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0 章 :舊事新帳

斷界城。

天空中亮着并不和諧的光。

光像是水漬一樣暈了開來,薄薄的天幕看上去更像是被髒水污染了白紙,用指甲輕輕刮過就能令其破碎。

這并非比喻,因為斷界城本就在山海滄流秘經裏,這就是曾經無頭神的書中世界。世界就是相連的書頁。

遠離斷界城的荒山上,‘邵小黎’握着泛着白光的玉枝,身子輕盈地飄浮着。

白藏的身軀亦在附近的天地間浮動着。

“這是‘世界’權柄所改造的麽?朱雀果然背叛了。”白藏看着高高的天空,說。

邵小黎的眼眸好似月光,此刻她暫時被葉婵宮依附了,唇間說出的話語,亦是師尊的清澈仙音。

葉婵宮借着邵小黎的身軀說道:“從未效忠,談何背叛。”

白藏淡漠發問:“我始終不明白,朱雀為何願意将羲和的神魂交給你,你究竟許諾了什麽?”

葉婵宮反問道:“你覺得我能許她什麽?”

“我不了解朱雀。”白藏說道:“但我知道,她已觊觎羲和真正的能力許多年了。”

至于羲和真正的能力是什麽,這涉及到國主之間的大隐秘,他們之間亦會互相隐瞞,所以白藏也無從知曉。

葉婵宮當然不會告訴她,只是平靜道:“朱雀與你并非一類人。”

“當然不是。”白藏冰冷道:“朱雀先叛六神,如今再叛天道,我雖不知你們之間的約定,但總有一日,你也會被背叛的。”

葉婵宮的聲音稀薄如霧:“我不在意,你知道,我的目标從不是你,也不是任何一位國主。”

白藏知道她的想法,她要推翻天道,阻止黑日的降臨。

這是舉父曾經做過,并且失敗了的事。

白藏并未覺得自己被侮辱,只是冷漠道:“你這番話,五百年前說起,我或許會懼,但此刻只令人贻笑。”

葉婵宮道:“你的傲慢來自于自以為的全知,這是許多神祇死亡的緣由。”

白藏不言。

她們看似只是說着話,但她們的中間,卻時不時炸開一些美麗的火花,這些火花時而綻放于肩頭,時而消散于裙間,是世上難得的,能配得上她們美麗的東西。

這是兩人權柄的無形碰撞。

更神奇的是,随着兩人的腳步,她們所有走過的高山雪川都在無形中變小,原本細浪迤逦的山脈,從她們的角度看去,竟在慢慢地扁平化了。

好似世界要被壓入書裏,化作一張張山海的圖卷。

白藏俯瞰着下方,道:“你三弟子的劍,便脫胎于此吧?”

葉婵宮嗯了一聲,話語清寧,道:“你也觊觎此物麽?”

白藏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微笑,這絲微笑裏有着說不出的傲慢:“千年以降,諸神隕落,強敵盡死,你亦是孤家寡人而已,普天之下,皆為我之所有,何談觊觎?”

葉婵宮看着下方漸漸扁平的山河,默然不語。

她輕輕持握着月枝,淩空凝立的身影好似一道皎皎的月光。

“兩年之前,罪君曾來過這裏,為我徒兒所敗,今日也一樣。”葉婵宮說。

白藏仰望着混沌而空洞的蒼穹,道:“徒兒?呵,你真能心安理得地喊他為徒兒嗎?”

葉婵宮道:“我不在乎。”

白藏道:“不在乎麽?他為了你做了這麽多事,最終被衆神逼至窮途末路,為鹓扶所殺,你真的不在乎麽?”

白藏轉過頭,嬌小而冷漠的臉蛋似霜雪塑就的,她滿頭雪絲飄揚着,雪唇未動,聲音卻天空中落下的風刀霜劍,她再次發問:

“還是你在自欺欺人呢?姮娥仙君!”

……

姮娥仙君。

葉婵宮聽着這個古老的封號,月光盈滿的眼眸中,緬懷之色若即若離。

這是暗主初臨,籠罩蒼穹,人間神魔古仙混戰時她的神號。

只是許多太初的古神也不知道,在姮娥仙君之前,她更曾是坐鎮月宮的宮主,常曦。

暗主初臨的年代裏,真實的光與星空都被遮蔽了,他們通過輪回海的漏洞,建立羁絆,轉世為人,以血肉之軀逐漸覺醒神性,投入到那場驚天動地的神戰裏,嘗試着改變一切。

雖然最終,他們迎來了慘烈的失敗。

那場失敗,于她而言,也是三千五百多年前的往事了。

“許久沒有人這般叫我了。”葉婵宮說。

她是常曦,是葉婵宮,是不可觀觀主,也曾是姮娥仙君。

“沒有人忘記你。”白藏說:“我們沒有,塵世間亦始終流傳着你的故事。”

葉婵宮輕輕笑道:“姮娥奔月麽?”

亦有地方因避諱姮字,念為嫦娥。

這是葉婵宮留在世間的,最有名的故事。

“嗯。”白藏看着她手中的枯枝,說道:“當初謠言衆多,有人說你與他一起被鹓扶殺死了,有人說你躲在了地核,最多人說的,就是你奔月而逃……”

葉婵宮道:“皆是故事罷了。”

“是啊,你确實很聰明。”白藏平靜的話語裏,似蘊着沸騰的白銀,“姮娥奔月的故事太過有名,以至于包括我在內的許多神,竟都相信了,被你騙了數千年啊……”

葉婵宮垂首不語,不知在想什麽。

白藏繼續道:“三千五百年前,羿死,鹓扶成為率先封神者,其後萬靈争神,又開啓了數百年的混亂時代,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你早就死了,無暇關心,直到五百年前神戰,你橫空出世……”

“這三千年,對于你的存在而言,是空白的斷層,所以我無比好奇,三千年間,你到底去了哪裏。”

白藏盯着她,漠然發問。

葉婵宮未答,反問道:“為何你不相信我奔月的傳說?”

白藏雪絲飛霧,空間被她塵封,碎成無數的冰晶 ,籠在雙袖之中,“天空早已被封閉,你若有能力離去,當年又怎會死在鹓扶手裏?其實,你從未離開塵世,對吧?”

天空早已被封閉,昆侖神柱,還是五百年前,聖人發動神戰,攪得天地大亂時,葉婵宮趁機開辟的東西。

葉婵宮輕輕地咳了起來,臉色愈發蒼白。

風從前面吹來,那是時間的風,吹上面頰總會讓人生出諸多傷懷的情緒。

她們狀似在閑聊着,但說話的時間裏,兩人距離地面越來越遠,距離天空卻越來越近。

白藏在試圖登上天空,破開虛境,去往無頭神的神國。

而葉婵宮一直在阻攔她。

她們并未刀劍相向,而是以純粹的權柄之力對撞着。

她的權柄被一一‘塵封’。

得到了天藏的神心之後,白藏的神力又邁入了嶄新的高度,而葉婵宮逆轉天地十二年,耗損太大,彼長此消,她似乎無法阻止白藏的前進。

“即便奔月飛升的故事是假,又有何影響?”葉婵宮明明一直在敗退,可她的話音依舊不見什麽波瀾。

“沒什麽影響。”白藏步步登天,地面越來越扁平,天空離她越來越近,“無非是橫空出世,弄出這具令神心惶惶的無頭神而已。确實很厲害,卻也僅此而已了。”

白藏頓了頓,長嘆道:“這能改變什麽?莫說是暗主,哪怕是神國尚有十一座,羿與羲和尚少年,聖人将死,你亦虛弱,當初的逆天者皆已垂暮,夕陽已至,暗日将臨,徒勞掙紮并無意義,你們,都該死了。”

她的話語糅雜着驕傲與緬懷,越來越響亮,在空氣稀薄的天空中回蕩着。

與之一起回蕩的,還有葉婵宮的咳嗽聲。

她确實無比虛弱。

若非先前暗傷了白藏一劍,此刻白藏或許已經抵達虛境了。

時間的風持續不斷地吹着。

她們所處的地方,時間的流速比外界要快上數十倍。

白藏年還有一個月才要過去。

與她而言已經足夠。

葉婵宮不停施展着權柄,想要攔截白藏的去路,但白藏的‘塵封’甚至融合了許多天藏‘崩壞’的力量,将她的權柄一次次掐滅。

葉婵宮仙顏如雪,身後勾勒的纖細之月更加朦胧,她卻還是那樣平靜,“一切還在我的軌跡之內,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空城計這般古老的計謀對我無效。”白藏說着,再一次掐滅了她的權柄:“月宮的權柄太溫柔了,我很難想象,當初無頭神是怎麽被你殺死的。”

月宮的權柄是‘夢境’。

夜色降臨時,漫天的月光便是整個人間的夢境之國。

葉婵宮道:“第七神的權柄為生命,月宮的權柄為夢境,太陽古國的權柄為長明……沒有你們禍亂之前,世界本就是溫柔的。”

只可惜,守護一個國度,靠的不能是溫柔,而應是強大。

葉婵宮的‘夢境’越來越稀薄,如同天将要亮起時,天空中越來越不起眼的月亮。

白藏回憶道:“當年你得到遠古月宮的認可,暗主你視為必殺之人,我曾經以為,你真的會改變什麽。”

葉婵宮淡淡地笑了笑。

遠古月宮的認可……自己對自己,當然是認可的。

天空越來越近了,時間的流速也越來越看。

混沌的天幕之後,虛境的影已露出了一角,那是無限蔓延的黑暗。

她們一邊追憶着過往,一邊向着天空走去,宛若傳說中姮娥奔月的故事。

這個故事卻又戛然而止了。

葉婵宮握着月枝,掩着唇,她的身影若即若離地浮現在邵小黎的身上,小黎的唇在空中翻飛着,因為有着月光的籠罩,曾經是洛神的她,此刻更煥發出了無與倫比的美。

白藏眸光更亮。

她自以為明白了,微笑道:“終于打算出手了麽……此處時間流速更快,你是想将我的年拖過去,對吧?想必當初羿對抗罪君,用的就是這樣的手段吧?”

