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3 章 兩百一十四章:時間的橫截面

天空與大地像是兩塊平坦的面,他們相互平行着,不停地延伸,永遠也不會相交。

司命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夜。

她立在神殿精致奢美的藻井下,目光幽邃地望着時淵,整個世界都像是一個靜止的符號。

先前她敗了之後,原本想繼續出劍逼寧長久解開奴紋,但對方的精神力可以控制并刺激奴紋,她心中有隐憂,沒有出手。而回皇城的一路上,寧長久傷勢很重,破綻百出,但自己卻不可能去殺死他,因為他們還需要一同走出,拼湊日晷。

又是一個死結。

這是司命永生難忘的一年。

哪怕是當年神主大人,她也只需行禮,無需下跪,更別說被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施加責罰了。

但她卻也沒有最初刑架上那種仇恨的心境了,她明明堕入泥沼,卻反而平和了道心,漸漸回歸當年坐鎮神國時的情感。所以她甚至不确定,這對于自己而言,到底是福是禍。

夜間,邵小黎沒有單槍匹馬來挑釁司命,她有條不紊地安排清楚了城中許多的事宜,将自己要遠行一事告訴了幾位大臣,讓他們主持大局。

而寧長久也在斷界城中住了一夜,他的傷勢已經被修羅神錄治愈,他每次仰望天空時,腦海中都會翻騰起罪君的影,只是那個影也随着罪君退場之後被神秘地遮蔽,無法回想起具體形容。

他們一道眺望天空,直到黎明到來。

邵小黎已經收拾好了行囊。

“這城裏也沒有什麽老大看得上的東西,就只好讓小黎送送老大了。”邵小黎這樣和他說。

她發現寧長久看向自己的目光很是和藹,倒有些像是爺爺在看孫女的感覺。

這話一出,原本還心存僥幸的司命閉上了眼,無力發問:“你想送到哪裏?”

邵小黎理所當然道:“當然是能送多遠就送多遠呀,怎麽,司命姐姐對我是有什麽意見嗎?”

司命沒有說話,她現在只想早些離開,一點不想惹惱這個死丫頭。

血羽君立在清晨的城牆上,它眺望着遠方,看到寧長久他們走出王宮時,撲棱着翅膀飛了上去,道:“寧大爺啊,等你走出去的時候,也差不多該三年之約了,到時候可別太丢人才好啊。”

寧長久微笑着看着它,道:“可惜沒辦法帶你出去,不然可以看看我是怎麽揍那個丫頭的。”

“寧大爺能揍其他人我信,遇到我們殿下,還是夾着尾巴做人比較好。”血羽君侃侃而談道:“本天君出不出去都無所謂了,在這裏好歹是個守護神,要是到了外面,撐死了就是你們後面的小喽喽,唉,本天君寧做雞頭不做鳳尾,還是這裏惬意一些啊。”

寧長久點頭道:“那你好好守着這裏,要是哪日我回來,發現此處生靈塗炭,我就拿你是問。”

血羽君心想夜除死了,司命要走了,除非再來一個神國之主,否則它簡直就是這裏的雞王。

它伸出了翅膀,拍了拍自己的雞胸肉,做出了擔保。

邵小黎背上了放着幹糧和水的行囊,又清點了一遍,與他們一道出城。

這是一條不知該延綿多少萬裏的旅程。

這一路上,無論是深峽火山還是雪地,都還留存着他們戰鬥的痕跡。

“這個世界真的有盡頭麽?”邵小黎問道。

“有的。”司命答道:“我與夜除當初便是從那裏墜隕入這個世界的。”

邵小黎一板一眼道:“說話之前要喊主人,老大是男主人,我就是女主人,懂不?”

司命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用哄小孩的語氣道:“是……女主人。”

邵小黎哼了一聲,也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出了深峽之後,寧長久從胸口中拔出了那柄如白銀鑄成的修羅之劍,他踩在劍身上,被劍托着懸空而起。

司命也喚出了黑劍,先行踩上之後,她看向了邵小黎,道:“女主人,上來吧。”

說着她很是不善地抓着邵小黎的後領,一把将她拉到了後面。

邵小黎對于這般無禮的行為很是氣惱,她本想借機教訓司命一番,但黑劍忽然升空,吓得邵小黎一把環住了她纖軟的腰肢,緊緊地貼靠着她。

司命禦劍跟上了寧長久。

邵小黎雖也有長命初境,但她卻也只低空禦劍過,飛得遠遠沒有現在這麽高。

如今整個世界都在眼中顯得渺小,于是她也覺得自己渺如微塵,心生恐懼,只好乖乖抱着眼前的女子。

飛到高處之後,邵小黎更清晰地看到了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像是一個又一個獨立的方格子,每個方格子都有着自己獨特的色彩基調,或黑色,或灰色,或是岩漿幹涸般的深紅,總之都透着一抹絕望。

“這究竟是一個怎麽樣的世界呢?”邵小黎喃喃道。

司命答道:“一個你難以想象的世界。”

邵小黎氣得擰了下她的腰,道:“這不是廢話嘛……你真當我是小孩子呀。”

司命微笑道:“前些日子教你的東西,都記熟了麽?”

邵小黎當然記熟了,但她嘴上卻道:“教的東西?你教了什麽呀,不就每天欺負我……”

說着,邵小黎望向了寧長久,道:“老大,你怎麽不說話呀,你都要走了,就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這些天,邵小黎已經纏着寧長久說了很多了。

寧長久無奈道:“你還有什麽想聽的故事嗎?”

邵小黎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道:“給我講講你和陸嫁嫁還有趙襄兒的故事吧,還有那個叫寧小齡的小師妹,她名字也帶個小字哎……”

寧長久道:“這些都是不傳之秘。”

邵小黎早已料到這個答案,道:“小氣。”

司命冷嘲熱諷道:“看來我還不止一個女主人呢。”

邵小黎環着司命的腰肢,風掠過耳畔,景掠過瞳孔,飛速地倒退。劍快得令她有些心悸,仿佛分離就在不久之後了。

司命的話語也讓她添了幾分煩心。

片刻之後,寧長久忽然聽到身後女子短促的清吟,他皺眉回頭,看見司命的雙腿緊絞,身子微屈,淡緋色的臉上泛着怒容。而她腳下的飛劍随着她不停地晃動,邵小黎驚呼着,身子一斜,竟直接從劍上摔了下去,司命眸光一厲,一把将她扯了上來,夾着她的腰,讓邵小黎面朝下方。

不久後,寧長久便聽到了邵小黎的呼救聲。

他雙手攏袖,懶得去管,讓她們自己去解決彼此的恩恩怨怨。

劍飛空而過,已經掠上了茫茫雪原。

那一邊的動靜也已平息,邵小黎重新站在了司命的身後,淚眼婆娑地環着她的腰肢,心中暗暗地罵着老大見死不救。

“你若再敢碰那裏,我就把你衣服剖了扔下去。”司命冷冷地威脅道。

邵小黎被迫低頭,手心卻有些發癢,恨不得再伸過去按一下。

他們的劍雖飛得很快,但這個世界太大太大,來到雪原之時便已花了數個時辰的時間。而因為此方天地限制境界,他們也無法一直禦劍,只能飛飛停停。

“若我們真出去了,我倒是想去看看你那兩位心愛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國色天香,能讓你這樣的人這般念念不忘。”

他們停下劍走上了雪原,司命看着寧長久少年模樣的臉,笑着調侃了一句。

寧長久平靜道:“出去之後我們便分道揚镳,各走一邊,以後有緣就見,無緣就不見。”

司命無聲地踩過地上的雪,晶瑩的雪擁上了她的玉足,寒意沁入其中,肌膚泛着淡粉的顏色。

司命微低着頭,看着黑袍下偶爾顯露的足尖,微笑道:“若我偏要見,再将此處發生的事情告知她們,你說,她們會怎麽想,怎麽做?”

寧長久腳步稍頓,他側過些頭,落在司命身上的目光微冷。

“你可是答應不碰我的,主人要守信呀。”司命翹起的嘴唇淺如新月。

寧長久神色緩和,點頭道:“嗯,我向來守信。”

司命的笑卻依舊沒能持續太久。很快,寧長久再次開口,淡淡道:“小黎,先前這位姐姐怎麽欺負你的,現在欺負回去就好,老大給你撐腰。”

原本有些喪氣的邵小黎一下子精神了,“小黎遵命!”

司命的臉色一下子難看了起來。

寧長久在雪地上盤膝而坐,調養了一刻鐘後,邵小黎帶着司命從雪地裏走了回來,司命一語不發,默默地蹲下身子,掬起一捧雪拍上了自己發燙的臉頰。

“其他地方要幫司命姐姐捂捂嗎?”邵小黎在她的身邊蹲下,微笑着發問。

司命強撐着平靜道:“不勞女主人費心了。”

這些小小的插曲并沒有耽誤太多的時間,穿行了許久之後,她們終于離開了雪原。寨子裏,邵小黎忍不住回到那舊宅看了看,然後輕輕地掩上了門,扣上了鎖。

夜色再次降臨的時候,他們已經遠遠地離開了寨子。

邵小黎有些怕黑,便不計前嫌地依偎在司命的懷裏,腦袋枕着她的胸脯。

“這裏的時間是不是過得很快啊?等我回去的時候,會不會成老太太了呀。”邵小黎擔憂道。

司命道:“放心,時間歸我掌管,跟在我身邊就便可無恙。”

邵小黎連忙靠得盡緊了些。

寧長久忽然問道:“我們現在在哪裏?”

邵小黎望着四周,黑暗中她隐約可以看到這是一片即将變成沙漠的荒原。

這些地方哪怕是司命應該也沒有來過吧,誰知道是哪裏呢?

邵小黎正這樣想着,卻聽司命說出了一番讓她木然許久的話語:

“我們距離‘現在’還有兩百五十萬年左右。先前我們走過的冰川,是四百萬年後的冰室年代,那是生命最後的光輝。那之後,鯨龍這樣的生物将再不複存在。”

邵小黎聽得雲裏霧裏。

寧長久看着夜空,露出了慨嘆的神色:“我們城外的黑峽,那些攀在岩壁上的嬰兒,其實也是人吧?”

司命輕輕搖頭:“并不算,那是另一條進化之路,只可惜環境太過惡劣,他們并沒有成為我們,哪怕舍棄了這麽多,依舊只是弱小的怪物。”

司命說着說着忽而笑道:“淘汰與清洗所象征的不一定是進化,太過惡劣的環境裏,留給生命的只是絕路……當然,那也是百萬年之後的事情了,哪怕是古神,也活不到那一天。”

寧長久道:“這是無法改變的未來麽?”

司命搖頭道:“我不知道,但這是如今時間的指示。”

邵小黎漸漸地聽懂了,道:“你們的意思是,斷界城所處的地方,是幾百萬年後的未來?”

司命說道:“斷界城是個例外,那是那個女人造的東西,只是為了收容那批族人。”

邵小黎回憶着城外惡劣的世界,他們一路走來,見過了火山的遺址,見過了毒物彌漫的峽谷,見過了生靈稀少的荒原,這些地方,他們斷界城的人,花費了數百年才開墾而過,終于去到了冰原。

可他們以為的希望,與真正的終點不知隔了多麽漫長的光陰。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長夜啊。

邵小黎從司命的懷中掙起了身子,她時而向前望去,時而向後望去,道:“為什麽會這樣呢?”

沒有人回答她。

邵小黎沉默了許久,望向了司命,認真問道:“那這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世界?”

司命與寧長久異口同聲道:“這是時間的截面。”

……

……

“我們如今置身在山海蒼流秘經裏,那是神主王座邊的典書,也是這個世界的史書。它推算并記錄了世界誕生之初至今的億萬年,也推算了千百萬年後的未來,神主死後,他的意志納入秘經之中,于是這個世界便更加褒博而真實。”

司命的話語平緩地響起了在夜裏:“所以我們相當于從史書的最後一頁往前走,走過這個世界未來,現在與過去,一直到盡頭。”

“盡頭?”邵小黎的心緒久久不能平複,忍不住問道:“盡頭又是什麽呢?”

司命道:“那是萬物的開始,是混沌的開篇,是一切璀璨萱發的起點,也是……山海蒼流秘境的扉頁。”

“我們是書裏的人嘛……”邵小黎道:“那斷界城的人呢,他們實際上是永遠也走不出的嗎?哪怕來到盡頭,也只能看到無休止的混沌?”

司命嗯了一聲,道:“确實如此。”

這個結果如此令人絕望。

寧長久先前也猜想到過這個世界的全貌,所以他曾刻意讓劍經之靈注意岩石的紋路,便是想要推測當前的時代。

邵小黎來到了司命的身邊,輕輕地依偎了上去,道:“你們以後還會回來的,對吧?”

司命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輕輕點頭:“會的。”

邵小黎伸出了手:“我們拉鈎!”

黑夜中,三人的手指碰在了一起。

遠處有風吹了過來,那是盡頭吹來的風,掠過了億萬年的滄海桑田。那些或燦爛或寂寞的漫長時代,在這個世界裏,也不過是幾千裏土地的縮影。

黑夜中,他們休憩了一會兒,繼續向前走去。

“我們的一個呼吸,在真實的世界裏,就是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麽?”邵小黎忍不住屏住了些呼吸。

司命的話語柔和了一些,道:“你不必為這些多想。也是我的不好,我不該告訴你這些的……既然看到,就無法忘記,這注定是你将來的心障。”

邵小黎嗯了一聲,努力平複了心緒。

黑夜中,她看不清周圍的場景,一切除了荒涼好像還是荒涼。

許久之後,天空再次亮了光。

他們又來到了一片冰原。邵小黎在心中推算了一番,知道這大約是幾十萬年後的事。

從這本史書的尺度上來看,卻只算是短暫的一截。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

寧長久忽然禦劍停下了腳步。

“真是美好的年代啊。”司命環視四周,不由地慨嘆道。

那是一片青山綠水的港灣,高霞朗映,桃花漫山,數點青峰如墨,蜿蜒溪水如緞,裂谷深峽之中,隐有村莊農舍,其間男耕女織,雞犬相聞,樂而不知憂愁。

這個時代裏,世界的崩壞遙遠如傳說,千萬裏的冰封也還未到來,它馨寧得仿佛停船靠岸的扁舟,兩岸盡是煙柳繁華。

不止是邵小黎,哪怕是寧長久,也覺得流連忘返。

“但這終究不是真實的世界。”司命眸光中的流連之色淡去,道:“這只是秘經中的記載。”

寧長久卻道:“可他們那樣真實地活着。”

司命淡然一笑:“那是他們的幸運,也是不幸。”

他們永遠也無法覺醒,無法了解到世界的真相,卻能永遠地快樂。

寧長久知道,他們可以沉醉,但自己卻必須清醒。

這些美景是牽衣待話的依依楊柳,卻終究不是離人真正的手。

邵小黎忽然道:“我們留下一些東西吧。”

“嗯?”寧長久回身望去。

邵小黎認真道:“我覺得,每一個年代,都應該有它自己的名字。”

寧長久露出了微笑,将自己的劍遞了過去。

邵小黎接過了劍,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在一塊石頭上刻下了兩個字:“桃鄉。”

從此以後,這一段歷史擁有了它的名字:“桃鄉。”

……

之後他們繼續向前。

邵小黎累了便趴在司命的背上睡會,而他們三人每經過一個地方,便在那裏的石頭上刻下一些字。

這是他們來過的證明。

而桃鄉之外,大約三千年前的世界,卻好似有一個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斷層。

那道斷層之後,便是蠻荒的時代,氣候溫暖,兇獸橫行,古神于暗中孕育。最初的人類刀耕火種,茹毛飲血,蹒跚前行之時偶爾仰望星空,那時的他們還不知道如何把劍升上天空。

寧長久在一塊石頭上刻下了“洪荒”二字。

再向前,氣候越來越冷,時序也開始錯亂,這是冰河來臨的征兆。

世界就像是無限次地進行着某個循環,它接納着泅渡過災劫的生靈,也孕育着嶄新的生命,然後再在許多年後将它們一同摧毀。

寒冷再次來臨,世界被冰雪覆蓋,許多陸地都沉入海中,整個世界像是一個巨大的冰室,看不到一絲生命存在的痕跡。

邵小黎冷得恨不得直接鑽入司命的衣服裏。

臨走之前,她在這裏刻下了“雪國”二字。

接着冰川消融。

這是被司命取名為“寂靜”的年代。

寂靜時代之後,山脈高高拱起,熔漿撞擊海水,滾滾的濃煙遮天蔽日,災難重新雕塑着山川,世界像是陷入毀滅的浩劫,也像是接受嶄新的洗禮。

寧長久刻下了“劫灰”二字。

這一段歷史便被命名為“劫灰年代”。

他們一直向前走,然後見到了災難的開始。

一顆星星劃破了天際。

再往前走,便是令寧長久都覺得嘆為觀止的時代了。

那是屬于太古蒼龍的時代。

無數的古龍穿行于世間。它們有的如巨蟒,生長鱗爪,有的如巨大的蜥蜴,覆着翼展極長的翅膀,它們纏繞在天然的神柱上,噴吐着龍息,每一個響鼻之間都是雷與火的摩擦。

它們是這個世界絕對的主宰。

只是它們遠眺之時并不知道,這已是王國的日暮。

這是“蒼龍”年代。

他們越往前走,話就越少,滄海桑田的變化不僅重塑着世界,也無聲地改變着他們的道心。

司命哪怕早已見過這些,卻也難以抑制住所有的情愫。

之後他們又見證了許多生命的開始與湮滅。

世界的容貌不停地變幻,一切都在返本歸元,漸漸回到初始的時刻。

他們看到了第一條魚跳上了岸,那時候的生命還沒有生長出脊椎。而每一條弱小的,透明的魚,都有可能是未來橫行天地,咆哮世間的古龍。

明明這是世界的開始,可山脈和地勢卻越來越褶皺,就像是暮年的老人。

之後他們又淌過了海洋沉積的碎屑,一點點走向終極。

巨大的冰海世界劈面而來。

那是他們有史以來見過的最大的“雪國”,也是世界誕生以來的第一次雪國,這裏沒有任何生命與植被,寂靜地就像是一顆龍卵的化石。

“就是這裏了。”司命輕聲開口。

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又走過了将近一個月。

對于邵小黎來說,這片冰河是寧長久離去前的無際長夜,而對于外面的等待者而言,這便是他歸來前的漫漫黎明。

兩柄劍一同飛上蒼穹。

同行的三人向着冰海的盡頭掠去。

冰雪的世界消失,一切都這裏切斷。他們像是來到了懸崖邊上。

這是整個世界的盡頭。

盡頭的平面向下跌落。

前方是噬人的黑暗,其中似漂浮着無數寂滅的星石,也像是傳說中神祇孕育的混沌黑海。

那裏沒有一點光,冗長而寥廓的黑暗如此地令人絕望。

他們終于來到了這裏。

“一個人回去的話,會害怕嗎?”寧長久自黑暗中收回視線,望向了紅裙的少女。

邵小黎揉了揉眼睛,道:“有老大在就不怕,沒老大了……也只好不怕。”

寧長久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将靈力源源不斷地灌入她的身體,柔聲道:“我會來接你出去的,到時候小黎應該真正長大了。”

“嗯,我們拉過鈎的,老大不許食言啊。”邵小黎強忍着淚水。

少小離家老大回。

老大終究是要回去的,這是第一次見面時,她就知道的事情。

而離家的她也要回去……他們是截然相反的道路啊。

送君千萬載,韶顏未曾改。

“開始吧。”司命眸光低垂,自傷春悲秋中回神,喚出了一只宛若月光凝成的小雀。那是日晷煉出的靈。

寧長久也喚出了金烏。

兩者極有默契地相融,于空中幻化成了完整的日晷的形狀,它們一同投入了黑暗的海洋裏。

司命忽然回身,擁住了邵小黎。

紅裙子的少女也踮起了腳尖,她在司命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麽,接着捧住司命的臉,吻上了她嫣紅的唇,牙齒咬住粉嫩的唇瓣,許久之後才松開。

日晷沉入了黑暗的海。

接着混沌的世界沸騰了起來。

似是古代神話裏盤古大神以斧開天,一束束耀目而燦爛的光芒照破了永恒的黑暗,其下似有鲲鵬拱起身體,即将刺破萬鈞的海水,展露出神話的身軀。

人類的悲歡離合,山海的滄桑變遷,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史詩般的開篇裏顯得渺小。

司命緩緩回身。

貫穿寰宇的光淹沒了她。

這是他們所見到,前所未有的光明。

寧長久心中的血脈于此刻奔騰咆哮,化作排空的怒浪,為眼前的一切鼓舞。

前方,混沌的黑暗裏,一輪蒼紅的太陽緩緩升起。

這是歷史開始之前的第一場日出。

他們每個人都是見證者。

而神國沉寂了七百年的大門,也終于在此刻為他們敞開。

……

……

(感謝萌主大大雪晶淩打賞的舵主!感謝舵主萬重山l打賞的大俠!謝謝二位大大的打賞支持~~~)

第 212 章 兩百一十三章:為奴

神殿,斷界城王城之巅,兩人身影相對而立。

長風過處,黑裳白衣一同舒卷。

他們手中握着的劍,皆是城中五百文一把的鐵劍。

“王城為場,出王城者敗,傷路人者敗,不得使用權柄之力與先天靈,只以刀劍相搏,敗者為奴,對麽?”司命最終确認了一遍。

這份奴隸戰書一旦簽訂,任何一方違背,戰書皆會直接生效,賦予奴紋。

寧長久點頭道:“我向來是個信者,想必雪瓷姑娘也一樣。”

司命道:“雪瓷已是我過去的名字,從此以後,叫我司命就好。”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若是可以,我還是希望沒有這一戰。”

“戰前怯場,這是劍之大忌。”司命道。

寧長久微微搖頭,道:“我不願戰,但不怯戰。”

對話簡單,他們的第一劍也很簡單。

兩人之間,似有驚雷炸起,那不是真正的雷,而是一道當空落下的雪白劍光。

他們的劍似約定好的那樣,同時刺了出去。

劍在天光下搖曳,變化出的每一道影或淩厲或輕柔,時如天女籃中散下的花瓣,時如夜間數萬只齊齊振翅的烏鴉。

兩道身影同時消失在了原地,雷聲的起與喑不過瞬間。

三丈、三尺、三寸……他們的臉幾乎相貼而過,彼此揚起的發絲相觸。

發絲也是劍,觸時如弦相振,一閃而過,在兩人的臉頰上皆割出了一抹即消的淺淺血線。

人貼面,劍也貼面,如鏡的劍身裏,兩人的目光如相觸的雷點。

雷鳴爆閃,劍火相交,一切在瞬間發生,再眨眼時,原本相對的兩人已交換了位置,背對着背。

“你的劍變慢了。”司命說道。

寧長久知道,自己的劍确實慢了,過去他出劍之時心無旁骛,而與罪君一戰之後,他多多少少被對方的神性滲透了。

這是國主的神性。國主超然于天地,漠然于生死,這是大自由時才擁有的心境,哪怕再如何玄妙,也不适合現在的他。

他的劍并非無情之劍,心中的觀念也非一點神性可以抹去,于是兩種心境相攪,令他難以平靜,劍也自然而然地慢了幾分。

這是要命的幾分。

兩人對過了第一劍,寧長久的指縫裏便滲出了一絲血。

這是今日斷界城的第一道雷。

雷聲再響之時,兩人身影一道騰空而下,屋頂上,磚瓦盡碎,風一吹便成了揚塵。

兩人的劍猛地對撞。天空中每一次火光激閃處,便是兩人長劍的交接。

劍鳴聲越來越急促。

天空中亮起的一連串火像是點燃的爆竹,他們的身影在其中時隐時現。

而司命的每出一劍,都會留有幾分餘力,那幾分餘力是隐藏于空氣中的劍意,在七十二劍之後,這些隐劍于空中猝然爆發,等到寧長久反應過來之時,已被七十二道劍影圍得水洩不通。

寧長久沒有妄動,他知道這七十二道劍影斬不傷他,他在等,等司命出劍的那個瞬間。

司命出劍了。

司命的劍是随着劍影一道撲來的,先是一個點,旋即大放光明,将寧長久的白衣籠罩于其中,而寧長久緊繃的手臂同樣握劍瞬發而出,出劍的那刻,他閉上了眼,不以眼睛看,而是以精神力延展開來,于其中捕捉到了那個明亮的點。

七十二道劍意在寧長久的白衣上炸出了萬點星芒。

星芒之中,寧長久準确地鎖住了司命的劍。

兩柄劍的劍尖精準地相抵,劍身彎曲,兩人的身影飛速拉進,寧長久左拳對着司命的面門打去,司命同時一掌拍來,拳掌相觸,兩人靠近的身影又瞬間拉開。

司命黑袍張開,劍向側方一分,斬去了餘力的同時,也穩住了後退的身影,而寧長久落于一個屋檐上,足尖點地,一直滑到了房屋的邊緣才停了下來。

寧長久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忍不住想要拔劍,但劍靈還在沉睡,修羅之劍并不能發揮其巅峰之力。最重要的是,司命舍棄了自己的黑劍,這一行為也相當于封了寧長久的劍,這一戰并不分生死,所以他也不願意違背本心拔劍。

這也是司命的一個小算計,她寧可自損一些優勢,也要封鎖自己所有不确定的可能。

司命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

她的黑裳如天外吹來的葉,輕飄飄騰起,剎那間快過了風,向着寧長久撞了過去。

劈砍挑刺,騰挪鬥轉,所有的劍術和身法都在一瞬間激發,兩個人的身影纏打後又錯開,每出一劍,寧長久便被迫後退一分,轉眼之間,他的身影已由屋頂被逼到了地面上。

王城中的人已然一空,他們此刻都聚集在王朝的城牆上,遠遠地看着這一場巅峰的較量,心思震撼。

寧長久像是被掃入長街的枯葉,身子才一墜地還未站穩,司命的劍便再次逼來,閃動的劍影照得眉目如雪,寧長久在光與影中捕捉着對面劍的軌跡,雖然能擋去大部分,卻無暇找到反擊的機會。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寧長久一定會被這狂風驟雨般的劍死死逼住,直到露出第一絲破綻。

而他的防守之勢一旦被斬出間隙,接下來等待他的,定是兵敗如山倒!

連退數十步之後,寧長久腳步一擰,踩破了足下青磚。他的身影也由此戛然而止,他迎着司命的劍撞了過去,司命秀眉微蹙,心想這是篤定自己不會殺他麽?

