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0 章 :延綿千裏的跋涉之旅

紅色的龍血蜿蜒流淌,凝為結晶,象征雪災的龍屍被同為災難的雪崩淹沒,陽光照到雪原上時,大雪已徹底停了。

劫後餘生的商隊陸續喚醒同伴,他們心有餘悸地看着天空中亮起的陽光。

雪原上的陽光沒有溫度,他們心中屬于生的一部分卻重新熱了起來,尚有餘力的人艱難爬起,雙膝沒入雪中,對着那襲紅裙離去的方向跪拜下去。

天地安靜而溫順。

邵小黎孤獨地走在雪原上,雪象在遠處低沉地吼叫着,生有利齒的虎與豹遠遠地避開了她,目送這抹象征殺戮的血紅色遠去。

她劍上的血已凝為冰晶,輕振後剝落,劍身反射着光,明亮剔透。

她看了一會兒亮起的天空。

這裏的天空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它的光據說來自上方殘破神國的呼吸。

但能帶來光明與溫度的,應是世上最美的東西吧……邵小黎時常會想起世界盡頭的那次日出,那是她此生所見最美的景致,于是她擡頭望天時也時常想象那裏挂有一個永恒燃燒的紅色火球。

火球裏再盤踞一只金烏,金烏落在一方古老的神殿上,神殿上應住着神明……白衣的神明。

邵小黎想着這些,光線下顯得蒼白的面頰沒有什麽表情,她輕輕抛起劍,劍繞周身螺舞一周後懸停身前,她靈巧一躍,足尖點于劍上,紅裙與劍虹的殘影交相輝映,自雪原而去,掠向斷界城的方向。

穿行一長段距離後,邵小黎停劍,休憩片刻,繼續馭劍。

這方天地的壓制遠沒有破除。

她此刻可以馭劍很長一段距離,甚至短時間地懸停,但無法真正地淩虛禦空。按照寧長久的說法,這種境界在外面,被稱為半步紫庭。

而因為天地對于境界壓制的緣故,她只要走不出去,便恐怕永遠也邁入不了真正的紫庭境中。

但此處的妖魔兇獸,已鮮有能與她一戰的了。

越過雪原,沙漠,毒沼,荒山,邵小黎踏劍入城,回到了獨屬于自己的王殿裏。

她的個子較之兩年前高了些,身段亦出落得窈窕娉婷,纖腰束帶,柔軟若煙雲的紅裙裁剪合身,将她的肌膚襯得極白,宛若新乳。她的眉目卻是冷的,當年的貴家少女在這兩年飛速地成長着,稚氣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高高在上、傾倒衆生的冷傲氣質。

這也是一城的女王必須擁有的。

邵小黎今年十九歲,是斷界城絕對的統治者,是此方世界實質上的君主。

自從當年與寧長久和司命一同走完斷界城後,她便下令放棄對斷界城深處的探索,轉而鼓勵耕種,狩獵,解決外層平民的饑荒,她又帶着月枝親自前往了那個被命名為‘桃源’的時代,取回了許多種子,交由手下嘗試栽培播種。

而她時常孤劍闖入一些惡名昭彰的野林深谷之間,殺死些為禍一方的妖魔,取其妖丹服食。

當然,能在兩年時間裏有這般大的進步,雖與當初寧長久和司命的指點有關,但主要的原因還是……

邵小黎動念,合上了皇殿的大門。

殿中昏暗。

邵小黎擰動了王座上的一個機關。

殿上華麗的藻井旋開,落下了一束光。光落照之處,一根如玉雕琢的月枝浮現了出來。

邵小黎從王座上起身,走到月枝前,輕輕叩拜。

月枝中輕煙縷縷,緩緩飄出,凝成了一個虛幻的白衣之影。

這個身影看不清具體的形容,更像是雲霧捏造的幻覺,虛無缥缈得不可言喻。

邵小黎從未見過月亮,但她看到這個身影第一次從月枝中飄出時,她卻覺得,所謂的月光,流淌的或許就是這樣的顏色吧。

“仙君。”邵小黎如此稱呼她。

婆娑的影子微微晃動,她一語不發,只是在月枝上揮動着光影。

這些光影不停起舞變幻着,像是在演示一種精妙絕倫的劍術,也像是在表演一段巫祝通靈的舞蹈。

邵小黎全神貫注地看着。

她第一次見到這道影子,是一年之前。

那時候她境界不足,只能靠着血羽君狐假虎威,強撐在王座上,斷界城動蕩頻發,而她左右奔忙,身心俱疲。

某個夜裏,她取出了這根寧長久贈送的月枝,對着它輕輕禱告,奢望着能得到神靈的啓迪。

那一夜,幻想變成了真實,月枝竟真的給出了回應……這道身影第一次從中飄出,像是書中記載的,一種名為雲彩的東西。她看癡癡地盯了許久,竟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淚。

這道缥缈的身影沒有說話,她只是無聲地舞了一套劍術。

邵小黎看得似懂非懂。

隐約間,她似乎得到了某種傳承。

自那之後,堵在她修行大道上的冰雪開始消融。她的境界水漲船高,突飛猛進,徹底壓倒了所有人,成為了斷界城真正實至名歸的王。

而這道枯枝中的影,每十五日出現一次,一言不發,只授她道法。

邵小黎輕跪在地,垂首學習。

她與這道身影有着莫名的親切感……這種親切并非因為她對自己的好,而是更深層的,類似于血脈靈魂之類玄之又玄的東西。

白衣女子舞過了劍術。

邵小黎再次叩首感謝。

女子依舊沒有說話,化作一團漸淡的雲,潛回了月枝之中。

月枝沉入了殿中央的水池之底,無法看見。

邵小黎緩緩起身。

她記憶着方才白衣女子的劍術,又有啓發,意随心動間,她斜豎右掌,并指前推,斬出一道若有若無的劍光。

幽暗的殿中,無數的,類似人關節爆裂的聲音炸響。紛飛不止的劍光白得像雪,沿着手指的中軸前推,轟然撞上了殿門,震得殿中所有的陳設顫栗不止。

邵小黎收回了指。

她原本以為自己已到達了這個世界的頂點,但每次白衣女子授技之後,她又總能獲得一絲玄妙的精進。

月枝中的人影究竟是誰?寧長久認識她麽?為什麽他給我月枝的時候從未提起過呢?

邵小黎困惑不解。

“這……本該是你的機緣吧。”邵小黎輕聲呢喃。

如若寧長久不将這月枝送給我,那學習這月枝中萬千技法的,将是他,而不是我……雖然老大已經那麽厲害了,但總是技多不壓身的啊。

邵小黎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傷心。

但月枝中的人影願意現身,也算是認可她了吧……

“可你到底是誰呢?住在這月枝之中到底是為了什麽?”邵小黎輕聲呢喃。

她持着劍,越過水色漓漓的殿池,向着外面走去。

邵小黎并不知道,她背過身之後,那縷輕煙般的影子便重新浮現了,她凝視着自己的背影,直到消逝。

這是斷界城平凡的一天。

……

……

中土。

天空被大雨洗刷了一夜,澄明透亮。雲絮雪白,不摻雜質,輕風不驕不躁地吹拂着,鳥雀啁啾鳴啭之聲灑遍四野。

虛幻的劍上,司命載着寧長久掠過長空。

一路上,他們撞碎了無數的白雲,那些白雲灑在天上,宛若魚身上刮下來的鱗片。

萬妖城在古靈宗正北方向,倒是不需要堪輿圖尋路,馭劍過空,看到一大片連綿的,黑色礦山般的城池映入眼簾時,便是傳說中,萬妖齊聚的古城了。

只是中土太過浩大,哪怕以司命的修為,馭劍萬妖城也需要足足七日之久。

“師妹之事多虧了你,若沒你幫忙,想來我早已心力交瘁了。”寧長久立在她的身後,雙手扶着她的肩膀作為固定。

司命雙手負後,她并未刻意阻攔風,反而任由清風拂面,将那滿頭銀發吹得飄卷,這些銀發大鬥都覆到了寧長久的臉頰上,就像是一個蒙在臉上的真絲簾子,弄得寧長久難以看清事物,還頗有些癢。

司命聽着他的話語,淡淡地做出了回應:“我幫的是小齡和嫁嫁,又不是你。”

寧長久聞言,輕輕笑了笑,他嗅着鼻尖萦繞的發香,道:“總之就是多謝你了。”

司命唇角勾起,笑意譏諷:“謝我又何用?若你誠心感謝,不若将我奴紋去了。”

寧長久想了想,伸手撥開她的發,認真地看着她,問道:“若我将你奴紋去了,你會怎麽待我?”

司命略一沉吟,同樣認真地說道:“那我就讓你端茶倒水,做牛做馬,将你關進籠子裏羞辱你,再在你某些部分烙上奴紋,哦,對了,狐貍尾巴也是必不可少的。”

“……你若說兩句好話,我興許心軟,就替你解了。”寧長久沉默片刻,氣笑道:“我怎麽覺得是你自己不想解奴紋?”

司命冷笑道:“我只是懶得騙你。”

寧長久問:“你對我恨意這麽深?”

司命道:“神官無瑕,若非我本願,任何觸碰我者皆為罪人,你已是十惡不赦,總有一日,我會親自将你應受的刑罰加身于你。”

寧長久笑問道:“你早已卸任,哪來這麽大的官威?”

司命輕蔑道:“不必以你的卑劣凡心揣度神女之意,待我回到神座之日,你在階梯下匍匐就好。”

寧長久感受着拂上臉頰的發絲,輕聲道:“若是回不去了呢?”

司命傲然道:“神國除非易主,否則不可能不認可我。”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還有更深的想法埋在她的心裏——若是神國無主,此刻夜除已死,那她作為神官,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接掌神國的一切。

五百年前,聖人被鎮殺之後,他的神國便由他的天君繼承了。

雖然天君哪怕繼承了神國的力量,也遠遠不如當年的聖人強大,但又如何?十二國主輪番鎮守,一年不過一位,其餘國主再強也與自己無關,在自己的年份裏,自己便是天下無敵。

既然有過先例,但她作為幸存的神官,為何不能效仿古法?

一神之下終究不夠完美,唯有成為神國之主,才有可能将夤夜般糾纏在夢境中的白衣心魔斬去。

司命每每想到此處,曼妙起伏的軀體裏,便會迸濺出不滅的、可以将識海煮沸的星火。

她強壓下心中驟起的念頭,眸光如常。

寧長久沒有想到身前女子心中的野心,他咀嚼着“神國除非易主”這句話。

他知道,那個夢魇般折磨了司命幾百年的女子之影,很有可能就是師尊。

師尊斬殺了無頭神之後,她有順手将它的神國接管麽?

“神國為何不可易主?”寧長久忍不住問。

司命直言不諱:“世間所有的神主,都有蒼穹上對應的星,唯有得到星的認可,才能被神國接納。殺死無頭神的人再強大,也斷然得不到星辰的認可,更不可能掌管神國。”

寧長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司命微笑道:“怎麽?開始為自己的未來擔憂了?”

寧長久回擊道:“我們自相遇以來,你幾曾勝我,我怕你做什麽?”

司命淡然道:“世間的王朝沒有長生不衰的,縱橫洪荒的太初六神也焚作了歷史的骨灰,曾經向天問命的聖人也即将死去……時間的偉力之下,他們尚且如此,你又何來的自信?”

“你說的這些與我何幹?”寧長久淡淡回應。

“哦?你又有何詭辯?”司命細眉輕挑,她微微回頭,餘光看了眼寧長久,絕美的臉頰逆着光,線條勾勒明亮。

寧長久看着她的容顏,認真道:“王朝雖盛極必衰,從沒有千秋萬代,但那總是百年千年後的事。”

寧長久話語頓了頓,微笑道:“現在,正是我的王朝。司命姑娘生不逢時了。”

陽光穿過銀色的發,落在寧長久的眼中,點點碎芒如銘刻瞳孔深處的符文,散發着耀目的光彩,司命心中一動,緩緩轉過頭,遮住了迎面而來的光。

她冷哼道:“再說這般不要臉的話,我就把你從劍上踹下去。”

……

白色的太陽橫跨穹頂,顏色慢慢變深,落到天邊時,已描幕上了淡淡的橘紅,它向着連綿的山巒墜落下去,仿佛山岳之後藏着供它休憩的黑暗之海。

跨越天空的虹芒漸漸變細,落入了一片山道之中,鳥雀受驚振翅,飛入了夕照裏。

司命收好虛劍,順着山道的階梯緩緩向上走去。

他們的頭頂遮着密集的樹冠,晚陽自葉隙間篩落,透着斑駁的磚紅,這些光與司命的黑袍融為一體,在寧長久的白裳上留下溫暖的影。

司命哪怕五道,馭劍一日也總有些倦怠,更何況還是虛劍。

但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沉默地順着臺階向上。

寧長久看着她陽光中緋色的後頸,微笑着關切道:“你馭劍一整日,應是累了,我們尋間客棧休息一下吧。”

“客棧?”司命清冷的話語中透着不屑:“寧大劍仙這般嬌貴,修至紫庭境巅峰,竟還要如常人般住店?”

寧長久走在她的身邊,緩緩說道:“你勞頓一日,我若再讓你風餐露宿,像什麽話?”

司命冷冷道:“虛情假意。”

寧長久道:“若宗主大人不願,我們尋個破廟住下也不是不行。”

司命道:“我不喜神廟。”

“為何?”寧長久問。

司命淡淡道:“神廟供奉的神靈,大都名不副實,遇人叩拜祈願也極少回應,若我見了,我怕忍不住砸爛他們。”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問:“那宗主大人意欲何為?”

司命道:“夜間換你馭劍便是,怎麽?難道你想偷懶?”

寧長久道:“我的境界與你相比,若星輝見到皓月,我馭劍一天一夜也抵不上你半日,還不如今夜好好休息算了。”

司命冷哼一聲,道:“明誇暗貶,你果然伶牙……無恥。”

寧長久疑惑:“什麽意思?我怎麽貶你了?”

司命向着臺階上走去,她後頸的夕陽漸漸淡去,變回了耀眼的白色,她未摘下妖狐面具,像是越過山林的千年妖怪,古豔無雙。

她徐徐說道:“星辰與皓月……它們究竟孰大孰小,你難道不清楚麽?凡人一葉障目,只覺月如冰輪,光芒無限,星如塵沙,搖搖欲滅。但這是井底之蛙的想法,我們所能看到的所有星辰,都遠比月亮要來得大而明亮。你以此話阿谀我,不是譏諷又是什麽?”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他看着司命掩在面具下的眼眸,好心提醒道:“你這番話真假不論,但于我們而言,越近的星辰便越強大,若月上有仙人,聽了你這番話是會降罪的。”

司命看了他一眼,似在嘲弄他的無知:“月上何來仙人?月神比第七神死得更早,仙宮早已荒蕪幾千年,人間也絕無通往月亮的道路。這世間最多多出幾個竊取月亮權柄的盜賊,又哪會有真正的仙宮傳承之人?”

“……”寧長久看着一如既往自信的面容。

司命總是這樣,在一些自己一知半解的事上總顯得聰明而謹慎,但在一些她自以為了解的秘密上,又顯出了近乎可愛的狂妄。

他知道師尊定與月亮相關,葉婵宮這個名字更幾乎将她的身份直言不諱了。

但若司命的話語是真的,人間的天空已被遮蔽,太初六神尚未能逃離,師尊又是如何得到月亮真正的傳承的呢?又或者說,她也只是竊賊?

寧長久知道,自己在未見到葉婵宮之前,是無法想通這些事的。

但……他忽然無比期待司命見到師尊時的模樣。

七百年的夢魇真實地落到面前,到時候她會是什麽表情,她還能守住這份不可一世的高傲麽?甚至,會不會拜師尊為師,成為自己的八師妹什麽的……

寧長久胡思亂想着,忍不住笑了起來。

司命不解地看着他,道:“我戳穿了你的愚蠢,你怎反倒還笑了,這般不知廉恥?”

寧長久未答,将這份秘密埋在心裏,他看着司命,微笑道:“司姑娘教訓得是,只是再這麽走下去,城可要封了啊。”

司命看着他,道:“小齡危在旦夕,你這做師兄的,怎麽這般不着急?”

寧長久道:“急也沒用的。這些日子我們絕不可疲于趕路,一定要将精神時刻調整好。磨刀不誤砍柴工,萬妖城之行若是順利,時間上也差不了多少。”

司命黛眉輕蹙,問道:“你擔心有人來攔我們?”

寧長久點頭道:“有這個預感。”

“嗯,也罷,既然你這般膽小怕事,那先休息一夜吧。”司命輕聲嘆息,無奈妥協。

兩人禦劍,又越過了幾片大山村鎮,終于見到了一座偏居一隅,不算繁華的城。

入城之後,寧長久與司命一道去吃過了當地特色的菜,兩人的話鋒從出門便沒有停着,始終針尖對麥芒,互相譏諷個不定。

直到菜上來之後,兩人才暫時地冰釋前嫌。

熱騰騰的霧氣裏,司命已摘下了面具,她易容後的臉依舊美麗,看上去就像是柔和而娴熟的婦人,與她內在的氣質很是不搭。

寧長久發現,自己與她在吃飯這件事上又有着不可思議的默契。

他們都恰巧互相不喜歡對方喜歡的菜,所以也未有當初他和襄兒漁舟吃鳝絲時的勾心鬥角,和諧得出奇。

吃過了飯,司命心情好了一些,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這些人間珍馐應是天上的恩賜了。”司命的話語依舊透着居高臨下的态度。

寧長久反駁道:“這是人類自鑽燧取火以來,一點點發掘食材,香料,鑽研烹饪手法,慢慢取得的文明之一,與你們這些神明何幹?”

司命冷哼道:“人間的一切都是神的恩賜,生殺予奪皆不由他們,文明不過是人間自己給自己營造的幻覺罷了。”

寧長久笑了笑,道:“也許有一天,神官大人會改變自己的看法。”

司命想了想,道:“除非我成為人。但……那是不可能到來的。”

她是神國最精美的瓷器,象征着時間的玄妙與永恒。

司命以絹輕拭櫻唇,緩緩起身,離開了店。

寧長久拿着陸嫁嫁給他的錢去結賬。

夜風清涼。

“去街上走走?”寧長久問。

司命看着幽暗的長街,輕輕搖頭:“這裏的夜景比不上衣裳街一絲一毫,有何好看的?”

寧長久想起那場煙花,點頭道:“衣裳街畢竟是煙柳繁華之地,确實比不得。”

司命道:“你去尋間客棧吧。”

寧長久颔首,帶着司命去尋客棧。

掌櫃的看到有客人前來,笑道:“客官應是大地方來的吧,真真是郎才女貌,不知兩位要什麽樣的房呀?”

司命聽到郎才女貌兩字,微微蹙眉。

寧長久看了司命一眼,司命以目光冷冷回應,似在說挑什麽樣的房還需要說?當然是最好的。

寧長久對着掌櫃笑了笑,道:“來兩間天字號的房。”

掌櫃間他衣着樸素,但出手闊綽,态度更端正了幾分。只是……兩間房?

“兩位……是鬧矛盾了?”掌櫃小聲問道。

司命深吸了一口氣,雙手環胸,神色不悅。

寧長久為了掌櫃的安危着想,立刻道:“我們并非夫妻,只是同路而已,來兩間房就是了。”

掌櫃将信将疑地點了點頭,他翻了翻帳,忽地一拍腦袋,苦惱道:“險些忘了,今日店中來了大客人,占去了不少房間,店裏天字號房本就不多,此刻……更只剩一間了,兩位……”

第 329 章 :春風雪冬各相離

臨近清晨的時候,雨停了。

天空中兀自飄着青灰色的雲,它們以高遠的姿态跨越過九幽殿的屋頂,川流不息。勁風從無盡的林野間濾過,及至九幽殿時,已變得無比的純淨,幽冷,風徘徊着,替代了原本環繞着屋檐的雨。天空後也有朦胧的月影勾勒出來,它穿梭雲裏,灑下零星的光塵,黑暗卻變得更沉重了。

寧長久一夜無眠,他躺在床榻上,女子呵氣如蘭的呼吸在頸間氤氲着,相觸的肌膚溫度很燙,無意落下的發絲卻是癢的,夢幻的溫軟壓在臂肘間,似是觸手可及的。鳳絲錦衾蓋至了臉頰,将有關于溫柔鄉的一切遮蔽在了黑暗裏,只勾勒着令人遐想的輪廓。

寧長久看着窗外無形起伏的風,安于這樣的平靜。

外天空漸漸地亮起了微光,分不清是雨後天晴的月光還是黎明到來了。

那只從天而降的紙鳶已化作魚,消失在了夜色裏,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下了一夜的雨。

葉婵宮……

寧長久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名字。

他輕輕轉過頭,看向了身邊這靜谧得不忍觸碰的睡顏。伊人在側,肌膚相貼,癡纏的餘溫還未淡去,他卻總為其他事而憂擾,這讓他生出了背叛般的內疚,更何況今日之後又要再次離別。

但葉婵宮這三個字卻牢牢地攥着他的思維,無法擺脫掉。

這種想法大都源于執念……就像是思考了兩世的難題猝不及防地得到解答,于是相關的一切也紛至沓來了。

婵宮……這與神話中月上的蟾宮有何關系?

她姓葉……是夜的拟聲麽?

當年她究竟為何要殺死自己,将自己囚困在一個荒涼之地以漫長的歲月,直到重生之日的到來。

獵國計劃究竟是什麽,目标是誰,十二國主還是暗主?

如果太初六神皆有自己的星,那暗主所對應的又是什麽?

第七神,火種……還有惡與詩,他們與師尊又有什麽關聯?

寧長久無法屏蔽這些思緒,它們糾纏在大腦裏,勾勒着一個模糊的未來。

師尊的身影神秘得宛若夜色之上深藏的清寒月宮。

外面越來越亮,漫過紙窗的梨花枝投影清晰。

月亮在天空淡去了顏色。

陸嫁嫁漸醒,她睫毛微顫間睜眼,看着寧長久,輕聲問:“還沒走?”

寧長久道:“說好了的,這次不能不告而別的。”

“嗯。”陸嫁嫁聲音輕若呓語,她閉上了眼,緩了緩神,道:“萬妖城一切小心,可別被女妖精捉了去。”

寧長久道:“身邊不還有一位降妖大神官麽?”

陸嫁嫁輕哼道:“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那……那天晚上,你為何還挽留司命?”寧長久問道。

若當晚司命留下了,他們或許就要睡一張床了,想想還是有些……擠的。

陸嫁嫁道:“還不是為了試探你?誰知道你真的一下子原形畢露了。”

寧長久無奈笑道:“嫁嫁對我可真是充滿了不信任。”

陸嫁嫁道:“誰讓你每次遠游回來,總能帶來點……驚喜。”

寧長久義正言辭道:“我是在給嫁嫁找好姐妹。”

陸嫁嫁睜開眼,冷冷地盯了他一會兒。

“下去!”

女子清叱了一聲。

寧長久被踢下了床榻。

等到司命叩門時,陸嫁嫁已合衣坐好,寧長久沏上了新茶,自壺嘴濾下的茶水透着淡淡的青綠色,幽香四溢。

司命看着陸嫁嫁,陸嫁嫁尚穿着素白的,上下一體的薄衫,只在腰間系了一條帶子。

她看着司命,露出了微笑。

“姐姐來了。”陸嫁嫁為司命沏上了熱茶。

司命輕笑着走來,香肩平穩,步态帶着輕輕的婀娜,她端起了茶,抿了口,然後取出一個小錦囊塞到了陸嫁嫁的掌心裏,接着替她合上了五指。

“我走之後,無人能護你周全了,自己多小心。”司命囑咐了一句,一如既往的冷淡音調裏透着關切。

陸嫁嫁握着小巧的錦囊,用力點頭。

她與司命小聲地說了一會兒話。

寧長久被晾在一邊,笑着抱怨了一句:“到底誰才是夫君。”

陸嫁嫁幽幽道:“我們姐妹情深,用你管?”

寧長久一怔,更無辜了,心想那為什麽我說姐妹的時候,你要把我趕下床去!

陸嫁嫁知道他在想什麽,只是道:“反正到時候襄兒問罪起來,都由你自己解釋。我可不會幫你。”

寧長久自我安慰道:“襄兒,嗯……她向來是體貼我的。”

司命好奇道:“趙襄兒到底是怎麽樣的人?”

