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溫七正欲發作。

房門外陡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有下人恭敬道:

“三公子來了。”

溫七立馬從座上站起。

林子宴一襲青衣雪氅,腰束一塊芙蓉玉墜子, 叩在佩劍之上, 每走一步,便傳來輕輕一聲響。

他眉眼溫和,掃了站起身的溫七一眼, 含着笑,有禮節地問了句好。

“公子請坐, 不知溫公子與嫂嫂交談得如何?”

簾子後,葭音面色未動。

她只将身子坐直了些,眼波仍在佛子身上流轉。

她還未說話呢,那溫七有些激動地道:

“林三公子,溫某與林娘子相見如故, 暢談甚歡,如同尋覓到了終身知己!”

葭音差點兒一口茶水噴出來。

“哦?”

林子宴有些意外, 挑了挑眉。他打量了溫七一番, 随意應道:“如此甚好。我家嫂嫂雖說性情溫和, 但也是十分有主見的。若是真能聊得來, 便是嫂嫂與溫七公子有緣。”

溫七趕忙笑道:“有緣, 是有緣。”

來者于一側的軟椅上坐下來。

登時,偌大的正殿一下變得十分寂靜,只餘下簾後佛子吟誦經文之聲。他聲音平穩淡漠, 不疾不徐的吟誦之聲猶如從天際傳來, 每一個字眼咬得極清晰,一字一字, 溫和地落入人心坎裏。

細聽, 他正念着《祈福經》。

林子宴自然知曉那簾後藏了何人。

能讓嫂嫂這般近身的男子……也只有他了。

溫七尴尬地坐在椅子上, 找不到話茬。

過一會兒,便覺得渾身不自在——不光是那林娘子,就連林三公子也未曾正眼看過來。後者徑直朝簾後那念經之人望去,隔着一層薄薄的紗簾,觀望之後那一對人影。

這讓溫七感到十分的挫敗。

他隐約覺得,不光是林二娘子,林三公子也是看不上他的。

溫七攥緊了衣袍邊兒挂的玉穗子,心中沉沉嘆息一聲,也不再自讨沒趣兒,作了個揖後便告退了。

殿內只剩下葭音、鏡容、林子宴和凝露四人。

不知過了多久,鏡容終于念完了經文。

他緩緩擡眼,平靜地注視着葭音:“謹以此經文,祝願夫人平安喜樂,無怨無憂。”

林子宴敏銳地豎起耳朵。

只聽女郎語氣亦是緩緩,聲音隔着那一襲簾帳,懶懶道:

“那便多謝聖僧了。凝露,賞錢。”

鏡容看了她一眼,并未收下銀兩。

只從袖中掏出一包藥,放在桌案上。

葭音反應過來,這是祛寒氣的藥。

他知曉今日要進林府,特意捎帶來的。

鏡容平聲道:“夫人的脈象貧僧方才探過了,一切平穩,偶感心悸,許是睡眠不足所致。但體內陰濕氣還是略重,如今正值寒冬,夫人要多當心當心身子,多穿些衣,注意保暖。”

她忽然覺得,今日的鏡容十分唠叨。

他似乎……是在叮囑着什麽。

葭音還未細想呢,對方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波瀾不驚的瞳眸深處,忽爾翻湧上許多情緒。恰在此時,一道粼粼日光自窗牖傳入,籠罩在他的袈裟之上,少女眯了眯眼,眼前如有佛光閃過,亮眼得不成樣子。

她的心一軟,鏡容的眸光也一軟。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想再說什麽,卻終究只是多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去。

“貧僧鏡容,告別夫人。”

葭音聽出了幾分不對勁。

他的聲音明明很輕,語調卻微沉,仿若在生生壓抑着什麽,不讓情緒顯現出來。

外頭風涼,林子宴讓她在殿裏待着,自己一個人前去送客。

葭音坐在桌案前。

一顆心忽然堵得發緊。

……

屋外。

方一邁過門檻,迎面撲來一道冷風,寒氣逼仄,猶如一把銳利的尖刀,直朝人面皮上、喉嚨處剜去。

那寒風太過于淩冽,鏡容輕咳了兩聲。

林子宴走在他身側,二人生得一般身形,他只一側過臉,便能與這之平視。

“不遠處便是小廚房,聖僧若是身體不适,在下現下就命人熬些湯藥來。”

鏡容搖搖頭,“不必。”

“方才聖僧在殿內也說過,如今正值寒冬,風寒猖獗,此去梵安寺有些距離,不若先喝些溫熱的湯藥暖暖身子,也好抵禦風寒,”林子宴沉吟,“林某聽聞,您在泉村不辭辛勞地治病救人,落下了些病根。”

似有佛光籠于鏡容身上,輕柔地拂至其眉眼處,他聲音淡淡:

“林公子言重了,不是什麽病根,只是些小風寒,養養便好了。”

二人緩步,穿過無人的後院。

林子宴若有所思:“可在下卻聽說,聖僧為了救我家嫂嫂,大雪之夜孤身去取仙靈草,險些連命都丢了……”

鏡容的步子稍稍一頓。

青衣男子也停下來,目光有些逼仄,徑直望向對方。

“鏡容法師。”

林子宴喊着他的法號,一字一字,“您與我嫂嫂,是否還有情——”

灼目的日光下,佛子偏過頭,望向他。

林子宴說的是,有情,而非有私情。

他雖然眼神銳利,可幽深的眼底并無愠怒之意。他也凝望向鏡容,迎上那道平淡的、波瀾不驚的、皈依佛門二十餘年的目光。

對方高居于神壇之上,那一襲袈裟從不容任何人染指與亵渎,幹淨的手指輕撚着佛珠手串,有清冷的佛香自其身上傳來。

幽幽然,循着一道冷風,撲面而至。

鏡容未曾答他。

林子宴雖與他僅有幾面之緣,卻也知曉其清冷的性子,便自顧自地道:

“林某今日也并非興師問罪,更不是想拆散您與我家嫂嫂。您也知曉,現下嫂嫂已是自由身,無論是品行、樣貌、心性,皆是京中貴女之典範,如今更有我林家家世為傍,前來提親之人數不勝數。”

他定定地盯着鏡容。

對方也瞧着他,安靜地聽他繼續往下講。

“林某愚鈍,不懂佛門。”

林子宴道,“可林某知曉,如今嫂嫂雖值桃李之年,面若嬌花,可對于一名女子而言,青春年歲猶如黃金之珍貴。嫂嫂雖居我林家,可這也并非長久之計,林家可以做她的娘家,而非夫家。”

他想起來,三年前的雨夜。

大雨傾盆。

少女一襲嫁衣,躲在樹樁之後,哭成淚人。

一想到這裏,他就覺得一陣心痛。

林子宴想,三年前他沒做的事,如今定要大膽地做一次。

“故此,林某鬥膽詢問聖僧,您對我嫂嫂究竟是何意?若是您當真喜歡我家嫂嫂,願意步入這紅塵之中,我林子宴可為阿嫂準備最豐厚的嫁妝、最盛大的婚宴,若您不願離開佛門,或是對我嫂嫂無意……”

他的聲音沉了下去。

鏡容摘下手裏的佛珠手串。

他的手指生得骨肉勻稱,看上去極有力道。佛珠串被撚着停滞了下,須臾,佛子伸出手。

林子宴一愣,還是下意識地将佛珠接過。

淡淡的佛香自指尖傳來。

青衣之人皺着眉頭,顯然不知對方何意,面色迷茫。

“不知林公子是否知曉當下朝中之事,何氏專權,趁着聖上龍體欠安,于城中設護城軍。貧僧方才一路走來,護城軍密布,幾乎遍及皇城各個繁華街道。”

林子宴的眸光閃了閃。

“貧僧乃出家人,本不應幹涉朝堂內外,只是眼見着護城軍明為官軍,實為官賊,仗勢燒殺搶掠,欺壓城中百姓,目中無人。”

“你是說……”

話剛出口,林子宴又一下子噤了聲,聽着身前之人的話,他只覺得從後背處傳來一陣刺骨的涼意,竟不禁打了個寒顫。

對方說了兩個字:“何聿。”

這讓林子宴忍不住捏緊了剛拿到手的佛珠。

何聿此人,林子宴怎能不知曉?此人乃當朝貴妃娘娘之父,手握重兵,平定敵寇戰功赫赫。自從齊崇齊老将軍告老還鄉後,整個大魏軍隊幾乎是何聿一個人說了算。在朝堂中,其氣焰嚣張,目空一切,但因為這一層兵權,明面上無人敢與之為敵。

也就是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

何貴妃在後宮裏高枕無憂。

而如今——

鏡容想起沈星頌的話來。

皇帝身體每況愈下,正是立太子之際。

何貴妃雖無誕下龍嗣,卻收養了一名皇子。

“所以呢?”

林子宴還未聽懂他的話。

他只是隐約覺得,眼前這位梵安寺聖僧,将要幹一件大事。

“何氏專權,”鏡容垂下眼睫,“大魏要變天了。”

忽然一道驚雷,自天際劈下。

雷光夾雜着刺眼的閃電,将佛子的面容映照得煞白!

方才還是晴空萬裏、旭日和煦,眼下卻是烏雲密布,殘雲與冷風席卷着,洶湧而來。

這一場大雨來勢洶洶。

所幸二人站在廊檐之下,才未被這雨水淋濕。

林子宴轉過頭,高聲喚下人去取傘。

細細密密的雨簾,猶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溜一溜兒地從屋檐上傾落下來。噼裏啪啦地砸在石階上,聽得人莫名一心慌。正出着神,下人已取來兩把骨傘,林子宴接過雨傘,清了清嗓子。

“你先退下罷。”

“是。”

他一手攥着佛珠,一手将雨傘遞到鏡容面前。

佛子輕言了聲,多謝。

與這雨水一道而來的,還有滿院子呼嘯的風聲,他們二人立在長廊的風口正盛處,疾烈的寒風吹鼓鏡容的衣袂,冰冷冷的雨水落在佛子袈衣肩頭。

他雖是出家人。

卻也未能在這滿城風雨中,纖塵不染地全身而退。

更何況……

林子宴攥緊了傘柄,望向身側之人。

瓢潑大雨之下,他一身皎皎風骨。在他的眉眼中,林子宴能看到大廈之将傾的悲色,看到亡也百姓苦的哀痛,看到外戚專權只手遮天的憤然。

更多的,他在對方這一雙清冷自持的眉眼中,看到仁慈,看到悲憫,看到大愛與小愛激撞的陣痛。

他這一生,堅守道義,克己守禮。

恪守的并非僅是佛道,更是天下之大道。

“我愛她,她與佛經一般,都是貧僧所堅守的道。”

他的聲音穿過這一片風雨。

“在泉村時,貧僧曾為夫人寫過一份婚書。”

“婚書,”林子宴不解,“這又是何意?”

“貧僧在來林府之前,便已做好了決定,跟随沈公子入宮,扶持小皇子。宮中兇險,波詭雲谲,此去九死一生。貧僧願以此佛珠為信,婚書上鏡容所言,一直作數。”

林子宴低下頭,看了眼手上的佛珠。

此乃鏡容随身之物,日日拿在手邊,寸步不離身。

“若是貧僧能告捷歸來,便以此為信物,脫下袈裟,迎娶心愛之人。若是去而不返,”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勞煩林三公子,将此串佛珠,葬于梵安寺後山。”

去而不返,定是無全.屍,甚至無衣冠。

林子宴攥着佛珠的手開始發抖。

也許是這風太過于寒冷,林三郎的嘴唇竟翻了白,他将佛珠攥緊了,深深凝望鏡容一眼。

“你說的,婚書上的,一直作數。”

“所以,你必須要贏,必須要迎娶我家嫂嫂。”

“鏡容法師,我等您!”

他立在原地,看着鏡容撐着雨傘,緩緩邁入那一襲雨簾之中。

林子宴站了許久。

心底忽然湧上一種難以言說、久久難以平複之感。

風雨飄搖,大廈将傾。

總會有人退縮,也總會有人站出來。

他凝望那一襲衣影,直到那道身形看不見了,林子宴才緩緩轉過身。

一回頭,就看見同樣撐着傘、立在風雨中的葭音。

她纖細素白的手死死攥着傘柄。

“嫂……嫂嫂?”

她聽到了,她都聽到了。

雨水從她的臉上滑下來。

葭音全都聽到了。

他要去救小皇子,要去救大魏,要去救這天下。

而她,要去救他。

作者有話說:

第 53 章

葭音是在一陣旗鼓喧天中回到林府的。

林子宴早已為她準備好了洗塵宴, 林府上上下下,俱是熱鬧非凡。

他宴請了許多賓客。

林家勢力雖然比不上沈家, 卻也是京城內赫赫有名鐘鳴鼎食之家, 在皇城內,可謂是一呼百應。

林家三公子要做宴,還是未前去泉村治病救人的二夫人準備的洗塵宴, 宴席之上,自然是座無虛席。

葭音先是拜別了沈星頌, 又被林家的人,簇擁着回了府。

只是這一路上,卻看見了些不可思議的一幕幕。

街道上多了些身穿紅色盔甲的官軍,手執長矛,耀武揚威地巡邏着。他們的眼神裏、語氣中, 皆是蠻橫之色。

看上去嚣張極了。

“子宴,這些都是什麽人?”