司命确實不能殺他,于是她的劍偏離了一些,轉而斬向肩膀。

寧長久撞上了司命的身體,卻像是一個虛幻的影。

鏡中水月争取到的一息使得寧長久虛影般穿過了她的身體,接着反手握住劍柄,向身後一刺。

這一劍速度極快,但司命依舊反應了過來,她擺出了一個怪異的背劍式。

劍貼于秀背,宛若铠甲,護住了她的身體,擋住了那快若閃電的一劍。

在擋住之後,司命身子前傾,修長玉腿一撩一掃,直接撞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身子後屈,躲過了這如刀般切向小腹的腿,與此同時,他卡在對方劍身中軸槽中的劍尖也向上滑動,斬向了司命握劍的手。

可這樣的時間已足夠司命轉身了。

銀發一甩間,司命轉身,一手握住劍柄,一手推着劍身,壓着寧長久刺來的劍,直接向他推去。

寧長久此刻的境界力量不如司命,被迫後退。

“我低估了你很多。”寧長久說道。

司命傲然道:“我的劍法本就不錯。”

七百年前,她熟讀天下幾乎所有的劍道真經,只是她手握時間的權柄,出劍的機會并不算多。但真論劍道一途,她比起寧長久,只強不弱。

此刻他們境界相仿,這強出的一線可以讓她在每次交鋒之後多掙一些便宜,而這一點便宜便是堤壩下的蟻穴,等到過了極限,便是決堤潰敗之勢。

而在斷界城的混亂來臨之前,司命也曾觀察過寧長久三個月,他對于寧長久的招式也再熟悉不過。

兩人只說了一句話,換了一口氣,接着劍再次糾纏在了一起。

寧長久的天谕劍經上半式以極快的速度一一遞出,所有的起手劍與輔劍斬出之後,萬千缭亂的劍影裏,三道劍斬出了滔天劍氣,當空砸落,便是 劍經中最淩厲的三式。

只是眨眼之間,司命身前噴薄出三道白氣,大河入渎,白虹貫日,墨雨翻盆三式被一一破去。

司命的劍切開劍影來到了他的面前。

那劍亮成了線,落入寧長久的眼種,似已将他眼眸劈成了兩半。

“讓我來教你什麽是真正的劍!”司命的清叱聲在耳畔響起,奪目而來的劍光似龍出于水,刺向了寧長久的眉心。

寧長久權衡之下選擇了後退。

劍光不停逼來,他便一退再退。

司命的劍在空中劃過了無數個驚人的弧度,銀色的劍光與黑色的身影對着寧長久窮追猛打,每數十劍,便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傷口。

兩人從長街的這頭一路打到了那頭,寧長久遍體鱗傷。

城樓上,邵小黎緊張地看着這一幕,心快提到了嗓子眼。

老大這一戰可是一敗兩命的局啊,不僅事關他的尊嚴,也事關了自己之後一段日子的身份地位,畢竟自己靠着自身努力想要翻身極難,便只好發揮狐假虎威的特性讓老大罩着了。

她緊張地握着手中的黑劍,臉上卻神色不變,威嚴極了,好似一個清冷的俠女亦或是威嚴的女帝,給人難以接近之感。

她對于劍道一途如今也知之甚多,可以分明地看出老大的頹勢已很明顯了。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老大,畢竟他打罪君已經出了這麽多力氣,權柄被打散了不說,身子骨還有很多隐傷未愈,這一次更是被迫接下戰書,如何能是準備充分的司命的對手?

這司命也太無恥了!

邵小黎恨得牙癢癢,恨不得直接持劍掠向城樓助老大一臂之力,然後聯手把司命給綁了。

但她又害怕,萬一兩個人都沒打過……

她一眼不眨地看着,只好在心中默默祈禱。

其餘幸存者也看着這一場戰鬥,他們大部分都是修道之人,對于兩人所展露的境界,他們心中所生出的,大都也是高山仰止之感。但對于這場戰鬥,哪怕是稚童眼中都沒有懸念。

受傷的是那少年,吐血的是那少年,被劍劍逼退的依舊是那少年。

“鈍刀子割肉也有把牛殺了一天啊。”

“這少年已經足夠強了,可惜還是打不過那個妖女。”

“哼,這妖女再強又如何?能是我們陛下的對手?還記得那日這妖女低眉順眼地立在君王身邊,朝會開了一半,她也不知怎麽惹陛下生氣了,便直接被拉到了後面,狠狠地抽了一頓,那聲音想必大家都忘不了吧?”

邵小黎聽到了一半,立刻封住了自己的耳朵,神色尴尬。

幸虧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

邵小黎平複了一番心情後,又聽到有人說:“這白衣都要成血衣了,那妖女卻還是一塵不染,看來确實沒有懸念了啊。”

邵小黎再也忍不住了,冷冷地別過頭,道:“你懂什麽?黑衣服耐髒罷了。”

“……”那人被吓了一條,連忙道:“陛下說得對!”

但邵小黎的偏袒并不能為寧長久贏得勝機。

沒有了霸道而花哨的權柄,他們的戰鬥便是一場長命境之間的厮打,是劍與劍的狂鳴奏樂。

“我原本只想敗你,但你偏偏賭氣,說什麽敗者為奴,也不知是誰給你勇氣!”纏鬥中,司命一劍劈開,劍光如雲海中捧出的月亮。

寧長久的修羅體魄可以抵擋那些多餘流瀉的劍意,卻無法抵禦劍的鋒芒。

寧長久跌出圓月時,身上再添三道傷口。

他的神色依舊冷靜,只是這種冷靜像是烈陽下的雪,正在飛速地瓦解消融。

司命同樣手段盡出,所用之劍許多都是千年前都不多見的招式,其中變化之詭異令人猝不及防。

城牆上的血羽君昂首挺胸地立着,心中卻惴惴不安,想着這一次寧大爺真的要翻船了。它生怕司命看到自己,記起一些仇,身子便向後不自覺地縮了縮,它一邊又看着周圍的人,依舊端着城池守護者光明神的架子。

“就這麽點本事麽?你就靠這樣的劍擊敗的罪君麽?”司命以話語刺激着他。

寧長久無暇回答,他固守本心。心境若亂了,劍也就要亂了。

他一分也不能亂。

兩人的身影再次拉近,劍光貼面不過一寸。

“你的劍太慢了。”司命以手振劍将其彈開,一劍奪喉而去。

“那一劍呢,那必殺一劍呢?!”司命的聲音也似劍風。

這樣挑釁的話語抑揚頓挫着,帶着奇特的力量,竟真的滲透到了寧長久的心裏。

寧長久忍不住道:“你這嘴除了尋釁還會什麽?”

“嗯?還會什麽?你贏了我不就有機會知道了?”司命臉上露出了微笑,她來到了他的面前,以劍壓上,打散了他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力量,再次以劍身将其拍飛。

寧長久身影飄然而去,一路上扯破了數個大紅燈籠。

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罪君殘餘的神性像是極不和諧的音符,擾亂了整首曲調。

他為了維持心境,直接撤身向着城外的方向方向跑去。

司命很快跟上。

現在是傍晚,夜色即将過去,若寧長久再無制勝的手段,便真的一點機會也不會有了。

司命同樣沒有枯燥地去等待夜色的到來。

她銜尾追殺而去。

寧長久施展隐息術,在彎彎繞繞的王城中躲個不停。

他仿佛不知道黑夜裏的司命有多強,甚至有一種故意給對方拖時間,生怕她贏不了的感覺。

邵小黎焦急地盯着城下。

天越來越暗,風越來越涼,她的手心卻盡是汗水。

她的腦海裏已經想到了今夜之後,自己和老大一個做司命的婢一個做司命的奴的悲慘命運了。

終于,這場戰鬥在一條長街上發生了一些轉折。

寧長久連出了數百劍,終于尋到了一息的機會,心中默念真訣,然後斬出了那一劍。

邵小黎下沉的心猛地提起,她知道這是老大的壓箱底功夫,她也一直在等這一劍。

而老大的這一劍從不貿然出手,一定是要選擇最好的時機,呵,司命這個壞女人看來……

她思緒凝滞。

片刻後她才明白,原來老大不是時機成熟,而是窮途末路不得已為之了。

這一劍似風外吹來的秋葉,落到了司命的眼前。

司命便真的像捏住秋葉一樣捏住了它。

“同一個招式,不能使用太多次的。”司命遺憾地折斷了劍尖,給出了金玉良言後一掌拍出。

寧長久再無招架之力,身子撞開了身後的宅門,跌進了那院子裏。

司命的身影也掠入了門中。

那個宅院離得太遠,新建的牆壁也有些高,他們無法看清裏面發生的場景,但所有人都知道,結局已然注定,那白衣少年不會再有任何勝算了。

邵小黎對于如今的戰局,比其他人看的更加清楚。

除非有奇跡發生,否則老大在司命的劍下已走不出三劍了。

很快,宅子上方交錯的劍影平寂了,裏面的動靜也消失了。

夜色如約而至。

邵小黎垂頭喪氣地走下城牆時,那破碎的門裏,司命與寧長久并肩走了出來。

寧長久半身是血,腳步有些不穩,他別過頭,透過夜色看着城牆上的邵小黎,神色不明。

奇跡似乎沒有發生。

邵小黎立刻遣散了所有的人。她生怕司命發瘋,直接當着他們的面懲罰自己。

她禦劍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兩人的身後。

寧長久血衣頹然的背影看得她有些心疼。

老大明明這麽厲害的啊,那個罪君都讓老大打跑了啊,這壞女人明明就是乘人之危,根本勝之不武的!

她這樣憤憤不平地想着,然後軟語開口,道:“主人,這是您的劍,我替你保存得很好,一點沒有磕壞哦。”

司命卻始終冷冰冰地,沒有理會她遞過來的劍。

他們很默契地一齊走到了皇宮裏。

幽冷的皇宮只剩下他們三人的身影。

氣氛安靜得詭異。

“我去點下蠟燭。”邵小黎低低說了一句,緩解尴尬。她明明貴為君王,但在三人裏地位卻是最低的。

她一邊點着蠟燭,一邊想着等會該怎麽讨好司命,安慰老大以及傳達一點做奴婢的經驗了。

她點好了蠟燭,轉過身,肩膀一聳,整個人震住了。

眼前的畫面驚得她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只見半身是血的寧長久立着,背對着司命。

而司命不知何時已撩起了黑裳的前襟,盈盈地跪倒在了地上,柔順的銀色長發瀑落而下,遮住了她近乎完美的側靥,她螓首微垂着,雪白的脖頸好似低首的天鵝。

這一刻,她的清傲與尊貴都還未褪去,卻以如此的卑微的姿态跪在了一個男人的面前,仿佛自己只是任人打罵的婢女。

“這……”邵小黎好不容易緩了一口氣:“這是怎麽了?”

難道說老大偷偷給司命下蠱了?這……這有點陰險了吧?

寧長久轉過頭,終于對邵小黎露出了一抹微笑。

跪在地上的司命垂着眼睛看着地面,道:“是我敗了。”

“啊?”邵小黎見司命還是清醒的,更吃驚了,道:“到……到底發生了什麽呀?”

寧長久微笑道:“你不覺得先前我們進的宅子,方位有一些熟悉麽?”

邵小黎怔了怔,短暫的回憶之後,她想起先前他們闖入的宅子似乎确實有些眼熟?

不對!那分明就是以前自己的家啊!

只是這宅子被摧毀過一次,翻修一新,她第一時間沒能認出來!

可這又能改變什麽呢?

時間退回大半年前,當時司命與寧長久第一次真正意義的交手前,司命曾經拜訪過邵小黎的家,那一次拜訪中,她信手指出了許多寧長久布下的陷阱和陣法,其中第一個便是埋于地下的金線之陣。

當時她将這些線扯出,置于掌心,為了展露自己的自信和對寧長久意志的摧毀,她只是點破,卻未将其破壞。

這個陣法便一直埋在了地裏。

人生何來閑棋,處處皆可伏筆。

她終于在今日為當時的自信付出了代價。

先前,司命一劍追入院中,看到寧長久那熟悉的眼神時,便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可惜一切已晚,那金線陣法已然發動,她腳落地的一顆,腳踝便被金線纏住,退無可退。

其實當時她還有很多機會,但她偏偏做了最錯誤的選擇。

七百年來的本能讓她沒有忍住施展了時間的權柄。

那些金線退回了地面,可她同樣違反了戰書上的規則。

這戰書本就是真正的契約,她在輸的那一刻,奴紋便于身體的某一處自動形成,宣告着自己的失敗。

邵小黎目瞪口呆地聽完,她看着地上低眉順眼的司命,終于反應了過來,老大真的贏了。

她之後不再是奴隸了,而是要成為主人了!

她的氣質一下子變了,雙手叉腰,橫眉豎眼,原本想惡狠狠地複仇一番,但想起了司命還未自己破除了詛咒,終究有些心軟,只是道:“讓我看看你的奴紋。”

司命牙齒緊咬着玉潤的紅唇,冰眸中的不甘之色泛起後又消散。

最終,她還是低聲地應了一句:“是。”

黑袍嘩然落地。

邵小黎的心跳立刻加速起來,她咽了口口水,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愛慕司命姐姐的身體,若不是老大在場,她恐怕已經忍不住撲上去了。

邵小黎目光自上而下掠過,問道:“在哪呢?”

司命美眸微阖,幽幽嘆息之後,輕輕分開了自己的腿兒,邵小黎目光透過幽暗的陰影望了過去。

“原來……原來是在虎口啊。”邵小黎盯着她右腿的內側,啧啧稱奇,她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忍住,手觸摸了上去。

“不要碰!”司命想要阻止,卻為時已晚,邵小黎纖細的玉指覆了上去,輕輕一按。

雙腿收緊,奴紋中的電流貫穿了司命的身體,她仰頭痛吟的樣子好似瀕死的天鵝。

片刻之後,邵小黎掙脫了小手,默默地出門,羞紅着臉去往河邊。

司命半倒在地上,她看着寧長久,一聲不吭。

寧長久轉過身,替她披上了那件黑袍,然後将她從地上扶起,道:“放心,奴紋只是保證你不殺我。你于我有恩,我不會碰你什麽。”

司命回想起雪峽那夜寧長久說過的話語,冷笑道:“假惺惺,裝什麽君子。”

寧長久道:“信不信随你,明日啓程,我們一道離開這裏。”

司命抓着黑衣的邊緣,遮掩着自己的腿側的奴紋,心中翻騰着不甘與羞恥,以及一絲其他的特殊的情緒。

她目光閃爍,不确定寧長久是不是在騙自己。

明日啓程對她來說當然可以接受,若寧長久所言非虛,她恨不得此刻就出城。

司命忽然想起一事,問:“那個小丫頭呢?要帶上她麽?”

“看小黎願不願意來了。”寧長久微笑道:“若她想要跟來,我也不好阻攔,正好讓你們再增進一下感情。”

司命臉色蒼白。

……

……

(明天應該是這個副本的結局了。)

(感謝萌主季婵溪打賞的大俠!感謝舵主_雪瓷打賞的舵主!謝謝二位的打賞支持呀~)

(友情推書:《修仙有劫》)

第 211 章 :戰書

夜除的身影化沙消散,被風一點一點地吹走,最終只剩那顆被刺破的心髒還在沙地上鮮活地跳動。

若非罪君突然的出現,他早已乘着天火離開這個世界了。

如今夜除死了,命運的權柄在與罪君一戰中重新散于天地,若要再零零散散地收集起來,不知該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

司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悠悠千載歲月,白駒過隙,不辨春秋。那座曾經讓他們最為驕傲的殘破神國成了始終鎮壓他們的枷鎖。

司命用黑劍挑起那顆七竅玲珑心,割開了水晶般的表面,切開了一縷縷細微至極的血管,讓其中的液體緩緩流入寧長久的口中。

“你在做什麽?!”邵小黎一刻不停地奔襲,終于在此刻趕到。

司命冷冷道:“若不想他死,就閉嘴。”

邵小黎看着她懷中皮膚枯槁,血肉盡毀的少年,心髒猛地抽緊,頭暈目眩,腳步都有些趔趄。

她看着司命手持着那個美若琉璃水晶的七竅心髒,一點點将其喂到了寧長久口中,大氣不敢出。她想着這東西長得這麽奇怪,一定是什麽靈丹妙藥。她不敢惹司命絲毫不悅,畢竟她們之間還有好些帳沒有清算呢。

“嘗嘗?”司命忽然拿劍挑起那顆心髒,遞給了邵小黎。

邵小黎噤若寒蟬,連連擺手。

司命将整個心髒喂給了寧長久之後,邵小黎才松了口氣,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活菩薩司命姐姐呀,這顆心髒吃下去之後,是不是就能救老大了啊。”

司命答道:“上一個吃這個心的,如今已被炮烙熔骨,剖腹剁屍,殘軀鎮壓火峰之下,煎熬至今了。”

邵小黎聽着她的話,腦袋嗡地一下,過了許久才強擠了一絲笑顏,道:“活菩薩姐姐,小黎膽子小,你可不要與我玩笑呀。”

司命嘴角翹起,道:“信不信由你。”

邵小黎心想活着就好了,以後的事情可以以後再說。

“走吧。”司命抄起了寧長久的身子,令其靠在懷裏。

邵小黎連忙跟上,輕聲問道:“去哪裏呀?”

該不會是去挑棺材了吧……她膽戰心驚地想着,目光死死地盯着寧長久,希望自己一輩子記得他的臉。

司命道:“回星靈殿。”

“哦……”邵小黎微松口氣,她束着雙手,端正而卑微地跟在司命身邊,就像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小奴婢。

回到星靈殿之後,司命用日晷之力護住了寧長久,終于真正開始為他醫治。

邵小黎小心翼翼地跟進了星靈殿,對司命俯首帖耳,姐姐長姐姐短地叫着,忙前忙後,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任勞任怨。

時間像是浸泡着他的柔軟溫泉,托着他的身體輕輕離地,泛起的瑩輝一點點滲入他的血肉裏,加速着時間的流逝,讓他的血肉盡快地新生、複原。

只是饒是如此,他身體的恢複依舊進展緩慢,那些傷勢幾乎洞穿了他整個身體,司命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力量還在維持他的生機,這也不是簡單的修羅神錄可以解釋的。

這是執念麽?亦或是其他什麽。

司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但她必須等寧長久醒來。

一來命運權柄已消散天地,她若要離開只能另謀出路。二是因為她的道心上有一抹裂隙,那抹裂隙來自于寧長久,唯有光明正大地擊敗他,她才可以真正抹平這抹心境裂紋。

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哪怕是她,都覺得這個少年不該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

邵小黎端來了熱水之後,蹑手蹑腳地走到了她的身後,手指搭上了司命的肩膀,揉捏捶打起來,力度掌控地恰到好處。

“活菩薩姐姐辛苦了呀,這大半年沒見到你,怪想你的。”邵小黎掐媚道。

“哦?是嗎?”司命冷笑一聲,道:“有多想我?”

“茶不能思,夜不能寐這種。”邵小黎信誓旦旦道。

司命倒是沒有拒絕她的按摩,她看着寧長久,道:“你老大一口氣吊住了,但我不能保證他活下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造化了。”

邵小黎這才終于輕松了許多,老大的命有多硬她是很清楚的,司命姐姐這麽說了,那肯定沒事了!

司命微閉上眼,享受着邵小黎力道适宜的手,道:“你這手法哪裏學來的?”

“娘親家傳的,連老大我都沒怎麽按過,但我與司命姐姐一見如故……”

邵小黎還未說完,便被司命打斷了話語,她玉手輕揚,搭在了邵小黎嬌小一些的手上,微笑道:“這麽漂亮的手,馬上就要變成死人的手了,連我都覺得可惜呀。”

邵小黎心一沉,心想終于到秋後算賬的日子了嗎?

司命微笑着起身,道:“走吧?”

“去……去哪呀?”邵小黎心肝打顫。

司命道:“當然是去給你挑塊風水好一些的墓地。”

邵小黎指着寧長久的殘軀道:“之前都是老大的任務呀,我其實很膽小怕事的,若沒有老大指示,司命姐姐冰肌玉骨放我面前,我肯定是碰一下都舍不得的,不信你等老大醒了問他!”

司命美目流轉,映在水池中的黑袍之影更冷了些,她微笑道:“何必醒了再殺?若真是他命你折辱于我,我如今救她,無異于養虎為患,不若早點鏟除虎患為妙。”

邵小黎木立原地,松開了抱着柱子的手,腦子裏想起過去老大對自己的好,她一咬牙,心一橫,道:“走。”

“嗯?”

“挑墓地去呀,一定要有花有水的,要不然我可舍不得死……”邵小黎帶着哭腔道。

司命聞言,臉上笑意更盛了些,她道:“你這般古靈精怪的丫頭,殺了确實可惜了,這樣吧,我給你一條活的路。”

邵小黎如抓救命稻草,連連點頭。

司命伸出了一根手指,道:“一,去做斷界城的新君王。”

這……還有這等好事?邵小黎覺得有些不真實。

司命伸出了第二根手指:“二,做我的奴婢。”

雖然落差大了一些,但好像并非不能接受呀……一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老大,她的身上就油然地有了力量。

“怎麽?不答應?”見邵小黎沒有立刻回答,司命微笑發問。

“主人!”邵小黎立刻開口,旋即低聲下氣,語調溫柔道:“主人姐姐,請問你可有什麽吩咐麽?”

司命忽然背對着身去,張開了手臂,一句話也不說。

邵小黎顯得有些笨,一時間不知道司命要自己做什麽。

“我要沐浴更衣。”司命說道。

邵小黎連忙跑到了她的身邊,替她解開這身黑色的外袍,動作小心極了,衣袍解開,邵小黎踮起腳尖,将她肩上的衣服輕輕拂下,司命雙臂下垂,那黑袍便柔順地滑過了無暇的肌膚,嘩然落地,邵小黎捧着黑裳跪在一側,餘光時不時看着晃動的池水,心跳加速,有些分不清這對于自己到底是不是懲罰。

次日,邵小黎接任了君王之位後,噩夢終于來了。

每日散朝之後,邵小黎坐在王座上,臉上的威嚴還未褪去時,便見司命來到自己的面前,對着自己便是一頓不算痛苦但是極為羞恥的懲罰,其中細節邵小黎不願回想,只在心中默默發誓,等到老大醒了以後,一定要狐假虎威,将這些都讨回來!

一想到自己挨的揍都是為了老大,邵小黎心裏也就平衡了一些,而司命平日裏除了對自己呼來喝去以外,有時候竟也會教自己一些術法的真訣,如今邵小黎境界不低,所以每每聽聞也都受益良多。

總之自己作為新任君王,每日上朝在保持威嚴之際還提心吊膽的,甚至有一次司命聚音成線逼迫自己中途退朝,然後繞過障扇與屏風,直接施加懲罰。邵小黎寄人籬下欲哭無淚,只能默默承受,心想你這女魔頭奇怪的癖好怎麽多啊,你現在這麽折磨我,不會還期待着老大把你制服之後,我再折磨回去吧……

這……這神國都是什麽神官啊。

難怪七百年前撐不住倒塌了。

這樣的日子,邵小黎堅持了許久,每日司命于星靈殿睡去之後,她在旁邊輕搖蒲扇,搖得差不多了,便會偷偷出去練劍,想着以後報仇雪恨的事情。

只是邵小黎并不知道,她每日練劍之時,司命都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

司命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麽這個少女明明與自己幼時并不相似,但她總能在她的身上看到一些自己的影子。

……

邵小黎熬到頭已是一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寧長久醒來之時,外面世界的蹄山年也開啓了,邵小黎得知寧長久醒來之時,她正在城中的殿中祈禱着,希望這位新年的神國之主不要像上一位那樣不長眼地跑過來搗亂。

幸好,各大國主之間似乎并無交流,寧長久醒來之後的日子裏,城中也算是風平浪靜。

老大醒了之後,邵小黎一下子硬氣了許多,甚至想着今日自己境界圓融,似乎都可以和司命掰掰手腕了,于是一向敢作敢當的她真的試了一次,下場自然是很慘烈的。

“早就看你這丫頭有反骨。”司命揪着她的耳朵從地上拎起來,邵小黎淚眼婆娑着,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束帶,求助地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的傷勢大抵痊愈,只是他的肌肉被撕裂得太過厲害,時間權柄之下修複得很是吃力,這一個月裏,他換了許多次皮,很多新生出來的皮膚都是烤紅薯般的焦色,一層層地生長剝落之後,皮膚才終于漸漸回到了原本的顏色。

他被盡數挑斷的手筋腳筋拼接起來并不容易,寸寸碎裂的骨頭也像是難以黏合的瓷器。

他醒來之後意識好像還有些混沌,只是癡癡地看着自己的新衣服,一言不發,對于邵小黎的求救目光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的回應。

三天之後,他才終于從渾渾噩噩之中解脫了出來。

他睜開眼,望向了司命,道:“多謝。”

司命坦然接受,接着說道:“還能用劍麽?”

寧長久點頭道:“可以試試。”

司命道:“若是不行,不必勉強。”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我先替你解契。”

邵小黎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心中直呼老大你是不是傻啊,這契要是解了,這瘋婆娘你還怎麽降服啊?夜除都被她弄死了你知不知道啊?

只是她只敢腹诽,不敢說話。

解契的過程并不複雜,寧長久與司命切斷了彼此的聯系,時間之力倒流回司命的身體裏。

司命感受着許多重新流動的幹枯血脈,挑動手指,模拟出一條條時之弦線,目光共指尖一道掠過,蹙眉道:“怎麽只剩這麽些了?”

寧長久說道:“還算好了,命運權柄幾乎被磨得幹幹淨淨了,百年之內,城中不會再有無限了。”

司命輕聲笑道:“何止百年呢?”

寧長久問:“那你想好怎麽出去了麽?”

司命傲然道:“斬天飛升一事,夜除可以做到,我為何不行?”

寧長久靜思着,沒有做什麽評價。

司命道:“與罪君一戰,體悟如何?”

寧長久苦笑道:“權柄耗損殆盡,一身修為被打得七七八八,哪裏有什麽體悟?”

司命道:“那你知道,我救你并等你醒來,是為了做什麽麽?”