陸嫁嫁不知道如何形容,只是大概描述了一下,勾勒出一個系着單馬尾,身材嬌小卻曼妙,容顏秀美,漆黑描金龍袍威嚴的形象。

司命輕輕點頭,臉上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哼,再驕傲的少女,充其量也只是朱雀神國的神官,境界實力與自己平起平坐而已。

“嗯,能看上寧長久的女子,多半也是不太聰明的。”司命對趙襄兒表現出了明顯的輕蔑态度。

“……”陸嫁嫁看着她,抿着唇,對她這番話語做出了無聲的抗議。

離別的時刻很快到了。

陸嫁嫁起身,為寧長久與司命與送別。

寧長久擁了擁她,她也将對方環在臂間,柔軟相抵,

司命懶得看他們耳鬓厮磨,獨自走出門去。

萬妖城不允佩劍,她也不會去強撞規矩,出門之後,她手指一動,一道流光便自九幽殿的頂樓飛出,黑劍于劍鳴清嘯間懸至身前,悠悠落地,定入了庭院之中,如鎮災之器,紋絲不動。

寧長久出來時,滿院梨花已成粉末。

他看着司命的背影,輕聲道:“走吧。”

司命嗯了一聲,她将那張彩繪的妖狐木面具附在臉頰上,一雙冰眸靜看着寧長久,道:“上一次我們真正并肩而行,似乎還是被罪君追殺的時候。”

寧長久道:“是啊,你從金十字架上下來之前,我從未想過我們竟能成為朋友。”

司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金色刑架上,寧長久與邵小黎對自己的羞辱。

“哼,還敢提起此事?若非奴紋在身,我早已與你算那筆舊賬了。”司命冷冷回應。

寧長久笑了笑,認真道:“或許,這也是你重回神官之位的修行之一吧。”

面具之下,司命的眼眸微微眯起。她被寧長久說中了心事。

一直以來,她确實将這些經歷當做了修行的一部分。

司命說道:“嫁嫁太過善良了,跟了你可真是受罪。”

寧長久無奈道:“宿命奔忙,非我之願。”

“你有想過你經歷這一切的意義麽?”司命順着他的話語問下去。

“想過。”寧長久很快地回答了:“最初我以為我只是在拯救自己,現在……”

他們穿過了庭院,遙望十峰。昨夜的雨雖已停下,但雨霧還未散去,世界隔着雨霧一點點顯露它的面紗,十峰便這樣模糊而安靜地呈現着它們的模樣。

“現在什麽?拯救這個世界?”司命微嘲着,似在譏諷他的幼稚。

寧長久輕輕搖頭,她看了一眼九幽殿,寧小齡正從裏面跑出來,尾巴好似跳動的火苗。

寧長久輕聲道:“哪有那麽宏大。我只是想盡力為她們尋一份安寧。”

寧小齡跑得飛快,一下子就竄到了他們面前,寧長久看着她可愛的模樣,伸出了懷抱去接。

寧小齡嗖得一下跳起,躍到了司命柔軟的懷抱裏。

寧長久沉默片刻,悻悻然收回了手,唉聲嘆氣。

小狐貍在司命的懷中翻滾了幾圈,小爪子搭在隆起的神袍上,她揚起頭,看着司命的臉。

司命此刻也帶着妖狐面具,對視的真狐與假狐看着倒是有幾分和諧。

“姐姐一定要小心呀,取不回權柄也沒關系的,我和冥君商量商量就是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寧小齡輕聲道。

司命微笑道:“放心,這個世上沒有姐姐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

“嗯嗯。”寧小齡用力點頭。

接着,她才跳到了寧長久的懷裏,也是一頓撒嬌打滾。寧長久原本對于剛剛的一幕有些怨氣,但小狐貍實在太可愛,他刻意板着的臉一下子柔和了下來,他揉着寧小齡的耳朵和背脊,道:“好好照顧你師父。”

寧小齡道:“好好照顧司命姐姐。”

寧長久微笑着伸出手掌,寧小齡也伸出手掌,兩人掌心相貼。

……

魚王見到寧長久與司命的時候,是鼻青臉腫的。

它坐在那個鹹魚堆如小山的魚缸前,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

寧長久是來幫它搬走魚山的,他看到魚王這番模樣,大吃一驚:“這……誰幹的?”

魚王過去可是五道境界的巨妖,如今修為雖跌,但冥府之後,寧長久将冥卷贈回,魚王連番機緣之下,境界也回漲了不少。而來幽月湖的多半是弟子,那些弟子不被魚王坑蒙拐騙就不錯了,怎會是它的對手?

誰能将魚王揍成這樣?

魚王支支吾吾道:“昨夜我在懸崖上練功,嗯……不小心摔的。”

寧長久将信将疑:“貓能摔成這樣?”

魚王漲紅了臉,辯解道:“還不是因為營養不良!你要是天天吃鹹魚,你肯定比我還鹹魚!”

“……”寧長久無言以對。

魚王說着這話,戰戰兢兢地看了司命一眼。

它對于這個女人是有本能畏懼的,畢竟哪怕是自己巅峰的時候,也遠不是她的對手。

寧長久道:“宗主大人下了特赦令,免去了你欺詐弟子之罪,以後你漁産自由了,但要好好反思,不許再犯了。”

魚王受寵若驚,它看了看他們,問道:“你們是要遠行?”

“噓。”寧長久道:“保密。”

魚王立刻點頭,內心催促着寧長久趕緊‘放虎歸山’。

寧長久幫魚王搬去了鹹魚大缸。

魚王如釋重負,連忙對着司命宗主千恩萬謝,贊美她的英明與善良。

司命嘆了口氣,心想若下一代谛聽真是這玩意,那神明界也是世風日下了。

待到他們離去之後,魚王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它趴在河邊,伸手摸了摸自己臉頰上的青腫,吃痛得嘶了一聲。

它說了慌。

這一身傷并非是不小心摔的,而是打架留下的。

但這件事太過丢人,它實在不忍心說出來——它輸給了一條魚。

就在昨夜,它在洞穴中趴着看雨的時候,一條紅色的魚忽然出現在幽月湖裏,游來游去,嚣張而醒目,看着很是大補。

魚王平日裏沒見過這魚,想着應是過去蟄伏在湖底,下雨天才冒上來的稀有品種。

它在看到魚的一瞬,腦海中便生成了多種菜譜,一邊抉擇着做法,一邊跳入湖中抓魚。

那條魚異常美麗,身姿優美,鱗片如虛幻燃燒的火,尤其是那一對纖薄的,長若鳥兒翅膀的羽翼。

魚王自诩幽月湖統治者,它獰笑一聲,撲向了紅色的魚。但那條外表美麗的魚卻比它想象中能打太多,魚王被它一記甩尾逼退後猶不死心,只當是自己輕敵,再次揮爪而上,接着便是湍流炸響之聲,魚王被魚故技重施,連續猛抽了幾個甩尾,毫無招架之力,啪得摔回了岸上,鼻青臉腫。

它從未想過自封魚王的自己,一生會遇到這樣的勁敵。

不過好歹不用吃鹹魚了……

魚王正想下湖捕獵,卻見那條紅魚幽靈般浮了上來,冷冰冰地盯着它。

“我走還不行嘛!”魚王沉默了一會,正欲悲憤離去。

轉角處,忽有一個少女的聲音響起:“谛聽,你果然在這裏呀,我聽他們說湖邊有一只貓住在洞窟裏,和我丢的很像,沒想到真是你……你既然回來了,怎麽不來找我呀。”

來者正是喻瑾,她淚眼盈盈地看着白貓,道:“小谛聽,你怎麽瘦成這樣了?對了,你有見到小齡嗎?”

魚王看着白裙的小姑娘,心緒終于明朗了許多,它乖巧地叫了幾聲,跑過去索要食物。

遠處,寧長久看了一眼湖中游曳過的紅影,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緣由。

昨夜的大雨不是夢境。那是紙鳶化做的紅魚。

這是師尊在替我守護嫁嫁與小齡,讓我安心去尋她的意思麽?

寧長久不敢确定,但他終于放下了最後的擔憂,與司命一同離去。

春風拂面,林間柳條依依低垂,遠望去,其間的新芽嫩若細絨,在綿延至遠處的山道上搖曳着。

司命立在亂石之間,黑袍迎風,月白的繡鞋若隐若現。

她伸出手,于身前信手一抹,繪出了一柄虛劍。

她踩到虛劍的劍尖上。

她是五道境的大修士,由她載人總要快些。

寧長久來到了她的身後。

兩人保持着微妙的距離。

劍破空而去。

“靠緊些,要變快了。”司命清冷道。

寧長久默默貼近。

司命冷笑道:“此處別無外人,這般不情不願的樣子裝給誰看,是與陸嫁嫁做了什麽承諾,心生愧疚?”

寧長久道:“只是有些不适應。”

畢竟過往與人出行,都是由他禦劍或者一起禦劍的。

司命道:“當初夜間,你與嫁嫁罰我的時候,下手何其重,此刻怎麽畏手畏腳的?呵,還有當初吻你的時候,也不見你這般扭捏啊。”

寧長久聽着她微微撩人的話語,狐疑着這是不是陸嫁嫁在讓司命試探自己。

他看着司命背影的曲線,強穩道心,無動于衷,動作僵硬地靠了上去。

“當初不是小黎讓你親的麽。”寧長久随口說着,緩解着場面的尴尬。

司命哂道:“才出門不久,就想着遠在斷界城的小姑娘了?”

寧長久問:“你當初不還想收她為徒的麽?”

“看她對你這般言聽計從,我便沒這打算了。”司命道:“我要收的是徒弟,可不是叛徒。”

寧長久笑了笑,沒有接話,只是想着洛書中,她與嫁嫁似乎也險些成了師徒。

她着挑徒弟的眼光……與自己挑師父的眼光倒是蠻像的。

劍氣破空。

風聲清嘯,切斷了寧長久的思緒。

林木被劍氣震動,劇烈地顫了顫,青翠的新葉嘩嘩落下。林中已無他們的蹤影,劍氣的殘影稀釋在了陽光裏。

……

……

古靈宗春光明媚,世界的某些角落卻還下着大雪。

高聳的雪山之間,凜冽的大風一遍遍地搜刮着,風暴摩擦着雪面吹來,攪動着無數雪粒,它們彙聚着,像是從山那頭升騰起的雲,肆意漫起,要将這裏吞沒。

幾個男子躲在一塊巨石後面。

他們凍得渾身發抖,眉毛與胡須間挂滿了冰霜,為首的男子凍得通紅的手死死地扯着貂衣,他将刀綁在手上,目光時不時地越過石頭,去看遠處彌漫的雪,眼神中充滿了畏懼。

他的身體一般埋在雪裏,雪滲透到靴子中,刀子般割着皮膚,他的呼吸很慢。寒冷的氣體經過了身體氣管的加熱後,才緩緩進入到肺裏。

他們是運送貨物的商隊,不幸在這裏遇到了雪災……準确地來說,是龍災。

雪山的王暴怒了,掀起了風暴,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所有的貨物盡數丢失,埋在了雪裏,血本無歸不說,他們也大有可能命喪于此。

為首的男子緊握着刀,他渾身僵冷,腦海中忍不住想着臨別時妻子的反反複複叮囑……算了算日子,孩子都快出生了啊。他曾經信誓旦旦要闖出份事業,平安回去,帶她過好日子的。但現在……

他想起了妻子瘦瘦的面容,想起了她頂着大肚子偷偷去娘家借錢的背影……更猛烈的風在心裏刮了起來,內疚升騰着,翻攪着,男子神色痛苦。

他艱難地睜開了覆雪的眼 ,看了一眼旁邊的人,一個瘦弱的年輕人已經昏死了過去,他手上的皮凍得發皺。背靠着的大岩石上不停有雪落下,砸在他們的身上,要将他們淹沒。

“醒醒……別睡過去。”男子用胳膊肘推了推他,聲音低沉地喊了一句。

臉被凍得幹裂的年輕人嘴唇翕了翕,他竭力睜眼,低聲道:“我……我撐不住了。你要是能活着回去,幫我照看一下妹妹,爹娘都死了,她……才七歲啊。”

“我自己債都還不完,懶得管你,你自己想辦法活着回去!”男子的話語嚴厲了一些。

年輕人慘笑一聲,道:“去年爹也是死在這條路上的……這是我家的命吧。”

男子看着他面如死灰的臉,渾身顫栗着,他想要喚醒其他瀕死的人,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什麽聲音。

聲音被後面的暴雪聲吞沒了。

男子用刀拄着身體,艱難起身,他的視線越過石頭,看向了遠處彌漫的暴雪,瞳孔中最後的光淡去,他徹底絕望了。

“還是來了……”他的喉嚨裏發出了只有自己可以聽到的聲音。

暴雪中,猩紅的眼睛在雪霧中亮起,與之伴随而來的,是巨大的,嶙峋的身軀,那是龍的身軀,是雪山的妖魔……它支着一對冰翼爬出雪海,伸着長長的脖頸,目光掃視過雪原,發出了低沉的,令人絕望的嘶吼。

嘶吼聲蓋過了風聲。

這是此處臭名昭著的惡龍,曾有許多人在它的領地裏殒命。也正因如此,走一趟這條商道,價格也很昂貴,這也是男子選擇铤而走險的原因。

但這條雪龍還是出現了。

男子絕望地閉上了眼,死亡對他而言并不可怕,在未成親前,他并不是什麽好人。如今,死訊帶回家中時妻子的反應,是他唯一擔心的事。

雪龍的聲音低沉地回響着,像是将人拖下深淵的手,男子的呼吸也漸漸麻木。

就在他以為必死無疑之時,他凍得龜裂的眼角,忽然飄過了一道紅色的影。

這道影子在雪中顯得極不真實。

男子遲鈍地睜開了眼。

他環顧四周,什麽也沒有看到。可浩大的風雪明明安靜了許多。

“隊長!”

有人低聲喊他。

男子清醒了幾分,他扭過頭,看到一個矮小的少年艱難站起,指着岩石後面,眼神顫栗。

“看那裏……”他說。

男子從雪中拔起身子,緩緩望向了岩石的後方——那是雪災之龍走來的方向。

鋪天蓋地的大雪沒有真正停下,雪堆積在一條分界線上,無法逾越半步。

而那條雪線上,一個紅裙翻飛的影醒目地凝着。雪災巨龍猙獰的頭骨前,她的身影如此渺小,卻像是焚世的火,讓巨龍都停下了翼行的影。

“女……女王?”男子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這等風采,只有傳說中的女王才配擁有吧……心中屬于生的火焰驟地騰起,男子激動地語無倫次,他立刻去叫醒身邊的人,讓他們晚點死,再支撐一會兒。

紅裙的女子身影淨若琉璃。

她手中的劍亦淨若琉璃。

她浮空而立,衣裙像是狂風中跳動的熾熱火苗。她眉目冷豔,肌膚猶若萬年不融的雪。

她明明渺小,但在雪災巨龍眼中,她卻像是殺戮的凝聚體。

巨龍發出了臣服般的低吟。

“告誡過你多少次了!屢教不悔,留你何用?”女子冷冰冰的聲音穿風透雪。

紅裙與劍撞入了滔天的雪霧裏。

巨龍的長吟聲響起。

那條結界線內,鋪天蓋地的雪洶湧如真正的海浪。

古龍的長吟聲由暴怒轉為了凄厲。

劍光在雪中明豔穿梭,似要将天地都斬開裂縫。

很快,漫天雪霧化作了血霧。

風雪安靜了下來。

雪災巨龍的屍體倒在了雪原上,猩紅的眼睛失去了光。它雙翼被切下,身體撕裂了開來,巨大的劍傷處,滾燙的血液沸騰般流出。

紅裙女子背對着巨大的龍屍走出。

她的劍刃蒙着一層煙塵。

幸存下來的人們在岩石後望着,一眼不眨。他們從未見過這樣淩然決絕的美。

雪越來越寂靜,天越來越亮。霧越來越稀薄,山峰越來越遙遠。

紅裙的剪影漸行漸遠,直至消逝。

衆人終于回神。

“她……她是我們的王?”

“嗯,她是邵小黎。”

第 328 章 :師尊之名

紙鳶載着觀主的名,飄入蓮花映影的池水,化作了一條魚鳍如翼的魚,曳尾在清澈的水池裏,紅色的鱗宛若水中虛幻的火。魚游動的漣漪擴散至師尊外罩的紗裙之下。

紗裙輕盈如外蒙着的霧,半透明的,其下是墨青色的,光澤沉靜的道袍,道袍上的繪飾隔着紗影,似流淌下的月光,也似孔雀或者凰鳥垂落的翎羽。

這身道裙呈着幽暗的色調于水面鋪開。觀主似靜坐在蓮上也似靜坐于水中,其下的倒影把道裙的白紗與墨青加深了,或淺或淡的顏色和着水光與燭火融在了一起,衣裳的細節被水傾吞,水面獨有的張力下,色彩幽然地晃動着,帶着神秘的韻味,與之一起起伏的,還有她垂落的絲發。

紙鳶入水成魚後,觀主的背影驀地産生了一絲孤寂。

她靜看着水面。

萬千帷幕如宣洩的大雨,将她圍困其間。

觀主看着水中的游魚,輕盈地擡起了手。

她的指尖,一輪月亮若隐若現地勾勒了出來。

那不是真實存在的月亮,更像是人們想象中虛幻的月,裏面的光影時快時慢地流動着,似婆娑的月桂之影,也似鬼魅般蹦跳過的玉兔。

觀主盯着這輪月亮。

她的發冠也同時明亮。那是宛若仙雀圖騰般纖細精巧的發冠,它承在一個簡單挽起的發髻上,泛着淡金與月白的色澤,纖巧冠間垂着璎珞,宛若一顆顆不以絲線串聯的露珠。

這輪月亮照入觀主的眼裏。

她盯着望了一會兒。月亮中似抽出了兩條線,兩條線帶着命運的玄妙,來自于兩個截然不同的點。它們明明看上去毫不相關,但這個世上,除非是平行的線,否則一直畫下去,總會有相互遇見的時候。

觀主盯着那兩條線。

其中一條線始終筆直,垂于這顆月亮的中軸。這象征的是她自己。

另一條線則很不安分,這條線過去隐沒在一片自己都無法窺視的迷霧裏。三年多以前,這條線終于模糊地顯露出來。而直至去年,這條線才真正勾勒清晰。

這是一條很不安分的線。

它觸碰了許多其餘的、本該毫不相幹的線,然後晃晃悠悠地,朝着自己靠近了過來——這是如今的,寧長久的線。

去年,她在發現自己無法窺視十二年後未來的大致模樣時,她才終于想通,時間原來已被自己回溯過一次了。

若時間沒有被回溯過,那麽無論她是站在怎麽樣的視角,她也能于未來看到一絲光明的——那是她手握的,将一切重來的力量。

但她現在什麽也看不到。

自己所認為的十二年早已過去了……這是唯一的解釋。

而先前自己無法探知到寧長久的所在,是因為十二年後的自己,将一枝月桂為劍,折入了他的身體裏。

“我無法找到我。”

這是她當時對神禦的回答。

不僅是她無法找到,哪怕是神國之主,恐怕也無法感知到擁有月桂之人的存在與特殊。這應是前世自己,窮盡最後力量遮蔽他的手段,她想讓他在被天地察覺之前,擁有足夠多的修行的時間。

可……這又能改變什麽呢?

是無奈之下的孤注一擲,還是在最後的時刻,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一種,能穿越無盡黑暗的光呢。

她暫時無法明白。

但幸好,她能夠理解自己的大部分想法。

只是……如果第三次獵國計劃注定失敗,她又該如何挽回?

觀主看着這輪月亮,看着月亮中錯綜複雜的線,袖間纖秀的指掐動着。

月影自袖間淌出,流入水池裏。

那條象征着寧長久的線的四周,有無數的,尚不明朗的暗線,它們從四面八方蔓延過來,要将其截斷。

觀主看着這些線的影,眼眸中有倦意一閃即逝。

池水中,魚兒不見了蹤影。

……

大師姐一襲青袍,她立在金蓮開滿的書苑之中,無數的書籍自動地翻着,牆壁上高高挂着一個‘靜’字。

五師兄坐在木案旁,翻動着書頁。

他時常搖頭。

“時間已經回溯過了。”大師姐忽然說。

“師尊與我說了。”五師兄認真道:“但這種回溯,違背了我所推算出的定理。”

大師姐道:“師尊擁有這樣的權柄,你知道的。”

五師兄嚴肅道:“所以我始終覺得,權柄是基礎理論上最大的障礙,許多看似完美的理論,都能在權柄上尋到反例。”

大師姐淡淡道:“或許你應該給權柄構建單獨的體系。”

“也許吧。”五師兄的話語有氣無力。

片刻後,五師兄嘆息道:“無論如何,天碑是該動筆了。”

“這麽早?”大師姐有些疑惑。

五師兄苦笑道:“整整五篇天碑,僅是想想,便覺得識海生隙啊……師父有更重要的事,師姐與二師兄要盯緊天空與大地,其餘幾位,怎麽看也沒有為我分憂的才能。也不知道老七能不能指望上。”

“指望不上。”大師姐直截了當道:“師尊收了幾百年的徒,人數加起來未必有他三年認識的妻子多。這也是他目前唯一有建樹的地方了。”

五師兄倒吸了一口涼氣,扶額嘆息:“觀中可真是世風日下,人……人才輩出啊。”

大師姐笑着搖頭,道:“只好辛苦你了。”

“普天之下,誰不辛苦呢。”五師兄散去了臉上的愁容,他雙手攏袖,道:“仙廷被毀,仇者未誅,我們幸得師尊所救,茍且偷生至今,已是不易。再怎麽辛苦也不過最後十年了,但這個天下,恐怕還需要背負數百年的艱辛,等到他們真正察覺,想來已是聖者死,明月隕,萬劫不複的絕望了……”

大師姐沒有說話,她推開蓮花書苑的門,走到了高臺上,目光越過煙缭霧繞的山水,落到了大河鎮上。

“其實我一直在想,天碑到底有沒有意義。”大師姐道。

“在世界毀滅之前,知識必然有它存在的意義。”五師兄堅定道。

大師姐道:“我所說的,只是境界上的。”

五師兄眉頭微皺。

大師姐道:“傳說三境雖與天等高,但它對于力量的提升卻算不上大,更多的是對道境、心境的改變,但這種看似直窺天地的玄妙,實際上卻終究是虛無缥缈的。”

“虛無缥缈,卻也是最難抵達的。”五師兄嘆了口氣,道:“或許這便是人間極限的力量了吧。若從整個天地的角度看,我們……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的。”

“人間力量的極限?”大師姐轉過身,平靜地看着他,反問道:“在你的記憶裏,人類的飛升者真的就止步于此了麽?”

五師兄輕輕閉眼,道:“我記不清了……我們都是修羅,輪回幾度,險些為人。關于過去的‘真我’,我實在勾勒不出太多的記憶。有時候,我看人間口口相傳的一些神話故事,我知道故事裏的人是我,但我又不覺得那是我。”

大師姐淡淡道:“你是不可觀五師兄,若參悟百年還未将這些想透,這五塊天碑由你來寫,實在無法令人放心。”

五師兄笑了笑,道:“師姐放心,我的哲思無關世界的至理,寫天碑這方面,我還是很在行的。”

大師姐不置可否。

五師兄忽然問:“七師弟什麽時候回來?”

大師姐道:“白藏年過去之前。”

五師兄眯起了眼:“白藏發現我們了?”

“神主多多少少是洞察到我們的存在的,只是過去,無論是天君,神官,還是國主的投影,他們都無法真正傷害我們,所以也未深究,選擇視而不見。”大師姐道:“哪怕罪君發現了斷界城的存在,第二年蹄山年,蹄山國主也沒有任何的動作。”

五師兄笑道:“那頭老牛身如巨山洞府,角若開天之劍,銳矛利盾皆在一身,當年又是太初神戰裏的魔神之一,自是倨傲不懼的。”

大師姐颔首,道:“蹄山固然自負。但白藏不一樣,她的自負源于自卑,她與罪君一樣,本身就是竊取天命的賊,她俯瞰塵世的時候,可以擁有無與倫比的驕傲,但她一旦發現,世間還有能威脅她的東西存在時,她的自卑與憤怒便會生出。這是哪怕她成為神主也無法遮掩的情緒,無頭神的出現更将她這種情緒激發了出來。”

“所以,她絕不允許自己安穩地度過白藏年。”大師姐道。

五師兄想了想,皺起了眉,問:“如今白藏已順利取得神之心,以她的野心,勢必會阻礙我們接下來的事。”

大師姐問:“你的意思是,任由白藏取得神之心,是我們太過畏首畏尾了?”

