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3 章 :滅國

十一月中旬,一場暴雨自中土傾瀉而下。

洛河的決堤之處已用山石修補好,古煌的遺址也被沉澱下去的塵埃沙土覆蓋,不再有靈氣冒出。

姬玄正組織着樓中的修士修繕神樓,在原君與劍聖的先後沖擊下,神畫樓的歷史圖層也在大戰中磨損,難以修複,許多歷史祝定要永遠退出歷史舞臺了。

附近幸存的松垮山體在暴雨中形成了泥流,寧長久等人順着山坡馭劍而下,看上去是踩在泥龍背上的。

洛河在暴雨中漲着水,平日裏清澈的河流裹上了大量的泥沙,渾濁翻騰,奔湧向北冥。

邵小黎在河邊停下了腳步,她看着早已荒涼的兩岸,左顧右盼,線條柔和的眉時而蹙起,時而舒展,似在追尋着過往留存下的印記。

司命看着目光流離的少女,問:“還記得這裏嗎?”

邵小黎輕輕搖首,道:“記不太清了。”

司命握住了她捏緊拳頭的手,将其揉松了些,微笑道:“少小離家老大回,大都是物是人非的,就像上次白藏帶着我回鹓扶神國,我亦沒有當年的熟悉感,甚至覺得,當初高座神國的美好,是不是七百年來記憶不停美化後的幻覺。”

司命說起此事,不由再度想起白藏的惡行,此刻白藏正在河邊用爪子撲打上漲的江水,全神貫注地練習捕魚,司命來到她的身後,将她踹入了河中。

白藏喵嗚地叫了一聲,炸着毛踏水而起,狼狽地撲回岸上,也不敢去兇司命,只是默默地躲到了葉婵宮的身邊。

邵小黎看着這一幕,細細地笑了起來,輕聲道:“雪瓷姐姐可真是……”

“真是什麽?”

“真是喜歡懲惡揚善!”

“嗯,小黎也是慧眼如炬。”

白藏聽着她們虛僞的對話,默默合上了自己圓圓的耳朵。

她望向了一旁的葉婵宮,她立在葉婵宮的腿邊,少女小腿纖細極了,卻不顯骨感,唯有稚嫩之美。

葉婵宮凝視着河流,不知在想什麽。

邵小黎與司命走近之後,葉婵宮垂眸斂神,忽然道:“當初洛神與我們分別的時候,說了一句話。”

邵小黎神色微動,立刻道:“洛神的話語可不關小黎的事呀。”

葉婵宮淡淡地笑了笑,道:“不是壞話。她只是說,洛河始終在這裏,只要你來,那随時都在。”

這一次換邵小黎失神了。

葉婵宮莞爾道:“故地重游,難免感慨,不必放在心上。”

司命看着葉婵宮的面頰,道:“師尊還在練習微笑麽?”

葉婵宮微怔,道:“寧長久告訴你的嗎?”

司命也微怔,“沒有呀,其實……其實大家都能感受到的,師尊很努力在表達自己。”

“是麽……”葉婵宮伸出手,觸碰了一下自己的面頰,她嘴唇微抿、挑起,複又歸于平常,最後,葉婵宮輕輕搖頭,不知是不是在失落。

邵小黎看了司命一眼,微微埋怨道:“這樣的事,我們偷偷知道就好了呀,為什麽要說出來啊。”

司命自信道:“師尊氣度非凡,當然不會在意,哪裏像小黎你。”

葉婵宮望向了陸嫁嫁,柔和道:“嫁嫁,你過來一下。”

陸嫁嫁正與寧長久說着話,有些奇怪地走了過來:“師尊,怎麽了?”

葉婵宮道:“嫁嫁,以後你就是這一代雷打不動的大師姐了。”

司命愣在原地,她看着寧靜清美的少女,頭一次激起了‘欺師滅祖’的沖動,但如今月已複現,她也不敢造次,只能眼睜睜看着陸嫁嫁對自己露出挑釁般的微笑。

邵小黎也在抿唇偷笑。

“小黎在笑什麽呢?”

欺軟怕硬的司命眯起眼眸,望向了邵小黎。

“哎,小黎沒有笑。”邵小黎一邊說着,一邊跑到寧長久的身邊,尋求庇護。

司命淡彩色的長發在洛河的風中飄着,她嘆了口氣,環顧四周,悠悠地收回了目光,也走到寧長久的身邊,問:“之後我們先去往天骥神國還是原君的國度?”

寧長久斷然道:“天骥國。”

他解釋道:“如果原君沒有騙人,那他與這片大地的羁絆亦很深,我們若要殺死他,恐怕會對世界産生難以估量的影響。況且,它是太初六神之一,應還知曉許多我們未知的秘密。”

司命點頭道:“嗯,只是原君神國的位置尚不明确。”

寧長久道:“如今神國不再隐蔽,找到它們只是時間問題,在這之前,我們或許還能去天榜,見一下惡。”

司命注視着他,問:“見完惡之後,我們去西國麽?”

寧長久道:“是該去了。我的直覺告訴我,我能在那裏得到什麽。”

司命冰眸凝起,淡淡道:“能得到一個未婚妻。”

寧長久笑道:“孤雲城時,我看你們不是相處挺融洽的嗎?”

司命細齒微咬,“你還敢提此事?”

寧長久道:“好了,你不是還要找襄兒以鳳火燎去發色麽?我覺得此事也蠻重要的。”

“還好。”司命若無其事。

寧長久道:“只是還好麽?十目國的十字可都因為你看不順眼抹掉了。”

“不許提此事。”司命捏緊了拳頭。

兩人小聲地争吵了起來。

洛河邊,葉婵宮已與大家道了離別。

“待千帆過去,記得回觀看看。”葉婵宮望向寧長久。

寧長久以觀中禮節向着師尊行了一禮,承諾道:“弟子定當回來的。”

葉婵宮極輕地嗯了一聲。

如姮娥奔月的故事一樣,葉婵宮的身影輕輕飄起,像是遁入了層虛之間,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白藏。

灰茫茫的天空中時不時有碎葉飄過。

寧長久幾人又沿着洛河走了一陣,恢複着靈力與精氣神。

這片故時洛神部族的舊址裏,寧長久還看到了因地脈松垮而傾倒的洛神像,他将其扶正,用靈力擦淨了泥水,下意識地與邵小黎對比了一下。

邵小黎看着他投來的目光,有些不自在。

少女移開視線,繼續望向了洛河,道:“我總覺得,我與它尚存在着聯系。”

寧長久道:“師尊交予你的功法便是洛神賦,小黎,你可以試着統禦洛河,重新封居神位。三師兄轉世之後,江海的權柄便已無主,你可以借着洛河為起點,是有望成為下一代江海之共主的。”

邵小黎對此是有預料的,但心緒依舊随着河流微微激蕩。

“嗯,師父帶着兩位師娘姐姐去殺天骥吧,我暫留此處,嘗試與洛河建立聯系,等你們回來。”邵小黎鄭重說道。

陸嫁嫁憂慮道:“小黎一個人真的可以嗎?”

邵小黎注視着他們,道:“當下時間緊迫,大家也都調息得差不多了,不該再耽擱一分一刻。況且,若區區洛河我都無法統禦,今後怎能入主江海,真正與你們同行呢?”

寧長久看着一臉嚴肅的白裙少女,颔首道:“我相信小黎,不過若遭遇不測,萬不可勉強。”

邵小黎用力點頭。

寧長久止步,金烏飛出,陸嫁嫁與司命對視了一眼,身形一同掠入其中,登上了各自的神座,雪瓷殿與劍主殿煥發光彩,她們亦與寧長久心靈交融。

“赤線是天骥的神國,哪怕有齊天影響,還是應小心一些。”陸嫁嫁出聲提醒。

“嗯,那三匹神駒實力也尚可。”司命想起了青銅神駒與白藏戰于洛河的畫面。

寧長久祭出了那柄細長的白銀之劍。

劍光劃破天空,直奔赤線神國。

寧長久的身影消失原地,他對于陸嫁嫁與司命的關切答應了一聲。但他心裏清楚,暗主尚在時,天骥坐擁的是三匹神駒,如今神國權威不在,神坐之下的不過是三頭驢罷了。

……

西國,三千世界。

趙襄兒以指點碎水鏡,遙遙地收回了目光。

不久之前,不可觀的大師姐與二師兄也已與她辭行了。

明月籠罩下的道觀重新開啓,世界秩序在潛移默化間重新構築,人類逐漸奪回了世界的掌控權,一切正在邁向正軌邁去。

趙襄兒坐在白雲間,夢幻般的光彩在萬千世界中浮動着,她晃動着白皙的小腿,柔而靈動,小巧的足趾似月輝凝就。少女半敞的凰裙間是棉色的睡裙,睡裙柔軟地貼着玉軀,上面還繪着她消解煩悶時的塗鴉。

若是師雨與雪鳶見了這一幕,便會愈感到自己與神漸行漸遠的距離。

雪鳶甚至多次後悔過當初去鬧趙國皇城。

她覺得自己弄巧成拙了。

如果當初讓他們完婚,讓那少年奪了這趙襄兒的處子元陰,她非但無法再這般清傲無瑕,連那神女的身份恐怕都難以為繼,這……也是娘親的考驗麽?

每每想到最後,雪鳶都會将一切想法落到那位無所不能的娘娘身上。

但她并不知道,雲端上晃着小腿的少女,已将那位朱雀神國的國主,視為必将一戰的敵人。

悠悠的思緒裏,一朵白色的花從遠處飄來。

趙襄兒手指勾起,那朵白花似被風黏在她的指尖,然後掉到了她的面前。

她手指輕輕擰轉,看着那纖細的花瓣,注視着上面‘生辰快樂’四字,抿唇一笑。

這朵花是從東邊飄來的,是那日夜裏,葉婵宮摘下,随風送去的。

“生辰快樂呀……”

趙襄兒念出,将它別在了自己漆黑的發間。

幽香如水灑落。

趙襄兒握住埋在雲中的紅傘,抽出纖細的傘劍,順着雲端直墜而下,繼續練劍。

這些日子,少女練劍愈發刻苦,畢竟日後寧長久來了西國三千世界,自己還要好好款待他呢。

三千世界中,鳳火燃起,劍光将世界照得明媚。

……

世界脫離了暗主的掌控後,法則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

寧長久的境界并未有大的波瀾,禦劍速度卻比過往快了兩倍不止,舊世界與新世界相比,似隔着一層無形的泥濘,他們過去是在泥濘中游動的。如今這層泥濘消退了,人們才發現世界原來如此清澈。

他們自出生起便在這泥濘中生活,不會覺得有任何奇怪,只會認為,世界原本就該這樣。

葉婵宮是唯一從舊世界存活到新世界的人。

過往的她雖也察覺人間微異,也猜到這與暗主相關,卻沒有想到它的根源是世界基礎規則的改變。

該糾正這個世界,讓它變回原來的模樣了……

人們還在仰望着宛若神跡般的赤線國度時,寧長久的白銀之劍已撞了上去。

劍鳴之聲在神國的國壁上游走着,曾經固若金湯的神國隔閡瞬間裂紋叢生。神國的牆壁破碎,寧長久的劍氣掠入其中,幾乎是閃爍着來到高空的。

整個神國都聽到了牆壁破碎的聲音。

牆壁之下,神國靈氣孕育的生靈仰起頭,齊齊地望着那個白衣負劍的少年。

這些生靈是一頭頭小馬駒,皆是靈氣凝結的産物,它們的思維很大一部分是神國天生賦予的,所以在它們的認知裏,赤線神國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世界的邊界之外則是污濁的塵國,那裏居住着卑賤的、需要它們統治的生靈。

唯有從這些馬駒中脫穎而出的戰馬,才能走到赤線神國的更高處,了解更多的隐秘。

此刻,它們望着破碎的牆壁,‘神國天生高貴’‘你們是世界的真靈’等烙印般的意識随着白衣少年的出現而動搖了,它們露出了恐懼而迷茫的神色。

白衣少年也望着它們。

赤線神國不算太寬,他的太陰之目便可窮極盡頭。

神國之中,有許多馬駒從母井中爬出,它們生來就會奔跑,随着意識中的指令來到了最初的跑道上,然後向着前方一直奔跑過去。

按照神國的規矩,每一百匹幼駒都會通過賽跑進行一次篩選,最終只會篩選出三匹,其餘的幼駒則會被盡數抹殺,靈氣投回母井中重塑。

遠處的幼馬并未意識到神國的破損,還在撒腿狂奔着。

寧長久無視下方仰望自己的生靈。

他望着幼馬奔跑的方向,禦劍而去。

神國的最核心處,天骥坐在王座上,一動也不動,宛若木然。

他的身側,匍匐着青銅與黃金兩匹戰馬,白銀神駒則如狗一般跪在門口,它的身軀在南溟一戰中破損嚴重,神國之力正将其修複着。

今日,一場決定神将和神使的賽馬之戰即将開始,天骥原本對此是抱有狂熱的迷戀的,他享受看馬駒于生死線上奔馳的快感,也喜歡虐殺那些落敗的戰駒。

但此刻,他依舊在王座上,一動不動。

若青銅與黃金兩匹戰駒注視仔細一些,他們會發現,這位高貴絕倫的神國之主,似還在發抖。

震顫聲從遠處傳來,越來越近。

天骥擡起手,對着白銀戰駒下達了命令。

白銀神駒拖着殘軀,毫不猶豫地離開,向前沖鋒而去。

這頭曾經在南溟海上拖住過寧長久步伐的神駒,在寧長久圓滿修羅之體,登上國主之位後,再不是對手,柔弱得好像任人宰割的羔羊。

白銀戰馬的慘嘶聲響起。

轟地一聲裏,神國最後的大門被撞開。

撞開大門的,是白銀神駒的屍骸。

神駒的血液潑在牆壁上,白慘慘的一片。

帝王冠冕的天骥坐在王座上,金色面具後的瞳孔睜開,直視着眼前的少年。

寧長久輕飄飄的地落在地上,吹去了劍上的血。

“當初于虛境,我斬滅了你的投影,不曾想再次見面,竟會在這裏。”寧長久說。

天骥也未想過,那該死的聖人竟還有餘力,不僅暫時隔絕了暗主的影響,還将‘齊天’的權柄留在了人間。

神國裏,他本該是無所不能無可戰勝的存在,但‘齊天’之下,神國的影響被抹去,萬靈歸于本源。

如今坐在王座上的,不再是什麽赤線神國之主,而是當初戰争屍骸中誕生的亡靈将軍,他雖依舊強大,但站在他面前的,确實真正的神,他沒有信心可以在那白銀之劍下存活。

“好久不見啊。”天骥緩緩起身,道:“你們确實超乎了我的預料,哪怕走到這個位置,竟還無法做到無知無能,我……很憤怒。”

寧長久道:“世上從沒有長盛不衰的王朝,你們歸順了暗主,将自己視為統治者,将世間之人視為卑賤之民,那一刻,你們就應該做好被人間的劍釘死在王座上的準備了。”

天骥威嚴道:“我們奉行的是天道!你也看到了,神國周轉之下,萬物祥和,而神國一旦不在,無神月便開啓,邪靈厲鬼便肆無忌憚地橫游人間。”

寧長久搖頭,道:“無神月的邪靈厲鬼本就是你們養蠱而出的産物,暗主需要靈氣來維持自己,它要吃修道者,所以要将阻礙修道者修行的東西排除在外。那些邪靈厲鬼被壓抑了一整年,于暗處互相吞噬,變得比原本強大數倍。無神月裏,它們不知害死了多少平民,而斬妖除魔救他們的,也是修道者,而非所謂的神國。”

天骥凝視着他,許久之後,這位神主嘆了口氣。

他擡起雙手。

黃金神駒與青銅神駒睜開了眼睛,對着寧長久怒目而視。

接着,兩匹神駒一同慘叫。

殺死它們的不是寧長久,而是天骥。

天骥親手掐斷了兩匹神駒的脖頸。

“我願降。”

天骥說。

他不希望自己的部下看到自己投降,于是将它們都殺死了。

寧長久看着慘死的兩匹神駒,依舊斷然搖頭:“我不願。”

天骥聲音低沉道:“你們确實很強,我甚至有些相信,你們能擊敗暗主。當初我選擇了暗主,現在我想選擇你們,我認為,你不該放棄每一個潛在的強大盟友。”

寧長久平靜道:“不是什麽人都能成為朋友的。赤線是世界的中心,我要這裏殺死你,打破神國高高在上的神話,以振民心。同樣,下一月舉父國的六耳猕猴我亦必須殺死,那是給天上的聖人與前往天王星的妖族一個交代,這不容談判。”

天骥憤怒道:“你非要不死不休麽?!”

寧長久不再與之廢話,他閉上眼眸,金烏神國之中,司命與陸嫁嫁一同握劍。

拔地而起的劍氣滾過牆壁,将兩側的殿牆撕毀,同時,神殿之上色彩絢麗的藻井也被頃刻毀去,炸成煙火,雪白的劍意在神國中縱橫來回,切割着神國不可敵的神話。

天骥亦拔出了他的鎮國之劍,朝着寧長久斬去。

他們曾打穿過南溟,對于彼此的招式已是熟悉無比。

手持鎮國之劍的天骥依舊威嚴如天神,只是這一次,天神注定被殺死在這片輝煌了幾千年的墓地裏。

赤線神國開始動蕩。

……

三日之後的清晨,柳希婉随着師兄師姐們回到了劍閣之中。

他們數日前出發之際,從未料想過,古煌一行竟是以這樣的結局收尾。

劍閣十四位弟子,在獲得了劍聖最後的饋贈後,皆已邁入了五道之中。

柳希婉與柳珺卓一同從七十二洞天中走出,眺望着赤線神國,看着那扭曲晃動的神國世界,等待着戰鬥的結尾。

“師姐,以後你要喊那個可惡的家夥閣主了,你心裏不會有奇怪的感覺嗎?”柳希婉眨了眨眼,好奇地問。

柳珺卓道:“師父将劍閣傳承與他,這一選擇我并不覺得錯,況且,是叫閣主,又不是像你一樣喊主人。”

柳希婉瞪大了眼睛,死死咬着唇,道:“師姐,你可別胡說!”

柳珺卓淡淡地看着她,“我胡說什麽了?”

柳希婉道:“什麽主人不主人的,我可不會被他呼來喝去。”

與此同時,赤線神國中,那場注定了結局的戰鬥終于在第三日來到了尾聲。

天骥用盡了一切手段和力量,鎮國之劍都很難舉起。

寧長久立在他的面前,陸嫁嫁與司命分別鎖死兩側,而他的背後,是破損不堪的神國之壁。

寧長久的白銀之劍刺中了他的神軀。

不愧是暗主欽賜的神明之體,寧長久的白銀之劍竟未能将其斬開。

天骥擡起頭,注視着他:“你的劍太鈍了,這樣鈍的劍,也配割下我的頭顱?”

寧長久冷漠不答。

他的目光落下了人間的某處,随後伸出手,道:“希婉,來。”

正與柳珺卓信誓旦旦說着話的少女受到了感召,她的身軀難以抑制地飛起,化作了靈态,朝着上空飛去。

柳珺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在譏諷她方才的話語。

“是,主人……”柳希婉捂住臉,弱弱地應了一聲。

真正的白銀之劍轉瞬來到了寧長久的手中。

短發少女繞着他的身體,宛若一條美麗的人魚。

天骥看着那柄劍的鋒芒,終于感受到了真正的絕望。

天骥做出了最後的詛咒:

“你們才是惡魔的族裔,總有一日,你們還會将自己推往深淵……啊!”

慘叫聲裏,白銀之劍插入他的脖頸中,擰斷了他的頭顱。

……

……

(感謝書友語幽詩、ssstill打賞的舵主!感謝王璇子、雪晶淩打賞的大俠!謝謝四位書友大大的支持~麽麽噠~)

第 442 章 :殺神

雨滴從天上落下,墜入泥土,滲到深處,化成來年發芽的種子。

不知名的花在雲絮鋪就的天空中飛來飛去,像是蒲公英,也像是凋謝的魂靈。

蕭條的山河裏,黎明的光遙遙地照過來,黑夜退潮般離去。寒冬已至,劫灰飄拂,雪還未落下,大地上飄蕩着肅殺之美。

葉婵宮立在神畫樓外的山峰上,纖細的身影在風中顯得脆弱,她遙望着月亮,眸光如天空般高遠。

此刻的不可觀內,光明徹底重現,沉寂了許久的道觀終于蘇醒,五師兄扛着大掃帚,站在堆滿了落葉的觀中,舉頭望着明月,露出了疲憊的笑容。

大河鎮裏,犬吠聲響起。月光消逝之後沉睡的修羅鎮民們再度蘇醒,清風吹過種植稻麥的田地,枯萎的顆粒再度飽滿,樹木也重新開枝散葉。

一切重新煥發了生機。

八十一城外,九靈元聖張開了白骨大口。

幾十萬的城民被靈氣裹着,從獅口中飄出,緩緩落回了遠處。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久。

只是巨城已經開裂,一切都被碾為齑粉,夷為平地,目光所及盡是灰塵與風,連一絲鋼鐵碎屑都看不到。

人們在家園破滅的悲痛中哭泣着,也有些人回首,看着漸漸失去生機的巨大獅子,後知後覺地明白,似乎是這頭獅子救了他們的性命。

白澤的手撫摸過那柄鐵傘,鐵傘的邊緣寸寸崩裂。

他很久之後才嘆息道:“放心,師尊會重建這裏的,我帶你去天王星吧。”

九靈元聖已說不了話,他低沉地吼了一聲,似是拒絕。

白澤卻搖頭道:“天王星怎能沒有萬妖城的四大天王?你們将是妖族嶄新世界的支柱。”

九靈元聖的法天象地崩解,身軀緩緩縮小,化作了骨肉殘缺的老獅子。

白澤道:“天王星是我們的終點,我們必須在那裏駐紮下來,等到有一日,人間亮起萬劍,我們才能給予回應。屆時,籠罩在世界上的陰影才會消失,我們的後代才能在這片土地上自由地生存下去。不要辜負了聖人的心意。”

九靈元聖張了張口,已是默然。

白澤對着西北方向行了一禮,然後帶着九靈元聖的殘軀,向着高空中飛去。

氣層上,聖人巨大的石佛之側,光芒燃燒着。

那是長明的權柄,是文明之火的象征,它不知能燃燒多久。

清晨,太陽升起,一切照舊運轉。

……

古靈宗中,那位新的女弟子推開了窗,她似是一宿沒睡,眼眶有些黑,她戰戰兢兢地看着外面,天空中萬裏無雲,似是個難得晴朗的秋日。

“昨晚……昨晚真的是我聽錯了嗎?我分明看到了一束光飛上去呀。”女弟子說。

“光我也瞧見了,應是個無端的晴天霹靂吧,我們古靈宗異象橫生,習慣就好了。”屋子裏,竟還有另一個少女的聲音。

女弟子回過頭,小聲道:“喻瑾姐姐不愧是入門幾年的弟子,就是冷靜。”

喻瑾笑了笑,道:“好了,快些回去吧,再晚可就要讓人看見了。”

女弟子用力點頭,誠懇道:“謝謝喻瑾姐姐的指導呀,如果沒有你昨晚那般認真地教我,這次的考核我肯定通不過去,然後就要被逐回家族了。”

喻瑾笑道:“回去傳承家業不也挺好的?修道之路很苦的。”

女弟子道:“喻瑾師姐別笑話我了……總之謝謝師姐悉心幫我。”

喻瑾淡淡一笑,道:“沒關系的,畢竟當年我入門的時候,也有其他姐妹幫助我啊。”

女弟子聽說過這些往事,嗯……似乎是一個叫寧小齡的小師姐,雖說是傳奇人物,可有關于她的傳奇,似也只是昙花一現,後來就不知蹤影了。

她知道這是喻瑾師姐的傷心事,故而也沒有多問。

女弟子看着師姐,問:“那我有什麽可以幫到師姐的嗎?”

喻瑾低下頭,想了想,道:“确實有些事要你幫忙。”

說着,她取出了一疊紙,遞給了她,道:“下次去衣裳街,你張羅人幫我把它們貼上吧。”

“這是……”

女弟子接過紙,發現是一些尋人啓事……不!尋貓啓事。

這些事上畫着同一只貓,那只貓的眼神看着很慵懶,毛發很長,耳朵拉攏。

女弟子立刻想起了另一個傳說——答卷滿分的貓。

那只貓好像就是喻瑾師姐養的,後來不知怎麽的就走丢了。

女弟子認真點頭,道:“我今天就幫師姐去貼!”

喻瑾輕輕笑了笑。

小師妹悄悄離去後,喻瑾坐起,舒展了一下略顯僵硬的身子,昨夜的窗外亮起了一剎那的白光,白光中,她隐約聽到了獅子的吼叫聲。

是聽錯了麽?

她又想起了昨夜的敲窗聲。

當時小師妹正靠近窗戶,順手便開了,哎……若是師父或者其他弟子,可不就暴露了麽?真是和自己剛入門的時候一樣傻呀。

喻瑾這樣想着,掩上了窗。一夜沒睡她卻并無困意,她踱步出門,望着一碧如洗的藍天,回憶着往事。

忽然間,她的目光落到了一片叢生的雜草裏。

雜草間似乎散落着一封信。

她蹙起眉,俯身撿起了那封信,打開。

信上的字很醜,歪歪扭扭不辨形狀,起初她以為是什麽惡作劇,她認真地讀了一會兒之後,卻震在了原地。

“本王其實是個很厲害的妖怪,你個眼拙的丫頭一定沒看出來吧?哈哈……對了,本王要回家了,不必擔心我,我和寧小齡都很平安的,等下次你看到一個長得很欠揍的白衣少年回來,說不定就能看到你的好姐妹了。”

落款處是一個貓爪印。

與此同時,幽冥古國裏,廚房爐竈間不停地閃着火光,寧小齡揉着眼睛醒來,穿着白色的睡衣走到廚房的門口,嗅着裏面的香味,問:“九幽,你在做什麽呀?”