同樣的手段,白藏不會再讓它成功的。

葉婵宮青絲白裳的影如那輪瘦月,看着病恹恹的。

她握着月枝,輕輕拂掃,銀輝如水鋪開,籠罩蒼穹。

“我只是不想傷及下方的人。”葉婵宮說。

白藏靜靜地看着她,道:“他們都是羿的族人,對吧?原來,你一千多年前就醒了……”

“嗯,我已蘇醒很久了。”

葉婵宮說着,她的氣質一點點改變着,本就缥缈的身影更加虛無。

白藏看着她,颔首道:“你果然容納了無頭神的權柄。”

這并非秘密,她早已想到了。

可惜權柄并不完整。

白藏纖細的身子緊繃。

她的周身,空間與時間皆被塵封,坍縮的虛空包裹着她,她像是一尾雪白的魚,曳浮于此,周圍旋轉的每一片碎片都是她能握在手中的刀。

葉婵宮沒有再回答她。

她盯着月枝,無比地認真。

這是她的劍。

她已經許多許多年沒有真正握劍了,但她從不曾遺忘這些劍招。

她輕輕揮劍,月光如銀,橫穿而去。

斷界城沉寂了兩年的天空,這場不為人知的神戰,悄悄開始。

……

……

人間,日月流轉,晝與夜更疊着。

寧長久與司命的身影在天空中飛過,日升月落裏,他們的身影在浩瀚的天幕下并不顯得孤獨。

世界安靜得出奇,再無響動傳來。

姬玄、九靈元聖、白澤與劍聖的一戰勝負不知如何。

司命嘗試着感知天地,只能确認他們是往東北面逃去了。

那是懸海樓的方向。

天地間四座神樓,除了三師兄的神畫樓,其餘的洛書、缥缈、懸海三樓,皆是受命于天道的。

若令劍聖遁逃至懸海樓,此次追殺恐怕就要無疾而終了。

但這已不是寧長久關心的事了。

此刻他只想早些将郁壘劍交給小齡,幫她取回身軀,然後與司命了卻遺憾,接着前往南州,回到斷界城中,完成與師尊的約定。

自入中土起,他便從未停止過奔忙。

司命同樣在憂慮這些。

但除此之外,她對于前兩日被趙襄兒徹底壓制一事,很是耿耿于懷,司命雖感激她的及時出現,但這兩年,她始終将趙襄兒視為大道之敵,如今一口口喊着敵人姐姐,她怎麽都覺得不太舒服。

“寧長久!”司命冷冷道。

“怎麽了?”寧長久微驚。

司命說:“與我講講你和她前世的故事。”

她想找到一些趙襄兒的弱點。

寧長久一愣,試探性問道:“你要聽哪個版本的?”

“……”司命深吸口氣,惱道:“你還想拿假故事哄騙我不成?”

寧長久略帶歉意道:“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我記不清了,衆說紛纭,我也不知道哪一版是真的,哪一版是假的。”

司命不太信任地看着他,問:“現在的你雖不怎麽樣,但前世應也算英雄豪傑,趙襄兒性格這般惡劣,你到底是喜歡她哪點?”

寧長久沉思了會,反問道:“那你喜歡我哪點?”

“我……”司命啞然,她蹙着眉,神色愠怒,道:“你就知道欺負我!有本事去和趙襄兒叫板啊。”

寧長久道:“那你也去質問襄兒啊。”

“……”

兩人同病相憐地對視了一會兒。

司命暗暗想着,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寫一個傳說故事新編,抹黑他們的過去!

……

這三天裏,他們幾乎沒怎麽休息,餐風飲露,一路奔赴。

司命抿着唇,想着許多事。

每一次生死相離時,她都能看清自己的心意,并且暗暗發誓,若能渡過此劫,一定要将它表明出去。

可真正渡過了,司命的心緒便又會複雜起來。

她并不認為這是什麽小女兒的嬌羞,她将這種心理稱為神明的不可摸捉。

他們攜手掠過長空。

第三日的清晨,古靈宗終于在他們眼中勾勒出了輪廓。

司命與寧長久相視一笑,皆覺得無比心安。

古靈宗于他們而言,也只是暫居的異鄉,但先前冬日裏的居住和如今數月的奔波,他們的心裏,已經将此處當做了自己的家。

遠游漂泊,颠沛流離,而今終于歸鄉,雜沓的心緒終被晨風掃過,漸漸馨寧。

他們來到了古靈宗的門口。

古靈宗被晨霧籠罩着,牆壁依舊完整,房屋依舊整齊,應是沒有出什麽事,這讓他們更放心了下來。

兩人悄無聲息地落到了鐵索橋外。

他們對視了一會,原本牽着的手若即若離,猶豫之後暫時松了開來,只是并肩走上橫跨幽月湖的大橋。

九幽殿的敲門聲響起時,陸嫁嫁正在庭院中掃着花。

花瓣汲着露水,露水打濕了她的裙裳。

陸嫁嫁的身影清麗難言。

她也一直在等待他們。

敲門聲倏然響起,陸嫁嫁的身影停住了。

庭院中的晨霧緩緩散去。

門緩緩打開。

陸嫁嫁擡起頭,清眸怔怔地看着前方。

……

“怎麽才回來呀。”陸嫁嫁看着門外站着的少年和女子,眼眸彎起,挽發過耳,柔聲問道。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有違的身影,想起先前諸多的生死離別,鼻子不由微酸。

陸嫁嫁立在霧氣氤氲的庭院裏,墨發白裳,身姿娉婷纖長,這幾個月,她一直清修于此,原本與寧長久相處久時,初為妻子的成熟風韻也在清靜中被洗去了,如今她更加清麗秀美,端莊典雅,溫和的笑容中說不盡的恬靜與溫柔,一如當年秋雨中的初見。

“讓嫁嫁久等了。”寧長久微笑着說:“這一路上我們遇到了許多的事,稍後可以慢慢講給嫁嫁聽。”

陸嫁嫁看着他們,看着他們相互觸及的手背,淡笑着問:“不會是喜事吧?”

寧長久與司命做賊心虛,皆低下了頭。

司命抿唇,猶豫道:“嫁嫁妹妹說什麽呢?”

陸嫁嫁淡笑着,她的眉目間有歡喜也有哀愁,她輕輕轉身,道:“那個夢境裏,雪瓷姐姐不是将心裏話都說的差不多了麽?莫非還想把我再騙過去?”

司命檀口微張,道:“你……你也知道了啊。”

陸嫁嫁背對着他們,道:“我也不是傻子,那樣的夢怎會只是夢呢?”

司命有些慌張地看了寧長久一眼,似在抱怨嫁嫁怎麽也變聰明了。

寧長久看着司命,無奈嘆息。

陸嫁嫁立在門口,手覆在木門上,她轉過頭,清眸微眯,看着寧長久,道:“你與雪瓷姐姐的事,在你離開古靈宗時我就猜到了,沒什麽好解釋的,你還是與我好好辯解一下柳希婉的事,要是說不清楚,為師可要戒尺伺候了。”

“柳希婉……”寧長久微驚。

司命蛾眉一蹙,也質問道:“柳希婉?劍閣那個小姑娘?她是怎麽回事,你之前不是說和她沒關系的嗎?”

寧長久連呼冤枉,快步走到陸嫁嫁的身邊,道:“我與柳希婉真的沒什麽,她的身份你還不知道吧?她就是天谕劍經的經靈,先前我在斷界城時,她是很支持我娶嫁嫁的。”

“經靈……”陸嫁嫁也有些震驚,“你怎麽誰都下得去手?”

寧長久解釋道:“沒有,只因為是故人,所以熟悉一些。而且……柳希婉也是很喜歡嫁嫁的。”

“喜歡我?”陸嫁嫁看着寧長久,話語清冷,道:“襄兒喜歡我,雪瓷喜歡我,劍經之靈也喜歡我……嗯,她們喜歡我的方式,可出奇地一致呀。”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的眼睛,很是愧疚,他想要說些什麽,卻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聲響。

陸嫁嫁輕聲道:“好了,能平安回來就好,以後我也可以少些胡思亂想了……先進屋吧,我和小齡一直很想你們的。”

……

屋門中的光擁住了他們。

“權柄取回來了嗎?”陸嫁嫁問。

寧長久微笑道:“取回來了,我與雪瓷費了不少周折的,總算是有驚無險。”

陸嫁嫁最後的懸着的心也落定了,她立在案邊,眼眸含笑,輕張手臂,擁了下寧長久,道:“宗中貧寒,只好獎勵夫君一個擁抱了。”

“這是最好的獎勵了。”寧長久也緊緊地抱住了她,他只覺得一路上的千般磨難和委屈都是值得的。

司命看着抱着的兩人,有些不自在,她輕咳了兩聲,在桌邊坐下。

陸嫁嫁看着司命,微笑道:“雪瓷姐姐不是說好不與我搶夫君的嗎?怎麽騙人呀?”

司命玉指緊捏,道:“我……我是為你分憂,平日夜裏總聽到你求饒,姐姐于心不忍。”

“啊……”陸嫁嫁微驚,氣質和架子繃不住了,她秀靥微紅,惱道:“雪瓷,你居然敢……”

司命看着她着急的模樣,讨回了些場子,終于笑了起來。

寧長久想打圓場,他看着牆壁上挂着的劍,轉移話題道:“幸好當初贏下了柳珺卓的劍,否則先前一戰,恐怕會難上不少。”

陸嫁嫁微驚,道:“你們遇到柳珺卓了?”