葭音皺了皺眉頭。

她還記得, 兩個月之前, 街道上分明沒有這些人呀。

林子宴循聲, 望了那“官軍”一眼。

他張了張唇, 似乎想說什麽, 陡然一道冷厲的目光掃來。為首的官軍回過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葭音的話,對方環視了二人一眼。

緊接着, 他看見林子宴腰上的玉佩。

是林家的人。

官軍的目色立馬柔和了許多, 朝林子宴點點頭。

林三郎也搖着鎏金小扇,鎮定自若地朝其點點頭。

待對方走遠, 林三才壓下聲音來。

“這是何氏的人。”

“何氏?”

她聯想到倚桃宮裏, 那位媚眼如絲的貴妃娘娘, “你是說……常山何氏?”

“正是。”

對方點點頭,神色看上去有些凝重。

常山何氏,是何貴妃的母族,手握重兵,一向居功自傲。

因為這一份兵權,讓皇帝對何氏、對何貴妃極為防備,甚至未讓何貴妃誕下一子。

她不過是去了泉村三個月,如今怎麽成了何氏的天下了?

葭音面帶疑惑,還未來得及細細問詢,一行人已來到林家府邸前。

迎面簇擁上來許多家仆。

“恭迎二夫人回府!”

歡喜之聲一道接着一道,其中最高興的,莫過是往日服侍過她的下人。再次踏進林家,葭音心中有諸多感慨。

林子宴帶着她,輕車熟路地越過門檻,走過長廊。

前殿正院,正是人滿為患。

當初憫容生辰,林三公子宴請賓客三日。

如今她洗塵宴,他亦是設宴整整三日。

他就是要告訴全皇城,他們家的二夫人,之于整個林家,同樣是極為重要極為珍貴的存在。

宴席開了整整三日。

她也被林子宴按在主座上,迎着衆人的阿谀奉承之聲,渡過了整整三日。

忽然,他鄭重其事地捧上一物。

“各位請靜一靜,林某今日有件大事,要告知全皇城。”

他的聲音清清肅肅,神色更是十分認真。循聲,衆人疑惑地朝堂上望去,只見林子宴微微一側首,下人立馬會意,替主子将那個小錦匣子打開。

葭音也不明白林子宴要做什麽。

與所有人一樣,望向他手中之物。

那是一封卷起的字書。

林子宴清了清嗓子。

“諸位皆知,林某的二嫂嫂,三年前嫁入林家。三年來為林家,乃至為整個京城,行了諸多好事、善事,可以說,若是沒有嫂嫂,便沒有今日的林府,沒有今日的林子宴。”

青衣男子忽然望過來。

他目光柔和,眉目之中,帶着敬仰之意。

忽然,手握字書,朝葭音遙遙一拜。

她愣了愣,連忙從座上站起來,欲去扶他。

“三郎?”

這又是做甚?

今日,幾乎全皇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在。

林三郎聲音朗朗,不疾不徐道:“至于嫂嫂與我二哥的婚事,想必大家都有所耳聞,當年我二哥故去,二嫂才嫁入林府。名為林家二夫人,實則是守活寡。”

他頓了一下,迎上女子微愕的雙眸。

那一雙美目,含着清澈的光暈,随着婆娑的樹影輕輕晃蕩。

她似乎預料到對方将要說什麽。

只見林子宴将手中素紙徐徐攤開,白紙之上,赫然是他飄逸遒勁的字跡。

“長嫂如母,子宴敬之仰之。三年如流水逝,二嫂為林家殚精竭慮,其中恩情子宴畢生難忘。只是二嫂如今未滿二十年華,正值桃李之年。今日京城諸公既在,還望諸位做個見證。子宴代兄長紙筆,還嫂嫂一個自由身!”

他字字铿锵有力,堅定得不容任何人反駁。

待席上反應過來時,四下一片寂寥無聲。

所有人都驚愕地瞪大了雙眼,望向這位林家的三公子。

——他、他居然要把林二夫人從林家放走?!

那白紙黑字,正是一封由林三郎代筆的“放妻書”,與旁的放妻書不同,其上無半個“棄”字,字裏行間,盡是敬仰與灑脫。

林子宴恭敬地上前,将放妻書塞入葭音掌心。

她愣愣地看着身前之人。

葭音剛來林府時,對方方滿十九歲。

她在林家待了三年,也做了他的二嫂三年,看着他及冠、娶妻、生子。

林子宴敬她,仰她,護她。

她亦是将一顆心奉上。

三年來,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脫離林家。

葭音咬了咬唇,日影有些烈,讓她的眼底起了薄薄一層霧。

回過神來,她的手有些發抖。

“三郎,你确定……要放我走?”

“嗯,”他點點頭,垂下眼睫,目光柔緩,溫聲道,“二嫂,雖然我……也舍不得您,但我同小芸談論過。這是子宴的意思,也是小芸的意思。”

“嫂嫂,您正值青春年歲,我們林家已經耽誤了您三年,不能再繼續耽擱下去了。”

“從今往後——”

林子宴深吸了一口氣,咬着字,擲地有聲,“我會為嫂嫂覓得世上最好的夫婿,擇一門最好的婚事,籌備一場最為盛大、最為光鮮亮麗的婚宴。”

三年前,他眼睜睜地看着,她與那鑲了金邊的棺材板成婚,拜堂。

他未阻止那一場婚宴,至今有悔。

“嫂嫂,”他說給葭音聽,也是說給在場所有、皇城貴胄聽,“從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身,不再受那婚約束縛。你雖然不再是林家夫人,但當同我們林家貴女,從此以後,林家便是您的母家,我們便是您的母族人。”

“待您出嫁時,林家會為您準備最風光的嫁妝,十裏紅妝,八擡大轎。”

“我們會将您盛大、隆重、風光地嫁出林家。”

……

想必這就是他幾乎宴請了全京城貴胄的緣由。

他大設宴席三日,便是要皇城所有人,都看見這一幕。

捏着“放妻書”,葭音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席間,衆人亦是緩緩回過神。

忽然,葭音聽到堂下,有人竊竊私語道:“什麽自由之身,我可是聽聞這林家二夫人與梵安寺的鏡容法師同處一屋,長達兩個月之久。要我說,她怕是早早與那佛子勾搭在了一起,林家面子挂不去,便找了這個由頭将她打發出去……”

作者有話說:

第 52 章

念罷, 鏡容将婚書一合。

葭音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修長纖白的手指捏住婚書的兩角,鄭重而虔誠地将其呈了上來。

他的目光柔和寧靜, 眼底噙着清淺的笑意。那一字字自他筆下、自他口齒中, 如一條溫柔的小溪,徐徐漫至她心坎上。

她愣愣看着紙上——鏡容謹立婚書一封。

對方把婚書塞在她手裏,見她還發着愣, 忍不住笑,“小娘子收好了, 鏡容這輩子,只寫這一次。”

有暖流順着指尖,緩緩逸上來。

葭音搬出之前未喝完的酒。

拜堂,合卺,結發。

今日, 她要樣樣不落地與鏡容完成。

一雙人跪在地上,寒冬臘月, 屋內無蒲團, 地面冰涼得刺骨, 二人卻渾然不覺。她與鏡容一般, 跪得端正, 朝着堂上遙遙一拜。

先是拜天地。

緊接着,是拜高堂。

他們轉過身,對着餘三娘的墓地, 福身。

夫妻對拜——

她未蒙大紅蓋頭, 也并無鳳冠霞帔,挽着慵懶的發髻, 戴着最簡單樸素的白玉簪。

沒有珠光寶氣, 沒有滿室映紅。

唯有一雙愛人, 赤誠、熱烈的,怦怦跳動的心。

鏡容也轉過身,與她對視。

風雪呼嘯而來,雪粒子宛若碎玉,砰砰敲打在窗牖上。葭音呼吸頓住,望入男人一雙眼底。

今夜,鏡容是她的夫君。

她是鏡容的妻。

互相對拜的那一刻,葭音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她伏在地上,忍不住哭泣。哭聲很低很低,雙肩細微地抖動。

隐約之中,她似乎聽到一聲極輕的嘆息。

鏡容攥着葭音的胳膊,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少女的身形輕盈柔軟,一下就從地上撈起來。她趴在鏡容懷裏,将臉埋入對方的胸膛。

“怎麽又哭了?”

鏡容似乎有些無奈。

果真,女孩子都是用水做的。

她的眼淚好像跟不要銀子似的,縱使鏡容有一副鐵石心腸,也要化作繞指柔。

葭音攥着對方胸前的衣裳。

她的淚将鏡容的衣襟打濕了,一張小臉蹭着他,像只被人丢棄了的小貓。

“怎麽哭了,不開心嗎?”

葭音搖搖頭,“不是,鏡容,我是喜極而泣。”

她好久,好久沒有這麽歡喜過了。

她伸出手,抱住鏡容的腰。對方身子微微一頓,還是乖巧地任由葭音抱着。

只聽她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

讓人又生了幾分保護欲。

“鏡容,這兩個月過得好快呀,我感覺,好似昨日才來到泉村,才認識鄭四媳婦、才認識珍珍。”

對方也抱穩了她,應道:

“嗯,是很快。”

快得,似是一場美好绮麗的夢。

“其實在來泉村之前,子宴就勸過我,此行兇多吉少。我來到泉村之後,看着村裏的情景,看着病入膏肓的老人、孩子們……”

正說着,她的聲音稍稍一滞,忽爾揚起臉。

“我還以為,我會走不出泉村。”

說這話時,葭音的話語裏沒有任何的害怕與膽怯,反而溫緩道:

“鏡容,我之前想過,這輩子不能與你同寝,在此處同眠也算不上遺憾。”

昏黃的燈火之下,她忽然拔下簪子,用鋒利的簪尾,劃掉自己的一縷發。

一绺青絲落在少女掌心,鏡容似乎已經預料到她要做什麽,一雙眼靜靜地凝視着她。

葭音從他的腿上跳下來。

輕車熟路地走到桌案前,取出一根繡花針,将鏡容的袈裟取過來。

她撚了一根青絲,鴉青色的秀發,散發着隐隐清香。

拜過堂,接下來就是結發,然後再是合卺。

她要将自己的一縷青絲,用針繡入他袈裟的心口之處。

鏡容沒有攔着她。

月色與燈火一同落下來,籠在少女單薄的衣肩之上。她的眉眼認真,手指緊緊攥着那根繡花針。

一筆一筆,每一針,皆是濃濃的相思意。

雪粒子敲打在窗戶上。

半晌,葭音終于将那一根發繡進佛子的衣袍。

她的繡工向來是極好的。

如今她的針.頭更是又細又密,将那一根青絲完完全全地藏入袈裟之中,旁人根本看不出分毫異樣。

“我将我的一縷發,縫進這件袈裟的心口處,這樣也算是結發。至于合卺,我想了想,你不能飲酒,今日我就網開一面,免去你喝這合卺酒。”

話音剛一落。

鏡容忽然伸出手,将桌上的酒壇子打開。

“鏡容——”

葭音吃了一驚。

她親眼看着,向來滴酒不沾、将規矩刻進骨子裏的鏡容法師,竟兀自倒了滿滿兩杯酒。

他微垂着眼睫,将其中一杯遞過來。

“鏡容,你?”

他是佛子,佛子不可飲酒,自出生起,他從來都沒碰過一滴酒。

鏡容道:“答應過你,今日不做和尚。”

今日是他們二人“成婚”。

也許他不能完整地出現在對方的生命中,不能完完整整地,看着她渡過每一天。

但今日——

“拜堂,結發,合卺,我要與阿音完完整整地走這一遭。”

說完,便與她交臂,互相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鏡容從來沒喝過酒,也不會喝酒。

第一口就被辛辣的酒水嗆到。

一杯下肚,他的耳根子紅了,眼中依稀有着渾濁的酒氣,卻又強撐着在轉瞬之間,恢複成清平之色。

葭音握着酒杯,朝他笑:

“夫君,你真好玩。”

鏡容也看着她,勾唇笑笑。

她走上前,把鏡容手上的杯子拿走,摸了摸他發燙的臉頰。

先前,發簪已被她取下。

葭音一襲青絲如瀑,與皎皎月色交雜在一起。女子低下頭,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佛子,手掌摩挲過他的臉,對方輕輕阖眼。

“醉了麽?”