廚房裏,九幽的喊聲傳出:

“我在做魚啊。”

“大清早的吃什麽魚?”寧小齡問。

“啊,我這是給谛聽做的。”九幽擦了擦額角的汗珠,道:“昨夜捉弄了谛聽,它好像傷心了,我有些過意不去,就想重新給它做一份。”

“這樣啊……”寧小齡一邊說着,一邊走到了大鏡子前做了簡單的梳妝。

片刻後,小齡忽然回神,問:“對了,谛聽去哪裏了?”

“不知道呀,應該在外面吧。”九幽端着熱烘烘的魚出來,對着外面大喊了兩聲:“谛聽,回來啦,吃魚了。谛聽——”

寧小齡聽着九幽的喊聲,預感不祥地坐到了王座上,她閉上眼,發現已察覺不到任何谛聽的蹤影了。

九幽猶在喊着,她端着魚,苦惱地走回來,傷心道:“它,它也太小氣了吧?哼,再不回來吃,我可就自己吃了啊。”

……

……

古煌,晨風凄冷。

戰争終于露出了一線曙光,人間亦是百廢待興的模樣。

寧長久緩緩走入神畫樓的廢墟中。

陸嫁嫁,司命,邵小黎皆跟在他的身邊。

這一夜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五百年的日積月累似都在這一夜爆發了,尚且立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神思飄搖,久久無法回神。

劍閣的弟子們也立在這片廢墟中。

他們萬裏迢迢地趕來,雖不明确發生了什麽,卻也目睹了很多東西。

寧長久走到他們面前,取出了柯問舟贈與的劍牌。

“劍聖臨走之前将你們托付給了我,從今往後,我便是新的劍閣之主,我會護你們周全,護天下安寧。我們要将柯前輩的意志繼續傳承下去,直到某一日,蒼天上再沒有惡魔能遮擋我們的眼睛。”

寧長久徐徐說着。那些後來趕到的弟子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有些懵地面面相觑着。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師父他老人家仙逝了嗎?”

“這确實是劍閣的令牌,千真萬确。”

“嗯,師姐她們到得早,先問問師姐吧?”

“……”

柳珺卓立在滔滔的洛水邊,光線将她的臉頰照得柔美分明,那秀挺懸直的鼻梁泛着微微的鋒芒,眼眸卻是隽秀內斂的。

如當初骸塔廢墟那樣,她心神疲憊地目睹着太陽升起,只是這一次,她是正對着朝陽的。

周貞月走到她的身邊。

“到底是怎麽回事?”周貞月來得稍晚,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柳珺卓許久後才平穩了心緒,她看着師姐擔憂的面容,道:“此事很長,我之後再與師姐說,總之……我們師父是個了不起的人。”

她這樣說着,然後望向了其餘尚有争執的弟子。

她當着所有弟子的面,儀态認真地走到寧長久的面前。

“許久不見。”柳珺卓道。

自南荒一別,又是數月了。

寧長久從陸嫁嫁的手中接過了昆侖劍,遞還給了柳珺卓。

“昆侖,劍歸原主。”寧長久說。

柳珺卓盯着這把自己賭輸的佩劍,她低下頭,似有羞愧。

柳珺卓暫時接過了劍,卻道:“多謝,此劍就當是暫借于我,等他日安寧,我會将它光明正大地贏回來。”

司命聽着此話,看了一眼寧長久,有種不好的預感。

寧長久也未說什麽,只是應了聲。

柳珺卓看了一眼其餘的弟子,弟子們也在望着她。

她一手持劍,一手持着骈出雙指按在劍鞘上,對着寧長久垂首行禮,認真道:“弟子柳珺卓,見過閣主大人。”

讨論聲漸小。

衆人看着劍禮端莊,英氣逼人的師姐,也陸續行禮。

“弟子見過閣主大人。”

周貞月在原地愣了愣,她看着那個眉目平靜的白衣少年,那曾是她心心念念必定要殺死的人。

但轉眼之間,世間的善惡是非似都颠倒了,她一時間無法扭轉過來。

其餘十二位弟子陸續行禮,她木立着,最終也跟着一起行禮。

寧長久點頭,他看着柳珺卓,囑咐道:“你先帶着弟子們返回劍閣,路上将劍聖的故事說與他們聽,修整之後,你們先去各大宗門組織人手,順便将方才師尊的話語告訴他們,讓他們盡快地傳達下去。接着,大家一同前往八十一城,幫助那裏的災民重建房屋,等我将天上的事處理完畢,就來找你們。”

柳珺卓點頭應命。

她曾對這個少年立下過必殺之誓,後來卻慘敗于他劍下,幾經波折後她道心飄搖,差點要被對方說動,但故事的最後她卻發現,原來師父藏得比誰都深,原來……大家皆站在了光明的那端。

柳珺卓長舒了一口氣,心情舒朗,眉目間再度煥發神采。

師父雖然走了,但走時慷慨激昂,世界無人比之更高,應是未留遺憾,自己要為之歡喜才是。那接下來就如那位觀主說的一樣,由我們繼續書寫文明的篇章吧。

柳珺卓與周貞月組織着弟子們的返鄉之路。

寧長久純白的心湖裏,柳希婉亦開口道:“我也随師姐她們一同回去吧。”

寧長久腳步微停。

柳希婉認真說道:“歷經了這些事,我心中多有感觸,想在人間多走走看看,磨砺劍心,而且你之後也要去西國,我總待在你的心湖裏,好像也不太像話呀,況且……劍閣本就是來派我當卧底的,我覺得我的卧底做得很成功!現在,我該回到組織了!”

寧長久笑道:“柳姑娘确實立下了大功呀。”

柳希婉哼哼了兩聲,總覺得他是在嘲諷。

寧長久将她放了出來。

少女以靈态飛出,輕盈落地,漸漸化作實體,随後在衆人訝異的目光中來到了柳珺卓的身邊,撲到了師姐懷裏。

寧長久與三位女子則一同背道而上,向着葉婵宮所在之處走去。

天已經亮了,月亮無法清晰看到。

暗主與人間的隔絕暫時消失,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大家都感覺身子輕盈了一些。

方才,葉婵宮終于說出了修道者飛升失敗的真正秘密:

世界在暗主降臨時被改寫了,修道者在錯誤世界裏只能書寫出錯誤的天碑,所以他們的飛升也是假的,他們無法像遠古衆仙那樣達到真正的傳說三境。

暗主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他也在懼怕人類。當足夠多的人類達到那個巅峰境界,大家齊心合力,未必沒有将暗主擊敗的可能。

‘這個世界是不完整的。’

‘永遠不要放棄尋找真實。’

惡的故事裏,這兩句話在寧長久的心中回蕩着。

原來,惡故事中的‘黑色’,并不代指任何具體的事物,黑色指的是世界缺少的東西,沒有黑色的世界再色彩斑斓,終究是不完整、不真實的。

所以,故事裏登上睫臺的修士,都是在缺失色彩的世界裏孕育出的,正如人間五道巅峰的強者,都是在錯誤的世界裏寫出錯誤的天碑。

而當初洛書中的那個老人,或許就是于機緣巧合下覓到了一線真實,但他覓到的真實雖然很美,卻與世界格格不入。在飛升之際,他沒有像其他修道者那樣,選擇符合世界規則的天碑,而是選擇了自己認為美的。

結果,他飛出了洛書樓。

“師尊,你要回不可觀了嗎?”陸嫁嫁問。

葉婵宮螓首輕點,她依舊嬌小,卻不再顯得那般虛弱。

“月亮的遮蔽已經消除,觀門已開,我在人間耽擱太久,應當回去處理剩下的事了。”葉婵宮說。

司命問:“那我們接下來應當做什麽?聖人化佛坐鎮天地,這是千載難逢的時刻了,我們不能再敗了!”

葉婵宮點頭,說:“嗯,首先我們要修複這個世界的錯誤。當年惡詩将火種留給我們,便是因為我們是人族最早誕生的神祇,是唯一見過真實世界的人,而見過真實世界……已經足夠了。”

葉婵宮繼續解釋道:“如果說,這個世界是暗主改寫的神國,那麽世界的法則相當于神話邏輯,神話邏輯的錯誤,只需要見證過真實的人注視,便會自動崩塌。”

“這就是傳說中的看破紅塵嗎?!”邵小黎驚訝地說。

葉婵宮颔首,道:“嗯,之前暗主對于世界的影響太深,我未能察覺到這點,如今暗主遠去,我想,坐鎮道觀的我,應能……看破紅塵了。”

葉婵宮輕柔澄澈的話語徐徐飄來,衆人心中的擔憂被少女平和的語調撫平了。

只要世界恢複真實,那人類修道者最輝煌的歲月,或許就能重現了。

寧長久卻想到了另一件事,他将自己對于先天靈的猜想告知了師尊。

先天靈很有可能是暗主播散下的黑暗種子,種在無數修道者的身體裏,暗主可以信手将其摧毀。

葉婵宮低下頭,她也思考過此事。

先天靈若在暗主的操控之下,那麽,哪怕他們真的修出了一批古仙級別的修士,恐怕也會被暗主信手覆滅。

如何解決先天靈的問題呢……

葉婵宮一時間也得不出答案。

邵小黎則關心另外的事:“修至傳說三境需要書寫天碑,可是,像小黎這麽笨的,空有境界,根本無法寫出什麽嚴謹的天碑,這可怎麽辦呀?”

葉婵宮安慰道:“無需擔心這個,觀中有弟子長于此事,你們無需為天碑擔憂。”

此刻,抓着掃帚坐在不可觀門口,正覺得無事一身輕的五師兄,尚不知道自己以後要經歷什麽。

他們還在山巅上讨論着有關于未來的一切。

“聖人可以支撐多久?我們真的來得及麽?”

“來得及。當年的古仙本就是以恐怖的速度崛起的,暗主渴望人類貢獻靈氣,卻又畏懼人類,于是它在境界之中留下了枷鎖,如今,入玄、通仙、長命、紫庭、五……六道的枷鎖皆已抹去了。修行本就是一個将水倒入杯中的過程,何來這麽多的羁絆呢?”

“原來如此。”

“如今世界與外界開了一線,修道者修到巅峰後,會不會因為一己貪欲嘗試強行飛升呢?”

“也許會。”葉婵宮說:“所以我們要告知他們,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謂的仙廷,外面的宇宙只是飄滿了石頭的廢墟之國,而我們,本就生在樂園中了,之後我們或許會邁向更遠的星辰與海,但如今,我們最終的目标一定是将敵人驅逐。”

“嗯,師尊所言有理。”陸嫁嫁贊同道。

這些日子裏,葉婵宮猜到了世界的秘密,其餘的許多細節她也仔細思索過了,等到暗主的影響遠去,她才終于将這些想法慢慢說出。

衆人立在她的身邊,聽着少女娓娓道來的話語,難得地覺得安寧。

司命問:“那接下來,我們應當做什麽呢?”

葉婵宮說:“等我看破塵世,我會讓弟子們去往人間布道,幫助頂尖的修道者盡快達到五道巅峰,而你們則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葉婵宮凝視着寧長久的眼眸,道:“接下來,暗主會想方設法幹擾我們,它最直接的動作,便是開啓神國。而你,則負責殺滅他們。”

寧長久道:“可是斬滅投影有何意義?”

葉婵宮輕搖螓首,她伸出了微翹的細指,向上指去。

“你看那裏。”

寧長久睜開太陰之目,順着葉婵宮的話語向上望去。

他眉頭緩緩皺起。

只見南邊的天空上,隐約浮現出了一道赤色的線,那道赤色的線宛若無邊無際的彩虹,幾乎橫跨整個人間。

“那是……”司命睜開冰眸,也察覺到了異樣。

“那是赤線神國。”葉婵宮迎風而立,宛若山巅搖晃的冥國之花,她遙望蒼穹,說:

“如今天地已經改換,這裏不再是暗主的國。聖人以長明的權柄撐破黑暗,以齊天的權柄贈與人間。暗主的星辰之力與聖人的齊天此消彼長,神國雖猶在人間,卻也只是神國,現在的我們相當于擁有了齊天的權柄,可以像五百年的聖人一樣自由進出其中。”

葉婵宮望着赤線神國,閉上了眼眸。

她等這一日已等了太久,不知有多少修道者為之死去了。

“神國已在眼前,神主就在其中,他們雖依舊強大,但沒有了神國法則的加持,他們哪怕置身國中,也不再是不可戰勝的存在了。”葉婵宮繼續道:

“我們也無需坐鎮十二年,接下來的一年裏,暗主會近乎窮兵黩武般點亮它們,等到來年十二月的飄雪之際,統治了世界三千五百餘年的神國,将不複存在。”

葉婵宮的話語铿锵有力地回響着。

日已當空,陽光灑遍大地,廢墟上的人們望着高高在上的國度,那是隐國,是曾經無論如何也不可見的國度。

如今黑色的潮水暫時退去,它就這樣如礁石般裸露在了衆人面前,人們凝望着它,那些躲藏在其中的君王,高貴已然不再,萬千凝視的目光裏,他們應會再度品嘗到恐懼的滋味,并為之戰栗。

……

……

(感謝書友雪晶淩、血羽菌、特日日、南绫音、人間茶小清打賞的大俠!感謝書友雪晶淩、寧長久打賞的舵主!謝謝六位書友大大的大力支持~麽麽噠!)

第 441 章 :世界修複之戰

惡披着黑衣裳,他的身後站着無數殘缺的老人,那些老人像是樹上生長的腫瘤,它們與惡一同眺望着光束沖天的大地。

“終于到這一日了。”

惡輕輕地說。

他也不知道結局會是什麽樣,但他瞭望遠方,那些紅色的火焰裏,他似望見了十五億年前的往事。

天榜的周圍,也有許多皇城中響起了妖的咆哮,它們壓抑了太久太久,一經掙脫鎖鏈,便燃燒三魂七魄,打破囚籠徑直沖往了雲霄!

如今尚是深夜,所以這些沖天而去的妖氣便顯得尤為矚目。

惡仰起頭,望向了天空,它似能看見那盤桓在外的暗主,能看見它緩慢向世界滲透而來的模樣。

他知道,戰争才剛剛開始,真正的告別之日遠未到來,但他依舊擡起右臂,對着天空揮了揮手。

視線順着大地平移過去……

那些紅光中,妖怪姿态各異,面容上的神情卻是相似的。

他們都是五百年前的大妖,戰争失敗之後,聖人以殘力庇佑他們不死,于是它們被鎮壓在各個王朝的皇城之下,譬如趙國這樣的小國,鎮壓妖王甚至是他們立國的根本。

當初趙襄兒手中所持若非朱雀神國的鎮國之劍,她也不可能将紅尾老君殺死。

它們都曾是追逐自由的妖,在後來的故事裏,卻皆成了人人唾棄的魔。

昆侖神柱坍塌,自由之路斷絕……五百年枯燥而壓抑的歲月,足以改變太多的東西,它們中的大部分早已絕望,心如死灰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如今,時間像是倒流了五百年,它們再度來到了高處,來到了那道偉岸身影之旁。

“九頭蟲拜見聖人!”

“蛟魔王拜見聖人!”

“覆海尊者拜見聖人!”

“三首白蟒妖王拜見聖人!”

“……”

一個個聲音在蒼穹中響起,它們用力力氣嘶吼着,宣洩着,震耳欲聾。

大地随着它們的吼聲震顫,整個人間都聽到了他們的呼喊,當初的血與火跨越了五百年的歲月重現在了面前,那些不屈的目光依舊泛着鋒芒凜冽的顏色!

它們每個人都擁有很長的故事,那些故事許多都被歲月抹去,唯有活着的人還記得。

八十一城之外,九靈元聖的八張鬼面已被盡數摧毀,唯剩幽暗浮動的鬼火。

那柄擋住了無數致命攻擊的鐵傘亦是從中開裂,瀕臨破碎的邊緣。這頭威風凜凜的巨獅此刻更像是一座白骨大山,骨架中,撕裂的血肉死死包裹着什麽……那是一整個佛國,其中的人們看着蒼茫空闊的世界,不明白發生了什麽,還以為自己置身于地獄之中。

白澤斬開虛空,亦有些狼狽地從中走出。

方才的破城一擊太過兇烈,哪怕是隐匿于萬千重的虛宇中亦未能完全躲過。

白澤看着九靈元聖,閉上了眼,輕聲嘆息。

遠處,依舊有光柱陸續亮起,向着長空中彙聚過去。

身處古煌的葉婵宮遙遙地眺望着遠處的火光,那雙澄澈的眼眸也像是被照亮的夜。

“我們要做什麽嗎?”司命來到師尊身邊,輕輕問道。

葉婵宮螓首輕搖,道:“他們的故事就由他們來書寫完成吧,無論結局如何,我們都會帶着他們的意志繼續下去。”

寧長久也立在那裏,他的瞳孔亦泛着金色,他可以看到那個從塵埃中掙出的身影,并與之對視着。

相顧無言。

時間隔了三千多年。

大聖的故事在當日已經講完,但他們都不滿意這個結局,于是故事仍在繼續。

西國中,趙襄兒亦穿着凰裙坐在雲端,遙遙地望着遠方,三千世界宛若巨大的泡沫,被這點微光點亮,泛着淡彩。

紅尾老君臨死前的話語在她識海中回蕩着:

“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我這樣的妖怪,我們被殺死、被鎮壓,可哪怕化為白骨,形神俱滅,也都等待着聖人的歸來,他從未騙過我們,五百年前沒有,從今往後一萬年也不會有!”

“從今往後一萬年啊……”

趙襄兒薄唇輕輕抿起,她伸出手,對着遠方揮了揮,便當是替當年的趙國之妖與聖人問好了。

少女将視線放到了更遠的地方。

那是星辰明亮之處。

西國中,大師姐與二師兄也眺望着那一幕的發生。

“若今後歷史回眸,這會被當作第三次獵國之戰的開端麽?”大師姐問。

“若歷史還能延續,那這将是嶄新時代的開始。”二師兄堅定道。

……

古靈宗,幽冥古國。

魚王跑到廚房裏,偷吃了一條魚,魚裏塞滿了辣椒,它吃了一口便辣得跳了起來。

動靜驚動了九幽,九幽來到門外,洋洋得意道:“哼,本殿下就是聰慧,知道你這笨貓又要偷吃,所以我提前一天就在魚肚子裏塞滿了辣椒!”

魚王很是生氣,怒道:“那你自己怎麽吃?!”

九幽一愣,發現好像自己也吃不了這麽辣,當時光顧着提防偷吃的貓了,倒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魚王看着她有些呆的面容,不忍直視,用爪子捂住了臉,搖頭嘆息地離去:“你這損人不利己的丫頭,寧小齡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九幽不服氣道:“我能文能武,琴棋書畫樣樣……了解,哪像你,成天就知道睡大覺,人家白藏可比你可愛多了!”

魚王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水,沖去了辣椒的味道,它看着九幽,道:“是啊,冥國自從換了個人治理,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起來了。”

九幽冷哼道:“總之有我一份功,我要把你偷吃魚的醜态寫下來,讓其他貓引以為戒!”

魚王看着黑裙繁複的少女,也不再說話了,它回味着舌尖的肉味,然後向着幽冥殿外走去了。

九幽快步跟了上去,道:“哎,你想去哪裏呀?”

魚王道:“出去走走。”

九幽看着它有些松垮的背影,焦慮道:“你不會是生氣了吧?”

魚王道:“本王犯不着與你一個小姑娘生氣。”

九幽道:“誰是小姑娘啊,我都活了一千多歲了,真要比年紀,你怕是也比不過我!”

魚王感受着舌尖上萦繞的魚肉滋味,慨嘆道:“我也活了一千多歲了,一只貓能活這麽久,可真是努力啊。”

九幽忽然覺得,它今夜有點多愁善感。

魚王走出大殿:“我出去走走,嗯……只是走走,別驚擾冥君大人了。”

九幽輕輕哦了一聲,她最笨,不知該說什麽,只是道:“那你路上小心點哦。”

“好。”魚王答應。

九幽目送着它的遠去。

冥君是幽冥古國的君主,不可離開冥國,但魚王與九幽皆類似于神官天君,他們若是願意,是可以通過黑暗之海的舊址,離開古國的。

魚王悄悄地離開了古國。

它立在九幽殿外,立在橫崖的鐵索前,看着遠處沖天而去的光束,失神良久。

人在暮年時總喜歡回看一生,它也一樣。

這些年,它時常會夢見那條老魚,夢見那條漂滿死魚的河流,妖怪們的身影早已被它斬滅,它亦早已越過了那條暴雨污濁的河,但它一生最刻骨銘心的歲月,卻始終是留在那裏的。

它從未真正走出過那條河流。

此刻沒有暴雨,天空中星鬥分明,幽月湖風平浪靜。

它忽然想起了喻瑾。

于是它跑到木堂中,偷來了紙和筆,拟了一封信,叼在口中,去尋喻瑾住的屋子。

喻瑾當時住的屋子與寧小齡是挨着的。

魚王跳到了窗戶上,敲了敲窗。

不一會兒,窗戶打開的,打開窗戶的,是一張睡眼惺忪的陌生的臉。

“誰呀……”

新入門的女弟子向着窗外張望,什麽也沒有看見。

“是聽錯了麽?”

她咕哝一句,又掩上了窗。

草叢中的魚王松開了口中的信,任其墜落人間,獨自離去。

它孤獨地立在山崖上,晚風吹動它長長的毛發,它睜着瞳孔,遙望着太虛寰宇,好似獅子在眺望自己的國。

只能再活一百年了……

一百年于大妖而言不長,但對于大部分凡人來說,卻是一生了。

它本該再像平凡人一樣度過自己的百年。

但那樣的良夜又有何美呢?

作為一只暮年的貓,更當在暮年時燃燒咆哮啊……

魚王仰起頭,亦對着天空發出了怒吼,它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但它依舊義無反顧地沖了過去,一如當年擊潰那河流的堤壩一樣。

“幽冥古國谛聽,見過聖人!”

……

吶喊聲在天空中回蕩着,漫長的夜似乎永遠也不會。

聖人手持烏鐵神棍,飛上了層霄。

他的身側,已經聚攏了無數的妖,那些妖大都已是魂态,它們此刻燃燒的,是自己的生命。

柯問舟垂着劍,環視着他們,始終帶着微笑。

“老師,我快壓制不住身體裏的力量了。”柯問舟說。

他此刻的軀體上布滿了橫紋,似乎被風一吹就會四分五裂。

“我們很快就會離開的。”聖人平和地說,他伸出手點住柯問舟眉心,替他将一部分反撲的暗主之力壓了回去。

柯問舟咳嗽了兩聲,望着他,問:“我們要去哪裏?”

聖人回答:“我會帶你們去往我們的星星,那是我早已挑選好的星星。”

“我們的星星?”

“嗯,一顆死寂多年,失去了神明的星,我們将會在那裏以魂态建立嶄新的家園,但我無法保證,有多少妖能抵達那裏。”

大聖的回答在妖群中回蕩着。

他舉起神棍,對準了月亮。

轟得一聲裏,神棍陡然變長,沖天而去,最後籠罩在月亮上的塵埃也被擊潰,清輝灑下,雲天如銀。

與此同時,萬妖城中,女王發現她面前的星空圖似乎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

她可以看見近處的星星了!

雖然那只是模糊的影像。

星海之中,似有一顆遙遠的星在召喚着他們,那是……

“天王星?”

萬妖女王脫口而出。

他們妖神殿組成四大天王,最初的原意本就是尋找傳說中的天王星,并借助星辰的力量繼續反抗。

但這麽多年過去了,大部分人早已對所謂的天王星不抱希望,唯有她依舊在固執地尋找。如今,這顆星星終于在天空中浮現了。

“走吧,去我們的新家。”萬妖女王抱緊了懷中的枯骨,輕輕念道。

懷中殘魂萦繞的骨輕輕動了,似是給予了最大的回應。

萬妖女王亦走出了妖神殿。

天将破曉之前,所有聽召而來的大妖都聚集在了八十一城的上空。

它們等這一刻等了太久,此刻都在等待聖人在最後的命令。

最後的指令下達以前,舉父閉上了眼,他的心神瞬間出竅,以超乎距離的速度來到了數十萬裏外的古煌。

舉父看着寧長久與葉婵宮,抱拳行禮。

寧長久與葉婵宮亦同時回禮。

“師父,長明的權柄恐怕無法歸還于你了。”舉父說。

“沒關系,火焰不在乎在哪裏燃燒。”寧長久回答。

舉父微笑着問:“那大聖的故事,我續寫得如何?”

寧長久肯定道:“注定會流芳萬古。”

舉父輕輕點頭,他看向了葉婵宮:

“計劃終于到這一步了。我可以撞破天空,暫時隔絕暗主的影響,但我也不知我能撐多久,師娘,想了這麽多年,關于世界的秘密,你想通了嗎?”

葉婵宮仰起頭,看着紫金冠黃金甲的人影,話語堅定:“我已想通,放心吧,你們留下的火焰絕不會斷絕,人類的歷史,将由我們繼續書寫下去!”

舉父終于徹底放心,他看着寧長久,道:“就差最後一個章回了,這一次,由我來講給你聽吧。”

說着,他的足下生出祥雲,大聖洪亮的嗓音在天空中響起。

“五百年過去了,大聖掙脫了枷鎖,翻開了五行山,将如來佛祖的咒語撕了個稀爛!

他沒有踏往西行之路,他重新披上了戰甲,喚回了神兵。他立在大地上,睜着火眼金睛,看着漫天神佛,雲上衆仙!他們注定會如五百年前那樣,再度為之戰栗,因為立在他們面前的,不是斂去了爪牙的鬥戰勝佛,而是……”

“齊——天——大——聖!”

舉父巨猿般嘶吼着。

他展開了神話形态,腳踩祥雲,手持着如意烏鐵神棍,化作一道長焰,向着神國之上沖殺過去!