五師兄道:“我只是疑惑。”

大師姐道:“神之心一事,師尊自有深意。”

五師兄點點頭,他并不認為這是搪塞。

“想來師弟應是要啓程萬妖城了吧?”五師兄問。

“嗯。”大師姐道:“他一定會來。”

“劍閣呢?”五師兄又問。

“劍不可入城。”大師姐道:“這條規矩,本就是專門給劍閣寫的。”

五師兄沉思片刻,嘆息道:“時間已被回溯……那過去,師弟沒有真正進入我們視野之前,他所有經歷的一切,都是驚險而無序的,是脫離師尊安排之外的。唉,他已在人間留下了抹不清的蛛絲馬跡,再加上白藏的時刻監視。想來以劍聖之能,要發現師弟的存在與身份,算不上什麽難事了。”

大師姐道:“嗯,聖人将死,萬妖城搖搖欲碎,劍閣借此機會截殺師弟,也是意料之中的。”

五師兄問:“若白藏親自出手?”

“白藏不會出手。”大師姐解釋道:“在她眼裏,小師弟是昆侖的鑰匙,月國不見,她便不會出手。她眼中的對弈之人只有師尊,其餘人她一概不會放在眼裏。更何況,我始終懷疑,白藏做這一切的目的其實是……”

“斷界城?”五師兄猜出了她的想法。

“嗯。”大師姐道:“國主的權柄太過誘人,既然蹄山無動于衷,便是對白藏最大的機緣,若她錯過了,十三年後的下一個白藏年,無頭神可能已被其他國主瓜分殆盡了。”

五師兄神色凝重。他知道,師尊在斷界城尚有他們不知道的秘密,但若白藏有備而去……

“如今的師尊……真的能直面白藏麽?”五師兄滿臉憂色。

觀主尚在巅峰之時,他們從未擔憂過這些,但如今……

大師姐道:“還有我和二師弟呢。白藏投影若來,我便阻白藏,劍聖若是出閣,我便阻劍聖,總之,現在的師尊絕不可出觀。”

五師兄看着大師姐青裙如霜的影,沉默着點頭。

他相信大師姐與二師兄的實力。

他們是不可觀可以穩定至今的棟梁。

五師兄将雜沓而起的心緒沉下,他随手翻動書頁,目光輕輕掠動。

大師姐向着屋外走去。

“對了,師尊與小師弟過去……”五師兄欲言又止。

“他們何來過去?”

大師姐只說了一句,身影便如青葉,周旋着消失在了風裏。

五師兄看着鋪滿桌案的卷,嘆了口氣,開始拟定每一份天碑的命題。

不可觀外,風和日麗。

……

人間卻是一場大雨。

這是初春的頭一場大雨,驚蟄之雷響過,烏雲毗連的隙間偶爾可見模糊的光落下,整個世界的色調是昏暗而潮濕的,萬物卻在電閃雷鳴間,以蓬勃的姿态生長着。

九幽殿的屋檐便籠罩在這樣的春雨裏。

窗紙透來了光。

寧長久,陸嫁嫁,司命圍坐着,整理着這些天他們搜集的,所有有關于萬妖城的資料。寧小齡坐在桌子中央,乖巧地捧着燭火,口中塞了一個棉線揉成的球。

“聽說萬妖城的妖怪都是老弱病殘,不足為懼……”

“額,為什麽我這裏寫的是,萬妖城的妖怪都是兇神惡煞,力量無窮,若非神國之主栓制,早已出來為禍人間了。”

“萬妖城定是不弱的,不知其中五道大妖有多少。”

“哦,這個我看到了記載,好像是……四大天王!”

“四大天王?四大天王是幾個大妖?”

“……”

翻書聲忽地急促了些,雨聲也急促着。

大雨像是天空給人間下達的,不可出行的谕令,也将千家萬戶與外面的世界隔離。九幽殿在雨中顯得尤為陰冷。

殿中,三人的議論聲始終斷斷續續地響着。

“聖人将死,這對于萬妖城是毀滅性的打擊。據說封印聖人之處,萬妖城窮究辦法也無法進入,所以他們将目光放在了更廣闊的天空。”

“天空?你是說……星辰?”

“嗯,他們認為,除了金木水火土冥,還有一顆名為天王的無主之星飄游于宇宙,與我們這顆星存在聯系。所以他們中最強大的妖想要點燃這顆星,作為他們的力量源泉。”

“太初六神是它們星辰的本源之力創造的神明……萬妖城這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主動得到某一星辰的認可,從而使得萬妖城蛻變成一座真正意義的神國?”

“嗯,聽上去是有些天方夜譚的。”

“是的,天空已被遮蔽,縱使真有一顆名為天王的心,他們也無法将自己的理念傳達過去。四大天王還是叫四大悲劇算了。”司命語氣平淡,對于萬妖城的想法充滿了不屑。

洛書樓,萬妖城妄圖以妖神陣竊取天藏力量時,司命便感受到那些大妖在此方天地行事時的束手束腳了。

寧長久道:“雖沒有什麽人真正接觸過萬妖城的核心,但進入過萬妖城的卻也不算少數,留下的記載也都……挺友善的。”

司命潑涼水道:“你也知道他們未觸及中心,你在一個城裏,若整日與平民百姓打交道,誰會來管你,但你一旦觸及貴族的利益,可能第二天就消失了。”

陸嫁嫁看着寧長久,疑惑道:“你對于萬妖城此行,似乎并不太擔心?”

寧長久一愣,很快,他便明白自己這種放心的源頭。

因為昆侖與月國在萬妖城!

甚至……寧長久識海中靈光閃過,他立刻意識到,甚至有可能,當年師尊與聖人曾訂立過什麽約定,所以聖人被鎮殺之後,月國便懸于萬妖城上端,守護萬妖城不滅。

但前一世師尊的一劍始終沒有在他記憶中淡忘,反而随着歲月洗刷,越來越明晰起來。所以他對于師尊,始終存在着不信任。

‘修道二十四載,我卻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如何能夠相信你呢?’

這是寧長久長此以來的想法。

但對于師兄師姐,他卻從未有過懷疑。

這一世裏,不可觀便這樣矛盾地構築在腦海裏,經常令他無所适從。

寧長久回過神,看着燭光中陸嫁嫁澈亮的眼眸,微笑着解釋道:“許是大風大浪經歷多了,心緒便平和了吧。”

寧小齡知道師兄又在騙人,但礙于口球,也無法揭穿他……也正是這些天揭穿師兄太多次了,師兄才這麽對自己的。

陸嫁嫁其實是能猜到他的一些心緒的。

她笑了笑,輕聲道:“總之無論去往哪裏,皆不可大意,遇敵無論強弱,皆不可輕敵。”

“嗯。”寧長久看着她眸中的憂色,輕聲安慰道:“放心,向來是敵人喜歡輕視我。”

陸嫁嫁輕笑一聲,道:“總之一定要回來。”

“一定回來。”寧長久伸出手指,與她拉過了鈎。

司命看着他們夫妻恩愛,不屑地嗤笑了一聲,将手中的書卷一卷,随意扔到桌上,道:“既然書上也是真假難辨,那萬妖城也不值得浪費時間去研究了。”

寧長久看着司命,問道:“那我孤身前往?”

“不可!”陸嫁嫁立刻道:“萬妖城再式微,也絕不是一個五道之下的人可以亂闖的。”

司命道:“我随你同去吧。正好,我對這個世界也有諸多疑惑。”

寧長久想了想,誠懇道:“若有神官大人在側,萬妖城的妖怪應是不敢造次了。”

陸嫁嫁看了看寧長久,又看了看司命,貝齒輕咬,有些難以接受,道:“你們……一起去?”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劍靈同體,似乎沒有那麽美好了。

寧長久溫柔地看着陸嫁嫁,問道:“嫁嫁不信任我嗎?”

陸嫁嫁冰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說你能不能讓人信任,你心裏沒數嗎?

“不過還是你的安危比較重要。”陸嫁嫁輕聲嘆息,做出了妥協。

寧小齡感受着複雜的家庭關系,愈發心疼師父了。

司命略一沉吟,又道:“可若我走了,古靈宗群龍無首,單憑嫁嫁妹妹,能夠平穩守住宗門麽?”

陸嫁嫁眸光閃動,這才考慮起自己的安危。是了……自己也只是紫庭巅峰而已,過去能夠安穩,主要還是因為司命姐姐在身側,可如今夫君要與司命姐姐私奔了,自己獨守古靈宗,守得住麽?

寧長久取出了那柄古樸長劍和銀制發冠,道:“這是劍閣二師姐的劍與冠,嫁嫁以此鎮宗,無人敢擾。”

劍閣在中土是至高無上的存在,遠遠淩駕于四樓八神宗之上,身份境界越高的人,對劍閣便越是忌憚。

二師姐的劍與冠,相當于是給古靈宗平添一座雷池。

更何況,司命也是悄悄離去的,無人知曉這位宗主是否還在宗中,怎敢輕易招惹。

最重要的是,白鶴真君也已死去,他們在中土并無敵人了……

“原來……你早就做好了和司命一起去萬妖城的打算了啊。”陸嫁嫁看了眼準備妥當的劍與冠,冷冷地盯着寧長久,眸光如刀,緋唇間的話語亦是清怨。

寧長久一震,立刻辯解道:“嫁嫁別誤會,我只是考慮事情比較周到而已。”

“你是說我想什麽都考慮不周麽?”陸嫁嫁再次抓住漏洞。

寧長久無力辯解。

陸嫁嫁冷哼一聲,起身離去。

寧長久看了司命一眼,随後起身追了出去。

司命看着他們被雨水吞沒的背影,轉而望向了桌上了小狐貍,她抱起了寧小齡,取出了她口中的棉球,輕聲笑着,道:“乖乖在家,等姐姐回來。”

寧小齡不舍道:“姐姐和師兄一定要平安呀,小齡……很堅強的。”

司命道:“還輪不到你這小狐貍擔心姐姐的安危。”

寧小齡眨巴着眼,道:“姐姐會不會把師兄吃了呀?”

司命眉尖微蹙,道:“小齡,最近姐姐疏于管教,你可越來越放肆了呀。”

“姐姐我錯了……”寧小齡審時度勢,立刻求饒。

一陣小狐貍的慘叫後,她軟趴趴地躺在桌上。

司命忽然丢下一個錦囊在她面前。

寧小齡一驚,認真道:“捏我尾巴不需要付錢的。”

啪嗒。

一個板栗敲上了寧小齡額頭。

“你這腦子整日裝些什麽?”司命恨鐵不成鋼,嘆息道:“這是錦囊,裏面有一片月雀之羽,若是遭遇危險了,把錦囊打開就好,姐姐會察覺到的。”

寧小齡接過錦囊,小爪子抱得緊緊的,她用力點頭。

……

雨下個不停。

寧長久鬼使神差地醒了,他看着身旁陸嫁嫁靜谧的睡顏,蹑手蹑腳地走下床去。

他立下了一道無聲的劍域,隔絕了自己與房間後,才将窗戶打開。

雨絲飄了進來。

與雨絲一同墜落的,還有一個……紙鳶!

寧長久驟然清醒,他一眼便認出了那個紙鳶——它便是幾日前,他們于春野上放飛的那個。

紙鳶飄過濛濛夜雨的時候,寧長久心髒一緊,雨滴在窗臺上反彈着,他的心中,似有什麽東西輕輕破殼,解放了出來。他隐約意識到了一些事,立刻用靈力纏住紙鳶,小心翼翼地将其從雨中接回。

“怎麽又醒了?”

身後,陸嫁嫁的聲音響起,帶着微微的責備,在夜色顯得格外清晰。

手中的紙鳶忽地變作了一條魚,游曳入了大雨構築的海裏,去往幽月湖的方向。

“窗戶沒關好。”寧長久說着,掩上了窗,平靜地走回了榻邊,哄了陸嫁嫁一會兒,然後一同合衣而睡。

寧長久卻無法成眠。

他在紙鳶上看到了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在被自己看到後便被雨水沖刷得一幹二淨。

但他依舊看清楚了。

他知道,那是師尊的名。

葉婵宮。

……

……

(感謝書友淩舞雩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大大的支持呀~麽麽噠。)

第 327 章 :紙鳶

黑夜是無邊無際的水,鋪開的黎明鋪開将它一點點汲幹,光從遙遠的地方直射過來,星火被稀釋,規整的瓦片亮起。迎光而眺,便可望見那些依托山峰的樹木的棱線,它們與天空劃着分明的界限,黑魆魆地起伏着。

黎明,世界初初醒來的時候,人間一半沐浴着光中,一半浸泡在影裏。

寧長久披着白衣走到窗邊,向外望去。

天上的月亮已經淡化,只留下一個隐約的、模糊的影子。

陸嫁嫁睜開惺忪的睡眼,望着少年的背影,忽有種孤寂感。

她用錦被掩着胸脯,背脊的曲線婉約描着,承托秀發的細削香肩下,鎖骨伶仃。她看着少年的身影,不知想到了什麽,捏着錦被的手更用力了幾分,線條柔溢了出來。

“才睡了一個時辰就醒了?”陸嫁嫁輕聲說道,微有不悅。

寧長久輕輕回頭,看着陸嫁嫁玉手挑開簾帳,靈眸正看着自己,夜間的火焰已剩餘燼,故而她的發間頰畔透着微微的缱绻。

寧長久帶着歉意道:“我吵醒你了?”

陸嫁嫁微笑道:“一夢醒來發覺枕邊人不告而別……這樣的次數多了,自是難以安眠的。”

她譏諷的便是寧長久趁着她入睡時去奔赴三年之約,以及三個月前不告而別,自己醒來後枕邊餘溫已涼,唯見司命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寧長久走回窗邊,坐下,握着她的手,柔聲道:“如果可以,我自是願陪你眠過千秋萬載的,到時候小齡種的樹都老了,我們依舊年輕。”

陸嫁嫁不太适應他這樣的話語,只是哂道:“哪有什麽如果呢?自從随了你,我一刻都不得清靜安寧過。”

寧長久笑道:“還不是你當初要報恩,非要收我為徒的,這是自食其果。”

陸嫁嫁微惱,立刻想到了那個雨天,尚是長命境的自己奄奄一息地撞進了那間院子,就像是傷痕累累地小獸撲倒在獵人的門口一樣。

醒來的時候面具摘了,衣裳換了,也容不得她抗議什麽了……嗯,這是萬惡之源。

陸嫁嫁道:“哼,那時候我哪能想到,這個世上還有整日想将師父吃了的徒弟,居心叵測,其心當誅!”

寧長久問:“師父當初就不想吃了徒兒?”

“半點不想。”陸嫁嫁斬釘截鐵。

寧長久道:“那師父為何在深淵邊守株待兔?”

陸嫁嫁淡淡道:“我結廬清修與你何幹,少自作多情。”

寧長久微笑道:“所以是我誤會師父,污師父清白了?”

陸嫁嫁若非還未着衣,便要提着劍砍上去了。

兩人在榻邊象征性厮打了一陣。

外面陽光漸盛,庭院間睡了一夜的花開始盛放。

“不去看看司命?”陸嫁嫁躺在塌上,忽然問。

寧長久道:“看她做什麽?”

陸嫁嫁問:“那你起這麽早做什麽?還是我應該裝睡,不該喝破你?”

寧長久道:“只是……有些憂心。”

“憂心什麽?”陸嫁嫁問。

寧長久想了想,如實道:“我見到惡了。”

陸嫁嫁微驚,她本想問是在何處見到惡的,但想到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被什麽不可知的存在知曉,便也沒有細問,只是道:“既然如此,倒是省去了許多麻煩。嗯……接下來呢?”

寧長久道:“等小齡的事情安定了,我便去一趟萬妖城。”

“又要走了?”陸嫁嫁問。

寧長久點頭道:“在明知既定的結局下,人總是該做些什麽的吧?”

陸嫁嫁道:“我到時陪你一起去吧。”

寧長久道:“劍不可入萬妖城。”

陸嫁嫁道:“不帶劍不就行了?”

寧長久道:“嫁嫁本身便是一柄劍啊。”

陸嫁嫁抿抿唇,道:“那可怎麽辦?”

寧長久道:“不帶自己就行了。”

陸嫁嫁眸光不善,她幽幽道:“唉,這般聚少離多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呢?”

寧長久擡起頭,望着天花板,似透過了它望向了更高的天空。

“或許見到了師尊,我就能知道許多答案。”寧長久說。

陸嫁嫁沒再說話。

窗外的光越來越亮。

自重生算起,轉眼亦是晃過了多年,這些往事回想起來,便已帶着輕紗遮掩般的迷離,更遑論更早之前,恍若雲煙的前世了。

……

“你對萬妖城了解麽?”

九幽殿裏,司命看着寧長久,蹙眉問道。

昨日既然沒有逃掉,司命便也沒有離去,打算留下來給寧小齡這小叛徒做最後的護法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據我說知,萬妖城封閉多年,與世隔絕,哪怕是中土最有權勢的人,對萬妖城也應是一知半解的。”

司命道:“萬妖城……也算是聖人庇護下,妖怪最後的淨土了。”

寧長久問:“你對萬妖城了解麽?”

“不了解。”司命道:“那場浩劫發生在五百年前,而我的國,七百年前就亡了。不過……那些存活至今的大妖裏,或許會有我知曉的存在。”

寧長久想了想,試探性問道:“聖人還能存活多久?”

“随時可能會死。”司命說道:“國主離開了自己的神國,就像是魚兒擱淺在沙灘上,哪怕強如聖人也一樣經不住歲月消磨。”

寧長久道:“若聖人身死,萬妖城失去庇護,不就會徹底毀滅麽?”

可以想象,那座雄踞東北方向的巨城,在瀕臨毀滅之際,将會迎來多麽重大的災難和瘋狂。

“嗯。”司命看似淡然地說出了一個秘密:“人與妖在五百年前,雖都曾試着背叛天道,并妄圖将其覆滅。但失敗之後,天道對于塵世間的清算卻是不同的,天道對于人的寬容,要遠遠勝過于妖。”

寧長久問:“為什麽?”

司命不可回答,淡淡道:“自己想。”

寧長久知道這多少涉及隐秘,沒有追問。

九幽殿裏,兩人沉靜了一會兒,寧長久忽地開口問道:“你……認得我?”

“化成灰也認得。”司命微怔,疑惑地望向寧長久,道:“不對,你問這個做什麽,又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了?”

寧長久啞然失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在斷界城中,司命曾用緬懷的話語提起過他的前世。他始終記得。

司命輕輕拂袖,道:“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他,但……若我真的認得你,可不是什麽好事。”

寧長久問:“為什麽?”

司命道:“因為我能認出來,便代表每一年,都至少有三個高高在上的存在能認出你。”

她說的,便是每一年的國主、神官以及天君。

寧長久想了想,卻道:“未必。”

司命蹙眉:“為什麽?”

寧長久看着她的眼睛,認真道:“或許是因為……你曾見過我。”

司命不知想到了什麽,她的眼眸中驟然刮起了一場大雪,滿頭銀發無風而動,絕美的臉忽地冷漠,又忽地動容。

她伸出了一截手指,立刻抵住了寧長久的嘴唇。

司命看了眼窗外,确認沒有天地異動之後,她才幽幽地看了寧長久一眼,縮回了手指,道:“禍從口出。”

寧長久凝重地點了點頭。

司命本欲坐下,但身姿卻凝滞在了一半,她悠悠起身,重新靜立,面色如常道:“斷界城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從未想過自己竟會與你合作。”

寧長久道:“嗯,那時候我只想殺了你。”

“呵,那時候你說的可不是殺了我。”司命談論起了往事。

寧長久揉了揉額頭,好奇道:“那我說了什麽?”

“你說你要日日夜夜讓我感受到屈辱、痛苦、絕望,要将我打落塵埃,痛不欲生。”司命說起這些事,話語中卻帶着風輕雲淡。

“你怎麽記得這麽清楚?”寧長久狐疑。

司命微笑道:“你這宏願振聾發聩,想忘記都不容易呀。”

寧長久想了想,笑道:“那我倒是始終不忘初心。”

“嗯?!”

司命神色一厲,正欲發作,卻見寧小齡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習慣性地跳到了司命肩頭,又是用狐貍尾巴搔,又是用小爪子揉,司命原本兇巴巴的臉柔和了許多,她瞪了寧小齡一眼,道:“你師兄可不能護你一輩子。”

寧小齡讨好道:“師兄若是護不住了,不還有姐姐嗎?”

司命任由小狐貍在自己肩頭撒嬌,頗為無奈,想着自己是不是太善良了些,這和原先的自己……一點不一樣呀。

“小齡,一百天了。”寧長久看着她無憂無慮的臉,打算給她些危機感。

寧小齡卻更高興了:“才一百天,權柄便已收集得差不多了,還有兩百日呢……師兄和姐姐真是天作之合!”

殿裏片刻安靜。

寧小齡的一句話似乎同時得罪了兩個人。

她意識到了不妙,弱弱解釋道:“我……我只是說,師兄和姐姐配合得很好。”

“小狐貍精。”司命損了她一句,向着屋門外走去。

寧小齡趴在她的肩頭,看着她秀發垂覆過的曲線,默默地想着,別當小齡不知道,你現在不也是一只大狐貍精麽?

當然,她也只敢想一下,若是說出口了,她不确定師兄能不能保住自己。

“師兄。”寧小齡對着師兄招了招手:“師兄,我們一起出去玩吧。”

寧長久淡淡一笑,他暫時壓下了心中的諸多雜念,走到了司命的身邊。

不多時,陸嫁嫁也佩着劍從屋中走出,她看着并肩而行的兩人,神色幽怨,随後一言不發地走到了兩人中間,将他們隔開。

寧小齡也審時度勢地跳上了師父的肩膀,為師父揉肩錘背起來。

三人走過了懸崖上的鐵索長橋。

長橋之下,幽月湖的水面搖晃着細碎的光。

三人一邊聊着些無聊的話題,一邊走到了幽月湖邊。

幽月湖邊,魚王坐在一口大缸前,缸中鹹魚堆如小山,光是聞着,便膻腥刺鼻。

魚王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

見到寧長久回來,它死魚般的眼睛驟然一亮,求救似地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問道:“這是在做什麽?”

司命道:“等它吃完了這座魚山,就可以獲得自由。”

“這裏是鳳仙郡?”寧長久震驚:“我們古靈宗的谛聽大将軍,整日吃這個,成何體統!”

司命淡淡道:“還不是因為它平日裏在湖邊裝神弄鬼,騙取弟子們的漁産。不勞而獲,坑蒙拐騙,罪有應得。”

“可這懲罰未免……”寧長久于心不忍。

魚王眼睛一亮。

司命問:“你有意見?”

寧長久看着魚王,再看了看滿缸的鹹魚,默默道:“宗主大人真是賞罰分明。”

魚王心想,自己就不該把希望寄托在你這個眼裏只有女人的禽獸身上!

“喵嗷。”魚王叫了一聲,無力地抗議着。

……

弟子們還在木堂中修行,幽月湖格外地平靜。

他們順着湖堤一路向前,不知不覺走出了宗門。

郊外繁花似錦,衣裳街亦是姹紫嫣紅,寫滿了繁華。

陸嫁嫁今日心情很好,在寧長久與司命的教唆之下,也打算褪去這一身亘古不變的白裳,嘗試一番精美的妝容。

“這樣子好看麽?”陸嫁嫁在妝樓女子的推薦之下,點了些紅紅綠綠的妝容。

寧長久誠懇笑道:“嫁嫁怎麽樣都好看。”

“師兄騙人!”寧小齡憑借着心靈感應,無情地拆穿了他。

陸嫁嫁前去換洗妝容之時,寧長久便與司命在外等待,兩人淡笑着聊天。

“我若是你,知道自己命數不久,可不會把閑暇時間浪費在逛街上。”司命譏嘲道。

寧長久道:“久別重逢,陪妻子走走亦是人生一大喜悅,你懂什麽?”