寧長久點頭,問:“怎麽了?”

陸嫁嫁道:“柳珺卓……她曾來取過劍,柳希婉的事就是她說的。”

寧長久與司命皆很吃驚。

司命問道:“她為何沒有取走劍?”

陸嫁嫁道:“她與我對賭了三劍,未能敗我,願賭服輸,便走了。”

司命神色震顫,心想難道嫁嫁也邁入五道之中了嗎……不會吧……

陸嫁嫁微笑道:“幸好柳珺卓壓在了紫庭境巅峰,否則我應是撐不住的。”

“這樣啊。”司命松了口氣。

寧長久剛想詢問這一戰的過程,他們的對話聲卻驚喜了還在睡覺的小齡。

小齡尾巴微動,惺忪睜眼,蜷着的身子一點點舒展。

她看着屋內晃動的影,以為自己在做夢。

小齡伸出小爪子,揉了揉眼。

“師兄……司命姐姐……”

她不可置信地開口,旋即從榻上興奮地跳了起來:“師兄,姐姐,你們回來了!”

寧長久輕輕點頭,看着可愛的小齡,心情更好,覺得為了可愛的師妹出生入死都很值得,他對着小齡張開了懷抱。

寧小齡從榻上一躍,撲了過去,鑽入了司命的懷中,蹭來蹭去。

又是這樣……

寧長久嘆息着搖頭,只好去關心嫁嫁了。

“對了,第二劍呢?嫁嫁第二劍是怎麽贏下來的?”寧長久問。

“第二劍啊……”陸嫁嫁回憶道:“第二劍我本是要敗的,但說來也巧,當時湖面上出現了一條紅魚,破了柳珺卓完美的劍意,給了我防守的餘地。”

“紅魚……”寧長久神色微異。

陸嫁嫁輕輕點頭,問道:“你知道那條紅魚的來歷嗎?”

寧長久微笑道:“那是師尊留給我們的魚,是我們先前買的紙鳶變的。”

“啊!原來如此!”寧小齡聞言,舉起爪子,恍然道。

陸嫁嫁也道:“原來師尊一直在護着我們呀。”

寧長久笑道:“是啊,那是條福魚。”

陸嫁嫁蹙眉道:“福魚也太俗氣了。”

寧小齡鑽在司命懷裏,道:“是呀,要換個好聽的名字。”

寧長久沉吟道:“那是幽月湖裏的紅魚,師尊又姓葉,不如我們就叫它……”

“嗯,就叫它葉湖裏吧!這樣我們就有四只狐貍啦!”寧小齡高興地搖着尾巴,雀躍道。

屋內陷入了片刻的安靜。

四只狐貍……

陸嫁嫁與司命對視了一眼,羞恥地移開了目光。

司命定神,忽然清咳了兩聲,道:“對了,嫁嫁,還有帳沒與算呢!”

陸嫁嫁問:“什麽帳呀?”

司命抱着寧小齡,下颌微擡,眸光帶笑,她在屋內輕輕踱步,話語清傲道:“當初夢境之中,我不僅喊了你三年師姐,還挨了不少板子,呵,嫁嫁妹妹真是好大的膽子呀,都敢這般欺負姐姐了?”

陸嫁嫁倒也硬氣,道:“夢裏的事怎能作數?欺負你最多的不是襄兒麽?要不是我多次護你,你天天都要挨襄兒的打。”

“你……”司命一想到三天前吃的癟,心緒更差,她冷哼一聲,眉目凝雪,道:“哼,嫁嫁妹妹,你不會還指望着奴紋吧?告訴你一個秘密哦,寧長久那份奴紋,已經被師尊取消了,現在你的小夫君可護不住你了。”

陸嫁嫁有些吃驚,她咬着唇,心想這不就不對稱了嗎……

司命看着她的表情,更心定了些,道:“嫁嫁,以你的修為,在現在的我面前,可用不出那僅剩的奴紋,我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現在乖乖在床邊趴下,戴上尾巴,與姐姐道歉,姐姐心情好了,興許就原諒你了。”

陸嫁嫁看着驕傲而嚣張的容顏,輕咬嘴唇,眼眸漸彎,問道:“雪瓷師妹,你……确定?”

……

……

(感謝書友Greycs打賞的大俠 謝謝書友支持!)

第 379 章 :聚散別離萬般癡

長夜過去,黎明在天邊顯露出了模糊的形狀。

夏日,幹澀的風帶着燥熱,翻滾過一片狼藉的骸塔廢墟,白骨的粉末被風帶起,掠過稀薄的光,向着遠處吹去,天地間盡是骨灰,從高處望去時,倒像是風變成了粉塵與微粒的凝聚體。

世界一點點被照亮,毀滅性的瘡痍在并不明亮的光中像是一座座醜陋的雕像。

趙襄兒持着傘,殘垣斷壁間濾來的光落在傘面上,薄薄的傘面發着亮,古舊得文靜。

傘下,少女清美無俦的側臉承着純淨的光,英氣而溫柔,她一襲暗紅的裙衣,長可曳地,火鳳與朱雀的圖案花團錦簇般壓在上面,卻不顯繁複豔俗,反而襯得少女清幽秀麗。

司命跪在深坑邊,仰起頭,滿臉淚痕地看着她,透來的陽光中,司命覺得自己見到了世上最純淨的顏色,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襄兒?”司命胸脯起伏着,冰眸含着朦胧的清光,她定了定神,問“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寧長久亦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自己是要死在柯問舟的劍下了,而當時,生死關頭,一朵紅花在他眼前綻放,接着他被人抱住了,遁入了一個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世界裏,避過了那必死的一劍。

趙襄兒微笑道:“你不是說要收我做端茶倒水的女婢麽?所以我特意來了呀,嗯……師妹要踐行一下麽?”

司命愣住了,她不曾想到自己的話語竟會被聽去,這又是什麽掌管山河的神通麽?

趙襄兒初入五道不久,比起司命而言境界自是不足的,但此刻,司命的氣勢已被完全壓了下去,聽聞此言,更是雪頰微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有些促局。

“嗯,我……我沒有……你怎麽偷聽啊……”

司命尚跪在地上,銀發微亂,漆黑的神袍上,纖細的銀白紋身還未褪去,泛着淡淡的光澤,她咬着唇,還未在悲傷中走出來,不知該哭該笑,又被趙襄兒問了這當頭一棒般的問題。

她之前說這句話的時候多嚣張,此刻被揭穿的時候就有多局促。

趙襄兒顯然不想放過她,繼續道:“雪兒妹妹有膽子說,沒膽子認嗎?”

司命咬着唇,胸膛尚在劇烈起伏着,她看着趙襄兒眼眸含笑的臉,只覺得自己丢人極了。

她目光避開,低下頭,伸手去理發絲,一時間也拿不出氣勢去反抗什麽了。

寧長久輕輕蹲下身子,搓去了自己手上的血污,将滿是傷痕的手遞給了司命,輕聲道:“雪瓷,別哭了,我還在的。”

司命心緒微動,身子終于放松了一些,卻聽趙襄兒又道:“雪瓷?私下裏不是雪兒,雪兒,卿卿我我得很麽,怎麽當着我的面,就不敢喊了?”

“……”寧長久自知理虧,也不敢說話,他與司命偷偷交換着眼神。

而趙襄兒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她明明是最小的一個,此刻卻老師一樣很有威嚴地在訓話。

趙襄兒也沒有太為難他們,因為她不能呆在這裏太久,很快就要回去。夢中的三年她們早已相熟,雖也沒談不上情比金堅,卻也算得上是姐妹了。她深知,對于雪瓷這般的,不該只有譏諷,更應當恩威并施。

趙襄兒将傘向着司命傾了一些。

司命立刻想到了當初萬妖城裏,她與寧長久一同撐傘的畫面,也不知道趙襄兒是不是又在暗示什麽。接着,襄兒瓷白纖嫩的手伸了過來。

“起來吧,難得相逢,我們一起走走。”趙襄兒說。

司命猶豫了一會兒,右手握着寧長久的手,左手握着趙襄兒的手,緩緩起身。

身後,陽光越過了城頭,将他們的身影照得泛白。

趙襄兒立在中間,寧長久與司命一左一右地立着,身高并不協調,看上去卻有着莫名的和諧。

“襄兒師姐是怎麽來的?”司命終于平複了心緒,重新拿捏起了些許氣質。

他們從萬妖城至此都花了好多天,按照寧長久的說法,襄兒應是在西國三千世界,那裏到這裏,少說也要半個月吧……

趙襄兒解釋道:“這與三千世界的某種能力有關,總之,我可以在各個世界之間通過躍遷,在短時間內跨越不可思議的距離。說不定哪一日你們在背後說我壞話,聊到一半,就聽到敲門聲了。”

司命一想到自己确實背地裏說過許多壞話,而這些話都讓趙襄兒聽了去,心裏便很慚愧,只好低着頭接受嘲諷,暫時妥協于襄兒的威嚴。

寧長久打圓場道:“襄兒也知道,雪瓷平日裏總是心口不一的,更何況,她也說過許多你的好話的。”

“嗯?是麽?”趙襄兒問道:“我怎麽沒聽見?”

寧長久微笑道:“襄兒又不是一天到晚監視我們,當然有漏聽錯聽的。”

“哼。”趙襄兒下颌微擡,清傲道:“我當然沒這般無聊,一天到晚關心你們的破事。”

寧長久雙手攏袖,笑了笑,偷偷看了司命一眼。

司命立刻避開了目光,今日的她格外乖巧。

三人走過孤雲城的街巷。

街道上的青磚皆碎成了礫石,兩側的牆壁大部分也被夷平,許多人們從災禍中醒來,看着狼藉的一切,木然無語,也有許多人再也不會醒來。

他們越過街角,一路向前,看着倒塌的樹木,輕輕說着話。

“劍聖那一劍落下時,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襄兒是怎麽救下我的?”寧長久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趙襄兒道:“這與我的權柄有關。”

寧長久好奇道:“什麽權柄?”