這是他的故事,這是他最後的章回。

柯問舟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一切都還和五百年前一樣。

只是這一次,他不需要再斬去任何意識了。

他拎着燭龍的屍骨,随着萬妖一同向着上空沖去。

“燭龍撞天而死,陰火消隕,墜于塵土,其屍骨埋于大地之中……”

他輕輕念着五百年前讀到的那段歷史,南溟、北冥、雲國、古煌……人間種種都随着他一同遠去。

墟海與世界的隔閡被它們轉瞬沖破,隔閡處的流光溢彩亦被黑暗吞沒。

墟海中無數的吞靈者都被餘波瞬間殺死。

聖人繼續向前,他再度感受到了那股久違的力量,五百年前,他曾挑戰過它,終被鎮壓。

五百年後,他又來了。

若這是文明的劫難,那總該有頂天立地之人去支撐這份劫難,然後将其打得灰飛煙滅!

他感受到了暗主的存在,感受到了那無邊的黑影。

他不知道其他妖怪能不能于夾縫中逃出生天,但他知道,自己注定是一去不回的了。

暗主再度向他壓來了力量。

他的權柄齊天可以讓他在其餘神主的國主裏自由來往,卻無法與真正的暗主平齊。

但也無妨……

他要做的,只是将這座大山,暫時移開。

舉父的雙手觸及到了暗主,他的雙手連同着權柄之力被飛快腐蝕。

他目光堅忍,無視神魂的劇痛,于月光下咆哮着,将渾身上下所有的力氣壓上,以斷裂的雙臂為支撐,将那依附在氣層上的,恐怖的巨 物緩緩擡起。

這是暗主第一次被真正撬動。

它當然不會就這樣被殺死,但它與氣層的貼合卻不再牢固。

舉父的嘶吼聲在墟海中來來回回地激蕩。

過往登臨昆侖的畫面再度重來。

暗主依舊是不可戰勝的暗主,但人間已不再是必将毀滅的人間!

聖人的身邊,柯問舟也化虹而去,他舉着劍,直接奔往了暗主的內部。

舉父注視着他。

他們甚至沒來得及說什麽話。

古煌外,柳珺卓與柯問舟擁有同源的殘國之力,所以她将劍送入了身外身的心口。

此刻也一樣,他與暗主有着同源之力,就像水不會抵觸水的交融。

暗紅色的裂紋游走全身,柯問舟身軀炸裂,徹底死去之前,他将自己的最後一劍,送入了暗主的身軀裏!

暗主似受到了不輕的破損,龐大的身軀微微抽動。

舉父在怒吼中沖了出去,他展開了法天象地,以肩背将暗主緩緩頂起!

紫金冠漸漸失色,黃金甲漸漸失輝,他在氣層上盤腿坐下,如寺廟中那些金銅巨像一樣,他沒有了雙手,卻依舊做着合十的姿态。

若我成佛,那我必當普度衆生!

最後的話語在舉父的心頭回蕩。

氣層之上,他的血肉被消磨殆盡,所剩的白骨卻如鋼鐵般将他的輪廓撐起,接着,白骨中又充盈起了血肉,那不是真正的血肉,而是石頭……它逐漸化作了石佛!

暗主是前代文明的結晶,而他亦是前代文明的光輝之一,如今更是綻放出了嶄新的意義。

暗主想要将這座石佛殺滅,可那毀滅似的力量壓在他的身上,竟無法将這石頭立刻摧毀。

石佛的周身之側,是暗主也無法侵染的淨土。

因為石佛的隔絕,暗主與氣層也出現了一線裂縫。

其餘群妖從裂縫中飛過,有的被黑暗之力吞噬,有的卻真的飛了出去!

他們是宇宙中的螢火蟲,星星點點地散開,向着天王星的方向飛去,那是聖人很早之前為他們挑選的嶄新家園。

唯有聖人留在了原地。

他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死了也當回到石頭中去。

聖人白骨成佛!

……

石佛坐空如星辰高懸。

暗主被迫暫離了塵世,卻遠沒有死去。

它依舊在氣層之外,雖被撬動了,可仍然是無法戰勝的龐然大物。

劫灰從天空中散落下來,緩緩飄至人間,它比第一場大雪來得更早。

這一幕與五百年前似乎沒什麽不同。

他們或許取得了暫時的勝利,但誰也不敢說這是一場成功的戰争。

“這只是開端。”

葉婵宮立在劫灰之下,面對着整個天地,忽然緩緩開口:

“四千年時,仙廷初立,人間誕生了第一批古仙,彼時天地混亂,規則崩塌,古仙無須書寫天碑,便成為了雲端上的仙人。”

“其後世界又歷經了幾場劫難,終于邁入‘正軌’。”

“修道等級被一分為六:入玄、通仙、長命、紫庭、五道、傳說三境。每個境界之間都有鴻溝,而傳說三境,據說是當年古仙所達到的境界,但實際上,所謂的傳說三境,在力量上與五道并無太大差別。”

“之後數千年,無數修道者抵達五道巅峰,書寫天碑,想一窺傳說三境的奧秘。”

“但他們都死在了仙廷之中。”

葉婵宮這樣說着,仙廷中的白骨畫面再度在衆人面前浮現,累累的屍骨昭示着人類頂尖修士的弱小,暗主碾死他們好似碾死一只螞蟻。

“但人類從不弱小。”

葉婵宮的話語越來越堅定:“同樣,暗主也在懼怕着我們!”

“五千年了,我還活着,帝俊還活着,女娲、五帝、祝融、倉颉……最初的一批古仙,有許多活到了今日,他們是最強大的人類,他們沒有被暗主覆滅,而是堅毅地活到了今天。”

“我們都以為,第一批古仙的成就與修為不可複刻,但……為何不可呢?”

“那就是傳說三境啊,是傳說三境的頂點。”

“可為什麽,過去五道巅峰的飛升者都失敗了呢?”

葉婵宮話語頓了頓,她心中的猜想終于連在了一起,晨曦還未到來,當空的明月下,她終于将有關世界秘密的猜想說了出來:

“因為飛升者的境界是假的!他們根本沒有進入傳說三境,自始至終,大家都在五道之中罷了。”

陸嫁嫁與司命交換着目光,不解其意,寧長久皺起眉頭,似是想到了什麽,瞳孔驟縮。

“他們的境界之所以是假的,因為他們的天碑就是錯誤的!”

“天碑飛升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但自世界規則重建以來,所有人書寫的天碑都是錯誤的,錯誤的天碑如何創造出真正的飛升者呢?修道者被暗主殺死之時所具有的,只是五道之軀啊……”

可為什麽天碑會是錯誤的呢?

這個疑問在衆人心中生出。

寧長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惡的故事。

惡的故事裏,所有登上睫臺的修道者,都沒有見過黑色,于是他們被魔王殺死了!

無論他們見過了多少顏色,沒有見過黑色,對他們而言,都是不完整的。

黑色……

寧長久忽然意識到,不管那個黑色象征的是什麽,但惡故事真正的含義,幾乎是寫在他們面前的:

這個世界是不完整的!永遠不要放棄對真實的找尋。

劫灰中,葉婵宮繼續開口,将她的猜想盡數說出:“天碑之所以錯誤,是因為世界本身就是錯的。錯誤的天碑在錯誤的世界裏,所以才顯得仿佛正确。”

“五千年前的塵世與如今的,已經不是一個世界了。暗主降臨之後,世界的法則在不經意間被修改了,于是世界的規則錯了,于是所有人的天碑都錯了,錯誤的天碑創造不出真正的飛升者,人類永遠被困在了這片蒼穹之下。”

“這裏早就不是人間了。”

“某種意義上,這裏已經成為了……暗主的神國!”

他們都置身在暗主的神國中。

“擊敗暗主的道路只有一條。”

“我們必須修正這個世界,我們要書寫出正确的天碑,創造出真正的飛升者!”

“等有一日,千千萬萬的巅峰人類齊齊劍指長空,屆時,我們才有真正與暗主對抗,并将之驅逐的資格。”

葉婵宮立在古煌之上,她是五千年前唯一真正活到今天的人,世界規則改變時,她吞食了火種,于月囚沉眠。

所以,她是唯一還見過真實世界的人!

她是文明最後的希望……

她對着整個世界,也對着世界之上的存在宣告:

“第二次獵國之戰結束,世界修複之戰,開啓!”

……

(第五卷《白骨成聖碎青霄》 完)

……

(今天恰好是神國更新一周年!)

第 440 章 :白骨成佛

時間像是一條混濁的河流。

古往今來的骸骨深埋其間,折戟沉沙,銷成深紅的鏽,磨洗難辨來歷。

雲塵間,舉父的眼眸已經睜開,那是傳說中真君爐中煉成的火眼,将遮擋着的厚重塵埃撕開。

他像是從時間的河流中跋涉而來的,雙腳于泥濘中抽脫,結結實實地踩在了大地上。

他擡起頭,望着五百年未見的久違天空,往事如水般淌了過來。

……

“師父,我想聽齊天大聖的故事。”

年幼的猴子生長着美麗的金黃色毛發,它擡起頭,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眼中盡是期盼的神色。

“齊天大聖啊……”

白衣少年輕輕咳嗽了兩聲,問:“上次講道哪裏了?”

幼猴脫口而出道:“大聖腳踏祥雲殺上天庭,一棍橫掃十萬天兵天将,入通明殿裏,靈霄殿外,攪得天翻地覆,殺得衆仙神不敢擡頭!”

幼猴的聲音稚嫩,卻充滿了向往的神色。

“哦,那裏啊……”白衣少年點點頭,似是陷入了回憶。

幼猴也用力點頭,問:“後來呢?大聖後來怎麽樣了?”

白衣少年緩緩說道:“後來……後來玉皇大帝請如來佛祖救駕,如來聞诏而往,與大聖打了個賭,賭他能不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大聖騰雲駕霧,轉瞬十萬八千裏,卻依舊沒能翻出去,于是如來翻掌一撲,化金木水火土五行為山,将大聖鎮壓在了五行山下。”

金毛幼猴臉上興奮的神采越來越淡,最後歸于錯愕。

他以為師父會繼續說下去,說那大聖打碎五行山,重新殺回天庭之類的後事,但白衣少年卻靜靜地坐着,雙手平放在左右的扶手上,一句話也不說。

“為……為什麽?”幼猴臉上充滿了失望的神色,驚愕道:“為什麽……大聖這般厲害,怎麽會被壓在山下呢?”

白衣少年說出了無比簡單的答案:“因為敵人太過強大了。”

這是金毛幼猴最初的記憶,他始終無法忘懷那時的失落,只是隐約看到一張在歲月中沾滿塵土的堅忍面容,自己似隔着悠久歲月與之對視,只是想象中的大聖始終沒有對自己睜眼。

幼猴猶不服氣,問:“後來呢?大聖總不能被關一輩子吧?他一定會逃出去,然後拿着金箍棒重新殺上天空的,對吧?”

白衣少年搖了搖頭,道:“大聖被壓了五百年,五百年後,有個大唐來的和尚西行求取真經,路過五行山時,和尚将他放了出來。”

“大唐?大唐是何處?”

“嗯……這是你惡詩叔叔告訴我的故事,他與我說,大唐是一個很古老很古老的王朝。”

“哦……那後來呢?後來大聖去了何處?”

“後來大聖踏往了西去靈山,向佛祖求取真經的路。”

“啊?求取真經?不就是打輸了一次架麽?問他求經做什麽?”小猴子憤憤不平。

白衣少年回答道:“求經之後可以成佛。”

金毛小猴子又問:“成佛?成佛又是為了什麽?”

“這也是你需要思考的問題。”白衣少年道:“這個故事還很長,以後我會慢慢與你講完的。”

白衣少年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外面的光很亮,于是屋子更顯得昏暗了。

小猴子看着他孤寂的背影,問:“師父,我……我聽他們說,您似乎是某一位大神的轉世,曾經射下過很多太陽,我聽很多人講過你的故事,我覺得你和故事裏的大聖一樣厲害。”

白衣少年似心有所動,白衣無風飄拂。

“是麽……”他看着門外,道:“我們都是被困在五行山下的可憐蟲而已。”

他說完這句話,輕輕離去。

小猴子卻忍不住追了上去,他有一肚子的疑惑。

“師父,世界上有這麽多厲害的人,你為什麽偏偏要選擇我啊,我覺得……我什麽也不行啊。”小猴子很不自信。

“是惡詩讓我來找的你。”白衣少年道:“是他選擇的你,我只是負責當你的老師。”

“惡詩……”小猴子疑惑道:“惡詩到底是誰呀?”

“是我們村子的村長,後來被壞人抓走了,之前他給我講過不少朝代不明的故事。”白衣少年道:“他被抓走之前,讓我找到你。”

“我?我有什麽特別的嗎?我都不知道我是從哪裏來的。”小猴子抓耳撓腮。

“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白衣少年微笑着說。

……

天上白雲流去,人間河水潺潺,轉眼幾年。

“猴子永遠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流裏,因為河流前面的猴子,已經變成了人,學會了使用工具。”

小猴子長大了些,他戴着笠帽,坐在大樹的枝幹上,與樹上的麻雀分享着自己的哲思,麻雀叽叽喳喳地予以了回應。

麻雀願意聽它唠叨,也只是因為這猴子長得好看,是所有它見過的猴子裏最好看最威風的。

“你最近又學了什麽新法術?”

這是強者為尊的亂世,麻雀對于他的哲思顯然沒什麽興趣。

小猴子的根骨是極好的,他這些年追随着師父修行,什麽坐火、入水、禦風、吐焰、借風、布霧等神通,它都一點就通,不出一會兒就可以将其信手拈來。

但他對于這些神乎其神的道法似乎沒有那麽感興趣,因為這和神話傳說中真正的神通相比,終究差了太多。

他曾經問過師父,表示自己想學那彎弓射日的神技,師父孤獨地坐在椅子裏,他的面容看上去明明無比年輕,疲憊的意味卻從骨子裏滲透了出來。

許久之後,他搖了搖頭,說自己已經找不到他的弓了。

小猴子有些失望,又問那女娲、伏羲、盤古,他們的故事又是真的假的呢?以前的人真的能修煉得這般厲害嗎?

白衣少年點頭道:“是真的,他們雖然不在了,但他們的名字還會流傳很多很多年,那是英雄之名。”

英雄之名……

麻雀看着失神的小猴子,問:“你在想什麽呢?”

小猴子回過神,認真地說道:“我在想,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麽?”

麻雀笑道:“你不是總說自己要成為齊天大聖嗎?”

小猴子搖頭道:“那是英雄之名,不是我的名字,我……我也不知道我該叫什麽。”

麻雀在枝頭跳來跳去,對此毫不關心,它們歷代都是沒有名字的。

在這個朝不保夕的亂世,名字是很奢侈的東西,任何人都可以擁有它,卻無法留下它,能流傳下去的,唯有那些上古大神的尊名。

“不,我覺得我需要一個名字,還有你,你也需要!”小猴子認真地說。

“名字?”麻雀搖頭道:“我要那個東西做什麽?”

小猴子說:“當然是為了區分你和其他麻雀。”

麻雀道:“我生來就不是特殊的,也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特別,他們也說了麻雀雖小但也很傻,所以,我的小腦子裏,只需要裝進陽光雨露這樣快樂的東西就好了,名字太過奢侈,我不敢擁有它。”

小麻雀這樣說着,帶着笠帽的小猴子無法給出回答與安慰。

他看着小麻雀,認真地說:“放心,我已經拜到了世界上最厲害的師父,我一定可以學成最厲害的武藝,幫你們砸出一片自由的天空。”

“自由的天空?”小麻雀問:“自由的天空上有什麽?”

這個問題再度難倒了它。

“自由的天空上……”它認真思考了一會兒,道:“天空上有太陽月亮星星,有白雲,有風,有……”

“那樣的天空和現在的,有什麽區別呢?”小麻雀又問。

小猴子很是苦惱,它覺得麻雀一點也不笨,它認真地解釋道:“很高很高的天空之外,有一個巨大的惡魔,它要吃掉所有人和動物,如果不把它打敗,那我們早晚都會被吃掉的。”

小麻雀卻再度搖頭:“我不會被它吃掉,我會被老鷹吃掉。我永遠飛不到那麽高,我不懼怕看不到的惡魔,我只懼怕老鷹。”

小猴子聽着麻雀的話語,再也做不出反駁,這一天它明白,萬靈之間是有無形的隔閡的,抓住當下的事物對于大部分生命來說已無比辛苦,與天抗争這樣遙遠的事,注定是孤獨的。

“師父,我想要一個名字。”

回到木屋之後,小猴子看着白衣少年,鄭重其事地說。

白衣少年擱下了筆,望向了他,道:“山海經中有一猿猴妖名為舉父,你就叫舉父吧。”

舉父……

師父的話聽着平靜而随和,他卻無比深刻地将這個名字記在了心底。

從此以後,他就叫做舉父。

此刻的他,還不知道這個名字的背後,将會是怎樣巍峨的英雄背影。

“師父,你在做什麽?”舉父看着伏案寫字的少年,問。

白衣少年解釋道:“這是遺書,我在準備身後的事。”

“遺書?!”舉父大吃一驚:“師父怎麽會死呢?”

“我已經死過很多次了,這一次再死去,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醒來。”白衣少年說。

“怎麽……會這樣?”舉父獲得名字的喜悅一下子被沖淡了。

“沒有關系的,你還活着,還有很多人也還活着。從古至今,傳承下去的從不是血肉之軀,而是意志。”白衣少年溫和地看着他,像是在看燃燒着的焰火。

舉父仰起頭,無言相對,此刻的他依舊是猴子的模樣,卻穿上了習武的裝束,看着頗為神氣。

白衣少年道:“我繼續給你講大聖的故事吧,上回講到哪裏了?”

舉父說道:“講到真行者與假猴王了!”

“哦,那一回啊……”

……

舉父坐在山岩上,看着風雲流轉,關于大聖的故事越來越遠,故事那位無法無天的大聖戴上了緊箍咒,扛着烏鐵神棍一路西行,漸漸遠去。

他也漸漸長大。

近來山下總有魔頭禍亂,他也跟随者其他人一同去斬妖除魔,他的夢想是成為故事之外的大聖,所以他打殺起魔頭來也最為積極,這幾年裏,他已歷經過數次死戰,有諸多兇名赫赫的魔倒在他的鐵棍之下。

當然,這并非故事裏的定海神針,所以他也砸壞了許多根。

他還喜歡給被他擊敗的妖怪起名字,比如鹿力、虎力、狗力大仙,金角、銀角、銅角魔王之類的,他幻想自己就是大聖,不需要去仙廷搬救兵借法寶,只需要憑手中一棍,一力破萬法,九顆掃清阻擋身前的一切。

今日,他将一頭惡名昭彰的牛妖殺死了,并給它起名為牛魔王。

為了殺這頭牛妖,他追了數千裏路了。

牛妖巨大的身軀倒在血泊中,它盯着舉父,問:“為何偏要殺我?”

舉父回答:“因為你作惡多端,殺死了很多人!”

牛魔王道:“可我有很多族人也被你們殺死了啊!”

“因為你們對着惡魔屈服了,你們背棄了這個塵世。”舉父說。

牛魔王慘然大笑:“抗争就一定比屈服更高貴嗎?我們只是想活下去啊……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連活下去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舉父看着牛魔王,道:“你有你的選擇,但我們在給生靈尋找一條真正的出路,你可以茍且偷生,但不該擋在這條道路上。”

牛魔王道:“世間已沒有路了,除非你能逃出生天,逃到外面的星星上去。”

“外面的星星。”舉父卻真的點頭了:“如果那裏有路,那我就帶大家去往哪裏。”

牛魔王卻發起了瘋,“你這潑猴魔猴,裝什麽大慈大悲!你的手上沾了多少血了?尋求自由不過是你殺戮的借口吧?”

舉父沒有半點動搖:“我不愛殺戮,我要安寧。”

舉父持棍而下,打殺了它。

他回到了木屋裏,白衣少年坐在門前的階梯上,似乎是在等什麽人。

“我已沒什麽好教你的了。”白衣少年看着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舉父輕輕搖頭,道:“不,大聖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嗯,還差最後一個章回了。”

白衣少年雙手放在膝上,目視前方,開始将這個斷斷續續說了好多年的故事的結局。

舉父在一旁聽着。

他是靈猴,生長緩慢,此刻看着依舊像只小猴子,但比之當年,他已長到了許多。

他安靜地聽完了最後一個章回。

若是過去,他或許會為大聖歷經千辛萬苦取得真經而高興,也或許會為大聖這樣的自由之人最終成為鬥戰勝佛而苦悶。

但他現在什麽也沒說,只是安靜地将這個期待了很久的結局聽完。

“佛是什麽呢?”舉父問。

“你覺得那是什麽?”白衣少年反問。

舉父想着這些年的見聞,他低下頭,慢慢說道:“我沒有見過真正的佛,但我在人間見過許多佛。

他們是坐在蓮花臺上的金銅之像,人們跪拜他們,供奉香火以尋求庇佑。那些信徒很多都很可憐,他們或承受疾病災厄之苦,骨瘦如柴,或承受家破人亡之痛,以淚洗面。他們能不能從佛中得到解脫,我不知道,但這裏是塵世不是靈山,更也不是佛經中的琉璃世界,徒享香火的可能只是黑暗世界裏一個虛無的信仰。”

白衣少年沒有回答,他問:“那你對這樣的結局滿意嗎?”

“什麽結局?”

“大聖的結局。”

你對大聖的結局滿意嗎?

舉父聽着這句問話,他的心髒驟地一跳,他好像看到了一條古老的河流,一幕幕畫面翻覆其間,

他看到了一條通往西天的道路,那條道路猶若一幅描繪罪惡的畫卷,畫卷之上,烏雲壓抑,無數妖魔拱起了它們的身軀和泛着暗色的法寶,它們咆哮着彰顯自己的兇殘與強大,每一個皆是千難萬險的代名詞。

而向往自由的大聖依舊在那座五行山下拘押着,他的身上纏繞着鎖鏈,他的瞳孔燃燒着仇恨的火,眼前卻是桃花爛漫。

如果他是大聖,他會走上那條道路嗎?會斬殺曾經的結義兄弟,成為那徒享香火的金銅巨像嗎?

“我明白了。”

舉父忽然開口:“天上那些神國之主,他們歷經千難萬險,從血與骨中厮殺出來,為的卻只是一個神主的王座,他們用盡力量,也只是成為惡魔的附庸,他們看似在守護人間,實則只是施一點小恩小惠,去守護一個必将降臨的暗日!”

“我對大聖的結局不滿意!我不要那樣的結局!”

舉父大聲吼了起來,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猙獰之色。

白衣少年看着他,問:“你若成佛,你又會怎麽做呢?”

“我若成佛……”

舉父想起了那些叩拜佛陀的人們,想起了蓮花臺上身披袈裟寶相莊嚴的神像。

“佛,當然應當做佛應做的事,我若成佛……”

舉父緩緩說着,他的神色不再猙獰,而是露出了佛一樣的悲憫,只是那瞳孔依舊不由自主地變得赤紅,他對着高高的蒼穹,發出了自己的宏願:

“我若成佛,便當……”

“普——度——衆——生!”

……

烏鴉在枝頭叫着,林鳥驚走,樹葉墜地,舉父的聲音在木屋外回響。

白衣少年看着他,露出了欣慰的笑。

他立起身子,将一個東西交到他的手裏。

“這個給你,将它藏好。”

“這是什麽?”舉父看着那個發光物,問。

“這是我最後的權柄,交由你了。”白衣少年說。

舉父訝然道:“我怎能收下這個?師父,你……你怎麽了?”

白衣少年道:“我的仇家要來了,若你不拿走,就會被仇人奪去,那個仇人很強大,如今的師父早已殘缺,不是他的對手了,我很快就會死,但你不要急着給我尋仇,好好活下去,成為你心中的佛,只有這樣,我們以後才有可能相見。”

“權柄……”舉父搖頭道:“這樣珍貴的東西,我握得住麽?”

白衣少年娓娓道:“火焰不會在乎它在哪裏燃燒,它可以在蠟燭上,可以在油燈間,可以在木柴裏,可以在任何它能燃燒的地方發出光與熱,驅散黑暗與寒冷,它要燃燒到長夜過去,燃燒到人們将其遺忘。這是代代相傳的火,如今火焰到你這裏了。”

舉父接住了權柄,他看着白衣少年,顫聲問:“可我……我沒有信心可以做到。”

“無論能不能做到,這份選擇都只能交到你的身上。”白衣少年說:“因為你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那顆石頭是天上的星星,惡詩告訴我,過去的我們都是天上燃燒的星星,為的是守護一個文明。”

“帝俊、常曦、女娲、齊天大聖……如此種種,皆是文明的符號,代表它們精神內核的星星沒有在漫長的歲月裏熄滅,而是将文明之火燃燒到了今天,現在,我們降臨了此間,就要在這顆星辰上繼續燃燒下去,完成我們的意義,直到毀滅。”

舉父不知其中因果,所以聽不太明白。

但他隐約也懂了。

他看着師父的面容,終于接過了這份權柄。

“我要怎麽藏好它?”舉父問。

“将它想象成一個你最想得到的東西,它就會變成那樣東西。這樣,火焰就不會被發現了。”他說。

舉父握住了它,閉上了眼。

那份光在手心中拉長,變成了一根烏鐵神棍。

棍身上,似有金色的煙火炸開,沿着鐵畫銀鈎的走勢,将“如意金箍棒”五字轉瞬書成!

白衣少年終于放下了心:“記住我說的話語,我要去休息了,之後……辛苦你了。”

他走了出去。

鹓扶神君的投影在不久之後落到了他的面前。

赤手空拳的少年立在他的面前,白衣落拓。

鹓扶看着他,說:“這次,你逃不掉了。”

白衣少年回答道:“前往星辰與海的路,本就不能回頭。”

鹓扶殺死了他。

他沒有倒下。

彼時秋月當空,寒風蕭瑟。

少年望着月亮,他的耳畔,隐約傳來了女子澄澈的聲音。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複驚……

鹓扶年恰好過去。

舉父在遠處偷偷注視着他的死亡。他滿臉淚流,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出去,他必須成佛,必須完成普度衆生的誓言,如果說他的西行之路剛剛開始,那這就是他的第一難,刻苦銘心的一難。

……

八十一城上的塵埃雲裏,舉父終于将它巨大的身姿徹底撐開,那是真正的頂天立地。

身體被黑暗之力腐蝕,殘缺得宛若碎片般的柯問舟懸在他的身前,他握着斷劍,露出了艱難的笑容。

遠處,九靈元聖遙遙地看着他們。

這柄鐵傘沒能擋住這等毀滅的沖擊,青獅的肉身已被毀去,此刻的它裸露出了大部分的骨頭,殘餘的血肉挂在身體裏,還嘶嘶地冒着白氣。

那張白骨嶙峋的獅子面上,也努力地流露出了兇殘而慈悲的笑。

舉父擡起頭,遙望蒼穹。

這是漫長的西行之路啊,佛已在面前,靈山已在面前!