“你們可真是夫妻情深。”司命道:“那如果是陪我,你還會開心麽?”

寧長久板着臉,做出了比喻:“何異于晴天下頂着朵烏雲走路。”

寧小齡搖着尾巴,再次戳穿了他:“師兄心裏明明是很開心的!”

陸嫁嫁換完了妝容出來,三人又一同去當初看煙花的湖堤邊散步。初春,楊柳依依,萬千垂下的柳條上吐着嫩黃色的葉,像是花兒的蕊。

“那是……”寧小齡望向了天空。

“紙鳶。”司命道:“人間孩童的一種,嗯……荒唐的玩具。”

陸嫁嫁道:“紙鳶過往也是用來傳信的,據說能把人間的心意傳達到天上。”

寧長久問:“我們也去試試?”

司命冷冷道:“幼稚。”

寧長久望向了寧小齡,寧小齡無辜道:“我和司命姐姐又不心意相通,你看我做什麽!”

司命道:“罷了,我勉為其難地陪你們去看看吧。”

郊野之外,春風将草地吹成起伏的浪,浪尖上,芬芳之意從遠處飄來,或是桃李的林子,或是薔薇的花叢。青草掩映之間,春溪聲細碎如耳語,它和着風聲,潺潺流去。

陸嫁嫁掏錢買了一個紙鳶,紙鳶形似鑲着花邊的火雀,衆人提起筆,在上面寫下了名字。

只是三人誰也沒有放紙鳶的經驗。

于是這幾位絕世的大修行者,便在遠處觀摩了一會兒稚童的操作,陸續點頭,各有心得。

寧長久握着線圈,陸嫁嫁則扶着紙鳶翼上纖薄的竹篾架子,兩人在草地上跑着,寧長久松着手間的細線,試圖将它迎着風送往了天上。

結果紙鳶沒飛多久便搖晃着墜地,司命雙手環胸立在一邊,淡淡地譏笑着。

“神官大人你來試試?”寧長久遞出了線圈,有些不服氣。

“既然你求我,我就試試吧。”司命接過了圈着線的筒狀木頭,她與陸嫁嫁在草地上試了起來。

經過了幾次嘗試,紙鳶終于迎着風飛了起來。

司命松了口氣,驕傲地看着寧長久,似等待着欽佩與誇獎,卻見寧長久也微笑着看着她。司命明媚的心情陰郁了幾分,總覺得自己又被騙了。

她懶得看他,繼續擡頭,望着她的紙鳶升向高空。

司命面無表情地立了一會兒,終于還是笑了起來。

她的睫與唇在光中翕動着,明媚如春光本身。

笑着笑着,司命發現寧長久陸嫁嫁和小狐貍都在看她,她收斂神色,将線抛給了寧長久,一副‘我就知道這種無聊之事很容易令人厭倦’的表情。

寧長久接過了線。

紙鳶越飛越高。

“它能飛多遠呀?”寧小齡問。

寧長久道:“這是由線的長短決定的。”

寧小齡又問:“那如果線足夠長,它能飛出天外麽?”

司命道:“紙鳶能飛起來,是因為有風托着它,而臨近墟海的那些氣層是沒有風的。更何況,真正的朱雀尚不得完整的自由,一個人間的玩具又何以談論天高地遠呢?”

陸嫁嫁嘆道:“姐姐真是煞風景。”

司命看着明亮的,狀似對她們張開懷抱的天空,道:“這才是真實。”

寧小齡跳到了草地上,嗖嗖嗖地跑到了師兄身邊,躍上他的肩頭,一同看着紙鳶高飛。

啪嗒。

高處,浩大的風終于将細線扯斷。

紙鳶翅膀的花邊不停抖動着,向着更高處飛去。

寧長久看着手中的線,滿懷歉意地笑道:“要我去禦劍追回來嗎?”

“不必了。”司命道:“讓它去代着我們,去更遠的地方看看真相吧。”

寧小齡點點頭,再次說出了寧長久的真實想法:“嗯,反正師兄也只是說說,沒真心想去追……”

寧長久嘆了口氣,想往師妹口裏塞球。

陸嫁嫁看着紙鳶飛走,卻是很心疼的。畢竟……花的是自己的銀子。

紙鳶越飛越遠,直至視線中無法看見。

三人終于收回了目光,攜手踏青而回。這一次,寧長久站在中間。

春日尋常。

……

接下來的半個月尤為平靜。

陸嫁嫁除了陪他們一同游山玩水,便是一如既往地修劍了。

五道的瓶頸橫亘于大道之前,她已可以看見,只是這種隔閡時而遠,時而近,像是一團令人捉摸不透的雲,你分不清自己所見的究竟是全貌,還是只是它的冰山一角。

陸嫁嫁隐約覺得,這道瓶頸也該用劍斬開的。

只是她尚未尋到那柄劍。

寧長久對于修道也從未懈怠,與白鶴真君的一戰令他的道境感悟愈發清晰,他還覺得,自己的身上殘留着某些氣息。

那種氣息……很像是襄兒的。

是自己思念太盛了麽?還是她在冥冥中庇護者自己呢?

寧長久不敢确定。

司命這些日子也收斂了許多,雖偶爾會出言嘲諷,卻也不敢欺負陸嫁嫁和小齡了,但寧長久卻還是挑了些刺,借機罰了她幾次,這些輕飄飄的懲罰落在陸嫁嫁眼裏,讓這位明面上的主母大人秀眉颦蹙。她只覺得,寧長久就差将‘居心叵測’四字寫在臉上了。

寧小齡則是默默地同化着權柄。這半個月裏,又陸續有兩戶宗門前來,歸還權柄。

寧長久親眼目睹了寧小齡在帷幕後裝神弄鬼的模樣,強忍笑意。

“如今權柄應是大體完整了吧?”

等人走後,黑色神袍的司命走到了寧小齡的身邊,毫不留情地将這位儲備冥君拽到了自己頸間。

寧小齡感知了一下,道:“好像……還差了許多哎。”

寧長久皺眉道:“怎麽可能?是有遺漏的麽?”

司命道:“不會,我核對過,只剩最後兩家了。”

“還差多少?”寧長久問。

寧小齡想了想,又爪子比劃了一下,道:“大概……這麽多。”

寧長久看着她認真比劃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靠着心意相通理解了她的意思。

“怎麽可能差這麽多?”寧長久有些不安:“最後兩家加起來恐怕也遠遠不夠。”

司命問:“小齡,你可以感應到殘缺權柄的位置麽?”

寧小齡不太确定,道:“我試試!”

司命道:“嗯,我也用星靈占蔔之術測算一下。”

寧長久眯起了眼,他望向了北邊,隐約猜到了剩餘權柄的所在。

次日,寧小齡與司命證實了他的想法。

萬妖城。

……

同日,衆香曼妙的三千世界裏,趙襄兒換上了曳地的紅裙,自雲遮霧繞的閣中走出,金繪鳳鳥的長裙淌過白雲與海,清美優雅的姿影是三千世界裏最明豔的景。

她的長發垂直腰間,漆黑發絲上承着女王獨有的火冠,虛幻地燃燒着。

師雨與雪鳶垂首跟在她的身後。

今日是她的試煉之日,也是朱雀神為她準備的,邁入五道最大的契機。

師雨看着她蒼白的臉頰,知道半個月前她出手救寧長久所損耗的力量還未來得及完全恢複。

她心中嘆息,不明白姐姐到底看上他什麽了。

三千世界的中央,一個巨大的火輪緩緩浮現,宛若一只睜開的眼。

師雨面露憂色,雪鳶面帶妒意。

趙襄兒能分辨她們的情緒,卻并不在意。

她走入其中。

她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試煉中活下來,但她心中并無懼意,她忽然想起了寧長久。

她知道,自己與他的頭頂,在光鮮的幕布後,都懸着巨大的恐怖,那是超越生命本身的東西,也是他們必将共同面對的存在。

這種心照不宣的宿命是無形的線,它不始于月老,亦不終于孟婆,它自宿命中生,唯有永恒的死亡能将其掙裂。

趙襄兒的身影吞噬在了火光裏。

……

不可觀。

金佛帷幕之下,蓮花燭水之央,觀主道衣靜坐。

她的身前并無水幕,而是置着一個火雀模樣的紙鳶。

紙鳶以竹篾為骨,纖薄脆弱。

觀主看着紙鳶的名字,緩緩伸指,點于水面,蘸着水在紙鳶絲絹的面上添了一個名字。

那是她的名字。

“又該相逢了麽?”

觀主如是開口,水面生出漣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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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6 章 :危!

寧小齡原本坐在地上,看着兇巴巴的司命姐姐,九尾瑟瑟發抖,險些舉爪子投降了。

所幸寧長久來得很快。

寧小齡立刻一掃心中懼意,昂首挺胸,威風凜凜,長長的尾巴搖來搖去,微笑着看着司命,很是得意。

司命還未來得及發怒,身後的門便開了,一襲青衫的少年推門而入。

黑色神袍的司命緩緩回頭,冷冽冰眸望向了轉眼闊別三月的少年。

他走的時候,尚且還是隆冬飄雪的季節,而如今已是春暖花開了。

“許久不見。”寧長久笑了笑,對司命打過了招呼。

“嗯……”司命冷冷得回應了一聲。

她若無若無地看了陸嫁嫁一眼,陸嫁嫁的眼眸裏也含着溫和的笑,她的笑意明明比春風更加溫軟,落在司命的心頭,卻像是摩挲着冰湖的罡風。

庭院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夕陽早已褪去了顏色,星空籠罩頭頂,陸嫁嫁看着門口寧長久略顯憊意的臉,她肩膀微松,心中的隐憂終于消散,就連夜風掠過衣裳時,也添了幾縷缥缈的意味。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眼神溫和,陸嫁嫁不知為何有些羞赧,注視了他一會兒後,眼神下意識地避了避。寧長久輕輕笑着看她。

他走過庭院。

院中安靜的空氣緩緩消融。

寧長久率先走到被司命身影壓迫着的小齡面前,輕輕抱起了她,攏在懷裏,小齡貼在寧長久的胸前,九條尾巴蜷成了一個球,她看着司命,弱弱道:“姐姐別怪我呀,我……我就是舍不得你走。”

司命冷哼了一聲,面若冰霜。

寧小齡計策雖然得逞,但心中終究是有愧的……姐姐平日裏對自己這麽好,自己關鍵時刻卻還将姐姐往火坑裏推。

額,不對,為什麽師兄是“火坑”?

寧長久抱着小齡,走到了陸嫁嫁的面前,陸嫁嫁立在淡淡的星輝裏,身段出挑,曲線窈窕,臉頰上帶着為人師的清冷與為人妻的溫柔,星光在她合身的衣裳上勾勒着,如描着一層淡淡的銀塵。

這是寧長久在號令樓時偶爾會夢見的畫面,別去的日子裏,總念想着相逢。

“嫁嫁。”寧長久喊了她一聲。

陸嫁嫁正了正神色,當着小齡和司命的面,她也未流露出太多情感,只是淡淡問道:“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寧長久笑道:“若晚一些,可就不妙了。”

說着,寧長久望向了冷着臉立在一邊的黑袍女子。

司命的仙靥無論何時看,都帶着驚豔絕倫的、颠破衆生的美,那雙冰眸明明純淨清澈,卻總似蘊着萬千潋滟的波光。

司命立在原地,她還在生着寧小齡的氣,一句話也不說。

寧小齡看着司命姐姐這般模樣,更加愧疚,她伸出爪子,抓了抓司命的衣袖,道:“姐姐,別生氣了,你幫了小齡這麽久,其實也是想看着小齡恢複的吧?”

司命冷冷地盯着小狐貍,還是不說話,一副要将她狐貍皮薅下來做圍巾的表情。

陸嫁嫁也道:“這三個月多虧了雪瓷姐姐,若非雪瓷姐姐,我們也坐不穩古靈宗,許多事也沒辦法妥當處理。”

寧長久看着司命,笑道:“怎麽?司命姑娘不歡迎我回來嗎?”

司命淡淡道:“歡迎得很,特別是某些小姑娘,明面上還是個宗主,但夫君一走,就心心念念盼着回來,整日寝食難安的。現在真回來了,倒還端着個架子故作冷清。”

“你不也是宗主!”陸嫁嫁主動對號入座了,她微羞地低下頭,辯解道:“況且我哪有寝食難安!這些日子我每日刻苦悟劍,不曾懈怠,姐姐可別胡亂笑話我。”

司命争鋒相對道:“什麽笑話?你現在應是希望着我和小齡早點離開,給你們騰出獨處的時間,好秉燭夜談,琴簫相合,對吧?”

陸嫁嫁聽着她譏諷的話語,咬着唇緣,蹙眉道:“口是心非的分明是你!你若是真要走,早就離開了,何至于等到今天呢。”

司命微怒,道:“還不是你的好徒兒騙我!”

陸嫁嫁臉上泛起了若有若無的微笑,道:“堂堂神國神官,冰雪聰明智絕無雙的雪瓷大人,竟然會被一年年僅十七歲的小妹妹騙了?我……不太相信哎。”

司命眼眸眯起,絕美的臉上閃過一抹掙紮之色。

陸嫁嫁這話讓她進退兩難,身為曾經的神官,活了幾千年,被一個小姑娘小把戲騙了,說出來确實丢人。但如果是自己故意的……不也顯得自己在欲擒故縱了麽?

選哪個都很丢人啊。

怎麽寧長久一回來,這對傻師徒的智慧就都變高了?

還是以前她們的傻就是裝的?

司命一時難以接受。

“本座窮究天人之算,當然不會被騙!”司命最終選擇了前者,她看着寧小齡,冷冷道:“不過你若以後再妄圖騙姐姐,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寧小齡笑着點頭。她知道,司命姐姐雖話語狠辣,卻是原諒自己了。

寧長久問:“司命姑娘原本想去哪裏?”

司命道:“用得着你管?”

寧長久笑了笑,道:“三個月未見,司命姑娘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司命心緒一震,她在寧小齡和陸嫁嫁面前作威作福慣了,此刻她的‘神主大人’降臨,眼看着要當着她們的面折辱自己,司命自是丢不起這個人的。

她淡淡開口,道:“身份?你問的是哪個?前任神官?現任古靈宗宗主?當今天下第四高手?”

寧長久聽着,心想這些頭銜加身,倒是……越聽越刺激了。

司命看他表情不善,立刻移開話題,道:“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又得了什麽機緣?”

寧長久将背上看似平平無奇的古樸長劍解下。

“這是劍閣二弟子的劍。”寧長久說道。

關于寧長久擊敗劍閣十四弟子的事,她們都是聽說過的,至于劍閣二師姐的劍……關于此事,傳來的多是些風言風語,此刻才真正坐實。

陸嫁嫁看了寧小齡一眼。

寧小齡立刻會意,頗具警惕感道:“聽說劍閣的二弟子也是位姐姐?”

寧長久點點頭。

寧小齡又道:“聽說十四弟子也是位姐姐?”

寧長久再次點頭。

陸嫁嫁臉色已有些不信任了,她檀口微張,想要親自問話,但終究自重身份,便又給寧小齡使了個眼色,讓她作為自己的發言人。

寧小齡心領神會,道:“師兄,那這把劍算什麽呀?該不會是……嫁妝吧?”

說到這裏,寧小齡伸長了短短的狐貍脖子,警惕地望向門外,想着門外該不會還站着其他姐姐,正扭扭捏捏等着進門吧……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腦袋,笑道:“小小年紀胡思亂想什麽呢?”

“我不小了!”寧小齡理直氣壯道:“師兄喜歡什麽我還不知道?那十四師妹想來是善良可愛的小劍仙,那二師姐想來是英姿飒爽的大劍仙,總之都是很符合師兄癖好的!”

寧長久心中驚詫于師妹對自己的了解,臉卻板了起來,義正言辭道:“少挑撥我與嫁嫁的感情!這柄劍是師兄擊敗柳希婉贏來的。”

“哦,原來叫柳希婉啊。”寧小齡抓住了重點:“是要留在家裏洗碗嗎?”

寧長久嘆了口氣,有點想把這只小狐貍移交給司命了。

“讓我看看這劍。”陸嫁嫁手掌一翻,話語清冷道。

寧長久雙手捧劍,老老實實遞了過去。

“柳珺卓……”陸嫁嫁接過劍,清眸落于古樸的鞘上。

精細的花雕木鞘間,柳珺卓三字寫得幹淨利落。

呢喃之後,陸嫁嫁隐有敵意。她握住了劍柄,想要将劍拔出。

劍緩緩出鞘,寒光朗照。

陸嫁嫁拔劍的速度越來越慢,鞘中的劍似不肯臣服于她,與她做着拉力。

陸嫁嫁娥眉漸鎖,一聲不吭,努力拔劍,靈魂傳來了錐心之痛。

寧長久看着她倔強的臉,微微一笑,手搭在陸嫁嫁的手上,與她一起握住,将劍緩緩抽出。

“昆侖。”陸嫁嫁看到了劍身上的字。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這是傳說中的仙峰天柱。”

陸嫁嫁問:“為什麽你能拔出來,我就拔不出?”

寧長久道:“這劍還有些桀骜,我再錘鍛一番,它就該聽女主人的話了。”

陸嫁嫁聽着鍛劍二字,俏臉條件發射地紅了些,她低着頭,不動聲色地看着這柄劍,默默地将其推上,然後砸回了寧長久的懷裏,道:“有空把劍還回去,我們宗裏再潦倒,也不缺外人的劍。”

寧長久道:“若非此劍,我今夜也趕不回來。”

陸嫁嫁想了想,覺得也有些道理,道:“那遲些再還,總之不許留着!”

留着就是隐藏的羁絆與機緣,她可是答應了趙襄兒,要看緊寧長久的,如今司命已是漏網之魚,到時候她強詞奪理說不定尚能包庇,若是再多一兩位……

寧長久點頭道:“聽嫁嫁的就是了。”

司命看着那柄劍,感受着其上濃郁的、滄桑的劍意,知道此劍過去曾啖吞過無數太古蒼龍的血骨。

所幸寧長久的金烏品階尚在那些古龍之上,可以以神性威壓,否則寧長久強拔此劍,可能會落得一個形神俱滅的下場。

寧小齡內疚道:“先前還想着,這次師兄會不會再帶女孩子回來,看來是小齡把師兄想壞了。”

寧長久想到了柳希婉,心中一凜。他揪了揪小齡的尾巴,微笑道:“師兄哪裏是這樣的人呢?”

陸嫁嫁輕哼了一聲,睫羽輕顫。

“你的運氣為何總是這麽好?”司命很不服氣。

寧長久看着月色下的銀發女子,微笑道:“如今我們可是同盟者,我運氣好一些,對我們不是好事麽?還是說,司命姑娘在心虛着什麽?”

司命靜立着,纖細的銀絲在涼風與月光裏飄蕩,宛若水氣朦胧的霧。

她雙手負後,平靜道:“我有什麽心虛的?怕是某些人在心虛吧,嫁嫁提到了劍閣的兩位女子,你随口對付了兩句便将話落到我身上,不是心虛是什麽?”

寧長久誠然是心虛的,但是司命這幾個月有可能犯下的惡行,不用嚴刑拷問,他也能猜出大概。

陸嫁嫁與寧小齡是翹首以待自己回來的,而如今司命也未能臨陣逃掉,算是皆大歡喜,接下來他只需要替嫁嫁和師妹撐腰,幫她們算算舊賬就好。

寧長久眯起眸子,微笑着看着司命,道:“外面天寒,進屋去坐坐吧。”

司命看着他不懷好意的笑,知道自己是在劫難逃了。

她倒是沒表現出任何懼意,坦然轉身,走入了屋中。

木門阻隔了夜間的涼風。

司命負着手,率先走入。

寧長久與陸嫁嫁牽着手,走在他的身後。

寧小齡立在師兄的肩頭,跳來跳去,很是歡快。

夜色溫涼得宛若小家碧玉的新妝,明月高懸天際,宛若一只俯瞰人間的眼。

……

這是陸嫁嫁在古靈宗的閨房,寬敞透光,簾子泛着婆娑着影。

司命走在前頭,幾乎垂地的銀發随着她的步履輕搖,将這間精致漂亮的屋子,襯得宛若天上寂寞的廣寒宮。

她自然地落座,雙腿交疊,一雙纖細的皓腕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十指交錯,目光幽靜地看着兩人一狐。

寧長久與陸嫁嫁在她身邊坐下。

他們微笑着看着司命。閨閣寧靜。

司命越來越心虛,她知道,自己今晚要丢人了。

在他們的目光裏,她意識到自己坐姿的不對。司命修長交疊的腿輕輕放下,擺正。肘尖也緩緩離開椅子的扶手,纖嫩的雙手搭在大腿上,摩挲着柔軟的黑袍,看上去竟有些端莊溫順,像是低頭認錯的姑娘。

既然沒能逃掉,她也自知下場,想着不如暫時妥協,态度好些,等将來重新坐上神官王座後,再慢慢報複。

司命這番氣焰低沉的模樣,陸嫁嫁與寧小齡已許久未見了。

寧長久居中而坐,像是掌管生殺大權的判官。

“臺下何人?”寧長久刻意讓聲音粗了些,話語威嚴。

陸嫁嫁微怔,卻入戲得也很快:“民女陸嫁嫁。”

寧小齡也道:“民……民狐寧小齡!”

司命不太想配合,一聲不吭。

寧長久道:“陸姑娘,今夜報案,有何冤情吶?”

陸嫁嫁看着他嚴肅的臉,強忍着笑意,婉約地福了下身子,話語柔和道:“妾身夫君外出遠行,妾身獨自一人在家時,這位姐姐時常來尋我麻煩,欺我安寧……還請官老爺替妾身做主呀。”

寧小齡也跳到桌面上,附和道:“還請老爺做主!”

司命冷哼一聲,道:“兩只白眼狐!”

寧長久嘴角溢出一絲笑意,又很快掩了回去,他平靜道:“放心,本官公正廉潔賞罰分明。具體有何冤情,如實道來吧,本官會還你公道的。”

陸嫁嫁點點頭,開始數落司命的‘罪行’。

司命揉了揉新月般的眉,無奈嘆息,也懶得駁斥了。

寧長久聽着,眉頭皺緊,道:“太平盛世,竟還有這等惡女子,端得可惡,應是缺少棒打了。”

司命聽着棒打二字,在心中默默罵了一句‘狗官’。

聽過了案件的冤情之後,寧長久直截了當地宣判了,道:“司命姑娘雖罪大惡極,但念她平日裏也多行善舉,功過相抵,掌責一百,如何?”

陸嫁嫁微笑道:“多謝老爺為妾身做主了!”

寧小齡也很興奮,頗為期待司命姐姐被欺負的樣子。

寧長久問道:“司姑娘可有異議?”

司命淡淡道:“我的異議有用麽?”

寧長久誠懇道:“沒用。”

他本就鐵了心要殺殺司命的嚣張氣焰。

司命冷哼了一聲,她今日沒能跑掉,便已料想到了下場,嗯……一百,似乎還能接受。

她生怕陸嫁嫁再翻舊賬,立刻起身,玉手挪開了椅子,倩影盈盈向前,她将滿頭美麗的銀發攏了攏,越過細削香肩,垂至身前,如雪般堆疊于桌上,然後雙手搭着桌子,身軀微彎,眸光平靜,淡淡道:“罰我吧。”

屋內片刻的安靜。

寧長久看着司命玲珑浮凸的曲線,微微出神。陸嫁嫁也未斥責他,她與小齡都有些癡了。

眼前的女子明明這般熟悉,可她只要稍稍抖露出一些不同于清冷氣質的風情,卻足以壓彎無情的草木。

寧長久定了定心,他正要起身,目光卻瞥了眼床頭,然後被吸引了。

“那是什麽?”寧長久看着床頭挂着的,宛若流蘇一樣的東西,問道。

陸嫁嫁立刻道:“沒什麽!”

寧小齡也跳起來,想要遮擋寧長久的眼睛。

司命對于她們的大驚小怪有些疑惑,清冷道:“買的幾根狐貍尾巴而已,有什麽怪的?”

“嗯?”寧長久疑惑:“狐貍尾巴?”