寧長久搖頭道:“不知。”

司命道:“我要你與我一戰。”

寧長久平靜地注視着她。

司命緩緩起身,冷冷道:“若無你擅自來此,罪君亦不會來,夜除早已斬天而去,而我也已湊好完整的日晷去往世界盡頭。如今夜除身死,我收集的靈也在盡數耗盡,此後大道茫茫唯有飛升一條,而我心境之裂痕,唯有殺了你才能彌補。”

寧長久安靜地聽完,道:“帶我去看看日晷。”

司命忽地想起了金烏,眉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她點點頭,帶着寧長久走到了道路的盡頭,幽靜的水光與燭火裏,殘缺的日晷微微傾斜,安靜地置着。

寧長久緩慢地擡起了手,觸摸過日晷玉璧般精細的表面,它的殘缺之處,斷裂的切口完整,隐隐還透着月光。

心念微動間,紫府之中,金烏破殼而出,化作金色的光輝流淌指間。

寧長久點出了一指,指上如蘸着金色的墨水。他以指為筆,将這個半圓的另外一半補齊完整。

立在身後的司命眉眼一顫,她原先便想過,煉化金烏作為另一半的材料,還哄騙過寧長久,說希望他可以做自己的太陽。如今經歷了種種紛亂,這個念頭已被她埋在了心底,如今這一幕下,她宛若見到神跡誕生。

殘缺的日晷像是一座山,它的後面騰起了一輪太陽,那輪太陽與它完美地契合,将其填充完整,太陽的居中處,還立着一個黑鴉的影子。

司命過去本就是司掌日晷的神,這種日月交泰昏曉相融之感她再熟悉不過。

日晷似是一棵枯萎了千年的樹,終于抽出了新的嫩芽。

寧長久松開了手指,金烏的光退回指內,他輕輕搖頭道:“金烏司掌本的就是太陽,它過去應與這日晷相照多年,所以可以模拟相似,但模拟的終究只是虛影,這虛實無法交融的。”

司命也能夠明白這一點。

眼眸中的金色被寧長久重新納回之間後,司命的心情很快平複,道:“終究只是水中月。”

寧長久道:“如果都是水中月,不就可以拼成一個完整的月亮了麽?”

寧長久的意思便是讓她直接将日晷中剩餘的力量提煉回自己的身體裏,凝作一個金烏那樣的靈,然後兩人再以靈相融,形成一個完整的日晷。

燭光中,司命身影微動,如被風搖動的樹。

這荒誕的念頭裏,她竟也捕捉到了一絲可行之處,她道:“可這終究是假的,如何亂真?”

寧長久道:“這個世界本就是假的。”

……

……

邵小黎徹底解放是三天之後的事情,畢竟她的“主人”司命已經閉關于星靈殿,一心一意煉化日晷。

這等超脫世俗的神物在他人眼中如難以下嘴的頑石,但司命與之心魂相契,若真想煉化,也只是時間問題,只是若将其真正煉化以後,這日晷便會成為一塊徒有其表的廢石。這樣日晷也就永遠無法真正地拼湊完整。

寧長久也趁着這段時間好生休養自己的身體。

他的身體哪怕已脫換了皮肉,但實則依舊像是強行黏合的瓷器。

他運轉着修羅神錄,開始修補縫合那些細微之處。

邵小黎就經常坐在一邊,給他講這一年裏發生的故事。但邵小黎這一年實則一直在樓頂發呆,并沒有太多的經歷,所以大部分故事都是她胡編亂造的,但寧長久很是配合,假裝不知道的樣子。

“你還記得蘇煙樹姐姐麽?”邵小黎忽然說起了她。

寧長久問道:“她怎麽了?”

邵小黎道:“她啊,現在在城外開了個鋪子。”

“鋪子?”

“嗯,賣時間。”邵小黎道:“但是必須拿珍貴的東西去交換。”

“她要賣完所有的時間麽?”

“不是的,她說只賣完夜除送給她的,接着她想要隐姓埋名,平淡地過完屬于自己的一輩子。”

寧長久的臉上并無太多情緒,他看着邵小黎,忽然道:“你身上,被夜除買走的時間已經恢複了。”

邵小黎一愣,她似乎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過去她将此事說出,也是在金烏的驅使之下,醒來之後便忘了個幹淨。

寧長久道:“原本你只能再活幾年了,現在你可以如常地活下去了。”

邵小黎同時得知了噩耗和喜訊,情緒有些複雜:“怎……怎麽會這樣呢?是因為夜除死了的原因嗎?”

寧長久輕輕搖頭,道:“是司命幫了你。”

邵小黎瞪大了眼睛,她對于司命一直是又愛又恨的,她愛的是司命的容貌,恨的是她容貌之外的其餘所有。

此刻聽聞寧長久的話語,邵小黎心中一軟,嘴上卻不屑:“那個壞女人……誰要她幫忙啊。自作多情!”

兩人一道沉默了一會兒。

邵小黎忽然問道:“老大,你是不是要走了呀。”

“是的。”寧長久道:“天下所有的相逢都會分離。”

“你會帶我走嗎?”邵小黎楚楚可憐道。

寧長久說道:“按照司命的說法,只有手持日晷者可以離開。”

“手持日晷……”邵小黎更傷心了,道:“老大,你這是要和那個壞女人私奔了嗎?”

寧長久認真道:“以後,我一定會回來帶你出去的。”

邵小黎低低地哦了一聲,哪怕這是老大的話,她也不太相信。

這個世界明明太大了呀,有什麽東西可以把它捅個窟窿呢?

邵小黎道:“老大,你可千萬不能跟那個壞女人好啊,她會把你剝得皮都不剩的。”

“等老大回來的時候,我應該也長大了吧。”邵小黎說。

事實上,她今年已是亭亭玉立的十八歲了,秀發披肩,細致的臉頰粉嫩,身段同樣姣好,雖還未真正長開,卻也足以壓到萬頃芳華。

寧長久自從醒來之後,他的身上總是帶着一種淡淡的憊意,那種憊意難以捕捉,就像是人間之外的雲,而他則是一只傷了翅膀的鳥,遲早要飛天而去,回歸雲端。

他的臉上難得展現出淡淡的笑意,“嗯,慢點長大。”

……

轉眼之間又是一個月。

星靈殿久違的大門開時,邵小黎正在給寧長久講述自己面對司命時如何不卑不亢,她侃侃而談中,寧長久望向了身後,邵小黎順着他的目光好奇地看過去,接着俏臉一白,下意識後退了些。

“主人!”她揉了揉臉,立刻換成了一副乖巧的模樣。

畢竟她也不能确定,老大能不能打過她。

寧長久的傷勢也已大致痊愈。

“走麽?”寧長久問道。

司命緩緩開口道:“我說了,我要與你一戰。”

“何必呢?”寧長久道:“若你不幸誤殺了我,我們就徹底出不去了。”

司命道:“放心,我自有分寸,此戰只分勝負,等我們出去之後,再分生死。”

寧長久道:“那我直接認輸。”

司命道:“你若不打,那我也就不走了,反正我已等了七百多年,我可以等,你呢?”

寧長久沉默片刻,微惱道:“你就這麽欠打?”

司命卻不動怒,她走過他的身邊,黑袍揚起,清冷冰眸目視前方,她一手遞給寧長久戰書,一手解下了黑劍,放在邵小黎攤開的掌心上,道:“這柄劍我就不帶了,否則你真有可能會死。”

寧長久也緩緩立起身子,他接過了戰書。

殿外吹來了風。

那是世界盡頭吹來的風,也是他們将要抵達的地方。

“我還有一個條件。”寧長久說道。

“什麽?”

“敗者為奴。”

……

……

(下一章十點半到十一點左右更新)

(感謝盟主寧長久、堂主王璇子、舵主ZUIJUN、大俠洛陽觀落陽打賞的大俠!!謝謝四位大佬的打賞支持呀!麽麽噠)

第 210 章 兩百一十二章:她們的劍

絕對流速的時間領域裏,寧長久與罪君的纏鬥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而外面的世界已過去了将近半年。

罪君年終于熬了過去,罪君回歸了他的神國,投影也随着神國大門的關閉而消失了。

他們的一瞬間,對于下方的世界裏,則是漫長的數月。

陸嫁嫁坐在深淵之側,清風拂面,衣裳堆雪,清麗絕倫的容顏說着憔悴。這數月的時間裏,她的境界更上一步,俨然已經邁入了紫庭第六樓,劍體的修行亦是再進一步,每每有輕風揚起秀發時,每一縷青絲都似纖細飄舞的劍氣。

她于淵便盤膝而坐,如一朵夏未至卻早開的蓮花,眉目寫着柔和與清冽,衣裙蘸着櫻花與春雪。

她看着深淵邊雕刻的木人還有木人前的飛升陣,神色恍惚。

陸嫁嫁一直記得,去年秋天的某個夜晚,夜空中似有流星一劃而過,将屋門外照亮了一瞬。

她跑出了小屋,發現那木人像是被什麽力量動過,扭轉了方向,而那小飛空陣也發着瑩淡微弱的光,七芒星的圖案似是刺入心中的矛,惹得她神思震顫。

這是小飛空陣陣法發動的征兆。

陸嫁嫁以為他要回來了,可那一夜,她什麽也沒有等到,而小飛空陣的光也像是一支不滅的燭火,自始至終地亮着,從深秋亮過了寒冬,一直到春溪消融,它也從未熄滅。

她雖未等到人來,但這一點燭火也是陪伴。

這一點燭火于昨夜才終于熄滅。

陸嫁嫁秀美的剪影更顯單薄,她看着這個失色的小飛空陣,終于緩緩起身,待她回頭之時,那群山芳華不知何時已開得姹紫嫣紅。

原來又是一季。

山草搖曳,有故人來。

來者白裙清雅,纖腰束帶,墨發紮成馬尾,眉目細眉,肌膚白若新瓷,她一如空谷幽蘭,裙擺搖曳的身影足以羞煞世間最好的丹青畫師。

她自林間山道走來,高高的樹冠像是一柄柄專門為她撐開的傘,陰翳之中偶有光自樹隙落下,照得她衣裙斑駁。

她走了出來,陽光傾倒在她的身上。

陸嫁嫁與她目光相接,輕聲道:“襄兒姑娘。”

趙襄兒輕輕颔首,她走到了陸嫁嫁的身邊,目光望向了這片深淵。

“你還在等?”趙襄兒的聲音一洗平日裏的威嚴與清冷,清淺得宛若初融的水。

陸嫁嫁平靜道:“廬邊修行,順便等一等,他生或死,來或者不來,這一年裏,我早已釋然了。”

趙襄兒看着眼前不染煙火的絕麗女子,薄而翹的薄唇微微勾起,她輕聲笑道:“陸峰主還是不善于撒謊呀。”

陸嫁嫁不答。

趙襄兒将裙擺捋過纖美緊致的腿兒,身子微屈,在崖邊坐下,纖淨的小腿似随風而晃,也似在攪動春風。

“你呢?”陸嫁嫁反問道:“你又是來做什麽?”

趙襄兒道:“我只是來看看。”

陸嫁嫁問:“當日臨河城最後一日,我見到你們時,你們似乎還抱在一起啊。”

趙襄兒淡淡道:“他賊膽包天,竟敢趁我虛弱之時輕薄于我,若他還敢回來,這筆帳定是要和他算的。”

“是麽?”陸嫁嫁在她身邊坐下。

趙襄兒腦袋微側,道:“當然,我只是尊重娘親予我的婚書罷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娘親給我選的未婚夫,只是畢竟一起經歷了許多,于情于理都該來看看。”

陸嫁嫁道:“那趙國去年深秋的國祭又是怎麽回事?記得那個時候,應是你們上次初見的日子。”

趙襄兒不悅蹙眉,道:“你幽居于此,怎麽這都知道?”

“小齡告訴我的。”陸嫁嫁說。

那場國祭,趙襄兒特意邀了寧小齡的,她明明讓寧小齡保密的,這死丫頭果然靠不住……

陸嫁嫁繼續道:“如今應是滿城都知道襄兒妹妹有一位未婚夫了吧?”

趙襄兒淡淡道:“未婚夫一事許多地方依舊只是流言蜚語,倒是峰主大人喜歡一個比自己小了許多歲的徒弟之事,如今已是天下皆知了,我微服去往茶樓酒樓之時,便聽人津津樂道過許多次。不過也怪不得他們,這師徒之戀本就禁忌,再加上峰主大人名聲這般大,容顏更是冠絕南州,難免被人讨論多一些。”

陸嫁嫁看着淡淡言語的少女,如今的趙襄兒又稍高了些,身段更是玲珑浮凸,柔軟的黑裙裹着清妙的曲線,光是隔衣相看,那腴嫩香軟便是世間僅有。

只是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說話卻越來越不太中聽了。

“他只是我的弟子。”陸嫁嫁說道。

趙襄兒道:“這裏只有我們兩人也這般不坦誠?哪怕我信了,其他人會信麽?”

陸嫁嫁神色清冷,片刻後才道:“那你今日來又是為何?怎麽倒像是來問罪的?”

趙襄兒看着陸嫁嫁,這位陸姐姐雪衣佩劍的模樣應是世人心中最完美的女子劍仙了,哪怕是她,多看兩眼也覺得心馳神遙,甚至想要撲進那雪峰相盈的懷裏。

趙襄兒沉默了一會兒,道:“你也知道他是我名義上的未婚夫。可他明明是我未婚夫,卻唯有你在這裏結廬如此久,這算什麽話?”

陸嫁嫁平靜道:“我說了,他只是我的徒弟。”

趙襄兒微惱道:“你還嘴硬?”

陸嫁嫁道:“襄兒姑娘若是不嫌棄這陋室空廬,我不介意你與我一起住,好歹有個伴。”

趙襄兒神色落寞了一些:“我與你不一樣,你走了,四峰只是少一個劍法超絕的女劍仙,我若走了,那趙國百萬子民便也亡了。”

天空中巨大的雲朵遮住了光,兩人的仙姿佚貌都隐于幽暗裏。

直到雲朵被風吹過,她們才重新開口。

“這深淵之下到底是什麽呢?”趙襄兒喃喃自語。

陸嫁嫁問:“你的九羽也飛不過去麽?”

趙襄兒搖頭,她早已偷偷試過了。整片深淵都很抗拒她的到來。

陸嫁嫁道:“傳說南荒的禁地裏,兇險無比,裏面盡是那些殘餘的太古兇神。”

趙襄兒幽幽道:“也說不定是美人兒遍地,讓某個人樂不思歸了。”

陸嫁嫁輕笑道:“若我是他,我明知外面有這麽漂亮的未婚妻在等自己,那其餘的香軟懷抱不都是胭脂俗粉了?”

“我沒有等他。”趙襄兒輕聲辯解了一句後,針鋒相對道:“我若想到有這般冰山美人般的師尊等着自己消融,我也舍不得得很。”

陸嫁嫁不為所動,只是道:“幸虧你不是劍堂弟子,否則此刻已經挨上戒尺了。”

趙襄兒亦不想讓,道:“幸虧你境界還算高,要不然這時候,我已經打爛你屁股了。”

陸嫁嫁不知想到了什麽,纖長的眉毛微挑,似有些怒,清寒的玉-體間,劍氣似山石間迸濺出的幽泉,于陽光下灑濺成白茫茫的霧水。

趙襄兒同樣幽淡地看着她,這一年多龍袍加身女帝為冕,她的氣質上本就有着難掩的威嚴與清傲,這種威嚴是描于眉梢的銳利,是染于唇角的緋紅。她纖細迷離的睫絨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鏡子般明亮。

當然,她們只是吓吓對方,寸步不讓,自然不會真的動什麽手。

“你入紫庭了?”陸嫁嫁看着她,問道。

趙襄兒颔首道:“是。”

陸嫁嫁問道:“是去年深秋時,瑨國那一戰麽?”

趙襄兒微笑着問:“你這都知道?”

“你的消息小齡經常會與我說,更何況此等沸沸揚揚的大事。”陸嫁嫁問道:“那一戰,還順利麽?”

趙襄兒微微陷入了回憶。

這場戰鬥對于她來說算不得什麽。

……

去年十一月,深秋,霜寒露水重的某一日,趙襄兒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背傘劍,帶九羽,悄然前往了瑨國。

這個念頭很早的時候就出現在她的腦海裏了,只是寧長久出事之後,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終于在那年深秋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這一年裏,趙國的兵力越來越強,軍事武裝方面也漸漸趕上了瑨國的水準,最重要的還是修行者的崛起,每一個通仙境的修道者,幾乎都是可以以一當百的存在。

但兩國之戰,絕非是普通的戰力相較,戰場險惡之處太多,除非是紫庭境的大修行者,否則在亂軍之中都很難保證自己的存活。因此,哪怕只是說服修行者從軍都是極其困難的事情。

所以,如今瑨國雖不再是他們眼中不可戰勝的龐然大物,但在真正刀劍兵戈相交之後,依舊只能做到互有勝負的程度。

而比趙國兵力提升更快的,則是趙襄兒的境界。

一年的時間裏,她并未怎麽認真地修行,但境界依舊水漲船高,輕而易舉地邁入了長命境的巅峰,随時可以突破紫庭境。但她想要尋找一個契機。

直到瑨國常櫻花開,她心生靈犀,終于決定帶劍前往瑨國,斬破那一線契機。

是日,寒風掠境,霜殺百草。

趙襄兒孤身一人,來到了瑨國城外。

瑨國的主城像是一座陰森的囚牢,騎兵重甲一重重地巡邏,城樓上士兵行走,絡繹不絕,白天依舊有火把在燃燒着,弓箭手也未曾松懈。其中的路人卻皆沉默不言,相遇之後也不交談,只是對視。哪怕對視,都不敢相視太久。

這座城都透着無比壓抑的氛圍。

這便是瑨國的都城。

趙襄兒在瑨國城外解開了鬥篷,她依舊是那身熟悉的黑衣勁裝,幹練而曼妙,背傘負劍,英氣逼人。

城樓之外,她踩在九羽的背上,騰空而起,來到了城牆之上,于是這個清晨,整個瑨國都為之鼎沸了。

瑨國的皇城守衛極多,他們有着特殊的信塔,傳達消息極快。

城樓上,趙襄兒不急不緩地立着,斬去了所有逼來的刀與劍,她想給瑨國一個反應的時間。

這雄踞南州一方的人間王朝,在此時她的眼中,顯得單薄而渺小。

她雖天性聰穎,卻也不喜那些兵法,如今她一人一劍,倒是可以讓兩國少死許多人。

消息傳到了瑨國之中,皇族震驚,舉城動蕩。

瑨國的十二位護城的玄天鬼将一個接着一個浮起在瑨國的上空,如披甲的羅剎,雙手覆在城樓上,它們以整個皇城為根基,大如銅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這個突兀出現的少女,一一亮出了自己的兵器。

這十二羅剎是瑨國的護城神将,傳說之中,他們聯手,可以斬滅紫庭境的仙人。

“你還未入紫庭境,膽敢擅闖此城,那些趙國的愚民擁戴你,崇拜你,奉你為神子,沒想到你常居高位,自己竟也相信這種荒唐的說法!”

一個聲音從中皇城的中央洪鐘大呂般響起。

“女人當皇帝,就是這般喜好沖動啊。”旁邊也有貴家皇子乘辇而出,遠觀那個傳說中的趙國女帝。

天下皆知,那個趙國女帝擁有着天人之姿,傾城動國,許多人努力掙取功名,為的也只是遙遙看她一眼。

趙襄兒始終未動,她靜靜立着,刀林鐵箭便無法近她的身。

她知道瑨國還留存着高手。

下方的人越來越多,那些攀附在城樓上的披甲羅剎法相巨大地望着她,似在看一朵稀有卻脆弱的花。

而皇城中的幾位真正的高人,卻一個個神色凝重。

天邊的太陽升了起來,照在了這座森嚴的城池上,也将趙襄兒的眉目映得清晰。

幾個乘辇來觀的皇子一個個神色火熱,整個瑨國的花魁加起來,好像也比不得她形容半點,許多人開始高呼起來,讓那羅剎別傷了她,要抓活的。

這樣的歡呼聲在趙襄兒躍下城樓之時中止了。

漆黑的九羽在天空中展開了巨大的翅膀。九羽雖然沒有厚度,但它的剪影卻很美,海鷗一般的翅膀,鳳凰一般的尾羽,展翅之時每一道炸開的羽毛都好似利劍。

羅剎一個個騰躍而起,迎向了這個少女。

這一天是瑨國的噩夢。

城中下起了雪,黑色的雪,每一片雪花都是那護國羅剎凋零的靈力。

他們眼睜睜看着那少女躍上天空,直接赤手空拳轟上那比她體型大數十倍的靈态怪物,接着那小山的身影一個接着一個地破碎扭曲崩塌,它們生根于瑨國,所汲取的,幾乎是瑨國一國之力,每一個都是長命境的靈。

但分明同為長命境,趙襄兒卻像是真正的魔鬼,一拳接着一拳打得它們神形俱滅。

寒冬像是提前到來了。

天上的黑雪下了許久才停下。

滿城寒涼。

除了這時十二羅剎,趙襄兒沒有殺什麽人,甚至那些曾以極其難聽話語叫嚣的皇子,她都沒有去理會他們絲毫,她像是一個簡單的殺人機器,真正目标唯有老王八般隐于深宮之中的瑨王。

“殿下止步。”

皇城之外,十二羅剎盡死,皇城上空的箭也沒有一片可以粘住她的衣角。黑影掠空而過,入了如同虛設的皇城之後,終于被兩個中年人叫住了。

那兩個中年人無論是容貌還是衣裳服飾都極為相近。

他們像是兩座壓在皇殿前的山岳。

“有事?”趙襄兒難得開口。

其中一人嘆道:“兩國之戰,當于戰場見分曉,殿下一人入城,以天上仙力擅改人間格局,這未免與規矩不符。”

趙襄兒道:“你們嫌領土太小,便吞沒十六個小國,更是兵壓于趙,逼割國土,鯨吞蠶食。我與你們不同,我厭惡這座城,但我不會想着占據它亦或毀滅它。”

她只想殺瑨王,她要平趙國數十年民怨,也要借此宣洩心中郁積的劍意。

她踩上了臺階,向着上方走去。

“仙力人力與我何幹?我是趙國的女帝,我尚在人間,誰敢逐我?”趙襄兒立在他們的中間,停下腳步,等着他們出手。

但兩人對視了一眼,喟然長嘆,卻讓開了道路,反而對着趙襄兒行了一禮。

其餘玄甲重軍立在兩側,長槍如林,亮堂堂地刺出,紛紛指向了她,卻也沒人動手。

幽深的皇宮裏,蒼老得不成人形的瑨王躲逃着,他想要吹滅所有的燭臺,卻不慎打翻了一座,惹得烈火燃燒,反而将自己的身體照得更加清楚。

他呼喊着求救着,祈禱着常櫻數的預言成真,祈禱着神靈降世穩定亂局。

但什麽也沒有。那些人不知是被殺完了還是單純被吓破了膽,竟一個也沒有出手阻攔。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然後眼睜睜地看着少女從火焰中走來。

她美得驚心動魄。

這是年邁的瑨王看到的,最後的場景。

這一場戰鬥在今後的日子裏被渲染得極為誇張,描述得熱烈無比,仿佛整座城都是一個刀劍铿锵,戰鼓如雷的戰場,那位趙國女帝與瑨國之王亮起刀劍,展開的厮殺各有說法,總之皆昏天黑地神乎其神。

但真實的故事裏,趙襄兒只是在臺階上一劍将他捅死,然後孤獨地坐在黑金的王座上,極目遠眺。

她覺得一切都好生無趣。

因為人間無趣,所有那些有趣的往事便顯得格外生動了起來。

她順便幫這座奢華的瑨王宮滅了下火,然後才來到了後院,站在了花開如雪的鐵幹櫻木之下。

所有的物品已經齊聚,她在滿樹花開中步入了紫庭境。

她原本對于心魔劫是有期待的。

只是心魔劫比她想象中更加無趣。

心魔劫的領域裏,她在最初便勘破了自身的真相,接着她走馬觀燈般再次走過了一生。

這一次的一生裏,所有人皆極盡殷勤地服侍她,讨好她,萬種浮華加身,千點奢迷醉人,真等雲煙過眼之後,卻也沒有什麽值得記憶之處。

心魔劫中的趙襄兒極為冷靜,最多的時候,她還是在熟悉的國,熟悉的榕樹下,眺望着遠方。

一眺十餘年。

終于,她來到了十六歲,她在泱泱人流中搜尋着那個白衣的影子,不知為何卻沒有見到。

仿佛這是現實,而那些記憶才是夢一樣。

她的心魔劫不可稱為劫,因為心魔幻境中,所有人都在為她鋪着道路,殷切獻禮,有問必答,沒有做絲毫的迷惑。

她沒能在幻境中的十六歲見到那個她說不上情感的少年,于是她對于這個心魔劫就徹底失去了興趣。

趙襄兒斬死了幻境中紙糊的紅尾老君,破劫而出。

離開心魔劫之時,她的身後,所有幻境中的人都黑壓壓地對她齊齊跪倒,仿佛這不是心魔領域,而是她的神國。

她是君臨一切的神,哪怕是心魔劫,都不敢對她施加半點不敬。

人間無趣依舊。

……

趙襄兒給她大概地講了一下當年的故事,陸嫁嫁靜靜地聽着,偶有言語。

話語言盡之後,趙襄兒與她辭別。

“你要走了麽?”陸嫁嫁問。

趙襄兒知道她在問什麽,她說道:“三年之期過後,他若不來,我便要去往西國了。”

陸嫁嫁又問:“若他回來,你會答應那份婚約麽?”

趙襄兒平靜道:“我與他許是同道者,但非同路人。”

……

……

斷界城裏,這半年尤其地漫長。

邵小黎每日坐在王殿的上方,盯着天空,一眼不眨地看着天空中有沒有流星劃過,一直看到眼睛酸澀難忍。

這一年裏,斷界城在破碎之後開始陸陸續續地重建,雖然遠遠及不上過去的輝煌,卻也終于延續了火種。

夜除重新去往了雪峽,司命則始終沒有回城。

于是年僅十七歲的邵小黎便挑起了大梁,而血羽君則作為斷界城新的神獸圖騰,偶爾去城上站站崗,感受着人們頂禮膜拜之感。

渾渾噩噩的半年之後,邵小黎終于看到了遠處,那跌墜下來的影。那個影極遠極淡,好似久視之後幹澀的錯覺。

但她知道,那就是老大。

她來不及換上最漂亮的衣服,便朝着城外跑了過去。

但最先到達的卻不是她。

這一天,這樣的結果,夜除與司命也等了許久許久了。

雪峽中,蘇煙樹擁着夜除。

若沒有寧長久搭救,夜除在與罪君對撞的那日便應該死去的。

他的身體越來越糟糕,每日在蘇煙樹的懷裏才能入睡,而他展露出自己神仙般俊美容顏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大部分時候,都是一截截火燒木拼接而成的殘破身子。

蘇煙樹知道,他就要死了。

而今日,夜除一反常态地起身,不知從何處摸來一顆靈丹,吞入之後,回光返照般恢複了些力氣。

他将旗幡插正,離開了雪峽。

蘇煙樹知道他這一次不會回來了,她從身後擁住了他,問道:“你其實從不喜歡我,對麽?”