“有些。”

見他如此誠實,葭音“噗嗤”一聲笑了。她捏了捏鏡容的耳垂,又将手搭在對方脖子上。

他的身體僵硬得不成樣子。

他向來都受不住葭音這般,也又偏偏不說出口,只兀自安靜地受着,默默忍受住心底的悸動。

少女袖口處清香傳來,她身後,是一襲及地的長裙,與窗外的皎皎清輝。

葭音垂下眼睛,凝望着身前之人。

凝望着身前,這一輪明月。

“我原以為,我們會死在這裏。”

“我現在想,我們出去後,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無論是你,還是我,無論是梵安寺的高僧,或是林家的二夫人。鏡容,我們都要好好地活着,為了自己,也為了彼此,平靜地迎接每一場悲喜。”

“你說祝我福壽綿長,鏡容,我們都要福壽綿長,都要平安吉祥,都要喜樂安康。”

黑夜裏,他點頭,說好。

……

離開泉村的前一夜,二人幾乎是一夜未眠。

她靠在鏡容懷裏,如瀑般的青絲垂下,迤逦了一整張床。

這一對即将分別的愛人,有着說不完的話。

旭日初升。

他起床,牽着她的手,替她描眉。

天剛蒙蒙亮,門外就有了動靜,幾乎是一整個村子的人都來了,跑過來哭着送二人離開。

在人群之尾,葭音看見了一直默不作聲的鏡心。

二人對視的那一瞬,鏡心微微一愣,他不安地抿了抿唇,卻看見少女眉目溫和,朝着他粲然一笑。

他也忍不住扯了扯唇角,回之一笑。

珍珍邊哭,邊牽着那頭小羊走上來。

別人要給觀音姐姐送吃的,送穿的,她也沒什麽好送的,只把小羊牽過去。

依依不舍道:“觀音姐姐,珍珍舍不得你,這是珍珍最寶貴的東西,希望能代替珍珍,陪着觀音姐姐。”

葭音差點兒被她給逗笑了。

她揉了揉小姑娘的發頂,溫和道:

“姐姐什麽也不要,姐姐要珍珍好好識字、念書,做一名好孩子。”

鏡容站在一邊,無聲地看着二人。

珍珍滿臉淚,仰起臉。

“觀音姐姐還會回村裏,來陪珍珍玩嗎?”

“會呀。”

“那觀音姐姐,不要忘了珍珍。”

葭音點點頭,又摸了摸她的發髻,溫柔道:“姐姐不會忘記珍珍,珍珍也不要忘記答應姐姐的喔。”

村民護送着三人走出村。

走到大門口的時候,葭音看見珍珍被鄭四媳婦兒牽着,朝他們揮手送別。

小女孩的聲音稚嫩而堅定:

“珍珍不會忘記觀音姐姐,珍珍會好好念書、識字,做一個好孩子!”

她感到無比欣慰。

剛走出泉村正門,就看見村門口接應他們的人。

昨夜下了一場大雪,今日的天氣卻很清朗,日光暖融融的,明媚的一層影,落于那一襲青色衣衫之上。

待看見馬背上的人時,葭音又驚又喜。

“沈館主!”

只見沈星頌青衣大氅,手裏攥着馬缰,端坐在馬背之上。

聽聞聲響,男子側過頭來。

原本是恣意不羁的目光,卻在觸及少女面容的那一瞬,變得溫和下來。

沈星頌翻身下馬。

葭音忍不住迎上前。

她已有許久未見到館主,心中想念得很。

“館主,您怎會在此處?莫不是……皇上派您來接我們?”

沈星頌點點頭,見她衣着單薄,便将身上的青色氅衣解下來,欲披在少女身上。

可這衣帶子剛一解,他就看到葭音身後的鏡容。

沈星頌的目光頓了頓。

他望向鏡容,鏡容也凝望着他。

葭音渾然不覺其中的劍拔弩張,自顧自地問着,“館主是何時歸京的,要在京城中待多少時日?館主,您在江南那邊過得可還好?”

對方轉過頭,溫聲,一一回答。

就在葭音準備坐上馬車之際,沈星頌突然走到鏡容身側。二人離她很遠,葭音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話。

只見着薄薄的日影落在他們身上。

沈星頌面色平淡,嘴唇一張一合,鏡容立于一側,安靜地聆聽着。

葭音全然不知曉,二人所談論的事——

“鏡容法師,聖上龍體每況愈下,眼下便要到了立太子之際,只是小皇子如今方滿三歲,朝中勢力單薄,在下希望,可以得到聖僧相助。聖僧之恩,來日沈某必當湧泉相報。”

作者有話說:

第 17 章

那是一輛看上去很低調的馬車,暗紫色的簾微垂着,簾布流蘇旁,還挂着兩串鈴铛。

聽見太監的恭維聲,有仆人客氣地彎腰點頭,緊接着,又一上前——

“沈公子,到了。”

從馬車裏,施施然探出一只手。

修長,骨節分明,只一眼,便能讓人看出這只手主人的矜貴非凡。

明明是京城裏,不起眼的戲樓子。

接待的卻是達官貴人,甚至還能入宮來給太後娘娘唱戲。

不用想,這棠梨館的館主,定不是一般人。

太監正腹诽着,只見銥誮暗紫色的簾被人輕輕挑起,緊接着是一雙華靴。車內之人稍稍擡眸,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宮牆紅瓦,還有皇後身邊的大太監——德勝公公。

這是一位極為年輕的男子,一襲水青色的軟緞袍,腰間環佩叩着寶刀,手裏随意撚了把折扇。

他眸光慵懶,慢條斯理地掠過那跪了一排的宮女太監,聲音裏帶了些調笑。

“都跪着幹什麽,怎麽,姨母又罵你們了?”

上次他進宮,宮中有眼拙的小太監,認不出他來,被皇後娘娘好一頓責罵。

張德勝唯唯諾諾,點頭哈腰。

将一塊白玉佩奉至男子面前。

“沈公子,這是皇後娘娘要老奴交給您的東西。”

沈星頌擡了擡眼皮。

“皇後娘娘說,有了這塊玉佩,那些不長眼的宮人們便知曉沈公子您的身份。對待公子這種貴人,自然也不會像先前那般不長眼。佩戴着這枚玉佩,公子可在春熙宮來去自如。”

春熙宮住着的,正是皇後娘娘。

“只是——”

張德勝忽然靠近了,一雙眼骨碌碌地轉,明顯是對沈星頌身邊的仆人有所提防。

年輕男子懶懶道:“不必防着子舟。”

太監立馬“嗳”了一聲,躬下腰,小聲極小:“皇後娘娘說,您戴着這佩玉時,千萬要小心何娘娘。”

何貴妃與皇後,宮中一向不和。

一個是寵冠六宮嬌奢無度,一個是前朝老臣心之所向。

二人若是能合得來,那可真是見鬼了。

先前,皇後與何貴妃的周旋中,一直是皇後娘娘占上風。

何貴妃膝下一直無子,如今皇後又懷了皇嗣,倚桃宮那位別提有多眼紅了。

只是……

張德勝又将聲音壓低了些:“何大元帥又打了勝仗,戰功累累,前幾日,剛剛加官進爵……”

何元帥,乃何貴妃之父。手握重兵,戰功顯赫。

朝中不乏趨炎附勢之人,何大元帥這一戰勝了,不知又出現了多少牆頭草。

沈星頌一向無心參與這些紛争。

出身名門世家,他又天資聰穎,生了一顆七竅玲珑心。用皇後娘娘的話說,只可惜她這個外甥不思進取,放着好好的功名不考、好好的官職不做,非要去幹什麽戲班子。

當真是閑雲野鶴,好生自在。

“皇後娘娘說,過去任憑公子玩鬧,娘娘向來不放在心上。只是這一回,公子回宮後萬事須得小心,特別是提防着何貴妃,務必保着皇後娘娘順利誕下龍嗣。”

有個母族人在身邊,總歸是好的。

然而這些話,沈星頌早已經聽膩了。

他随意應付了幾聲,手裏抛着那枚玉佩把玩。日光與清風傾落,斑駁的樹影落在男子衣袍之上。

他踏入水瑤宮。

水瑤宮裏頭的姑娘們早知館主要入宮,一個個歡喜得不成樣子。

“館主!!”

妙蘭第一個擁上來,“館主,您終于來啦。這些天我總是跟二姐姐念起您呢。我們大家都很想您!”

棠梨館的姑娘們,個個是如花似玉的年紀,自然也藏了不少小心思。

而沈星頌生得一表人才,氣度非凡,生于鐘鳴鼎食之家,更是與她們日日相處。

不少姑娘暗自傾慕館主,但是礙着一層薄面,不敢開口。

這回,館主入宮了,整個水瑤宮,是一片生機盎然。

他身邊一下圍了一堆莺莺燕燕。

院中有一顆大榕樹,日光穿過參差的葉,光影籠在是男子衣衫上。

沈星頌溫和地笑笑,忽然想起一件事。

“三丫頭的腿傷怎麽樣了?”

“太醫說好得差不多,已經可以下床走路了。”

沈星頌替對方放下心來。

一雙眼,卻不由自主地往院裏頭望去。

“館主,您是在找誰?”

“沒什麽。”

沈星頌抿了抿唇,随意應付了聲,“我去院內看看,對了,子舟,把我的東西都放到西廂房罷。”

“是,公子。”

一邊說,他一邊揮散衆人,剛一轉角,忽然撞上一人。

悶悶一聲,小姑娘猝不及防地撞到男人的胸膛上,她揉了揉微微有些發紅的鼻子,忽然聞到一陣幽香。

“沈哥哥?”

葭音欣喜擡眸,眼睛亮了亮。

沈星頌的眸光一下柔和起來。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清朗的眸底是一片溫柔的湖色,一時間,就自己的聲音也不知不覺變得格外輕柔。

“提着這麽多東西,是要去哪兒?”

葭音頓了一頓,還未來得及回答,對方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飯籃子上:

“沒有吃飯麽?”

“吃……吃過了。”

心裏頭想着鏡容,她竟一下子犯了結巴。

上次去萬青殿內,見鏡容吃的都是炒青菜炒蘿蔔,他本來就那麽瘦,鏡無做的飯菜還這麽沒有食欲……于是葭音請教了素姑姑,做了幾道香噴噴的素菜,打算送往萬青殿去。

沈星頌笑眯眯地彎了彎身。

他伸出手,親昵地揉了揉小姑娘的發頂,聲音裏摻雜了幾分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出來的寵溺。

“原來小阿音看我入宮,特意給我做的飯菜呀。”

葭音看着沈星頌滿面春風,将飯籃子打開。

最上面一層是白花花的熱米飯,蓋子第二層,是她親手做的燒小竹筍。

葭音心裏默默:嗚嗚嗚。

她委屈地看着沈星頌,然而,對方正一臉興致盎然地研究着她新做的菜品,高興地拿起筷子,夾了一根白白嫩嫩的小竹筍。

又脆又香,格外爽口。

沈星頌又開心地揉了揉小姑娘的丸子頭。

不錯,他養的姑娘長大了,知道他路途遙遠,心疼他了。

如此想着,男人樂樂呵呵地打開飯籃的第三層,那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粥,此刻正緩緩冒着熱氣。

他剛準備誇贊葭音,忽然,看見鹹粥上的幾片香菜。

沈星頌目光一頓。

他不吃香菜,阿音一直是記得的。

作者有話說:

阿音:人家第一次下廚,給鏡鏡做的燒小竹筍QAQ

鏡鏡:剛裝高冷了一章,就有人搶我老婆啦,嗚嗚嗚TvT

小沈:0.0

第 16 章

如此之客氣,如此之疏離。

如此與她保持着一段不近不遠對吧距離……

葭音愣了愣,有些不明白。

他是怎麽了?怎麽故意疏遠她?

趁着她發愣,二師兄已經在不遠處溫聲喊鏡容,鏡無的目光落在少女面頰上,他似乎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忍住了。

回過神來,只瞧見那一行佛子遠去的背影。

清冷,孤寂,一如進宮那日,葭音所見到的鏡容法師。

手抱一把綠绮琴,面色如水,從她身側施施然掠過,目光未有片刻偏移。

溫和,淡雅,空寂,像是一座積滿了皚皚白雪的高山。

葭音垂眼,捏緊了手裏的觀音像。

她偷偷跟在人群之後,看着那行人先是去了一趟太後那裏,而後又是皇後娘娘寝殿。緊接着,才回萬青殿。

少女躲在萬青殿門口,悄悄看他們極有秩序地走進院,走在隊伍最尾的是鏡心,他剛準備關門,卻看見樹幹之後的人影。

“阿音施主?”