他看着司命淡然的臉,不确定那個尾巴,和自己想的,到底是不是一個東西。

他不顧陸嫁嫁的阻攔,一意孤行地走到了床頭。

尾巴映入視線。

寧長久沉默良久。

司命譏諷道:“不就是幾根挂在腰間束帶上的裝飾物麽,怎麽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挂在腰帶上?”寧長久更加疑惑。

陸嫁嫁無聲上前,手搭着寧長久的肩,輕輕湊到他的耳畔,說了些什麽。

寧長久神色越來越古怪。

寧小齡抿着嘴巴,她看着場間唯一懵懂的司命,知道司命姐姐這下是真的要遭殃了。

司命也察覺道了一絲不對勁:“你們……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寧長久聽着陸嫁嫁的話,覺得此事好生荒唐,他帶着尾巴走到了司命的身邊,目光掠過背脊的曲線,道:“司命姑娘帶着這個受罰吧。”

司命想着,這個除了看上去像小狐貍,有點可愛感之外,還有什麽意思?

她嗯了一聲,道:“你是官老爺,你說了算就是,不必虛情假意問我的意思。”

寧長久嘆息道:“那今夜,我就讓司命姑娘知曉一個殘酷的真相吧……”

“殘酷的……真相?”司命如墜雲霧。

陸嫁嫁看着雪瓷姐姐難得流露出的純真模樣,于心不忍,屈身附耳,将真相告訴了她。

司命聽着耳畔傳來的話語,耳根通紅,身軀漸燙,臉上更是瞠目結舌之色。

“怎……怎是如此?”司命看着陸嫁嫁,惱道:“你們……騙了我這麽久?!”

直到今日,司命才發現自己低估了人類。

竟可以這樣……

寧小齡在一旁興沖沖地等着看戲。

寧長久卻一把抓住了寧小齡,道:“小孩子還是去外面吧。”

寧小齡揮着爪子,大聲抗議:“放我下來!我才不是小孩子,嗚嗚師兄放我下來。”

寧長久将門開了縫,将小齡扔了出去,道:“師妹自己回九幽殿吧。”

門砰得關上。

寧小齡用爪子敲着門。

寧長久道:“師妹乖乖回去吧,我不會放你進來的。”

“不……我是想說。”寧小齡大喊道:“師兄記得把司命姐姐弄成九尾妖狐哦!”

寧長久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

司命:“???”

……

當然,司命也不可能成為九尾狐。

掌印交疊之下,火紋重新對稱,司命捱過了懲罰,揉身而起,正欲有動作,卻被下了命令,幾日後才允許摘下尾巴。

司命默默地起身,窗邊的月影裏,她的倩影依舊美若神子,卻泛着一縷煙塵間的美。

夜深了,她要離開了。

陸嫁嫁卻忽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姐姐。”月光下,陸嫁嫁對着司命眨了眨眼,舊賬清算,嫁嫁心滿意足,她們便又是好姐妹了。陸嫁嫁輕輕道:“姐姐……今晚留下來吧。”

寧長久聽着,心中咯噔了一下。

司命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輕輕點頭。

司命道:“你們,把我當什麽了?”

陸嫁嫁柔聲道:“自然是家人呀。”

司命輕哼道:“我看是家仆吧。哪有家人……”

欲言又止。

陸嫁嫁無奈道:“還不是因為姐姐平日裏太壞了。”

司命靜靜地看着寧長久。

寧長久認真道:“是家人。”

司命對于自己,嫁嫁和小齡都有大恩,斷界城之後,她脫離了将近七百年的桎梏,性情也溫和善良了許多,洛書之後,他便再不曾将她當做外人。

司命聽着寧長久的話語,不知是喜是悲,她輕輕拂袖,轉身離去,話語清冷依舊:“平日裏與你們小大小鬧便罷了,但神女自當無瑕。我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

說話間,她輕無聲地推開了門,身影隐沒在月色之間。

屋內寂靜了許久。

“雪瓷姐姐都走了,還看什麽呢?”陸嫁嫁道。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笑道:“本官替你打贏了官司,你應當如何報答本官呀?”

陸嫁嫁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叱了一聲:“狗官!”

夜色溫良。

閨房間上演起了兵法。

陸嫁嫁擺出了空城計。

寧長久暗度陳倉,揮戈而入。

……

……

夜色平靜。

九幽殿下,冥府之中,那是他們所看不見的地方。

黑裙繁瑣的少女立在王座前,身軀顫抖。

王座之後,那條羽蛇的白骨緩緩蘇醒。

黑暗之海下的國中,許許多多的白骨碎片向着這裏彙聚而來。

“我們才是一體的,等我徹底蘇醒,冥國便能恢複往日的榮光,這是我們追逐千年之事,不是麽?”

白骨似在說話。

九幽看着它,許久後問道:“那她呢……她怎麽辦?”

白骨羽蛇道:“你們相識才多久,真把那小丫頭當成姐妹了麽?君王的道路永遠是孤寂的,她早晚會先你死去,既然悲傷遲早都會到來,那不如提前将所有的羁絆斬斷。”

黑暗中,少女的哽咽聲傳了出來。

“我……我明白了。”

……

……

(感謝書友薪火ing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與鼓勵!麽麽噠)

第 325 章 :人間天上

長虹劍影高挂于雲上,人間仰頭無法望見。

寧長久如來時那樣,風餐露宿,披星戴月,他足下之劍卻長鳴不止,對這場久違的長途飛行很是興奮。

寧長久自劍上鳥瞰,荒野、森林、城市一一掠影而過,如龍起伏的群山裏,塵世間的風土樣貌遷移變幻着,三天後,一串較為眼熟的小鎮落到了視線裏。

這座鎮寧長久并未來過,只是先前在洛書樓與古靈宗的來回間匆匆撇過一眼。

他的靈力漸竭,心中忽生奇怪的悸動,猶豫片刻後,他折劍而返,飛向那處小鎮。

空中虹芒變細,他悄無聲息地落在小鎮之外的一座破橋上,并未驚起一片塵埃。

寧長久看着夜色中籠罩的小鎮。這座小鎮和過往所見的一樣,牆壁又高又厚,望樓,哨塔一概不缺,想來其間應是民風彪悍,村民也是拿起鋤頭就能去打妖怪的好手。

寧長久認真注視了一會兒,并未發現什麽異樣。

正午的陽光落在身後,橋下水面泛着粼粼的波光。

寧長久擡足落下,縮地成寸間來到了小鎮的門口,他取出了一封有古靈宗徽印的文書,遞給了小鎮的守衛,守衛沒見過這麽高級的火紋,但他們也只是抵禦魔物和惡妖的,對人族很少會有阻攔。

一襲青衫的寧長久走入鎮中。

鎮中随處可見石灰牆,地上到處都是堆積的瓦礫,濃郁的鹹腥味傳來,那是鎮民在家門口挂着的獸肉。這裏與當初蓮田鎮的風情大不一樣,蓮田鎮充滿了詩情,而此處卻凸顯着荒蠻。

青衫少年走過小鎮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屋頂上,一只正幫着老農修繕房子的小猴子也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寧長久并未在意,只是憑借着直覺向前走的。

漸漸地,四周人影稀疏了。

小鎮之後,寧長久看到了一條緩緩流動的河流,河流上浮滿了漂萍和水藻,水面碎金浮滿,搖曳的水草中,勾勒着并不完整的,佛堂的影。

寧長久擡起頭便看到了那座古老的佛堂。

這座佛堂是兩層式建築,木門木樁都是規整的矩形拼接成的,而它外圍的木制結構确實纖細的、精巧的,它們承蒙歲月的洗刷已久,漆光都已褪盡,看上去像是年邁的桉樹樹幹。

寧長久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裏面沒有妖人的氣息,也沒有高人的氣息,誦念聲平靜地傳出,無悲無喜。

寧長久越過橋,走入了佛堂之中,也如尋常香客。

入了佛堂,他停下了腳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角落裏——那是一個頭發蓬亂,衣着髒兮兮的老頭。

寧長久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瘋了。

老人擡起頭,眼睛卻徹亮得不似瘋子。

寺廟的和尚恰從裏面出來,寧長久詢問了一下關于這個老頭的事。

和尚告訴他,這是一個從西面過來的老頭子,他拄着根爛木頭杖子,到這裏的時候,腳都磨得稀爛了。沒有人願意收留他,我們廟裏本着慈悲為懷的心,就将他留下了。

寧長久問:“從西邊?多遠的西邊?”

和尚想了想,道:“倒是有人來找過他,據說是他的兒子,來接他回去。”

寧長久問:“他不走麽?”

“嗯。”和尚答道:“他說自己不認識這個兒子,要呆在這裏,死活不肯回去,于是他兒子給了廟裏一筆養老錢,獨自一人走了。”

“他兒子是哪裏人?”寧長久問道。

和尚答道:“好像是颠寰宗附近的。”

寧長久輕輕點頭,道:“多謝法師解惑。”

和尚問道:“你認識他?”

寧長久道:“不認識,我是前來燒香求緣的,忽然看到這個老頭,有些好奇罷了。”

“求緣啊……”和尚點了點頭,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道:“香火門口有售的,千萬別用其他地方的香火燒,佛祖不認,燒了也是不靈光的。”

寧長久笑着點頭。

他買了幾捆香,給襄兒,嫁嫁和小齡都燒上,對着神敬了敬,并未跪拜。和尚見他出手大方,又前來推銷新出的香火,寧長久微笑着婉拒,從寺廟中走出,來到了老人面前。

他看着老人,老人也看着他。

寧長久确認自己沒有見過他,但不知為何,他總有些奇怪的熟悉感。

“我是對的嗎?”老人看着他,忽然定定地開口。

寧長久不解,但他想了想,順着他回答,道:“你是對的。”

老人的瘋癫症像被激起來了:“若我是對的,那世界就是假的!世界是錯的!”

寧長久皺眉,不解其中玄機,思忖道:“若你是錯的呢?”

老人瞳孔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來,他怔神許久,聲音沙啞道:“若我是錯的,那這是哪裏?我又怎麽會在這裏?”

老人擡頭看天,正視太陽,瞳孔半點不畏光。

寧長久隐約覺得,他話中藏着什麽,又問:“你從哪裏來?”

老人癡傻了半天,辨認了許久,擡起手,指向了北邊,道:“我從那裏來。”

寧長久輕輕搖頭,指向了另一個方向,道:“你兒子說,你是從西邊來的。”

老人話語無比地堅定,他指着北方:“我從那裏來。”

寧長久問:“那你來這裏做什麽?”

老人道:“我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我想……找回來。”

“在哪裏丢了東西?”寧長久問。

“黑暗裏!”老人斬釘截鐵,臉上充滿了發自內心的驕傲:“黑暗裏有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

寧長久問:“到底是什麽,我可以幫你一起找。”

老人癡癡笑笑忽又老淚縱橫,道:“我想不起來,我覺得,我能把它找回來的,但……沒有時間了。”

他擡起頭,看着天空。

寧長久忽地從老人的身上感知到了一縷氣息,那是一種玄妙得難以言喻的氣息,似飛上九天蒼穹的蒲公英,也似落到大海深處的白雲。

這種玄妙的,令人動容的氣息遠在紫庭之上……

五道巅峰?!

寧長久心緒劇震。

但……無論怎麽看,他眼前都只是個普通的老者,沒有一絲一毫的靈力,看上去也只是七八十歲的模樣。

可這道境又是怎麽回事?

老人似乎自己也沒有察覺到什麽異常。

他看着天空,不停地瘋癫似地自語:“若我是錯……若我是對,若我是對,若我是錯……若我……”

寧長久立在他的身邊,沒有說話。

某一刻,老人像是從夢中驚醒,他的眼睛騰起了驟然的亮芒:“我是對的!我一定是對的!”

哐當。

晴天霹靂。

先前還明媚的天空忽地下起了一場暴雨,和尚們從門外進來,抱怨着喜怒無常的天氣,他們看了寧長久一眼,問道:“施主別站外面淋雨,外面佛光普照不到,淋了雨可是容易惹上風寒的,額……施主?”

一襲青衫的寧長久立在原地。

他的肩膀被雨水打得濕潤。

和尚湊了過來,正想說話,忽也怔住了。

少年身前,老人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

“他死了。”寧長久說。

和尚從錯愕後回過了神,道:“唉,死去對他而言或是種解脫吧,我學禪不久,背不出什麽妙理,等到時候我讓師父過來,完完整整誦念一篇經文超渡一下,為他讨個好些的來世。”

寧長久看着他,确認了幾遍自己沒有看錯後,平靜開口:“他三個月前就死了。”

和尚一怔。春雨鞭在背上,寒意猛地激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他連忙豎掌念了句阿彌陀佛,顫聲道:“佛門重地,施主可別吓唬人啊。”

寧長久立在雨裏,沒有說話。

和尚愈發覺得不對勁,心想瘋症不會是傳染了吧……他立刻偻着腰,跑回了廟裏。

寧長久看着老人。

他方才沒能攔住老人的死亡。

因為他确實早就已經死了……可如果他早就死了,那這三個月裏,住在他身體裏又是誰?剛剛和自己講話的瘋子又是誰?

寧長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靈犀之意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和尚再次出廟時,那位青衣施主的身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唯剩老人冰涼而孤寂地躺在地上。

和尚擡起頭,寺廟的上空懸挂着彩虹。

……

寧長久已禦劍離去,他用搜魂的秘術尋遍了老人的身體,沒有尋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是一個普通人,一個三個月前就已經死去了的普通人。

他相信,自己和這老者的相遇絕非偶然。

他甚至覺得,自己曾經在哪裏,見過或者聽說過他。

但他什麽也想不起。

寧長久禦劍而回,古靈宗距離自己,已算不得遙遠。

……

……

古靈宗。

山岚的樹木已吐出新蕊,夕陽映照着山岚,萬物靜沐其間,如一扇扇暖紅色的屏風。

司命立在通往九幽殿的鐵索橋上,萬丈懸崖在她身下靜默,女子漆黑勾勒的裙袍承托着暖陽。她沒有了平日裏的微笑,氣質沉靜內斂,好似從人間抽出了身子,褪去了滿身凡塵,将神國離世的旗幟披回身上作為她的裙。

陸嫁嫁從九幽殿中走出,寧小齡蹦蹦跳跳地跟在她的身後。

陸嫁嫁走過橫跨險峰的吊橋,輕聲問道:“姐姐要走了?”

司命螓首輕點。

陸嫁嫁道:“你是古靈宗宗主,哪有宗主這樣擅自離去的道理?”

司命道:“我終究有我自己要去的地方。”

陸嫁嫁問:“神國麽?”

司命道:“我也不确定,但我總覺得,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有未知的使命在等待着我。”

這番話語很缥缈,陸嫁嫁聽得如墜雲霧,她微微賭氣道:“你是怕夫君回來吧?”

司命淡淡一笑,道:“怎麽?是妹妹不堪鞭 笞,想要姐姐留下為你分憂。”

陸嫁嫁對于她的許多話語總是無奈的。

司命道:“最後一天了,陪我走走吧。”

陸嫁嫁輕輕跟上。

寧小齡一躍躍到了司命的肩頭,熟稔地纏在她在頸間。

司命揉了揉寧小齡的腦袋,道:“姐姐走後,就沒人會欺負你了。”

寧小齡委屈道:“姐姐為什麽要走呀,是小齡的尾巴不好捏了嗎?”

司命摸了摸她的耳朵,道:“小齡可別真成狐媚子了。”

陸嫁嫁輕輕走在她的身邊,道:“真的不等等長久了嗎?放心,我就說這幾個月姐姐待我很好就是了。”

“嗯?難道我待你不好麽?”司命反問。

陸嫁嫁屈服道:“當然是……很好的。”

司命道:“希望下次再見之時,妹妹已是五道劍仙了。”

“嗯,我不會懈怠的。”陸嫁嫁嘴上如此,心中卻難掩失落。

兩人一狐行過吊橋,看着環繞的十峰,又越過蒼茫的夕色,一同去眺望落日。

日暮西山,卻依舊需要仰望。

整個世界渺小了下來。

陸嫁嫁白裳如雪,青絲垂過腰 臀,司命黑裙似夜,銀發順着香肩玉背流瀉,至腳踝處搖晃。她們的臉頰上,光照漸暗,黑夜将她們無與倫比的臉頰包裹了起來,唯剩一雙眼眸還映着星輝般的光芒。

“洛書樓中,得知你并非書中人,而是真實存在之時,是我百年來最開心的事之一。”司命忽然說道。

“我也是。”陸嫁嫁眨着眼睛,誠懇問道:“其他的最開心的事是什麽呀?”

司命說道:“罪君年過去的時候,第一次離開斷界城,看到滿天星光如水的時候,還有除夕夜,我們一同去看煙花的時候……”

司命冷漠的冰眸裏,流露出了難掩的情感,像是冰川間凝結的翡翠。她靜立着,對着漫山的夜,倏爾又輕輕笑了:“當然,美中不足的是,這些事都有寧長久在邊上,要不然就真是值得懷念的美好記憶了。”

陸嫁嫁看着她淡緋色的唇光,想着若是有夫君在一旁撐腰,自己就敢嚴詞罵她嘴硬了。

陸嫁嫁問:“你走之後,這古靈宗的宗主怎麽辦?”

司命道:“冥府之下不是有個冥君後人麽,再不濟還有小齡,你讓小齡在那裝腔作勢,你在後面垂簾聽政就好。”

陸嫁嫁蹙眉道:“怎麽聽着我和老妖婆似的。”

寧小齡附和道:“小齡聽着也覺得自己和老妖怪似的!”

司命微笑道:“那你們這兩頭大小狐貍精,就等着寧大惡人回來降妖除魔吧。”

陸嫁嫁心想,可惜大魔王要跑掉了。

她看了看逐漸暗沉下去的天空,知道寧長久一時半而也回不來的。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只是恍然發覺時,回首一看,便只覺得時間短暫。

“回去吧。”司命忽然轉身,向着九幽殿的方向走去。

陸嫁嫁好奇道:“回去做什麽?”

司命道:“自然是替我将奴紋解了,怎麽?難不成姐姐還會真任由你破至五道一雪前恥麽?”

陸嫁嫁掙紮道:“不對稱就不好看了。”

司命冷冷道:“那要不姐姐給你紋兩個對稱的?”

陸嫁嫁無奈跟了上去。

房間裏,陸嫁嫁與司命經過了一番儀式,解開了左腿內側的火紋。

司命掩上裙擺,赤嫩的玉足履過涼夜。

寧小齡正趴在窗臺上,搖着尾巴,眼巴巴地眺望着。

司命從屋中走出,踩在滿庭的梨花玉瓣上。

陸嫁嫁也走了出來,她忽然問了一句:“雪瓷姐姐……喜歡夫君嗎?”

這句話落到寧小齡的耳朵裏,驚得寧小齡差點從窗臺上摔下去。

她幹巴巴地坐着,假裝自己什麽也沒有聽到。

司命卻沒什麽神色波動,她向前緩步走着,銀發款擺,如掃過庭院的風。

“我是神官,但我不愛世人。”司命這樣說着,神色認真。

她向着門外走去。

寧小齡蹦跳了上去,遞過自己的尾巴,道:“姐姐不要走。”

司命輕笑着拎起她的後頸,将她放到了地上。

寧小齡眼巴巴地看着她。

司命走出了門外。

……

劍閣。

柳希婉坐在懸空的洞天裏,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褶裙,雪足在虛無的水波中晃動,目光注視着夕陽西沉。

柳珺卓走到她的身後,問道:“婉兒,一起去麽?”

柳希婉道:“不了,我一人在閣中,靜心修劍便好。”

柳珺卓嘆息道:“不管你去或者不去,你始終要記得,你如今是劍閣的弟子,而不是任何人的劍,你是你自己的主人,明白了麽?”

柳希婉輕輕點頭:“道理我都明白的。”

“是做不到麽?還是情已不知所起?”柳珺卓淺笑着問。

柳希婉堅定道:“我雖被師姐騙着選了女子,但我的道心始終堅定,我只是将他視為一生之敵罷了。”

柳珺卓也未追問,道:“這樣最好。”

柳希婉問:“師姐打算怎麽把劍贏回來啊?”

柳珺卓道:“若他講理,我願意指點其劍術作為交換,若他不願,那便只好再賭。”

柳希婉蹙着眉,不自信道:“還賭?賭徒賭急眼了,可是容易把自己都搭進去的。”

柳珺卓道:“放心,這次師姐有分寸的。”

柳希婉點頭道:“嗯,張久詭計多端的,師姐千萬小心!”

柳珺卓平靜颔首,目光眺望水色。

柳希婉問道:“對了,師姐,我們的敵人……到底是什麽啊?這世上,有誰配做劍閣的敵人?”

柳珺卓道:“我也沒有見過,甚至他們是否存在,我也不敢确定。”

“未必存在?”柳希婉更加雲裏霧裏了。

柳珺卓道:“嗯,我們劍閣一共十四人,若那場戰争真要爆發,那屆時,劍閣中每兩人,便負責牽制其中一人……這也是劍閣弟子總共挑選了十四人的原因。”

“什麽?”柳希婉露出了震驚之色:“大師姐是天下第二,姐姐是天下第七,有哪個宗門的大弟子需要你們聯手才能牽制?”

柳珺卓輕笑着嘆息:“我們……也未必夠,不過無妨。”

她話語頓了頓,洩露了一些天機:“等到神谕降臨,我們都将被賦予真正的神性,你,以及劍閣中所有的弟子,只需盡快修至紫庭巅峰,然後慢慢等待那一天到來就好。”

柳希婉輕輕低下頭,她并不知道師姐口中的敵人是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将來所要牽制的,是哪一位。

……

……

白銀雪宮。

純銀澆築的王座上,一個少女坐在其間,像是雪色的琥珀。

她渾身上下皆是純淨之白,帶着萬靈皆須仰望的威嚴與無可企及的美。

她像是沉睡了無數年,容顏安靜,不摻雜任何的情緒。

而今日,這位白銀雪宮無上的存在卻緩緩睜開了眼。

她的眼眸亦是純白的顏色,好似一層薄薄的玉,其後是将熔未熔的銀。

她從王座上起身,雪白纖細的身軀躍下。

覆在身軀上的白銀長裙瞬間崩解,布料紛飛、拼湊,頃刻化作了一身裁剪貼身的神袍,将她襯得萬分威嚴。

白藏從雪宮神殿中走出,立于銀河之下的神官與天君恭候多時,躬身行禮。

“銀河之下,萬物萬事無可遁形。”神官輕聲說道:“一切皆如神主所言,最終的位置已然确定,當初罪君便是在那裏,無功而返。”

白藏道:“若非罪君,此事不知該瞞到何時。”

他們說的便是斷界城,斷界城的存在,對于神主的全知全能是一種侮辱與蔑視。

“人間所能獲取的,最強的,也是最後的力量便藏于斷界城中,神主大人打算何時啓程?”天君恭敬問道。

白藏道:“昆侖出,月國現,屆時,我将投影人間,親自揭開這瞞天之秘。”

……

……

陸嫁嫁看着門外的庭院。

庭院梨花堆雪,司命已不見了蹤影了。

寧小齡也靜靜地看着。

忽然間,她的耳朵一跳,豎了起來。

接着,她的爪子立刻捂住了肚子,身體從陽臺上摔了下來,疼得滿地打滾,嘤嘤地叫個不止。

陸嫁嫁大驚,立刻跑到了寧小齡的身邊,注入靈氣,焦急道:“小齡,你怎麽了?”

“權……柄……啊。”寧小齡渾身顫栗,神色痛苦至極,仿佛體內正有氣流橫沖直撞,撕裂着她的身軀:“權柄之力……我,控制不住了……啊!”

聽着少女的慘叫,陸嫁嫁心急如焚,她渡着靈力,努力護着寧小齡的身子,但只見寧小齡痛得滿地打滾,自己的護體靈力好像根本無濟于事。

“啊……師父嗚……”寧小齡九尾亂顫,在庭院間滾個不停。

慘叫聲裏,原本阒無人影的院間,一道熟悉的身影再次浮現。

“怎麽了?”司命從夜色中走來,眉角亦寫着焦慮。

她本就沒有走遠,于遠處的檐角駐足遠眺了一會兒,然後看到寧小齡忽然痛得滿地打滾,她并未多想,立刻回來了。

寧小齡捂着自己的肚皮,道:“司命姐姐……痛……嗚嗚。”

司命的手覆在她的身上,她以識海探知,并未察覺到什麽異樣。

司命心中生疑。

“小齡,你到底怎麽了?”司命問道。

寧小齡聲音斷須道:“姐姐,我答應過你的……我答應,等師兄回來……我,我會提醒你,你看,我沒有食言吧。”

寧小齡臉上的痛苦之色被狡黠代替了。

她對着司命眨巴了一下眼。

司命神色一震,揚起手,怒道:“好你個死狐貍精,敢騙姐姐,看我今天不掐爛你的尾巴!”