他要驅逐黑暗,他要為萬靈開辟出自由之路!

他要……普度衆生!

感慨與緬懷之色在瞳孔中流逝過去後,舉父驀地爆發出了怒吼:

“五百年已至,衆妖安在?”

這一瞬間。

北國、中土、南州、西國……甚至是許多無人知曉的島嶼上,幾乎同時響起了鎖鏈掙斷的聲音和妖王不甘的咆哮。

神州大地之上,一束束沉寂百年的光齊齊拔地而起,沖天而去!

……

……

(感謝陌塵風和打賞的舵主!、血羽菌、語涵師父打賞的大俠!謝謝三位大大的打賞支持~~)

第 439 章 :齊天大聖

十一月末,人間西北處山河塌陷,寒風蕭瑟。

渾濁的靈氣還在地脈的夾縫間湧出,與斷裂的洛河之水相撞,掀起狂瀾。

神畫樓的圖景早已被斬開,陸嫁嫁、司命和小黎被瞬間納入金烏中,一同離開。

白藏則自己咬着鎖鏈,努力地從斷界的山河圖景中躍出,踉踉跄跄逃了出來,毛發因為生氣而炸着。

寧長久與葉婵宮立在一起,原君展開了他的神話形态,但這種神話形态在劍聖的黑暗之力中被飛快腐蝕,作為投影的他,根本無法阻止什麽。

寧長久握住了那塊傷痕累累的古老劍牌,認真說道:“我會竭力幫你照看好劍閣的。”

柯問舟輕輕點頭。

他的左手高舉着,承接着暗主的力量,這副少年的身軀上,暗紅色的血線游走着,觸目驚心。

柳珺卓跪在洛河中,衣裳浸透了水,她看着那道虛空中鐵鑄般的身影,淚流滿面,她也預感到師父要死了,但暗主之力的屏障隔絕了一切,他們什麽也做不了。

柯問舟也望向了柳珺卓,道:“将來的天下是你們的,為師,會盡力為你們讨一份大自由來。”

說完之後,柯問舟閉上了眼。

原君嘆息道:“你竟藏得這般深。”

柯問舟道:“對付非常之人,當用非常之手段。”

原君道:“你難道想借暗主之力摧毀暗主?你、羿、姮娥,你們都是了不起的癡人,但癡人說的夢再美,依舊是夢而已。”

柯問舟道:“總好過像你一樣,空等暗日降臨,驅虎吞狼,自陷死地。”

柯問舟一邊說着,一邊擡起空蕩蕩的右袖,指向了原君。

原君的投影之軀不停瓦解,逐漸消散。

“若你能成功,那我祝福你。”原君并未有怨恨與痛苦,他盯着柯問舟,一字一句道:“若你不能,那我就在地獄等待你。”

原君的投影煙消雲散,更高處,黃金與青銅的戰駒也趕來了,天骥金色面具的裂紋已經修複,但這位上古時期的亡魂戰神,遠遠地盯着如握通天之劍般的柯問舟,不敢靠近。

柯問舟看也未看他一眼。

除了神國之上的鬼,這些長空下的魔頭已無一可入他法眼。

神國上方的暗主在灌輸了巨量的力量後,似也意識到了不對,那道通天的光柱逐漸縮小,黯淡。

但已無關緊要了。

柯問舟緩緩睜開眼,感受着過去夢寐以求的力量。

他的劍目裏,蒼莽的山脈變得無比柔軟,仿佛可以被視線融化殆盡,廣袤的海水變得無比稀薄,仿佛可以被呼吸吹拂幹淨。

他感受到了神祇真正的偉力,他是一把劍,一把足以雕塑山河的人形利劍!

五百年的歲月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仿佛大夢初醒。

柯問舟将手伸向了下方的虛空。

大地震顫,似有什麽東西要突破漆黑的深淵,被他連根拔起。

前方,又有許多東西飄了過來。

柳珺卓雖然淚眼模糊,卻一下子将它們辨認了出來——那是真龍的送葬者!

原來它們不是想奪舍,它們跟随自己前來,真的是為了給真龍送葬。

此刻,燭龍的墓地被柯問舟親手掘開,那具龍王屍骸被暗主之力硬生生拔出,再度飛上天空,十四具古袍玉笏的送葬者圍繞着它,偃傀之術齊齊發動,将燭龍的屍骸鎖住,懸在當空。

柯問舟望向了遠方。

劍閣的其餘弟子也陸續趕來了。

柳珺卓之後,最先趕到的是周貞月。

她看着狼藉的大地,看着長空中斷臂的少年,感受到了師父的氣息,卻無法想象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想要發問,但柯問舟已經沒有時間解釋太多了。

“讓你們淬體等待天道灌頂,你們都準備好了嗎?”柯問舟問。

周貞月感覺有什麽東西隐隐約約壓了上來,那是一種名為使命的模糊之物,她不确定自己有沒有接下這種使命的勇氣和力量。

周貞月猶豫時,跪在洛河中的柳珺卓緩緩起身,她站在江流滔滔的水面上,嘶啞大喊:“弟子……已準備好了!”

“好!”柯問舟颔首,揮袖之間,他的畢生修為傾瀉而出,盡數分給了所有的弟子。

這是他對于弟子們最後的承諾。

他已不需要任何修為了,暗主之力是最高的境界,也是最大的毒藥,如今的他因之而生,也必将因之而死。

“生者悲苦,死者長樂,五百年苦痛折磨,我将得解脫,你們……守好人間。”

……

柯問舟長舒了一口氣,忽然感到了無比的輕松。

暗主之力在身軀中湧動,爆發出了驚世駭俗的偉力,他身影淩空而起,帶着燭龍大若蒼河的屍骨向着蒼穹上方飛去!

他去往的是中土的方向。

很多年前,他曾在八十一城留下過預言:四象生災,拜金龍,可得活。

如今,該完成這個預言了。

柯問舟馭劍當空,星辰似只手可摘。

可他暫時還不能去往那片星辰的海。

五百年前,斬去意識之時,他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再見師父一面。

他已經很難想起聖人的臉了,識海中盤桓的,只有一個立在峰巅孤寂的人影。

他終于明白了那種孤獨。

很多很多年前,聖人曾立下過兩塊碑。

一塊碑講述了人類的命運,一塊碑講述了他們的命運。

它們分別是“來者是客”和“帶劍者死”。

後來,這兩行字被刻在了萬妖城上。

在萬妖城時,便有妖王曾經說過,帶劍者死的規矩,其實是寫給劍閣的。

如今柯問舟終于想起,那就是寫給他的。

當初登上昆侖的山巅的人,皆是‘帶劍者’,他們大都已屍骨無存,如今終于該輪到自己了。

柯問舟流下了眼淚,卻也從未如此高興過。

他宛若初入江湖的少年,年少輕狂意氣風發,肆意揮灑着神力,所過之處,虛空塌陷成一條條黑色的光帶,久久無法彌合。

他奔往的方向是八十一城。

也是這一夜,準備了許久的九靈元聖和白澤想要動手,不惜一切救出聖人。

小猴子看着眼前的雄城,想象着裏面熟睡的,不知道災難将至的人們,忍不住哭了起來。

它希望它只是一只普通的猴子,賣藝求生,混得溫飽,而不是即将摧毀萬民安樂的神棍。

摧毀萬民安樂的魔頭算什麽神棍啊……這樣的只能算是惡棍吧……

小猴子咬着牙,甚至起了自殺的念頭,但一想到那些被困于萬妖城,被鎮壓于各國皇城之底的妖怪們,又是心如刀絞,恨不得摧毀一切,将同類從地獄中解救出來。

九靈元聖背着鐵傘,魁梧的身軀暮氣沉沉。

一只大鵬立在他的肩頭。

大鵬的羽翼已褪去了金色,看上去像醜陋的烏鴉。

“為什麽還不吃我?”金翅大鵬問。

“你的權柄是吞噬,而非毀滅。”九靈元聖道:“我不想吃任何東西了。”

“那你有信心鑿毀它們麽?”金翅大鵬又問。

九靈元聖沒有作答,他已做好了自我毀滅的打算了。

小猴子站在後面,拖着它艱辛編織的木龍,小聲道:“把它點上火,弄到城樓上方去吧,人們看到了,說不定就逃出來了……我們,能救一個是一個,對吧?”

白澤嘆了口氣,道:“救不了的,這摧城之力波及之遠,不是靠人的雙腿能逃掉的。”

小猴子咬着牙,澀聲道:“那該怎麽辦?”

沒有人理會它了。

九靈元聖深吸了一口氣,他的頭顱旁,青火凝成的八幅獅面一一顯露出來。

他那慈祥和藹的老者面容逐漸變成了威嚴的獅面。

恍惚間,他忽然想起了寺廟外見到的那對母子,他們祈求平安時臉上是帶着微笑的……

九靈元聖搖了搖頭,摒去了最後的一點雜念。它的身軀暴漲,化作了一座大山,轉眼高過了城頭。

正準備動手時,九靈元聖與白澤卻皺起了眉,望向了遠方。

遙遠的天空中,傳來了不歇的雷聲,那是恭賀神明誕生的禮炮,也是歡慶惡魔複活的鼓點。他們未來得及分辨,只感覺心髒砰砰作響,熱血不自覺地流遍全身。

金色的光焰不知從何而來,轉眼之間鋪滿了八十一城的上空。

金光中,有一條比綿延的八十一城還要巨大的龍影在游曳着。

雷鳴不止,城中的人們皆被雷鳴驚醒,他們看着亮如白晝的窗外,不知發生了什麽,衆人一邊捂着耳朵,一邊披衣穿鞋陸續走出街道,在緊張與震顫間遙遙地凝望天空,在這駭人的一幕下戰栗得無法動彈。

城外,九頭獅子的臉也被照成了金色。

立在它肩頭的金翅大鵬看着天空,同樣疑惑不解。

小猴子張大嘴巴,愣了許久之後大聲喊道:“傳說應驗了,是不是傳說應驗了!拜金龍可得活……拜金龍可得活!金龍,金龍真的出世了!”

九靈元聖皺眉道:“那究竟是什麽?世間何來這麽大的龍?那是……燭陰?”

金翅大鵬震惑:“燭陰不是早就死了麽?難道說它是蟄伏假死,如今複蘇了?”

“不!”白澤打斷道:“燭陰早就死了,那是他的屍骨,有人在操控它的屍骨!”

“是什麽人在這麽做?”九靈元聖更加疑惑。

似是為了解答他的疑惑,雷電焰火熏塗的天空下,一個黑衣的身影輕飄飄地墜落了下來。

那身影少年模樣,斷臂負劍,軀殼布滿了黑紅色的血絲。

“見過師叔。”少年行了一禮。

九靈元聖盯着那個少年,他能感受到,對方體內蘊含的力量可以輕松将自己撕為兩半。

師叔?為何喊我師叔?他……是誰?

不同于九靈元聖,金翅大鵬一眼就認出了他。

某種意義上說,他才是柯問舟真正的老師。

“我雖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你似已求得真我,恭喜。”金翅大鵬道。

柯問舟亦道:“師叔帶我游歷天下,過八荒四極,斬古神,誅魔物,對天拔劍……柯問舟,永生難忘。”

“柯問舟?”九靈元聖瞳孔驟變,他盯着那斷臂的少年,寒聲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柯問舟沒有作多餘的解釋,只是注視着九靈元聖,問:“師叔,尚能飯否?”

……

城中的混亂如野火般蔓延着。

人們拖家帶口地走出門戶,跪倒在金色的巨龍之下,祈求着平安。

但他們并不知道,若有什麽東西要流星般砸下,将這八十一城鑿破,那他們都将瞬間死去,所有的跪拜、祈禱、哀求都毫無用處。

八十一城外,九靈元聖看着跪拜在地的人們,沉默不語。

這個深夜,城中的所有人都被金色的巨龍吸引,聚集到了街道上。

柯問舟來去匆匆,但九靈元聖聽明白了他最後的話語。

尚能飯否……

埋藏在記憶深處的諸多畫面幽然劃出水面:

“聖人給你的是鐵傘,應是希望你守護這座萬妖城。”

“不!聖人也說過,獅子生來就是要吃人的!”

“可他還是給了你一把傘。”

“對啊……他為什麽要給我一把傘?”

記憶追溯到更早之前……

他出生在妖獸的一個大家族裏,他的父親有九個兒子,他是其中最小的一個,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快老了。

他始終記得父親生辰宴時,橫卧在坐塌上,宛若夕陽墜下的模樣。

那本該是殺雞宰羊飲酒歡慶的一天,但生辰宴之中,他的大兄長和二兄長卻忽然反叛了。

年幼的他還未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便被鎖鏈捆起來,連同其餘幾位兄弟押入了籠子裏。

後來不知是哪位兄長奪得了權力,他的幾個強大的哥哥陸續被廢,關入大牢,最為年幼的他則被販賣給了其他家族,也是運往另一個家族的途中,他結識了鎮海靈龜,那時的鎮海靈龜還只是一只金錢龜。

當時它待着的寺廟入不敷出,于是主持決定将它賣了抵債。

那時的青獅子滿心都被恐懼和複仇的情緒占據了,它與和它關在一起的烏龜傾訴這些,烏龜很遲鈍,說自己沒有聽明白,但你如果這麽想自由,那我可以幫你。

烏龜替他咬去了脖頸間鈴铛的舌頭,讓它得以掙開鎖鏈逃脫出去。

吃掉自己的八位哥哥是一年之後的事了。

那時的他已在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了萬妖訣。

他僞裝成小厮,在第二年的生辰宴上位他們端酒送菜,待到大哥哥與二哥哥酒酣醉倒,他從挖掘好的秘道潛伏而入,輕而易舉地割破了它們的喉嚨。

然後它去往了地牢……那幾頭被關押的獅子以為它是來救人的,欣喜萬分,然後它們盡數被這頭年幼的弟弟吃掉了。

八位哥哥被萬妖訣吞噬,成為了他的八張面孔,那是它成為一代妖王的開始。

‘聖人給你鐵傘,是要你守護這座城……’

‘獅子天生就是吃人的……’

這兩句話在九靈元聖的腦海裏不停回蕩。

它們并不沖突。

很早之前,金翅大鵬便在妖神殿與他說過,自己要修成真正的萬妖訣,便是要以肉身為佛國,将殘餘的妖族盡數吞入自己的佛國腹中,以此庇護它們,讓它們平安地度過一生。

但萬妖城一戰之後,金翅大鵬肉身毀滅,再也無法完成他的宏願。

“拜金龍,可得活……原來如此。”白澤嘆了口氣,望向九靈元聖,道:“如今能救下他們的,只有你。”

九靈元聖搖頭道:“這泱泱幾十萬人,我的吞噬權柄遠遠無法做到,我……做不到。”

“不!你可以。”金翅大鵬尖銳地大吼道:“把我吃掉就可以了!”

“你不是一直想吃我麽?為何事到臨頭,為何我送到你嘴邊你還要猶豫?你這是在念及故情心慈手軟麽?還是說,你不願在聖人鎮壓之處手足相殘?若是如此,那只是假仁假義罷了,真正的仁義就在你的面前啊!”

“肉身為佛國,庇護萬民。這是我一生所求但沒有做到的事,你卻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我很羨慕你……”金翅大鵬盯着它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把我,吃——掉——吧!”

九靈元聖也盯着它,獅子的眼眸赤紅。

萬妖城時,他是設計想吃掉它的,但因為寧長久與司命的攪局失敗了……後來他的心境改變了,只想完成自己一腔孤膽的撞城之夢,不再想要完整的吞噬權柄了。

算來他已百年未飲未食,早已不知血肉滋味了。

九靈元聖的九首齊齊恍惚。

金翅大鵬卻硬生生掰開了他的嘴。

大鵬立在獅子的牙齒之間,鮮紅的舌頭是通往地獄的紅毯。

它望向了立在地上,滿臉淚水的猴子,道:“別哭,不許哭!你是定海神針,你是如意金箍棒!終有一日,你要鑿穿這片天空,你……明白嗎?!”

小猴子看着大鵬近乎扭曲的妖面,它看着天空的龍,看着地上的獅,它挺直了腰杆,用力擦去了臉頰上的淚水,大聲喊道:“明白!我都明白了!”

“那就好。”

金翅大鵬欣慰一笑,它看着眼前的血盆大口,松開了支撐上下颚的爪子。

獅子的利齒閘刀似地落下。

血肉轉瞬被撕毀,骨頭開裂的聲音在耳畔炸起。

剎那鮮血迸濺,羽毛飄落,神魂裹挾着權柄,亦如血液似地淌入九靈元聖的身體裏。

饕餮的權柄就此完整。

天空中,柯問舟看着這最後一幕,渾身發顫,亦墜下了淚水。

金色的巨龍猶在舞動,八十一城茫然無知的萬民猶在跪拜,城牆之外,獅子的吼叫聲卻響了起來。

九靈元聖身子暴漲。

那是法天相地!

它展開了頂天地裏的身軀。

九張大口同時張開。

八十一城的萬民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麽,便被一股龍卷吸起,紛紛投入獅子的巨口中。

幾十萬生民盡數吞入腹中的饕餮之國裏!

九靈元聖趴在地上,撐開了傘。

他仰起頭,鬃毛在狂風中飄飛,他對着天空中的金龍,對着金龍中斷臂負劍的少年大吼:“柯問舟!你還在等什麽?!”

柯問舟聽到了他的吼聲。

是啊……

自己還在等什麽呢?

柯問舟立在金龍之上,立在雲海之端,他伸手可觸墟海,極目可眺四極。

他已分不清渺小的到底是自己,還是這個世界。

暗主之力開始反噬他,那是萬蟲噬咬的痛苦。

但他并不在意了。

沒什麽可以等了。

“五百年劍争,到此為止,老師,我來見您了……”

他揚起了左臂,張開的五指間,巨劍轉眼凝成。

那柄劍上镌刻着無數的名字。

皆是他當年同門的兄弟姐妹。

他們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所剩下的也只是刻在意識中的姓名了。

他持劍、高舉,人與劍一同砸向了那鋼鐵雄城。

白澤牽着小猴子的手,立在城外。

他們看到了城中心亮起的沖天白光,那是一個極速膨脹的半球,半球的邊緣以摧枯拉朽之勢飛速蔓延,沛然難擋的氣浪掀翻一切,鋼鐵的雄城在這力量下宛若被攪碎的紙張。

小猴子什麽也看不到了。

白光與高溫吞沒了八十一城,吞沒了九靈元聖頂天立地的身影,也吞沒了它。

毀天滅地的沖擊波還在八十一城外的荒原上游走着,森林與山峰皆被轉瞬夷平,哪怕是白雲之上的飛鳥也在不知不覺中屍骨無存。

若天地為熔爐!

小猴子什麽也感受不到。

他立在這吞沒一切的毀滅之光裏,卻像是一件投入了熔爐的神兵利器。

隐隐約約間,它聽到了劍把鎖鏈斬碎的聲音,聽到了大地上傳來的震顫,它的眼前,諸多早已塵封的畫面一一掠過。

它曾擊碎過牆立如峰的海嘯。

它曾在火山岩漿中來去自如。

它曾砸破過頭顱無數,砸碾過魔神萬千。

它搗過龍王府,撞過山神廟,破過九霄天!

它重一萬三千五百斤!

它……

不!那是我……

“我是……如意金箍棒!”

小猴子呢喃開口,話語像是從血液中擠出來的。

它感受到了召喚,然後飛了過去。

海潮般的白光裏,有什麽生命掙開鎖鏈從大地上立了起來!

在毀滅的波瀾中形銷骨立的九靈元聖緊閉着獅口,空洞地注視着前方,瞳孔中卻亮起了金光。

它終于看到了那一幕……

鳳翅紫金冠于火光中勾勒出輪廓,朝天翅刺破了塵埃披覆的雲空,藕絲步雲履上亦無鎖鏈纏繞!

那偉岸的身影徐徐撐開,鎖子黃金甲于狂風中抖擻,如傳說中真正的大日佛國圖卷!

他接過了飛來的烏鐵神棍。

金火耀世,璀璨的星空再無半點顏色。

依舊籠罩的塵埃裏,這道永不屈服的身影徐徐睜開了他燃燒的眼眸。

他是聖人。

他是萬妖祈盼的聖人。

他的權柄是,齊天!

……

……

(感謝豬小三zxs打賞的舵主!感謝雪晶淩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盟主大大的大力支持!)

第 438 章 :神仙老虎狗

十六歲之前,柯問舟總會坐在庭院的長廊裏,抱着劍,看着雨水敲打芭蕉葉,有時能出神一整天。

他的師兄師姐們便在庭院中練劍,老師父從他們中穿行過去,偶爾為他們校正筋骨,指點劍術,老師父很有高人的模樣,他走路時步子不大,卻總給人以雄邁的氣勢。

柯問舟就這樣安靜地看着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大部分人都會忘記這個少年,庭前淌着雨水的芭蕉葉都比他醒目。

雨聲泠泠,落漆的柱子上貼滿了紙符,銅鈴搖響的時候,弟子們便陸續散場。

他們從柯問舟的身邊走過,偶爾會看兩眼,那兩眼也只是因為他生得俊朗。

柯問舟的四歲的時候便來劍館學劍了,來的時候,他抱着自己的家傳寶劍,寶劍花紋精美,鋒刃如雪,品相不俗,那時候他們還以為這會是一個貴家的天才少年。

但轉眼十年過去了,他的劍術沒有寸進,也始終沒有邁入修行的道路。

不能修道的廢人皮囊再好,在一個修道者如雲的地方,都不會被重視。

“如果你十六歲再不能入玄,我只好将你送出師門了。”老師父走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雨滴碎在芭蕉葉上。

柯問舟回身,他點了點頭,說了聲好。

老者搖頭,似乎看穿了他想要強自維持貴家公子尊嚴的心,嘆了口氣便離去了。

柯問舟依舊坐在那裏,郁郁蔥蔥的葉遮蓋着他。

弟子們路過之時偶爾也會交流,他們是知道柯問舟身世的。

柯問舟來自一個沒落的修劍世家,那世家原本名聲赫赫,但幾場內鬥将家族消耗得嚴重,而柯問舟的父母又是這場內鬥中的失敗者,母親臨死前将家傳的劍交給了他,讓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柯問舟對于那段記憶是模糊的,他只記得,那是母親第一次摸他的頭。

他的後腦勺生有一塊突出的骨頭,那是反骨,被認為是不祥之兆。

母親死後,父親竭力保全了他,傾盡手段将潛他送出了家門,交到了中土一個極為普通的劍館裏,免于被斬草除根。

這位老師父是父親很多年前的患難之交。

柯問舟從此之後很少說話,有個多事的弟子經常會尋他開心,走來問他成天傻坐着是做什麽,他說自己在養劍。

養劍……

那人聽到便嗤笑,說你自己體弱多病成天咳嗽,不好好養身體養什麽劍?

柯問舟沒有回答。

轉眼又是兩年。

那一年,所有弟子都要進行境界的測試,境界前十的弟子将會送到更好的宗門進修,而境界不足的弟子将會被逐出師門。

對于前往更強的宗門進修一事,大家都抱有極大的期待,因為這一年,中土中央的神戰已經打響了,想要在這個亂世存活下去,唯有更強的境界。

十六歲境界測試的時候,劍館中出現了動 亂。

當時大部分弟子都已測試完畢,前十名幾乎已經敲定,他和幾個境界最差的弟子站在一起,他身邊的弟子們皆沒精打采地等待着最終的‘審判’。

而那個經常跑來嘲笑他的弟子,很不巧得了第十一名,距離夢想只有一步之遙,他心情之低落是難以言喻的。

正要輪到柯問舟前去測試時,外面忽然傳來了吵鬧聲,一陣猝不及防的刀光劍影裏,一位弟子倒在了血泊之中,接着,前方出現了很多黑衣人,他們的裝束看上去是殺手。

柯問舟很快猜到,他們是來殺自己的。

他知道,家族一直信奉斬草除根的道理,如今,不知是哪位叔叔出賣了他的父親,終于讓他們順藤摸瓜找到了這裏。

衆人緊張地看着殺手。

老師父攔在了面前,拔出了劍。

殺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讓他們交出柯問舟,可留一條活路。

那時候的他還不叫這個名字,他的父親将他送走之前,讓他改了姓名。

老師父疑惑不解,衆人慌亂,殺手又要殺人立威時,站在測試臺前的柯問舟忽然将手按到了身前的劍碑上。

測試天賦與境界所用的是劍碑,劍碑被觸摸,便會生出感應,或發光發熱,或嗡然作響,以此來昭告修道者的境界。

此刻柯問舟明明立在高臺上,但大家習慣了忽視他,也無人注意。

直到轟然的炸碎聲響起。

衆人後知後覺地擡頭,看見那黑衣少年将手覆着劍碑,劍碑在發出耀眼的白光後,分崩離析,盡數炸開。

少年看着他們,道:“我就是柯問舟。”

帶頭的殺手看到了那塊後腦勺上的反骨,立刻反應了過來,向着他撲了過去。

劍碑臺上參差地鋪滿了劍光。

庭下的山茶花與芭蕉葉都被斬得支離破碎,春日裏,紅消翠殘。

接着,一個個殺手的屍體從上方落了下來,砸到了地上。

“是誰背叛了父親?”