葭音在樹後面,對他眨眼睛。

用口型向他說:“莫關門。”

小和尚猶豫了一下。

可方一擡眼,就看見樹影後少女那一雙明月似的眼眸。她眼底似乎含了些笑,正期待地望向他。

就是這一眼,竟叫他鬼迷心竅。

是夜,鏡心給她留了一道小門。

葭音故意等到天黑之時,溜進院中。若是不出意外,此時鏡無等人已經歇下了,萬青殿正殿內,只有鏡容一人護燈。

她一邊蹑手蹑腳地走進去,一邊暗暗腹诽:

這個鏡容,真是好慘一和尚,每回大家都讓他一個人護燈,長夜漫漫,多無聊啊。

少女扒着正殿的門邊兒,探頭探腦地往裏看。

果真,只看到了一個筆直的背影。

他端坐在蓮花臺前,面前是悠悠青燈,古佛觀音。

身後是一簾又一簾素白的帷帳。

微風吹入玄關,輕輕揚起僧人的衣袍。

葭音記得,鏡容的聽力極好。

于是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向前移動——小姑娘腳踝處綁了鈴铛,為了讓那鈴铛不發出聲音,她挪得極慢。

攥着金觀音的手心有些出汗。

然而,葭音不知道的是,她剛走進正殿,跪坐在草蒲之上的佛子睫羽便一動。他稍稍睜開雙目,撚着佛珠的手頓了頓,緊接着,又不動聲色地阖上眼。

鏡容沒有發現她。

葭音隐隐竊喜。

她在離對方還有兩三步時頓住,悄悄地打量他。

他不光模樣生得俊俏,就連背影也很好看。

少女歪了歪腦袋,又瞧見鏡容的側臉。

淡黃色的光暈籠在佛子面容上,紗簾之後,他手指撥動着佛珠串,于黑夜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鏡容,鏡容。”

她在身後,輕聲地喚他。

對方沒理她,手上動作未停。

葭音覺得奇怪。

他不是耳朵很尖嗎?

小姑娘走上前,面前又是一道紗簾,夜風吹鼓了他的袖袍,與素白色的帷帳交織在一起。

他只在這裏坐着,就是一幅好風景。

葭音抿了抿唇,這一回,卻不想再打擾到他了。

——他朱唇微啓,低低地念着經文,聲音溫柔好聽,讓人格外舒服。

她坐在簾子後,托着腦袋,聽他念經。

看他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修長的手指扣動佛珠串。

一時間,她竟有些癡怔。

直到堂上的香炷即将燃盡,佛子吟誦聲一頓。

她正疑惑着,只聽對方道:

“出來吧。”

極輕一聲,帶着晚風,吹到她耳邊。

葭音面上一紅,右手挑開紗簾。

“你什麽時候發現我的呀?”

她走路時,腳踝上的鈴铛一響一響的,比那佛珠聲還要清脆。

鏡容依舊是沒有說話,輕輕敲響木魚。

葭音撇了撇嘴,這個人,真是好生無趣。

總是不理她。

還莫名其妙地對她很冷漠。

他們和尚都是這樣麽?

眼見着香火即滅,她又饒有興味地上前,走到蓮花臺見,葭音回過頭看了鏡容一眼,見他未阻攔,便興致勃勃地取了三炷香,供奉上。

而後,破天荒地雙手合十,朝那觀音菩薩拜了三拜。

佛子終于好奇地擡眼。

“你莫好奇,我拜菩薩,是因為她給我帶來了好運。”

少女笑聲清脆,宛若銅鈴。

“正是因為我演了觀音,皇上賞我,太後娘娘也要獎我,待我回到棠梨館,說不定就是館裏的角兒了。鏡容,我以後就不用再像之前那樣,天天跑場子、打雜活兒了。”

鏡容終于不鹹不淡地回應:“挺好。”

她再也不用看二姐姐、三姐姐的眼色了。

如此想着,少女從袖中取出那樽金色觀音相,恭恭敬敬地擺在蓮花臺前。

“梵安寺有規矩,不能收——”

早料到鏡容會如此說,葭音打斷他,“我這又不是送給你的,我是送給觀音娘娘的。我前來上供,梵安寺莫不是連這個都要攔着?”

她歪了歪頭,含笑看着對方。

鏡容垂下眼簾,終于不攔她。

他未攔她,也未再理會她,專心致志地做起自己的事來。方一阖上眼,便聽到有鈴铛聲響動,身側一尾清風,帶着少女身上獨有的、甜絲絲的香氣。

她湊到他面前。

看着他緊閉着眼與唇,以及紋絲不動的睫簾。

他身上的味道很香。

這是一種極為清淡的、卻很誘人的香氣,乍一聞,只覺得溫和、覺得人畜無害,但當她再将那香氣緩緩吸入腹中時……

冷靜,清幽,一層又一層,幽寒的霜與霧,在夜色中氤氲湧來。

她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幾乎要将嘴唇,貼向他的耳根。

“鏡容,你身上好香……”

不經意間,她的吐息輕輕噴在佛子耳後。

像是一株嬌嫩旖旎的蘭花,盛開在他的肌膚上。

鏡容捏了捏佛珠。

這一回,他聲音中帶了幾分無奈,“莫亂動。”

“莫亂碰。”

“我沒有亂碰,”她委屈道,“鏡容,你這幾天,是不是在躲着我?”

對方一時沉默。

“邦邦”的木魚聲傳來,一下一下,極有節奏,敲得葭音也心尖兒一顫,忍不住又上前去。

“鏡容法師,聖僧,小和尚,唔……你怎麽又不理我了?”

鏡容安靜地阖着眼,輕輕敲着木魚。

木魚沉香,青燈古佛,暗夜幽簾。

少女唇色豔麗,聲音如一朵含着露珠的花。

一聲聲。

第一聲喊他鏡容,他面色未動,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第二聲喊他聖僧,佛子敲着木魚的手仍是平穩,清冷自持。

她再也忍不住了。

第三聲,聲音裏帶了幾分嬌嗔:

“臭和尚,你怎麽總是這樣避我。我還能化作了那洪水猛獸,将你吃了不成?”

“你理理我,理理我嘛。臭和尚,你再不理我,我就要生氣了!”

“你理理我,好不好嘛……”

手臂上忽然一沉,鏡容睜開眼,看見少女下意識地将手搭在自己臂彎上。她今日穿了件極豔麗的衫子,與他青白色的僧袍很不相稱。

一紅一白,煞是刺眼。

他剛想揮手推開她。

卻看見那樣一雙眼。

明豔,昳麗,眼尾微微向上勾着,眼底盈滿了委屈與不解,活生生像一只可憐的小狐貍。

鏡容動作一頓,須臾,別開臉去。

“你……”

“你終于理我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你不要不理我嘛,我在宮裏頭,就只有你這麽一個朋友。我知道你對我好,你在妙蘭、太後面前幫我,這些我都記得的。我知道,鏡容,你是個好人。”

鏡容扭着頭,緘默不言。

葭音繼續道:“我們馬上就要出宮了,以後……可能就不能再見面了。要是你真不理我了,我會很難過很難過的。”

說到這裏,她心底裏竟湧上一層悲傷的情緒。

說完後,葭音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壓到了對方的佛珠串。

她耳邊響起——這串佛珠,是師祖留給我的……

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她像兔子一樣從對方手臂上彈起來。

意外的是,鏡容僅是垂了垂眼,這一回,并沒有再說她。也許是覺得她的語氣太可憐,佛子抿了抿唇,緊接着,葭音聽到他淡淡的聲音:

“既然日後要出宮,不能再相見,施主不必日日再來尋我。”

“你也覺得我煩,是不是?”

“不是。”

“那我在這兒……是不是礙到你護燈了?”

“未有。”

“那你為什麽不讓我來找你嘛……”

鏡容耐下性子,解釋:“貧僧乃出家之人,朝晨誦,夜護燈,蓮花寶座,青燈古佛,沒有其餘空閑的時間來招待施主。更何況皇後娘娘即将臨盆,我等愈加忙碌,有時甚至夜不能寐。阿音,這些你能懂嗎?”

她似懂非懂。

片刻後,失落一聲:“可是,你還未教我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他一怔,而後,葭音似乎聽到了對方一聲輕嘆。

罷了。

鏡容将她領至書桌前,取來筆墨紙硯。

“勒筆為先,這裏,努筆。”

這一回,他的墨落于紙上,原本奔放遒勁的字體被刻意寫成了一個個端正的梅花小楷。

鏡容邊寫,邊輕聲言:“啄一點,而後磔書。”

葭音跟着鏡容,提筆頓筆,可她從未在紙上寫過字,即便很認真地去握筆,寫出來的字也如同小蟲爬過似的。

醜,醜得不成樣子。

她紅着臉,将“葭音”那兩個字捂住。

“怎麽了?”

“不好看……”

清淺的眸光落在素紙上的墨跡,誰料,他竟溫聲贊揚:

“寫得不錯,只是這裏寫得太開,須收一些口,不能太過張揚恣肆。”

葭音握着筆,輕輕“噢”了一聲。

夜色如墨,将二人的身形包裹,淡黃色的光暈籠罩在少女潔白清麗的面龐上,她咬着下唇,又小心翼翼地落筆。

這一回,鏡容眉眼間終于多了幾分笑意。

“不錯,日後就這樣練。”

話音剛落,殿外忽然響起腳步聲。

她大驚失色,慌張地望向佛子——今日她能進萬青殿,全是得了鏡心的“照顧”,若是被人發現了,怕是又要連累到鏡心了。

不等鏡容開口,葭音忽然看到桌子底下的空隙,一溜煙兒地鑽了進去。

鏡容似乎有些無奈。

等她整個人藏好時,二師兄鏡無恰好走了進來。

“今日你跑了一天,看你晚上未吃什麽東西,師哥又做了些飯菜,給你送過來。”

鏡無将一碟青菜、一碟白蘿蔔擺在桌案上。

桌上的白紙已經被葭音抽走,她抱着沾滿墨跡的素紙,躲在桌子下面,瑟瑟發抖。

還好桌子空的對口朝裏面,她藏身在那裏,面前正對的,是鏡容的衣擺。

葭音輕輕揪了揪佛子的衣擺,示意對方,把自己擋嚴實點兒。

鏡無與他随意說了幾句話,忽然又想起什麽來。

“對了,那丫頭,最近還有沒有來找你?”

桌子下的葭音豎起一雙小耳朵。

一雙眼骨碌碌地轉着,只聽鏡容從容不迫,反問道:“哪個丫頭?”

“水瑤宮的葭音施主。”

他夾着筷子,垂眼看着面前的粗茶淡飯,剛準備開口,就又感覺桌子底下的小貓揪了揪他的衣袍。

鏡容一頓,面不紅心不跳:

“沒有。”

“那便好。”

鏡無長舒一口氣。

“師弟,莫怪師兄多言,你和那丫頭最好走遠些。不是師兄不信你,只是這宮中人多眼雜的,流言可畏啊。”

“嗯,鏡容知道。”

鏡無又随意叮囑了幾句。

忽然,他眼睛一亮。

“這不是師父送你的那支毛筆嗎,怎麽今日有閑心拿出來練字了?平日裏見你都愛不釋手的,旁人連碰都不敢碰一下。”

鏡容雲淡風輕:“一支毛筆罷了,沒有什麽敢不敢碰的。平日是怕鏡采他們毛手毛腳的,不小心弄壞了。”

二師兄鏡無興致大發,又重新找了幾張紙,提筆。

一頓龍飛鳳舞後,他這才滿意離開。

末了,還不忘叮囑鏡容好好吃飯。

待腳步聲完全聽不見後,葭音這才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

方才起碼蹲了一刻鐘,她兩腿發麻,酸軟無力。

鏡容在一邊兒,默不作聲地看着她。

眼底裏,似乎有着淡淡的無奈。

“你平日就吃這些飯菜,”站穩了,她嫌棄地看了桌上的炒青菜炒白蘿蔔一眼,“怪不得,鏡無說你不愛吃飯。”

對方一本正經地糾正:“我不是不愛吃飯。”

是着實忙得忘了吃。

剛準備動筷,身側一尾清風,她又走到身邊來。

有鈴铛聲清脆地響動。

少女眉梢裏似有愉悅。

“難怪你最近總是躲着我,原來是鏡無那個禿驢不讓你見我,我就說嘛……”

她笑聲清脆,泠泠如鈴铛一般。

他低聲道:“其實也不關二師兄的事。”

哼,她才不信呢。

少女輕哼一聲,轉瞬,如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裏取出一物。

鏡容有些驚愕,“你不是把她奉在蓮花臺了嗎?”

“我偷偷取過來的,鏡容,你就收下嘛。當作我的答謝之禮了,好不好嘛……”

……

近日水瑤宮異常熱鬧。

經過上次太後生辰宴,皇上隔三差五地叫人過來賞東西。每當太監捧着聖旨來到宮門口時,素姑姑總是第一個拽着葭音跪在最前頭。

賞其他人的都是小頭,賞她的才是大頭。

弄清楚了鏡容不理她的原因、受到了聖上的賞賜,雙喜臨門之際,一封信傳入了水瑤宮。

——館主暫時放下棠梨館的大小事宜,為了慶賀皇後娘娘懷嗣之喜,也要入宮來了!