陸嫁嫁微愣,還沒反應過來。

門外,一個熟悉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誰要欺負我家師妹?”

第 324 章 :劍氣縱長虹

寧小齡用小爪子捂住了眼睛,表示什麽也沒有看到。

陸嫁嫁身軀微震,她腳步稍頓,回過頭,看着司命冰雪清妍的眸,道:“雪瓷姐姐還有什麽事麽?”

司命隔着雪裳捏着尾巴,拽了拽,然後看着陸嫁嫁沒什麽變化的臉,冷哼了一聲:“沒意思,也不知道那店家做出這種東西是幹什麽用的。”

陸嫁嫁想了想,道:“或許……只是可愛?”

“可愛?”司命淡淡道:“那我為何不養只真狐貍?”

寧小齡聽着她們的對話,很震驚:“什麽可愛呀,師父那種東西……”

陸嫁嫁有意無意地瞪了她一眼,寧小齡乖乖閉嘴。

“什麽?”司命見她欲言又止,忍不住問道。

寧小齡狐貍耳朵一豎,轉移話題道:“養什麽真狐貍呀,姐姐是不愛我了嗎?”

司命看着她毛絨絨的,會動的耳朵,揪了揪,心中柔軟,道:“姐姐若是不愛你,陪你演這麽久的戲做什麽?”

寧小齡甜甜地笑了笑,小臉頰在司命的脖頸間蹭了蹭,司命微微一笑,很是滿意。

而寧小齡蹭的時候,立刻給陸嫁嫁使了個眼色,陸嫁嫁會意,輕輕掙開了司命的手,道:“我先去收拾屋子。”

司命并未糾纏。

陸嫁嫁回到屋中,她掩上了門,看了看牆壁上的挂歷,嘆了口氣。

半個月前不就說離開天榜了麽,怎麽這麽久還沒回來呀……

不對,天榜回來,至少需要一個月的功夫呢……是自己心焦了。

陸嫁嫁輕輕打散思緒,她透過門縫向外看了一眼,确認司命沒有追來。

她緩步走到屋中。

屋中的被褥早已整整齊齊地收拾着,桌案上茶具倒扣,清洗整潔,一切皆井然有序。

昏暗的屋中,陸嫁嫁在桌邊緩緩坐下。

她燃起了銅爐,手輕輕熨着,驅散春日的微寒,女子目光平視,越過花格子窗,越到窗外的庭院裏,院中,梅花換作了梨花,堆成滿庭芬芳。

陸嫁嫁繼續修行。

日以繼夜的修行。

她恍然間回到了當初深淵邊結廬的日子裏,每一天的修行都充滿了動力。

昏暗的屋中,萬千劍訣流淌周身,如脈脈山泉,盈盈流動,陸嫁嫁容顏沉靜,臻入了忘我之境。

暗影驅散,屋子被照得明豔。

花格子窗邊投下的影子由傾斜變得端正,然後再向着另一邊偏移,光芒也由昏轉明,最後化作了淡淡暈開的橘色,好似暮秋時堆積在窗外的楓葉。

夜色漸闌。

陸嫁嫁輕輕吐了口氣,屋中半透明的劍影縷縷飛回,落入衫間,袖間,襟間,發間。

敲門聲忽然響起。

是司命的聲音。

陸嫁嫁沒由來地緊張了些,道:“雪瓷姐姐進來吧。”

司命推門而入,手中提着紅漆木盒,盒紅飄出了糕點的香味。窗外梨花已經沉眠,這香味便顯得尤為馥郁了。

司命将糕點盒子置在桌上,伸手揭開了木蓋子,白霧噴了出來。

司命道:“終日修行,真當自己是仙子便可不食煙火了?”

本來就可以不食煙火啊……陸嫁嫁默默地想着,明明是你自己在斷界城沒吃過,上來就吃個不停!

陸嫁嫁敢怒不敢言,微微一笑,道:“謝謝姐姐的關心了。”

兩人對坐着,芊芊玉手落入盒中,将糕點輕輕挑起,送入柔軟的唇間。

吃過糕點之後,司命的心情更明媚了不少,她慵懶地舒展了一番身子,冰眸落在陸嫁嫁的身上,道:“可還習慣?”

陸嫁嫁心中咯噔一下,立刻裝傻道:“這家糕點雖不如上一家那麽甜,倒也是吃得習慣的。”

司命道:“與我裝傻?”

陸嫁嫁抿着唇,支支吾吾道:“尾巴……也是蠻可愛的。”

司命輕哼了一聲,道:“這店家把狐貍尾巴做得這般逼真,真就只是裝飾品麽?既然這般不實用,買的人為何絡繹不絕?”

陸嫁嫁正了正心,理直氣壯道:“當然啊,狐貍尾巴是從狐貍的尾椎裏延伸出來的,我們人又不能這樣,當然只能系在腰帶上當挂飾了。”

司命眯着眼,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陸嫁嫁很是冷靜,反問道:“要不然還能怎麽放?”

司命仔細想了想,除了懸挂在腰間,這狐貍尾巴似乎也沒有其他挂的地方了。

哎,真是無趣……

她伸出手,合上了糕點盒子,瞥了一眼她橫放在桌上的劍,忽然問道:“你以前是不是有柄劍的?”

陸嫁嫁點頭道:“嗯,叫明瀾,後來被夫君帶下了深淵,再後來就沒有了。”

司命笑了笑,道:“原來那柄劍叫明瀾啊。”

陸嫁嫁微怔,道:“怎麽了?”

司命道:“那柄劍我見到的時候已是破銅爛鐵了,但終究是我打壞的。”

司命過去與寧長久曾是敵人,她是知道的,并且有些欽佩和生氣于寧長久的策反能力,嗯……兵不血刃。

“明瀾劍是姐姐打壞的?”陸嫁嫁故作吃驚。

司命輕輕颔首。

陸嫁嫁道:“劍沒傷着姐姐吧?”

司命伸出手,戳了戳她的額頭,氣笑道:“裝什麽裝?真當姐姐是傻子?”

陸嫁嫁也笑了起來,道:“我如今劍體已成,不需佩劍了,姐姐不必為我操心的。”

司命反對道:“不可,等到真正生死對決,你才知道,有沒有一柄神兵利刃,差距是有多大了,尤其是……和神明對戰的時候。”

“神明?”陸嫁嫁一驚。

司命嗯了一聲,道:“傳說中,人間曾鑄就過仙弓神刃,斬殺過高高在上的神祇。”

陸嫁嫁不由自主地擡起頭,目光越過窗子,望向了外面蒼茫的夜色,道:“這麽多年過去了,想來當初的神兵也早已毀去了吧?”

“是啊。”司命道:“中土之中還殘留着一座大鼎,據說就是當年的神兵之一,只是污染嚴重,哪怕強取了,估計也是廢銅爛鐵了。”

陸嫁嫁心中泛起了無由的傷感:“神兵仙刃已都不堪歲月,又何況人?”

司命淡然一笑,她随手将一绺銀絲挽至耳後,緩緩起身,道:“放心,姐姐毀了你的劍,今後會賠你一柄品階遠超過明瀾的劍,它将來或許……能随你一同不朽。”

司命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泛着微微的清意。

陸嫁嫁也不知該不該當真。

“先謝過姐姐了。”陸嫁嫁說道。

司命淺淺一笑,緩緩走到榻邊,随手解下了一個挂在床頭的狐貍尾巴,手摩挲着末梢尖尖的、圓滑的鐵錐。

她買了許多狐貍尾巴,主要原因是因為它們好看。

原本以為會有什麽妙用,可惜……

“這個真的只是挂腰後的?”司命還想掙紮一下。

陸嫁嫁一拍桌子,斬釘截鐵道:“當然!”

司命把玩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便随手挂在床頭了,道:“對了,我走之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可別總被那惡人欺負,和個小怨婦似的。”

陸嫁嫁微驚:“姐姐要走了?”

司命點頭輕笑,道:“着什麽急,我還能再陪你十來天的。”

“為什麽要走?”陸嫁嫁問。

司命笑道:“你以為你陪了我這麽久,就能把你的傻勁傳染給我了?”

“……”陸嫁嫁委屈。

司命道:“我知道你還想等着那惡人回來,聯合着報複我呢,這點忍辱負重的小心思,就差寫在臉上了。”

陸嫁嫁低聲道:“哪有……”

司命微笑道:“總之你的計劃得逞不了了。”

陸嫁嫁心生不舍,不悅道:“姐姐就因為這個離去?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些吧。”

司命話語很輕:“我還有自己的事要做,很重要的事。小齡的事想來無礙了,等到冥君成典那日,我興許會回來看看……這幾個月我很開心,謝謝你們陪我。”

陸嫁嫁道:“那為什麽十天後就走?”

司命自信滿滿道:“寧長久回來,至少還需要十五天的時間,但他這個人,總能得到點奇怪的機遇,吃一塹長一智,十天後走,最為穩妥。”

……

中土大地上,劍虹貫穿西東。

寧長久腳踩昆侖劍,禦劍破空。

這柄劍似蒙塵匣中太久,越飛越快,越飛越快,劍光斬氣破風,轉眼要比來時幾乎要快過一整倍了。

第 323 章 :雪過春來,前世今生

白鶴真君的屍體躺在地上,鮮血從斷頸處湧出,發出濃郁的、新鮮的腥味,将少年的眼眸都染得赤紅。

寧長久低着頭,像是幹癟的皮球,他的膝蓋無力地壓着斷頸,殘破的衣袂染着血,在馳過峽谷的寒風中顫抖着。拄着的劍輕而易舉地刺破了岩石,陷入了小半截的劍尖。

寧長久保持着這個姿勢,像一座血腥的殺戮之像。

瞳孔中金光已經熄滅,他的傷卻沒有沒有好轉,原本壓抑的靈氣亂流反而爆發了出來,撕裂肌肉,掙開皮膚,不停地湧出,瞬間将他澆成一個血人。

山峰的兩壁沾滿劍痕,幹淨得沒有一絲雪,寒風不停地湧進來,像是要将他的鮮血吹涼。

三千世界裏,趙襄兒坐在水鏡前,白裙纖塵不染。水鏡中的畫面像是一柄劈入眸中的巨刀,她定定地看着,不悲不喜,沒什麽神采,只是峽中少年劍槽中淌下的血,似是會經過蜿蜒的地脈,流入她的眼眸裏。

師雨立在她的身邊,緊張地看着她。

“姐姐,不然我替你去看看吧?”師雨說道。

趙襄兒輕聲道:“不必。”

師雨看着水鏡中的人,覺得驸馬大人是真的危在旦夕了。

“姐姐放心,我會易容了過去的,保證不讓驸馬大人看到我的家世容貌。”師雨認真地說道。

“……”趙襄兒下颌微擡,眸光落在金發少女的身上,失笑道:“在你眼裏,他也是這樣的人麽?”

師雨心想,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明明都有家室了,還在外面沾花惹草的。我要是他,肯定每日在家抱着襄兒姐姐,哪都不去。

“我……”師雨不知怎麽說,只好低聲道:“總之姐姐莫要沖動。”

趙襄兒輕聲道:“不會。”

師雨點頭道:“嗯,他這樣的人,是該給些教訓的,否則到時候姐姐回去看到妻妾成群,成何體統?”

趙襄兒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搖頭:“他每多一個紅顏知己,我與他之間的羁絆便淡一分,這不正是娘親想要看到的事麽?”

“什麽?”師雨聽着這個說法,微微吃驚:“若是娘親有此意,先前那封婚書還有何用?”

趙襄兒靜靜地看着水鏡中的畫面,看着奄奄将死的少年,輕聲道:“我不知。”

說着,少女閉眸揮袖,打散了水鏡中的畫面。

“師雨。”她喊道。

“姐姐。”師雨回神,立刻應道。

趙襄兒輕輕掩住了自己右眸,手落下之際,指間懸停着一滴淚珠。她将此遞給了師雨,道:“布一場雨吧。”

師雨神色微變,道:“這怎可……姐姐為此折損道行,不值得啊。再過十來日便是諸法世界的磨煉,五道之契機不容有失,須保持精氣神的全盛才好。”

趙襄兒沒有回話,只是道:“你是姐姐我是姐姐?”

師雨咬唇沉默,片刻後極不情願地接過了這滴淚珠。

“知道了。”

……

隐世,不可觀。

千萬神佛金燈高坐的神殿裏,金影流動的帷幕中,觀主如常靜坐,絕妙的身影在層層帷幔間起起伏伏。

她的身前,亦鋪着一方水霧氤氲的鏡。

鏡中亦是那片雪峽,曾經的道觀七弟子傷痕累累地跪在地上,人與劍皆是紅色。

她也是只是靜看着,那雙似可看破諸世塵埃的眼眸卻未添半點顏色。

神殿之外,腰佩厚重古刀的二師兄越過千碑,從神道上走來。

一襲青裙的大師姐立在門口,反手握劍推出,橫攔在殿門之前。

二師兄看着大師姐,認真道:“師弟就要死了。”

大師姐道:“師尊還沒有發話。”

二師兄皺眉道:“師弟受傷雖重,但只要我們去了,救他不過是信手拈來之事,師尊究竟在忌憚什麽?”

大師姐道:“不可觀并非真正的隐世,在塵世留下的痕跡越多,這些蛛絲馬跡,便早晚會指明我們的所在。”

二師兄沉默良久,他收斂了平日裏的笑容,按着刀,認真問道:“師尊的狀态比我們想象中的還差?”

大師姐螓首輕點。

二師兄又問:“比之七百年前?”

大師姐道:“更差許多。”

二師兄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怎會如此?”

大師姐幽幽嘆息。

她過往也不相信,直到那日師尊對她說,時間已經被回溯過一次了。

心頭的驚濤駭浪雖已平複,但每每想起依舊會有餘波。

她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此刻身在何地。

“師尊自己也在想方設法解決當下的難題,我相信師尊能斬破困局的。”大師姐道:“只是如今……許多曾經被我們視為蝼蟻般的存在,在師尊狀态恢複之前,恐怕要重新掂量一番了。”

“你是說……”二師兄眼眸眯起,摩挲在粗砺刀柄上的拇指死死摁緊。

大師姐颔首。

二師兄看了一眼神殿,輕聲嘆息:“都怪我眼拙,當初在趙國的時候,未能認出小師弟,否則那時候就将他帶回來了,也省得現在這麽多的女人吸食他的精氣,消磨他的鬥志。”

大師姐懶得理會他的胡話,只是道:“小師弟自有造化。”

“造化?”二師兄無奈笑道:“小師弟的造化不就是女人麽,這次又是哪一位?”

他本是玩笑話,不曾想大師姐真的說道:“三千世界的那位。”

二師兄眉頭再皺:“朱雀神真不怕觸怒白藏?三千世界再為廣袤,可終究沒有真正的神明坐鎮,在白藏年裏更只是海上飄浮的舟,白藏若要撕破臉面,毀滅三千世界倒不算難事,只是須耗費些精力。”

“白藏不會這麽做。”大師姐說道。

“為什麽?”二師兄問。

大師姐道:“因為白藏并不關心朱雀要做什麽,她已得天藏神之心,徹底有恃無恐,她此刻的目标恐怕只有一個。”

二師兄問:“我們?”

“嗯。”大師姐說。

兩人陷入了沉默。

神殿之中同樣悄然無聲。

觀主能夠聽清殿門外的議論,但她并不在意。

她靜靜地看着氤氲水霧中的影。

寧長久依舊跪在雪峽裏,在洪流穿梭般的風中漸漸變冷。

他的頭頂,卻忽然飄來了一片雲。

……

寧長久不确定自己會不會死。

權柄的力量護住了心脈,但先前以修羅神錄強擋了白鶴真君的傾力一擊,他體內的經脈竅穴也被攪爛無數,且在變本加厲地惡化着,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這傷比自己預想中要重太多。

這是紫庭與五道之間相隔的刀山火海。

寧長久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也能感受到太陽穴突突的顫動,令人牙酸的風聲不停地掠過耳畔,痛意用撕裂感向他警示着死亡。

寧長久模糊的意識裏,許多存在于幻想中的記憶勾勒出了它的面目。

記憶中,他騎上了馬,在草原上馳騁,彎弓搭箭,身後盡是馬蹄踏翻青草的聲音,身側似有一張面容模糊的臉。

馬蹄聲遠去,龍吟來自蒼老的年代,好似詩句中的四面楚歌,太陽像是高高在上的懸鼓,砰砰砰地震響着,接着,他的身體好像也成了一張鼓,被人敲響着,随着天地齊鳴。

體內似是有什麽燒沸了,要頂破鍋蓋沖出來。

寧長久抿着唇,眼皮不停地打着顫,他不知道這些記憶來自哪裏,但意識虛弱之際,它們便争先恐後地湧了出來,好似觊觎瀕死父親財産的子孫後代。

寧長久竭力地睜開眼。

他以為自己睜開了眼。

擡起頭,天空中響起了戰馬載雲呼嘯而過的聲響。

轟轟轟!

一瞬間,寧長久以為自己瞎了。等到定神之後,他才看清,他的上頭高懸着九顆太陽。

太陽投下了熾烈了光芒。

金輝淌遍大地。

天地為熔爐,萬物為薪火。

他沒有覺得炎熱,隐隐約約間,他覺得這些看似耀目的陽光裏,藏着的是隐晦的、幽暗的、灰燼般的、不可見人的黑色。

他想驅逐這些包裹在光明中的黑暗。

于是他盯着太陽,下意識地将手伸到腰間。

他什麽也沒有摸索到。

太陽開始墜落,伴随着金烏聒噪的鳴叫。

他分不清是虛幻還是現實,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忽然間,有什麽東西蒙上了他的眼,那是輕盈的、迷蒙的東西,像是女子的衣袖。他看不清,也不知道那位女子是誰,但他覺得,這應是很美的畫面。

雪峽中,淅淅瀝瀝地響起了雨聲。

那是從天外飛來的一片雲,跨越高山和大海,來到了他的頭頂,澆下了瓊脂玉露般的仙霖。

雲只有他衣裳那麽大。所以這場雨也是為他一個人下的。

黃昏來臨,然後是夜色。

雨下整夜。

黎明在天邊湧起光線,潮水般将雪峽吞沒。

寧長久睜開了眼。

沒有死……他從冗長的夢境裏拉回了自己。

白鶴真君的屍體已經腐爛不堪。

他握着劍,從地縫中拔出,燎起劍火,将白鶴真君的屍體灼燒得一幹二淨。

他不确定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

他摸了摸自己赤裸的肩膀,傷勢猶在,盡是疤痕。但肩背卻也很幹淨,肮髒的血污都被雨水沖走了,像是有人貼着他大哭過一場。

寧長久立在原地,沉默良久。

他耗費了一些時間辨認方向,然後朝着雪峽的一頭走去。

他又走了很久,從清晨走到了日暮。終于,他離開了荒野,耳畔隐約有馬蹄聲響起。

山道上,一亮馬車迎面駛來。

“還載客麽?”寧長久開口問道,聲音有些沙啞。

馬夫看着他光着膀子,滿是恐怖傷痕的模樣,吓得牙齒打顫,不敢說話。

寧長久不知從哪裏摸出了一錠銀子,遞給了他,然後平靜地走入了車廂裏。

馬夫摸着這錠銀子,咬了咬,許久之後,他低聲問道:“客人要去哪裏?”

寧長久道:“随便哪裏,我只是想坐坐。”

馬夫恭敬道:“我此行是去接人的……親戚,是個小戲班子,要送去京城,不太能耽誤。”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請便。”

馬夫欲言又止。

寧長久道:“放心,我是好人。”

馬夫心想你這模樣,看着也不是好人啊,但他也不敢質疑什麽,策馬揚鞭,載着這個奇怪的客人向着前方駛去。

寧長久靠在颠簸的車廂裏,閉目養神。

馬夫惴惴不安地駛着車,過了一會兒,車廂內男子的聲音再次幹燥地響起:“有衣服嗎?”

……

寧長久披上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裳,那衣裳并不合身,至少遮掩住了滿身的傷勢。

他後腦枕着車廂的木壁,靜靜地想着什麽,似在假寐。

許久之後,他才呢喃着睜眼:“師尊,你到底是誰呢?”

睜開眼時,他才發現,車廂中又坐上了三個人,三個皆是普通人,一個老人與兩個小孩,普通到自己的神識都沒提醒他有人到來。

老人拉着個箱子,少年少女約莫是十一二歲的模樣,他們躲在老人的左右手,目光畏懼地看向寧長久。

寧長久主動開口,像普通人那樣拉家常,道:“你們是去唱戲的?”

老人聽他話語溫和,少了些戒心,點頭道:“城裏戲班子缺人手,我與他們是老相識了,便帶着兩個徒兒去幫把手,順便鍛煉一下他們。”

寧長久點點頭,笑道:“老人家的兩位徒兒都是好胚子。”

老人聽了,心情好了不少,對這個唐突出現在馬車裏的人,印象有所改觀。

“你是讀書人吧?”老人問道。

寧長久輕輕搖頭,道:“沒看過什麽正經的聖賢書。”

老人看着他脖頸間的傷,皺起了眉頭。

寧長久笑道:“在山裏遇到了老虎,打了一架,險些死了。”

“老虎?”小男孩眼睛一亮:“多大的老虎啊,哥哥你是俠客麽?”

寧長久道:“能夠殺死老虎,并不能稱為俠客。獵人也能殺死老虎。”

小男孩一本正經道:“那獵人也是俠客。”

寧長久微笑不語。

小女孩的咳嗽聲突兀地響起,她先前一直沒有說話,似是怕驚動這個少年,一直在強忍喉嚨間的癢,此刻一口氣咳了出來,彎着腰,小臉皺得痛苦。

老人看着她,嘆了口氣。

小男孩連忙安慰道:“放心,到了城裏爺爺會帶妹妹去找好醫生的,咳嗽不是什麽大病,一定能治好的。”

小女孩用力地嗯了一聲,又咳了一陣。

寧長久看了眼小女孩,問道:“你們是去京城演什麽?”

老人答話道:“這年頭戲也不好做,大家喜歡看什麽,就演什麽了。近日又新了班戲,演最近風頭最盛的少年俠客的故事。”

“少年俠客?”寧長久問。

老人笑了笑,道:“是啊,就是那個叫張久的,現在坊間都在流傳他的事跡和來歷,許多班子已經搭臺唱了起來,我們的本子寫慢了,得抓緊排演,否則等這波熱潮過去,錢就不好賺了。”

“張久……”寧長久沉吟片刻,搖頭道:“倒是沒怎麽聽說過,不知有何事跡啊。”

“唉,那等仙家名門的弟子,我們這些老頭子哪裏知道啊,無非是寫點皇帝的金扁擔,貴妃娘娘的白饅頭,靠這來逗樂咱的衣食父母開心,賺點活命錢。”老人說着。

寧長久道:“我能看看本子麽?”

老人沒有拒絕,将臺本遞了過去,寧長久接過翻了翻,只見上面寫的故事都很老套,看上去好似是一個模板,只是把主角名字塗了,換上了新的。

在這個故事裏,張久出身寒門,父母雙亡,有一個青梅竹馬,後來他發現,青梅竹馬竟是龍女,龍女是下凡歷練的,最終被惡龍帶走,回到了自己的城堡,張久痛心疾首,為了救回她,從寺廟的佛陀神像前拔出了絕世神劍,翻山越嶺,去尋找自己的青梅。

故事裏的他非常的專一。

寧長久嘴唇抿起,安靜地笑了一會兒。

“怎麽了?”老人看着他的笑容,問道。

“寫得挺好的”寧長久道:“只是這張久未免太癡情了些,這尋人路上,想來是該遇到些紅顏知己才對的,那樣才會使得故事妙趣橫生。”

老人皺起了眉,道:“神仙眷侶,自當雙宿雙飛,長相厮守。弄個三妻四妾的,像什麽話。又不是凡間那些龌龊的富商貴族。”

寧長久一愣,啞然失笑道:“老先生教訓得是。”

說話間,小女孩又咳嗽了起來。

老人安撫了一會兒小女孩,随後收好了話本,馬車漸漸駛入城裏,鑼鼓聲遙遙傳來,老人戲也跟着來了,随口哼唱了幾句。

寧長久問道:“先生唱的什麽?”