趙襄兒反問道:“你的權柄是什麽?”

寧長久沉吟了一會兒,道:“簡而言之,就是我每次出劍或者射箭,都可以一定命中敵人。”

趙襄兒薄而紅的唇傾起,她說道:“我與你恰好相反,我的權柄,可以躲過一切攻擊。”

寧長久愣了一會兒,無奈的笑了起來,心想這到底是夫妻還是冤家對頭呀。

一旁的司命忍不住拱火道:“那用你的權柄去攻擊襄兒的權柄,結果會怎麽樣呢?”

趙襄兒看着她,眨了眨眼,道:“師妹很想知道答案嗎?”

司命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很沒骨氣道:“不想了。”

寧長久看着司命吃癟的樣子,忍俊不禁。

三人走到了城的深處。

趙襄兒擡起頭看了一眼蒼茫的長空,道:“也不知他們能不能殺了柯問舟。”

劍聖身外身回歸本體之後,便強行殺出退路,遁逃而走,其餘三人呈夾攻之勢,追了上去。若非司命憂心寧長久,狂奔入城,他們四人聯手,或許今日劍聖就真的要隕落了。

司命說道:“柯問舟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強。”

趙襄兒道:“因為此刻的他,還沒有真正被天道接納……唉,希望他們能殺死他,否則以後他成為第二個鹓扶,成為天道完整的代言人,那時,就是真正的災難了。”

司命本是憂心忡忡的,但她看着趙襄兒青春秀美的影,心定了一些,莞爾一笑,道:“柯問舟固然後患無窮,但我們不也有朱雀娘娘撐腰麽?”

趙襄兒明媚地神色黯了一些,她淡淡道:“朱雀一直想殺我,我與她已決裂,或許朱雀年來時,就是我們的死戰之日了。”

司命愣住了,她不知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麽,困惑道:“她不是你的娘親麽?”

趙襄兒輕輕搖頭,細編的貝齒輕磨着,道:“朱雀……是前世殺我的人,她篡奪了我的力量,只留我一縷神魂,不知為何于今世令我附身,做了她的女兒。”

司命縱是見過大世面的神官,聽到這番話,心中也是震驚的。

襄兒……前世……朱雀将自己前世的死敵收為了女兒?

這是何等的惡趣味?

對于襄兒又是何等的羞辱?

寧長久聽着,輕聲嘆息。他與襄兒共同做過那個夢,見到了他們歡愉過的千年無憂歲月,也見到了外神入侵,世界崩亂的場景。關于襄兒與荒河龍雀的恩怨,他也已大概地猜出來,所以也并未細問

司命聽聞,卻是義憤填膺道,道“朱雀竟做這種事?真是天下第二的大惡人了。”

寧長久一愣,好奇道:“天下第一惡人是誰?”

司命瞥了寧長久一眼,趙襄兒淡笑着搖頭。

司命看着趙襄兒臉上淡淡的哀傷,愧疚道:“我不是故意問這個的。”

趙襄兒也很大度,灑然道:“無妨的,是我前世太笨了,得了天時地利人和也沒打贏,真是丢人,不過都是幾千年前的往事了,早都雲淡風輕了。”

寧長久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趙襄兒神色一變,挑眉問道:“你也覺得我丢人?”

寧長久一驚,反問道:“你不是說雲淡風輕了嗎?”

趙襄兒将傘遞給了司命,開始卷起自己的袖管。

“殿下息怒。”寧長久不戰而降。

趙襄兒冷哼一聲,一想到幾千年前自己對他百依百順的模樣,就很是生氣,倍感丢人,而現在,自己變得越來越優秀了,寧長久的優良品質卻似被歲月淘汰了個幹淨,只留下了那處處沾花惹草的劣根,真是可恨!

司命看着氣呼呼的趙襄兒,想要伸手去揉,卻礙于顏面,只好百無聊賴地轉動傘柄。

孤雲城的城樓處受損嚴重,幾乎沒有一片完整之地,但劍聖的摧城一劍最終沒有大面積壓下,只瞄準了寧長久,所以城市後面的街道住宅倒奇跡般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只是屋上的瓦片茅草幾乎被吹了個幹淨。

有幾家店鋪還艱難地支棱了起來,甚至有賣肉串、瓷器玩具、冰糖葫蘆的車子如常地推了出來。

趙襄兒看了一眼冰糖葫蘆。

寧長久會意,去買糖葫蘆。

只是那糖葫蘆被摧殘嚴重,最終寧長久也只買到一串能吃的。

寧長久将唯一的一串給了趙襄兒。

司命譏諷道:“又拿嫁嫁的錢讨好其他女孩子。”

趙襄兒眸光微動,也覺得不太好意思,道:“要不我們一人吃一粒?”

司命點頭道:“嗯,不如我們打個賭,誰吃到最後一粒,誰就是老大。”

“無聊。”

“幼稚。”

寧長久與趙襄兒不屑地說道。

接着,三人開始一人一口地吃糖葫蘆,因為糖葫蘆第一顆和最後一顆有籽的緣故,所以寧長久負責吃了第一口。

按着次序,最後一粒時,恰好遞到了司命的手裏。

司命抿唇眯眼,心中暗喜,卻無意間對上了趙襄兒的目光,趙襄兒面容清冷,不怒自威。

司命深吸了口氣,将最後一粒遞給了趙襄兒,道:“我……我吃飽了。”

寧長久揉着額頭,想着雪瓷平時比誰都兇,關鍵時刻怎麽比自己還丢人呀。

趙襄兒接過糖葫蘆,嫣然一笑,她看着司命,道:“雪兒師妹張口。”

“嗯?”司命微怔,檀口卻輕輕張開了。

趙襄兒持着竹棒,輕輕将它送到了司命唇邊,司命看着她微笑的臉,紅唇輕顫,玉齒試探性落了上去,輕輕咬下一口,她蛾眉微顫,睫羽翕動,這……這最後一顆怎麽和沒有成熟似的,這麽酸,酸得人想掉眼淚。

司命咬下了半粒,玉指掩唇,慢條斯理地嚼着。

趙襄兒盯着她随着晨曦一點點微紅的臉,伸手理着她看似冰冷,實則柔軟的銀發,道:“若尚有閑暇,我倒是想給雪瓷師妹梳下頭發。”

司命一怔……這都看到了嗎……她口中的糖葫蘆更不甜了。

寧長久亦有些尴尬,總有種被捉奸的感覺,他感受着周圍的寂靜,強笑着打破平靜,道:“你們對半分了,我吃什麽?”

趙襄兒淡淡道:“我們吃糖葫蘆,你吃葫蘆籽。”

司命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長街上,三人的身影迎着晨光,漸行漸遠。

寧長久看着趙襄兒,問道:“金烏裏還有我們的國,雖只剩下碎片了,卻也值得懷念,要一道進去看看嗎?”

趙襄兒輕輕搖頭,微笑道:“今日來不及了,若你能從中尋到些我的遺物,倒可以收拾一下。”

寧長久歉意道:“那時候我沒保護好你,是我不好。”

趙襄兒難得地低下頭,道:“那時是我太任性了,不是你的錯。”

寧長久說道:“至少我們都還活着,故事還沒有結束,前世的遺憾尚有今生可以彌補。”

他們來到了城的後門口。

世界在盛大的光下竟顯得壓抑。

趙襄兒的目光越過了傘,望向了城門。

“是啊,如果我們的前世今生是書裏的故事,那麽那樣的書,該是何等的錦繡篇章呢?”

司命聽着他們的話語,一句話也沒說,心中酸溜溜的。

他們一齊望向了城門。

寧長久道:“走過了這麽多城,還是趙國最好。”

趙襄兒道:“以後若有機會,可以一道回去的,雪瓷師妹應從未來過吧?”

司命被提及,睫羽輕顫,應了一聲:“沒有的。”

寧長久笑了笑,忽然問:“下次還要完璧歸趙嗎?”

趙襄兒微怔,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她別過頭,薄翹的紅唇勾起,笑意純淨而清媚。

“那就看本殿下的心情了。”趙襄兒說。

真當我聽不懂麽……司命聽着他們的話語,鼓着香腮,暗下決心。

身後,陽光越來越亮。

趙襄兒側過身,看着升起的朝陽,細長的睫毛蒙上了光,好似一片霧。

“我要回去了。”趙襄兒說。

寧長久別無話語,只好道聲珍重。

襄兒要走,司命膽子大了一些,忽然笑道:“襄兒姐姐真是清秀,衣裙錦繡,眉目亦含青山秀水。”

趙襄兒也微笑道:“司命妹妹勝似冰雪,丹唇如血,玉骨更盈冰魂雪魄。”

兩人相視一笑。

……

三人行,少了一人。

寧長久與司命對視了一眼,心中竟皆有些空落。

他們立在城門下,一句話也沒有說。

趙襄兒坐在雲端,最後遙遙地看了一眼,眸光依依,随後她身影閃爍,來到了一個透明的世界中。

那是三千顆世界珠子的一顆。

三千世界才是真正的法寶,她在通過試煉之後,得到了三千世界的控制權。

趙襄兒輕輕鑽入世界裏。

此處前往西國的路上,均勻地分布着無數個泡沫般的世界,趙襄兒進入了一個世界,身影很快跳躍到了下一個,她在一個個世界中閃爍着,須臾萬裏,漸漸遠去。

司命亦與寧長久走出了孤雲城。

“險些又是生離死別了。”司命心有餘悸道。

寧長久道:“是啊,多虧了襄兒。”

司命也點頭道:“嗯,襄兒姐姐真好。”

寧長久有些奇怪,道:“你心悅誠服地認她為姐姐了?”