夜除微笑着搖頭:“沒有。”

蘇煙樹目光凄迷,道:“可你分明不愛我啊,你到底喜歡誰?那個叫司命的女人麽?還是你誰都不愛呢?”

夜除對于司命談不上情感,至多是惺惺相惜。他與這個晚輩所難以逾越的,自始至終都是大道之争。

但今日,他确實是去送她最後一程的。

夜除循着某個方向,最快地在一片沙地裏找到了寧長久殘破下墜的身體。

寧長久的身體幾乎燒毀,根本看不出血肉原本的模樣,他躺在地上,甚至連呼吸都無法感知到,這副殘破的身體裏,所有的骨頭都碎裂了,也不知道是何等的力量和意念支撐着他心髒的跳動。

夜除到來之後,司命也幾乎同時到了。

他們對視了一眼。

“殺了他,我們共分權柄,決一死戰。”司命說道。

夜除微笑着發問:“你真的想要殺死他?”

司命道:“我本就是來殺他的,你的七竅玲珑心應該能分辨出我話語的真僞。”

夜除微笑着點頭,道:“那動手吧,七百年的糾葛,如今也是個頭了。”

司命點頭道:“開始吧。”

他們來到了寧長久的身體前,一同舉起了自己的劍。

邵小黎還在狂奔的路上,劍靈還在體內寂眠,無人可以救他了。

劍刺穿胸膛的聲音響了起來。

但刺破的,卻不是寧長久的胸膛,而是夜除的。

司命用的是天谕劍經的那一劍,這半年,她早已将那招參悟。

她握着劍,看着夜除,心中依舊忍不住泛起疑惑,問道:“你為什麽這麽弱?為什麽這麽弱還敢來見我?”

夜除看着刺透胸膛的劍,微笑道:“你終于騙過我了。”

司命輕輕搖頭:“我沒有撒謊,我要殺他是真的,我要殺你也是真的。”

夜除嘆息道:“若你我權柄互換,我或許早就殺死你了。”

他的權柄之力本就遠遠不及司命,這些年司命但凡再聰明些,也不至于纏鬥七百年之久。

司命平靜道:“那是昨日之我,而非今日之我。”

說着,她推出了手中漆黑的劍,割破了那個七竅玲珑的心。

夜除在倒下時依舊帶着微笑。

他喜歡雪,可這裏卻是茫茫的荒漠。這不是他所喜歡的命運,可命運本就是握不住的指間沙,他哪怕曾手握一整片沙漠,也終有流盡的一日。這就是他終将面臨的結局。

夜除死去,命運的權柄卻沒有散開,因為那本就不多的權柄,已在罪君神戰中徹底消磨幹淨了,他如今所死去的,只是一副空蕩蕩的木偶之殼。也正因如此,他才真正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司命殺死了這個數百年的宿敵,卻無法收獲真正的喜悅。

她沒有繼續殺人,而是盤膝而坐,将黑劍橫于膝上,目光靜靜地看着這奄奄一息的少年。

她要等寧長久醒來,再與他做最後的決勝。

無論成敗,這都将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戰。

……

……

(感謝護法豬小三zxs打賞的舵主!謝謝護法大大一直以來的支持和堅持不懈的書評!!)

第 209 章 兩百一十章:穿過世界的手

在視覺被吞噬之前,寧長久看到了罪君的真容。

黑袍掀去之後,他的身軀像是解開了某種封印,随着彌漫開來的黑色幽冥之氣飛速擴散。

他的身軀也像是從中炸開的禮炮,迅速延展。最先展開的,是身後的一雙骨骼修長的翼,翼膜間生出的狂風掃開幽冥之氣,露出了他隐藏于黑暗中的身軀,那身軀中央的骨頭像是由無數細長的麻繩擰成,兩邊則是鋼鐵般堅硬的,裸露于肌肉表皮的肋骨,身體的下方,則是惡魔般的肌肉分明的腿,足上利爪修長垂下,帶着詭感的美,他的雙爪懸浮于兩側,沒有與之相連的手臂,取而代之的,是黑蒙蒙的霧氣。

黑霧之後,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只橫着眼,他的眼白是黑色的,中央卻睜開了兩線白色的瞳孔。

他的整個身體,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神話形态的,張開了翅膀的“罪”字。

這幅影像才一出現在寧長久的眼睛裏,劇痛便猶如針紮而入,刺得他瞳孔失色,雙目盡血。

在刺痛感來臨的一瞬,寧長久沒有做任何猶豫,他的身後,虛空開裂,陡然出現的點再次容納了他,他跨越層層虛幻的時間,耳畔響起了黃泉之水的奔流聲響,微微的失神裏,寧長久像是置身在一片峽谷之地,放眼望去,深峽的石壁似一個個镂空的棺材,其中盡是面部猙獰的屍骨,它們形态各異,卻無一例外地将空洞的白骨眼眶投向了自己。

身後的層層空間不堪重負,開始崩塌。

罪君的本體出現在了這個世界裏,于是世界的存在都像是一種對神祇的亵渎。整個世界像是一片極深的海水,狂亂的氣流在其中翻騰湧動,掀起滔天駭浪,那些浪頭一刻不停地拍打向寧長久。寧長久銀白色的劍光被越打越淡。

在穿越那個交點之後,寧長久破碎的雙目已然複原,但他卻不敢正視罪君,只能狼狽地逃往天空的更深處。

此刻的罪君是這片大海唯一的掌舵人。

混沌的氣流如掠過身側的風刀,割面而去。

寧長久身影瘋狂上升之時,狂風中浮現出了黑色的煙,黑煙如手,陡然纏住了他的腳踝。

審判的牢籠堅不可破地鎖住了他。

寧長久直接斷足,繼續飛升,從下一個交點中破殼而出,宛若新生。

但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身後,有一個巨大的影子以更快的速度逼了過來。

罪君的橫目豎瞳鎖定了他。

他就像是深海中猛然探出的巨大章魚,向着獵物纏繞去自己的觸手,每一個追迫而至的手,都像是地獄之門中竄出的黑紫色火焰,燃着濃稠血腥的死亡之意。

寧長久身影驟止,修羅之體盡數發動,他的白衣上的光像是燃燒的蒼白之焰,這是傳說世界裏,曾經将星辰灼燒成灰的無色神焰。

寧長久瞳孔中的光也由金色轉為白色,他高舉起劍,身影一折,如鳥收翼,箭一般俯沖而下。

兩者相撞。

轟響聲響徹天地,聲勢甚至不輸那日夜除升空而去,對撞罪君之時。

蒼白的火焰夾雜着狂雷怒電,無盡的狂風以兩人為點向着四周嘯散,那渾濁的天幕之後,時不時有大片的亮光明滅,它們不停閃動,倏忽間便是數千裏。

那是天空之後的槍劍交鳴。

……

……

司命向着世界的深處走去,景物變換着,只是無論壯闊還是貧瘠,都逃不開骨子裏的荒涼。

透過時間的斷裂層望去,天空中戰鬥的畫面也越來越快,仿佛末世的預言應驗,災難不分先後地席卷到來了。

對于天空中那場戰鬥,司命無法看得真切,

她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許多她都未曾見過的戰争,那些戰争藏在最隐秘最古老的史書裏。那個混亂的年代,神祇們濫用權柄搬山填海,破天陷地,攪得白骨成山萬靈難存,傳說如今的六界峰上,依舊存在着那幾位上古大神的骨雕之相。

若這場戰鬥發生在外面的世界中,那麽沒有一整個殘破神國壓制境界的話,他們的戰争足以殺得滿洲生靈塗炭。

當然,若真在外面,最有可能發生的,還是寧長久被蝼蟻般碾死。

司命想着這些,忍不住緊緊捂着自己的胸口,她修長手指深深地陷了進去,掐皺了黑袍,單薄的背影在天地動蕩中顯得伶仃。

她發現自己對于那個白衣少年産生了一絲她極不喜歡的情緒。

她知道,先前在自己決定成為他的靈,把權柄交給他的時候,自己的道心上就産生了依賴感。

罪君來臨,她遇到了自己殺不死,斬不滅的東西,于是便将希望寄托給了其他人。

所以她原本的,睥睨天下而無敵的傲氣便出現了難以抹去的裂痕,對于曾經跻身傳說境,道境圓滿的她而言,任何一點細微處的纰漏,都有可能在重新邁入那個境界時無限放大,最終成為致命的瑕疵。

所以她必須修補自己的道心。

修複道心的方式便是殺死罪君和寧長久。

所以此刻,她希望寧長久可以贏。因為她殺不死罪君,但兩敗俱傷後的寧長久,在她手中便羸弱如雞崽。

想着這些的時候,司命望向天空的眼睛忽然一滞,瞳孔深處難掩驚愕之色。

一道白色的流星劃破天際,轉瞬即逝。

接着,遠處有水龍如冰柱般騰起。

被砸落的是寧長久的身影。

那柄高速旋轉的雷電之槍,抵着他再次撞入了冰海之中。

幸好,不久之後,畫面像是倒放,那襲白衣再次拔地而起,直沖天霄。

在那之後,司命又看到了許多次有身影從混沌中被撞下,每一次都是那襲燃焰的白衣。

寧長久的身影每次被砸落之後,他再一次的拔地而起,都比先前要慢上幾息。這也說明了他的傷勢越來越重,這樣下去,在權柄之力用盡時,他必死無疑。

天空中不停劃過的電閃雷鳴與蒼白極光已經交替閃爍了許久。

這場戰鬥在悄無聲息之中,已經漸漸地接近了尾聲。

司命沒有再向深處走去,她先前還在策劃着,若是罪君敗去,她該如何殺死寧長久。

但此刻好像一切都不需要想了。

她眼睜睜地看着那雷電糾纏的雲層忽然向下凹陷,那個白衣之影再次如箭一把被射向了地面,他所陷落之處是一片是沼澤。

沼澤的張力被瞬間撕破,他的身體陷入其中,瘋狂下沉,在沼澤中砸出了一個巨大的深坑,向深坑中填去的淤泥很快将他整個身子包裹住了。

寧長久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出了多少劍。

在他身子落下的那刻,他想要再次使用權柄,卻感受到了真正的力不從心。

在罪君未撕開黑袍之時,他與的戰鬥尚有懸念和餘地,但當罪君展露出自己的神話形态後,那麽無論是劍目還是金瞳,在見到他的那一刻都會被刺瞎。

除非他真正達到了那個層次,要不然他連直視罪君的真容都無法做到。

而罪君展露神祇之軀亦有代價。

神祇的神話之态象征着真正的無上隐秘,這樣的隐秘被越少人知道就越強大。

每有人多看他一眼,他神秘的面紗便會淡去一些。

此刻的罪君也像是陷入了狂暴之中,無論寧長久用何種手段,置身于何處,他的橫目豎瞳都死死地鎖着他。

譬如此刻罪君便立在雲端上,雙翼大張,身子微弓着,直視下界,透過厚重的沼澤地,看着沼澤之下那呼吸微弱的影子。

罪君忽然伸出了虛無漂浮的利爪,利爪收縮間,那道狂雷被他重新抓在了手裏,只是此刻他并非長槍也非刀劍,而是變作了一道金色的十字架。

“無罪之罰。”

罪君緩緩開口,聲音透過天地兩界,直達沼澤的深處。

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這道天幕後面,泛着十字形的閃電。

司命看着它,心中生出本能的畏懼,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刑架上的日子,那時候,手握時間權柄的她,第一次對度日如年這個詞有了真正深刻的認知,同時,那些抽打與鞭痕的感覺幻痛般來臨,她修長的雙腿向着中間微屈,膝蓋輕碰交疊,身子不自覺地緊縮了些。

接着,她的心中泛起了一股必死的意味。

這種感覺還有許多人感受到了。

夜除,邵小黎,城中所有的幸存者,部落中的居民們……

在十字架亮起的那刻,他們的心中都生出了一種心如死灰之感。

但這抹死灰之意并未應驗,因為它所指向的,只是寧長久。

“老大,老大怎麽了……”邵小黎忽然慌了神,她捧着自己的心口,神色顫抖。

夜除瞳孔中的死意稍縱即逝。

他放眼望着整個崩壞的世界,這撕裂的城池在他眼前就像是一粒不起眼的沙子。

“差不多了。”夜除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接着獨自一人向前走去。

每走一步,他碳黑色的臉上便開始生長出俊美的五官,那五官不像是真實的,更像是筆墨描摹而出的。他漸漸恢複到了自己過去的模樣。只是本該豐神俊朗的少年,此刻的身體看上去依舊像是瀕死之人。

“你要去哪裏啊?”邵小黎心中不安。

夜除道:“等寧長久回來。”

在寧長久于荒原上搜尋到他之後,他曾與寧長久有過一段秘密的對話。

他将自己鑽研了數百年的陣法傾囊相授。

現在差不多是時候了。

……

沼澤中的寧長久像是失去了呼吸。

“還撐得住麽?”

有聲音在喊他。

那是劍靈。

寧長久的思緒被一點點拉了回來,沼澤剝去了他的皮肉,他此刻的筋骨也盡數扭曲,識海中似有刀子不停割過,攪得血肉模糊。他也感受到了那道九天之上落下的殺意。

這必殺的意味反而讓他更加清醒了些。

“撐得住。”寧長久話雖如此,但他的神輝卻已愈發單薄。

劍靈說道:“他要來了。”

“還有多久?”

“現在!”

極短的對話之後,沼澤地被撕開。

數萬裏的沼澤就像是一片血肉糜爛的傷,而他則是隐藏在腐肉深處的腫瘤。

金色的十字架斬落下來。

深陷沼澤地中的寧長久忽然睜開了眼。

他的身體血肉模糊到難以入目。

修羅神錄加持的力量像是被刀刮翻的魚鱗,在褪去了所有的堅硬之後,便只剩下柔爛的肉。

寧長久看着從天而降的罪君,他的瞳孔再次像是被捏碎的雞蛋,猛地炸開。

接着,十字架貫穿了他的身子。

寧長久卻伸出了手,死死地抱住了他。

在十字架刺入他血肉深處之時,修羅神錄幾乎出于本能的發動,不需要寧長久動任何念頭,那八十一式以極快的速度從他的氣海中榨取靈力,然後化作真實的招式,似萬箭齊發,暴雨般向着罪君刺了過去。

這八十一式淩厲至極,此刻混雜了神性的權柄,每一擊都帶着可以誅殺古神的銳意。

哪怕是罪君的身軀上,都留下了一道道細淺的凹痕,那羽鱗之下,甚至有鮮血滲出。

但如萬柄長槍陣壓的八十一式還是被罪君一一破除了。

也是這一刻,寧長久的白銀之劍脫離他的掌控,向前刺了過去。

因為修羅神錄吞噬了天谕劍經的緣故,所以他的修羅神錄,擁有足足八十二式!

這是第八十二式。

這一劍本是刺不破罪君的身體的。

但寧長久死死地抱着他,無限的權柄最後一次發動,他與罪君被一同納入了權柄之中。

交點之外,寧長久的傷勢盡複,而罪君的本體沒有受到明顯的傷,只是那白銀之劍,卻奇跡般地刺穿了罪君的身體。

罪君冷冷地看着懷中之劍,無動于衷。

這一劍的劍氣在他體內瘋狂地爆炸着,但對于他來說依舊無關痛癢。

哪怕寧長久機關算計,依舊是必死之局。

但寧長久的臉上,卻露出了一抹笑意,他伸出了手,繞過了罪君的身體,握住了劍尖。

他的動作像是一個久違的擁抱。

他以身為劍鎖,将罪君死死地鎖在了身前。

寧長久的精神力向着整個世界飛速地延展,接着,所有的元素都沸騰了起來。

這一刻,罪君才發現,他們足下的世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陣。

他認得這個陣。

當日夜除以時間之焰托着巨箭升空之時,下方發動的便是此陣。

寧長久沒有數百年前的時間去收集足夠的時間,所以他只能将陣畫得足夠大,以天地為盤,再以災劫雷火雕塑河川,形成這巨大的陣。

這不是小飛空陣,這是真正的飛空陣。它曾托着夜除飛向雲霄!

此刻,天地風雷,山澤水火的元素之息恰好已暴亂到了頂點,這些力量相互牽引,終于形成了這巨大的陣。

寧長久調動了所有可用的力量裹住了自己。

天火拔地而起。

飛空陣中,寧長久以身與劍死死地鎖着罪君,沖天而去。

罪君的瞳孔豎成兩線,他的翼膜長大了最大。

哪怕是地上的一顆碎石頭,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憤怒。

他的利爪扣住了寧長久的肩膀,想要将他的雙臂直接卸下,無數道審判的雷電也打在了他的身上,寧長久的白衣被撕開,後背在一瞬間被打得血肉模糊,幾乎可以看到肋骨之後跳動的心髒。

他們鎖在一起的身體卻不可阻擋地被整個大地高高抛起,飛向了重霄。

他們的身形都似被拉得很長。

寧長久的面容已然痛苦得扭曲,他的雙臂鮮血淋漓,腦袋揚起,脖子拉長,所有的筋骨脈絡都暴突着,像是洪災之中無數即将決堤的河流。

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裏。

罪君明白了他的用意。寧長久想要将他帶入那片時間流速絕對的空間裏,天上一息,地上一年,他要将罪君年硬生生地拖過去!

可寧長久最終還是失敗了。

這個陣法固然強大,但如今他們的戰鬥引得時空凹陷,原本的天地被填充而來的空間擡得更高了。

哪怕這雕塑山河的大陣也沒能跨越這遙遠的距離。

這是寧長久始料未及的。

“你失敗了。”罪君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不再冷漠,反而帶着一絲遺憾。

寧長久意識模糊,他感覺到那拖着身體的力量漸漸消失。

罪君幾乎洞穿他肩膀的雙爪猛地一擰。

天旋地轉。

他們的身子颠倒,重新向着世界的下方墜去。

寧長久模糊的餘光裏,可以看到那片虛幻的天穹就在不遠處,只是那段距離,他永遠也無法逾越過去。

劍靈也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嘆息。

灼燙的神血包裹着它,似要将它燒為灰燼。

他們一同下墜着,距離天空越來越遠。

就在一切将要結束之際,寧長久忽然想起了什麽。

他對着離自己遠去的天空伸出了手。

罪君看着這一幕,沉默不語。

修羅神錄錘鍛出的精神力量強大到不可思議,那些精神力就像是一根又一根的線,向着天空中飛速穿去,探入那虛幻的宇中。

精神力的滲透性極強,輕而易舉地穿透了那片宇後,飛入了破碎的神國之中,然後向着更高處徑直飛去。

但這沒有意義,精神力再強大,也只是虛幻的線,無法成為他真正的繩索。

他的身體依舊在不停地下墜,審判的雷電之下,他的肉身随時要被打得俱滅。

“別白費力氣了,除非有奇跡發生……”劍靈的聲音無比低喪,它也開始等待死亡的到來。

可奇跡真的發生了!

精神力的盡頭,忽地捕捉到了什麽。

那裏有一個熟悉的陣法。

那是小飛空陣!是深淵之側,陸嫁嫁于淵邊結廬修行的第一日時繪下的小飛空陣!

這個陣法本就是陸嫁嫁希望有朝一日他出來後,可以早點找到她。

這一刻,他與這陣法隔着一個世界,驀然相逢了。

他對着天空伸出了手。

于是那只手好像真的伸了過來,抓住了他。

那是陸嫁嫁的手……

她一直在等自己回去啊……

寧長久破碎的雙眸迎風而淚,那張清絕于塵的容顏好似在漆黑的夜幕裏對着自己微笑,當初九嬰堕入深淵之時,那悲痛欲絕的恸哭之聲猶自缭繞耳畔。只是如今這哭聲的源頭變成了自己。

他伸出了手,顫抖着手指,逆畫小飛空陣。

所有的精神力化作了實質的線,将他與深淵邊的那個陣法勾連在了一起!

他抓住了她的手,向着蒼穹飛去。

層層的天空為他打開。

他擁抱着懷中的惡魔,沖入了那片時間流速絕對的領域裏。

沖入那片領域之後,他們的身體并未停止加速,繼續向着上方飛去,撞上了那片世界與神國的隔閡。

寧長久骨骼盡斷,整個神國在他的識海中浮現了一瞬,然後将他重新鎮壓下去,先前被破開的結界之壁也重新合攏。

那一瞬裏,他看到了無數的仙魔之骨,那些骨頭鋪成了地面,累成了臺階,鑄成了萬丈高塔,雕成了萬朵蓮花。

所有的骨頭像是披甲帶刀的侍者,它們一起面朝之處,是一具無頭的神骨。

那神骨隐在重重垂天的帷幔之後,無法看清。

但饒是一個影子,便足以吞盡天光。

九嬰拼接而成的屍骨已然帶着神話傳說中的震撼美感,但在它的面前,卻好似一個簡陋的雞架子。

那是真正的神骨。

識海中的畫面被黑暗吞沒。

罪君也看到了這一幕。

“不是雷牢。”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接着,罪君立刻明白了一件自己本就不該懷疑的事。

這個世界,絕對沒有人可以單獨殺死神國之主。

這具神骨的死亡,背後指向了另一件驚天之秘——十二國主之中另有叛徒!

那個叛徒聯合此人殺死了這位神主,然後割下了他的頭顱!

撞入視線的畫面很快吞沒在了黑暗裏。

寧長久依舊伸着手,像是懸崖邊即将摔落的人。

罪君不停地撕扯着他的身體,但無論承受多大的痛苦,他也寧死不松開。

漸漸地,寧長久的修羅之軀支離破碎,權柄之力也再無法凝聚,強大的精神之線古琴般根根斷裂,小飛空陣再難維持,失去了光芒。

許久之後,他松開了手,身軀無力地向下墜去。

他渾身上下沒有一片皮膚是完整的。

在他身體下墜之際,罪君終于拔出了胸口的白銀之劍,他看着這個竊取神力的渎神者,将那柄修羅之劍向着寧長久的心髒刺去。

淩厲的劍落到他心口之時卻沒有了力量。

因為握劍之人已消失不見。

天上一息,地下一日。

轉眼間,外面的世界已冬盡春來。

罪君年已過,無神之月再次到來,一個月後,蹄山的國度将要開啓。

……

……

(感謝盟主Magi醉歌、舵主yzxmly、護法暗裔拉亞斯特三位大大打賞的舵主!!!由衷感謝三位大大一直以來對神國的支持與喜愛呀。愛你們!)

第 208 章 兩百零九章:神話之戰

命運與時間交錯成妙不可言的點。

它幽邃而燦爛,渺小而寧靜,似一粒包羅萬象的沙塵,也像是星河寂寞的宇宙,所有的生靈在這裏誕生或寂滅,所有的光影在這裏交織變幻,化為紛繁複雜的衆生萬相。

它就像是一只慈悲而冷漠的眼眸,自世界的最中央映照着人間的萬物。

寧長久從玄妙中超脫,白衣如霜雪,劍氣如銀漿。這柄司命口中的“心劍”自胸膛中緩緩拔出,仿佛他的身體就像是一個鑄鐵的火爐,終于在此刻傾倒出灼燙的鐵水,将這柄不世出的神劍錘鍛完整。

寧長久握着這把通體純銀的劍,劍身上繪制着複雜而均勻的花紋,就像是青銅器上的夔獸紋。劍筆直,劍鋒淩厲,劍刃似水,仿佛可以切開世間的一切。

寧長久原本想呼喚劍經之靈,卻沒有得到回應,他心中一驚,想着自己在掌握時間權柄之後,明明已将一切回溯,為何氣海之中,卻無法捕捉到劍經之靈的蹤影?

“寧長久。”

熟悉的聲音響起。

他手中的劍嗡然一鳴,那聲音便是從白銀之劍裏發出來的。

寧長久眉頭皺起,疑惑道:“你的書呢?”

“被修羅神劍一同繳納了,我本以為我要徹底消亡了,但陰差陽錯,我反而俯身到了這柄劍上,也算是喬遷之喜吧。”劍靈的聲音有點喪氣,對于這個新家好像還不太适應。

劍經是它的本體,按理來說,世間的器靈不同于生靈,生靈的神魂可獨立于肉體,而器靈的神魂一旦脫離了本體,則必然是神形俱滅的下場。

修羅神劍将所有的劍術秘籍一同融彙,也将天谕劍經錯認其中,一并熔爐鍛造了,這對于劍經之靈本該是滅頂之災,但它卻奇跡般地脫離地本體,複生到了這柄嶄新的劍上。

它從劍經之靈,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劍靈。

寧長久忽然明白,這也是這交點中脫胎的結果。

這個交點,擺脫了原本命運的束縛,真正做到了天馬行空,甚至無視了世界原本具有的規則。

所以除非罪君直接一擊把自己打得神魂俱滅,那麽他只要一息尚存,都可以借助這個交點将傷勢盡數恢複!

這是何等通天的力量?

而當初這裏的神國之主,應是具備這樣的力量的,為何擁有此等神力最終還是被殺死了?