老人道:“一些個傳爛了的神話故事,沒什麽好聽的。”

寧長久笑了笑,忽然道:“我到了。”

說着,他卷簾而出,臨走之前他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腦袋。

小女孩懵懂地回過神時,這位哥哥的身影已經遠去。

空寂的曠野上,白虹高挂,寧長久足下踩着劍閣之劍,以比來時要快上許多的速度禦空而行。

他看着天空。

隐隐約約間,他似乎看見自己那片天空的雲被撥開了,露出了其後琉璃般閃動的光彩。

寧長久知道,那是五道。

他已真正來到了紫庭巅峰,觸及到了那個玄妙境界的門檻。

這是上一世,他十六歲便來到的地方。

但寧長久相信,他如今可以走到更遠。

只是白鶴真君未能助他破境。

他尚欠缺一個契機。

……

……

時間轉眼又是半個月。

古靈宗。

寧小齡坐在王座上,搖着九條毛絨絨的大尾巴,皮囊看上去美豔而威嚴。

她左手的爪子抓着小巧的竹筒,右手的爪子抓着師兄留下的書,一一對照着什麽。

司命從殿外緩緩走來,寧小齡一下子收斂了尾巴,正襟危坐。

天氣漸暖,窗外春意盎然,司命的穿着也很春意,她披着一身單薄的袍子,衣袍貼身勾勒,高高開叉,露着修長緊致的玉腿,整身裙袍只在右腰之側搭着兩個搭扣,裏面則未着他物,有種随時要繃開的感覺。

這是司命平日裏的睡袍,她時常穿着這個在陸嫁嫁與寧小齡的殿中來回。

寧小齡耳紅心跳的,也不敢多看她。

司命問道:“對照得怎麽樣了”

寧小齡道:“差不多了!按着師兄整理出來的名單,我都對了一遍,嗯……還有四家離得最遠的宗門還未送到,想來一個月內也能到的。”

司命走到她的身邊,輕輕坐下,赤足疊腿,接過名單掃了一遍,微笑道:“這些宗門倒是出乎意料的聽話,這樣也好,可以省去不少事。”

寧小齡用力點頭:“司命姐姐天下第四的名頭這般響亮,在加上師兄的威名赫赫,想來他們也是沒有膽子忤逆的……姐姐和師兄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司命笑着揉了揉她的耳朵,道:“這兩個月,小齡倒是學得很乖呀。”

寧小齡眨着水靈靈的眼睛,道:“我是真心喜歡姐姐的。”

司命幫她捋着柔軟的毛發,道:“以後小齡就要變回去了,就不是能給姐姐天天摸的小狐貍了。”

寧小齡心中竊喜,無比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她嘴上卻誠懇道:“冬天雖然過去了,但我永遠是姐姐脖子間溫暖的小圍巾。”

司命眼眸彎如新月,她看着寧小齡,道:“小齡可比你師父懂事多了。”

“師父……”寧小齡委屈得不想說話。

師父這半個月可真是太可憐了。

師兄再不回來可就……

思緒間,寧小齡的脖頸被司命抓起,她将少女狐貍放到了自己肩上,寧小齡娴熟地環住了她的玉頸,毛絨絨的臉蛋在司命傾世的仙顏上蹭了蹭。然後伸出爪子,搭在司命姐姐玉嫩的香肩上,力道适宜地揉了起來。

司命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她們信步來到了庭院裏。

庭院中,陸嫁嫁正在爛漫的梨花間練劍,她依舊是雪一樣的衣裳,容顏清美絕倫。

靈氣未動,劍光閃爍,梨花開滿的粉牆上,陸嫁嫁窈窕的清影變幻着,翩然曼妙,好似随時要乘風而去,仙意盎然。

司命看着,神色也有些癡。

陸嫁嫁停下了舞劍的身影,駐足望向了司命,有些局促道:“雪瓷姐姐早。”

司命螓首輕點:“嫁嫁妹妹的劍術越來越美了,想來跻身五道指日可待。”

陸嫁嫁道:“姐姐謬贊了,尚欠缺許多火候呢。”

司命微笑道:“妹妹不必自謙。”

陸嫁嫁看着她肩頭的小狐貍,咬着嘴唇,眸光流盼,低聲道:“近日起得急了些,房間還未收拾,劍已練過,我先去收拾一下屋子。”

司命道:“收拾屋子做什麽?是覺得你那惡人夫君要回來了,所以清榻以待?”

陸嫁嫁臉頰微紅,瞪了司命一眼,道:“姐姐說什麽胡話呢?”

說着,她賭氣般轉身離去。

“不許走。”

司命一把抓住了她。

她沒有抓她的手,而是隔着下裙抓住了什麽——那是掩藏在雪白衣裙下的尾。

……

……

(感謝書友RMB_SKY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打賞支持,麽麽噠~)

第 322 章 :無不可錘鍛之劍

湖水中的金光随着金烏破開水面而淡去。

淤泥從湖底大量冒起,腥臭味在如刀的冷風中彌漫。

寧長久似自深淵間來,他的衣衫上水跡蒸幹,若有若無的白霧還在袖間萦繞,他的黑發散着,金色的瞳孔裏映着白鶴真君的影。

白羽浮身的老者皺起眉頭,漠然盯着他。

他心中本無懼意。這少年的境界斤兩他已摸透,剩下的也不過是對方的垂死掙紮罷了。

但這雙金眸盯着自己的那刻,他心湖之上卻陡然響起一聲鶴唳。

鶴唳聲哀絕啼血,帶着深入骨髓的懼意,宛若凡子見到了高高在上的君王。

白鶴真君心中一凜,古老的神話電魄般閃過心頭,他脫口而出,聲音駭然:“三足金烏?金烏不是早就被誅殺殆盡了麽,為何你會擁有這種遠古的神鳥,你究竟是誰?!”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捂着胸口咳了幾聲,松開手,掌心盡是血絲。

先前被打入湖底之後,他不得不召出金烏,用其中殘破的太陽國作為暫時的庇護處,金烏帶着他迅速鑽入湖底極深處,躲開了那一輪大劍的誅伐。

但先天靈畢竟是相對脆弱的,波及整個大湖的劍氣滾刀般在金烏的後背洗了一遍,連帶着寧長久的心湖和紫府盡數受損,內外氣息失衡,狼狽不堪。

許久沒受過這麽重的傷了……

寧長久咬着牙,用靈力強壓下了傷勢,他看着白鶴真君,冷冷道:“五道境界,只有這些劍氣斤兩?”

白鶴真君并未被激怒,他重新審視立于湖面,眼眸如金的少年,發現自己依舊低估了太多。

他立在雲中,枯槁的須發迎風拂舞,先前打散的劍意真意再次凝結,一瞬間又是煌煌巍巍的氣象。

白鶴真君平淡道,他攏于袖間的劍再次推出:“垂暮之年能見神鳥金烏,倒也是幸事,我今日便要看看,傳說中居于日中央的,曾險些篡奪了太陽權柄的金烏神雀,究竟能放出幾丈光芒!”

白鶴真君的話語在空中層層疊疊地響起,猶若幻音。

寧長久面色如常,他手握昆侖劍,劍在鞘中發出聲聲長吟,其氣于湖面散開,激起圈圈漣漪。

轟!

寧長久看似悠閑的身影驟然拔地而起。

整片湖面向下凹陷。

白鶴真君先前連出六劍,耗費了大量靈力,此刻招式猶在鞘中,寧長久卻已化作金虹撲來。

若湖水是天空,他便是其間逆劈而出的雷魄。

白鶴真君凜然不懼,立刻豎指出劍,左手亦将‘冥’劍推出,劍氣自鞘中流瀉,化作白虹去截殺寧長久。

白虹對金虹。

兩道劍芒撞在一起,電絲飛瀉。

寧長久握着劍閣之劍,劍雖未出鞘,劍意卻已如劫雷壓頂。

白鶴真君的劍虹被截斷,他眉頭微皺,右手化指為掌向前推出,左手同時送劍。劍再出鞘一尺,劍氣兇猛撲出,水流般阻隔在兩人之間。

寧長久撞上了白鶴真君的劍意。

白鶴真君一掌拍向寧長久的額頭,寧長久則持劍掄棒般破開劍瀑,砸向他的天靈蓋。

兩人身影交錯,寧長久額頭不偏不倚中了一掌,身影後仰,老人頭頂亦被劍擊中,隐有骨裂之聲。

他們強壓傷勢,于湖空之中騰挪,出劍不止。

白鶴真君再次感受到了這個少年身負的絕學之多。

寧長久一指點來,他以掌相接,掌心卻像被刺破的皮球,血肉灼燒,飛速幹癟——這是吸取功力的邪術。

而邪術之後,他右手持劍,左手化掌,又轟出了一個正大光明的道門手印,手印之後,少年身影再如鬼魅,收斂氣息,接着那移形換影的神妙術法,躲過他刺向心口的一劍,然後反手握劍,紮向他的咽喉。

老人喉結一聳,察覺到危機,身影被迫後撤,與此同時,冥劍徹底出鞘,懸于頭頂,大放白光,流星般砸向寧長久。

寧長久來不及回避,只得以修羅法身硬抗。

噗!

寧長久未能禦住這劍。

白光刺來,劍破開修羅神體,肩頭血花盛放。

他咬着牙,已身體為鎖,将此劍鎖住,令其不得寸進,然後左手去握劍柄,想要将此劍拔下。

“憑你幾滴精血就想強奪我的道劍?癡心妄想!”白鶴真君一喝。

劍脫離了寧長久的肩頭,化作流影飛回,懸于他的身前。

劍尖低垂。

老人沉了口氣,他想一鼓作氣再出一劍,直接刺穿對方的心口,但他發現,自己氣海中的靈力也禁不住自己胡亂揮霍。

先前那對着湖中肆意汪洋般斬出的六劍,倒是魯莽了……

老人盯着他。

那個少年身後沒有了那具面目猙獰的法身,反而是白衣之中電絲萦繞,金光璨然。

這是肉身與法身融為了一體?難怪能接下我這一劍……

老人略一沉吟,話語肅然:“我年少之時,第一次學劍便在湖邊,彼時白鷺頻起,掠水而去,我偶得一縷劍氣意,之後以此為胚,打磨百年,修繕為劍陣。”

說着,他身前懸着的劍忽然飛出,繞着他周身而舞,畫出了一個無數個圓。

這些圓由無數的劍影構成,劍影如雪,層層疊疊。

他居于正中,白袍飄舞,身體似被雲吞沒,缥缈浮動。

寧長久沒去看他,他感受着劍陣蘊含的殺意,忽然笑了笑,道:“你們這些名門修道者,生死一線的搏殺還是放不下高手風度啊。”

老人神色漠然。

鶴立鷺中,劍鳴聲起,白鷺驚散。

那些劍陣的圓環不停放大,轉眼将寧長久籠罩其中。

寧長久橫劍,足下霹靂聲再起,身影驟動,轉眼飄至老人頭頂,持劍淩空,斬出了一道驚豔絕倫的劍光。

老人閉上雙目,巍然不動。

一個劍陣的圓瞬間縮小,恰好攔在寧長久的面前。

寧長久劈上劍陣,身影被硬生生彈開,其餘的圓與此同時追迫而來,寧長久眉頭緊蹙,他的身影在一個又一個的圓弧中驚險地跳躍着,一道道可怖的劍氣不停劈向白鶴真君,但無論他的角度多麽刁鑽,那些劍氣都用被劍陣擋下。

層層疊疊的圓不僅化解了他的一切攻勢,還連消帶打地向着他身影逼來,裏三層外三層地将其包圍。

此刻,這些白色的劍影再不是鷺,而是望見了腐肉的禿鹫。

寧長久看着眼前一個個缭亂相彙的圓。

他沒有逃避,也無法逃避。

寧長久的身上,勾勒如修羅圖騰的金線驟然明亮了數倍。

一個個劍影化作的圓鐵鏈般鞭打在他的身上。

他金色的修羅身體上,光芒煙花般炸開。

劍影如流,白衣的碎屑在劍氣中橫飛。

寧長久依舊不退,淩空踏出了一步,反掌握劍,擋開迎面的氣流。

白鶴真君看着承受着萬劍淩遲的少年,輕輕搖頭:“你那金剛不壞之體确實是不世出的神功,令人贊服不已,若是過往,我定要與你消磨數千數萬劍,将這神功抽絲剝繭地複原出來,但……”

“聒噪。”寧長久冷冷開口。

無數的劍氣如刀加身,寧長久鐵鑄般的皮膚被切開,發出焦炭般的顏色,其間血肉模糊。

但他卻像是切掉了痛感,渾然不覺。

骨骼間,鞭炮炸鳴般的聲音猝然響起,寧長久身上赤焰燃燒,他以白虹貫日式為基,又連續掐出了裘自觀與李鶴的複雜劍訣,三者融會貫通于身,他以體為劍,一往無前地撞向了重重劍環,刺向他的小腹,大有玉石俱焚之勢。

白鶴真君面露異色。

重重劍環驟然收緊,護在他的身前。

寧長久撞上劍環,猶如尋常人光着膀子撞上了一塊紮滿鐵釘的木板。

他的修羅之體瞬間鮮血淋漓。

劍環卻只是漾出層疊漣漪,絲毫沒有崩潰的跡象。

但不知為何,明明自己占盡上風,白鶴真君卻忽有一種死亡的警兆。

他不明白危險來自哪裏,但身經百戰的他并未猶豫,放棄了巨大的優勢,身影直接炸開,化作了一團白羽。

這是他當日面對司命時所施展的保命絕學。

轟得一聲。

白鶴真君消失的原地,猛地燃起了一團金火。

一只金烏突兀地停留在那裏。

白鶴真君駭然地看着那只三足神鳥,他并不知道這只狀似不大的金烏體內藏着什麽,但直覺告訴他,先前他若不走,便要被這金烏直接吞噬!

這種怪異的感覺泛起了巨大的恐懼。

此刻他身影四散,匿于某一片羽裏,随時準備再次現身。

寧長久一擊未成,卻沒有再做糾纏的打算,他趁着白鶴真君身形還未凝結,直接折身而逃,身影化作一道線,潛入了湖邊的雪跡未消的峽谷裏。

白鶴真君的身影在湖面上重新凝聚。

他看着寧長久游走遁逃的方向,神色陰暗。

他知道對方的傷勢遠比自己更重,無法逃出太遠。

但他本就重創的道心卻生不出什麽戰意……他看着那片雪峽,甚至起了退縮的念頭。

不!不能走!白鶴真君立刻打散了自己負面的情緒。

恰恰是因為道途已毀,他才必須殺掉那個少年,那少年所施展的劍術道法皆堪稱頂尖,身上更藏着滔天隐秘,自己此行,說不定能是因禍得福!

白鶴真君再無顧慮,他提着劍,身影前傾,化作一片鶴影,沖向了那片雪峽。

……

寧長久并未深入峽谷。

他上半身衣衫盡裂,蒼白的肌膚上躺滿了血。他靠在寒冷的岩石上,血肉的觸痛感像是釘在骨頭上的針。

他沒有用時間權柄去修複它們,任由鑽心的痛意割裂着身體。

自與罪君一戰後,他再沒受過這麽重的傷……

若是襄兒她們看到了,想來是會很心疼的吧……

少女的臉浮現心頭,寧長久借此強自鎮定。

岩壁後面,白鶴真君熟悉的劍意再次飄至。

來了。

寧長久心念一動。

白鶴真君才過湖入谷,一道近乎虛無的寒鐵便在他的吼前出現,無聲無息地刺去。

劍沒有一絲劍光,淡若流雲,輕若湖風,尋常得好似掠過魚塘的影。

白鶴真君在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了這劍,他在這寡淡寂寞的一劍後,感知到了決絕兇烈的殺機。

這種殺機濃稠,宛若化不開的血,哪怕是他,一經感知也驚起了渾身冷汗。

他沒有想到,這個少年并未遁逃到雪峽深處,而是在第一塊岩壁後等着自己……何等的狂妄!

白鶴真君來不及出劍,只好以指擋在心口。

噗嗤!

寡淡無影的劍刺破了他的手指,挑入了他的胸膛。

鮮血從衣袍間滲出,染紅了他的白羽。

這是谕劍天宗下半卷的必殺之劍。

只可惜,寧長久沒有一柄真正能用的好劍,否則這一劍,可以将白鶴真君直接重創。

當日柳希婉曾對自己說,她不想再用暗殺之劍,想要正大光明地出劍。于是號令樓中,她用光明正大的天谕之劍刺向自己,然後幹脆利落地敗了……

當時他看着不妥協不服輸的少女,沒有做多的勸說。但他知道,這是逆境殺人的一劍,只能藏在暗處……或許天谕本就是隐晦的吧。

劍未能殺人,卻飲了血,反噬并不嚴重。

白鶴真君悶哼一聲,一手捏碎他的虛劍,然後化掌一拍,打上了寧長久的心口。

寧長久以昆侖劍格擋。

他身影飛速倒滑,雙腳依舊紮根大地,在雪峽中連滑了幾十丈才堪堪止住了身影的頹勢。

兩人對立峽中。

雪峽兩側絕壁,唯有中間一線道路。

“能傷我至此,你的劍道已堪稱出神入化。”白鶴真君暫止胸口之血,緩緩道:“但也僅此而已了。”

他一步踏出,身影再化白鶴,飛入峽中。

寧長久定神睜目。

峽中阒無人影。

下一刻,雪峽中每一片雪每一塊石都沾染上了滔天殺氣。

無數的鶴影憑空浮現,瞬間凝成一點,刺向寧長久。

這是白鶴真君的全力一擊。

寧長久身子弓下,他的身體裏,修羅神錄像是燒沸的水,離體怒吼,揮舞着足以打斷古龍脊椎的拳頭,撞上了五道大修士的巅峰一擊。

巨大的白光洪流般驕傲地貫穿雪峽,淹沒一切。

峽上的雪大量地墜落下來,向着谷中淹沒,然後在空中驟然蒸盡,化作了滿山蒸發的白氣,煙霧騰騰地籠罩四合。

這生死相搏的厮殺裏,倒将整個雪峽弄得宛若仙山。

許久之後,粗如峰柱的沖天殺氣終于黯淡了下來。

寧長久與白鶴真君,兩人的力量拉到極限再次撞開,相隔百丈,彼此的眼中,皆渺如塵沙。

白鶴真君手指枯爛,七竅流血,滿頭發絲被斬得七七八八,一聲白袍同樣血花點點。

寧長久慘狀更甚,他跪倒在地,身上巨大的修羅法相被撕扯殆盡,化作了金色的碎屑,吹散在了風裏,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複原,而他赤裸的上身同樣凄慘,無數的血肉模糊的傷疤間,血液滲出,順着肌肉的線條流淌下去,在身下的碎岩之間積起許多的血窪。

他膝蓋的骨頭同樣撕裂,連起身都難以辦到。

少年雙手低垂,劍閣之劍落在他的身邊。昆侖劍猶在鞘中,震鳴不已。

白鶴真君悠然長嘆:“若你能拔出此劍,說不定我真成劍下亡魂了……可惜。”

他緩緩向着少年走去,每一步皆從近乎枯竭的氣海中提煉出真氣。

他境界已至五道,圓融萬物,自信恢複得能比對方快很多。

寧長久跪在地上,眼眸中的金光消逝,身上鮮血流淌,默然無語。

白鶴真君緩緩走到他的面前。

權柄‘凝結’發動,萬物冰封。

當日那個銀發女子,用她的權柄碾壓了自己的權柄,他記憶猶新。但這種事情,終究只是個例。

“仙樓成灰,白鶴不返,寰宇颠倒,日月誰換……”老人低聲長吟。

寧長久的頭頂,浮現出一座高塔仙樓的影,樓如映霞火,金焰璀璨,高翹檐角處,仙鶴缭繞,絡繹不絕。

老人抛出了手中的劍。

劍随着古樓,向着寧長久一道鎮壓了下來。

……

劍閣,七十二洞天。

柳希婉換去了緊身的黑衣,穿着一襲嶄新劍裝,劍裝上裳下裙,腰身偏高,佩着她梳起的雲鬟,看上去竟有幾分大家閨秀的端莊氣質。

她似乎……向着自己的性別投降了。

少女提着飯盒,越過了水色凄迷的洞天和懸空的回廊,來到了劍閣七十二洞天中排行第二的那座。

洞天如雕琢于翡翠之間,諸華曼美。

道路盡頭是一座幽閉的仙府。

仙府之前,跪着一個眉目英氣,墨發披肩的絕色女子。

跪在地上的女子,正是在外面不可一世的二師姐柳珺卓。

柳希婉緩步走上,盈盈地跪在二師姐的身邊,她解開了飯盒,将其中的糕點一個個擺出,輕聲道:“師姐,你吃些東西吧,這次……是我不争氣,連累了師姐,我們一起去向大師姐求求情吧,別跪吧。”

柳珺卓輕輕搖頭,話語柔和,道:“錯不在你,你敗了并非大事,但我将冠與劍輸去了……我劍心蒙塵,劍閣亦折損顏面,大錯鑄成,覆水難收。我已知錯,當須誠心悔改。”

柳希婉最初的日子裏,內心中還嘲笑着二師姐在外比誰都兇,在大師姐面前乖得仿佛小綿羊,但師姐一連跪了一個月,這讓她內疚不已。

二師姐待她向來是視如己出的……她是知道的。

“那我陪師姐一起跪吧。”柳希婉說道。

她特意換去了那身男子裝束,便是覺得這樣穿會可愛一點,興許大師姐見了就心軟了。

柳珺卓道:“你瞎湊什麽熱鬧,還嫌姐姐不夠生氣麽?”

柳希婉低着頭,道:“那我總不能看着姐姐一直跪下去啊,我……我去把昆侖劍取回來吧,那柄劍反正他也拔不出,留着也是廢品。況且,我和寧長久很熟的,我去要,他一定會給的。”

“寧長久?”柳珺卓神色微異。

“額……這是他平時行走江湖的名字,張久是他的真名。”柳希婉颠倒黑白道。

柳珺卓點點頭,并未深究,她說道:“不必了,劍既然輸出去了,就得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收回來,要不然姐姐又該生氣了。”

二師姐低聲說着,洞府之間,一個女子冷冰冰的聲音響徹洞天。

“在外面不是蠻橫的很麽?劍與冠輸沒了,知道收斂了?”

是大師姐的聲音,很是嚴厲。柳希婉也跟着跪了下來,低聲道:“拜見大師姐。”

大師姐冷冷道:“師妹不懂事也就算了,你跟着胡鬧什麽?得了個天下第七的名頭,便當自己是天下無敵了?你可知師父将昆侖劍贈與你,是寄予了多大的厚望?”

柳珺卓低着頭,一句也不敢回應。

當初她便是大師姐手把手教出來的,一如自己之于柳希婉那樣。

“我讓你不必将目光放眼人間,是希望讓你将目光落到更高處,而非蔑然于人間。”大師姐的聲音緩和了許多,她沉默了會,道:“近日,師父又出關了。”

柳珺卓神色一震:“師父出關做什麽?難道……”

大師姐點點頭,道:“嗯,找了數百年,終于有眉目了。”

“那我們……”柳珺卓欲言又止。

大師姐緩緩道:“砺劍百餘年,是将問世了。而你是劍閣的二師姐,承載的使命何其之重?所以這次我重罰你,是希望你引以為戒,此等錯誤絕不可再犯。若是再犯……”

大師姐道:“若是再犯,便讓柳希婉來做這二師姐,你滾去做十四師妹!”