司命忽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對啊,襄兒分明才剛邁入五道,而我距離突破五道也只有一線了,我……我方才那麽懼她做什麽?竟還喊了這麽多聲姐姐。”

寧長久笑了起來,道:“剛剛雪兒乖得像是小綿羊啊。”

司命眉尖輕蹙,道:“哼,這小丫頭定是算計我了,利用我的善良和單純……”

寧長久懷疑地看着她,似在問你真的有這兩樣東西麽。

司命冷冷道:“看什麽看?你也是的,方才看我被這麽欺負,你也不知道幫我?你就這麽怕她?”

寧長久無辜道:“你怨我做什麽?雪瓷姑娘也并不勇敢啊。”

司命惱道:“我還不是為了救你……哎,竟還哭了,還被趙襄兒看到了。”

寧長久微笑着發誓道:“以後我不會讓你哭了。”

司命冷哼一聲,假裝不信,她想着趙襄兒,越想越可惜,道:“如今她還是五道初境,這是我最有機會狠狠教訓她立威的一次了,卻被她吓了過去,唉,以後若再見面,我難道真要心甘情願認了這個三師姐嗎?”

寧長久道:“我感覺你已經心甘情願了。”

“你……”司命雙臂環胸,不想說話。

自己可是活了上千歲了,竟被二十來歲的丫頭唬住了……真是虛度光陰,太丢人了。

寧長久安慰道:“放心,惡人自有惡人磨,等夫君厲害了,襄兒若再敢欺負你,我就幫你打她屁股。”

司命半點不信,道:“哼,指望你護着我,我還不如指望嫁嫁。”

“诶,嫁嫁……”司命眼眸忽亮,嚴肅道:“寧長久!”

“怎麽了?”寧長久微驚。

“我給你一個表示忠心的機會!”司命認真道:“夢境裏的帳可還沒和嫁嫁算呢,等會去之後,你不許幫她,讓我來和嫁嫁好好算賬。”

這話她說過很多次了,但總害怕寧長久護短,所以又特意強調了一遍。

他目光複雜地看着司命,對于嫁嫁已經跻身五道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他鎮重承諾道:“嗯,我兩不相幫。”

孤雲城外,虹光拔地,兩人禦劍走起。

寧長久離孤雲城遠去,他的腦海中,卻又翻滾起了一個聲音:“南溟、南溟、南溟……”

寧長久知道,大陸之外有無邊無際遼闊的海,最為有名的便是北冥,當初那頭靈龜便是出自于北冥,傳說中的神獸鲲鵬也是北冥中孕育的,而南溟則是名聲不顯,據傳說已經快成為一片死海了。

那裏藏着什麽秘密麽?

那是誰留下的信息?

寧長久總覺得這并非巧合,命運的推手似依舊在冥冥中指引着自己。

“你在想什麽?”司命問。

寧長久本想說沒事,但他看着她的眼眸,覺得他們以後應當更坦誠些。

寧長久将南溟一事如實說了。

“那片識海的信息麽?”司命亦有些費解,道:“南溟曾是古龍的國度之一,不過那早就是老黃歷上的往事了,但骸塔之墟據說與燭龍相關,說不定那片識海也是燭龍殘留下來的。”

寧長久問道:“這會是機緣嗎?”

司命笑了起來,道:“除我之外,你什麽時候遇到過正經的機緣了?”

“嗯,也是。”寧長久笑着附和。

司命又問:“回去之後要去哪裏?”

寧長久沉默片刻,道:“師尊讓我去斷界城。”

司命輕點螓首,問:“能稍稍耽誤一下嗎?”

寧長久問:“耽誤什麽?”

司命認真地說道:“若我所料不差,白藏與師尊應已在斷界城了,那裏是必須要去的,只是太過兇險,生死不知。所以在那之前……我,不想再留下什麽遺憾了。”

寧長久雖早有心意,卻也不希望她因為沖動而勉強,輕聲問道:“你不再眷戀你的神國了嗎?”

司命微笑着看着他,道:“我已經找到我的神國了。”

寧長久釋然地舒展眉眼,柔聲道:“好,我也不想留下遺憾。”

長空中,兩人牽起了手。

天空中被勁風吹了整夜,幹淨得沒有半縷雲朵,他們馭劍的身姿在天空中留下了淡淡的虛影,這抹影越拉越長。

三日之後,他們将順利回到古靈宗。

第 378 章 :相逢孤雲城

斷界城,內城。

肥胖的血羽君蹲在光明神禦用的神柱上,收攏着羽毛,盯着前方的影子,瑟瑟發抖,如孵着蛋的鹌鹑。

原本每日在城中趾高氣昂地巡視領地的血羽君,現在真成了一動不敢動的神像。

今日的斷界城格外冷清。

下方的廣場上,稀疏着立着兩道影,其中一道是邵小黎的,另一道身影是嬌小玲珑的白色,那抹白色在光照下像銀,在暗處時像雪,她的影子更是極淡,看上去像是淌在地面上的蛋清。

血羽君道行雖不高,紫庭境的修士就可以翻手滅它,但并不妨礙它是一只見過大世面的鳥了。

這雪白的少女身上流露出的,令人肝膽俱裂的氣息,它只在兩年前那個黑袍人身上見到過。

這斷界城果然是高度危險的地方啊,說好的養老呢……寧長久那厮不在了,也不知道這小丫頭能不能應付。反正自己養尊處優了兩年,基本失去了戰鬥力了……

血羽君混吃等死之際,下方的人影動了。

今日邵小黎換去了那身華美的紅衣,穿着一襲素色的衣裳,她烏發簪着木簪,看上去竟有幾分荊釵布裙的素樸,她立在白藏的身邊,話語委婉道:“預言果然是真的,您就是要救我們于水火的神明吧?”

白藏看着她。

“什麽預言。”白藏語調是平的,她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邵小黎立刻胡編亂造道:“斷界城一直有個傳說,傳說裏講,我們是身負罪孽的遺民,被神女放逐于此,一直到贖罪完成,聖潔而雪白的神女才會歸來,引領我們離去,這些年,我們一直在等待着的您。”

白藏靜靜地聽着,她精美的容顏上,覆着一個老虎的面具,配合她嬌小的身子,倒像是過節日的小女孩。

她懶得考究傳說真假,無情緒地嗯了一聲,向前走去。

邵小黎的呼吸是緩慢的,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神明與罪君一樣,并非好人,她又想着,若是老大在這裏,他會怎麽做呢?

她猶豫了一會兒,揣度她的意思,輕輕跟了上去。

“這裏是內城。”

“這片是王族的城區,沿着這條街向前,就是外城了,我們已在此生活了不計其數的年月了,始終找不到出路,我們……是不被神明眷顧的族人。”

“尊貴的神,外城是污穢橫流之地,您無需踏足的。”

邵小黎一路跟着,小心翼翼地介紹着。

白藏看着大門,她伸出了手,于半空中拾取了一片斷羽——罪君的羽。

城門這裏,罪君曾與人戰鬥過。

邵小黎微驚,她低着頭,将情緒隐藏在額前的細發下。

白藏一動念,厚重的大門便打開了。

白藏走到了外城。

“你是什麽人。”白藏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果然,在斷界城中,無論是誰,都不具有全知全能的能力,當年的罪君如此,如今的她也是。

邵小黎心中輕松了些,她睜眼說瞎話道:“我是此處的王,是上一任王的私生女,兩年前這裏莫名其妙地大亂了,我也被莫名其妙推上了王位,為了明哲保身,我主動架空了自己,所以我只是斷界城的象征,并無實際權力。”

白藏沒有任何表态,只是道:“你很厲害。”

邵小黎心頭一驚。

白藏的語調很平,沒有起伏與感情,所以她分不清這句話是陳述句還是疑問句。

她假裝這是句疑問句,立刻解釋道:“不是的,我修為平平,不事生産,昏庸無道,深受人民憎惡,唯一的優勢只有容貌,沒有半點威脅的。”

白藏沒有回應,她踏出了一步,直接越過了外城。

邵小黎本想追上去,但一想到自己應是修為平平,所以假裝慌亂,提起了裙擺,小步小步地跑了過去。

等她追上白藏時,白藏正立在城頭上,眺望麥田。

白藏問:“你叫什麽名字。”

邵小黎微訝,平靜道:“邵小黎,黎明的黎。”

白藏道:“你應該姓洛。”

“什麽?”邵小黎愣了一下,不解道:“還請神明大人解惑。”

白藏沒有回答,她在城牆上輕輕踏出了一步。

一步千裏。

法則的極限被威脅,世界發出了嘈雜刺耳的聲響。

“只可紫庭之下麽。”白藏嘗試了數次,确認了這個世界的高度。

她的身影在斷界城的世界裏不停閃爍,越過了荒山野嶺,沼澤冰河,愈行愈遠。

她觸摸着空氣,感受到了時間流速的變化,故而沒有深入。

白藏已大致确認了這個世界的原理和構造,不需要浪費更多時間在沒有意義的探索上。

事實上,整個斷界城的世界,對她意義都不大。

她要去往的,只是無頭神的神界,取得對方殘留的權柄。

白藏消失在城頭之後,邵小黎沒有輕舉妄動,她注視着白藏消失的方向,片刻後,她飛掠下城頭,去了王宮,檢查了一番水池的機關,然後将王宮中所有的刀劍藏好,證明自己人畜無害,然後囑咐了血羽君一些話,讓它去通知王族們,做好戰鬥的準備。