柯問舟看着最後一個殺手,問。

殺手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話來,唯有鮮血不斷湧出。

柯問舟搖了搖頭,将他扔在了地上。

衆人驚駭地看着他。

老師父遠遠地看他,瞳孔驟縮,如見魔鬼,“你……你真是他的兒子?他這樣的人,怎麽能生出你這樣的兒子啊……”

柯問舟對着老師父行了一禮,道:“令師父受驚了。”

老師父許久才緩過神,道:“我真是老眼昏花,小觑了你這麽多年。”

柯問舟道:“我母親臨死前對我說過一句話。”

“什麽?”老師父問。

“她說,君子藏身于器。”柯問舟握着手中靈氣盎然的古劍,道:“接着,她便将劍交給了我,這是我母親給我上的第一課,我父親送我走之前也說,牢籠裏的猛獸在沒有長大之前,是不能露出自己的爪牙的,這是父親給我上的第一課。”

老師父看着那把古劍,沉默許久,終于點頭,道:“原來你真的是在養劍啊……這兩課,你都學得很好。老柯若是見到了這樣的你,想來定是欣慰的。”

“也許。”

柯問舟神色微微恍惚,他看着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弟子,深深行了一禮。

他雖不是自己所殺,卻是因自己而死。

後方的弟子們徹底震驚了,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被他們忽視的少年,竟擁有足以碾壓他們的天賦和境界。

尤其是那個經常嘲笑他的弟子。

他愣了驚恐地渾身發顫,一動都不敢動,生怕對方注意到自己,引來報複。

但柯問舟看也沒看他一眼。

那弟子回過神後發現,倒在血泊中的,恰好是前十弟子中的一位,而他是第十一……也就是說……

但他很快也清醒了,柯問舟如今的表現力壓所有人,哪怕死了一位,他依舊是第十一。

前方,老師父也在為他安排後面的修行了。

“之後上了更好的宗門,要勤加修行,争取将來有一日為你父母報仇。”老師父說着,将一塊殺劍樓的木牌遞給了他。

他們這些劍館院子,都是當地著名宗門殺劍樓的附屬,為殺劍樓招攬人才所設。

衆目睽睽之下,柯問舟推拒了這塊木牌。

“宗門修行太慢,不适合我,況且……之後應該還會有人來殺我,我不想連累任何人。”柯問舟如此說着,然後推開了庭院。

暴雨落下,庭院中滿是血腥氣。

那位十一名的弟子怔怔無言,許久之後才反應過來,天大的幸事砸到自己頭上了。

柯問舟就這樣辭行了。

辭行的前夜,老師父來到了他的房間裏,将幾本密不外傳的劍譜交給了他。

“這些都是你父親當初給我的,說等你入玄之後交給你,現在的你未必看得上它們,但……終究是你的東西。”老師父将包裹遞給了他。

柯問舟道:“謝謝師父。”

老師父看着他的臉,想起了故人,嘆了口氣,道:“你父親将你托付給我,可這十來年,我卻什麽也沒能教給你啊。”

柯問舟道:“能給我十餘年安生之處,弟子已無以為報。”

老師父點了點頭,将包有秘籍的行囊塞到他的懷中。

接着,柯問舟吃痛的悶哼聲響起。

他錯愕地低下頭,看着胸口洇開的血跡,剎那間明白了過來:“原來是你!是你出賣了父親!”

老師父嘆氣道:“就算我不出賣他,他們也快要找來了,我……不想死。這些年我沒能教你什麽,這是為師給你上的第一課。”

柯問舟死死地抓着劍鋒,但他身軀被刺,痙攣般的痛意裏,他用不上什麽力氣。

外面是暴雨,這是電閃雷鳴的夜。

一鳴驚人,隐忍多年的少年,終于沒有敵過老謀深算,即将死在這個暴雨之夜。

柯問舟掌心盡是鮮血,他眼睜睜地看着劍刃一點點切開皮膚,向裏面刺進去。

如果劍尖有生命,此刻或許能聽到心髒跳動的哀鳴吧……柯問舟這樣恍惚地想着。

忽然間,他從劇痛中回神,大吼了一聲:“殺了他!”

“別躲了!你看到他殺人了,他不會放過你的!想活命,想着就殺了這老東西!”

開門聲驟然響起,老師父沒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回過頭,然後也慘哼了一聲。

雷電将屋子剎那照亮。

白光中,老師父隐約看到了一張慘白驚恐的臉。

這是他的弟子……叫什麽名字呢……老師父一時間無法響起,只記得今天的測試裏,他似乎是第十一名。

這一個瞬間,柯問舟拔出了那刺入他胸口的劍,反手送到了老師父的喉嚨裏,将他摁在了地上,老師父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脖子便被割開,四肢在劇烈的一哆嗦之後,轉眼僵冷。

接着是刀刃落地的聲音。

那個背刺了老師父的弟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吓得淚水橫流。

“我……我是來找你……我沒有想殺……我……”

他看着自己沾滿鮮血的手,看着死去的師父,充斥腦海的沖動之後,是由內發生的恐懼感。

他是來找柯問舟的,來之前他猶豫了很久,他想給他道歉并致以感謝,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歉意和感恩是不是虛假的,但他覺得自己應該這麽做……于是他無意中目睹了這師徒相殺的一幕。

他想悄無聲息地離去,但柯問舟卻發現了他,并喝破了他。

劇烈的緊張感裏,柯問舟的話語占據了他的顱內,他相信了他的話,相信事後師父一定會殺死柯問舟一樣,殺死發現真相的他。

恐懼和沖動促使他沖了進去,一劍殺死了自己的師父。

他跪在地上,看着柯問舟,許久之後才顫聲道:“現在……怎麽辦?”

柯問舟捂着胸口,道:“你跟我走吧,你救了我一命,我不會讓你死。”

于是他們就這樣在這個暴雨之夜,鬼使神差地離開了這間劍館。

他以為柯問舟會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将他也殺死,立刻顫抖着道歉:“我……我以前經常……”

“別說話,小心吵醒別人。”柯問舟道:“以前的事我并不在意,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弟子道:“我叫雲毅……”

雲毅,這個名字并不複雜,但柯問舟之後還是喜歡喊他十一。

他是當初庭院裏的十一名。

他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朋友。

之後的一年裏,他們一直在中土游歷。

這一年中,有很多人想要殺死柯問舟,其中來殺他最多的,還是一個知名的殺手組織,殺戮王庭。

但來殺他的人,最終都失敗了。

終于,一年之後,殺戮王庭知名的殺手也接下了殺他的任務,那個殺手沒有愧對他的名聲,終于将柯問舟押回了王庭,面見了王庭的殺手之王。

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柯家族長欣喜若狂,族長帶着許諾的重金,連夜禦劍趕來殺戮王庭。

族長見到了殺手之王。

他交付了一半的金銀,問:“柯問舟在哪裏?”

殺手之王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了腦袋後的那塊刺眼反骨:“叔叔,好久不見。”

劍刺入了親人的心髒。

雲毅從一旁走來,輕輕搖頭:“以後不會再有人找我們麻煩了吧?”

當時那個知名的刺客來刺殺柯問舟,被柯問舟與他聯合殺死,然後雲毅僞裝刺客,押着柯問舟去見殺戮王庭的主人,于王殿中合力将其斬殺,取而代之。

這是不可思議的事,但對于柯問舟來說并不難。

他是真正的天才,甚至有人說,他将來的成就會超過裘自觀與李鶴。

“嗯,今年殺了太多人了,我厭倦了。我們是該和過去告別了。”柯問舟說。

雲毅想着一年裏夢幻的經歷,苦笑道:“沒想到我竟然會與你成為朋友。”

柯問舟說:“命運難料,或是如此吧,總之……謝謝你。”

雲毅道:“謝什麽,你的境界遠超過我,這一年裏,我殺的人還沒有你的零頭多,以後我恐怕再幫不了你什麽了,呵,對于我這樣沒用了的廢物,你不會殺人滅口吧?”

柯問舟笑了笑,道:“如果沒有你,那日我不可能殺死王庭之主,哪怕是再微小的幫助也是關乎生死的。”

雲毅問:“那你接下來想做什麽?”

柯問舟道:“我想尋一個真正的名師,我想走到道的頂點,我想……成為天下第一劍。”

雲毅看着他,覺得他總有一日可以做到的。

而等到柯問舟找到他心中的名師,已是十年之後的事了。

這十年裏,他們依舊一同雲游天下,拜訪仙宗,挑戰高人,修行秘籍。

但受天賦所限,雲毅哪怕在柯問舟的幫助之下,也最多只能達到長命巅峰。

“長命兩百歲還是太短,之後大道的風景,你要是看到了,記得告訴我。”

這是十年之後,雲毅對他說的話。

那一日,聖人終于答應收他為徒,他想要帶雲毅一同進門,但雲毅的資質比起聖人門下的天縱之才,終究差了太多,帶他入門非但壞了規矩,對他也毫無裨益。

雲毅也很識趣,與他辭行。

“嗯,等我學成會來找你的,這些年……謝謝你。”柯問舟很認真地說。

雲毅卻笑道:“以後沒有人拖累你了,你的境界想來會更水漲船高啊。”

“別說這樣的話。”柯問舟道:“一位大鵬師叔告訴我,有一種玄妙的功法叫做身外身,可以讓人足足強大将近一倍……在那之前,你就是我的身外身。”

柯問舟這樣說完,又覺得不太對,他是自己的朋友,并不是自己的兵器,他想要解釋一二,雲毅卻道:“我很榮幸。”

柯問舟無言。

這對至交多年的好友就這樣喝了一夜的酒,然後暫時辭別,相約多年之後的重逢。

柯問舟拜入了聖人門下。

那是他最心無旁骛的一段歲月。

過往的他很少遇到對手,但此刻他才發現,原來只是自己的眼界太淺,這裏他遇到的所有人,幾乎都可以用一根手指碾死他。

入學的第一日,他與所有弟子一同被囑咐了一樁事:不要飛升。

他不解其意,但飛升畢竟是很遙遠的事,他也并未多放在心上,只是悶頭修行。

他很少能真正見到聖人,負責教導他的是金翅大鵬,金翅大鵬非常有名,據說是妖族的妖聖之一,曾吞過佛祖,那陽凰蒼羽劍更是毀天滅地。

柯問舟曾問過:“我生有反骨,是不祥之兆,聖人為何還收我為徒?”

金翅大鵬摸了摸他的後鬧手,說:“這些年,你可曾背叛過誰?”

柯問舟道:“我背叛過我的師父,我的家族。”

金翅大鵬道:“那是背叛罪惡,不背叛罪惡,又怎知光明與善?”

柯問舟似懂非懂地點頭。

“師叔,這場中土之戰……究竟是為了什麽?”柯問舟問。

“你還年輕,境界還淺,不需要知道這些。”金翅大鵬如此回答。

之後,他境界越來越高,知道得越來越多。

許多年後,他在金翅大鵬的帶領下,見到了仙廷之上令他永生難忘的場景。

那是稻田般的累累白骨……

那是飛升者的下場。

這一日,柯問舟終于明白,他們始終被關押在一個廣闊的囚籠裏,無法掙脫,向往自由的人們被削去了血肉,變成了白骨,在傳說中的自由之境仙廷裏悲慘地風化。

這是修道者的宿命。

“我們是打破宿命之人。”金翅大鵬立在陽光下,羽翼映着金光,如此說道。

柯問舟久久出神。

金翅大鵬繼續道:“你的天賦很高,高得超出了我最初的想象,不過歷史上你這樣的天才很多下場都不好,但我相信,你總能做出一番不一樣的事。等再過幾十年,恐怕我就教不了你什麽了。”

柯問舟搖頭道:“怎麽會,我現在連師叔一支陽凰蒼羽劍都接不下……況且,我還有很多東西沒學。”

金翅大鵬問:“聖人之絕技萬千,有法天象地,有大品天仙決,天罡地煞之變,不知你想學哪個?”

柯問舟低下頭,腦海中浮現出了雲毅的臉,他們這些年還是會見面的,只是見面的頻率越來越低了。他下意識道:“我想學身外身!”

之後,金翅大鵬果真傳授了他身外身。

這距離他入門,已是幾十年過去了。

在學成身外身的那一日,他欣喜若狂,連夜馭劍出門,想要去尋多年前的至交好友。

他想告訴他,從此以後,自己的本體可以留在聖人門下修行,身外身可以陪他一同雲游天下。

雲毅就死在這一天。

他的病根是很多年前留下的,傷他的是一頭發瘋的古神,當時若非柯問舟及時趕到救下,雲毅恐怕已經死去。

只是他努力延續下來的命,終于不堪病痛消磨。

柯問舟趕到時,雲毅已是彌留之際。

雲毅臨死前說了什麽,他隐約是聽到的:

“你能成為天下第一劍的吧?”

“能!”

“那你……要殺光它們啊。”

柯問舟曾給他描述過仙廷的場景,當時他還不知道神國之上的存在名為暗主,他們只知道,有什麽東西正在外面環繞着,囚困萬靈。

“好。”柯問舟答應。

他不敢說太多話,生怕對方來不及聽。

雲毅腦海一斜,手滑落了下去。

當年的暴雨之夜仿佛還在昨天,轉眼故人永別。

……

柯問舟回到了聖人的門下,他将自己關在房間裏,獨自一人沉默了許多天。

似乎又是命運的安排。

他離開房間的時候,又無意間見到了可怕的一幕。

他看到四個弟子聚集在庭院裏,聚集在郁郁蔥蔥的芭蕉葉下,正在商量着什麽。

他們的身前,皆立着一塊碑,那是天碑。

“你們要飛升?!”

柯問舟反應過來,立刻喝問。

四位弟子吃驚于他的出現,卻也很快平靜了下來。

“嗯,我們要走了。”其中一人回答。

“為什麽?”柯問舟不解:“聖人早就與我們說過,不要飛升,不要飛升!仙廷之上的景象你們也不是沒有見過!”

“但我們要輸了啊……這場戰争已經不可能贏了,與其在人間等死,不如飛上青霄看一看。”另一人道:“說不定,不要飛升才是騙局呢?”

柯問舟瞳孔驟縮:“你不相信聖人?師兄,你……我們這些年,殺了很多很多古神了啊,我們能贏的啊!”

“贏不了的,贏不了的……你還沒有登上真正的天柱,沒有看到最前方是何等的恐怖,那是不可戰勝的敵人啊!”有人顫聲道。

最後一個弟子也附和道:“我,我不是不相信聖人,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也許……也許飛升還有活路呢?”

“這塊天碑是我窮盡半生精力所作的,我去到了世界的很多地方,驗證過了它的準确性,它不可能是錯的……或者說,我是想在死之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錯的!”

“嗯,我也想知道,我已經受夠了戰鬥,我想去外面看看,你看外面的星辰,看得見,為什麽摸不到呢?”

“你們……”柯問舟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勸說。

最終,這四位師兄一同飛升了。

庭院裏空空如也,他一人孤寂地站着,翠綠的芭蕉葉環繞着他。

許久之後,天空中落下了洋洋灑灑的血雨。

雨打芭蕉。

柯問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絕望。

他無比想見聖人,想要向他抒發心中擠壓的情緒,想要了解世界的真相,想要知道那神國之上的存在到底是不是不可戰勝!

他想要提劍上山,戰死在昆侖之上。

一切的念頭在腦海中錯雜地糾纏着。

他雙目赤紅,隐有入魔跡象時,一個清清靈靈的聲音忽然響起:

“別看了,你的師兄們都死了。”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什麽人?!”

柯問舟猛地回身,他此刻已然五道巅峰,卻沒有注意到有人到來。

庭院的臺階下立着一個雍容貴氣難言的女子,那女子一身凰裙,雙手端莊地疊在身前,看不清面容。

“我姓朱。”女子說:“你是聖人選中的人,我會教你一些東西,你要謹記在心裏,絕不可忘記。”

庭院間,灑滿了血水的芭蕉葉下,自稱姓朱的女子教了他第一課也是最後一課:把思維裝進盒子裏。

女子用一個層層疊疊的木盒子做了演示。

一個簡單的木盒,在做了多層的遮掩之後,竟騙過了他的神識。

柯問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就是我教你的全部東西了。”朱姓女子如此說。

柯問舟問:“這有什麽意義呢?”

女子道:“這場戰争你們可能會失敗,但遠遠不會就此結束,你是聖人選中的人,所以你必須活下來,活到五百年之後,活到希望之火的再度點燃,在這五百年裏,你……要藏好自己。”

“藏好自己?”

柯問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四歲到十六歲的經歷。

他問:“把自己藏在盒子裏?”

“嗯。”女子道:“把你對聖人的忠誠,對人族的責任和九死不悔之心都藏好。”

“藏好之後呢?”柯問舟問:“那之後我變成什麽?”

女子道:“無情無義一心問道的魔。”

柯問舟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那樣的話,以後我會殺死很多人吧?殺死很多好人……”

女子道:“是的。”

柯問舟立刻搖頭:“那我不如死在昆侖之上!”

女子最後看了他一眼,道:“這個世界上,有無數人已經死了,也有許許多多人正在死,以後還有難以計數的人會死……你也一定會死,但你現在死去,對于這場注定失敗的戰争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為什麽注定失敗?”

“因為我們失策了,敵人比我們想象之中的,更加強大。”

這個理由無比簡單,卻壓得柯問舟喘不過氣。

比聖人更加強大……比他們加起來還要強大……那他哪怕現在不死,又能做什麽呢?

女子走入了庭院下的陰影是,身子越來越淡,她說:“戲班子裏有這樣的話,生旦淨末醜,神仙老虎狗,如今戲臺還在昆侖上搭着,沒死之前的人與妖皆是神仙老虎,等到戲唱完,臺子垮了……”

“我明白了。”柯問舟仰起頭,雙目赤紅,打斷道:“我來演狗!”

……

凰裙女子最後消失之前,告訴他,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必須在戰争結束之前做完一切準備,否則戰争結束,神國之上的存在将會有閑暇把目光落向別處,屆時,他所做的一切,都會化作泡影。

從這天開始,他開始尋找那個盒子。

他有辦法斬去自己的七情六欲和一部分思維,但始終找不到合适的盒子。

直到某一日,他從房中走出,在高樓上眺望大地,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中土不就是一個最大的盒子麽?

他可以将意識埋在土地裏,然後留下一條線索,供未來的自己在無意中找到它。

可如果單單是這樣,那意識若是被人無意間發現了,一定會招致懷疑……

盒子之外,還需要其他的東西作為遮掩。

他回到房間裏,随手翻開了一本古書,恰看到了上面的一行字:

“燭龍撞天而死,陰火消隕,墜于塵土,其屍骨埋于大地之中,不知具體蹤影,或說藏于北冥、南溟之海水,或說藏于骸塔之廢墟,也有人言,龍死當歸故土,故而應于雲國、古煌之居處……”

柯問舟看着這行字,瞳孔發熱。

燭龍……

那就以燭龍的神話作為遮掩吧。

哪怕被人發現,也只會以為,這是燭龍神祇臨死之前留下的意識,渴望有人能複蘇這位偉大的存在。

而冥冥之中,似也有人在幫助他。

在古煌的地下,他竟真的發現了燭龍的屍骸,這屍骸死得幹幹淨淨,也只是一具屍骸了。

在這裏,他斬下了自己最後的念頭,斬下了對于故友的思念和腦後的反骨,将它們一同埋在了古煌之下的最深處,那時的他還發現地殼之下藏有海量的靈氣,卻也沒時間去追究根本了。

斬下反骨其實并無意義,但這是身體的一部分,他希冀着它能指引自己。

五百年前,古煌幽靜的地底,頭顱滿是鮮血的年輕人,将自己的殘念深埋在土壤之下。他将自己的思維裝進了盒子裏。

最後,他想再見聖人一面,可聖人猶在天上,他無法見到。

他離開古煌之時,意識已經模糊。

他是爬出去的,像狗一樣爬出去的,他只記得,自己是要做狗的。

也是同一年,這場轟轟烈烈的神戰結束了。

他在經歷了意識消去之後的茫然期後,叛出了凋敝的聖人之門。

……

“柯問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似是金翅大鵬的聲音。

“今日我殺不掉你,但總有一日,我會親手打斷你的劍,連同你的頭顱!”似是獅子的怒吼。

“聖人果然看錯了你!”

“你這個生有反骨的孽障!”

“你這樣做,對得起雲毅嗎?!你不是說,你要做天下第一劍嗎?”

“……”

“雲毅?”柯問舟輕輕搖頭,呢喃自問:“他……是誰?”

天下第一劍……我要做天下第一劍麽……

他負劍而出,再未回頭。

……

這一切的,完整的記憶,是作為少年的他在古煌之底得到的。

那時的他險些被暗主徹底占據了。

寧長久與柳希婉合力的必殺之劍讓他從暗主的控制中脫離了出來。

然後他被一箭射到了燭龍屍骨之底。

這一切似乎遵循着命運,遵循着冥冥中的巧合。

這是他的本體,他的身外身猶在外面,伺機而動。

他想起來了……

把思維裝進盒子裏。

身外身是他最後的一層盒子!

他們的思維切斷了,作為身外身的柯問舟終于靠着連番的厮殺得到了暗主的承認,暗主之力灌落了下來。

而身外身并非獨立存在的,他必須和本體分享力量。

身外身在臨死之前沒有感受到來自背後的殺意。

人可以堤防來自背後的刀,但不會去堤防自己。

殺他的人偏偏是自己!

少年柯問舟立在古煌上的虛空裏,遙想着雨打風吹去的峥嵘歲月。

神國之上的暗主顯然還沒有做出反應,依舊源源不斷地輸入着力量。

“我……是天下第一劍麽?”少年柯問舟望着那位白衣少年,如此問。

“是。”寧長久堅定地說道。

“那就好。”柯問舟釋然一笑。

他知道,自己今日做完最後的一件事後,也将必死無疑。

念頭一動間,負在身後的劍牌忽然飛出。

“這個交予你了。”柯問舟看着寧長久,認真囑咐道:“從此以後,你就是下一任劍閣之主,替我……照好看他們。”

第 437 章 :劍聖

神畫樓中的時間倒流回四千年前。

那是太初六神剛剛降臨母星的年代,暗主還未從死星域趕來遮蔽天空,人與妖在這顆初生的星辰上面對着本土的古神,茹毛飲血,于夾縫中求存。

但這對于文明而言,似乎是一個開始。

司命坐在樹樁上,身後是新蓋好的木屋,她雙手抵着樹樁的邊緣,擡頭仰望天空,淡彩色的長發垂落在地,盤繞堆疊,沾染着草木清新的香味。

鳥兒在枝頭叽叽喳喳地叫着,白雲亦在上空舒卷流動,清風拂面時,司命總會想起玉笏峰中乘舟過千峰的夜晚,恍然出神。

若耽溺于這種美好中,似乎一切煩惱也會随之消散吧。

忽然間,一雙手覆在她的眼前。

“猜猜我是誰?”

少女的聲音響起。

司命紅唇微挑,淡淡道:“小黎可真無聊啊。”

邵小黎松開手,在司命身邊坐下,她輕輕枕在女子的大腿上,看着陽光中流動的景,咕哝道:“都三天了,我們來這裏到底是做什麽的呀?再待下去我都要忘了還有敵人了?”

這已是她們來到神畫樓歷史幻境的第三日了。

她們在這裏搭建了院子,住了下來,每日就是吃飯睡覺曬太陽,偶爾出去與兇惡的魔神搏鬥,權當是活動一下筋骨。

這般悠閑的日子裏,邵小黎很多次眺望白雲的時候,都險些以為現在是劫波渡盡後他們一同隐居山林的太平歲月了。

司命捏了捏她的臉,道:“悠閑些不好麽?難道你還想整日厮殺搏命麽?”

“當然好呀。”邵小黎抓住司命捏自己臉頰的手,道:“可我怎麽看司命姐姐這般不高興呢?”

“嗯?我哪有不高興?”司命疑惑道。

邵小黎微笑道:“師父和師祖一同私奔了,把我們留在這裏,司命姐姐真的高興得起來呀?”

“他們是去辦正事的。”司命瞪了她一眼,道:“我們要以大局為重,知道嗎?”

不遠處,陸嫁嫁正晾着衣裳,微濕的白裳鋪開,被風吹過時如波浪般蕩漾,發出嘩嘩的聲響。陽光斜照下來,映在衣裳上,反射的白光是耀眼的。

陸嫁嫁聽着她們的談話,轉過頭,站在屋檐光影交接之處,挽着被風吹動的發絲,露出了明媚的微笑。

邵小黎與司命坐在池塘邊的樹樁上,小聲地說着話。

忽然間,又有一雙手覆蓋在了司命的眼前,那手無比綿軟,毛絨絨的。

“喵喵喵喵喵?”

聲音從身後傳來。

但白藏顯然沒有邵小黎那般好的待遇了。

“我猜你個頭!”

司命反手伸到身後,抓住了龍骨鎖鏈,将白貓揪到了身前。

白藏有點無辜地盯着司命,心想我堂堂白銀雪宮宮主與你玩游戲,居然還要被嫌棄。她肉墊翻飛,叫個不停,額頭上的王字看上去很是弱氣,倒更像是擺設了。

司命是很記仇的,斷界城時,白藏與她去往鹓扶神殿,一路上将她當作階下囚的場景她還記憶猶新。

這些日子,她偷得浮閑便會找理由欺負白藏。

比如昨日揍白藏的理由就是白藏不會打響指,白藏對此極力抗辯,說這個世界上怎麽可能有貓會打響指?