寧長久無法想通。

司命站在她的身後,她于袍袖間探出了一截手指,輕輕地抹過了浸血的紅唇,檀口微張,細白的指尖放入濕潤的唇中,于舌尖抿淨,幽幽的神色裏是寧長久白衣的影。

那身影像是一展白雪為面的旗幡。

司命心神劇顫,借着抿指的清媚動作掩飾着心中的震撼,她玉齒輕咬細嫩的手指,研磨着,用痛意使自己清醒,抑制她對于那個背影跪拜的沖動。

她看着這個背影,想到了神主。

他們身影雖截然不同,但此刻身上散發出的力量之息卻是同宗同源。

雖然他遠遠沒有神主強大,但此刻這方壓抑的天地裏,他便是天神一樣的存在,自己先前印在他背上的那枚官印忽然顯得可笑,只要寧長久願意,他可以信手抹去。

“這個權柄,叫什麽名字?”寧長久問道。

司命的手指垂下,她的指尖溢出了一抹新的血,神色在臣服與清明中搖曳着,她輕聲道:“無限。”

罪君聽到了這兩個詞。

神國國主的權柄互為秘密,在十二谕令中沒有記載。但他可以通過這個權柄的特性大致确定範圍。

這個權柄絕非蹄山,白藏,舉父,朱雀,冥猙,空獵所有,那麽,那個他們所不知道的,被割下頭顱的神主,便出在鹓扶,雷牢,泉鱗,天骥,原君之間。

他确認天骥還存活着,天骥單論戰力并不強,但它的赤線神國對于世界的影響最為深遠,若赤線神國崩塌,整個世界都會無法運轉,陷入寂靜。

那麽其餘四位……

罪君看着寧長久,心中立刻明悟。

他的魂魄是從永生界的無盡輪回中取出的,神國之主若被人侵犯領土,動及本源,那唯有不死不休。

雷牢雖已年邁,但終究是當年的萬龍之首,怎會輕易……

難怪這麽些年,世間的纏龍柱上,龍鱗越來越少了。

寧長久手握着這個名為無限的權柄,命運與時間在他的身邊交彙缭繞,泛着神靈獨有的光輝。

在獲得這個權柄之後,他本該是天下無敵的。

只可惜他的身前,立着一個同樣的,已趨于完整的罪君。

此刻的罪君黑袍邊鴉羽大盛,像是燃燒的黑色火焰,黑袍之側,一雙寬大鼓起的衣袖像是他的翅膀,細長尖鈎般的利爪泛着銀亮的光,他手中的長雷之槍如一個個電弧,在衣袍之間閃滅不定。

這場戰争若發生在外面,那就是另一場五百年前的天地大浩劫,又将是幾十年的山河颠倒,神靈塗炭。

當年那場浩劫之後,天傾地斜,數百年才重新歸于平整。

而如今,這場某種意義上的國主之戰,卻沒有更多的見證者了。

寧長久心中無上的神輝在狂湧之後漸漸歸于寂靜。

同樣,他也感受到了這權柄依舊不完整,但這也與夜除和司命的權柄本身就不完整有關,但哪怕殘缺之物,在此方境界被壓制的世界裏,也是足以開天辟地的神器了。

“很好。”罪君看着他,聲音淡漠道。

寧長久持着白銀之劍,沒有回應,但他所有的殺意和權柄卻已鎖死了罪君。

無限的法則灌注于修羅之刃上,審判的法則灌注于雷電之槍上。

兩人的身邊,所有的一切都被瞬間碾為了齑粉。

他們的力量同時超過了這個天地所能容納的極限。

不久之後,世界所有的雲所有的風,甚至整個空間都會朝着他們所在的方向傾斜、凹陷,原本平整均勻的空間,将會變成一個起伏不定的斜面。

而若是戰鬥拖得更久,那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也都會失去原有的結構,無情崩壞。

在他們各自亮出彼此權柄之後,司命便開始渾身劇顫。

哪怕是她,在太過靠近他們時,也無法忍受那兩股截然相反的,拉扯着自己的無上偉力,這股力量似要将她的每一絲血肉盡數撕成粉末,她的身軀不停顫抖,甚至無法調動權柄之力,她想要呼救,但羞恥感和真實的壓迫讓她怎麽也開不了口。她從未想過,她這樣的身份,竟要死在神明無意引起的亂流裏,絕望與不甘像是鹹澀的海水,頃刻浸滿了她的胸腔。

就在她的身體不堪重負之前,一股力量忽然包裹住了她,将那即将壓垮她的重擔卸下。

那股力量來自于寧長久。

司命身體一松,渙散的瞳孔重新凝聚,她張了張口,想要說話。

寧長久的身影卻忽然化作一道白光,拔地而起。

罪君看都沒有看司命一眼,随着寧長久身影拔地之後,雷鳴電閃加身的他也升空而去。

在他們離開之後,司命身子微屈,雙膝跪地,嘔出了一口血,她的半趴在地上,袍袖散開,手臂貼着地面,弓起的身子随着不停的喘息劇烈起伏着。

無力感湧了上來……在完整的罪君面前,她是那樣的弱小。

若沒有寧長久的庇護,她此刻非死即傷。

但她不想承這個情。

這力量,分明也是自己賜予他的……

司命匍匐在地上,像是被人用鞭子抽打的奴隸,她的身軀顫抖了許久之後,餘痛終于消失,她狼狽地爬起了身子。

幸虧此處無人看到這一幕,否則她一定會剮出那人的眼,然後将他淩遲而死。

周圍的風越來越大,灌入身體裏讓她不停地哆嗦,她用手攏着自己的衣服,戴上了兜帽,用手扯着,身子微低,朝着世界的更深處走去。那裏時間的流速更快,她可以用更短的時間,早點等到這一場曠世之戰的結束。

……

……

渾濁的天幕下,白衣對黑袍。

寧長久懸空而已,已然展現出了紫庭境的神通,周遭的空間在他到來之後不停地顫抖着,就像是一塊扭曲的,随時都要破裂的鏡面。

“你也在期待這場戰鬥,對吧?”寧長久忽然開口,他的瞳孔中像是兩枚太陽,各自透着金烏的影,他說道:“若你真想要殺死我,恐怕在最早的時候,我就已經死在斷界城中了。”

罪君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你能逃脫并非僥幸,不必妄自菲薄。”

能得神國之主如此評價,已是無上的榮光,但寧長久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笑意,反而更加冰冷嚴肅。

他問道:“此方世界離世而居,七百年未有亂,與外界各自安然無恙,好似世外桃源。如此下去不好麽?難道你非要将這個世界毀滅才甘心?”

罪君道:“你不必裝傻,你或許比我都清楚,這個殘破神國背後,到底藏着什麽。”

寧長久眼眸微眯,其中的金光更加濃郁。

他同樣想到了許多事,如果當年真是師尊殺死了無頭神,那師尊應是竊取到了大部分時間的權柄。而自己回到十二年前,應該就是她運用無頭神的力量扭動了乾坤。

難道說,當年她的本意并非是要殺死自己?

那她冒險殺死神國之主,究竟又是為了什麽呢?難道只是為了竊取時間權柄,讓自己回到十二年前?

這可是七百年前的往事了啊……哪怕是師尊,他也不相信她可以算那麽遠。

他隐約感覺她在謀劃着什麽計劃,而那個計劃之宏大,是如今的他難以揣度和想象的。

那為什麽自己必死呢?

難道在這個計劃裏,堂堂自己竟只是精心挑選的祭品?

不過對比整個不可觀,非要選一個祭品,好像确實是自己最合适……

寧長久不敢深想,他看着罪君,道:“神國之主高居于天,當憐愛世人,我們一戰之後,山河崩碎,萬物焉存?”

罪君不愛多言:“這是無主之地,用來作為戰場,最合适不過。”

罪君身邊的雷電再次凝聚成長槍,審判的權柄化作了金色的實質,潑漿般覆蓋在了槍身上,他揮舞着長槍,天地之間,狂雷電閃,風暴交鳴,周圍的空氣就像一場悍然掀起的海嘯,紛紛向着寧長久所在的位置拍打了過去。

寧長久身形一動,銀白之劍攪入了雷暴之中。

方圓千萬裏的雷電像是一場浩大的交響曲,它們狂奏着,化作了驚天波瀾,向着這裏裹卷而來。

罪君的黑袍與夜融為一色,唯有電閃之時可以稍稍看清他衣袍漆黑而淩厲的線條,但這些雷電卻一道也落不到寧長久的身上,它們像是狂舞的蛇,對着一個虛無的影子噴吐毒液。

寧長久的身前,十字的交點閃現,他的身影遁于其中,躲過了所有的閃擊,随後他一劍劃破了時空的隔閡,毫無征兆地在罪君的背後出現,銀白的劍光劈開了一道驚天的月弧,那個月弧像是一個巨大的空間,頃刻将罪君吞沒。

這是象征着時與空的領域。

寧長久想喘息片刻,守株待兔之時,他神色一凜,忽地看見一片黑羽悠悠飄墜。在他心道不妙之際,那片黑羽已與罪君對調了身體,而寧長久花費巨大力量所困囚的,不過是一枚微不足道的羽。

接着一點槍尖亮于身前。

寧長久沒有時間再展開交點,但他此刻同樣身具“玄甲”,在那槍尖臨近之時,他竟要和瘋子似地直接去用手借住。

巨大的雷光帶着審判的鋒芒在他們的掌心之間亮起,像是一面不停旋轉的旋渦,激射着璀璨的光。

寧長久忽然明白,他如今獲得權柄,只是擁有與罪君對等決戰的資格,事實上,權柄只是他們彼此手中的刀劍,而同等級的權柄之間不會一碰就碎,僅此而已。

這個世界上,無論是什麽法術的施展都需要時間。

權柄亦是如此。

而神戰之中,每一息之間,兩人的劍足以對撞成百上千下,他不敢有絲毫的分神,對于權柄的運用,亦不敢有太高的頻率。

罪君同樣如此。

寧長久的權柄雖不完整,但對于罪君這類殺伐之力卻有着天然的克制,無論罪君的審判多麽嚴厲,他都可以靠着交點擺脫既定的命運軌跡,甚至抹去自己過去的痕跡。

而他們真正的殺伐,便決于彼此的兵器之下。

這場震铄古今的戰鬥是整個世界的風暴之眼,在斷界城的世界,乃至于整個外界的歷史上,這樣的戰鬥也幾乎聞所未聞。

這片天地用它咆哮般的音爆宣布着自己對于這兩股不合規矩力量的反抗。

原本的世界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峽谷,此刻,峽谷兩邊的石壁都開始朝着中間合攏過去,它将會不停地合攏,拱起高山,擠破冰川,直到将這兩個不合規矩的外來者擠成肉餅。

……

斷界城中,邵小黎從巷子中走出來,她能感覺到,身後像是有一只手,推着自己的後背在前行。

而整個斷界城,也像是放置在了光滑的冰面上,然後這個冰面微微下沉,斷界城便也朝着那個斜面滑了過去。

她扶着牆壁,望向了漆黑的夜空,她雖然無法看見,但她可以感覺到,那裏有一場驚天動地的戰鬥正在發生着。

她的眉目并不慌亂,反而顯現出了難得的靜氣,她只是默默地捏着拳頭,在心中替老大加油。

馱着夜除的血羽君也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們一同來到了邵小黎的面前。

血羽君上下打量了邵小黎一番,啧啧稱奇道:“剛來斷界城的時候,我就告訴寧大爺,你要是好好打扮一番,絕對會很漂亮,如今看來果然不假,甚至有幾分我們殿下的氣質了。”

被說成與寧長久未婚妻有幾分神似,換做平時,邵小黎應是會高興的,但此刻她卻輕聲道:“我誰也不像,我就是小黎。”

夜除看着她,微笑道:“小黎姑娘,你的老大确實一個了不起的人。”

邵小黎道:“你也蠻厲害的,比司命要厲害些。”

夜除微笑道:“看你們關在一起之時,不還有說有笑的麽?”

邵小黎道:“我看得出,她心裏的恨半點未消,她只是能隐忍,若她存心報複,我現在應該已是一具屍體了。”

夜除卻搖頭道:“你恐怕不知,司命對于你,是動過收徒的念頭的。”

“收徒?”這次輪到邵小黎詫異了。

夜除嗯了一聲,道:“我們畢竟在這個世界待了七百多年,神亦非草木,離開之際,總也想留下些什麽,我留下了重歲,而司命則想留下你。”

“為什麽是我?”

“因為你生得漂亮,天賦又高,這兩點就足夠了。人都喜歡漂亮的東西。”夜除說道:“你身上的詛咒某種意義上也是司命下的,只是司命傳達給了斷界城,但斷界城選中了你。”

邵小黎知道自己的詛咒,她的詛咒古怪極了,簡而言之就是睡覺的時候沒辦法穿衣服,否則她會覺得衣服想要殺死自己,從而陷入極度的恐慌裏。

曾經邵小黎以為這是自己缺乏安全感的體現。

“她……她怎麽這麽無聊?”邵小黎有些生氣。

夜除微笑着問道:“那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你願意做她的弟子嗎?”

邵小黎認真地想了想,點頭道:“當然啊。畢竟她又尊貴又強大,哪怕是個壞女人,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在遇到老大之前,我也沒想過做什麽好人。嗯……別說是過去了,如果現在司命願意不計前嫌饒過我的話,我現在就能給她磕頭拜師,當然,若是老大能護得住我就另說!”

夜除遙遙地看着遠方,道:“你的老大現在很厲害,比司命可要厲害多了。”

“老大這麽厲害了啊……那到時候就把司命抓過來當奴婢,天天伺候我們,要有一點不順心之處,就狠狠懲罰她。”邵小黎說道。

夜除笑道:“你這态度轉變得也太快了些吧?”

邵小黎看着黑夜,雙手抓在胸前,喃喃地祈禱道:“老大一定要贏呀。”

整個斷界城緩緩地向着峽谷中滑了過去。

屹立百年不倒的城牆開始緩緩地傾塌。

……

司命的視角與他們的并不相同。

她極目遠眺,因為時間流速并不同步的原因,所有的畫面在她的眼中,實際上都是放快了數倍的。

撕裂天空的雷霆不停閃爍,如星辰般一閃即滅的十字交點也稍縱即逝。混沌之色永無休止地翻滾着,渾濁的黑夜就像是噴吐着雷屑的海水,其中有兩艘巨舟不停地對撞,激起的空氣亂流足以掀起毀滅世界的風暴。

他們都沒有壓抑自己的力量。

罪君的審判像是世間最鋒利的長矛,長矛泛起的殺意充斥着所有的空間,它切割着世間的一切,無數次在寧長久的身上留下一道道堪稱致命的創口。而寧長久的權柄則更不講理,無論是多重的傷,他的身影在交點中閃滅之後,便會立刻重塑。

而時間與命運相交之後,便只能在身前畫成橫豎兩道,與身體平行的十字。它無法向前延伸,便也相當于閹割掉了自己的進攻力量,而寧長久雖可保證在權柄之力用盡前不死不滅,但他若想傷到罪君,便唯有靠着自己手中的修羅之劍。

他們肆意宣洩着自己的力量,就像是兩道毀天滅地的飓風,人們在看到飓風橫掃過天地的時候,根本無法想象它們竟也會有朝一日消亡。

但無論多強大的風暴,也總有停下的那一刻。

只是在它還未停下,對撞的權柄之力攪亂着整個天地。

漆黑的峽谷中熔岩火漿噴射,火蛇亂竄,逃亡般從地心中湧出;毒霧峽谷中的彩色霧霭被撕扯幹淨,那些色彩斑斓的兇惡毒蟲失去了遮掩,竟一下變得膽小無比,向着石縫中瘋狂地逃竄,被碎岩壓得漿汁噴濺;冰原上雪象像是遷徙的牛群,震得大地動蕩,另一片冰川裂谷之間,對撞的冰塊擠成了巨大的山,鯨龍狂暴地沖出海面,擱淺在厚重的冰層上,鲶魚般搖動着不可思議的巨大身軀……

整個世界都像是失控的傀儡,在進行一場行屍走肉般搖晃的詭異舞蹈。

寧長久所要做的,是在權柄之力消耗幹淨時,對罪君造成無法逆轉的傷害,而罪君所要做的,則是一刀直接将寧長久斃命,使得他“無限”的權柄不能繼續發揮作用。

白銀的劍與雷電的矛像是兩條于烏雲中扭打的巨龍,它們撕扯着彼此的鱗片和血肉,要徒手挖開對方的心髒。

寧長久肆無忌憚地使用着自己所有最強的招式。無限可以幫助他恢複所有的境界和力量。唯獨權柄之力的消耗不可逆轉,只能自然地恢複。

這與巨人無法舉起自己是一個道理。

寧長久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便是罪君以百丈雷霆壓上自己的心口,将他直接撞入了破碎冰川的海床上,接着整片海水随之沸騰,冰川湧裂間,他被不知多重的海水和那雷霆之力壓得險些內髒盡碎。

而寧長久也以白銀鑄成的劍斬得罪君肩胛骨處破裂,神輝凋零。他無視身體的反噬,連出了數十劍天谕劍經的必殺之招,将罪君一連逼退了數千丈。

這樣的戰鬥不停地發生着。

雷聲漸漸寂滅。

“凡人縱然得到了神明的力量,也無法蛹蛻成蝶,飛上青霄。”罪君停下了身形,忽然冷冷地說道。

世界短暫地安靜,寧長久與罪君似回到了最初。

罪君的身上有着許多緩緩愈合的巨大傷口,而寧長久白衣無暇,只是他身上的神輝已經變得極淡。

這場戰鬥已經接近尾聲。

“你身上的秘密比我想象中更多。”罪君看着他,伸出了手。

寧長久還想反抗,但他瞳孔中的金霧卻倏然破散,兩道鮮血從他的眼眸中淌了出來。

他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在他瞳孔中光線破滅的最後一刻,他看到了神明最真實的模樣。

罪君撕去了黑袍,露出了他神話中的模樣。

凡人豈可窺見神明?

……

……

(感謝堂主有BUG呀再次打賞的舵主!!感謝盟主大大雪晶淩打賞的舵主!!感謝兩位大大的打賞,謝謝支持與喜愛!)

(上次角色投票結果出來了,神國中的角色很遺憾都未能進入前二十,官方立繪和番外都木有了……)

第 207 章 兩百零八章:修羅之劍

寧長久替她松了松衣裳的前襟,另一手熟稔地挑開了她系着黑袍的束帶,衣袍稍松,司命吮吸枯枝的動作微僵,她嘴角泛起了一個極淺的弧度,纖密的睫毛覆下,遮住了瞳孔中的神色。

“雪峽那夜時,我從未想過會有今天。”司命唇瓣微傾,忽地笑道。

寧長久原本以為,司命下了刑架,再見到自己之時會直接翻臉動怒,用盡手段先殺死自己。

但此刻她似是很以大局為重,非但沒有怒火,反而笑意清冷,眉目之間似有淡淡煙霭,半點殺意都看不出來。

寧長久平靜道:“不管我們先前有什麽舊怨,最好還是先放下,等到今夜之後,我們可以一樁一樁清算的。”

司命淡然道:“你有信心戰勝罪君?”

寧長久道:“沒有。”

司命道:“那接下來呢?”

寧長久道:“做我的靈,我……”

寧長久的話語忽然震住了,他恰好解開了司命的前襟。

羅帶垂落,衣裙漾開。

司命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寧長久望見了一片細膩如脂,光滑如玉的雪地,雪地下方細窄而平坦,上方則有隆起的雪峰,雪峰高絕冷傲,不染片塵,峰頂有紅梅初綻,于寒風冷雪中巍巍顫顫,含羞待颉。而雪地下方,便是兩條筆直而孤僻的山路,山路之間白璧無瑕,隐含裂谷,裂谷中似藏着絕世的緋色冰蓮,稍褶的花瓣輕攏微阖,掩于淨白微隆的雪丘之中,其間似有無人涉足的通幽曲徑,可含珠吐玉,飛瀑流泉。

煙塵寂靜的屋子裏像是照進了溶溶的月影。

司命微紅的嘴唇輕輕翹起,如樹梢新上的月亮。

這番畫面極美,光暈照人,只是其上血痕如裂,傷痕難掩,染得雪峰如梅開爛漫。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看到這幕場景,但他的臉上卻沒有明顯的波動,冷淡極了,

他心想,自己此刻若有任何異樣的情緒,那他非但對不起陸嫁嫁與趙襄兒,以後再面對司命之時也會添上一抹陰影,而他自诩正人君子道心澄澈,所以神色必須平靜自然,符合自己的身份,萬不能表現出任何一點心中的悸動。

司命唇瓣傾着,如吹玉簫般吮吸着枯枝。過去她最厭惡別人看到自己的身體,但刑架六日,長鞭落雨之後,她的心境也無聲地發生了變化,對于眼前發生的一切只覺得有趣,她隐隐可以感受到,若是能在罪君手下不死,那未來她将會真正地邁入一個嶄新的道境。

兩人心中思緒各有萬千。

一切發生的時間很短,畫面與思緒的交融也不過眨眼。

寧長久平靜道:“過去不是喜歡穿好幾件衣服麽?怎麽又轉了性子?”

說着,他的手覆上了她的傷口處,替她療傷。

司命微笑道:“過去長鞭落下的時候,怎麽就沒想着要給我療傷呢?”

寧長久不想廢話,繼續道:“我們傷勢痊愈之後,立刻結靈,若再耽擱下去,我們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司命卻起了些小性子:“做你的靈?有什麽好處麽?”

寧長久道:“沒有好處,這是別無他法的選擇。”

司命沒有直接回答,她遞回了那截枯枝,輕聲道了聲謝之後,看着自己傷勢漸愈,重新趨于完美的身軀,問道:“你見過比我更美的人麽?”

寧長久道:“見過。”

司命無論心境如何轉變,她對于自己的容貌身段都有着幾乎病态的自信,她相信寧長久只是在故意氣惱自己,除了那位她已經忘了模樣的,斬殺了神主的女人,世間又有誰能與自己鬥妍呢?

司命的血口很快結疤,傷勢愈合。

同時她也伸出了手,發動權柄,用時間之力籠罩寧長久,加快流速,寧長久身體上的傷也肉眼可見地愈合起來。

因為短時間內,她的權柄只能使用一次,所以他給自己療傷,自己給他使用權柄是最節約時間的辦法。

寧長久的手指像是暮雪歸途的雁,離開了那片雪地,交疊的衣袍像是閉合的夜簾,遮掩了雪景。

司命重新束緊了腰帶,她原本靠着土牆的身體站了起來,将滿頭銀發攏到了雪頸之後,然後随便找來一根曬幹的柔韌野草,綁緊了頭發。

她玉腿修長,身段高挑,此刻站直了之後,更比少年模樣的寧長久還要高出一些。

寧長久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伸出了手:“靈契,開始吧。”

司命哀嘆道:“來不及了。”

雷光破空,電閃交鳴,屋子的房頂被頃刻掀去,稻草也被雷電瞬間點燃,轟地擴散成了巨大的火光。

寧長久與司命的身影一黑一白,瞬間沖出了即将毀滅的屋子裏。

火光中映出了罪君純黑的身影。

無盡的黑羽化作了成片的血鴉,聒噪着穿行着,密密麻麻地撲向了那兩道遁逃的身影。

雷電之槍已然化作了一柄的鐮刀,電光扭曲着掃成了雷弧,附近早已荒廢的屋子被瞬間摧毀。

雷電之氣侵上了寧長久的後頸。

他運轉修羅之力,與司命并身狂掠,在靠近一棵巨木之時,他身影微頓,伸出了手,鑿開巨木,從中抽出了一柄劍。

月弧般的劍光瞬間亮起,與雷弧對撞,各自破碎,而司命使用時間的權柄,将兩人的身影同時包裹。

他們穿梭在層層的時間領域之間,崩壞的氣息從身後逼仄而來,周圍的荒原之景飛速地倒退,迎面吹來的陰風愈發寒涼瘆人,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子,一襲鬥篷般黑袍的司命雙手放于身側,如水中狂竄的魚,迎面的風灌入衣袍。

過去,那個部落的族長曾經告訴過他,越往荒原的深處走,時間的流速便越快。

此刻他依舊可以明顯感受到附近景物的異常了。

而罪君也穿梭過一片片小世界般的時間領域,瞬間千裏,裹挾着明亮的電光追迫至了身後。

最先進行反擊的是司命。

她動用權柄,包裹住了自身,将自己所在的時間調整回了一息之前。

她與罪君的身影交錯。

一息前的她,恰好在此刻罪君的身後。

黑劍對着罪君的肩脖斬了過去。

寧長久也停下了身影,與司命形成了前後夾擊之勢,去幫她拖延罪君的攻擊。

罪君擁有強大的“玄甲”,而司命也有着至高的神劍,自己無法破開罪君的防禦,但司命或許可以。

畢竟夜除已用幾百年的努力證明了,罪君并非真正不可傷害的。

只是寧長久的劍不過三尺長的凡品,而罪君象征法則的雷電則長達十丈百丈,他很難近得了罪君的身。

寧長久身随劍氣拔地而起,化為滔滔白浪。

這是白虹貫日式。

寧長久不求傷到罪君,只希望可以拖延他一時半刻的身影。

他的劍也确實起到了作用。

罪君微微分神的片刻,司命的劍斬到了他的肩膀上,微微凹陷。

司命感受到罪君的身體好像不是真實的血肉,更像是某一種聚合的物質。劍破開的傷口裏,流淌出的也不是血,而是銀白色的,神性的光輝。

那光輝螞蟻般爬上了司命的黑劍,将她的劍鋒染上了一片水銀般的顏色。

司命陡然間神色恍惚,她暗道不妙,想要抽劍已來不及。那神輝黏住了劍,罪君開始入侵司命的精神,先前有寧長久的前車之鑒,司命對于精神的壓迫和清洗極為害怕,她甚至生出了棄劍而走的念頭。

寧長久當然不會眼睜睜地看司命被侵蝕,他身化長虹,在雷電之中不停缭繞騰挪,避開了那些肅殺的審判之力,然後于接近罪君之時變招,先以鏡中水月之術穿過一道當空落下的雷電,然後以大河入渎式掀起狂瀾般的劍意,劈頭蓋臉地對着罪君打了過去。

罪君身影不動。

雷芒一閃,血鴉飛回,自身後凝成了一柄電絲缭繞的巨劍,撞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無暇再次施展鏡中水月,只能将修羅之軀催發到極致,以身體硬抗罪君的傷害。

身後的白衣被瞬間攪碎,劍撞上寧長久堅若磐石的身軀,火星四濺,随後紮破了血肉,刺入了身軀之中,劍意像是鞭炮般不停地炸開,打得他後背血肉模糊。

司命卻得到了喘息之機,靈臺一清,她的權柄空白時間也已拖了過去,再次驅動之時,直接溶解了罪君溢出的神輝。

寧長久的劍氣則在罪君面前消融幹淨,身後血鴉凝成的巨劍不停地陷入他的身體,所幸修羅之力強橫無雙,哪怕是罪君的劍,亦是行進緩慢。

寧長久發動命運的權柄,為自己搜尋着逃脫的機會。

他找到了一抹生機。那抹生機來自于司命。

司命在拔出黑劍之後,身影一閃,來到了寧長久的身邊,她一劍斬斷了血鴉直接,伸出手,将寧長久的身影從群鴉中拽了出來。

密密麻麻的鴉群并未散去,繼續罩下,與此同時,罪君身影閃爍,陡然出現面前,細長尖鈎般的利爪猛地拍了下來。

司命抱起了背後受傷的寧長久,身影飄然遠逝,而他們先前所立之處,土地凹陷,赫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巴掌印。

寧長久咳了幾聲血,輕輕掙脫了司命的手臂,他看了一眼手中擰成麻花般的鐵劍,随手向後一抛,随後于數十裏外的另一棵樹裏,取出了另一把。

“你是屬松鼠的?”哪怕情況危急,司命依舊忍不住問道。

寧長久道:“可惜這些劍都不好用。”

司命蹙眉道:“你為何要借外物為劍?”