随後她立刻跑回城頭。

白藏歸來之時,邵小黎正立着,露水将她素樸的衣角打濕了。

邵小黎見到了白藏,佯作松了口氣,立刻福下了身子,眉眼帶笑,道:“尊貴的神明啊,我還以為你抛棄了我們,我在這裏等了您一天一夜……一千年将要過去了,還望神明大人可以指引我們走向光明。”

白藏沒有回答,她看着邵小黎素衣時依舊美豔的臉,莫名地說道:“他對于女人的要求,果然只有容貌。”

邵小黎還未明白過來,白藏再次消失在了原地。

星靈殿前,白藏的身影浮現。

她看着會有奇異圖案的牆壁,再次伸出了手。

牆壁上,光幕晃動,一圈圈的漣漪漾起,似在抗拒。

當初罪君也未能進入這裏。

但這無法困住白藏。

因為她的權柄是‘塵封’。

她稍一動念,眼前的封印便被她塵封了。

就像是用一個詛咒讓另一個詛咒失效。

她來到了星靈殿中。

兩側幽銀色的水中,燭火安靜地燃燒着,帶着冰寒的,清涼的氣息。

白藏越過了狹長的道路,來到了星靈殿的盡頭。

宛若半月的殘破日晷還放置在那裏,晷針褪去了光澤,顯得古老。

白藏看着日晷上布滿的裂紋,輕輕搖頭。

無法得到時間權柄,她有些遺憾。

但這并不影響什麽。

僅僅一天一夜的時間,她便已知曉了斷界城的一切,于是也對這裏失去了興趣。

她準備好了登天。

登天之前,她還是決定把那個自稱‘邵小黎’的少女殺死,并非因為她的美,而是因為,一個國度裏,不允許存在兩位神。

她已确認了對方的身份以及這些王族的來歷。

王殿中,披着紅衣,散着長發的少女正寫着信,她看到白藏的那刻,就心知大難臨頭了,她沒有指望自己拙劣的謊言可以騙過對方,她不知道該做什麽,便寫起了遺書,是寫給老大的。

毫無征兆,白藏出現在了王宮裏。

神明喜怒無常,白藏比她想象中來得更快。

邵小黎立刻低下了頭,她對着白藏恭敬了福了下身子,然後有些緊張地看着王殿的各處,唯獨沒有去看中央的水池——那是藏着玉枝的地方。

白藏摘下了面具。

“看着我。”白藏說。

邵小黎低着頭,看着白藏持着面具的手落下,心弦一下子繃到了極致。

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麽——目睹神靈便是渎神,會被立刻處死。

邵小黎後退了兩步,垂着眼眸,道:“我雖不是什麽好君主,卻也罪不至死呀,不若我拟一份罪己诏,把自己打落大牢,以正律法。”

“看着我。”白藏重複道,這句話更像是命令,說完之後,邵小黎的脖頸僵硬,機械般一點點上挑。

邵小黎想閉上眼睛,卻無法做到這個動作。

她已是斷界城的修為最高者,但哪怕有天地限制,依舊被白藏一下子壓制了。

邵小黎睜着眼,緩緩擡頭,死亡來臨之際,先前還話語圓滑的她反倒抿緊了唇,沒有求饒,沒有再裝瘋賣傻,也沒有多看那水池一眼。

她唯一的慶幸,是先前換上了紅色的衣裳,這樣死去的時候,也會更好看一些。

邵小黎擡起了頭。

她看到了一張無法形容的精美臉蛋,那張臉被神性的光輝籠罩着。

可她不僅沒有死去,反而在白藏的臉上,瞥見了一絲離奇的痛苦。

邵小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她下意識低頭,看到白藏的小腹上,一截玉枝探了出來。

玉枝……神仙師尊?!

邵小黎連退數步,終于看清楚發生了什麽。

只見白藏的身後,立着一個少女,那個少女纖細而嬌小,青絲柔軟,白衣飄飄,容顏靈秀勝仙,竟讓白藏都黯然失色了許多。

白藏不解道:“你怎麽可能在這裏?”

她知道她一定會來,但她始終監視着昆侖,想不明白對方是如何瞞過自己偷偷到來的。

白藏看着這截玉枝,只能猜到一些大概。

她同樣确認,對方如今比自己想象中更弱,若她在巅峰之時,這一劍便有可能令自己直接潰散。

身後,葉婵宮的聲音響起,同樣冷漠。

“這是我的劍,亦是我的棺,你既踏足于此,是要陪我長眠麽?”

白藏塵封了自己的傷勢。

她将身子自劍上抽出,轉過身,冷冷地看着那個嬌小的仙影。

邵小黎覺得眼前的一幕有些怪誕,若她只是個路人,她或許會覺得,這是兩個小女孩之間鬧矛盾了。

但這卻是塵世巅峰的相見了。

白藏看着她,問:“你也是投影麽。”

葉婵宮道:“與你一樣。”

白藏道:“我沒有想到,你會救她。”

葉婵宮問:“為什麽?”

白藏道:“當年,她将你視作大敵,我都未曾忘,你不會忘了吧。”

“那是他的錯,不是她的錯。”葉婵宮說:“更何況,于我而言,并無親疏之輩,唯有故人而已。”

“也是,畢竟你連羲和都救。”白藏冷冷道:“只是你連我都殺不死,等到暗主真正降臨,以卵擊石而已。”

葉婵宮道:“你足下的屍體,曾與你一般張狂。”

白藏看着她,道:“我本就這麽小,而你不該這麽小,這麽弱小的你憑何攔我。”

葉婵宮沒有答話,她雖偷襲了白藏,令其受了不輕的傷,但此刻的她或許依舊不夠,可斷界城中,并不止她一人。

她輕聲喚道:“邵小黎。”

一旁的紅衣少女瞳光一凝,立刻道:“在!”

葉婵宮問:“能持劍否?”

邵小黎心神忽地一清,過往無數個夜晚,師尊傳授自己的心法口訣,流水般在心田中洗過,許多本不該屬于她的記憶,此刻紛至沓來,一時間,她竟分不清自己是誰。

她心門洞開,僅憑借着直覺,脫口而出道:“願為師尊持劍!”

玉枝如劍,化作了一道流影,繞過了白藏,落在了邵小黎的手中。

邵小黎清澈的瞳孔月亮般蒼白。

……

三千世界。

美若琉璃的空間忽然開始出現裂紋。

一頭金發的師雨跪坐在雲端,正調演着天象,忽地注意到了瓷器般的雲上,紛紛出現了細紋。

“怎麽回事……”師雨輕聲呢喃。

她立刻起身,向着趙襄兒的寝宮飛去。

她來到寝宮門口時,發現雪鳶已立在那裏,神色難看。

“怎麽了?”師雨問。

雪鳶道:“趙襄兒不見了。”

“不見了?”師雨震驚,問:“不見多久了?”

“應是有一段時辰了。”雪鳶道。

師雨疑惑:“她……她去做什麽了?侍女娘娘如今不見了,若她不回來,這三千世界,可就維系不住了啊……”

“你随我來。”

雪鳶說着,帶着她來到了長案前,指了指案上的水鏡。

水鏡中,是一座不知名的城,城中,明豔的劍弧照徹長夜,斬得長街破碎,瓦礫橫飛,盛大的劍光裏,一個白衣少年正苦苦支撐着。

……

劍聖的一切謀算都恰到好處。

身外身雖遠不如本體強大,卻足以殺死尚在五道初境的寧長久。

世人刺殺之時,通常講究以弱勝強,但他并不這麽認為,他殺人只求穩妥,刺殺是為了更加穩妥。

劍聖第一劍落下時,那條小巷子便像是紙一樣被撕了個粉碎,堅硬的石磚地面更是一步下去就能濺起粉末。

寧長久若是在猝不及防下中劍,便極有可能已被斬殺。

幸好他預料到了這一劍。

但他們兩人的差距實在太大。

燎天的金焰裏,寧長久高高躍起,似鷹隼撲食般的身影被劍聖一劍截住。

劍聖的劍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了寧長久劍意的最薄弱處。

劍聖握着劍,切金焰如切豆腐,平滑地斬入,撞上了那柄彩色的劍,手臂運勁,将寧長久的身影猛地掀飛。

劍聖收劍歸鞘,第一劍的劍鳴聲驟止,他緊握劍鞘,再次拔劍。

寧長久橫劍去擋,這柄白袍道人溫養了一輩子的劍,立刻被斬成兩截。

劍氣餘波未消,壓着寧長久的身子倒飛出去,撞破了數座木樓。

寧長久的白袍滿是血和木屑,他喉嚨聳動,咽下了一口血,艱難起身,只覺得五髒六腑似被一只手握着,擰動翻攪。

他強壓下傷勢,倒還有餘力。只是這柄彩劍斷時,城中的某個角落,原以為死裏逃生的白袍道人慘叫了一聲,他的心魂本就系在劍上,此刻劍斷人亡,在無妄之災下徹底暴斃。

劍聖要出第三劍。

在他的計劃裏,無論寧長久有什麽手段,這第三劍都是必殺之劍。

劍聖出劍,劍又重又緩。

天地如有感應,發出了一聲聲沉悶的聲響,好似喪鐘哀鳴。

此刻,城外,柯問舟古袍破碎,傷痕累累,他衣間是血,額上是血,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片是完整的,尤其是小腹的一道傷口,極深,甚至可以看到一些蠕動的腸子。

但他的臉色依舊古板而嚴肅,好似在做一件神聖的事,漠視了一切苦難。

四人的圍殺一刻不停地持續着,天羅地網已經布下,若柯問舟始終維持在這個水準,那接下來的每一劍,都有可能斬下他的頭顱。

可城中的喪鐘之鳴遠遠地傳了過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司命。

她望了一眼孤雲城,看到了孤城上空的劍氣——凝若實質的劍氣。

司命瞳孔驟縮。

“身外身?!”九靈元聖與白澤同時反應了過來。

他們驚呼之時,夜空中已出現了一道日晷。

自從先前她與金翅大鵬和九靈元聖的一戰裏,日晷破碎,她險些身死之後,她便下定決心,除非真正的生死關頭,否則絕不動用它。

但劍氣騰起的一顆,司命想也未想,祭出了日晷,凝結了時間,身影在她創造出的時間長河中飛掠着,以她所能抵達的最快速度,趕赴孤雲城。

可她是來不及的。

劍聖已算好了司命馳援的時間。

日晷才一亮起時,劍聖之劍便已落了下來。

世上再無比這更決然的肅殺之意。

柯問舟為了修劍,斬去了七情六欲,斬去了部分蕪雜的識海,甚至斬去了許多沒用的骨頭。

他是真正為劍而生的人,劍為殺人,他的殺意亦充斥天地。

整個孤雲城都被籠罩了,寧長久能逃去何處?