宮門前,一駕馬車停落。

人還未從馬車上下來,事先便有宮人們竊竊私語。

“一會兒宮裏要來貴人,可要好生迎接了。這可是皇後娘娘的親信,是娘娘母族的人,萬不可怠慢了!”

“……”

正說着,馬車施施然停落在宮門前,立馬有太監捧着笑,迎上前去。

“喲,貴人到了。皇後娘娘特派奴在此迎接沈公子,沈公子萬福金安。”

作者有話說:

第 15 章

他面不改色,一本正經地說道。

說也奇怪,鏡容的聲音并不大,落在人耳中,卻覺得字字铿锵有力,讓人不敢去反駁他。

“三師兄……”

身後的鏡采小心喚了他一聲。

三師兄這是在幹什麽?

任何人都能看出來,方才葭音施主那一舞,着實有些……不符合觀音娘娘的形象。

尤其是在他們出家人眼裏。

觀音娘娘大方端莊,厚德載物。

是他們的心之所向,神之所往。

而葭音施主在臺上扮觀音,席間不少佛子無聲垂臉,默默地低下頭,不敢看她。

聽完鏡容的一席話,臺上的葭音也驚訝地看着他。

她望着鏡容,只坐在那裏,明明是面色平和,周遭卻散發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氣質。

就連皇帝看了,也不好再說什麽。

他畢竟是梵安寺的聖僧。

是梵安寺最德高望重的佛子。

就在宴席陷入了一陣沉默時,一直一言不發的太後娘娘忽然笑出了聲。太後兩鬓已白,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笑容和藹慈祥。

她朝葭音招了招手,“丫頭,過來。”

葭音走下戲臺,小心翼翼地上前。

“再過來,到哀家身前來。”

她無視周圍各種各樣的目光,走到太後面前,只是與鏡容擦肩的一瞬,少女稍稍停了腳步。

一道悠然的檀香,寧靜而清幽。

太後看着她,眉眼裏居然都是歡喜。

“好孩子,讓哀家看看。”

她的手被對方拉住。

“誰說這丫頭演得不像了,哀家就覺得,這戲唱得挺好的。明豔,活潑,看得人心裏頭高興!”

“成天聽那些咿咿呀呀、哭哭啼啼的戲有什麽意思,哀家就喜歡看這種年輕豔麗的姑娘。丫頭,你叫什麽名兒?”

她沒想到太後會這樣贊揚自己,愣了愣,立馬道:

“回太後娘娘的話,民女賤名葭音。”

“葭音,佳音。哀家的小女兒名字裏也有個佳字,看着你,哀家就好像看到了哀家的小女兒。”

此言一出,皇上的面色變了變。

太後的小女兒,佳柔公主,在十六歲那年染病離世。

細細瞧眼前這“小觀音”的眉眼,真有幾分像佳柔公主。

為讨太後歡心,周圍人立馬見風使舵,誇起葭音來。

突如其來的贊譽,讓她十分不适應。小姑娘皮笑肉不笑地回應着,心中暗暗嘆息。

——終于保下這條小命了。

不光保下了這條小命,皇上還要賞她。

“賞,重重地賞!”

那一道目光停駐在葭音身上,她低着頭,不敢望向那一身明黃色龍袍之人。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皇上的目光很奇怪。

他扶着龍椅笑着,眼神卻止不住地在她腰肢間徘徊。不過頃刻,便有宮人識眼色地端來絲帛綢緞、珠寶首飾,在她面前一一擺開。

葭音卻對這些東西沒有興趣。

無論是上好的布匹,或是金銀珠寶,棠梨館向來都是不缺的。皇帝似乎也瞧出了她的心思,眯了眯眼,和善地問道:

“這些若是都不喜歡……你同朕說,想要什麽賞賜?”

葭音略一沉吟。

“民女想要一樽小佛像。”

“佛像?”

她歪了歪腦袋,“嗯……可以戴在身上,或是捧在手上的那種。”

皇帝被她逗笑了,大手一揮,不一會兒,立馬有太監端了一樽金色觀音像來。

不大不小,恰恰能放在手心完全包住。葭音滿目歡喜,開開心心地磕頭謝賞。

只是當她坐回到二姐姐身邊時,似乎聽到了一聲輕蔑的冷笑。

她轉過頭,妙蘭正陰恻恻地盯着她手上的觀音像,眼中似有憤憤。

葭音沒理她,用手指小心拂去佛像上的灰塵,心想着一會兒将其送給鏡容。

他一定會很喜歡的。

誰知,宴會剛散,鏡容已不見蹤影。

太後娘娘傳喚她上前。

按理說,她們已經順利完成了生辰宴的演出,不日便要出宮去,可太後似乎喜歡極了她。皇後下個月臨盆,要她們這一班戲子再留在宮中,日後好慶賀皇後娘娘誕下皇嗣。

葭音自然還要演這送子的觀音娘娘。

從太後那裏走出來時,已日薄西山。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去萬青殿見一見鏡容。

殊不知,萬青殿內,一對佛子玉立與紅蓮水池前,師兄鏡無手捧一把魚餌,明顯心事重重。

“鏡容。”

對于白天的事,鏡無有諸多不解。他很想詢問對方,可又十分相信自家師弟的為人。猶豫再三,還是出聲問道:

“你與那葭音施主……”

鏡容波瀾不驚地望過來。

暮色沉沉,金粉色的光暈落在佛子袈裟上,他眼底也籠了道淡淡的光。

“你今日……罷了。”

話說到一半,鏡無還是覺得有些不妥,嘆息一聲。

水池中魚兒無拘無束地游動,水面清澈見底。

“鏡容,你會不會對葭音施主……”

“不會。”

不等他說完,身前之人立馬截住了他的話。

鏡無愕然回首。

佛子的面容倒映在水面上,眸光與那清水一樣明澈。

“師兄,我只是覺得皇宮草菅人命,不想再徒生禍端。”

看着他面上一陣清風明月,二師兄鏡無終于舒了一口氣。

“師兄,鏡容心中有分寸。”

“你這麽想,師兄便放心了。過些日子,便是皇後臨盆之日,皇上差人來說,你我須得在宮中為皇後娘娘祈福,待皇後娘娘順利産下皇嗣後,便要回梵安寺。”

“鏡容知道。”

這邊正說着,鏡心忽然快步走進來。

因為要參加太後娘娘生辰宴,鏡無便解了鏡心的面壁,小和尚的步子有些急,臉上還帶了些紅暈。

“二師兄、三師兄,阿音施主來了。”

鏡無一皺眉。

既然已演完了觀音,她又來做什麽?

鏡心小聲道:“阿音施主說,是來答謝三師兄的,還帶了聖上賞賜的那樽觀音像。”

鏡無看了鏡容一眼,“跟她說,鏡容如今不在殿內,讓她先回去罷。”

接下來的幾天,她天天跑到萬青殿來。

可次次得到的,都是鏡容不在殿內的回複。

守門的鏡心支支吾吾,完全不敢看她:“阿音施主,您回去吧。我們三師兄今日……也不在殿內。”

她覺得好生奇怪。

早上不在,中午不在,晚上也不在。

一連三日,都不在萬青殿。

葭音隐隐覺得,鏡容在躲着自己。

“阿音施主,您莫再為難鏡心了,真不是貧僧要攔着您,三師兄他真的不在萬青殿。我們二師兄也說了,不讓您進去。”

她沒法兒,只得在萬青殿門口瞎晃蕩。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她遠遠地看見一行佛子朝這邊走來。

只一眼,葭音便眼尖地發現人群之中的鏡容。

“鏡容法師——”

她如小鳥一樣歡快地上前。

隔着一條宮道,朝那邊喊:“鏡容,鏡容,我是阿音!”

對方腳步似是頓了頓,緊接着,依舊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鏡容,這裏!”

這一回,她的聲音大了些。

大到有和尚頻頻側首。

她看見了人群之中的鏡采和鏡心,不知怎的,後者面色有些奇怪,看着葭音,欲言又止。

就在她喊第三聲時——

隊伍終于停了下來,為首的鏡無不知轉頭對鏡容說了些什麽,佛子輕輕颔首。

緊接着,她看見對方終于緩步朝這邊走來。

“鏡容!”

她歡喜地喊他,笑眼明媚。

“你這些都去哪裏了,我去萬青殿找你,你總是不在,我還以為你出宮了呢!”

鏡容垂下眼睫,看着她,沒說話。

“對了,這個送給你!”

她從身後取出一物,獻寶似的呈到男人眼皮底下。

那樽金佛像。

佛子眼神動了動,旋即,面色又恢複了以往的清冷。

見對方紋絲不動,葭音想要把佛像塞到他的袖子裏,誰知,她剛一探出手,鏡容便往後退了半步。

他目色清平,與她保持着極有分寸的距離,如此之疏離,讓少女微微一愣。

“鏡容,你怎麽了?”

為什麽要故意躲着她?

為什麽要故意疏遠她?

她之前還拉過他的袖子,捂過他的眼睛的。

還被他……抱回過萬青殿。

如此想着,葭音的面上不禁帶了幾分小委屈。

可轉眼,她又彎了彎眸,眼睛亮亮的,眼底閃着些細細碎碎的光。

雙手再度,将觀音像遞到他面前。

“我咬過了,這是純金的!值不少錢呢。”

這一回,對方終于忍不住了:“咬得哪兒?”

葭音的聲音小了些:“觀音的耳朵……”

鏡容的睫羽動了動,似乎被她氣笑了,無言了半晌,直到她又堅持不懈地把“小觀音”塞到自己袖子裏——

他伸手,輕輕止住她。

“梵安寺有規矩,貧僧不能收,還望施主将佛像收回。”

客氣,客氣到十分疏離。

小姑娘揚起一張小臉兒,不解地望向他。

“這佛像,是因為你,我才向聖上要的。我如今送給你,是為了答謝你那日的救命之恩,鏡容法師,如果沒有你,阿音怕是要被何貴妃當場賜死在生辰宴上了。”

“所以呀,鏡容法師,你還是收下罷。我要這佛像也沒有什麽用,這還是純金的呢。”

鏡容往後退了半步。

清風拂至佛子臉上,他想起師兄的話。

佛子垂下眼簾,迎上少女灼灼的目光。

“不必言謝。”

作者有話說:

大家放心,鏡鏡是假高冷,對阿音撐不了一章就心軟的辣種 =w=

第 14 章

他信。

從未想過他會答得如此快、如此篤定,葭音愣了愣。和煦溫暖的日光傾灑下來,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亦籠在佛子身上。

他身上,傳來一道淡淡的檀香。

寧靜,幽遠,舒适。

令人忽然感到很心安。

她托着臉,朝鏡容笑。

不過轉眼間,她就笑不起來了。

明天就是太後娘娘生辰宴。

她要當着太後、皇帝、皇後貴妃,當着所有人的面,演那出觀音送子的戲。

若是讓太後娘娘不高興了……

葭音憂心忡忡:

“鏡容,你說,如果我沒有演好,太後娘娘會像貴妃今天對待凝露那樣,賜死我嗎?”

就像殺死一只雞,殺死一只小兔,殺死一只無辜又可憐的梅花鹿。

她也不期望鏡容能回答自己什麽,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兀自長嘆一聲。

“要是沈哥哥在就好了。”

要是沈星頌在,一定會護着她,教她接下來該怎麽做吧。

佛子低眉,也看着水鏡,沒有說話。

良久,他忽然一聲:

“不會。”

“什麽?”

“我覺得,你演的很好。”

鏡容認真地注視着她,“你很認真,也很努力。每個人心中的觀音娘娘都是不同的,你只需要盡全力,去演繹好你心目中的觀音娘娘。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是夜,佛子長跪于蓮花臺前。

自從葭音離開後,萬青殿清淨了許多,鏡無平日上課時,氣氛更是肅穆而安靜。明日便是太後娘娘生辰宴,鏡容今晚還要在正殿之內,護上一整夜的燈。

明月高懸,宮裏的貴人們都歇息下了。

有悠悠然的鐘聲從遠處傳來。

佛子跪坐在草蒲之上,回想起今日白天所發生的事。

倚桃宮,何貴妃,折柳枝,葡萄。

他閉着一雙眼,雙手合十。

微微啓唇,念着佛經。

有風穿過窗牖,送到佛子清冷的面容上。

他的眼前,又浮現出那一只雞、那一只兔,還有小宮女的哭喊:

——鏡容法師救我!

——鏡容法師救救我!

——聖僧救我!!

——聖僧不是要普度世人麽,那……您可否渡渡本宮呢?