寧長久反問:“要不然?”

司命道:“你已修成了修羅神錄,為何不取心劍為己用?”

“心劍?”寧長久疑惑。

司命嘲弄道:“你不會以為修羅神錄只是提升體魄與精神力的東西吧?”

寧長久自觀身體,想要從中取出司命口中的心劍,但他只找到了許多零零碎碎的劍影殘片,根本無法拼湊完整。

短暫的交流之後,罪君的身影再次逼近。

寧長久身上有傷,很難加速擺脫,而司命獨自一人也絕非罪君的敵手。

先前破屋外的小飛空陣,也被罪君到來之後抹去,他們已沒有退路了。

荒原過盡又是沙漠,沙漠的盡頭還是一片冰川,這冰川的模樣與先前的相差不大,但其中的生命卻與上一片的大相徑庭,才入冰川,寧長久便看見成群的白色雪蟒游曳過雪地,向着中心處聚攏過去。

冰川的中間并非是冰川,而是一個寒冷的裂口,裂口之下冒着不知是寒氣還是熱氣的霧,深淵下方,是一片巨大的海。

寧長久與司命對視了一眼,然後一齊墜入了深淵之中。

罪君在那冰海的入口處停下。

許多鱗片花白的蛇從他的身邊掠過,紛紛投入了冰海之中 。

罪君不喜歡海水。

因為過去的海水之中,居住着一個令他厭惡,甚至有些畏懼的存在,那個存在後來也成為了神國之主,甚至是十二國主中,如今單論戰力的最強者。

因為曾經比它更強的那位,在五百年前已經隕落人間了,并且有新的神主取而代之。

罪君最初來到這裏之時,他原本以為,這座神國便是那一位隕落神主的國,所以他并未覺得太過奇怪。

但後來他發現真相并非如此。

這似乎是另一個國。

這樁事哪怕對于他而言也是匪夷所思的。

除了其他神主皆知的,隕落的那位,難道還有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神主也已死去?

罪君的遲疑同樣短暫,他的身影鑽入了海水之中。

幽暗的海水吞沒了他們,下一刻,海水中湧起了巨大的旋渦,鯨龍的長吟在海水中震響,波狀擴散。

“去哪裏?”司命問。

“循着雪蛇的蹤跡往前,從下一個出口出去。”寧長久說着,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一道靈光。

他後背的傷勢有點重,很難迅捷而行,所以對于這次司命的提攜,他沒有抗拒,任由對方抓着自己自己的手不停穿行。

不遠處,有黯淡的光照了下來。

許許多多的雪蛇和雪豹在那裏聚集着,而鯨龍長吟之聲頓起之時,那些生物開始四散而逃。

臨近出口時,寧長久忽然掐尖了喉嚨,發出了一道道聲波,模仿着鯨龍的長吟之聲。

巨大的水聲從身後傳來,那頭體型龐大到難以形容的深海之王如一艘大船,朝着他們的方向撞了過來。

司命惱道:“你在做什麽?”

寧長久沒有解釋,持續地發出這種聲音。

無數的水泡從身後噴吐過來,那龐大的黑影已在身後浮現,并且越來越大,它的巨口是真正的,噬人的深淵。

司命立刻運用時間權柄,稍稍減慢了鯨龍的速度,但她的權柄并非完整的,對于越龐大的東西效果就越差,鯨龍撞破權柄之力,沖了過來,寧長久忽地反手握住了司命的手腕,運轉命運的權柄,發動了他們可以逃出生天的指令,然後冥冥之中,鯨龍的反應遲鈍了些,在他們先一步沖出了那冰穴之後,鯨龍巨大的身體才撞了上來。

鯨龍将這個出口死死地堵住了。

它是這個世界最強大的生命之一,鱗皮刀劍難入,即使是罪君也很難将其殺死。

司命往那洞淵中看了一眼,這才明白寧長久的用意,但她還是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走。”

寧長久與司命一同涉過了冰川。

冰川之外是一片亂石窟,許許多多的石窟中還冒着火山般的濃煙。

寧長久道:“借縷頭發。”

司命秀眉稍蹙,卻沒有問為什麽,直接斬下了一縷銀白的秀發,遞給了寧長久。

寧長久接過了秀發,自己也斬下了一縷,他手指動得飛快,将相互的每一根發絲都綁在一起,打一個結,然後扔在了身形所過之處的洞窟中。

司命看懂了,這是類似于紮草人的手段,可以用發絲模拟出他們的氣息,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寧長久道:“出去吧。”

司命問:“不在這裏藏身了?”

寧長久簡潔道:“這裏不行,越深越好。”

司命眸子微微眯起。

掠過了這片石窟,又是一片荒廢的宅樓,那些毗連的土屋深處,還有一間廟,他們心神會意,一同鑽入了這間廟裏。

寧長久腳才一落地,一口血壓抑許久的血便吐了出來。

他一個趔趄,腳踩過地面的碎草,直接跌在了神像前的草席上。

司命墨袍赤足,輕輕落地。

這間廟屋很是破舊,兩側的銅燈積滿了灰塵,上方垂下的灰白簾子遮住了神像的上半身,神像前供奉祭品的木桌也破舊不堪,上面還存放着幾個空了的白碗。

“快替我療傷。”寧長久一邊運轉着修羅之體緩和傷勢,一邊催促道。

司命停下了腳步,冷冷道:“我不叫快。”

寧長久微愣,旋即氣惱道:“都這個時候了,不要耍小家子氣了。”

司命反問道:“為什麽不行?”

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感慨着世事如浮雲,嘴上妥協道:“懇請神官大人替在下療傷。”

司命在他身後盤膝坐下,問道:“你就這麽想活下去?”

寧長久道:“誰想死呢?”

司命搖頭道:“我能看得出,你有執念,你想要去見一個人。”

寧長久沉默不語。

司命微笑道:“被我說中了?”

寧長久平靜道:“倒也不是。”

司命冷笑道:“你以為能騙得過我?”

寧長久如實道:“可能是三個。”

司命微微眯眼,道:“看來你是真的想死了,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情與我玩笑?”

寧長久無奈道:“你先治好我的傷。”

司命卻不為所動,繼續問:“哪三個?”

“師妹,師尊,未婚妻。”寧長久語速很快:“不分先後。”

司命聽到了前兩個稱呼,冷笑道:“禽獸。”

寧長久嘆息道:“你先……”

司命打斷道:“想來你師妹年紀還小,暫且不算她,你師尊與你未婚妻,你更喜歡哪個?”

寧長久不想廢話,毫不猶豫地從桌上取過了一個白碗:“碗底未婚妻,碗口師尊。”

說着他直接一抛。

啪嚓一聲,白碗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寧長久知道心急了,竟連力道都沒有控制好。

司命看着地上的碗,輕聲道:“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啊。”

寧長久想起了她們的音容,他閉上眼,輕輕嘆息,無奈道:“雖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但我不相信這些。”

“你是在擔心她們麽?”司命淡然一笑,手按上了寧長久的後背,終于開始為他治愈傷口,她輕聲道:“這碎瓷滿地,想來不祥之兆應是要應驗我身了。”

寧長久這才想起司命的本名是雪瓷。

司命看着他恢複如初的後背,撐着寧長久片刻的恍惚,手捏着一個早已掐好的訣,立刻覆了上去。

“啊……”寧長久痛哼了一聲,厲聲道:“你做了什麽?”

司命的手摸了摸他的後背,道:“沒什麽,只是給你留下了一個神官的官印,到時候你替我解靈契,我替你解官印。”

寧長久沉默片刻,答應了下來。

司命道:“到時候,我還會與你有一場生死對決,你應該祈禱自己可以贏下,否則,我會當着你的面,好好将那個沒教養的死丫頭,調教得生不如死。”

寧長久道:“勝負皆是明日之事,不要廢話了。”

司命嗯了一聲,伸出了自己的手。

寧長久也伸出了自己的手,按上了上去,雙手交疊。

廟宇之外,聒噪的血鴉之聲已遙遠地傳了過來。

“魄上九宇,魂歸九淵,靈契締結,至死不渝……”

司命的語速也快了許多。

靈契訂立的儀式有些簡陋。

一只黑鴉卻已停在了廟頂之上。

司命念完了儀式稿和誓詞,立刻道:“血!”

寧長久立刻抓起黑劍,想要劃破自己的掌心,但下一刻,雷光将人與神像照得雪亮,一道狂暴的雷閃掀翻了整個廟宇,雷暴聲伴随着熊熊燃燒的火焰,随着罪君的到來,從天而降。

黑鴉其實早已追到了他們。

但罪君偏偏要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因為這樣才能最好地摧垮他們的鬥志。

雷槍之槍紮在被夷為廢墟的地上,槍尖所在,恰是先前寧長久與司命的中心點。

兩人被迫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竄去。

罪君立在斜插在地的槍上,他的右手已經勾勒出了雛形,等到他徹底複原,這兩人便再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了。

寧長久與司命對視了一眼。

儀式的最後,司命必須飲下寧長久的鮮血,他們的靈契才算真正達成。

但罪君此刻立在他們的中央,勢必不會讓他們靠近彼此了。

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

他不再有任何地隐藏,心中默問:“準備好了嗎?”

劍經之靈點了點頭。

寧長久一身殺意盡數收斂,他的瞳孔微微渙散,随後泛起了金色的光。

他的神識一片漆黑,亮起了唯一的光,那個光點是金色的。

那是罪君的所在。

寧長久刺出了這一劍,在刺出這一劍時,他将所有的意念都灌注了其中,以一種哪怕是神主真仙在前,都要被此劍斬為兩截的姿态,向着那個唯一的亮點刺了過去。

罪君的心中生出了一絲危險的征兆。

與此同時,司命也手持黑劍,模仿着一模一樣的動作,朝着罪君斬來,混淆他的視聽。

罪君右邊的袍袖恰好恢複完整,他的雙手同時化掌,向着兩人拍了過去。

“出劍者,死在了這位神秘存在的手下。”寧長久對于自己的命運做了改變。

罪君也有些困惑,他原本是無法一擊殺死寧長久的,但寧長久卻偏偏自尋了死路,于是那一劍刺出之後,寧長久似是內傷發作,劍的走向微偏,與罪君錯開,罪君的爪子恰好擊中他氣海的位置,将他的氣海擊得粉碎。

但死的不是寧長久。

因為出劍者并非他,而是氣海中的劍經之靈。

寧長久尚有一線生機。

沒有足夠的境界支撐算力,罪君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失算了。

血水炸起的同時。佯作出劍的司命動用權柄,令自己回到了三息前的位置——恰好是寧長久的身邊。

她用劍挑起了一粒血珠送到了自己的唇邊。

血珠将整個嘴唇染成了凄豔之色。

靈契立下。

時間與命運的權柄垂直相彙。

它們的交點處,是一個玄之又玄的奇妙領域,其中蘊藏了真正的,命運的無限可能,甚至超越了傳統意義上的時間。

命運的尺度從當下的平面變成了過于與未來連結的立體。

那個交點容納了寧長久破碎的身體。

交點的另一端,那襲恢複完整的白衣破碎虛空而出,他的傷勢盡數愈合,劍經之靈也重新複生。靈犀一動間,修羅神錄的八十一式,所有與劍有關的招式像是被餌吸引來的鯉魚,盡數擁來。

北冥神劍,寒川劍,白子劍,問天寒魄劍,白骨劍,乾坤劍……

十數道典籍相擁而聚,它們有的成為劍柄,有的成為劍镡,再以北冥神劍為骨,鋼鐵的碎片沿着劍骨拼湊完整,嚴絲合縫,明亮如鏡!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猛地一拔,銀輝如沉寂萬年的火山,一夕之間沖天而起。

他硬生生地從自己的身體裏抽出了一柄白銀之劍。

那是修羅的劍。

……

……

(感謝舵主紙會割人打賞的大俠!謝謝對本書的支持與喜愛呀!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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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6 章 兩百零七章:殺神

峽谷,荒原,沼澤,毒霧,沙漠,冰川……

黑夜,斷界城外,追殺的鑼鼓從未休止。

寧長久掐着隐息術,遁逃的身影細如雨線。

若換做其餘任何人,都無法在茫茫無窮的世界裏搜尋到他。

但追殺他的并非是一個單獨的人,而是身後的整片黑夜。

這片黑夜就像是羽翼漆黑的血鴉,嗅着逃亡者的氣息,鋪天蓋地地追來,不放過任何一寸土地。

在臨近冰原之處,雷光撕裂了夜色,砸上了如大地一般厚重的冰面上。

寧長久細如雨線的身影被雷光照亮。

罪君找到了他。

雷鳴聲不絕于耳,如織的黑羽從天而落,一片片宛若旋轉的飛刀,向着寧長久所在的位置激射過去。

寧長久的身影如蛇一般穿行在雪地裏,左右小幅度的騰挪之間,數片黑羽從身邊閃落,而更後方,先前的雷電已與冰面相觸,雷電之氣鑿入了冰層中,轟然炸開,亮起金芒的同時,冰面不堪重負,地震般晃動起來,撕開的裂紋充斥着電光,沿着冰面飛快穿行,好似一柄無限延伸的劍,朝着寧長久所在之處不停迫近。

雪水大量地蒸發,冰裂之聲刺耳響起,寧長久禦劍穿行的身影顯得渺小而狼狽。

在充斥着雷電的裂縫靠近寧長久之時,他的身影終于避無可避,寧長久被迫回身,早已蓄積于身的劍意像是烈火猛獸張開了滿是獠牙的血口,對着那電光撲了過去。

劍火撞上了雷電。

火焰被雷電的風暴撕開,寧長久持劍的身影頃刻被照亮。

劍火雖滅,但劍尖依舊裹挾着雪白的劍氣刺了出去。

劍氣與審判之意相觸,互相吞噬。黑劍的劍鋒所切之處,罪君的身影恰好勾勒至出來。

白色的劍光同樣照亮了罪君的影。

他凝立雪地,就像一座被銀水潑成的雕像,莊嚴而神秘,周圍所有的厮殺動靜都與他無關。

嘩然一聲裏,罪君寬大的衣袖如夜色罩下。

寧長久激發出的劍氣在罪君的身前如礁石邊分開的海水。

幾道明亮的光時不時地亮起,照得雪原明媚,那萬年不化的平整雪地也開始大面積地消融,咝咝作響。

劍與黑袖相撞的時間很短,但這須臾之間,罪君的衣袖中便探出了一只手。

與其說那是一只手,不如說那是五根細長的,弧度不大的彎鈎。

爪尖扣住了那柄黑劍,

寧長久想要抽劍,但仿佛對方已與這柄劍融為一體,他根本無法拔出。

寧長久沒有多費力氣,既然拔不出,便向前刺。

劍光再亮,寧長久左手持着劍柄,右手的掌心摁着鞘底,向前猛地推了過去。

修羅神錄像是一個旋轉的渦輪,激發着體內蓄積的力量,他的皮膚上,淡赤色的光芒亮起,這些光化作一縷縷流動的線,向着劍鋒上竄了過去。

而他的白衣之側,同樣炸起了一朵朵焰火的小花。

那是力量突破天地極限時引來的反噬。

而寧長久與罪君僵持的時間裏,冰面裂縫中的電光已經扭曲而來,它于臨近寧長久的身側時猛地躍起,如一條伏地穿行,終于來到了獵物身邊的電蟒。

它向着寧長久撲去。

它是閃電,寧長久的手同樣快若閃電。

寧長久直接伸手抓住了那道雷電。

他的手瞬間被雷電熏成了黑色。

而固定着黑劍劍尖的罪君猛地出手一推。

寧長久握着黑劍倒飛了出去,那道雷電也掙脫了他手的束縛,撞向了他的胸口,咬住了他的白衣,抵着他在雪面上飛速地滑行。

與此同時,罪君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原地,緊接着,寧長久的身前,那襲漆黑的衣袍陡然出現。

小腹上撕裂般的痛感傳來。

罪君一拳錘上他的腹部,寧長久的修羅之身被撼動,但他緊咬着一口氣,哪怕身體被這一拳再次打飛出去,他的身上依舊燃燒着地獄般的火。

罪君在将寧長久錘飛出去之後,他左手一張,接過了那道長矛般的雷電。

雷電握于手中,它不再是劍,而是變作了一柄鋒芒畢露的長槍。

“滅生。”罪君低低地吟哦了一句,長槍便擲了出去。

寧長久還未來得及調整自己的身影,那一槍到來之時,他只好以劍身橫前,撞上那槍的槍尖。

寧長久的雙腳深深凹陷在了雪地裏,就像是兩枚抓地的釘子。但這長槍卻硬生生地将這釘子撬了起來,帶着審判之力,向着寧長久的心髒方向不停地壓去。

寧長久此刻已無力持劍,他直接把劍身當做護心鏡壓在胸口。高速旋轉的雷槍與黑劍摩擦着,流竄的電火花在他的身前噴濺開來。

這柄黑劍不愧為過去神國神官所持有的神器,這般戰鬥之下,這黑劍的表面依舊光滑如鏡,沒有留下任何一絲劃痕。

寧長久放心了些。

這說明這個世界力量的極限不足以摧毀這柄劍。

但哪怕擁有了絕世之劍,他依舊不是罪君的對手。

高速旋轉的雷電之槍抵着他的胸口,透體而來的力量幾乎要将他的心髒撕裂,而他的身體則像是狂風暴浪中的小船,在激流之中被風浪推着後退。

這樣下去,他的心髒遲早要被壓得不堪重負,爆裂飙血。

忽然間,身後傳來了雪原巨獸低沉的嘶吼聲。

亮光與地震引起了這些洪荒巨獸的騷亂,它們在雪原上狂奔着,疾馳着,将本就黑暗的夜晚擾得更為混亂。

寧長久的身後,雪象群循着光奔跑了過來。

地面震動不安。

寧長久倒退的身影直接撞上了一頭雪象。

雪象小山般的身軀直接被撞倒,而他柔韌的外皮卻給了寧長久很好的緩沖,原本無所依靠,只能被動地被雷槍推着的他,此刻終于找到了調整身形的機會。

他低吼了一聲,身子側過,踩着雪象即将倒塌的身體,猛地躍上了天空。

雷電之槍擦着他的身體射向了身後的黑暗。

轉眼之間,雷槍去而複返。

寧長久在片刻的喘息中恰出了鏡中水月的真訣。

他的身影與雷電照出的影子短暫地颠倒。

雷槍撲了個空。

罪君的身影再次出現,他一把握住了槍柄,動作沒有絲毫的停頓,身影躍起,向着寧長久所在之處劈去。

寧長久剛剛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四肢僵麻,沒有正面對敵的力量。

“你何以殺我?”寧長久怒吼道:“渎神者死?渎神者為何必死?這個世上,殺人者死,放火者死,叛國者死……唯有渎神者罪不至死!”

罪君揮舞着長槍,砸向了寧長久,聲音威嚴道:“為何不至死?”

寧長久語速極快道:“世人皆知殺人償命,那唯有殺人或者有殺人的可能才能償命,你是神主,沒有人可以殺死你,你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被殺死的風險。人可以随意捏死一只爬上身體的螞蟻,但絕不可以按照規矩定它的死罪!”

“你不是人,你是尊奉天道的神,憑什麽以法則殺我?”寧長久質問道。

罪君平靜道:“按大道之源而言,你說得确實無錯。但你錯了。”

寧長久手持黑劍的身影再次被撞飛出去,修羅之體潰散又凝聚,他瞳孔之中,燃燒着猩紅色的金焰。

“我哪裏錯了?”寧長久厲聲發問。

罪君說道:“我依循的并非法,我審判的也只是罪。哪怕你清白無罪,你也必須為你的過去負責。”

“我的過去?”寧長久反問。

罪君身影逼近,長槍密不透風地揮舞着,“兩千多年前,你就該遭天誅地滅了。”

寧長久的身影在交織的電光中明滅,他問:“兩千多年前?那時我犯了什麽罪?”

罪君一槍再次撞上了他的心口,道:“拔劍向天者,天必譴之。”

寧長久身影再次倒飛出去時,他劈了一劍,金烏飛出,去糾纏那柄不死不休的長槍。

金烏對于世間所有的黑暗有天然的克制,但它本身的戰鬥力并不算強大。

很快,金烏被槍尖挑開,化作絲絲縷縷飛回寧長久的體內,寧長久的身影砸落到雪地上,連滾了數圈之後才堪堪止住身形,他于雪地起身,擡起了臉,電光映照下,清秀的臉上已有數道細密的紅痕。

寧長久被那長槍逼得幾乎無法喘息。

每一次槍影揮舞成圓,數十裏的雪便一下子蒸發幹淨。

寧長久感覺自己的身體要裂開了,滾燙的氣海中煙霧缭繞,宣告着靈力面臨的枯竭,他的心髒也不穩定地跳躍着,兩端的太陽穴,經絡分明地暴起着。他所有的動作憑借的幾乎都是戰鬥的本能。

這場戰鬥之下,雪原上添了許許多多的屍體,那些屍體都是冰原上的洪荒猛獸。

它們被雷電劈得外焦裏嫩,誘人的肉香味不和諧地飄起,寧長久鼻翼微動之後,便覺得饑腸辘辘,身體的疲憊也加深了許多。

雪原将盡。

罪君右邊的衣袖不停地飄蕩着,漸漸地恢複完整。

這場追殺也即将來到盡頭。

天空中劃過了一道閃電。

罪君擡起了手中的雷槍之槍,絲絲縷縷的閃電彙于槍尖。

罪君掄起長槍,于空中畫了一道弧,斬了下來。

寧長久身子一躍,黑劍高舉。漆黑的劍身就像是吸雷引電的引子,那無數縷電光盡數被吸附在了劍身上,寧長久複刻了罪君的動作,将黑劍上的雷電盡數砸了回去。

雷電重歸于槍體之中。

寧長久身影落地,向後疾掠而逃。

但雪原一戰,消耗了他太多的力量,此刻他想要遁逃,已有些英雄末路的樣子了。

雪原的盡頭,是那片巨大的,翻騰着灰白時間之霧的峽谷,唯一的石道獨木橋般跨越其上。

就在這片雪原和裂谷的交界處,寧長久與罪君開始了最後的交鋒。

寧長久最初的計劃裏,若是逼不得已,他便直接躍入峽谷之中,有枯枝護身,他可以保證自己不被侵蝕。

但他還是低估了罪君。

罪君的力量在不停地恢複着,哪怕不及全盛,但依舊不是他可以抗衡的。

長槍砸落。

寧長久橫劍而擋,但槍落下的一刻,于半空中卻變成了柔軟的長鞭,寧長久心生警意,立刻變招,變招變到一半時,長鞭又變作了一柄刀。

罪君持刀劈落。

巨大的沖擊力不僅震得寧長久虎口生麻,更讓他生出一種身子骨都要被撞散架的痛感。

這是近乎壓倒性的力量。

電光劍氣交織,黑羽如刀,亮芒幾番明滅,寧長久的身影被逼得不停倒退。

在臨近懸崖的邊緣,寧長久準備一躍而下之時,一道快得他無法想象的刀切入了他的懷裏。

他用自己的最快的速度側身閃避。

但他依舊沒有躲開。

寧長久眼睜睜地看着那刀切開自己強橫的修羅之軀,将握劍的右臂齊肩斬斷。

不僅是他,他體內的劍靈都生出了絕望之感。

先前窒息般的追擊裏,寧長久想要使出那一劍殊死一搏都難以做到。

如今右臂被斬,他如何還能有半點勝算?

但他握着劍的右臂并未落地。

異變陡生。

那只本該頹然墜地的手,卻奇跡般地飛了回來,重新接上了自己的右肩,甚至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傷。

時間回溯。

罪君的身後,司命裹着墨色的鬥篷,盈盈玉立。

……

……

司命的出現是這場戰鬥中的變數。

罪君當日将她困囚在十字刑架上六日,司命也未能脫身,說明她根本不具備斬破心牢的能力。

但如今這女子卻脫困而出,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罪君很快推算到了答案。

斬破心牢的另有其人,不是司命,而是那個紅裙的凡人小姑娘。

許多年前,那些嚣張跋扈的古神領會過人間的力量,當時凡人的刀劍斬下了許多上古之神的頭顱,其後絕地天通,人神相隔,剩餘的古神或是流亡隐居人間,或是獲得了更強大的力量,總之很少與人再有真正的交集。

所以古神們也會習慣性地忽視大部分凡人的力量。

罪君靜靜地看着司命。

她身上的傷已盡數痊愈,姣好的面容上帶着冷漠的笑。

司命沒有第一時間去看罪君,而是望向了寧長久,她微笑道:“這般狼狽?”

寧長久當然沒空與她逞口舌之快。

他接着這些時間重新穩住氣息,将先前被斬斷的修羅之力再次慣連。

罪君道:“你是來救他的?”

司命微笑道:“我是來殺他的。”

罪君的黑袍間似是發出了一聲冷笑,“傳說你與夜除的權柄相彙,能爆發出斬天滅地的力量。”

司命點了點頭:“罪君大人,您也想試試麽?”

“嗯。”罪君點了點頭,道:“但我要自己來試。”

狂風夾雜着雷屑驟起。

司命的黑袍向後翻舞,兜帽被大風刮落,銀發飛揚,隐于兜帽下的容顏顯露了出來,精巧的面容上,清美的五官泛着淡淡的月輝。

她望向了寧長久,厲聲道:“還在等什麽?”