“???”柳希婉身軀一震,立刻跪直,心想這對自己哪是什麽好事,分明是無妄之災啊。

柳珺卓不敢反駁,乖乖道:“珺卓已知錯,斷不敢再犯了。”

長時間的安靜後,大師姐才開口道:“好了,別跪了,進來吧。姐姐授你些劍術。”

柳珺卓受寵若驚,正要起身,卻聽大師姐道:“我說的是希婉。”

“……”柳珺卓重新跪地。

柳希婉默默起身,委屈地二師姐一眼,然後走入洞府之中……令人羨慕的隔代親。

大師姐道:“你也別跪了,回去反省吧,什麽時候名正言順地取回劍,什麽時候再來見我。”

柳珺卓領命離去,松了口氣,知道大師姐的氣也生得差不多了。

名正言順地取回劍……

她有些頭疼。

不過沒關系,反正那柄劍,那個少年也拔不出,既然拔不出來,自己在劍鞘中溫養多年的劍道真意也就不會外洩。到時候完璧歸趙,想來姐姐就會原諒我了……

柳珺卓嘆了口氣,正想着,她的神色陡然一震。

她心中,忽有一種悸動源自靈魂而生。

劍被拔出來了!

這是她瞬間的念頭。

“不,不可能,區區紫庭境,怎麽可能拔出我的劍?”柳珺卓輕輕搖頭,平複道心,向着自己所在的洞天走去。

……

白鶴真君再次看到了奇跡。

古樓壓下之際,明明被自己‘凝結’的少年,卻如常地擡起了頭。

他想不明白原因……難道是他也有類似那個銀發女子的能力?

怎麽可能……

若是如此,他是将這等強大的權柄壓到此刻才使用麽?

念頭不過一瞬,改變不了什麽,古樓壓下。

寧長久再次擡頭。

那柄落在他膝前的劍不知何時被他握在了手中。

他像是抽空了骨骼中最後的力氣。前沖,起跳,握柄,拔劍,所有的動作已在腦海中模拟了無數遍,一氣呵成。

這柄桀骜不馴的劍閣之劍,竟真的被他拔了出來!

劍鞘之中,二師姐柳珺卓壓抑多年的劍意似洪水猛獸,放聲咆哮,白鶴缭繞的仙樓被瞬間斬成兩截,劍意毫無阻滞,一往無前,将白鶴真君頃刻淹沒。

白鶴真君毫不猶豫,故技重施,炸開身影,化作白羽。但二師姐的劍意比他強了太多,猶如索命之鬼,緊貼着他的真身,根本不給他留遁逃的餘地。

老人隐匿的身體上,瞬間添了十餘個血洞。

他的身形被拖慢。

時間權柄包裹着的寧長久卻已追至,他握着放聲長嘶的古劍,越過了白鶴真君的頭頂。

死亡的絕望浮現在了老人的心頭。

寧長久身影墜下,以劍氣将白鶴真君斬落在地。他以膝蓋死死抵着他的後頸,雙手握住劍柄,劍尖低垂,猛地向下一紮。

“怎麽……可能……”老人話語模糊。

白鶴真君的頭顱被劍刃貫穿,四分五裂,像是砸爛的西瓜。

這位五道之中的大修士,就此死去。

寧長久雙手拄劍,确認白鶴真君徹底死絕,才終于放松了心神。

“這世上,無我鍛不了的劍。”

寧長久輕聲說着,像是在回答死不瞑目的白鶴真君。

……

……

(感謝書友風暈物、暗裔拉亞斯特打賞的大俠!!謝謝二位書友長期以來的支持!麽麽噠)

第 321 章 :萬鶴千雪,金烏一劍

尋酒臺邊,破舊的小亭後,檐角挂着的、正滴水的冰棱瞬間碎開,切成了無數片,化作折射陽光的晶子散于空中,與劍氣同行,席卷成寒冷而狂躁的風暴。

仙鶴翩跹的劍意裏,劍氣宛若出籠的猛獸,帶着決絕的殺意,以翻江倒海的勢頭撲向了寧長久的後背。

寧長久在感受到殺意的那一刻起便動了。

他想依托鏡中水月虛實交換,但對方強大的道境壓制之下,無論是冰雪亦或湖水都被劍氣蒼茫遮蔽,映不出他半點影子。

寧長久身影前傾,後背幾乎貼着劍尖滑過,與此同時他扭身後轉,臂袖擡起,并指一抹。

于是白鶴的劍氣迫近之際,寧長久的衣衫上,也驟然爆發起了無數道劍光。

如號令樓中與柳希婉對敵時那般,道門法印,神靈秘術,劍宗絕學,萬千靈道劍法如識海中彙聚沖天的龍卷,随着他簡簡單單的一指一同激發,于他身前綻黃燦紫,宛若秋日裏燃燒在夕照間的峰嶂。

寧長久的劍雖是後發,氣勢卻半點不輸。

兩者瞬息相撞。

咆!

一觸即爆的光亮宛若狂風裹卷無數的雪白紙屑向着四周肆虐。

這座屹立不知多少年未倒的殘破小亭,所有精巧的木制結構瞬間被靈力壓垮、摧毀,随着白浪般的風暴向四周席卷。

冰封的湖面與此同時炸開,厚實的冰層宛若雪牛拱背,高高推起,掙開裂縫無數,大量的湖水從縫隙間湧出,一波波激蕩着,噴泉般振向雲霄。

這場荒野間的遭遇戰毫無征兆地打響,剎那間引發的爆炸于猝不及防間将周圍的一切盡數摧毀。

寧長久的虛劍也被靈力流震碎,他終究沒有能驅使的,配得上自己身份的好劍,而對方所握的,則是玄冥宗的‘冥’之劍,無論是品階還是自身靈力,都要遠遠高過他。

所以這一場聲勢浩蕩的對劍,寧長久哪怕用盡全力,依舊有以卵擊石之感。

碰撞結束之後,白鶴真君強大的殺意未被抵消,只見他立在寒流蕩漾的湖面上,握着手中宛若大雪凝成的劍,以指抵柄,漠然前推。

他不給寧長久任何喘息的機會,洶湧的劍意湍流再次怒龍般壓上。

寧長久抿緊了唇,巨大的靈力負荷逼得他額間青筋炸起,突突狂跳。

白鶴真君的劍瞬間推至眼前。

寧長久沉了口氣,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不退反進,他來不及去模拟劍招,只以簡單的一拳轟殺而去。拳尖上,靈力層層震開,稍稍減弱了白鶴真君一劍的來勢。

他借着這片刻的時間,左手于腰間解下劍,握着劍鞘,如匕首般橫抹。

白鶴真君的劍尖撞上劍鞘。

寧長久收拳,一手握着劍鞘,一掌抵着着劍柄,以此為盾,格擋住對方的攻勢。

他手中的劍是劍閣之劍,二師姐的劍承受着劍意洗禮,于鞘中嗡嗡作鳴,如高蟬于枯柳秋風間長嘶。

這柄劍似燃起了戰意。

白鶴真君久違的面容隔着劍氣與水影默默地盯着寧長久。真君比之數月之前已是削瘦了許多,原本仙風道骨的模樣已是白發枯死,眉眼成灰,身體更削瘦成皮包骨頭,宛若一身雪白道袍裹緊枯骨。

而這一切,皆是拜那三個突然闖宗之人所賜。

那日他僥幸逃出之後,便再不敢歸山,道境折損,道途幾毀。

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大概就要這麽完了……從頂點忽然墜至谷底,他如何能夠甘心?他下定決心要報複。自己一身修為雖然殘破,但終究已入五道境中,哪怕殺不死那個銀發的女魔頭,殺死另外一對道侶應是綽綽有餘。

這個少年入天榜之時他便注意了。他在外面苦等數月,在各個必經之路上都安插了哨點,然後選定了此處作為截殺之地。

他苦等太久,所以準備的也是一擊斃命!

但對方手中的劍卻成了變數。

“這便是劍閣之劍?”白鶴真君道心雖幾近成灰,但目睹這柄古樸的劍閣長劍,依舊不免悸動。

若是平日,他定不會對手持劍閣之劍者出手,但此刻,他已不惜一死。

主劍抵着寧長久的劍鞘,與其糾纏着。白鶴真君反手一翻,以摘星似的手法輕描淡寫地凝聚幾粒劍氣,劍氣随手的掠動而沉浮,然後于他指間一顆顆彈出,于空中暴漲,宛若一記記球狀的天雷,順着不同的軌跡,紛紛砸向寧長久。

寧長久伸手,死死地用劍鞘格着,握劍的掌心被溢出的劍氣灼得一片通紅,腕間更是青筋暴出宛若低下扭動的龍蛇。

劍氣若天雷般砸下之時,寧長久爆喝一聲,作為壓箱底的修羅神術不得不提前施展,萬道金光在背後舒展,如烈日破雲,巨大的修羅法身猙獰而起,雄師般咆哮,揮舞拳掌,勢大力沉地砸向天空,将天雷擊散。

一直沒有主動以身影壓近的白鶴真君看着巨大的金色法身,蒼老的眼眸化作一線。

便是這邪術了——他所忌憚之物。

白鶴真君知道這是白衣少年的‘龜殼’,這只老龜的頭尋常人難以引出,唯有先卸甲剝殼,才能将其殺死。

白鶴真君指間彈動,道訣變幻,身影同時壓上。

殘亭的石基下,水面他的衣袂飄舞,身影掠動間,巨大的力量将湖水牽引而起,鋪天蓋地地壓向寧長久的所在。

寧長久不得喘息。

在號令樓中,他對敵那些前來挑戰者時可謂出盡風采。無論是哪個宗的,無論在外面闖下了多大的名頭,是怎麽樣的仙子修士,在他面前卻并沒有太大分別。

但五道境與紫庭相隔鴻溝。

這是幾十年數百年時光打磨出來的境界。

修道者也不過幾年百年……

白鶴真君所帶起的滔滔湖水,便是他的半生血淚。

寧長久仰起頭,眉頭緊鎖。白鶴真君的靈力宛若骨釘鑿落,圍繞周身,将他逃逸的氣機被盡數鎖死,

寧長久無路可退,他摒棄了所有退縮之念,睜開劍目,盯緊了壓來的潮水。

流水的水牆裏,鶴影飛出。

修羅握拳,對着飛鶴盤旋而來的軌跡揮了出去。

巨浪與寧長久撞在了一起。

湖水之牆撞上寧長久的修羅金身,金光滲入水中,湖水瞬間凝作千萬粒水珠,相互對撞,濺炸瞬間崩散。

轟隆隆的巨響裏,寧長久的悶哼聲被吞沒。

他睜着劍目,尋着白鶴真人的攻擊點出劍,但這半湖之水依舊是千萬均的巨掌,帶着難以想象的力量,将他的身體瞬間砸入了湖底!

寧長久身影下墜。

湖水卸去許多壓在他胸前的力量。

很快,他的後背觸随了礁石。礁石上滑膩的苔藓被碾碎,紛飛着上浮,随着無數的死魚沖上鐵青色的水面。

他識海如網展開,捕捉着殺意的軌跡。

不待他有任何的喘息,水中,無數雪白的鶴影宛若游魚,朝着自己竄了過來。

他依舊無暇換氣,身影下沉,貼着滿是泥螺的湖底,飛速地遁逃,與此同時在無數鶴影力量的源頭,尋找白鶴真人真正的所在。

白鶴真人不似數月前與司命戰,境界被壓,處處束手束腳,此刻他境界雖已殘破,卻足以穩穩壓制寧長久,夠他使出畢生所學,大展拳腳。

鶴影扇翅的動作緩如蝴蝶,速度卻快若無影,頃刻追至寧長久,一朵朵攀附上他的白衣,宛若衣襟間生出的花。

白花轉而化作血花。

一縷縷鮮血在幽暗的水中盛放,然後被湍流瞬間攪散。

修羅金身是介于精神與實質雙重的力量,它籠罩着寧長久的半身,無視水流的阻力,依舊不停出拳,在湖底鑿出了許許多多巨大的窟窿,但飛鶴宛若蚊蠅無數,打散之後又重新聚攏,絡繹不絕。

寧長久沒有回頭,他貼着湖底穿行,手中的劍閣之劍嗡嗡作響,似在譏諷主人的怯弱。

他依舊不為所動,身影于湖底變化飛掠,所過之處,一道道礁石炸開,破碎的螺殼順着水流向着發光的水面湧去。

寧長久的身影向上掠去,從湖流中鑽出,層層鶴影依舊不休,銜尾追至。

而湖面上,鶴發老者不知何時已至此,他早就預料到了一切,站在寧長久破水而出的位置,臉上帶着冷酷的笑意。

他懷中蘊蓄的劍意與此同時出鞘數寸。

這是猝不及防的一劍,劍氣吞吐之間頃刻照亮了寧長久的眉眼,無聲無息,快若雷電,毫無阻礙地向着少年的咽喉處刺去。

寧長久卻也似預料到了他的到來,在這一劍刺來之際,他手中的劍閣之劍也已出鞘,奔湧的劍意宣洩而出,氣勢半點不輸。

晃!

竟是寧長久的劍意壓過了白鶴真君。

白鶴真君劍意崩解,身形被寧長久橫腰而斷。

一只紙鶴飄然墜地。

不是血肉之軀!

寧長久心髒猛地一跳。

他赫然擡頭,上空,一只仙鶴飄落,身影看似很慢,卻穿越了重重空間,瞬間壓至頭頂。

寧長久沒有去防,因為直覺告訴他,這也是假的。

他看向了腳下。

足下,先前那些銜尾追來的白鶴凝為一體,從水中飛出,宛若白鶴排空。

鶴影殺至。

寧長久閉上了眼。

鏡中水月的玄術發動,他與湖水中的倒影調換了位置,虛實轉化間,白鶴真君撲空,天空與水中的影重疊,化作了真實的仙鶴。

寧長久沒有任何調息,仙鶴凝聚之時,他已遞出了第一記反擊之劍。

虛劍之影撞破水面,帶着虎嘯龍吟般的劍鳴,朝着白鶴真君的所在壓去。

白鶴真君振翅落羽。

羽化為盾,将襲擊而來的劍氣一一化解。

而帶着修羅之身的寧長久亦在一劍之後從水中撲殺而出,猶若巨大的鯨魚,張開獠牙森森的口,朝着白鶴真君噬咬而去。

“竟還有餘力?”白鶴真君眉頭微蹙,他發現自己依舊低估了對手。

他知道對方極為不凡,那種不凡并非出身名門的不凡,而是真正得天獨厚的不同凡響。

他于玄冥山修道多年,見識過無數驚才絕豔的弟子,卻從未見過這般卓絕的天賦和冷靜的目光。兩人哪怕隔着一個大境,這種感覺依舊讓白鶴真君生出了畏懼。

他雖境界比自己更低,但看向自己的眼神卻始終是居高臨下的。

這種目光只會來自于歲月……

除非對方到過比自己更高的境界,否則怎會如此?難道是返老還童亦或轉世重修的仙術?

白鶴真君閃過異樣的念頭。但生死對敵不容分心。

修羅之軀已經壓上,他看着這個金色的龐然大物,再次推劍出鞘。

自刺殺至今,兩人的較量裏,白鶴真君已出過許多劍,但除了第一劍,他從未完整地拔劍出鞘。

他始終在蓄勢。

他要待到精氣神蓄至巅峰,然後直接以排雲分浪的雷霆一劍,将對方所有的生機盡數斬滅。

寧長久同樣清楚他的手段,他同樣也要壓制對方的手段。

砰!

修羅的巨拳在他的飛劍遮掩下迎面而上,直接轟上了對方的劍柄,将那将出未出的一劍壓回了鞘中。

環繞在寧長久身側的白羽之雲被一拳打散。

白鶴真君的身影重新顯露。

他看着寧長久,嘆了口氣,悠悠道:“我的一生都被你毀掉了。”

寧長久的劍與修羅的拳再次贏上,他面容冰冷,話語沙啞:“上次沒能直接殺掉你,是我們的疏忽。”

“唉……”白鶴真君再嘆,他落劍如雨,籠罩着寧長久所在的湖面,道:“我們原本是可以談的,誰知你們不由分說直接殺入洞府,更殺了角鹿真君……不管你的志向是問天得道還是逐鹿中土,這等舉止作風,只會樹敵無數。”

寧長久一邊抵禦着對方的攻擊,尋找着招式的漏洞,他沒有理會白鶴真君的話語,而是面無表情道:“境界越高,越覺得整個天地都該憐惜你們性命。任何大事,都該問過你們意思,仙門俗世,還都要翻覆于掌間……你們這些仙門的修道者,就是活得太順遂了!”

當日颠寰宗以殺仙樓封山阻礙去路,使得他們不得不陷入海國之局,他們尚且險些身死,餘波之下,死傷的普通人不知又該有多少……

寧長久道心盛怒,修羅的巨拳不停地向着天空揮打,氣勢不竭,轟出雷音無數。

白鶴真君則于雲端落劍,每一道劍意皆斬出近乎完美的弧度,快若電魄般逼近,将他身影斬得狼狽逃竄。

身後的大湖上,水幕無窮無盡地響起,宛若逆流的暴雨。

金色與白色的身影在其中交織不定,打得天昏地暗。

寧長久的氣海雖然深邃,但也抵不住他這般地出拳與出劍。

溢散的靈力在身邊蒸發,化作大量冒起的白氣。

寧長久劍目盯緊了白鶴真君的所在,袖中掐上劍訣,萬千劍影彙聚指尖,作怒龍沖霄。

白鶴真君冷笑了一聲,他的身影在空中變幻,時而化劍時而為人,用層層疊疊的招式四兩撥千斤地消化掉寧長久蓄謀已久的一擊。

“唉,看來這樣還殺不掉你。”白鶴真君身影悠悠盤旋,飛落水面:“是該讓你這毛頭小子看一看,什麽是五道境,什麽是架在紫庭與五道之間的登天之梯。”

話語間,他凝眸斂神,掐斷了所有思緒的火苗。

寧長久的心裏,一種巨大的警兆幽幽浮現,在他身上瞬間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強穩住搖曳的心神,望向了空中的白鶴真君。

白鶴真君的四周,光線像是停止了流動。

以鶴中心,一個虛幻的世界圍繞着它構築而起,而它像是之一世界裏的神像或者圖騰。

白鶴之下,無數的羽刃風暴席卷了起來。

白鶴真君所修權柄,能力類似于凍結。

與此同時,他也窺探到了一些天空的力量。

那是燭龍死後的無主之力。

這兩種殘破的權柄在空中交彙,爆發出的羽刃皆附着淡淡的微光,這種光看上去很美,一眼看去便能讓人聯想到死亡與天國。

寧長久環視四周。

對方的領域遠比自己所能施展的更大。

他依舊沒有退路。

寧長久擡起頭,眼眸之中,光線凝作了點。

他擡起浩大的衣袖。

那兩截衣袖宛若身側兩側騰起的雲。

每一朵雲裏皆包羅萬象。

他再次搬出了他的畢身所學,所有的學問和道法都化作了真實的具象,一一攔在他的上空,宛若無數高懸于頂的海市蜃樓。

白鶴真君看着立于湖面之上的少年,輕輕搖頭。

“困獸之鬥。”

他如是說道,然後伸出兩指,推劍出鞘。

劍完完整整地出鞘,沒入漫天白羽之間。

這柄劍宛若模子,漫天白玉宛若銀水。

銀水注入模子裏,也化作了劍。

白鶴真人身影懸空,如日中天。

一道幾乎覆蓋了半個大湖的恐怖劍意當空墜落,向着寧長久的所在悉數砸下。

與此同時,雲端的白鶴真君繼續輕描淡寫地彈指,猶若判官高座,執掌生死。

數道精純的劍意砸落下來,在他的手臂和肩頭一團團地炸開,炸得他衣袂碎裂,鮮血肆意。

居中的劍氣已壓上了寧長久的頭頂,摧枯拉朽般将那些具象之意撕去,然後如一只按着他頭顱的巨掌,将他朝着湖底緩緩壓下。

砰砰砰。連續數道炸響在湖面上驚動。

整個水面的形狀宛若碗的凹面。

寧長久立于中央,四溢水流飛瀉如龍。

最後一道石破天驚的巨響驚動。

所有的一切盡數炸開。

寧長久的身影徹底炸入谷底。

水面重新向着中間彌合,将他的身影飛速吞沒,猶若為死人蓋棺。

白鶴真君身影飄墜。

他立在湖面,振散了指尖彌留的劍氣。

白鶴重新化作老人,老人老态更加明顯,白發蒼蒼,皺紋無數,老得他不敢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他耗費的力氣同樣遠超自己的預算。

只是……哪怕殺死了這個少年,自己的道途也已毀了,此後何去何從?

老人長嘆,心若死水,只想找個僻靜之處,漠然等死。

正在此刻,他的意識上又泛起了一個生機的光點。

水面上泛起漣漪。

白鶴真君并不震驚,只是咦了一聲,譏諷道:“還沒死?命可真硬,無妨,我再贈你幾劍!”

說着,他的眼眸中泛起了虐殺的殘忍之光。

老人推出手掌,劍随掌出。一道道意味不同的劍于空中凝結,朝着漣漪泛起處落下。

……

……

“姐姐……”

三千世界的雲與海奔騰不息,那座懸于正中的奇妙樓閣裏,師雨立在趙襄兒的身側,輕輕喊了聲姐姐,随後目光盯着她身前的幻影水幕,忍不住蹙起眉尖。

趙襄兒坐在雲霞凝作的案前,精致絕倫的臉頰前,一副水幕徐徐展開,其間,寧長久與一只白鶴正在厮殺着。

趙襄兒靜靜地看着,面無表情,唯有細翹的睫毛輕輕顫抖。

師雨看着姐姐曲線玲珑的側影,目光停留在她瓷白的面頰上。

畫面中,寧長久氣勢已盡,被白鶴真君一劍砸到了湖底的深坑裏,氣息将絕,而白鶴真君猶不放心,凝出數劍,對着寧長久所在之處一一斬下。

她看着那鋒芒不可擋的劍尖,心緒凝緊,換位思考之下,她覺得若是與這白鶴對敵的人是自己,那自己早已死了。

雖然……驸馬大人比當初的自己要更強,但紫庭境的天花板也只有那麽高,這樣下去……必死無疑了。

“襄兒姐姐,娘親讓你鎮守于此,哪怕發生了天大的事也絕不可擅自離去的。我知道姐姐平時雖然不說,卻是喜愛着他的,看到這番畫面,我亦是心痛不已,只是姐姐切莫壞了規矩,要不然到時候,非但他必死無疑,姐姐也會……”師雨咬了咬牙,輕輕嘆息,低聲道:“我是願陪姐姐左右的,可不想與那雪鳶共事千年。”

趙襄兒平靜地看着水幕上的影,沒有回答。九羽停在水幕之側,一同扭頭望着。

師雨焦急道:“姐姐,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她總覺得,以襄兒姐姐的性格,随時要拔出劍,倚靠着三千世界的本源神通,以世界為天梯,一劍萬裏去營救自家的夫君了。

到時候自己怎麽攔得住呢?

水幕中的畫面裏,白鶴真君的劍已經落下。

一劍接着一劍,幾無間隔。

水面炸起巨浪無數浪。

趙襄兒終于輕輕開口,呢喃自語,聲音冷漠:“這一劍是替嫁嫁砍的,這一劍是替小齡砍的,這一劍是我砍的,這一劍是替……司命砍的,這一劍,嗯……姑且算柳希婉吧,至于這一劍,是代所有被他打敗的女弟子砍的!”

“???”師雨聽着襄兒姐姐的話語,震驚無語,心想我還以為你是在關心夫君,不曾想竟在一筆筆算賬,這就是馳名南州的模範神仙眷侶麽?

水幕中劍落完,趙襄兒神色緩和了許多,玉手輕撫胸脯,像是長舒了一口惡氣。

師雨小心翼翼問道:“姐姐真的一點不擔心他?”

趙襄兒冷冷道:“擔心什麽,又死不了。哼,這頭野鶴來得倒是時候,若它再不來為民除害,我都要忍不住下界去揍他了!到時候可不就是這點皮肉之苦了。”

“皮肉之苦?”師雨微驚,心想驸馬大人明明已經危在旦夕了啊。

她正想着,水幕裏,那座雪湖再次撕開了一個口子。

灰蒙蒙的天空沒有太陽,湖中卻泛起了一輪金色的驕陽,将整片湖水都染成了灼燙的顏色。

水面下,一只金色的烏鴉飛出。

烏鴉裏,白衣破損的身影憑空浮現,他身上的血水被湖水洗盡,泛着慘白的顏色。

他猶若太陽中走出的神子,又好似冤魂不散的水鬼。他緩緩直起了腰,擡頭望向白鶴真君,那雙瞳孔宛若純淨琉璃包裹的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