如今,白藏被狠狠欺負之後又被扔到了門外,拴在樹上,任務是看家護院。

白藏從未想過自己竟還會落到這般田地,這真是虎落平陽與狗搶飯碗……

白藏默默地趴在樹下,光陽被樹隙篩碎,灑落在她貍花色的毛發上,那圓圓的耳朵俏立着。她蜷着身子,轉過頭,聽着門中三位絕色女子的交談和偶爾的笑聲,喵嗚地叫着。

四千年前啊……

白藏看着前方高得吓人的參天巨木,巨獸奔走的聲響吵得她無法安逸睡覺。

四千年前,自己才剛出生不久吧,那時候她和一群野貓關在一起,與它們争搶食物,那時候她還有些畏懼陽光,不敢走出陰暗濕冷的牢房,也還未第一次爬上樹,滋長出虎的野心和熱血。

如今這個世界再度展現在她面前。她已不是高高在上的神靈,心中便難免生出對時間流逝的悵然之感。

白藏正追憶着過去的峥嵘歲月,前方的樹林便接連倒塌了,一只形同古牛的大魔撕開樹木,從中走出,面相兇惡。

這是混亂的年代,三日裏,陸嫁嫁與司命已斬魔無數了。

被魔性污染的古牛盯着這間簡陋的院落,低吼了一聲,四蹄踏地,朝着這裏走來。

白藏舔了舔爪子,心想終于可以活動一下筋骨了。

但古牛看都沒看她一眼。

白藏喵喵地叫了半天,古牛終于扭過頭,注意到了樹邊拴着的這個小不點。

它翻了個白眼,神色一屑不顧,頭顱扭動間,牛角橫切了過去,這牛角好似真正的巨刃,頃刻間将那樹從中撕裂。

樹冠連同半截樹幹被掀去,陽光傾瀉而下,照出了白藏憤怒的瞳孔。

嗯?還沒被吓傻嗎?

魔牛微怔,心想這就是初生幼虎不怕牛吧。

它布滿肌肉的身子微微聳動,低吼聲從身軀裏震顫似傳達出來,化作從口鼻中噴出的雷電,巨牛身子一轉,對着那幼虎翻蹄踏下,将這不敬重自己的生命踩成肉體。

巨大的牛蹄落下。

魔牛卻愣住了,它發現自己踩中的似乎不是貓,而是一顆堅不可摧的石子,它用盡全力也無法再将牛蹄壓下,相反,它的肌肉在一股反向而來的強大力量下震顫着,它來不及反應,那只牛蹄連同着它整個身子便被硬生生擡起。

接着,踉跄之間,它穩重的身軀就這樣朝着大地上側倒過去。

魔牛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看到餘光中白影一閃,那只白貓的爪子已從足墊中伸出,淩空揮舞間,爪風竟如劍氣暴漲,頃刻壓到了魔牛的身軀上,切開皮膚,撕裂肌肉,慘叫聲裏,鮮血泉湧而出。

白藏輕飄飄地落地,懶得去看那頭不知死活的牛。

邵小黎聽到了外面的動靜,拎着菜刀前來收集食材,白藏仰起頭,看着筆直落下的陽光,默默地将拴着自己的鏈子解開,叼在嘴裏,然後将自己拴在另一棵樹上,重新在樹蔭的庇護下睡起覺來。

睡夢中,她喵貓地叫了兩聲,似乎在抱怨葉婵宮和寧長久還不回來。

……

此刻,北國的雪山上,寧長久與葉婵宮并肩立着,一同眺望着雪山環繞的晶瑩世界,群山環抱間的天湖宛若一面明亮清晰的鏡子。

“那座湖是你當年為羲和建造的。”

葉婵宮指着宛若無塵世界的雪山,如此說道。

寧長久點點頭。

他是有這段記憶的,當初他想勸羲和與自己一同去往人間,但羲和卻頗有深閨大小姐的任性脾氣,只覺得人間污濁,不願前往,于是自己在最清澈之地開鑿了一座湖泊,專供她沐浴,但饒是如此,羲和依舊來過人間,于是這座湖泊便在這片冰天雪地裏沉靜了數千年。

葉婵宮從湖泊中收回了視線,她瞳孔中的金色已經淡去,此刻看來,她的右眼之中更似烙印着金色的暗紋。

原本可愛漂亮的少女,此刻望上去更像是行走人間的神明。

他們一同行走在山脊上,遠處的湖泊遙遙地映出他們的影子。

“這裏就是世界的極北之處了嗎?”寧長久站在寒冷的雪山上遠望。

葉婵宮點頭道:“嗯,這裏是世界上最安靜的地方。”

寧長久問:“師尊喜歡這裏嗎?”

葉婵宮沒有回答,只是道:“這片山脈歷經了數場大戰的波及,根基已然不穩,若你與羲和再不來,這片天湖恐怕就要被崩塌的雪山掩埋了。”

葉婵宮空靈的聲音被寒風稀釋,寂靜的天湖中,兩道身影倏而消失,如水面上一閃而過的蜻蜓。

雪山在視野中飛快淡去,好似掠過眼角的蒲公英。

轉眼之間,他們來到了北冥。

他們并未立在北冥的崖畔,而是直接去往了海底。

珊瑚海中,細小的魚類裹着斑斓的色彩,一一從周身掠過,葉婵宮看着四周,右瞳中的金光液體般在水中飄蕩着。

海底盡是珍奇的生命,時而有軟體動物和利齒森然的大魚從上方游過,甩動的巨尾猶若鐵錘,但它們對寧長久與葉婵宮皆視而不見,不知究竟誰才是虛影,誰才是真實。

葉婵宮黑裙的裙擺在水中如花般散開,棉襪包裹的細足翻動着水花,她好似一條魚兒,在斑斓詭谲的海底世界中游曳着。

“師尊到底在看什麽?”寧長久問。

“看真實的世界。”葉婵宮金瞳閃動,如此說。

前方,忽有許許多多的大山拔地而起。

“月囚上沒有大海,也沒有這樣的景。”葉婵宮說。

“不可觀的仙山雲海也非人間景致。”寧長久道。

葉婵宮輕輕落到一座大山上,這裏的山,已然變成了海蛇盤踞的窩。

“這裏曾經是陸地山岳,後來被海嘯吞噬了。”葉婵宮望着海水中黑壓壓的山巒,道。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再往前就要去到深海了,師尊還要過去嗎?”

“嗯。”

葉婵宮輕輕掩着被水流掀起的裙擺,颔首應聲。

眨眼之間,他們便來到了海底。

幽深的海水之下,兩人一同向上望去,海面在昏暗中起伏閃動着,顯得無比高遠。

“如果人類是從海底誕生的,那他們第一次越過萬丈深海看到星空,該是怎麽樣的心情呢?”葉婵宮輕聲問。

“或許與飛升者越過天空,第一次望見浩瀚宇宙的心情是一樣的吧。”寧長久作了這樣的回答。

葉婵宮抱着雙膝,暗流掀動着她的裙。

她如此稚嫩而完美……在這個只有兩個人的幽暗空間裏,他們好似始祖人類,會在無人知曉的深海中孕育出部族來,只是他們的後代,再不會如他們這般完美無缺了。

幽靜的時候,人的腦海中總會閃爍過無數的念頭。

“我很喜歡這裏。”葉婵宮說。

“我也是。”寧長久柔和道。

“能一直留在人間就好了。”葉婵宮的心中,似有某些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

“十五億年的歲月都未能摧垮我們,我相信總有一日我們會走出深海的。”寧長久說。他的語義裏,整個世界便是一片深海。

“嗯。”葉婵宮道:“我也相信。”

兩人就這樣平靜地遙望着。

寧長久忽然覺得,身邊的少女似有些異樣。

他轉過頭,看着她,少女竟在孤寂的海水裏微微發抖。

“師尊,怎麽了?”寧長久問。

葉婵宮看着他,道:“我……好冷。”

……

深海中已沒有了他們的身影。

下一個瞬間,他們已越過了海水和千仞孤山,來到了雲層之上。

雪白的鳥類啾啁婉轉,與他們一同飛過雲霄。

“師尊還冷嗎?”寧長久問。

“靠近太陽就不冷了。”葉婵宮說。

寧長久看着她清冷的容顏,總覺得她試圖在表達某些強烈的情緒,只是任何情緒經過她的過濾,就都變得清澈稀薄了。

寧長久輕輕握着她的手。

上一次這樣握手,似乎是三千年前了。

那是一雙細嫩柔軟得幾若無骨的手,小巧極了,寧長久甚至不敢用力,只敢輕輕牽着,那高傲神秘的姮娥仙君,如今看上去脆弱難言,宛若剛剛破土的青蘿。

寧長久看着她時而挑起的嘴角,問:“你在做什麽?”

葉婵宮低下頭,道:“我在學習表達。”

寧長久問:“學習表達?”

“嗯。”葉婵宮道:“我很難表達清晰的傷心或者高興,但我覺得,它們可以用哭和笑來代替,最近我經常會練習微笑。”

葉婵宮這樣說着,莞爾一笑。

她的笑容明豔動人,無人會覺得有半分虛假。

寧長久道:“我倒是更好奇師尊哭起來是什麽樣?”

葉婵宮的笑容凝固在風中,仙靥轉而平靜。

她什麽情緒也沒有表達,但寧長久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種無端的生氣之感。

他們從雲端降下,下方是一片遼闊的沙漠。

沙漠的世界寂寥開闊。

葉婵宮在其間凝望了會,便轉身離開,沙灘上留下了她的足跡,那足跡很小,仿佛走過去的是一只小天鵝。

“等到荒河龍雀降臨後,這裏就是她的地盤了。”沙漠邊緣,葉婵宮如是說。

“朱雀麽……”寧長久想着那個殺死了羲和的神,時隔千年,他已無法體會到當年刻骨銘心的仇恨,心中萦繞的,更多是疑惑:“師尊與她到底許下了什麽約定?”

“只是一個無關輸贏的賭約。”葉婵宮道:“至于她想做的事,嗯……和三千世界有關。”

“三千世界?”

“嗯。你覺得三千世界像是什麽?”葉婵宮問。

寧長久一時給不出答案。

他一直無暇前往西國,還未真正看過三千世界。

轉眼入夜,虛假的月亮升起,投射下虛僞的月光。

他們繼續一同走,走過雪地大海沙漠草原群山,走過世界的每一個組成部分。

最後,他們一同越過了南荒,來到了世界的最南端。

那是一片漂浮在海水上的冰島。

“沒想到南州更南還有這樣的地方。”寧長久看着月光下夢幻似的冰雪世界,感慨道。

葉婵宮走在月光裏,足尖輕盈踏上冰塊,好似夢幻的主人。

“是啊,據說這個世界的很多地方,都是惡詩照着遠古文明複刻下來的。”葉婵宮說。

“世界可真是遼闊。”寧長久悠悠道。

“嗯,有這麽美的世界,任何生命降生于此,都不會孤寂吧。”

輕碎的話語裏,他們踏過層冰。

時間已過去很久了。

他們在四千年前的幻境中游歷了數日。

這幾日裏,陸嫁嫁與司命她們還在安靜地等待夫君與師尊回去,僅存的大妖們正在朝着中土八十一城聚攏,俨然有山雨欲來之勢,少年柯問舟的殘軀似乎還被壓在中土之下,不知生死,劍閣的弟子們卻已跨越了半個中土,即将趕到一片狼藉的古煌。

冰河上星河遼闊,過去與現實似在某種意義上交彙了,連同着時空也顯得寂寞了起來。

“就到這裏了。”

葉婵宮踮起腳尖,走過極南處的冰山。

寧長久看着前方剔透的山岳,一頭蒼老的羊在那裏趴着。

正是原君。

它似乎在這裏等候多時了。

原君睜開眼,于冰山上立起身子,這是它的神話形态,它已将其開啓,随時做好了決戰的打算。

“你說暗主并非不可戰勝,對嗎?”原君看着葉婵宮,問。

“是的。”葉婵宮回答:“我來這裏 ,便是驗證我心中的想法。”

原君問:“那你驗證了嗎?”

葉婵宮道:“還沒有,要真正驗證它,還缺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原君問。

葉婵宮道:“需要暗主暫時遠離這個世界。”

原君問道:“遠離這個世界?”

“嗯。”葉婵宮道:“不需要毀滅它,只需要暫時削弱它對于這個世界的影響。”

“癡人說夢。”原君冷笑道:“姮娥仙君,你在世界周游了這麽多日,只為了得出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答案嗎?”

“可以實現。”

“嗯?誰能做到?”

“舉父或許可以。”

“舉父……”原君再度搖頭:“舉父孱弱之魂,連中土牢籠都無法破開,又如何能再上仙廷?”

葉婵宮道:“舉父曾經說過,人間五百年能出一聖。”

原君眉頭皺得更緊,他望向了葉婵宮身邊俊秀的白衣少年,那張曾讓六神膽寒的臉靜默不語。

原君立直了身子,道:“我知道,身為投影的我殺不掉你們,但別忘了,如今天上還有一個天骥神國,這些日子裏,天骥應也整頓完整,它一直在等我的信號。”

葉婵宮道:“可以再等等。”

原君道:“徒勞掙紮有何用處?人類已經沒救了。”

一直沉默的寧長久終于開口,星空冰河間,他認真道:“若人類無法自救,那就由神來救世人。”

原君卻不願再等了。

它仰起頭,對着天空發出了大吼。

冰河消融,天空扭曲,神畫樓幻境中的畫面大片大片地崩塌。

葉婵宮嘴唇微抿,暗主還盯着他們,她尚無法将自己猜測的真相說出。

她看着寧長久。

寧長久點了點頭,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羊的長嘯聲在冰河世界裏回蕩着,寧長久伸出手,千萬裏之外的柳希婉飛了起來,少女的身子便得輕盈透明,劍光與劍意随之彌散開來,它們皆給予了回應,宛若向着掌心彙聚的風。

又一場神戰似乎要開始了。

但神色肅穆的原君忽地皺起了眉。

神畫樓外,第一個給予他回應的,竟不是天骥,而是柯問舟。

那不是少年柯問舟,而是一個頭發枯槁的斷臂老者。

身外身嗎?

難道在先前的戰鬥裏,表現出不可思議的生存力與戰力的劍聖,依舊只是其中一個身外身?

暗主的力量已然恐怖到了這個境地?

寧長久也察覺到了。

他設想過柯問舟有可能會再度動用身外身,卻沒有想到,他竟然真的這般托大!

古煌的廢墟之上,白發蒼蒼的老人漠然立着。

他握着一柄黑色的劍,指向了天空。

“暗主大人,我已做到了這一步,還不夠嗎?”柯問舟如此發問。

沉靜的天空終于給予了回應。

天道一點點滲透了進來。

厚重的天空在暗主與劍聖雙重力量的壓迫之下,變得越來越薄,接着,黑暗的光流當空落下,轟然砸入了柯問舟的身體裏。

那是真正的暗主之力。

一如當年鹓扶一樣,他以多番血戰徹底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對于今世暗主獨一無二塑造的傀儡,他是唯一有資格成為天道容器的人。

神畫樓外,姬玄見到了駭人的一幕。

柯問舟立在虛空中,整個人幾乎與漆黑的夜空相連了。

姬玄立刻擲出了自己的纖細的劍,本命的玄澤之力也一同湧瀉而出,但暗主的光柱太過太過強大,他這般浩瀚的力量,竟無法将其撼動。

神畫樓的後方,又有人禦劍而來。

那是柳珺卓。

弟子們還在路上,她卻禦劍掠在最前方,提前一日到來了。

柳珺卓很遠就看到了那道沖天而起的黑氣,心中預感不祥,直到真正看到了那一幕,她的心髒才徹底抽緊。

無須任何言語,柳珺卓直接運轉殘國之力,拔劍斬了上去。

她無法再說服自己師父是好人了。

因為此刻師父的身上,布滿暗紅色的裂紋,他的身後黑氣缭繞,周身邪氣沖天,這不是魔又是什麽?

柯問舟看着那個向自己斬來的女子,搖了搖頭,道:“柳希婉要殺我,你這做師姐的,也如她一般麽?”

柳珺卓握劍的手在發顫,她宛若自殺般沖了過去,怒吼道:“你……原來你一直在騙我們!你知道師姐有多敬仰你麽?你知道弟子們有多敬畏你嗎?你竟然……”

柯問舟打斷道:“我從未騙過你們,我守護的永遠是天道,永遠是世界的規則。”

“你這個惡魔!”

柳珺卓看着滿身淌着紅黑色血液的老人,劍鋒終于逼近。

柯問舟平靜的臉上,眉頭卻微微皺起。

他并未想到,自己這弟子的劍竟穿過了屏障,真的刺入了他的胸口。

“這是……鹓扶殘國的力量麽?”柯問舟恍然大悟,臉上泛起了一絲痛苦的神色。

靈氣與暗主的力量是截然不同的,所以玄澤的攻擊未能傷他分毫。但鹓扶的力量為暗主所賜,與他同源,它們就像是想同的液體,一經接觸,就融合在了一起。

柳珺卓死死地握着劍,想要将劍再前推一寸。

這一刻,她什麽劍法都忘了,只想要将其往前推,哪怕只有一寸!

柯問舟輕聲嘆息。

他握住了刺入自己胸口的劍,将其捏成粉碎,念頭一動間,柳珺卓慘哼了一聲,身子倒飛出去,砸到了洛河之中。

柳珺卓感覺渾身的骨頭都要斷了,她從洶湧的河流中拔起身子,想要再戰,瞳孔中,卻見自己竭盡全力刺出的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合攏。

那是一副不死之軀啊!

柯問舟冷漠地看着她,道:“我是背叛者,所以我讨厭背叛。”

說着,他揮起劍,向着柳珺卓斬去。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金色的亮芒貫穿天地,橫在了她的面前。

她隐約猜到了來者是誰。

轟!

金光與黑暗神柱相觸,巨大的光流在天空中蕩開,柳珺卓連同着整個洛河水面都被壓了下去。

柯問舟握着一柄巨型的黑劍,僅僅一劍就将那道逼來的身影斬退了。

寧長久懸立空中,漠然地盯着那個渾身布滿了黑紅色血絲的老人,此刻的柯問舟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更像是一個神話中的魔鬼。

柯問舟感受着身體裏嶄新的,不可思議的力量,呼風喚雨,偷天換日……這些過去恐怖的詞彙,此刻仿佛只有動動手指頭那般簡單了。

原君也從神畫樓中走出了。

他看着柯問舟,如看着一個偉大的生命,悠悠道:“這才是暗主之力啊,是籠罩在我們上空的黑暗,是不可戰勝的鬼!”

原君盯着葉婵宮,吼道:“你不是說有辦法麽?如今暗主的化身就在面前,你殺了他啊!”

柯問舟淡然地看着他們。

他感受着這種令他顫抖的力量,大地與天空在他眼中都成了紙張,所有的人都像是蟲子那般渺小,仿佛可以輕易被捏死,悠悠道:“寧長久,你或許可以戰勝作為劍聖的我,戰勝人間的一切,但你不可能贏此刻的我,因為,這是十五億年前,一整個文明傾盡一切的結晶,你的故事,就到這裏……啊!”

他說着話。

頭顱卻飛了起來。

柯問舟感到了無比的茫然。

他已是不可戰勝的存在,是暗主唯一的化身。

誰能斬斷他的脖頸,斬下他的頭顱?

他無比無比地不解,是夢麽……還是說,只是暗主力量灌下時走火入魔的幻覺?

柯問舟還未想通,劍光又起,那是他無比熟悉的劍光,熟悉到一時竟不知在哪裏看到過。

他的身軀上,右臂也飛了起來,與右臂一同飛起的,是無數片血肉。

心髒裸露了出來,然後也被一劍捅穿。

痛苦感後知後覺地在他識海中炸開,那是萬箭穿心,千刀萬剮所不能描述的痛苦。

但這種痛苦也很快終結了。

因為他的頭顱被劍劈成了兩半!

鮮血四濺。

一切都模糊了。

視線的最後,他隐約看到了一張臉,一張他熟悉的,卻已想不起的臉。

那是一個斷臂的少年。

少年握着劍,握着那柄他在古煌磨砺了許久的劍。

他立在空中,看着原君,看着寧長久,看着葉婵宮,最後看向了洛河畔的柳珺卓。

“師……師父?”

柳珺卓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幕。

那是一個斷臂的少年,但氣息分明是劍閣閣主柯問舟的氣息。

少年柯問舟伸出手,繼續承接暗主灌下的力量。

他看着柳珺卓,聲音平和而沉重:

“人間五百年一聖,而今,此聖在我。”

第 434 章 :世界的真相

磨劍聲尖酸地響起,像是上下牙齒磕撞厮磨的聲響,刺得耳膜驚栗。

随着磨劍聲一同袅袅升騰的,還有無數的黑氣,那些黑氣像是一條條狐尾,朝着長空蔓延攀援,似要将整片天空都扯成碎片。

寧長久站在神畫樓上,向着遠處眺望過去。

金烏飛出,葉婵宮的身影輕盈落地,姬玄躬身行禮,少女輕輕點頭,随後也将目光落向了遠處。

寧長久問着心湖:“還有一成把握嗎?”

柳希婉盯着那沖天而起的黑氣,搖頭道:“一成也沒有了。”

寧長久苦笑道:“原來你一開始對我說的十成,指的是敵人的勝算啊。”

柳希婉不理會他的嘲諷,道:“總之要小心,我們此刻面對的敵人,很有可能已經不是柯問舟了。”

寧長久輕輕嗯了一聲。

金烏神國中,司命與陸嫁嫁坐在各自的王座上,閉上眼眸,随時等待戰局的開始。

“小黎,你在神畫樓中待命,觀察劍閣弟子動向。”寧長久道。

邵小黎握緊了劍,鼻間輕輕嗯了一聲,點頭答應。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發,道:“古煌一戰太過兇險,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要管,師父一個人能應付的,等到殺了劍聖,我陪你一同去看洛河。”

邵小黎低下頭,道:“師父可別這樣說話了,小黎聽着挺害怕的……我不會添亂的。”

寧長久望向了葉婵宮,問:“師尊,你如今……”

葉婵宮擡手,中止了他的話語,道:“當年你将火種留給了我,你們皆言我是人間希望,如今暗主已然滲入,更親臨面前,我又怎能不去呢?何況……”

葉婵宮稚嫩的臉頰上浮現出淺淺的笑:“何況我手中仍握着三份權柄,不必擔憂我的安危的。”

寧長久點了點頭,并未多言,他對師尊的話語沒有懷疑,因為他相信,師尊是不會行逞能之舉的。

他們的交流很短暫。

柯問舟顯然也察覺到了他們的到來。

磨劍聲越來越激烈,好似要将下面的磨刀石劈成兩半,那黑煙更似爐膛中伸出的魔爪,已将大部分星空遮蔽,透作一片蒙蒙的灰黑色。

葉婵宮對姬玄交待了一部分話語,讓他坐鎮頂樓,必要的時候像洛書那樣展開歷史圖景。

姬玄領命登樓。

“好了,別讓他遮住月亮。”葉婵宮仰起頭,看着寧長久,說。

寧長久盯着黑煙滾滾的方向,點頭間身影飄然消失,下一刻,空中有雷鳴響起,将磨劍聲瞬間壓了過去,蜿蜒奔流的洛河在眼前閃過,更遠處的荒蕪廢墟也很快出現在了眼前。

那是一片滿是窟窿的廢墟山脈。

空洞的窟窿好似嗷嗷待哺的,張大了嘴巴的鳥雀。

其中最高的山峰上,老人弓着嶙峋的背脊,枯瘦的身子盤腿而坐,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鏽跡斑斑的古劍,他雙手按着劍,抵在崖石上磨砺着,眯着的目光盯着劍身,眼角镌刻的皺紋得宛若枯死的樹皮。

他的背上背着一塊令牌,那是劍閣閣主的令牌,當初南溟上與寧長久一戰時,他曾以此令牌召來了數百把古劍。

他為了自己的信念,早已斬斷了七情六欲,此刻他的身軀裏盡是黑氣,更讓老人顯得像是行屍走肉。

寧長久與葉婵宮落在他對面的山峰上,他們與劍聖之間隔着數千個黑漆漆的窟窿。

“你們終于來了。”

柯問舟擡起披滿枯發的頭,夾雜其中的渾濁眼球盯着來人。

寧長久皺眉道:“沒想到你還有意識。”

柯問舟幹澀地笑了兩聲,道:“許是蒼天憐我大道未成,故而留我半分清醒,去看看劍道的盡頭吧。”

他已形同厲鬼,話語卻依舊清晰。

他一邊說着,一邊立起身子,看着手中握着的劍,上面滿是鏽與血,也不知究竟有沒有打磨好。

“每個人都像是把劍啊……”柯問舟無由來地發出了感慨:“只是哪怕剝盡了外面的鏽跡,看到的也往往是早不能用了的廢銅爛鐵。”

老人一邊說着,一邊大笑着将磨了許久的劍随手一扔,擲入了窟窿裏。

他伸出手,黑色的利芒刺透了掌心,一柄長劍就這樣從他的身軀裏生長了出來,然後被他斷裂的手指握住。

寧長久手持白銀之劍,遙遙地看着他,劍尖微轉,卻未搶先動手。

葉婵宮立在他的身邊,模樣清冷而乖巧,倒像是随着父親一同走親戚的女兒。

勁風拂面,她的黑裙在風中舞動,輕細的發絲卻一點不顫。

柯問舟轉過身,他七竅間盡是黑煙。

他看着兩個來殺他的人,目光落到了葉婵宮的身上,他對于變小的少女并無詫異之色,反倒恭敬行了一禮:“見過不可觀觀主。”

少女觀主并沒有任何回應,她的身後,卻有纖細的月亮勾勒了出來。

寧長久看着柯問舟,問:“你現在這副樣子,就是你所追究的劍道終極麽?”

柯問舟道:“我不知道,我并未領略過道路盡頭的風景,不知道它究竟該是什麽樣的,但現在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寧長久問:“天道究竟許諾了你什麽?”

柯問舟道:“永恒。”

寧長久問:“你要拿你的弟子之命,拿蒼生之命去追索那虛無缥缈的永恒?”

柯問舟笑了笑,他口中盡是裂齒,“事已至此我早就沒有退路了,若我無法堅定最初的信念,那我真的什麽也不剩下了,聖人能助我,我便拜聖人門下,聖行無果,我便跪拜惡魔,修道一生,若不求永恒,才是真正的無趣啊……”

他立在遮天蔽日的黑氣裏,眼眸中忽然亮起了白色的光,他的臉上盡是裂紋,像是走投無路的鬼。

寧長久能感受到,意識正在對方的身軀中慢慢消退,屬于暗主那一部分飛快地占據了他,他這與其說是是身體,不如說是魔鬼誕生的殼。

在對方意識交替的空隙裏,寧長久沒有絲毫的猶豫,他的心神之中,司命與陸嫁嫁同時與他生出感應。

嘶啦!