佛子跪拜在菩薩面前。

敲着木魚,念着經文,為生靈超度。

月色清淺,灑下了一地銀白色,不知念了多久,忽然又吹進來一尾清風。

“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望菩薩在上,保佑生靈,超度亡魂。”

“望菩薩,保佑……阿音。”

……

翌日,葭音起了一大早。

先是上妝,換衣服,而後她又被二姐姐拖着,去後院開了開嗓。

不光是她,水瑤宮上上下下都緊張兮兮的,唯恐出了什麽亂子,牽連到整個棠梨館。

就連妙蘭也“好心”地湊過來。

“阿音妹妹,你……可是都準備好了?臺詞記牢了麽,一會兒上了臺,可不得馬虎啊。”

葭音轉過頭,沒有理她。

既然是演觀音,必然是穿一身純白的衫子。她向來不喜歡穿白色,總覺得太素淨了,如今看着銅鏡裏一襲白衣的自己,葭音居然覺得自己也稱得上是端莊典雅。

“音姑娘穿白色也好看,”素姑姑在她身後給她梳頭,聲音裏是掩藏不住的歡喜,“音姑娘生得好看,穿什麽都好看。誰說你不能扮大氣端莊之相,姑姑我見着音姑娘現在這一身,不比二丫頭三丫頭差。”

因為是演觀音,妝容須得淺淡些。

少女臉上只塗了很薄的一層桃花粉。

不過她的皮膚很好,像玉一樣瑩白,沒有瑕疵。如今之上一層薄粉,倒更襯得她肌膚紅潤,就像三月裏粉粉嫩嫩的小桃花。

也難怪,沈館主會那樣喜歡她。

素姑姑看着面前的小美人兒,心中微嘆。

準備妥當,葭音在宮女的帶領下,往後臺走。

太後的壽宴,備在了禦花園。

這是她第一次踏進如此奢麗的花園,滿園的鳥語花香、姹紫嫣紅,絢爛得不成樣子。

禦花園內,宴席更是豐盛無比,小宮女們端着盤子,依次袅袅穿過宴席,将上好的佳肴擺至餐桌之上。

葭音躲在後臺,隔着擋板,忽然看到了一行人。

只一眼,她就看到了鏡容。

他的氣質着實太過出塵,讓她即便隔着這麽遠的距離,即便隔着重重人群,還是能快速捕捉到他。

只見佛子抱着一把綠绮琴,安靜地坐在席間,他身前是二師兄鏡無,身後是鏡心鏡采等人。見了梵安寺的聖僧,宮人自然是十分客氣,同他們點頭哈腰,還特意準備了精致的素食。

不知有名宮人在鏡容身邊說了什麽,他微微側耳,垂下眼睑安靜地傾聽,須臾,輕輕點了點頭。

有絮絮桃花被風吹落,墜在他袈裟上。

佛子手指幹淨修長,面不改色地将花瓣拂去。

葭音看得癡怔,一時竟出了神,直到有人着急地喚她:

“葭音,該你上臺了!”

她驀然回過神來。

視線從鏡容身上移開,少女深吸了一口氣,将手放至胸前豎起,穩穩走上戲臺。

素姑姑在臺下暗暗為她捏了一把汗。

音姑娘這身段、這嗓音、這相貌,扮了觀音娘娘……可千萬別出什麽差錯啊。

鼓聲起。

風聲忽然也大了些,獵獵吹到耳邊,揚起葭音鴉青色的發。她看到了正坐在席上的太後娘娘,還有她身側身穿龍袍的男人。

皇帝,皇後,還有……何貴妃。

何貴妃嘴角噙着笑,挑眉望向她。

“法相端莊披彩霞,柳枝斜袅白蓮花。”

葭音剛放聲,就聽到了一陣低語。

她站在戲臺子上,往下瞟了一眼,何貴妃唇角笑意更甚。只不過這一次,她眼底更多的是輕蔑的嗤笑,似乎在嘲諷她。

什麽樣的人,也敢上臺來演觀音娘娘。

不止是何貴妃。

她身側亦有娘娘蹙起了眉頭,有些不解地望向臺上的“觀音”。只見這“觀音”雖然衣着端莊,卻有一雙極勾人的眼。那袅袅的腰肢加上這驚鴻一瞥,哪裏是什麽普通衆生的神仙。

分明是妖精,直把人魂魄勾走的狐貍精!

“這棠梨館,什麽時候送了這樣一個人上來。”

“就是啊,往年棠梨館送上來的伶人,可從來都沒有像這樣的。這到底是給太後娘娘賀壽呢,還是勾引皇上呢。”

周遭傳來竊竊私語之聲。

“三師兄……”

鏡采擔心地望向自家師兄。

鏡容緊抿着唇,擡頭望向臺上。只見少女一襲純白衣裙,臺詞到她嘴裏,卻陡然生起幾分妩媚之意。

她揚聲,吟唱:

“法相端莊披彩霞,柳枝斜袅白蓮花。栉風沐雨來東土,茹苦含辛惠吾華。”(1)

忽然,葭音擡起頭。

四目相觸的那一瞬,她的心陡然一陣跳動,雙頰之上飛了些緋色。

原以為對方也會快速移開目光,誰知,那雙眼一直落在她身上。葭音咬了咬唇,迎着那道安靜的眸光,嬌聲慢慢。

輕吟,淺唱,婉轉,低回。

一曲畢,少女于臺上輕點足尖,袅袅的身形如一朵盛開的紅蓮,笑意與春色剎然盛放。

臺下,不少人霎時失神。

直到何貴妃嬌笑一聲,以袖掩唇:

“好曲,好曲。皇上,今年這首觀音送子,倒是有些特別呢。”

她話中帶着強調,讓人不難看出她的不滿。

立馬有位分低的娘娘見風使舵。

“原來演的是觀音送子呀,也不知是不是臣妾愚鈍,竟不知臺上站了一位觀音娘娘。臣妾眼拙,眼拙……”

皇後亦是面色不虞,皺了皺眉頭。

“好了,都莫說了。臺上那伶人——你且退下罷。”

“這怎麽能讓她說走就走呀,太後娘娘最喜歡的就是這出觀音送子了,那伶人演成這樣,不是折了大家夥兒的興致嗎?依本宮看呀,今年這棠梨宮根本未将太後娘娘生辰宴的大事放在心上,着實應該好好整治整治了。”

何貴妃此言一出,立馬有人應和。

“就是就是,這哪裏還是什麽觀音送子,簡直太不像話了!”

“這哪裏是觀音啊,分明就是妖精!”

“對,分明就是妖精!”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數落起臺上的葭音來。

少女咬了咬泛白的下唇,她顯然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往日在棠梨館搞砸了事,也都有沈館主出面為她撐腰。

而如今——

她下意識地朝鏡容望去。

佛子一身袈裟,端坐在席間,稍稍斂眸,聽着周遭的七嘴八舌。

忽然有人大聲道:“梵安寺的聖僧不也入宮了麽,臣妾終究是個外行人,不如請聖僧評價評價,這世上,究竟有沒有這樣的觀音!”

衆人冷笑着,一下将她推向千夫所指的風口浪尖之地。

她們不光要順着何貴妃聲讨她,還要讓梵安寺的和尚出面,叫她無從辯解。

梵安寺此行,以二師兄鏡無為首。

而如今,他正是騎虎難下。

順着娘娘們的意,便是置葭音與死地。

若不順娘娘們的意……

“聖僧,臣妾愚鈍,不若跟臣妾說說,這世上究竟有沒有這種觀音?”

鏡無一陣沉吟。

不等他思索該如何回應,身側陡然傳來極為清冷一聲,衆人聞聲,只見着那位德高望重的鏡容佛子,眸光清平,從容而道:

“觀音娘娘,千手千面,千面千相。楊柳面,龍頭面,圓音面,白衣面,魚籃面,一葉面,千頸面……面面皆可是觀音。”

聞言,鏡無大吃一驚。下一刻,面色變得煞白。

——他這是……在公開袒護葭音施主?!!

作者有話說:

鏡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引(1):引自網絡《觀音送子》

第 13 章

葭音的心“咯噔”一跳。

何貴妃不僅要當着鏡容的面殺雞、殺兔子、殺梅花鹿,還要當着他的面,殺一個活生生的人。

小宮女泣不成聲。

何貴妃咬定她偷了一串珊瑚耳墜,要将她處以極刑,千刀萬剮,以儆效尤。

“娘娘,貴妃娘娘,奴婢真的沒有偷耳墜子,求求娘娘看在奴婢往日盡心盡力服侍您的情分上,饒奴婢一命吧……”

大太監惡聲聲:“住嘴!說你偷了你就是偷了!來人,上刀子——”

另一個太監雙手捧着一把鋒利的匕首,呈至何貴妃面前。

偌大的後院,好些人圍觀着,宮女太監站了一排,其中不乏有魚那名宮女交好者,面對何貴妃和那把刀子,也只能低下頭,默不作聲。

葭音終于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替那宮女求情:

“貴妃娘娘,您先莫動手。葭音看這其中似乎有些誤會,不若先交給慎刑司,好好調查一番。再者,即便是這宮女偷了珊瑚耳墜,偷盜之罪,也不該動千刀萬剮之刑。”

葭音還記得先前在棠梨館時,也有人偷了沈星頌的東西。

館主只命人打了二十大板,将其趕出棠梨館。

千刀萬剮之刑,簡直……太殘忍了。

“哦?”

何貴妃抱着胳膊,懶懶地挑了一下眉。

“本宮教訓下人,何時竟輪得到你一個小小的伶人來指教了。這倚桃宮,本宮就是王法,本宮就是天。鏡容法師,您說是不是?”

女人一邊說,一邊轉過頭,朝鏡容擠了擠眼睛。

佛子垂下眼睫,聲音平靜:

“她罪不該死。”

“本宮自然是知道,她罪不該死。”

何貴妃冷笑一聲,“但本宮也希望鏡容法師知道,在這皇宮裏,本宮殺一個人,就跟殺一只雞、殺一只兔子一樣簡單。即便是她沒有罪、即便是她什麽也沒有做,本宮殺死她,要賜她千刀萬剮之刑,她也無處申冤。”

“在皇宮裏,除了皇上,本宮之意,就是天意!”

她一邊說,一邊邁開步子。眉目含情,走到那佛子面前。

鏡容一襲青衣,紅色袈裟披身,站得端正,如一棵高聳入雲的青松。

“不過——”

葭音站在一邊,看見何貴妃臉上堆滿了媚笑,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些不舒服。

貴妃拖着聲音,“今日,本宮聽你的。”

她指着癱倒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女,“只要法師您的一句話,本宮就立馬放了她,好不好?”

她靠得極近,近到,幾乎要貼着鏡容的耳朵。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她也長得很妩媚,眉眼婉婉,一雙眼中,仿若含了碧綠的春水,如今正噙着笑,依依朝他望來。

嬌柔的聲音裏,含着幾分示好,幾分蠱惑。

他心中隐隐反感。

聞着她身上飄來的暗香,鏡容微微皺眉,眼中閃過一瞬的不虞。他的臉色很冷,看上去卻不兇,眼睫微垂着,朝那地上望去。

小宮女淚眼漣漣:

“法師,法師救我……”

身側的少女,亦是緊張兮兮地看着他。

與葭音對視時,鏡容抿了抿唇。他回想起來,她似乎很怕血,方才那太監殺雞時,他清楚地看見,小姑娘的肩膀抖了一抖。

她在害怕。

怕血腥,怕生死。

少女眸光怯怯,咬着發白的下唇。

葭音看着,鏡容稍稍一垂眼,面色依舊未變,清澈的眼底鍍上一層慈悲之色。

何貴妃沒有食言,放了那宮女。

看着鏡容抱起琴,往外走,葭音連忙快步跟上。

經過後院裏那一遭,她仍有些心神不寧。

她不明白,為什麽有的人可以這樣草菅人命。

葭音前腳剛追上鏡容,後腳就聽到怯怯一聲:

“鏡容法師——”

是剛剛的那名小宮女。

鏡容頓住腳步,轉過頭來。

那宮女也認出葭音來,激動地“撲通”一聲跪倒在他們兩個面前。

“奴婢凝露,謝過鏡容法師、這位姑娘的救命之恩,二位恩人的大恩大德,凝露定會永記于心!”