寧長久放棄了抵禦,他拖着重傷之軀起身,亮出金烏,包裹住了自己,化作了一線金光,竄入了城中所有可以隐蔽的幽暗處。

但殺機就像是他的影子,無論他逃到天涯海角,都緊緊尾随。

古劍落下,天空中劍雲破碎,城中較高的城牆和樓房像是被一把刀橫抹過去,整齊切過,不知是劍氣化作了天空,還是天空化作了劍氣,等它壓下之際,整個城中的人都會被殺死。

孤雲城不僅僅是修士,還有許多祖祖輩輩生活于此的無辜百姓。

寧長久沒有再躲。

隐隐約約間,他感覺這一幕在他的生命裏出現過很多次。

天地為刀為劍,要将他斬成屍骨。

而他所能想起的每一世裏,他都是帶着自己的破劍殘軀,迎上那片天地。

數千年來,他從未畏逃過。

死亡帶來的恐懼再次被他掐滅,金烏騰飛于夜色,寧長久看着滿天的劍光,将道古純陽與太陰兩卷盡數燃燒,修羅的金影在他的手臂間層層缭繞,包裹住了他白衣的影,遠看時像一尊大魔。

寧長久不知道自己造了什麽孽,自出道起就被各路妖魔看上了,一個個要置他于死地。

希望還能轉世啊……

遠處,狂掠向此處的司命知道為時已晚,檀口張着,什麽也說不出來,噴吐的唯有寒意,諸多的念頭在她識海中亮起、寂滅,她忽然體會到了當初寧長久看着自己将死時的心情。

何其絕望……

寧長久的金影現身天空之際,原本籠罩滿城的劍意化作了一個點,精準無比地落下。

“不要!!!”

司命失聲大喊,每一粒骨骼,每一縷發絲都在戰栗,她想象不出寧長久怎麽活下來……于是她所有的想象都破滅了,最重要的東西消失了,一切也都失去了意義。

司命的心中只剩下悔與恨。

她後悔為何自己總這般倔強,每次都要死亡來提醒她愛的深刻……她無比地悔,悔得骨髓都發出銳痛。

而其餘的恨,都宣洩在了劍聖身上,她發誓要殺死他,天涯海角也要殺死他!

孤雲城中,劍氣落下的坑深不見底。

劍聖看着深坑,眉頭緊鎖。

這本該是必殺之劍。

但他無法确定自己的一劍有沒有砍中。

沒有時間給他細想,因為他的真身快要抵擋不住了。

柯問舟閉上了眼,身外身緩緩消散,一身境界融入了遠在城外的真身之中。

一瞬間,他的真身超越了所有人,達到了上古真仙的水準。

哪怕他此刻境界圓融,可他傷勢太重,對決那三位絕世高手也已沒有任何勝算,他也沒打算再戰,司命離去,原本的防守薄弱了許多,他施展全部的境界,竭力斬開一條生路,向着茫茫天地逃逸。

三人同樣不會放過他,銜尾追去。

司命撞毀城牆,化虹來到了那巨坑之處。

她看着深不見底的大坑,識海順着坑壁蔓延而下,探知不到一丁點生機。

這是……形神俱滅了麽?

無盡的苦楚與酸澀湧了上來。

司命有很多話想說,卻已無人再聽了,淚水斷線般在她清冷的面頰上淌下,一瞬間,她怔怔地看着深坑,淚流滿面。

淚水還在旁若無人地淌着,司命的頭頂,卻忽然浮過一抹紅影。

什麽人?

司命警覺擡頭,一截紅傘落入了眼中。

少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四師妹,你這般傷心淚,是在為誰而流呢?”

聲音何其熟悉。

司命緩緩回首,看到了一張姣好的臉,清美幽然,眸中帶笑。

趙襄兒……

而這少女的身邊,立着一個雙袖垂血的少年,少年看着自己,微笑着流下了眼淚。

……

……

(感謝書友願無怏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呀~)

第 377 章 :孤城一座見死生

骸塔廢墟的中央,白骨塔如巨木聳峙。

劍聖與姬玄一前一後地越過骸塔之時,寧長久與司命已裹着時間權柄,朝着孤雲城的方向飛速奔襲。

越往深處走,寧長久便越覺得,這場圍殺何其蓄謀已久。

此處幾乎每隔千裏,地上都插有一根鐵鍁,它們組成了一個遠比孤雲城更遼闊的網,無論他們選擇往哪裏逃,逃往什麽偏僻的方向,都會被這場鐵鍁構築的大網探知。

司命拉着寧長久的手,在半空中高速飛行着,迎面撞來的空氣就像是水流,觸及他們便向兩側分散。

不多時,他們的身後,夜雲被劍氣斬裂,一襲古袍的劍聖亦已馭劍而來,須臾之間神行千裏。

司命全力摧動着靈力,她瞥了眼寧長久,道:“孤雲城現在情形怎麽樣?這個距離看得清麽?”

“看得清。”寧長久道:“但分不清都是誰……”

“要你何用啊?”司命怒其不争。

寧長久道:“不然我們挑人少的地方沖過去?”

“愚蠢!”司命怒叱道:“人少的地方才是精英,人多的說不定是烏合之衆,反而好闖一些。”

“你說怎麽辦?”寧長久詢問道。

司命略一思索,道:“找城門的位置,我們直接裝作夫妻,混進去算了。”

寧長久道:“我們情比金堅,這夫妻身份何須佯裝?”

司命一愣,更惱了,冰眸冷對:“你有病啊,都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思說這種情話?真當我是小丫頭?”

寧長久認真道:“萬一我們活下來了,你事後想想這些話,不就會為之感動了嗎。”

“?”司命聞言,惱羞成怒:“你還真敢說?”

寧長久不再廢話,他屏息凝神,一邊以太陰之目淩空俯瞰,一邊道:“孤雲城有許多不尋常的樓。”

“什麽樓?”司命問。

寧長久道:“類似殺仙樓……”

飛劍殺人之樓。

司命不解道:“殺仙樓撐死殺個紫庭巅峰,你怕什麽?”

寧長久道:“這樓數量有些多。”

司命冷冷道:“反正你自己應付。你去闖樓,我去攔劍聖,若你應付不了,可別指望我飛身為你擋劍。”

寧長久點頭道:“嗯,你多小心,千萬別逞強。”

“這話你還是留着自省吧。”司命冷哼一聲,身子驟停,她一手握着寧長久,利用慣性将他猛地抛向孤雲城,一手持握郁壘,足踩虛空,蹑虛躍起,去攔那一道雷霆般劈來的身影。

孤雲城外,對撞的劍光再度炸開,它像是驚蟄之雷,響過之後,這座雲中雄城也躁動了起來。

……

“開始了,殺仙樓飛劍就位了麽?”

“嗯,一切妥當,只是一柄飛劍造價極高……”

“這是劍聖大人親自的令,劍閣絕不會虧待各位的。”

“晚輩當然是相信劍聖大人的。只是總覺得,這飛劍是不是大材小用了些?”

“力求萬無一失。”

類似的對話在孤雲城中進行中。

城外劍光炸響的那刻起,殺仙之劍便如箭入弩膛,緊繃待發。

只要寧長久的身影被孤雲城的大陣探知,那十座殺仙樓便會齊齊出劍,屆時的場景将美若流星劃破夜空。

不過這十座殺仙樓大多數是臨時搭建的,獵殺者也不指望它們能發揮多大威力,只求将他暫時攔下。

但寧長久的身影并未在預期地出現城外。

居中的殺仙樓中,一個白袍道士背劍走出,他衣着平平無奇,背上所背之劍卻是流光溢彩。

他是八神宗之一的副宗主,閉關養氣多年,卻只養出了一柄劍,肉身卻依舊日漸老朽。

這次獵殺,各大宗門或多或少皆有來人,來者皆被許以了重諾。

而他所想得到的,便是劍閣的後天劍體修煉方法,從而達到肉身與劍一般千古不朽的境地。

白袍道士靜待來人。

他沒有等來寧長久,倒是等來了變故。

最右邊的一座殺仙樓忽地炸開,在明烈的火光中化作了沖天的碎片。

“怎麽回事?”白袍道士震惑。

他第一反應是千裏飛劍的手段,可他的識海裏,無法捕捉到城外修道者的痕跡,那寧長久傳聞只是個古靈宗的弟子,識海怎麽可能比他看的更遠?