柯問舟的頭頂上,黑色的氣層被頃刻撕開,山峰間的洞窟四壁,也有無數的裂紋開始游走,好似捏碎骨頭的聲響裏,寧長久踩踏山岩,身影緊繃瞬發,軀體箭一般射了出去。

他與劍聖的距離飛快拉短,在那短暫的間隙間,寧長久握住白銀之劍,不留餘力地拔出。

他的身形于柯問舟上空停頓,然後以更快的速度向着那副老朽的皮囊劈去。

與此同時,柯問舟似也真正醒了,他持劍上擋,在寧長久劈下的瞬間攔住了對方。

劍氣炸開,形成了第一波沖擊波,周圍的山峰瞬間夷為碎石。

柯問舟單臂持劍上擋,寧長久雙臂握劍下壓,兩柄劍對空相接,畫面仿佛就此靜止。

葉婵宮依舊立在原地。

她閉上了眼,張開了手臂,雙手之間握的皆是權柄。

寧長久與柯問舟兩劍僵持的剎那,葉婵宮手中的權柄之力就抛擲了出去。

權柄是淩駕于一切刀劍之上的兵器,是世界法則突破極限後産物。

葉婵宮比之巅峰雖弱了太多,但她手握四份權柄,可惜的是,這四份權柄中,真正與殺伐相關的唯有從白藏那搶奪過來的塵封。

塵封擲出,瞬間靠近柯問舟。

柯問舟的動作遲緩了下去。

這一瞬間,寧長久的左右兩側,一道金光閃爍而過,随着金光閃過,陸嫁嫁與司命的身影亦鬼魅般浮現。

司命持握黑劍,幹淨利落地刺向對方的脖頸,陸嫁嫁一念生萬劍,劍光暴雨似地罩向了劍聖。

寧長久與葉婵宮負責鎖死劍聖,陸嫁嫁與司命負責殺伐,這是他們早就規劃好的絕殺手段,這一剎那裏,他們傾瀉 出的殺意足以将蒼穹都撕開一個無法彌合的缺口!

周圍的山峰瞬間塌盡,整個地面猛地下沉。

萦繞在柯問舟身邊的黑氣亦被這種劍氣和殺意沖刷得支離破碎,那暗主護持着的身軀卻宛若磐石,被陸嫁嫁與司命的劍氣洗過之後,依舊沒有生出一絲裂縫。

但劍聖渾濁的瞳孔中依舊亮起了痛苦的神色。

他已然斷臂,孤身一人一臂終究難敵,他的四肢之間,塵封的力量又悄然無聲地浸透了過來,那種力量像是塞入關節的淤泥,令得柯問舟行動艱難。

他只能放肆揮霍體力的靈氣,以強橫的天外之力去對抗他們殺機盡顯的劍。

寧長久與柯問舟的劍依舊相抵着。

兩人之間,第二波劍氣震蕩開來,這一次,整片古煌廢墟徹底破滅,當年龍類留下的珍貴痕跡,都在頃刻之間盡數覆滅,那些空空蕩蕩的殘殿同樣如此……

劍氣裏,無論是粗砺的石頭還是精美恢弘的宮殿,都在一瞬間被碾為了細微的沙粒。

古煌裏,似是天藏複蘇的一幕再現,滔天的塵沙形成風暴,向着上空卷去。

神畫樓上,邵小黎遠遠地瞥了一眼,立刻收回了視線,師父交代給她的任務是盯着劍閣弟子的動向,自己可千萬不能分神啊……

亂流掀起的沙暴裏,司命劍尖調轉,斜刺而下,向着柯問舟的右肋插去,陸嫁嫁心有靈犀,同樣刺向了劍聖的左肋。

柯問舟體內的暗主之力與劍尖對抗着,它們像是無數細密的觸手,将劍尖死死地推在了血肉之外。

但饒是如此,此刻的柯問舟依舊無法承受四人的合力,身軀被對方一點點的刺透。

沙海中,葉婵宮沉靜無言,她的黑裙飄蕩着清輝,手指飛舞間,命運的權柄镌刻着死亡的結局壓了上去。

寧長久與司命不給柯問舟任何調整的時間,他們同時發動時間權柄。

幾人之間,時間瞬間拉快了上千倍。

于是劍鋒刺入柯問舟身體的速度也快了上千倍。

原本微笑的刺入幅度,在這等增益之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撕開肉身,刺入對方的身體裏。

而他們之外,日升日落,月落月升也成了須臾之間的事了。

寧長久像是回到了與罪君決戰的時刻,他們立在絕對的時間層面裏,互相将鋒芒切入對方的軀體。

時間過了很久,但于他們的感知而言,不過一刻。

寧長久太陰之目展開,死死注意着柯問舟每一次呼吸的頻率,每一次肌肉的收縮。

很快,對方的呼吸變得紊亂,肌肉變得僵硬,也是此時,寧長久的瞳孔中陡然金光大盛,修羅爬出軀體,張開利爪,按住了柯問舟的肩膀,将他猛地一撕。

承受着幾人合力的柯問舟無法抵抗,肩胛骨破碎,右臂脫臼般垂下。

失去了抵抗後,寧長久的白銀之劍貫穿而下,

咔!

仿佛冰山從中開裂。

白銀之劍切開對方的軀體,幾乎将柯問舟直接劈成兩半。

陸嫁嫁與司命的劍也送入了柯問舟的兩肋裏。

劍聖痛苦的低吼聲在山谷間凄厲地回蕩着,仿佛一萬只齊齊嚎哭。

葉婵宮輕盈地點出手指,以夢境消弭去那些黑暗之氣的影響。

寧長久身子下沉,雙足像是深深紮根在了虛空裏,白銀之劍以嵌入了劍聖老朽的血肉,他們的足下,古煌早已坍成了深淵,寧長久就這樣以劍壓着對方,向着深淵砸去。

“你們先回神國,防止黑暗侵入金烏。”寧長久沉聲道。

陸嫁嫁與司命立刻收劍,返回金烏之中。

古煌的塌陷還在繼續,飛沙走石裏,寧長久就這樣釘着柯問舟的身軀,狠狠地向下砸去。

上方,葉婵宮同樣淩空一躍,輕盈地向着深淵墜落。

古煌的深淵并非無底洞窟,他們很快觸及底部,寧長久将劍脫手甩出,劍聖幹癟的軀體被死死釘在了古煌廢墟之底。

同時,寧長久抱住了墜落下來的少女,與她一同落到了地上。

他們已經将近千年沒有這般配合着殺人過了。

這是真正的絕殺。

若只是柯問舟,此刻恐怕早已形神俱滅。

可暗主的力量盤桓于他的身軀裏,好似不死的蟲卵,無限地繁殖着,給予他生機。

寧長久不給劍聖修複的機會。

他握住了斬入對方身軀的白銀之劍,拔出之後反手再刺,切開了柯問舟的脖頸,手腕一擰,直接将對方的頭顱斬了下來!

死了麽……

柯問舟果真已是強弩之末了麽……

看着柯問舟滾落的頭顱,疑問閃過寧長久的心中。

“小心。”葉婵宮說。

話音才落,那斷頸的軀體裏,一個身軀掙破胚胎般鑽了出來,那個身軀滿是淋漓鮮血,他同樣握着黑色的劍,怒吼着朝着寧長久展開。

寧長久以太陰之目看清了他的模樣。

他依舊是柯問舟,只是比之起初老朽的狀态,看上去要年輕了許多。自己千辛萬苦斬破對方的血肉,竟讓他獲得了新生?

“不要慌亂,他也在變弱的。”葉婵宮平靜柔和道。

寧長久用力點頭,鎮靜心神,一道道劍招劍式附着在白銀之劍上,再度與柯問舟拼殺了起來。

金烏神國裏,司命與陸嫁嫁以最快的速度将入侵的黑暗之氣清掃幹淨,然後離開神國,與寧長久一同并肩作戰。

方才的局面重演。

兩柄劍再度斜插入柯問舟的肋骨,在葉婵宮的配合之下,寧長久直接将劍送入了對方的心髒,将那顆心攪得破碎。

但心髒已不是柯問舟的致命部位了。

那副身軀裏,又有嶄新的身軀破殼而來,老年、中年、青年、少年,他越來越年輕,仿佛要将他斬成嬰兒,斬成胚胎,才能真正将其殺死。

古煌的廢墟空間巨大,他們穿梭其中,劍影交織,鑿穿地脈,似還不慎觸及了洛河,引得河水倒灌下來。

中年的柯問舟被殺死。

一個年輕人從他的軀體中再度鑽出。

只是他的斷臂始終沒有修複。

“這就是暗主的力量麽?”寧長久問。

柯問舟看着年輕時的自己,道:“這還不是真正的力量,若暗主全力灌注而下,你們必死無疑。”

葉婵宮平靜地注視着柯問舟,随後遺憾地搖頭,她若尚在巅峰,就可以像當年殺鹓扶一樣,将劍聖一擊斃命。

但也并不重要,現在……也只是麻煩些罷了。

“困住他。”葉婵宮道。

寧長久、陸嫁嫁、司命,三人的身影瞬間展開,将柯問舟死死圍住,各自的絕學劍法一同傾瀉而出。

純白色的心湖裏,柳希婉閉着眼睛,精神同樣高度緊張,

她的那一劍始終捏在手裏,待時而動。

另一旁,葉婵宮已将手探入袖中,将那泓盈盈流動的月色徐徐抽出。

月輝灑如光雨。

她輕輕躍起,持劍斬落。

柯問舟盯着那截月枝,瞳孔驟縮,第一次露出了驚慌的神色。

所有的黑暗之力盡數湧出,一齊去對抗那截月枝。

月枝斬破黑暗,落向了柯問舟的頭頂。

這生死的剎那裏,那清輝流動的月枝卻驟然失去了光澤。

寧長久心頭劇震:“怎麽回事?”

葉婵宮卻立刻明白了:“天狗吞月。”

……

十一月十五日,天狗吞月。

這是他們早就預料到的事。

可天狗吞月早已發生過一次了,所以下意識裏,他們都以為已經經歷過了。

可那一次是鹓扶星遮蔽月亮,真正的天狗吞月還未到來。

他們大肆使用着時間權柄,反而将這一刻提前推到了面前!

對柯問舟而言,這是千載難逢的反擊機會,他集中全力于一點,向着葉婵宮刺去。

月亮被遮蔽,葉婵宮失去了力量,無依無靠,此刻她距離柯問舟最近,他們三人根本救援不及。

正當柯問舟自以為要得手時,一聲貓叫突兀傳來。

葉婵宮的身影幾乎是貼着劍鋒消失的。

黑暗中,白藏叼着葉婵宮,将她甩到了自己的背上,葉婵宮雙手按着白虎的背脊,剛剛經歷了生死的她,神色卻依舊沒有什麽波動。

只是天狗吞月發生之後,她的心中,某一個東西亮了起來。

那是……火種?

火種一直留在葉婵宮的身體裏,這是蘊藏着生命權柄,并在當年将她送上月囚,保留人類希望的火種,但它具體是什麽,葉婵宮并不知曉,甚至這些年,她都無法清晰地感知到體內有火種的存在。

不知是天狗吞月還是生死剎那的緣故,那枚火種被激發了出來,接着,許許多多絮亂的話語一同向着識海湧來。

識海中的第一句話,就在她的腦海中造成了石破天驚般的影響:

“太陽還能繼續燃燒三十億年,我已經沒有時間繼續等待了。”

接着,許許多多的聲音紛至沓來:

“這是文明的種子,我會把它播撒到嶄新的地方。”

“我将在這裏紮根,被我背棄的亡魂啊,請你們原諒……”

“世界的真相就由我來封存吧。”

“……”

“火種,它叫火種,從此以後,你就是人類文明最後的火種!”

……

白藏喵嗷了一聲,感受到了背脊上少女的異樣,疑惑不解,究竟是什麽東西,能讓姮娥有這般大的情緒變化?

前方,三柄劍已再度貫穿了柯問舟的軀體。

柯問舟在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向着更深的深淵墜落了下去。

寧長久三人一同銜尾追去。

古煌的結構本就松垮,如今,整個地殼被他們徹底擊穿。

斷裂的層岩裏,他們的身影不斷地下墜,最後于恐怖的轟鳴聲中砸落在地。

柯問舟的身軀被撞得四分五裂。

但他體內,暗主的力量依舊湧動着,似乎在努力幫他拼接自己的身軀。

少年模樣的柯問舟伸出手掌,一點點撕開軀殼。

寧長久正要補劍,但斷裂的地脈裏,無數的棕灰色氣體奔湧而出。

“那是什麽?”寧長久心頭震驚。

司命與陸嫁嫁同樣注意到了那裂隙間大量湧出的氣。

這……

他們幾乎打穿了古煌,打穿了地殼,這些氣體……難道是地殼之下藏着的東西嗎?

地殼之下為何藏着這麽巨量的氣體?

寧長久的問話聲之後,卻真的有一個聲音回應他了!

“這就是靈氣未被地殼過濾之前的模樣。”

那個聲音有些滄桑。

一只生有羊角的古獸從氣海中踏出,落到了少年柯問舟的面前。

寧長久認出了它,瞳孔微縮:

“原君?!”

原君輕輕點頭。

他是太初六神之一的歲鎮,是當年的背叛者,也是如今十二神主之一的原君。

原君看着寧長久,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譬如,為何我已經降臨了,但我的神國卻沒有開啓的跡象。”

寧長久死死地盯着它。

原君确實問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原君看着棕灰色靈氣噴薄的巨大空間,道:“因為,這本就是我的星球啊……在十五億年前,在我還未誕生之前,你們腳下的母星有另一個名字——木星。”

第 433 章 :劍至古煌

為真龍送葬……

鬼影們陰冷的嘶叫聲在風中回蕩,無面的身影捧着玉笏,觸及額頭,似在做某種禱告,那一張張臉上,生長出令人觸目驚心的須狀物,像是龍的須發。

其餘打坐的十二位弟子沉靜無言,對這恐怖的一幕毫無察覺。

柳珺卓卻飛快地冷靜了下來,她發現,自己能看到它們,能與它們溝通,完全歸功于自己體內的殘國之力。

只有具有神格的存在,才能看見它們嗎?

真龍。柳珺卓心中的第一反應是燭龍。

很多上古神明死去的時候,崩落的屍體都會化作許多法力低微的小鬼,這些小鬼會在為自己的肉身完成葬禮之後死去。

眼前這些形同鬼影的官吏,似乎也是如此。

等等……

柳珺卓眯起了眼,她發現,自己以神目凝視牆壁之時,牆壁上竟出現了許多異樣的符號。

柳珺卓凝視着那些符號,起初,她以為那是壁畫,但仔細看後發現,這似乎是某種符咒。

她伸出手,按在了牆壁上,抽絲剝繭般将符咒引出了一縷,凝于指間細看。

“偃傀之術?”

柳珺卓秀眉稍顫,瞳光閃爍間檀口半張,諸多想法湧上心頭。

偃傀之術種類繁多,但萬變不離其宗,那個宗旨就是操控。

就像是人以絲線操控傀儡,以諸多精神幻術操控其他人。

這些符咒雖極其複雜,但柳珺卓眼光同樣很高,一眼便看透了它們的本質。

偃傀之術……

師父是要做什麽呢?他是想用這些鬼影偃傀操控什麽呢?已經死去的真龍麽……

不!

柳珺卓正想着,寧長久對她說過的話語閃電般掠過腦海。

如果師父是惡魔,如果師父一直在騙他們,那麽,這些偃傀……十四個偃傀……

不,它們不是偃傀!

若寧長久沒有說錯,那很有可能,自己以及其他弟子才是偃傀!

這些鬼影日日夜夜浸泡在寫滿了偃傀秘術的長廊裏,他們才是執掌絲線的人,而什麽也不知道的自己和師弟師妹們,極有可能會在不知不覺間成為被它們操控的傀儡!

柳珺卓盯着那些在銜尾蛇般古廊上行走的鬼影,心中的想法也像是無法壓抑下的惡鬼,逐漸從水下探頭,露出青面獠牙的臉來。

怎麽會這樣呢?

柳珺卓木然地看着他們,也看着什麽都還不知道的師弟師妹,唇口翕動,不知道要不要将心中的想法告訴他們。

她無法接受自己的猜想。

如果她猜想無錯,那他們,都有可能是師父的犧牲品,至于師父犧牲他們做什麽……很可能和燭龍有關,但那時,他們恐怕也都已失去神智了吧。

柳珺卓閉上了眼,秀美眉目間的英氣被一點點擊潰。

她跌跌撞撞地坐回了自己的格子裏,大口地喘息着,墨發披落,形容頹喪。

她甚至希望,自己一直蒙在鼓裏,沒有通過神目窺探這一切。

可是既然已經看見了,又怎麽能當成不知道呢?

許久之後,披頭散發的女子緩緩擡頭,目光掠過師弟師妹們靜谧的身影,她的嘴唇抿成了刀鋒,瞳孔中漸漸有堅毅的光亮起。

“我不會讓你們死的。”

柳珺卓看着他們,給出了自己的承諾。

無人聽到。

……

……

金烏神國裏,貍花貓似的白藏仰起頭,看着天空中驕傲的太陽,嗷了一聲。

司命道:“她說,我可以取而代之。”

邵小黎嘲笑道:“若你是狗,說不定還能留下看家護院,貓就自己揉成團,滾遠一些吧。”

白藏對着邵小黎叫個不停。

邵小黎才不管她在說什麽,只是冷嘲熱諷道:“小白貓,你要知道,你能活下來,只是因為你的肉不好吃。”

白藏氣勢低了一些。

她默默走到了一邊,無力地趴下,舔自己的爪子。

她一邊舔着,一邊擡起頭,看了一眼居中的羲和神像,瞳孔中露出了滄桑之色。

邵小黎目光也落了過去,看向了這位女神之像,心想這就是羲飯的創始人嗎?

轉眼之眼,過去的故人竟已成為了古人。

司命也望了過去,她有預感,用不了太久,自己就會再見到趙襄兒了,孤雲城一別後,她也時常會想起那少女絕美驕傲的姿影,她有些無法想象,這樣驕傲的少女如果有一天被寧長久欺負是什麽樣的。

雖然她是期待那一幕的,但寧長久畢竟是自己夫君,自己不該抱有這種想法才是……

這樣想着,司命冷淡地板起了臉,漠然地看着羲和神像,一副不共戴天的樣子。

邵小黎卻輕輕咦了一聲:“雪瓷姐姐,你的頭發怎麽又變成了紅色了呀?”

“……”

這一次,司命望向羲和神像的眼眸裏,就真的是氣惱之色了。

神殿上方。

陸嫁嫁正抱着葉婵宮在曬太陽。

巨大的太陽流竄着火,陸嫁嫁的劍體生出感應,同樣因之灼燙,而葉婵宮則平靜地将手伸到那流淌的火焰中,目光沒有一絲波動。

陸嫁嫁能感受到,葉婵宮身子的寒冷與紅日的炎熱對沖着,最終依舊是冷的。

非但如此,她手掌落處,那紅日之上竟奇跡般地逐漸凝出了薄冰。

“你的身子,很燙。”葉婵宮說。

陸嫁嫁問:“師尊感受不到溫度嗎?”

葉婵宮輕輕搖頭,道:“有些暖和,但也只是有些……”

陸嫁嫁露出了憐惜的神色。

葉婵宮卻道:“不用覺得可憐,因為幾千幾萬年都是如此的,溫暖對我而言是虛無的東西,不必為虛無感到遺憾亦或愉悅。”

陸嫁嫁忍不住問道:“師尊一直都是這樣嗎?幾千年前,和長久在一起的時候也這樣嗎?”

葉婵宮螓首輕點:“一直如此。”

陸嫁嫁問:“你無法感覺到強烈的情緒嗎?”

葉婵宮低下頭,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她輕聲道:“我一直在努力表達我的情緒呀。”

陸嫁嫁不知如何言語。

葉婵宮動人的聲音依舊不夾雜情緒:“月亮懸于天空,它是一個球形,但人間詩詞句中,描述月亮無非是玉盤,冰輪,玉鏡……在人們的眼中,月亮就該是這樣沒有厚度的平面吧。”

也如詩中所語,她生來單薄,陰晴圓缺亦只是天象,而非她的悲歡。

但這卻已是她努力表達的全部了。

葉婵宮輕柔地說着,忽然從陸嫁嫁的懷中掙出,躍入了滾燙炙熱的火海裏。

火焰吞沒了她的衣裙和她靜谧的臉。

葉婵宮沉浸其中,許久之後終于有了微微的異樣感覺。

這就是溫暖麽……

葉婵宮不由自主回憶起了以前與羿一同斬魔的往事。

巨大的山谷中,魔神被一箭洞穿心髒,她立在那猙獰的頭顱前,以夢境幹擾其心神,雲上的少年将弓背在背上,抽出長刀,當空落下,一刀斬去魔神的頭顱。

這對他們而言,是尋常的一幕。

“又殺了一只,太初六神一脈的魔神已經凋敝大半了。”羿說。

她輕輕點頭,以‘生命’為媒介,吸取魔神的力量。

“好燙,這只魔神的怨氣,比其餘幾頭都要重。”羿在剖出它心髒內丹時,看着前面大量湧出的白氣,這樣說。

“燙?”葉婵宮落到了他的身邊,對着那血液激發出的滾燙白氣伸手。

她輕輕搖頭,她能感受到那種哭嘯似的怨氣,對于所謂的燙毫無察覺。

“你還是感知不到麽?”羿問。

“嗯。”她說。

“那你為什麽可以感知到冷呢?”

不知熱如何能知冷呢?

“因為……”

她猶豫了許久,說了實話:“我也不知道什麽是冷,但有位女先生告訴我,說自己冷會顯得柔弱,能激起人保護的欲望,我猜她是對的,所以偶爾會對你說。”

“原來是這樣麽……”羿剖出了內丹,以靈氣将其沖洗幹淨,然後如切果子般一切為二,兩人一人一半,“哪位女先生教壞你的?”

“洛神。”她說。

羿笑了笑,吃下了半枚內丹。

她小口地吃着內丹,恢複着靈氣,忽然問:“為何太陽是熱的,這顆星是熱的,唯有月亮是冷的呢?”

羿想了一會兒,解釋道:“太陽能分裂出高溫,所以是熱的,這顆藍星承受着太陽光,也有大氣凝結的衣裳留住溫度,所以也是熱的,月亮沒有衣裳……等到日光退去,所有的溫度就都像是虛假的一般,會飛速降低。”

她低下頭,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輕抿粉唇,道:“原來,我是沒有穿衣裳啊。”

羿愣住了,不知她是真沒有聽懂,還是藏着什麽小心思。

她卻擡起了頭,柔美無方的臉頰勾起淡淡笑意:“我……好冷。”

……

太陽中,葉婵宮思及過往,下意識地張開了手臂,卻什麽也沒有抱擁住。

她在其中徜徉了許久,終于被滿臉憂色的陸嫁嫁抱起。

“師尊,你的衣裳呢?”陸嫁嫁将她摟在懷裏,看着少女精致絕倫的容顏,問:“是被太陽吃掉了嗎?”

葉婵宮的話語中帶着稚氣:“月亮本就沒有衣裳呀。”

陸嫁嫁蹙眉道:“這話聽着怎麽這麽像寧長久說的?”

葉婵宮道:“是他。”

“唉……”陸嫁嫁無奈地笑了笑,道:“師尊可別信他的鬼話呀。”

“嗯。”

陸嫁嫁說着,将邵小黎與司命一道喊來,給師尊挑選新的衣裳。

“以後除了衣裳再去太陽裏洗澡呀,不然會被燒掉的。”邵小黎道。

“嗯。”葉婵宮點頭。

“沒事,都是九幽那搶來的衣服,這次花的不是嫁嫁的錢了。”司命微笑道。

“什麽沒事呀。”邵小黎反駁道:“這些布料都可貴的,在斷界城的時候根本穿不到,雪瓷大人,你能不能有點惜物之心呀!”

“是啊,小黎說得對,再大的家底也不能随意揮霍。”陸嫁嫁道。

邵小黎得到了支持,雙手叉腰,氣勢更足,道:“是啊,小女孩就該聽大人的話,要不然該被打屁股的。”

小女孩指的當然是葉婵宮。

說完之後,氣氛微微凝固,邵小黎自知有些飄了,連忙掩唇。

陸嫁嫁與司命齊刷刷地望向了她:“怎麽與師尊說話的?”

邵小黎正想道歉,卻見葉婵宮躍下了椅子,此刻她已穿好了黑色裙擺與雪白棉襪,她俏盈盈地立穩,斂衽一禮,似在扮演小孩子一樣,輕柔說道:“嗯,我會乖乖聽話的。”

三人看着師尊小巧玲珑,極具禮儀的模樣,微微屏息。

“咦,雪瓷姐姐,你的頭發……”邵小黎訝然道。

“頭發……”司命撩起一绺發絲,微怔,旋即氣急敗壞道:“小黎呀,我可沒師尊那般好說話。”

“哎,小黎錯了……”

白藏趴在門口,聽着她們的打鬧,默默地打了個哈欠,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大敵當前,打鬧也只是暫時的。

很快,她們開始商量起了古煌的作戰計劃。

她們并未避諱白藏,白藏便拖着龍骨鏈子,在一旁靜靜地聽着,時而喵喵叫幾聲,發表自己的看法。

一般來說,人間行軍打仗或許還會講究陣法,但對于真正的頂尖的勝負,甚至有可能只在一劍之間。

僅僅對于一個風燭殘年的柯問舟,她們當然無所畏懼,但此刻她們真正要面對的,是淩駕于神國之上的暗主。

這樣的戰鬥,初入五道的邵小黎自然不會參與,到時候,她會配合其他人,去攔截可能會出現的劍閣弟子,真正負責與劍聖對決的,只是寧長久和他的神國。

……

夜空中,寧長久立在劍尖之上。

劍尖呈現着銀白的顏色。

所有的景物都在腳下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向後倒退,整個世界在肉眼裏好似色彩缤紛的線條。

劍尖直指西北方向。

“我還有七成把握。”柳希婉開口。

“嗯?怎麽只剩七成了?”寧長久問。

“因為越靠近那裏,我就越預感不祥。”柳希婉憂心忡忡地開口。

純白色的識海裏,她屈膝跪坐在水面上,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目光閃爍。

寧長久苦笑道:“昨天不還信誓旦旦的麽?這才過去了一日啊,兩日之後,豈不是要銳減到一成了?”