葭音看了一眼鏡容。

他依舊面色清平如水。

葭音知道,鏡容做這些事,是不求任何回報的。

她走上前,欲将那名叫凝露的宮女扶起來,誰料,她居然長跪不起。

身子抖得如同個篩糠。

“鏡容法師,鏡容法師……”

她小聲啜泣着,喊着鏡容的名字,“奴婢在倚桃宮待不下去了,還望聖僧收留奴婢。奴婢願為法師當牛做馬……”

葭音看向鏡容。

面前的宮女着實可憐,兩淚漣漣,哭得不成樣子。

“求求鏡容法師,收留收留奴婢,奴婢什麽都會做,洗衣做飯燒水打掃庭院……”

鏡容斂了斂眸,聲音冷靜,不摻雜任何感情:

“梵安寺不收女弟子。”

這是寺裏的規矩。

凝露愣了愣,回過神來,失魂落魄地垂下頭。

“叨……叨擾聖僧了,聖僧與姑娘的救命之恩,來日……若有機會,凝露定當湧泉相報。”

看着那宮女漸行漸遠的背影,葭音有些唏噓。

鏡容此人,仁慈是真仁慈,冷靜也是真的冷靜。

守禮恪道,從來不逾越任何規矩。

正往前走,忽然,葭音眼尖地瞧見面前那一灘殷紅色。

只是愣了片刻,她立馬想起了什麽,撲上前。

一把捂住鏡容的眼睛。

他很高,高了她整整一個頭還不止。

小姑娘努力地踮起腳尖,雙手護住對方的雙眼。

鏡容一怔。

“怎麽了?”

“別看……有、有血……”

前面好大一灘血!

葭音暈得兩腿都軟了。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踮着腳尖,把男人的眼睛緊緊護住,聲音發抖:

“鏡容,你別看。我們繞過去就好了。”

定又是何貴妃故意為難他們的!

葭音咬了咬唇,在他耳邊,溫聲細語地安慰。

鏡容愣了愣,下一刻,就感受到從她袖口處傳出來的幽香。

清甜,幽冷,随着清風,拂在他臉上。

她的小手很軟,指尖很涼,像一塊玉,輕輕地罩在他的眼上。

一陣癡怔,待她把手放下,佛子這才回過神來。

其實他很想同她說,他沒有那麽嬌弱,并不是不能見血腥。

葭音剛把他帶到院外,眼前就一陣天旋地轉。

“小心。”

鏡容扶住她。

她差點兒一頭栽進他懷裏。

葭音握着佛子的胳膊,強行站穩腳跟,這一回,對方居然破天荒地沒有甩開她,而是任由她扶着。

“你暈血麽?”

他看着她發白的雙唇,回想起院中她瑟瑟抖動的雙肩。

“嗯……”

鏡容一陣沉默。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看了她許久。

“怎麽了,”邁過那一大攤血,葭音還有些後怕,“你這麽看着我做什麽?感動了麽?”

嬉皮笑臉。

鏡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自己暈得這麽厲害,還要……”

還要捂住他的眼睛。

葭音沒想到對方會糾結這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她笑起來很俏皮,眉眼彎彎的,嘴角邊有兩個小梨渦。

“其實我也沒有那麽暈,鏡容你看我,不是已經自己克服了嗎?”

剛說完,她忽然跑到一棵大榕樹前,扶着樹幹,彎腰幹嘔起來。

鏡容一時無言。

前面有一方小小的水池,葭音坐在水池邊,掬了一捧清水。

洗了洗臉,她這才感覺頭腦清醒了些。

轉過頭,對方站在水池邊看着她,欲言又止。

“其實也沒什麽大事,鏡容。”

她坐在臺子上,晃着小腳丫。

“我沒爹沒娘,全家在我很小的時候被殺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家被滅門,但從那以後,我看見血就害怕。”

少女垂下眼眸。

她的影倒映在池面上,随着清風,微微搖晃。

“我也不知道那時我幾歲,我躲在稻草堆裏,看他們殺光了院子裏的人。血流了一整個院子,腥紅的血,腐臭糜爛的屍.體,屍骨如山的場景,這輩子我都不會忘。”

鏡容的睫羽如小扇一般,輕輕扇動了兩下。

一向波瀾不驚的眸光中,隐隐有情緒流動。

然而,他仍是什麽話都沒說,走到少女身邊,一言不發地坐下來。

他眉眼安靜,春日的風帶着和煦的陽光,在佛子袈裟上籠一層金粉色的光暈。

葭音側過臉,用手托着頭,沖他笑。

“還好呀,我遇見了沈星頌。”

棠梨館的館主。

鏡容看着她,當她說到沈星頌時,眼底多了幾分明媚的笑意。

“沈哥哥他對我很好,他把我帶到棠梨館,教我唱戲。我當時什麽都不會,因為家裏的變故甚至吓得都不敢開口說話,是他手把手教我。”

“他教我學戲,教我唱曲,教我彈琵琶。鏡容,我的名字就是沈哥哥給我取的。因為我喜歡唱曲兒,他喚我阿音,後來啊,又在前面添了個‘葭’字。”

葭音,佳音。

“他希望,我這一輩子能少受些苦難,所遇件件事,件件是佳音。”

鏡容靜靜地看着她。

看着她講,她和她的沈哥哥。

原來她們口中的沈館主,叫沈星頌。

說到這兒,少女不禁回想起之前那一晚——二姐姐和妙蘭帶着一大幫人,氣勢洶洶地闖入萬青殿。一邊喊着要捉拿她,一邊說那些不堪入目的話。

——你真是不知廉恥,在館裏就勾.引館主,如今進了宮,竟将主意打到了鏡容法師身上!

——我沒有勾引館主!

——你當我們都不知道你在棠梨館做的那些龌龊事?你若真未對館主做什麽,館主能這麽袒護你,竟叫你如此無法無天!!

忽然一陣風,吹皺了眼前的春湖。

湖面之上,泛起陣陣漣漪,二人的倒影在湖面上粼粼舞動。

葭音扭過頭,小心翼翼扯了扯對方的袖子,小聲道:

“鏡容,我跟沈哥哥真的不像妙蘭說的那樣。我從來都沒有做她們口中那些龌龊事。”

她唯恐鏡容誤會,同他解釋着。

葭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他解釋這些,換作以往,她向來都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任憑妙蘭春娘如何說,如何罵,她都不在乎。

而如今……

佛子垂下眼,看着她抓住自己袖袍的小手。

少女有些膽戰心驚:“鏡容,你信嗎?”

緊接着,她就聽到他堅定的回答:

“嗯。”

作者有話說:

前天是鏡容護着音音,今天換音音保護鏡鏡啦~

這一章是鏡鏡的初心動喔!

第 12 章

給鏡容喂、喂葡萄?

握着盤子的手一緊,緊接着,葭音迎上了一道目光。佛子似乎也是不解,微微皺了皺眉頭。他目光緩淡,眼中似有輕微的抗拒。

葭音自然是不知道,在來倚桃宮之前,何貴妃都同鏡容說了些什麽,又做了些什麽。

這麽多年的聖寵不衰,随着年齡流失的,還有她對皇帝的感情。

皇帝已經老了,她卻風韻猶存。

面前的佛子,正是年輕,只一眼,她便被他的樣貌、氣質吸引了去。

這種躁動的感覺,真是許多年都未有過了。

于是乎,她命人去萬青殿将鏡容法師請了來。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她話語露.骨,眉目輕佻。

佛子手抱綠绮琴,紋絲不動。

真是好無欲無求。

何貴妃暗自思忖,這世間,哪有不好.色的男子?莫說什麽遁入空門、六根清淨,那只不過是未在石榴裙下栽倒過一回。一旦嘗過了情愛的滋味兒,再清心寡欲的佛子,也逃不過食髓知味這四個字。

在殿中,她的手差一點兒就要撫上男人胸膛,只見對方眸光一沉,緊接着,一側身。

他的眼神有些發冷。

貴妃冷笑一聲,又差人請來了葭音。

看着面前身段窈窕的小美人兒,她很是滿意。

年輕的面容最歸是好使的,何貴妃心中盤算着,該如何讓兩人聚在一起,擦槍走火。

“喏,去給他喂一口葡萄。”

葭音猶豫少時,卻見貴妃眼神愈發淩厲。

她沒法兒,只好硬着頭皮,端着盤子。

“鏡容。”

她背對着貴妃,朝佛子做了個口型。

“這葡萄看着不甜,酸牙。你少吃一點。”

鏡容似乎對她有點無語。

她這邊還沒說完呢,就聽何貴妃在身後咯咯地笑:

“本宮讓你喂給他吃,又沒讓他自己動手吃,你要先把葡萄皮剝了,再喂到他嘴裏呀。”

這麽……麻煩麽?

葭音完全不知道貴妃娘娘在想些什麽。

她心性單純,可鏡容卻不是個傻的。他叩了叩琴弦,冷白的手指拂過冰冷的琴身。

葭音特意給他挑了個又大又圓的葡萄。

葡萄上挂了幾顆冰涼的水珠,葭音将盤子放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将葡萄皮剝去。

她的手指蔥白,像玉一樣。

水珠挂在她指梢,晶瑩剔透的,像珍珠。

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水珠。

一手剝開薄薄的皮,汁水一下子溢出來,她輕“呀”了一聲,沒想到葡萄汁會有這麽多。

順着她的手掌往下滑,快要蜿蜒她一手!

何貴妃興奮地搖着鎏金小扇,咯咯地笑。

“去給他喂,喂到他嘴裏去。”

葭音覺得她的笑聲很刺耳。

但對方畢竟是宮裏最得寵的貴妃娘娘,她沒有辦法違抗。

只得硬着頭皮……

鏡容一擡眼,就看見面前一襲粉衫的小姑娘。

她看上去似乎有些羞,臉頰粉撲撲的,一雙眸清純明澈,眼尾處卻偏偏勾了點小痣。

葭音伸出手,細白的手指夾着一顆圓滾滾的葡萄。

果肉飽滿,汁水橫溢。

清甜的香氣從她手指間傳來。

鏡容斂了斂眸,細密的眉睫扇了扇,看見她右手上淡紫色的水痕。

流了一手。

嘴巴這麽厲害,做起事來卻笨手笨腳。

只是剝個葡萄,就弄得亂七八糟的。

葭音有點羞愧,把葡萄遞到鏡容嘴邊。

這是她第一次,以這麽近的距離看他。

他目光清淺,無悲無喜。唇線微微抿着,嘴唇很薄。

貴妃仍在身後笑:“吃呀,鏡容法師。”

葭音突然十分緊張。

她深吸了一口氣,把葡萄再度送近一分,這一回,她的手指差點兒碰到了男人的嘴唇。淌過汁水的手指冰冰涼涼的,忽然,她感受到自他鼻息處傳來的溫熱氣息。

一尾溫熱的風,讓葭音的手指一抖。

啪嗒一下,葡萄掉到地上。

她愣了愣,立馬轉過頭,給何貴妃道歉。

對方僅是一勾唇,“無礙,再喂他吃。”

今天這顆葡萄,非吃不可。

何貴妃要眼睜睜地看着,面容冷淡地佛子用嘴唇觸碰到少女蔥白的手指,感受着自她手上傳來的清涼又誘人的溫度,将那顆汁水橫溢的葡萄吃下去。

看他面上佯裝波瀾不驚,喉結卻因為食物的咀嚼,暗自滾動。

她要看他心動,看他迷惘,看他在情愛之中,漸漸沉淪。

葭音又挑了一顆圓滾滾的葡萄。

這一回,她小心了許多,可還有汁水溢出來。鏡容全程看着她,看着她纖細的手指剝開紫色的葡萄皮,待她再度探過來時,男子一垂眸。

他面前,是一雙纖纖玉手。

她袖口處,有一道淡淡的幽香。

鏡容雙手平放在腿上,閉上眼,任由少女将葡萄送到嘴邊。

耳邊忽然響起來,她的嘤咛與啜泣。

“小情郎,小情郎,你讓奴朝思暮想。不若要了奴家去,雲雨巫山,枉斷情腸……”

清冷的風吹入窗牖,葭音看到了鏡容的睫毛根部。

他閉着眼,垂着眼簾,很乖。

乖到任人拿捏。

她忍住心中悸動,将葡萄送到對方嘴裏。男人微微張唇,氣息流動到少女手上的那一瞬,她忽然心一慌。

竟碰到了——鏡容的嘴唇!

葭音手指一僵,下一刻,渾身掀起一股熱燙之意,燙得她臉頰發紅。

她……她不是故意的!

少女往後退半步,冰涼的手指上仍殘存着他唇角的溫度。

他的唇很軟。

軟到她只碰了一下,就驚慌失措地彈開。

定下心神,葭音這才小心翼翼地望向座上的佛子。

還好,他面上一片寧靜,睜眼時眸底并未有波瀾,只是剛剛她手上的汁水沾到鏡容的嘴唇上,須臾,他取出小帕,将唇上的水漬拂去。

“鏡容法師,葡萄好吃麽?”

何貴妃笑着問他。

鏡容面色平淡,沒有理她。

“鏡容法師,甜麽?”