寧長久會意,手持黑劍向着罪君的後背斬去。

雷刀化作了電鳥,雷電之息宛若電鳥高亢之鳴。

司命也動了,時間之力包裹着她,使得她動作之迅捷幾乎翻倍,她身影的閃動幾乎在瞬間發生。

黑劍遇到主人,發出一聲嗡鳴,那嗡鳴聲中,也暗藏着司命傳達來的訊息。

寧長久會意,他對着罪君刺去了一劍。

罪君不擋不避,因為這一劍本就是虛晃。

電火閃滅般的短促裏,寧長久與司命呈犄角之勢攻向罪君,身形交錯閃過。

雷槍揮舞。

“天刑!”罪君鎖定了寧長久的身影,喝了一聲。

司命同樣發動權柄,回溯時間,取消了罪君的審判。

這是她的黑夜,在日晷的加持之下,黑夜的她比白日裏要強大一倍不止,如今同境之下,她甚至可以與罪君一較權柄的強弱。

但哪怕兩人的權柄可以相互抵消,司命也絕不可能是罪君的對手。

但如今尚有寧長久。

兩人身影交錯而過之時,寧長久已将黑劍遞還給了司命。

這柄黑劍在司命手中發揮出了截然不同的力量。

司命一劍橫斬。

那柄劍看上去速度極慢,就像是老牛拉車,步履維艱。

但危險的緊迫感卻像是離弦之箭,撕破空氣的聲音振得人心弦發寒。

快與慢矛盾而真實地體現在了這一劍上。

若是尋常人面對這一劍,他的心神定然會被懾住,然後被這時間錯覺中的快慢之間直接斬成兩截。

但司命無法騙過罪君。

在她劍斬出的一刻,罪君的掌中雷刀化刃,也切向了司命。

雷刃穿梭過層層的時間領域,精準地撞上了黑劍劍氣最脆弱之處。

時間的囚籠同時消解。

但罪君并未乘勝追擊。

劍刃交鋒的瞬間,寧長久也箭步躍起,融彙了修羅八十一式的招法凝于拳尖,向着罪君的背後撼去。

寧長久與司命的境界皆算是此方世界的巅峰,而他們的權柄則是身上的铠甲與刀劍。

同境界下,罪君相當于披着一身固若金湯的重铠,手持着世間絕有的神劍,而司命則相當于手持着光陰的盾牌與利劍,唯有寧長久赤手空拳,孑然一身,若非修羅神錄幫他強化了體魄,此刻他便早就要死在罪君的審判之下了。

但如今兩個境界巅峰之人圍剿罪君,罪君雖具一身玄甲,但他只可保證自己不敗,若要同時殺死雙方,亦是難度極大。

寧長久砸上了罪君的後背,反倒是自己骨骼生疼。

司命的那驚天一劍也被強行逼了回去。

雷電之槍舞成了圓。

司命與寧長久一齊後退。

他們的目光于空中交彙,竟同時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寧長久當機立斷,直接向着那片深淵之下墜去。

罪君并未追擊,畢竟他如今的境界也很難完全阻止時間力量的侵蝕。

寧長久躍入無盡的峽谷裏。

罪君則将目标投向了司命。

狂雷之槍落下,審判的法則化作一只又一只的電鳥,緊追不舍,這些法則唯有殺死被審判之人才會停止。

時間的力量包裹司命,她的身影在裂谷之側閃爍不定,竭力拖延着時間。

某一刻,她忽然伸出了手。

罪君背後的裂谷裏,時間之力開始瘋狂地湧動。

躍入其中的寧長久并未下沉,他被司命以權柄托住,在腰間的枯枝吸飽了法則之力之後,才猛地從深峽中騰躍而起。

枯枝無法灌注靈力,但可以灌注時間。

寧長久手握枯枝,對着罪君斬了下去。

罪君在身前畫了一個完美的圓。

但在無盡的時間裏,沒有什麽完美是長存的。

枯枝泛着瑩潤的月輝,斬下之時猶若瀑布垂天。

那個圓像是經歷了漫長的時間,開始扭曲變形,逐漸化為沙粒。

罪君的權柄被打破了。

他知道真正打破自己權柄的不是那時間法則,而是這截枯枝。

他盯着這截枯枝,似是要從中看出什麽天大的秘密。

“這是你的劍?”罪君忽然問道。

寧長久想起了師尊說過的話,斬釘截鐵道:“是。”

這也是當年師尊斬自己所用之劍。

罪君道:“此物非世間所有,你從何而來?”

寧長久當然不會如實告知。

他施展遁法靠近司命,利用枯枝上的時間之力替司命瓦解審判的追擊。

但這枯枝灌注的法則同樣有限,經不起幾次使用,用完之後,罪君絕不會再給他填充的機會。

激烈的厮殺再次展開。

寧長久與司命的身形在空中交錯着,電光時不時照亮他們的容顏和身體。

司命知道,尋常的攻擊幾乎無法在罪君的身上留下什麽傷。

所以她幹脆只攻不守,以傷敵一千自損三千的猛烈架勢,試圖在罪君的身上留下一些傷痕。

而寧長久則用枯枝之力,幫助司命打消那些纏身的審判。當審判落向寧長久時,司命則溯回時間,取消罪君的審判。

這樣的戰鬥持續不斷地進行着。

司命的眉心再次滲出了血,袍袖下的手腕上也割出了許多的細線,其中最為兇險的一次,罪君的雷槍破開了她的防禦,直接刺穿了她的黑袍,溢出的鮮血将本就漆黑的法袍浸得更深。

懸崖峭壁之處,戰鬥所過,碎石如裂,紛紛滾入崖下。

而罪君右袍的恢複顯然也停滞了,他在這場戰鬥中,也承受了難以察覺的傷。

千百年前,罪君還未成為神主之前,曾經進行過許多次真正的生死之戰。

但如今他是神主。

幾十招之後,他依舊沒能擊敗這兩只難纏的蒼蠅。

這讓他有些動怒。

罪君忽然停下了身子,懸立半空,他緩緩舉起了雷槍,天空中,閃電不停地劃過。

毀滅之息在空氣中泛起。

寧長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趙國皇城裏那句谶語“刑天法地,祭以城國。”

如今那種毀天滅地的恐懼感雖沒有具象成什麽宏大的場景,但整片黑夜像是探出了無數的刀子,齊齊對準了崖邊的人。

他們知道,罪君要動用真正恐怖的力量了。

這不是他們可以抵擋的。

寧長久與司命心中了然,他們的身形頃刻靠近。

“走。”司命渾身是傷,強撐着說道。

她在身前構築了一片凝滞的時間牆給寧長久争取時間。

寧長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逆畫飛空陣,再毀滅之息真正降臨之前,逃離了這片即将徹底崩壞的懸崖。

下一刻,他們置身在了比那部落很遠的地方。

那是一片亂石叢生的荒野。

荒野中,零零星星有幾棟屋子,那些屋子早已空了,那是部落中人從遠處遷徙而來時,一路留下的痕跡。

他們暫時避開了罪君,但躲不了太久。

寧長久拉着司命撞入了一棟破舊的屋子裏。

“水!”司命壓抑的傷勢爆發了出來。

她要的當然不是真正的水。

寧長久将枯枝遞給了她。

司命靠在牆壁上,接過枯枝,挽起垂落的淩亂銀發,側顏微傾,唇口相就,吮吸着其中的力量。

寧長久道:“我先替你療傷。”

司命沉醉在濃稠的時間之液裏,對于寧長久的話語只是點了點頭。

等她傷好了之後,便可以動用權柄替寧長久快速恢複傷勢。

司命一身黑袍浸着血,寧長久無法看清傷口所在,他心想對方裏面穿着白裙,那樣應該看得更清楚些。

想着這些,他的手搭上了她的前襟,解開了她黑色的外裳。

……

……

(感謝護法風暈物打賞的舵主!感謝堂主暗裔拉亞斯特打賞的大俠!由衷感謝兩位大大的支持和對這本書的喜愛!麽麽噠!)

第 205 章 兩百零六章:破囚

瞳孔與黑劍上的金光幾乎是同時亮起的。

金色的焰光吞沒了黑劍,也将那片濃稠如沼澤的夜撕裂了。

心境上的群蝠如佛光下的魍魉,潰然四散。

而心境與金烏亦相輔相成,靈臺澄澈之後,先前罪君侵蝕在金烏羽毛上的黑點也振羽而散。

附着金焰的劍鋒最先探出了那道漆黑之門。

劍刃像是柔軟綢緞中滑出的剪子。

罪君的衣袍也被頃刻照亮,上面純黑色的羽毛鍍上了滾燙的金色,唯有長喙帽檐之內依舊一片漆黑,仿佛世間所有的光都無法抵達其中。

黑夜破開,寧長久雙手緊握劍柄正劈而來,罪君左手持着雷電之劍橫劈擋去。

噹!

金劍與罪君的雷電之劍對撞,金屬交鳴爆響!

兩柄劍上皆帶着千鈞的力道相互壓迫,劍氣與電流糾纏缭繞,兩人的面頰随着交鋒而迫近,寧長久死死地盯着罪君,瞳孔中的金色如噴薄的塵沙。

兩人之間的空氣被劍與電撕裂開來,一連串地爆炸着。

寧長久手臂的肌肉幾乎繃緊到了極限。

“啊!”他忽地嘶吼一聲,劍鋒上,金焰化作了金烏的模樣,瞬息間破空而去。

與此同時,罪君的也如手持雷電之劍與之橫擦滑過,鋸木一般。其間嘶啦嘶啦的刺耳聲響裏,濺起電光無數。

十字交錯的兩柄劍在力量催發到極致之後猛地彈開。

寧長久踉跄後退了數步,以劍支撐身子才堪堪止住退勢。

而罪君的身形同樣向後飄去,他用雷電之劍斬去了幾縷糾纏不休的劍意,身形輕飄飄地落地。

寧長久劍上的金焰未滅,他雖未在罪君的劍下讨到什麽便宜,但是這一劍之後,罪君先前對自己落下的審判之力卻被他盡數斬滅。

正如劍靈所說,權柄并非真正的天下無敵。

無敵的境界與力量才是無敵。

他大口地喘着氣,心中生出了無限的、足以弑神的勇氣。

但劍經之靈再次給他潑了冷水。

“你還愣着幹嘛啊!快跑啊!難不成你在等罪君發動下一次權柄,再治你一次渎神之罪?”劍經之靈疾呼道:“別忘了最初的計劃。”

寧長久輕輕點頭,壓下了些許心中的熱血。

他知道,在沒有同時得到命運與時間的權柄時,他絕無戰勝罪君的可能性。

但寧長久瞳孔中的金焰燃得更盛。

罪君靜靜地看着這個一劍撕破黑暗,然後将自己逼退的年輕人,難得地慨嘆道:“沒想到過了幾千年,你還是這樣的強。”

寧長久心想你堂堂罪君是住寺廟裏的嗎?提了這麽多次都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份,那分明就是不想告訴自己了。既然不想說,那你打什麽啞謎?

寧長久渾身散發着殺意,修羅神錄一圈圈地在體外蕩開,每一記皆如洪鐘之鳴。

下一刻,寧長久的身影倏然消失在了原地。

罪君靜靜地看着他消失之處,并沒有生出被戲弄的感覺。

方才他感受到了一絲空間的波動。

這個少年應是使用了類似飛空陣的道法,而他先前所有的金焰和殺意都是僞裝,為的只是将他身邊浮現出的光點藏在金幕之後。

寧長久已然出現在了一片荒原之上。

自古狡兔三窟,他之前與黑羽在城外對峙時,就為了這一戰做了不少的準備。

這裏有陣法,有陷阱,每隔百裏還有他埋下的,以備不時之需的劍。

但是如今看來,這些對于罪君都沒有太大的意義,甚至很難攔住他腳步片刻。

而他抽身而走也是一個很大的賭。

若是此刻罪君轉而去殺死夜除或者去奪取司命的權柄,那他将沒有任何機會。

但幸好,不久之後,他延展出的精神力便感知到了身後黑暗中如箭一般破空而來的波動。

這同樣是罪君的驕傲,在罪君眼中,寧長久便是此時此刻他唯一的敵人,除非殺死他,要不然追殺絕不會休止。

千年之前,罪君能在天地重塑之後奪得神主之一的權柄,靠的絕非是如今這樣一對一的決鬥。

他當年亦是機關算盡,甚至不惜殺死了自己最好的故友。

但如今,罪君也激蕩起了久違的熱血。他寂寞了五百年,同樣渴望一場劍與劍撞鳴的生死對決。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投影的死活無關本體,他可以毫無顧忌,酣暢淋漓地使出任何招式,不計得失代價。

但寧長久不行。

城門大開。

黑袍出城入峽,身影化作一道極黑的線,融入夜色,飄然遠逝。

雷電之氣碎裂了岩石,割破了草木,所過之處萬物盡滅。

寧長久回憶着最先設計好的逃亡路徑,同樣施展隐息術融入了黑夜裏,悄無聲息。

寧長久不确定自己可以拖延多久。

他知道戰鬥之時理當心無旁骛,但他依舊忍不住去擔憂王城。

司命的權柄才是這場戰鬥最關鍵的一環。

……

……

本就凋敝的王城如今更加荒涼了。

夜色漆暗,街道上的人逃得七七八八,街面上也橫着幾具被戰鬥波及,死相極慘的屍體。

先前的戲臺早已在戰鬥中被摧毀了,木頭上燃着火,大紅的燈籠也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上面的紙糊早已被燒幹淨了,有些竹篾架子還在燒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團團火球,随風滾地而走。

更遠處,本就東倒西歪的房屋已成了殘垣斷壁,空地上的棚子也被掀翻了大半。

接二連三的災難好似在清洗着城市莫須有的罪惡,哀嚎與恸哭聲随處可聞。

中央的金色囚牢裏,司命靠在石柱上,美眸微睜,目視前方。

前方,邵小黎握着一柄鐵劍,灌注靈力,不停地撞擊着這金色的囚籠。

敲打聲裏,鐵劍被一次次地彈開,劍鋒甚至開始扭曲變形。

“別白費力氣了。”司命靠在石柱上,淡淡地說道。

“閉嘴!要不是你耍花招,哪至于是這個局面?現在好了,我們一個都走不掉了!”邵小黎回過頭,憤怒地看着司命。

司命笑着說道:“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了,現在可不是刑架之上了,你真以為你還能贏得了我?”

邵小黎心中不由想起了那一夜的恐怖追殺。

那個美豔殺神如今已經掙脫了束縛,就在自己的身後冷漠地看着自己,而自己先前對她的所作所為,幾乎是不共戴天之仇了……

邵小黎輕輕地咽了咽口水,故作鎮定道:“現在我們應當合作起來,一齊想辦法出去,要不然等罪君把老大殺了,你的結局也好不到哪裏去!”

司命靜靜地靠在那根石柱上,微閉着眼,臉上帶着無所謂的笑:“反正都是一死,而我死前可以一直折辱你,你卻只能飽受淩虐而死,嗯……是這樣吧?”

這是邵小黎先前對司命說的話。

如今這話被還了回來。

邵小黎緊張地看着那個美得令人目眩的女子,她的心撲通撲通地直跳着,目光時不時地瞥向司命小臂上的血洞,辨別着對方到底是成竹在胸還是在演一出空城計。

邵小黎也硬氣了幾分,道:“那你有本事起來揍我,我倒要看看你這妖女還有幾分力氣,你要是打得過我,那我沒話說,要是打不過,那我一點情面可都不會留的,你可要想清楚了。”

司命嘴角淺淺地勾翹着,她徐徐地立起身子,向着邵小黎袅袅走去。

她的腳步很輕,落地無聲,卻給了邵小黎極強的壓迫感。

“不許過來!”邵小黎立刻開口道:“你要是趕再走一步,我就拔劍了!”

“哦?是嗎?”司命看着這不善僞裝的小丫頭,她輕輕地提起了些自己的裙擺,玉足輕擡,就像是一個名門望族的大小姐,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

邵小黎眼睜睜看着司命精巧的雪足落地,柔軟的足掌輕輕地覆在了磚面上,接着,她後一只腳也邁了過來。

邵小黎緊緊地捏住了手中的劍,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說道:“不許再動了,我……我再忍你最後一步,你要死再敢動,我就出劍了!”

司命看着邵小黎身子忍不住微微後縮的模樣,調笑道:“呵?怎麽?方才盛氣淩人,一鞭子一鞭子抽到我的身上時,不是威風得很麽?現在這是怎麽了呀,你再來打我呀,用你的劍,用你的鞘,或者你那巧嫩的巴掌?”

司命笑了起來,看上去竟有幾分花枝亂顫的清媚。

短短的時間裏,角色再次颠倒了,這讓邵小黎有些難以接受,先前她有多嚴厲威風現在便有多慫。

司命的厲害她是真真切切見識過的,她可不認為自己這幾個月練下的三腳貓劍術可以威脅到對方。

而她的身高亦比司命矮了大半個頭,哪怕是單純的氣勢上,依舊被無情地壓制住了。

“跪下。”司命立在她的身前,忽然道:“你給我磕頭,一邊磕一邊将那求饒認錯之語都說一遍,說到我滿意為止。”

邵小黎雖然一向自诩能屈能伸,但她的劍術可是老大教的,如今要是跪下了,那相當于老大也單膝跪地了。自己尊嚴受損不要緊,可千萬不能把老大給連累了去!

她這樣想着,看着司命白暫無暇的仙靥,乖乖地跪了下去。

司命看着這個跪在自己身下的紅裙少女,緩緩擡起了腳,想要踩上她的腦袋,将方才所受的一切都百倍奉還。

她心中情緒激烈,眉宇間卻依舊清冷出塵。

邵小黎瑟瑟發抖地跪下,她的餘光看到了司命微微擡起的足,那玉弓般的足掌如玉石雕琢,裸露的腳踝更是玲珑剔透,光潔的小腿上,還有着淡淡的,幾乎弱不可見的誘人紅痕。

紅痕……

邵小黎心中微動,她原本畏懼的神色轉而一厲。

嗆地一聲裏,邵小黎的劍忽然發動,斬向了司命向着自己踩來的玉足。

司命神色同樣一變,她腳一縮,想要踩住那只膽敢突襲出劍的手,但邵小黎的劍來得太快,司命一腳落空之後,當機立斷,踩着星宿步,身影疾退,避開那些掃地而來的紛紛劍影。

金色的囚籠中,紅裙與白裙交織在了一起。

邵小黎手中有劍,更勝一籌,幾個照面之後,邵小黎手中的劍便舞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壓了上去。

司命不曾想自己的僞裝被對方識破,暗自叫苦,她被對方死死地壓制着,連發動權柄之力的時間都沒有,只得以靈力與之硬抗,但幾乎長達七日的折磨裏,司命的力量與心氣皆被消磨得七七八八,如今面對邵小黎流暢銜接的劍法,哪裏是一合之敵呢?

叮得一聲。

司命已被逼到了那根石柱上,而她雪白的脖頸邊,插着一柄劍,劍鋒之上,幾縷纖細的銀白發絲落了下去。

邵小黎握着劍柄,終于松了口氣。她已然重振雄風。

她靠近了司命一些,兩人的臉頰尚有些距離,胸脯卻已相貼。

“老大果然沒有騙我,壞女人都是紙老虎!”邵小黎哼了一聲,道:“現在就這點本事還想騙我下跪?你也真是膽大包天。”

事實上,若不是她無意間瞥見司命小腿的紅痕,猜到她此刻連修複傷勢的能力都沒有,自己說不定真的乖乖磕頭求饒了。

而司命也嘆息着閉上了眼。

她已經可以預見到,自己馬上又要面臨怎麽樣的屈辱了。

但這也是她賭輸的代價。

但邵小黎卻沒有多餘的動作,她微微仰起了些頭,認真地盯着司命,嚴肅道:“我願意給我先前的行為道個歉,我們的恩怨先放一放,以後再說,現在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一起想辦法出去!好不好?”

司命看着她繃得嚴肅的俏麗臉蛋。

如今司命技不如人,所以氣勢也被壓了一籌。

邵小黎願意妥協,她當然是再同意不過的了。

但同意并不代表甘心。

司命的左手在袖間悄無聲息地掐着訣,面不改色,輕輕點頭道:“依你所言。”

“嗯,你不許騙人哦。”邵小黎叮囑了一句。

她自己都覺得這話沒什麽力量。她想說立血誓之類的話,但她對于血誓不甚了解,也擔心司命再騙自己。

“我又打不過你,我怎麽騙你呢?”

司命的法訣即将掐成。

她當然知道如今要分主次先後,不可意氣用事,但無論如何,她也想先制服邵小黎,先狠狠地揍她一頓。

正當她法訣将成的最後一刻,她掐訣的左手忽然被邵小黎握住了。

司命心中一驚,心想自己動作幅度這般小了,竟也被發現了?

卻見邵小黎右手握着自己的左手,拉到了彼此的胸前,小臉認真道:“我們拉鈎!”

司命微怔,旋即無奈地笑了起來,她心中泛起了一絲無由的情愫,輕輕嘆息,也伸出了小拇指,與邵小黎的勾在了一起。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完了那童稚的諾言,然後才輕輕松手。

“這下不許反悔了哦。”邵小黎認真道。

“好。”司命真的答應了。

于是她們都暫時壓下了心中的仇恨與芥蒂,開始一同鑽研逃出去的辦法。

司命身為過去的神官,見多識廣,她被釘囚于十字架上,對于這種這樣的囚籠也有着自己的,更為深刻的理解。

“你再砍一劍試試?”司命說道。

邵小黎應了一聲,鉚足了勁,劍落了上去。

鳴聲不絕。

司命輕輕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她認真地看着在劍鋒下振動的金色囚籠,眉尖微微靠近。

“劍給我。”司命忽然說。

邵小黎心中還有隐憂,卻也遞了過去。

司命接過了劍,對着囚籠斬了過去。

劍與囚籠對撞的部位,産生了與先前邵小黎出劍時截然不同的反應,一圈圈金色的漣漪肉眼可見地漾了起來。

“咦?”司命疑惑着再斬出了一劍。

又是相同泛起的漣漪。

她将劍遞還給了邵小黎,嘆息道:“別白費力氣了,這應該就是法則之力衍成的,以我們如今的力量,斷不破,斬不滅。”

邵小黎知道如今事關所有人的生死,司命也不至于這個時候騙自己。

她失望地垂下了頭,更喪氣了些。

随着她的喪氣,少女的眼中,這個囚籠好像更粗了幾分。

邵小黎察覺到了這個改變,道:“本來就斬不斷,這破鐵籠子還繼續變粗,讓不讓人活了?”

“變粗?”司命疑惑道:“你在說什麽胡話?”

邵小黎以為司命在故意耍自己,有些生氣,她将手伸到了那囚籠上,拇指食指一箍,然後輕輕松手,竭力保持着那個大小,放到司命的面前,質問道:“這麽粗你還不滿意嗎?”

司命看着她的比劃,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接着她很快想明白了,道:“這座囚籠在你眼中是什麽顏色的?”

邵小黎理所當然道:“金色啊。”

司命幽幽道:“在我眼裏,它是白色的。”

……

“白色?它怎麽能是白色的呢?”邵小黎很生氣,覺得司命一定是想擾亂自己的心,若不是先前她們拉個鈎,她都想狠狠懲罰一下她了。

司命嘆息道:“它在你的眼中是金色的,說明你的道心并無太大阻礙,沒有被迷惑,而我的心境則籠罩着一片巨大的陰影,我的陰影是白色的……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

邵小黎想起了先前夜除激她的一番話,忍不住多看了司命幾眼,怎麽也想象不出比這更美的人該是多漂亮,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老大的兩個妻子可以壓她一籌了吧。

雖然她也不曾見過她們,但話一定是要這麽說的。

邵小黎将信将疑道:“你是認真的?”

司命點頭道:“我沒有必要騙你。”

“料你也不敢……”邵小黎嘟囔了一句,然後問道:“那該怎麽做呀?”

司命道:“你們這方世界的人可能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的最高境界之上,還有一個紫庭境,破入紫庭境則需經歷一個心魔劫,這囚籠雖無至極衍生的心魔,但某種意義上,與之相差無幾。”

邵小黎并不笨,很快明白了過來:“你的意思是我要戰勝自己的內心?怎麽聽起來這麽邪乎?”

司命搖頭嘆息道:“其實我不應該與你說這些的,若你心無旁骛,無雜念,無敬畏,說不定可以直接将其斬破,而我将心牢道破,某種意義上也是給你多添了一面心障。”

邵小黎說道:“那我不相信不就行了?”

司命啞然失笑,沒想到這個小姑娘的心竟比自己想象中還大。

邵小黎喪氣道:“沒想到折騰了這麽久,最後又回到起點……真氣人了。”

話語間,邵小黎的眼中,那金色的籠框又粗了幾分,邵小黎倒吸了一口冷氣,下意識伸手握住了鐵框,希望靠着雙手抑制它繼續變粗。

司命看着邵小黎,認真道:“若你能靠着自己使出那一劍,興許有機會走出去。”

邵小黎輕輕點頭:“我試試看。”

邵小黎回憶起寧長久傳授給自己的東西,體內靈氣流轉,人與劍以一個怪異的姿勢協調着刺出。她連續嘗試了數十劍,皆不得其法。靈力倒是急劇耗損,難以為繼。

司命立在她的身後,雙手環胸,看着邵小黎一劍更比一劍不像話的出招,眼睫垂下,幽幽嘆息。

邵小黎聽到她的嘆息聲,惱道:“你這麽厲害,不如你來試試?”

司命搖頭道:“我的道心陰影七百年前的我都斬不滅,更何況現在?”

邵小黎露出了鄙夷之色。

又連試了數劍之後,邵小黎也沒了力氣,她拄着劍立在一邊,擦着額角的汗水,神色失落。

司命淡淡地看着她,竟開始閑聊起來:“其實你打扮起來也是個大美人,平日裏不化妝就罷了,為何頭也不梳?”

邵小黎白了她一眼,道:“你懂什麽?娘親很小的時候就告訴我,紅顏薄命。所以我只想做醜姑娘,不想做什麽紅顏,這次要不是老大的任務,我才懶得化妝打扮呢。”

“紅顏薄命麽?”司命以為她過去只是憊懶,倒是沒想到這個答案。

“是啊,你看,我才變漂亮點,就被關在這裏了,你也是,你長得這麽漂亮,下場也……”邵小黎想着如今她們好歹是脆弱的盟友,便也沒有繼續說下去。

司命不以為意道:“我活了一千多年了,不算短了。”

邵小黎更傷心了,“可我才十七歲呀。”

司命問道:“你喜歡寧長久麽?”

邵小黎斬釘截鐵道:“我和老大永遠是好兄弟。”

司命微笑道:“如果我們馬上就要死了,你有機會和寧長久說最後一句話,你還會這麽說麽?”