“少說風涼話了。”柳希婉道:“劍的威力只與劍的主人有關,我說了不算。”

寧長久點頭道:“嗯,作為主人,我會盡力而為的。”

柳希婉銀牙緊咬,總覺得這個惡人又在占自己便宜。

中土的上空,白銀之劍呼嘯而去。

天榜裏,一生黑衣的少年惡從樓中走出,仰頭看天,眼眸中已沒什麽神采。

寧長久亦遙遙地看了它一眼。

他明白,惡已被暗主侵蝕了心智,他沒有被真正殺死,只是因為他是大地之神,他的身軀貫穿了整個世界,暗主殺死他需要将整個世界連根拔起。所以暗主只是将他做了分割,讓他多出了一個可以被殺死的妹妹。

這個妹妹成為了威脅他的東西,他為了保證詩的存活,只能将知道的秘密通過故事的形式告訴寧長久。

這不僅是血脈裏根深蒂固的兄妹之情,同樣,如果妹妹死去,那大地将永不完整,哪怕擊退了暗主,世界也遲早枯萎。

“是我喚醒了你們啊……我會把它們帶回去的,星辰的子民啊,請你們平息……”

惡對着天空伸出了手。

黑衣少年的臉頰上,淚水流淌了下去。

他如此作出了承諾,不知是對誰作出的。

時間飛快流逝,轉眼日暮西山,長空的劍鳴聲人間無法聽到。

很快,寧長久掠過了劍閣與八十一城。

八十一城是曾經的仙城,五百年前,聖人砸碎了已沒有了仙人的仙廷,它們落往了人間。

那時仙廷的模樣,司命曾在鹓扶神國中見到過——無數倒吊着白骨整齊得宛若茂盛的麥田。

寧長久低下頭,看到了八十一城之側,似乎立着兩個熟悉的身影。

九靈元聖和白澤。

他們亦望向了自己。

寧長久對着他們張了張口,倉促而認真地說出了兩個字。

劍繼續前掠。

路過劍閣之時,寧長久刻意停下了劍,在劍閣之中展開太陰之目巡視了一番。

他亦什麽也沒有看到。

劍閣弟子應是離開劍閣了吧,要不然,只有與自己同級別的神物,才有可能騙過他的太陰之眼。

劍一掠而過。

整個大陸就這樣被橫跨了過去。

北冥之海的濤聲裏,四師姐司離背負兵器匣立在海邊,她手握長槍,肩扛戰刀,面朝正西方向,身形一動,驟然掠去。

白澤與九靈元聖同樣遙遙地眺望着西北。

他們的身邊跟着一只小猴子。

“小如,小意……他們不見了……”

小猴子像是犯了癡心症,身子搖搖晃晃,口中呢喃自語。

萬妖城之後,它落回了山林之間,重新變成了一只猴子,沒有人去找它。

它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自己的出生……它原本是大海之中的一根定海神針,後來天下大亂,它被聖人拔出,不再鎮海,而是攪動天下風雲。

它看到自己的身體下,屍骸堆積如山。

那些屍骸都被砸得稀爛,扭曲的臉,粉碎的骨,和瘆人的悲嘯,但那時的它心定如佛,握在聖人手中更是無往不利,它聽着魔神的悲嘯,聽着妖獸的嚎哭,被鹹澀的海水和潑天的暴雨将鮮血洗刷了一遍又一遍。

之後很多書籍中都講述了它們的故事。

但它知道,故事是假的,自舉神棍揮向蒼穹,攪得天翻地覆,之後便是長達五百年的鎮壓。

故事中的人們希望他能拴住心猿意馬,能立地成佛。

但它知道,如果給聖人一百次機會,聖人依舊會一百次殺上那片無限黑暗的天空。

那顆勇敢的心是聖人的,從不是它的。

所以失落萬妖城之後,它很快迷失了,以為自己只是一只普通的猴子,它為了與過去的自己割裂,還親手将尾巴斬成了三截。

從此以後,它不再如意。

萬裏妖城風雷已過,小猴子立在這兩頭獅子之間,神色依舊恍惚。

“自在如意就在你的心裏。”

九靈元聖摁住了他的頭,沉聲道。

小猴子清醒片刻。

它仰起頭,看着前方毗連的看上去堅不可摧的鋼鐵之城。

“真的要這麽做嗎?”小猴子驚恐地問。

白澤道:“若別無他法,就由我們來做這屠滅數十萬人的惡魔吧。”

小猴子搖頭道:“如果聖人知曉,他一定寧可死在裏面,也不願意出來的。”

九靈元聖長嘆道:“當年的死去的人與妖,每一個皆有萬夫不當之勇,他們的價值何止這區區八十一城,但他們都死了啊,若我們不繼續做,那他們的死将毫無意義,我們也将失去未來……”

小猴子張了張口,不知如何反駁,它是天下最堅硬的神棒,但無人握住時,卻有一顆柔軟的心。

“不必安慰自己。”白澤看着九靈元聖,道:“當年的逆天者,究其根本,還是因為看到了仙廷的醜惡白骨,所以憤然握劍,為自己開辟生路。他們不一樣,他們只是八十一城的生民,雖然某種意義上,他們是鉗制聖人之仁的手段,但他們自己什麽也不知道。”

“對的!”小猴子連連點頭,這真是它想要表達,卻不知如何組織言語的話。

但白澤很快又說:“所以我們是惡魔啊。如果勇士不能驅逐黑暗,那就由惡魔來吧……那就,由我們來吧。”

小猴子仰起頭,張了張口,澀聲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兩頭獅子皆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九靈元聖才道:“剛剛飛過去的,是你的小師弟嗎?”

“嗯。”白澤點頭。

“他對你說了什麽?”九靈元聖問。

白澤沉默半晌,道:“他說,不可。”

……

白銀之劍繼續向前。

更前方,便沒有什麽多餘的景致了,目光所及除了城池便是荒蕪山脈。

三天之後。

十一月十二日。

神畫樓的影在眼前掠過,一襲紅衣的三師兄立在高樓上,身影清瘦。

除非真正的大事,不然他很少擅離神畫樓。

神畫樓所掌管的,是三千至四千年的那段歷史。

“三師兄。”

寧長久在神畫樓前停下了劍。

姬玄看着他,開門見山道:“柯問舟就在古煌。”

寧長久問:“他有何異動嗎?”

姬玄道:“他白日裏不見蹤影,晚上則會在古煌流蕩,行為舉止像是……鬼。”

寧長久問:“那古煌中有什麽隐秘嗎?”

姬玄道:“我曾探查過,古煌深處或許埋着燭龍屍骨……但最多也只是屍骨,并無更多的秘密了。”

“那……”寧長久想了想,道:“柯問舟此刻的境界呢?”

姬玄道:“我對他出過劍。”

“然後呢?”寧長久連忙追問。

姬玄嘆了口氣,道:“我的神畫遇他便裂,哪怕是一部分玄澤的本源之力也無法靠近它,師弟,務必多加小心。”

夕陽墜落,黑夜到來。

古煌上傳來了磨劍聲。

第 432 章 :送葬

金烏神國裏,神國的構建已來到了最後的階段。

金烏世界的邊界不停地延展着,向日傀搖曳的花海之上,燦爛的光芒将母井中誕生的生靈鍍上了金色。

雕刻着太陽符號的主殿屹立在那輪紅日的中央,好似盤踞的金烏黑子。

寧長久穿着白色的衣裳,像是浮空的雪。

他平靜地立在殿門口,直視遠處通天而起的六根神話之柱。

他對它們依舊不滿,在他心裏,太陽的故事絕不僅僅是自己一門一戶的家事。

但至少此刻,這六根神話之柱已足夠支撐起這個神國了。

主殿之前,陸嫁嫁也從神殿中走出,那座神殿是臨時用劍搭建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劍樓,劍光之盛甚至不輸天上的太陽。

陸嫁嫁背上背着一副劍,那是當初從柳珺卓那贏來的昆侖劍,她的手中也握着一道劍光,這是發乎于她自身的劍意。

陸嫁嫁白衣飄飄地立在劍樓前,好似雲上之宗的仙人。

更前方,司命立在雪瓷殿前,她漆黑的神袍蘊滿了光,變作了金色的綢緞,神聖無比,她望着神殿之下遙遠的古國,耳畔似能聽聞上古傳來的濤聲。

這是金烏神國真正再度開啓時的第一幕。

但這萬丈之于整個世界亦或者更龐大的宇宙而言,或許只是纖細的一縷吧。況且振翅翺翔的金烏能再飛多高呢……寧長久都沒有把握。

可當金光攀至最高處時,他的目光又變得堅毅了。

無論如何,自己都比渾渾噩噩過了二十四年的前世要強上太多。

上輩子的最後,應該就是第三次獵國計劃的最終階段吧,他以及整個不可觀向着神國之上的存在宣戰……但結局顯然是徹底失敗了,當時的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是怎麽失敗的,如今回想起來,師兄姐們一個個消失的身影,應是已然面對了恐怖而慘烈的結局吧。

他若沒有那片刻的遲疑,若沒有那心生靈犀的回首……或許他們已然全盤覆滅了。

現在的他至少可以親自掌控命運。無論結局如何,至少不會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然後不明不白地死去,哪怕金烏的光之于整個世界而言是纖細的,但至少是他可以帶給她們的,實實在在的光明。

寧長久擡起了手。

上空的紅日裏,金色的光都向着他的掌間彙攏過去。

陸嫁嫁與司命回首望去。

陸嫁嫁看着那些金光灌入寧長久的身體,忽然覺得,若他生得再柔氣一些,這一幕看上去就像是太陽聖女對天祈禱了。

司命的目光放得則要遠一些。

她看着紅日與寧長久之間形成的光帶,問:“你覺得這像是什麽?”

陸嫁嫁仰起頭,道:“這……就是一束光啊。”

司命道:“我覺得它像是一支箭。”

“箭?”

“嗯。人伐木竹為劍杆,以巨禽之羽為箭尾,縱有萬鈞之力,射出去的箭也有限……”

“你是說……”陸嫁嫁恍然道:“以光凝成一支箭麽?可是……能将它射出去的弓在哪裏呢?”

司命道:“我哪裏知道,不過猜想而已。”

轟!

對話的最後,無限的光芒充斥了神國,也将幽冥古國照得無比明亮,古國中的居民恐懼地躲在陰影裏,只以為是世界滅亡的征兆。

魚王擡起頭,看了一眼那亮光,愣了許久之後又閉上眼,繼續趴下睡覺。

寧小齡從內殿走出,看着外面的世界。

光潮已經過去,遠處被光吞沒的山岚重現顯現出了輪廓。

金烏飛回,停在了幽冥神殿之前。

寧長久,陸嫁嫁、司命陸續從金烏中走出。

葉婵宮立在殿前,仰起頭看着寧長久,問:“準備好了麽?”

寧長久颔首道:“準備好了。”

葉婵宮輕輕嗯了一聲,道:“那……”

“出發麽?即刻前往古煌。”司命問。

寧小齡站在葉婵宮的身後,知道離別的時刻真正要來了,她将那一夕的歡愉藏在心底,然後對寧長久輕輕揮了揮手。

葉婵宮卻輕輕搖頭,道:“你們累了這麽多天了,先一起吃飯吧。”

……

負責做飯的當然是邵小黎。

她尚在睡覺,被外面的光照醒了,稀裏糊塗地起床之後看到大家都聚在門口,不等她詢問,衆人便齊刷刷地望向了自己,接着她就被趕到廚房裏做飯了。

邵小黎盯着爐膛中燒着的柴火,尚有些睡眼惺忪。

寧長久等人在外面圍坐着,只有葉婵宮是站着的。因為她需要站在椅子上,才能于大家坐着的時候保持一樣的高度。

柳希婉則不在場,此刻的她化作靈态在寧長久純白色的識海中打坐着,溫養劍意,為最終的決戰作準備。

“柯問舟确認還活着麽?”司命問。

“嗯。”葉婵宮點了點頭:“他在古煌游蕩……應是在等我們。”

“暗主沒有遮蔽他的行蹤嗎?”寧長久更加疑惑。

“沒有。”葉婵宮道:“但是柯問舟已經被暗主腐蝕得面目全非了,按理來說,他此刻應已是暗主的化身之一,我們應是無法看到他的才對。”

“那為什麽……”

“也許,是暗主還沒有将真正的力量盡數灌入進去吧。”葉婵宮給出了她的解釋。

等到決戰那日,劍聖真正繼承了暗主的力量,就會成為視野中的盲點,除了太陰之目,其餘的視覺能力都很難察覺其蹤跡。

說話間,邵小黎忽然走來,弱弱道:“那個……我劈不動柴火,師父,你能來幫我嗎?”

寧長久微愣。

衆人望向了他。

寧小齡卻搶先過去了,她微笑道:“小黎這般身嬌體弱嗎?來,姐姐來幫你。”

“誰要你幫……”邵小黎咬牙切齒地說,然後被寧小齡一同推着進入了廚房。

陸嫁嫁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輕敲着桌面,道:“小齡這孩子,可真是越來越壞了。”

司命微嘲道:“畢竟名師出高徒嘛。”

陸嫁嫁雪腮微鼓,卻又沒有角度反駁,于是斷然向更弱者揮刀了。她伸手去抓白藏的鏈子,将她拉到身前,亂揉亂捏,把氣撒到這只貓身上。

白藏從睡夢中被揉醒,憤怒地喵嗷了一聲。

“白藏大人,你初來冥國的時候我還有些擔心,怕你會惹事,不曾想你這麽溫順啊。”陸嫁嫁揪着她的圓耳朵,問。

白藏喵喵地叫了幾句。

司命翻譯道:“她說,有本事把我鏈子解了再看我溫不溫順。”

陸嫁嫁笑道:“看來她是想被做成菜端上來了。”

白藏微驚,從她懷裏竄了出去。

這些天,除了陪傻子……嗯,陪九幽玩以外,她便是在照顧寧小齡和邵小黎她們,主要照顧的內容就是替她們踩背……這讓作為舊時神國之主的她感到無比的憋屈。

另一邊,寧長久看着葉婵宮,問:“師尊的身子……有機會恢複嗎?”

“恢複了你想做什麽?”

司命與陸嫁嫁異口同聲地問。

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若非當着師尊的面,此刻她們應已被正法了。

葉婵宮對于她們的打趣并不在意,她輕盈而穩當地立在椅子上,道:“等到月亮重現,月枝盈滿月輝,我就可以恢複過去的樣子了。”

陸嫁嫁與司命聽着她的話語,神色中竟還有一絲惋惜之情。

“嗯,希望在那之前,黑日不會提前到來。”寧長久這樣說。

正當此時,葉婵宮忽地感應到了什麽。

她偏過頭,望向了門的方向,黑色的裙與白色的紗無風而擺,澄澈的眼眸裏,生出了一點白光。

她擡起手,細如蔥尖的手指微張,隔空抓住了一樣東西。

嗡然一聲。

葉婵宮裙袂停下時,她的手中握着一把細長的小劍。

“劍書?”寧長久最先反應了過來。

葉婵宮對此并不奇怪,她将其間帶着信息的劍意剝離出來,目光落上,道:“這是司離……嗯,也就是你四師姐寄來的。”

“司離……”寧長久輕聲呢喃:“師姐竟叫這個名字。”

前世二十四年,他只知道師姐姓司。

司命對這個名字頗為親切,問:“離為火,四先生不會是當年的火神吧?”

葉婵宮點頭道:“是她。”

陸嫁嫁問:“司離師姐現在在何處呢?”

葉婵宮道:“在北國除魔,原本若雪瓷不在,我是打算尋她的,但機緣巧合之下,你就在黑崖附近。”

司命微笑道:“師尊果然是更偏愛我的。”

陸嫁嫁小聲道:“你只是恰好離得比較近罷了。”

寧長久最為關心正事:“四師姐在信中說了什麽?”

葉婵宮已經讀完了整封信,她說:“在月亮顯露出來時,我立刻給你們制造了一個夢境,事實上,當時小司也在夢境中,我借你們為遮掩,給她傳達了一個任務,如今她已完成,便傳信回來了。”

“什麽任務?”

“探尋雲國舊址。”葉婵宮解釋道:“雲國也是南溟意識碎片标記的地點之一,所以我讓她去看看。”

葉婵宮收好了劍書,道:“小司與我說,柯問舟已經去過雲國殘址了,不僅如此,雲國的地脈深處也埋有意識的碎片。”

“是什麽?”大家凝神細聽。

葉婵宮道:“這個意識碎片得以顯現,還要歸功于從天而降的鹓扶星辰,至于內容……雲國意識碎片的內容要簡單很多,只有一句話‘古煌之淵,葬吾之軀’。”

這句話比之南溟的,要淺顯易懂很多——我的身軀埋葬在古煌的深淵裏。

這裏的‘吾’很顯然就是燭龍了。

“柯問舟果然沒有放棄對燭龍力量的追索麽?”寧長久望向了古煌的方向。

葉婵宮道:“燭龍具體埋葬的位置無人知曉,如今看來,應是古煌了。”

陸嫁嫁好奇問道:“當初洛蒼宿耗費了這麽大力氣去複活天藏,為何太初六神最強的燭龍,反而無人問津呢?”

葉婵宮已經陳述過許多遍這個事實了:“因為燭龍已經死了,它,包括它的星,都徹底死了。”

司命輕輕點頭。

對于這個世界最頂尖的那批人和神,他們都知道天藏的殘軀在洛書樓下茍延殘喘,但無人知道燭龍所在何處,原因很簡單,因為燭龍徹底死了,再沒有顯露一絲生機,沒有生機人們便無法感應它的存在。

關于它的線索也早就被一場場浩劫和數千年的風雨洗刷殆盡了,它的屍骨甚至也可能已經腐朽。

寧長久相信師尊的話,他更加困惑:“既然燭龍必死無疑,那柯問舟到底在找什麽呢?只是瀕死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嗎?”

葉婵宮輕輕搖頭,表示不知。

但說來奇怪,無論是哪個地方留下的意識碎片,它們的線索拆解,最終的指向都是古煌。

也許只要抵達古煌,當年燭龍的死和它所留下的隐秘,都能就此得到解答了吧,這或許也會幫助他們解開世界的終極謎題。

“對了,當初圍獵柯問舟之後,天降隕石,我們四人四散而走,現在其餘三人去了何處呢?”司命想起了此事。

葉婵宮道:“姬玄已經回到了神畫樓,而老六和九靈元聖……于他們而言,有一件重要過于一切的事。”

寧長久立刻聽明白了:“關于聖人的嗎?”

“嗯。”葉婵宮沒有隐瞞:“五百年大限将至,聖人若再不能從八十一城下出來,也許就再也出不來了。”

白藏喵喵喵地叫了幾聲。

司命翻譯道:“她說,八十一城雖是零散小城,但也住了至少幾十萬人,聖人若要出世,他們的生命将頃刻傾覆,以聖人之仁,哪怕有機會,恐怕也不會選擇出來。”

更何況,身為白藏的她,深深知曉那八十一城下的枷鎖究竟多麽牢不可破。

她想不出任何能讓舉父逃出來的可能性。

司命翻譯結束後,立刻揪住了貓尾巴,道:“你個暗主麾下的餘孽,少說風涼話。”

白藏叫個不停,勸她們早日停止幻想。

葉婵宮沒有說話,她的印象中,舉父當年是與自己說過什麽的,但那段話她害怕被暗主窺見,所以也親自封存了,只有等時機合适之時才會看到。

廚房裏,香味飄了出來。

飯菜很快就要做好了。

邵小黎與寧小齡穿着白淨的衣裳,将香噴噴的飯菜端上來。

她們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似乎在暗暗較什麽勁。

“這是我們短時間內最後一次一同聚在一起吃飯了。”

大家要動筷子時,邵小黎開口,給出了她的提議:“我們一同許個願吧。”

衆人心中亦有些傷感,所以并未拒絕這個提議。

閉目許願之時,寧長久感覺自己側臉被啄了一下,他睜開眼,看着一側安靜閉眼實則在偷笑的邵小黎,無奈地笑了笑。

許完了心願之後,大家便開始吃飯,白藏也被允許變回人形,一同在桌上吃飯。

但陸嫁嫁與司命注視了一會兒她人形态的模樣,又一同表示了反對,讓她變回了貓,免得某個人又被勾去了魂。

吃過飯後,寧小齡與邵小黎還要大家一起投票,評比出哪些菜比較好吃。

大家的結果大同小異。

邵小黎做的菜得到了更高的評價,唯有寧長久出于個人情感,違心地将幾票投給了較為難吃的菜。

寧小齡以為是自己做的菜更對師兄胃口,心中沾沾自喜。

評比結束之後,邵小黎開心地笑了起來,對着小齡耀武揚威,歡聲笑語裏,她們在古靈宗的相聚也漸漸到了尾聲了。

碗筷收拾幹淨,分別的時候要到來了。

寧小齡将獨自一人留在古靈宗,其餘人則一同前往古煌。

大家一一與小齡擁抱過,作為了告別。

邵小黎與寧小齡暗暗較勁了許久,雖已惺惺相惜,但邵小黎依舊想在她面前顯擺一番。

“小齡呀,不僅是做菜贏得了勝利,剛剛許願的時候,我還偷偷親了一下師父哦。”邵小黎驕傲地說。

“啊,親了一下師兄呀?”寧小齡驚訝地問:“親了一下而已,值得這麽興奮嗎?”

邵小黎疑惑:“不值得嗎?”

寧小齡狐媚地笑了起來,露出了尖尖的牙齒,道:“值得值得,居然親到了師兄,小齡可真是羨慕死你了。”

邵小黎抿緊了唇,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忽然有了個可怕的想法。

“你……你難道已經和師父……”

“你猜呀?”寧小齡清純的臉頰上笑意更媚。

“哼,騙鬼!”邵小黎表示不相信。

她默默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這小丫頭太過嫉妒才如此扭曲的……

她懷着這樣的自我安慰,與寧小齡有氣無力地告別了。

熱鬧的冥殿很快又變得清寂了。

寧小齡坐在冥殿的王座上,意識勾連輪回海,俯瞰下去,目送着如虹的金光向西北方向掠去,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

如今的衆人中,寧長久境界最高,所以他讓大家都住進金烏裏,他負責禦劍趕路。

此去古煌,人間已無人可再阻攔他了。

心湖中,沉寂良久的柳希婉睜開了眼,檀口輕張:“劍意已經養好了。”

“必殺之劍?”

“嗯。”

“自離開谕劍天宗後,這必殺之劍就很少一劍斃敵了。”寧長久自嘲道。

“放心,這次中劍者,必死無疑。”柳希婉自信地說。

……

……

劍閣,七十三洞天。

當初司命與陸嫁嫁曾來追查過劍閣弟子的下落,但尋遍七十二洞天也一無所獲。

這最後一座洞天藏在劍聖的兵器閣裏,他以數十萬把兵器作為遮蔽,賭她們不可能去認真調查每一把。

第七十三洞天的空間很廣,其中蘊藏的劍意比其餘七十二座加起來更為強盛。

十四位弟子打坐其間,劍意湧入他們的軀體,于潛移默化中将他們的身軀進行了天翻地覆的改造。

這種改造是痛苦的,但效果亦是立竿見影的。

大部分都是滞留于紫庭境巅峰的,這區區一個月的打坐,竟讓他們在無形中邁過了那道門檻,觸摸到了五道的邊緣。

當然,這種外部力量的強行破境,效果最明顯的還是開拓氣海,堅韌身軀,至于那五道的境界,尚是僞境。他們十四人哪怕一同破境,加起來也敵不過如今寧長久的一劍之力。

最先醒來的是柳珺卓。

十三人中,她的境界是一騎絕塵的,而且她有幸在鹓扶星徹底崩碎前,将那殘國之力據為已用,若不對上寧長久或者不可觀弟子那樣的敵人,她幾乎也是無敵于世的了。

但境界越高,柳珺卓也越明白,無敵于世的世字,何其之小。

世外之人何其之多啊……

柳珺卓輕輕吐了口氣,她悄無聲息地起身,望向了四周。

七十三洞天與其說是洞天,不如說是一條狹長的上古廊道。

廊道中有十四個格子,每一個格子裏皆點着一盞長明燈,傳說中,長明燈是由鯨和龍的油燒制而成的。

柳珺卓輕輕落到了廊道裏。

這些日子,她識海中依舊萦繞不去南荒中央自己與寧長久大戰的場景,倒在雨水中的她,落在眉心前的劍,還有最後山洞外自己與寧長久的比劍……比試的最後,都是自己被抽翻在地,嗯,還有最後的賭局……

一幕幕場景走馬燈似地反複來回着,她哪怕刻意冥想,也掙脫不掉。

柳珺卓舒了口氣,搖了搖頭,看着尚在閉關中的師弟師妹,然後向前走去。

這個廊道很長,看上去是筆直的,但是一直向前走,自己一定會回到原點。

她仿佛是走在一條銜尾蛇的背脊上。

柳珺卓停下腳步,認真地看着四周,不知為何,她身體裏的殘國之力有了感應,她将殘國之力引入雙瞳中,再度向着周圍望去。

柳珺卓悚然一驚。

她發現這個古廊并不是空的,非但不是空的,其中還漂浮着許多鬼影。

那些鬼影帶着長長的帽子,披着銀灰色的曳地長袍,手中捧着玉笏,好似官家,他們就這樣一個接着一個筆直地向前走着,在這個古廊裏周而複始地來回。

“你們是誰?”柳珺卓嘗試與它們溝通。

她話音才落。

所有的鬼影都停下了腳步,齊刷刷地望向了她。

它們的沒有五官,臉上空無一物。

停下之後,柳珺卓才發現,從這頭到那頭,鬼影同樣是十四個……

他們‘看’着柳珺卓,木然回答:“我們是送葬之臣。”

柳珺卓問:“為誰送葬?”

鬼影們齊齊回答:“為真龍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