不覺得,引誘一個佛子,很有趣?”

“有趣什麽?”

面前是青燈古佛,木魚珠串。

眼底是梵音陣陣,菩薩觀音。

“有趣就有趣在——看着他,萬人敬仰、無欲無念的法師,一點點走入你的圈套,第一次體嘗情.愛滋味。看着他面上的清冷之色分崩離析,眼底的虔誠漸漸瓦解。看着他步入懷疑、悔恨,看着他痛苦萬分……看他明明很心動卻放不下古佛。

“看着他逐漸堕落,看着他在青燈之前,兩眼變得迷蒙,明明是手指青白緊緊捏着佛珠,卻自甘淪為你的裙下之臣。看着他違背多年堅定的信仰,不顧衆人的斥責,為你脫下袈裟,墜入紅塵……”

把清心寡欲、宛若高嶺之花的佛子拉下神壇,自此在愛.欲裏沉淪、糜爛。

葭音微微揚起下巴。

金粉色的霞光落在少女白皙清麗的臉上,她美豔的眸子輕輕眯起。

乍一出聲,便是一句輕笑:

“妙蘭姐姐,你還真是想讓我去送死啊。”

作者有話說:

開文啦開文啦,國際慣例前三章有紅包喔

這是一個把高嶺之花拉下神壇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歡 =w=

第 1 章 作品相關

明月咬春

作者: 韞枝

葭音眼裏的鏡容,是梵安寺聞名天下的年輕佛子,眉心一點朱砂,手捧一把綠绮,神姿高徹,不染纖塵。

那日他奉命入宮為太後念經祈福,而她掀簾而入,赤足踩在柔軟的鶴鹿同春毯上,演了一出觀音送子的戲。

鏡容垂下眼睫,避開那雙嬌俏明媚的眼眸,卻在低眉的一瞬,瞥見她雪白腳踝上。

那一顆妖豔的小紅痣。

是夜,他跪坐于佛像前,念到第十遍清心咒時。

少女踩着月光走進祠堂,朝那樽觀音像拜了幾拜。

紗裙之下,一枚朱砂痣赫然在目。腳上珠鈴清脆,勾動素白的帷帳。

有風穿堂而過,佛子手上的佛珠忽然落了幾顆。

青燈古佛前,他閉上眼。

心中暗罵,孽障。

鏡容是無悲無喜的佛子,佛法高深,慈悲卻也無情。

他曾親手将破戒的師弟趕出佛門,卻沒想到終有一日,當聽到她要嫁人的消息時,沖入那一席雨簾。

大雨滂沱,她穿着嫁衣,一遍遍罵他。

“鏡容,你是來劫親的嗎?”

“清緣大師最得意的弟子,萬人敬仰的鏡容法師!你可知你在做什麽?”

她喊着他的法號,罵他罪孽深重。

雨夜中,鏡容面上一片怔忡,看了她良久,落下兩行清淚。

“我是罪孽深重。”

所有人都看着他——萬人敬仰的高嶺之花,一步步違背堅定多年的信仰,脫下袈裟,墜入紅塵。

多年後,他于夜裏謄抄經書,她上前來,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蓮子湯。

葭音将自己包裹在佛子寬大的袈裟裏,饒有興致地發問:“觀音娘娘如何”

鏡容端坐,面不改色:“普度衆生、大慈大悲。”

“那……”少女勾起紅唇,粲然一笑,“我如何

凡人與神明,豈敢比之

撩人的氣息突然彌散在他的鼻尖,他垂眼,突然于佛像之前附身将她吻住。

“阿音,渡我。”

◆違背多年信仰,奮不顧身地去愛一個人◆

◆佛道是信仰,而愛你是本能◆

*更新時間晚0:00

*雙C,he

*作者韞枝

內容标簽: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葭音,鏡容 ┃ 配角:預收文《芙蕖怯春》《明月痣》求收 ┃ 其它:穩定日更,零點前更新

一句話簡介:禁欲佛子x釣系美人

立意:自立自強,做自己命運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