邵小黎轉移話題道:“要是我們再廢話下去,老大就真的活不成了!”

說着,她再次拿起了劍,如伐木一般向着囚籠斬去。

司命看着她的劍,自顧自問道:“你一生中最痛恨的事情是什麽?”

邵小黎想起了娘親第一次告訴自己,她并非王族後裔,而是私生女的時候。

但她沒有回話。

司命沒有等她回答,而是繼續慢悠悠地問道:“你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又是什麽時候?”

那襲白衣從時淵的光幕中走出來的時候。

司命又問:“那最孤獨的時候呢?”

那襲白衣走出時淵之後,與自己擦身而過,繼續遠去的時候。

“最寂寞的時候?”

“最暢快的時候?”

“最得意的時候?”

司命一個接着一個地發問。

邵小黎的腦海中,一幕幕畫面交替着閃過,攪得她都無法專心出劍了。

她生氣道:“我才十七歲啊,你怎麽好像在給我寫生平似的!”

話雖如此,每次司命問一個問題,那囚籠倒好像真變細了一些。

但依然不夠,遠遠不夠。

“最難以忘懷的時候呢?”

邵小黎不屑地笑了笑,想着這個問題有什麽好回答的,肯定是和老大在一起的時候啊……

不!

不對!

邵小黎忽然睜大了眼,她心中閃過的第一幕畫面竟不是這個。

她想到的卻是當日夜除給自己測算命運時的畫面。

當時塔的最尖端,拱形的圖卷上面,展現着一幅獨屬于自己的星圖。

“你不是王族的女兒。”

這是他當時的第一句話,宛若霹靂。

當讓她印象更深的,是後面的話語。

“你生時有白猿星,玉兔星為伴星,此為彗星。”

這個的慧,是智慧的慧。

那時候,她才真正篤定,自己不是什麽笨丫頭,因為娘親與她說過,慧極必傷,所以她這些年一直在騙自己,以至于險些将自己騙了過去。

司命微微挑眉。

她發現邵小黎的身側,懸起了兩道瑩白的光點。

那是虛拟的白猿星與玉兔星,它們繞着邵小黎為中心旋轉,仿佛她是世界的中央。

“又有洛神星居于正位!”

這是夜除當時的後半句話。

邵小黎的身前,一道虛無缥缈的仙氣袅娜而起,隐約勾勒成人形。好似神女出于洛水,一瞥驚鴻。

洛神星居于正位。

因為娘親與她說過,紅顏薄命,所以她一直在逃避所謂的“紅顏”。

但夜除所敘述的命裏,這從來不是她能左右或者逃避的事情。

白猿,玉兔,洛神。

三道星宿各歸于其位。

福至心靈。

邵小黎随着本心揮出了一劍,那一劍不是天谕劍經的劍招,也不是寧長久所教的任何一劍。

劍撞上囚籠。

鐵劍破碎,囚籠也随之破碎。

她的身體不堪重負,随着這一劍的慣性,也跌了出去,跪坐在地上,神色茫然。

“可以了。”不遠處的黑暗裏,夜除收回了手指,說了一句,随後面帶微笑,與血羽君一道退回到了黑暗深處。

司命走到了她的身後。

她伸出了手,對準了她的脖頸。

“你要殺我?”邵小黎問道。

司命如鈎的手指忽地軟化,她微笑着理了理自己的裙袂,道:“走吧。”

“去哪裏?”邵小黎問。

“星靈殿。”

“我不去。”邵小黎執拗道:“那是你的地盤。”

“呵,确實變聰明了。”司命揉了揉她的腦袋,柔聲道:“那你在這裏等我,不許亂跑。”

“好。”邵小黎答應道。

司命走入了星靈殿中。

這是她唯一的心安之處,她久違地坐上了那根晷針上,如秋千上的少女。

日晷不愧為鎮國神物,極短的時間內,她的傷勢,境界與權柄都得到了治愈。

她下了晷針,走下臺階,一路上褪去了白裙與單薄的襯裏,赤着身子走入燭光晃動的銀白池水中,玉影婀娜。

漣漣水光擁着她曼妙的影。

沐浴之後,她再未着任何內裳,只披了一件黑色的鬥篷便走出殿外。

鬥篷遮住了她的容顏與發。

她環視四周,發現邵小黎已不見了蹤影。

“确實機靈了……跑得真快,免去了一頓揍。”司命有些遺憾道:“回來再收拾你。”

說着,她望向了北方,接着她的身影也向着那裏掠了過去。

“希望你還沒死。”她淡淡地說。

……

……

(感謝盟主大大季婵溪打賞的舵主!感謝舵主離心語打賞的大俠!感謝舵主有BUG呀打賞的舵主!謝謝三位大大的支持與喜愛!!愛你們!)

第 204 章 兩百零五章:發硎之刃

夜色如墨,被風攪拌着掠過這片大地,從混沌中來,到荒涼中去。

司命靜靜地囚困刑架,如無力張開翅膀的白鳥。

她的眼眸中褪去了殺意與寒冷,在臉頰邊拂動的發絲讓人忍不住想要觸摸,幫其挽于耳後。

這種脆弱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看上去好似國破家亡之後,流落敵國風塵中的貴家女子,眉目依舊,氣質寂寥。

寧長久攤開了手,伸到了司命的眼前。

夜除坐在血羽君的背上,露出了真誠的笑意。

血羽君想起那一夜的狼狽,想要對司命放幾句狠話,但如今氣氛有些嚴肅,它也識趣地沒有開口。

“你先帶我離開這裏。”司命看了人頭攢動的下方城池,微微閉眼,輕咬嘴唇:“換個地方……”

“不行。”寧長久搖頭道。

“你還嫌我不夠丢人麽?”司命無力地說道。

寧長久沒有被她的柔軟與脆弱所打動,他平靜道:“先立誓,簽下靈契,我再放你下來。”

司命眼神中重新泛起了一縷冰絲,只是很快淡了下去。

“好。”沉默片刻,司命輕輕點頭。

斷界城中的人群仰着腦袋,看着那裏發生的動靜,先前發生的所有的事情令人氣血澎湃,這一幕好似十惡不赦的惡官終于被官府擒拿,于秋後送上了刑場,在衆目睽睽之下承受千刀萬剮,洶湧的民怨化作了狂熱的欣喜,他們為受刑者的遭遇感到愉悅,也為行刑者的兇狠歡呼鼓舞。

只是人群在喧沸到頂點之後,漸漸地靜了一些。

他們發現這場懲罰好似要結束了,那幾個人竟聊上了天。

因為夜色為幕的緣故,他們也看不清那裏到底發生着什麽,只看見白衣對白裙,白衣的好似威脅,白裙的好似妥協,看上去倒是有幾分男盜女娼的般配。

在他們的視角裏,便是那個紅裙踏劍的女劍仙替天行道,狠狠懲罰訓誡那個妖女,而這個與一片羽毛影子糾纏的少年,在空中飛來飛去,打打鬧鬧,影響他們觀看的視線不說,最後竟還禦劍而上,阻止了那紅裙俠女繼續的抽打。

這算什麽話?

難不成這半城人的靈與性命,是幾鞭子就能還回來的?

人群中已有交談聲義憤填膺地響起。

此刻的寧長久自然不會去理會這些民怨,他也想殺死司命,但是她身上隐藏着擊敗罪君最後的希望。

“開始吧。”寧長久伸出了手。

他取過司命的黑劍,利用權柄與靈力強行撬開了司命左手的審判之釘,權柄去權柄對撞着,寧長久的五指指尖,都被那燃燒的審判之釘炸成了黑色。

他渾然不在意。

司命被釘了整整六天的左手終于得到掙脫。

她的手臂無力地垂了下來,手腕上還有釘子留下的血洞,裏面沒有血流出,看上去就似一個白淨瓷器上的穿孔。

邵小黎為了防止她從刑架上滑落,還用紅繩纏了幾圈她的身子,讓她的身軀和十字架緊緊綁在一起,那繩子繞着胸下的衣裳而過,一雙玉峰顯得更高聳了些。

司命也沒有再做什麽掙紮。

她無力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五指相合。

“自己來。”寧長久說道。

說的自然是成靈之事。

司命淡淡嗯了一聲,她對于召靈的儀式當然最熟悉不過,同樣,若她成靈,她也将是斷界城有史以來最強的靈。

想到自己即當使者又當靈,司命也忍不出勾起了一抹稍縱即逝的淡淡笑意。

“魄上九宇,魂歸九淵,靈契締結,至死不渝……”司命緩緩開口,清冷的嗓音裏,聲音綿長起伏的水波,淡淡地吟唱着。

兩人掌心相貼,靈白色的光自兩人的掌心亮起,好似一朵用手搓成的月亮,兩人握之不住,于是月輝便從指縫間溜了出來。

随着司命低低的吟唱,他們各自的身軀裏都生長出了一根無形的線,那是他們的精神力。

兩道精神力糾纏相繞,一如交-媾的白蛇。

“你在做什麽?!”忽然間,夜除收斂微笑,厲聲發問。

寧長久同樣睜開了眼,望向司命的瞳孔中噴薄着怒火。

司命卻帶着淡淡的微笑。

這是她親自設計的靈契,靈契中的主與靈在不經意間颠倒了位置。

先前寧長久用命運的權柄使得邵小黎斬出那一劍,再使得黑蛇自顧自地首尾相吞時,她其實已經猜到了夜除成為了他的靈。

雖然之後發出的許多事出乎了她的意料,也真的險些擊碎了她的道心。但她坐鎮神官千年,怎麽可能因為一抹道心的陰影和三言兩語屈服?

她一直在等這個時機。

她終于抓住了。

司命擡起頭,想要從寧長久的瞳孔中看到惶恐與驚懼。

但她卻只見到了一潭深秋寒水,冰冷而澄淨,潭水中隐約映着自己蒼白而虛弱的臉。

這是故作鎮定,還是……這一切依舊在他的預料之中?

寧長久确實早有準備。

立靈契的過程是雙方精神與意識的交彙。

而只要稍有差池,他可以讓劍經之靈立刻切斷自己的精神。

但如今,他已然修煉過了修羅神錄,精神力遠比過去強大。

這一點司命是不知道的,她與最初的夜除一樣,決不相信有任何人可以在一個月修成修羅神錄。

但寧長久是個例外,而他如今精神力的強度,哪裏是備受折磨的司命可以比拟的?

在司命的神識觀照之中,寧長久那根原本與自己粗細相當,互相糾纏的精神之線,陡然便粗了數倍,仿佛從細長的蛇一下子變成了騰出海面的蛟龍,瞬間反客為主,将自己原本想要迫其臣服的精神力反手絞住。

她的心神中,一股強烈的壓迫感傳遞了過來,她低吟了一聲,身子前傾,緊咬的紅唇血紅欲滴。

如今的場景就像是隐忍多年,練成了絕世劍法的土匪趁機打劫當年傷過他的俠女。他将俠女五花大綁,自以為對方使不出高妙劍招,大可為所欲為,卻見對方輕蔑一笑,眉心的紅點處飛劍疾射而出,刷刷幾下将土匪刺成了蜂窩。

原來自己苦練功夫的這些年,對方已經開始修仙了!

司命如今的心情便與那血泊中的土匪相當。

她好不容易隐藏了這麽久,自以為要卧薪嘗膽扭轉乾坤,卻被一力降十會的手段硬生生壓制,那靈契也再難寸進。

更可怕的是,寧長久的精神力還乘機侵入了自己的神識,那精神力好似一條洪流,而她如今的神識不過是一片土木屋子構建的村莊,随時會被夷為平地。

“我給你一個做人的機會,你卻偏偏想要當沒有精神的傀儡?”寧長久面無表情地說着,精神洪流沖入了司命的神識裏。

司命如被箭射中的白鳥,秀頸揚起,凄慘地叫了一聲,她最後的殺心被擊潰,大腦中如有上百只螞蟻爬行噬咬,而自己好似随時都要成為沒有意識的瓷人或者自甘堕落的玩偶。

“等等!等一下!”司命不想變成白癡,她握着寧長久的手猛然用力,五指相扣,青筋縷縷爆出,如一條條小蛇,細長的小臂也不停顫抖。

寧長久冷淡地看着她,道:“你自己不想活,我也沒有辦法。”

司命的聲音有些沙啞,她身子顫栗着,痙攣着,緊緊地貼着十字架,本就筆挺的雙腿繃得更直。

司命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要被撕裂開來了,自己精心準備的靈契更是被對方沖得七零八落,潰不成文,她不停地喘息着,終于無法忍耐,嘶聲求饒:“饒了我……放……過我吧……”

寧長久微微放緩了些力道,冰冷地盯着她,問道:“現在知道錯了?”

這種居高臨下的問話讓她極為不适,但此刻她已顧不得什麽:“知……知道了……”

劇痛稍消,司命終于得到了一絲喘息,她聲音極輕道:“你若将我變成傀儡,時間的權柄也會大打折扣,你……你會後悔的。”

寧長久冷笑道:“還敢威脅我?”

“啊——”司命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痛吟,她想要抽回與寧長久握住的手,但痙攣着的手指根本使不上力氣。

“我錯了!我什麽都答應……什麽都……啊!”司命已然口不擇言。

寧長久道:“那你應當喊我什麽?”

劇痛之中,司命難以思考,卻還是下意識道:“主……主人!”

寧長久輕輕點頭,這才緩緩松開了手。

司命身子猛地放松,先前的她好似被猛虎咬住了脖頸的小鹿,瀕死之際,那猛虎終于撤去了獠牙。

痛苦的餘味依舊令她目眩。

這種精神上的千刀萬剮比邵小黎肉身上的鞭笞與抽打不知痛苦了多少倍。

而她的精神原本是很難被侵入的,這一次還是結靈之時,她親自貼上去的,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己精神力被對方碾壓,精神世界敞開的一線門也被乘虛而入。

她渾身虛脫,無力地靠在刑架上,清冷無比的肌膚上泛着些濕漉漉的汗水,夜風每過,涼意便讓她一個哆嗦。

她的發絲黏在臉頰上,冰霜般的眼眸裏泛着血絲,檀口間寒意傾吐,氣若游絲。

寧長久道:“在喊一遍。”

此刻與方才不同,她現在意識清醒着,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

夜除的微笑,邵小黎的不屑,那頭醜雞的雀躍,還有寧長久的冷淡。

司命無力地垂下頭,輕聲道:“主人。”

寧長久看着她的眼睛,确認她此刻的心氣已被盡數消磨,才重新抓起了她的手:“開始吧,這次要再耍什麽花招,我不可能放過你了。”

寧長久如今有可能直接把她煉成自己的傀儡,但正如司命所言,她的權柄可能會随着她神性流失大打折扣。

司命再沒有任何反抗了。

這是她七百年來最虛弱的時刻。

夜除看着她這番模樣,心中也不由生出慨嘆。

正當靈契要真正開始締結之時,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虎落平陽,蛟龍離水,神國的神官,就只是如此了嗎?”

這個聲音來自于金色十字架上的烏鴉。

之前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它。

而它也只是木讷地啄食着司命的神性,一點都沒有展露出靈智的一面,而此刻,一切塵埃都要落地之際,這只黑羽之鴉卻忽然開口說話了。

寧長久望向了它,目光如炬,心中生出了一絲後怕。

黑羽之鴉嘎嘎地叫着,道:“堂堂神官,甘願為奴為婢,真是可笑,可笑,可笑……”

它不停重複着最後的音節,音色尖銳而難聽。

“閉嘴!”司命清叱了一聲,腦海中再次傳來鑽心之痛。

寧長久一把抓緊她的手,道:“契靈!要不然我們都得死!”

話語間,他甚至直接出劍,将司命右手的釘子也挑斷了。

但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金色十字架上的烏鴉望向了他們的後方。

夜除嘆息着回頭,知道一切已晚。

子夜還未到來,罪君卻先來了。

他自那片絕對流動的時間中掙脫,從天而降,來到了他們的面前。

罪君依舊披着那極黑的袍子,袍子的右側,有着一個巨大的豁口,整個手臂連同肩膀和半身都消失不見,而衣袍的邊緣處,隐隐還有火光流動着,灼燒着。

那是夜除拼盡全力在他身上留下的傷。

受限于此方世界,哪怕是罪君也不能在短時間将這麽重的傷恢複完整。

他沒有去看自己傷勢的罪魁禍首夜除,而是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也靜靜地注視着罪君。

“原來是你。”罪君忽然說道。

寧長久問:“我是誰?”

罪君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的魂魄不應該早就投入永生界的無盡輪回了麽?是誰把你重新拼湊起來的?”

他能從罪君的話語中聽出真實的困惑。

神國之主神秘而強大,每多說一句話,都會顯得他位格稍低,唯有對于真正存在于未知的事物,才能引起他的震惑。

永生界是神國之主雷牢的國。

能從神國之主的手中奪取魂魄該是何等強大?

那個人,與殺死這座神國國主的人,應是同一人。

這世間絕不可能擁有超越神國之主的力量,而化外天魔也只是傳說之物,在萬年之前便已絕跡,哪怕是它們這些古神也從未見過。

那人到底是誰?

罪君看着寧長久,黑色的衣袍裏霧氣翻湧,慢慢地填補着缺口。

對峙極其短暫,寧長久絕不會眼睜睜看着罪君慢慢恢複自己的傷。

寧長久沒有時間去與司命結靈,他對着邵小黎低聲說了一句“北面”之後,便手持黑劍,直接撲向了罪君的所在。

“渎神者,死罪。”

罪君靜靜地對着這個白衣少年做出了宣判,然後他才動了。

他的速度比寧長久快上了數倍。

于此同時,天空中劃過一道電光,将整座城池照得分明,之後,哐當一記雷聲響徹天地。

斷界城的人從未見過閃電,聽過雷鳴。

而這也并非真正的雷電。

這是神罰。

罪君伸出了手,抓住了那道橫跨天空的閃電。

明亮的電光被他握在了尚存的左手之中,絲絲的電流于掌心亂竄,噴吐着雷屑。

那是他的審判之刃。

與此同時,其餘的雷電紛紛向着寧長久的方向的落去,那是對于寧長久的審判,它會不停地追殺着被審判者,不死不休。

……

司命的瞳光被雷電照亮。

審判之釘被拔出體內,而此刻又是她的夜晚,于是整片夜色皆似潮水,帶着靈力和境界重新回到她的身體裏。

在雷光落下的那刻,她雙手艱難地合并,張開的拇指與食指扣在一起,雙手之間,形成一個棱形的空間。

“回流。”司命有氣無力地喝道。

時隔數天,她終于再次可以施展自己的權柄。

但一切并未回溯。

罪君平淡地看了她一眼。

司命如今靈力太低,連帶着權柄也脆弱如瓷,一觸即碎。

寧長久沒有做任何多餘之事,他直接對着那些劈來的雷電拔劍斬去,劍光切過電光,雷屑飛濺成圓,斬向了罪君。

罪君舉着雷電之劍,動作看上去很是輕慢,甚至有些像是羽毛飄然,但每一次揮劍,都會拖出一串明亮的雷影。

快與慢,動與靜,仿佛都只在一念之間。

如輪的雷屑被斬碎,化作了星星點點。

電光緊追後背,寧長久手持黑劍,做了一個負劍式,以劍身與劍氣彈去了一部分審判之力,他另一只手伸出,接過了邵小黎遞來的尋常長劍,繼續蓄力斬向罪君。

尋常的刀劍自然撐不了太久,在短暫的劍鋒上,這柄劍便被攪成了破銅爛鐵,連同其上的劍火被一道撕去。

叮,叮,叮——

寧長久再次手持黑劍,與罪君的雷電之劍對撞。

修羅神錄瘋狂發動着,将他的體魄與精神力都催發到了這個世界所能容忍的極致。

若在外面的世界,他将會直接破開長命境的瓶頸,晉入紫庭之中。

單從靈力的強弱而言,此刻他并不會比罪君遜色太多。

劍的交鳴聲在斷界城的上空不停響起,如死靈敲響的喪音。

那些審判的雷電依舊如不死不休的殺手,自身側與後背追迫而來,寧長久借助命運的權柄,将它們引去了十字架、黑蛇或者其他建築物的上,但這不過是緩兵之計,若是沒有殺死審判的對象,審判之力永遠也不會消失。

寧長久仿佛回到了那時的雨夜長街,他依舊是那樣的劍,沒有多餘的動作,只遵循最簡單的路線,振出的鋒芒卻足以切金碎玉。

但罪君的劍絲毫不遜色于他。

交鋒數息之後,雷光漫天,寧長久的劍影被盡數吞噬,反壓了回去。

嚓——

一道電光自寧長久的側方身,只擊他的肋骨之處。

雷電在身軀上炸開,痛意灼燙,将他強橫無比的修羅之軀也灼烙出了黑色的印子。

寧長久的劍微滞,慢了半分。

罪君切入了他的空隙,漫天蓄積的雷光已如池水,猛地壓下。

寧長久被迫橫劍格擋,只是劍域還未凝成便被打碎,他的身影被巨雷劈中,隕石般砸落下去。

地面上的人群早已四散逃開。

寧長久被砸進了一棟房子裏,四起的煙塵立刻被電光照亮,微粒分明。

寧長久咬牙起身,以黑劍短暫地撞去了幾道糾纏的雷電,卻被其餘的幾道頂着,撞出了那棟破屋子。

而此刻上空,邵小黎心急如焚地望向寧長久所在的方向,她将司命背在了背上,用紅繩套住了金色的十字架,背着她飛快下滑,以下方黑蛇的身體作為緩沖,躍到了地上。

司命低哼了一聲,慢慢地積蓄着力量,沒有多做掙紮。

而血羽君也趁着他們戰鬥的空隙,背着夜除瘋狂逃遁,能逃多遠就是多遠。

寧長久的白衣被劈成了焦色,他的手臂裸露出來,爆出的肌肉并不誇張,但在電光的照映之下精赤而有力。

他握着漆黑的長劍,看着向自己跑來的邵小黎,大喊道:“後退!”

邵小黎微怔,出于信任,腳步後撤了一些。

下一刻,他們中間,一柄雷電構築的劍從天而降,砸入地面。

罪君的身影自劍後勾勒。

他單手按劍而立,正對着寧長久,背對着邵小黎,黑袍飄舞,長喙般的帽檐下一片漆黑,那雙淡漠如天道的眼便隐在漆黑之中。

寧長久看着他,生出了一種不可戰勝之感。

罪君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強大得多。

哪怕他得了命運,得了修羅神錄,以全盛之姿與之對敵,卻依舊無法戰勝受傷的罪君。

罪君回身看了一眼。

那一刻,邵小黎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了,一個無形的拳頭撼上了她的小腹,她身子弓起,猛地倒滑,撞上了一根巨大的石柱,她背上的司命痛哼一聲,竭力運轉靈力消解。

“囚。”罪君說了一字。

原本金色的十字架忽然消融,化作了萬點金光,雨絲般垂落下來,它就像是一朵倒扣的曼珠沙華,那一縷縷金色的,卷起的花瓣,正如它象征的那樣,化作了一座金色的,無法掙脫的囚牢。

邵小黎與司命都被困在了裏面,那只黑色的烏鴉停在囚籠上,嘎嘎地怪叫着,像是一個陰冷的獄卒。

它并非只懂命令的傀儡。

先前幸虧寧長久與司命并未真正結靈契,否則在關鍵的時刻,這只黑鴉便會滲入,将兩人的靈智一齊剝奪。

寧長久此刻也無力去幫她們了。

他必須引開罪君。

城中剩下的事,他只能寄希望于邵小黎可以斬破囚籠了。

也不知道這丫頭能不能靠得住……

寧長久身影一晃,靈氣湧動,白衣貼地而行,向着城外的方向遁去。

他雖然在外面準備了數個小飛空陣,但審判之電窮追不舍,他此刻連畫陣的時間都沒有。

罪君伸出了手,在身前畫了一個完美的圓。

圓畫完之時,敞開的城門口的黑暗無限地凝聚起來,如一面屏障,防止寧長久先行逃離。

接着,罪君身形疾動,拖着雷電之劍頃刻追上。

哐哐哐的交鳴聲如夜深時急促的打更。

寧長久的白衣被雷電灼燒,染上了許多的焦黑之色。

臨近城門口時,罪君身影忽然微停。

他手中的雷電之劍瞬間變長了數倍。

同時,他的黑袍之側也發出嘶嘶的聲響,那是世界法則被沖破時,整個世界對于罪君的反噬。

寧長久的眼中,那一劍成倍地放大着,臨近身前時,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接下,只能以修羅的體魄硬抗。

劍氣轟上了寧長久的身體。

他像是一枚彈射出的花炮,倏然間砸入了城門中央的黑暗裏。

撞入黑暗之後,他跌落的身影變慢了——那片黑暗濃稠得像是沼澤地。

這也是囚牢。

“贏不了的……”

寧長久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了喪氣的念頭。

罪君太過強大,他哪裏有半分機會?

那可是神國之主啊……

好累……

絕望像是成片的蝙蝠,嘩嘩嘩地飛過識海,遮天蔽日。

“醒一醒!別中了罪君的圈套!”

體內,劍經之靈忽然大喝道:“你想死可以,別連着我的命一起搭上啊!”

寧長久神思微晃。

“寧長久,你還不明白嗎?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麽無上的法則?有的只是碾壓一切的力量,在外面,罪君擁有這樣的力量,可以将你如蝼蟻般碾死,但這裏不一樣,他如今所動用的一切,已是他的極限了!”

“他的法則并非不可破除,審判也絕非真正的不死不休。”

“它可以被斬滅,可以被抹除,只要你能夠擁有旗鼓相當或淩駕其上的力量!”

“醒一醒啊!”

心湖之中,劍經之靈的話語激起了狂瀾。

寧長久被黑暗侵蝕的精神力為之一清。

他的瞳孔中,金色的光如揚起的塵暴。

紫府之中,那頭金烏對于這樣的黑暗早已垂涎不已,只是先前他的精神被罪君趁機擾亂,竟沒有察覺。

罪君立在城門的黑幕之前,想要将雷電之劍送入,徹底消解掉他的力量,然後從他身上剝取千年前那幾樁往事的真相。

但下一刻,那濃稠的黑暗裏劈開了一道明亮的金光。

黑色的夜幕被撕裂開了。

寧長久的黑劍燎燃着金色的火焰,如發硎之刃,刺破整片黑夜,斬了出來。

……

……

(感謝盟主大大Magi醉歌打賞的舵主!!謝謝萌主大大一直以來的支持與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