何貴妃笑得很張揚得意,忽然,她拍了拍手,一雙眼死死地盯着鏡容。

“鏡容法師,今日,本宮還為您準備了一份大禮。”

葭音和鏡容都被她請到了後院。

一踏進院子,葭音就大吃一驚,不為別的,只因為她看見一名滿臉橫肉的太監,用手提着一只雞,朝這邊走了過來。

“娘娘,都準備妥當了。”

何貴妃很滿意,轉過頭,對身邊的佛子道:

“鏡容法師,本宮今日喚您來,其一,是想聽聽您的樂曲,其二,是為您準備了一份大餐。”

母雞湯,很是滋補養人。

鏡容聲音清冷:“貧僧不食葷腥。”

“哦,是麽?說不準兒,法師看完後,就想吃了呢。”

正說着,那太監不知從哪兒取來一把刀,對準了那母雞的脖子——

葭音一吓,惶惶然往後退了半步。

她暈血。

暈得很厲害。

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小姑娘頭暈得難受,然而此時此刻,她第一時間想的竟是身邊的鏡容。

出家人,最看不得這些。

她擔心地轉過頭去,只見佛子手撚佛珠,唇線抿得極緊。

葭音立馬道:“貴妃娘娘,鏡容他是出家人——”

“莫要急,本宮還準備了第二道菜。”

何貴妃打斷她。

下一刻,又一個太監,提着兔子的耳朵走進來。

葭音急得直跺腳。

“貴妃娘娘,鏡容他不能食葷腥,也不能見殺生的。”

烈日之下,她揚着一張臉,明明吓得滿臉蒼白,卻還是強撐着頭暈目眩,替鏡容說話。

何貴妃壓根兒不理她,叫人把那白兔帶到鏡容面前。

佛子捏着佛珠的手指泛青。

低低一聲嘆,像是一尾極輕的風。

鏡容面色冰冷,想起來剛剛在倚桃宮內,那女人伏在自己耳邊說的話:

“先生不是想要普度衆生嗎,先生可否,救濟救濟本宮呢?”

彼時,他冷淡地側身,一拂袖,抱着琴就欲走出殿去。

貴妃這才作罷,趕忙喚他回來撫琴。

葭音眼睜睜看着,那群人當着他的面,殺了一只雞,殺了一只兔子。

最後,殺了一頭梅花鹿。

可憐的小鹿倒在地上,臨死前,發出一聲痛苦的呦鳴聲。

她緊緊捏着鏡容的袖袍,許是風聲太大,她感覺他的袖子微微抖動。

“鏡容,別看。”

葭音壓下聲音,試圖安慰他。

“殺生的不是你,作孽的是這群人,鏡容,你沒有錯。”

他沒有錯。

葭音知曉,面前這麽多人,以自己和鏡容的實力,是無法阻止這一場殺戮的。

唯讓少女不明白的是,何貴妃為何要故意針對鏡容,要在他面前,做這出這種事。

不等葭音細想,就聽到一陣哭天搶地之聲。

這一回,被拖上來的,是一名已哭成淚人的小宮女。

“貴妃娘娘饒命,貴妃娘娘饒命,奴婢、奴婢真未偷那串珊瑚耳墜——”

她一身宮服,被人押着,無助地癱倒在地上。

不是雞,不是兔子,也不是梅花鹿。

而是,活生生的人。

作者有話說:

今天更新晚啦,這章給大家發紅包,以後想把更新時間定一下,定在一個固定的時間,大家就不用一直刷新等啦。

第 11 章

鏡容此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二姐姐,妙蘭,鏡采。

還有……鏡無和葭音。

尤其是妙蘭和二姐姐,從未想過這位萬人敬仰的鏡容法師,會在衆人面前如此袒護葭音。

唯有鏡容一個人,面色平靜。

葭音揚起臉,怔怔地看着他。

“她在這裏,有好好練。”

只見鏡容的眸光平淡,像水榭裏波瀾不驚的湖。

不帶一絲漣漪。

“對,你們幹什麽要這麽說我。鏡容法師可以作證,我來這裏,就是為了練戲。”

她也絲毫不膽怯,大膽對上來者的目光。

“你們要我演觀音,可是又不告訴我何為觀音。二姐姐,我便跑到這裏來了。”

這一回,鏡采也點頭了。

“貧僧也可以替阿音施主作證。”

妙蘭本是來看葭音麻煩的,豈能咽下這口氣?她不滿地看了一眼身邊的白衣女子,委屈巴巴:

“二姐姐,葭音她慣會油嘴滑舌。之前在棠梨館的時候,就、就這般……”

不等她說完,少女冷哼一聲。

“怎麽,妙蘭姐姐莫不是覺着我偷懶、不好好練,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演了。怠惰之人,總歸是練不好的,不像姐姐這麽勤快,大半夜還跑到萬青殿來捉人呢。”

她彎眸,邊笑邊道,明裏暗裏盡是譏諷,讓鏡容不禁也瞟了過來。

只見少女一襲粉衣,夜色下明媚張揚得過分,陰陽怪氣的腔調氣得對方面上青一陣紫一陣。妙蘭想出聲反駁,偏偏又被她不痛不癢地拿捏了去。

“妹妹不才,姐姐來演吧。妙蘭姐姐總是說我是塊不成器的木頭,我也覺得姐姐教訓得是,我這塊朽木塊頭真是又笨又懶。這樣,回去後我抄上十遍《館訓》,以表責罰。至于後天在太後娘娘生辰宴上,還得看姐姐的蘭柳之姿。”

她一口一句姐姐妹妹,說得妙蘭臉色更青了。

二姐姐也皺了皺眉頭。

這個葭音……真是油嘴滑舌。

“妙蘭姐姐怎麽不說話了?您大半夜自個兒不睡覺也就算了,帶着一大堆人氣勢洶洶地跑過來,怎麽現在倒像只落湯雞似的。姐姐不是抓住我把柄了麽?我還夥同了鏡容法師,一起做僞證呢。”

回過神來,二姐姐的面色有些難堪,但她也知道,面前此人是梵安寺的鏡容法師,只得将這口氣咽了下去。

妙蘭更是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鏡容,他淡淡瞥了一眼葭音,什麽話也沒說,兀自轉身。

“三師兄。”

鏡采忍住笑意,也跟着離開了。

“三師兄,沒想到阿音施主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嘴皮子竟這般厲害。方才我還擔心,她會受那群人欺負呢!”

如此看來,平日在棠梨館裏,指不定是誰氣誰、誰欺負誰。

鏡采圍着自家師兄,滔滔不絕起來。

鏡容未應答,只見眼睑垂下。

腦海中,卻浮現出那一抹靓影。

少女站在人群中,明明來捉的是她,她卻趾高氣揚,嚣張恣意。

像一只小狐貍。

嗯,一只狐假虎威的小狐貍。

“鏡容師兄?”

忽然一聲輕喚,佛子回過神來。

鏡采眨了眨眼,問他:“三師兄,您覺得阿音施主這個人怎麽樣?”

“伶牙俐齒。”

……

因為有鏡容出面,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二姐姐把她領回水瑤宮之後,就不允許她再踏出宮門半步了。

她很想跑出宮,很想去萬青殿,很想去找鏡容。

想去跟他解釋晚上的誤會——她才不像妙蘭胡謅的那樣,在棠梨館裏勾.引沈哥哥。

自從被半禁足,葭音只能在小院子裏面練戲,而聽衆也從鏡容和觀音像,變成了素姑姑一個人。

她沒想到,會這麽快再次見到鏡容。

倚桃宮的何貴妃差人,請她去宮裏頭唱戲。

何貴妃如今是皇宮裏最得聖寵的娘娘,二姐姐不敢有絲毫怠慢,只好把葭音放了出去。

她跟着宮娥,走在甬道上。

這是她第一次往皇宮深處走。

雖然在宮裏住了一些時日,但水瑤宮地處偏僻,萬青殿就更偏了,她還沒見到過幾位娘娘。聽說何貴妃曾是京城第一美人,生得昳麗動人,也正是因為這張臉,讓她多年聖寵不衰。

如此想着,葭音愈發迫不及待地想一睹這位貴妃娘娘真容。

小宮女規規矩矩引着她,走進了倚桃宮。

“葭音姑娘,這邊請。”

倚桃宮不似水瑤宮那般,宮中布置華麗,盡顯紛奢之氣。

一踏進宮門,她着實吃了一驚。

然而,更令她吃驚的,是出現在倚桃宮的鏡容。

他坐在桌案前,與殿門隔着一道屏風。桌案之上,擺放着他那把綠绮琴。

見了葭音,鏡容也是怔了怔,不等他反應,何貴妃已咯咯笑出聲。

“貴妃娘娘,人請來了。”

“知曉了,退下罷。”

貴妃斜斜倚在軟塌上,面前擺放着一盤葡萄。

玉手纖纖,就一顆葡萄撚起,何貴妃轉眼望了過來。

“你便是這次要演觀音的戲子?”

葭音誠實地點了點頭。

貴妃一雙柳葉眉,鳳眸看上去有些犀利。她上下将葭音打量了一遍,稍一揮手:“你們都退下罷。”

“是。”

一時間,偌大的正殿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何貴妃也愛聽戲,今日把她叫過來,是要她演自己最拿手的一場戲。

而鏡容被請來,居然是……為她合奏?

她心中雖有疑,但還是乖順地垂下眼眸,略一思索,決定演一出《折柳枝》。

不是陽春白雪之曲。

足尖一點,那邊默契地彈出一聲響音。他顯然是沒聽過《折柳枝》,不知道這首曲子講的是什麽。

此乃一位青樓女,與一趕考書生的故事。

書生進京趕考,路遇一窈窕淑女,二人一見傾心,書生許諾,中舉之後必為她贖身。

可世上,最輕賤的,就是已過時了的諾言。

葭音演的這一出,正是青樓女與書生依依送別之時。

眼波流轉之際,她眉目哀婉,水袖輕輕揚起,帶動一尾清風。

鏡容坐于堂上,斂目垂容,幹淨的指尖波動極為清冷一聲。

如有汩汩清泉,從石間流溢而出。

她踩着步子回眸。

“小情郎,楊柳依依,你莫叫奴,朝思暮想……”

忽爾狂風起,春風吹落了一地桃花。

佛子指尖微頓,緊接着,又是一道泠泠之聲。

倚在帳子中的何貴妃忽然發笑:

“法師,您彈錯了。”

“未錯。”

他坐得端正,眼睫垂下,未看貴妃一眼。

鏡容這般,何貴妃也是一愣,不過轉瞬間,她回過神,用塗了蔻丹的手捂住嘴唇。

再度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這和尚,好生有趣。

起初,她只覺得他眉眼好看,今日一見,更是被他身上的氣質所吸引。

清清冷冷的,好像他的琴音。

從皚皚雪山而來,翩翩然,降臨這人世間。

貴妃眼中興味更濃。

于是乎,她請了那位最會唱豔曲兒的伶人來,當面唱給她聽。

《折柳枝》,折的是姑娘窈窕的身肢。

沒一會兒,葭音便唱到了全曲最精彩的部分。

花前月下,纏綿悱恻,耳鬓厮磨。

那伶人眉目婉婉,低聲吟唱,嬌滴滴的一聲,如同鳥兒啼春。淫.亂的月色在面前鋪展開,她的聲音裏,是青樓女的嬌呵聲、興奮聲、哭啼聲……

她叫得,很是動人。

聽得何貴妃面色一紅,心中一下有了許多悸動,捏着葡萄珠子的手一緊,“嘭”地一下,溢出許多汁水來。

葡萄汁水濺上裙擺,她呼吸發急。

一雙眼裏平白多了些媚态,望向那案邊的玉面郎君。

他紋絲不動。

細密的眉睫垂下,他手指撥動琴弦,耳邊傳來女子一聲聲啼哭,嬌怯得不成樣子。

“小郎君,小郎君,啊,小郎……君……”

青絲繞帳,桃花滿床。

高山流水,泠泠作響。

皚皚雪山之上,忽然開了一束桃花。

一連串的舞動,葭音呼吸也變得急促,她腰肢纖細,伴着琴聲作舞,玉足輕踏,腳踝處響了幾聲鈴铛。

一曲畢,她臉上多了些桃紅。

面色更紅的,是靠在軟塌上的貴妃。

她再也無心去吃葡萄,一雙眼直勾勾地盯着桌案邊的男人——方才那一曲,居然讓他生生熬了過去。她不禁好奇,這世上,當真有如此清心寡欲之人?

當真如此,無欲無求?

何貴妃招了招手。

葭音乖巧地走上前。

“喏,這盤葡萄,你端着。”

葭音不解地擡起眼眸。

這不看還不知道,一看,何貴妃心中微微一驚。

方才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佛子身上,直到這伶人上前,她才陡然發覺。

小姑娘有一雙要人命的眼。

這雙眼,比她年輕時還要嬌麗,還要明豔動人。

葭音微垂着面容,将葡萄端着。這是聖上專門命人為貴妃準備的冰葡萄,不僅甜、汁水多,而且冰冰涼涼的,有解暑之效。

下一刻,她便聽到貴妃命令道,聲音裏摻雜了幾分笑意,和幾分不明的意味:

“喏,你去,給他喂一口。”

聞聲,坐在桌邊的鏡容,終于擡起眼。

作者有話說:

叮,神助攻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