不待反應,第二座殺仙樓也已炸開。

孤雲城的夜空就此被照亮了。

城頭上,白袍年輕人與青衫大漢看着城中突兀亮起的焰火,輕輕放下了手中的杯盞。

“這些也都是計劃好的麽?”青衫大漢正是九靈元聖。

白藏不在白銀雪宮,他便趁機出了萬妖城,與白澤一道遠行至此,等待柯問舟的到來。

白澤說道:“劍閣是你的死敵,亦是不可觀的眼中釘,這顆釘子,師尊很早就想拔去了的。”

九靈元聖原本想問,為何他師尊不親自出手,将這孽障斬除。但他立刻想到,那一位月神坐鎮天宮,很有可能與國主坐鎮神國如出一轍,無法真正出手,若只是一個投影,确實無法奈何如今的柯問舟。

九靈元聖沉聲問道:“此行殺死柯問舟,有幾成把握?”

白澤道:“對于劍聖這樣的人,只有殺死之後才能蓋棺論定,并無勝算之說。”

九靈元聖嘆了口氣,他回憶起五百年前的往事,冷冷道:“當初聖人收他為徒,亦可謂是傾囊相授了,神戰開始之初,金翅大鵬甚至還馱着他游歷過此方天地,不曾想,如今一個成了殘魂,一個成了叛徒。”

白澤想了想,淡然笑着:“逝者已矣,今日之後,希望能将諸事都了斷了吧。”

九靈元聖點了點頭,他魁梧的身子從城牆上聳立起來,露出了青色的鬃毛和八面鬼火。

大半個月前,他與寧長久、司命、白澤皆是生死大敵,如今卻因為共同的敵人而暫時成了盟友,真可謂命運難料。

九靈元聖現出了原形。

城牆上,許多原本嚴陣以待的修道者悚然大驚。紛紛祭出飛劍,對準了他。

孤雲城本就魚龍混雜,他們曾想過中間會混有叛徒,卻不曾想竟會有大妖明目張膽地來到城頭之上!

九靈元聖看着數十柄刺來的飛劍,他拳頭一握,臂袖一震,身子微弓着,獅口一張,竟直接将這些飛劍吞入口中,嘎吱嘎吱地嚼了個粉碎。

他雙臂一震,轟出兩道巨獅般的拳氣,掃蕩過此方城牆,宛若洶湧的流沙河。

城牆上,許多境界不俗的修士被打得倒飛出去,口吐鮮血。

九靈元聖自破了百年大戒起,便不再僞裝什麽石獅,露出了兇戾的本性。

他一腳猛踏,九首齊吼,露出了雄大的真身,瞬間将城牆壓出了無數的裂紋。

他哪怕重傷未愈,依舊是五道巅峰的大妖,是當世最強之妖,孤雲城一幫烏合之衆,哪裏能抵禦他的力量。

白澤看了一眼遠處亮起的劍意,道:“你先去攔柯問舟,我去迎師弟入城,稍後就來。”

“嗯。”九靈元聖應了一聲,嗓音渾厚,他沒有廢話,身軀炸破城牆,掠上雲霄。

……

城外,長風浩浩的天空上,司命的身影飛快移動着。

肉眼根本無法捕捉的高速裏,兩道身影不停地對撞、錯開,爆發出驚天動地的金屬撞鳴和一個個橫貫長空的十字火花。

如劍聖所言,此刻的司命與他對敵,只有不到一成勝算。

此方天地與劍聖完美地契合,與司命卻是相互排斥的,一者得天獨厚,一者則為天地所不容。這看似是微妙的,但往往會在同境中制造出致命的差距。

天地震鳴,十字的火焰劃破夜色,火光消失之後,留下了大片塌陷的虛空。

第一劍時,司命尚且與他勢均力敵。

第二劍、第三劍……

她的身影被不停逼退,一退百裏,一退千裏,連同手中的郁壘都被撞得變形,好似一根扭曲的燒鐵棍。

她咬着牙,竭力抵擋着。

司命自知自己遠未到油盡燈枯,她尚有抵禦之力,所以并不擔心劍聖會持續對自己出劍,更何況,遠方,一襲紅衣也正在全速趕來。

但最令她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劍聖與她對劍并非為了敗她,而是将她的守勢打散,趁勢切入,一劍斬向寧長久。

他的目标只有寧長久。

寧長久此刻還在城外。

他知道城中守衛森嚴,故而沒有貿然入城,他拔出了地上的鐵鍁,以此為飛劍,通過太陰之目确定殺仙樓的方位,出其不意地定點打擊,現将這些明面上的危險毀去,順勢制造混亂,造勢闖城。

兩座殺仙樓被連續毀去,寧長久調動靈力,本就一鼓作氣馭劍而上,卻見城樓之上,九靈元聖突兀出現的龐大身影。

他下意識地一震,但立刻松了口氣,意識到如今他的目标絕非自己。

九靈元聖已經出城,而他幾乎同時向着城中闖去。

沒有了成型的殺仙樓劍陣,這孤雲城中,頂多只有兩位五道初境的修行者,寧長久自信,只要自己一心想逃,他們無法攔住。

但也是此刻,他背脊的汗毛被寒光照亮,冷氣森森。

身後的虛空開裂,劍聖的一劍在鎖定了他,跨越層虛,淩空劈下,驚豔的弧光超越了他逃逸的速度,罩了上來。

寧長久心緒繃緊,他全力注視着這一劍,試圖用鏡中水月将其硬拖過去。

但很快,有什麽東西攔了上來,刺啦刺啦的聲音在頭頂尖銳響起。

那是一柄大鐵傘。

撐傘的是九靈元聖。

九靈元聖顯露真身,軀體大若山岳,他手中鐵傘亦是暴漲,撐開之時,如一張扯起的黑鐵大幕。

劍聖之劍撞上傘面,撞得傘骨震顫,卻被攔在了外面。

“小師弟,別發愣,走。”

寧長久的耳畔,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白澤抓住了寧長久的手腕,身形一閃即逝,片刻後就出現在了城門之外。

“劍聖交由我們來對付,師弟不必太過擔心。”白澤說道。

寧長久慚愧道:“我已邁入五道,卻事事還要大家照看,實在內疚。”

白澤淡淡一笑,道:“師弟是鈎出劍聖的餌,已盡其責,後面的事,不必操心。你安心修道就好,師尊曾說過……”

“說過什麽?”寧長久問。

白澤道:“師尊說,你總有一日,會以不世之箭,殺不世之道,我們都在等那一天呢。”

寧長久深吸了口氣,用力點頭。

他知道時間緊迫,也無心多去探究什麽,很快與六師兄別過,孤身一人闖上了萬仞險壑間的孤雲城。

白澤則消失在了城外。

破碎的城牆後方,大火已經蔓延了開來。

……

孤雲城外,堪稱神仙雲集。

九靈元聖持着聖器鐵傘,身軀宛若鐵牛,橫沖直撞間竟将一往無前的劍聖硬生生逼退了百丈。

劍聖想要後退,司命的劍卻已斬空而落,封鎖了他的退路。

劍聖橫劍一擋,與司命彈開,身影高抛,向着天空飛去。

轟!

天空中,忽地插下了一柄纖細的長劍。

長劍落處,浩瀚的雲開始塌陷,它們的厚度消失了,變作了一片長河般的古卷,攔在了上方

姬玄也已追至。

九靈元聖、司命、姬玄,三人已對劍聖形成了夾攻之勢,片刻後,白澤亦回到了此間,展露出了他的九尾白獅法相。

局勢瞬間颠倒,四人将劍聖團團圍住,不留任何生路。

神官、太初六神、兩位至強之妖。

他們四人中,雖然大部分早已光輝不再,但聯手而為的殺局,哪怕強如劍聖,又如何能破?

劍閣四位弟子在天笏峰設下的圍殺,與這四人相比,一下子宛若兒戲。

劍聖看着他們,臉上依舊古井無波。

“人終于到齊了麽?”

劍聖淡然開口。這場人間巅峰的會晤裏,劍聖毫無置身死地的覺悟,他握着自己古樸的劍,神色淡漠而緬懷,“你們設局獵殺我,又何嘗不知,亦是我順水推舟,一齊殺死你們呢?”

“多年未見,你還是這般癡狂啊。”九靈元聖手持古傘,嗓音威嚴,道:“五百年未見傳說三境,既已到了這一步,你又何必藏私?直接亮出底牌吧。”

劍聖未答,只是問:“金翅大鵬可還好?”

九靈元聖冷笑道:“兔死狐悲,裝給誰看?金翅大鵬之死算我所為,你若要維系五百年前那份虛情假意,今日就可拔劍殺我,替他報仇。”

劍聖長嘆了口氣,眼中最後一絲情緒消失。

他握緊了手中之劍,忽地擰轉,這一轉,似是開關觸動,血肉之軀內,發出了轟隆隆的巨響。

司命眯起了眼,生出一絲不妙的預感。

到了她這個階層,幾乎都知道,傳說三境之于五道,并沒有太大力量上的提升,它所提升的是虛無缥缈的道境,而這道境則是敲開仙廷的磚,是大自由的引路人。

其更核心的原因,就是每個修道者都是容器,長命、紫庭、五道,每破一個境界,作為容器的身軀就會獲得遠超往日的空間,不僅可以容納更多靈氣,還可以在短時間內,輸送出成倍的靈力。

但五道和傳說三境之間,并沒有這樣的天壑。

但這個天壑,并非不存在,太初神戰中,第一批趁亂飛升的古仙,便是匪夷所思得強大,他們曾身處的傳說境與今日不可同日而語。但這兩者之間的變故為何,幾千年也沒有人能解釋清楚。

同樣,沒有人知道,劍聖所要抵達的傳說境,是如今意義上的傳說,還是古代真仙那個級別的傳說,亦或者更強!

他們也不會坐視劍聖破境。

劍聖擰劍的那刻,四道身影已齊齊撲了上去。

曠世之戰剎那間爆發。

天與地之間的無限開闊是他們的戰場。

劍氣縱橫出鞘,空間坍縮,平面跌落,劍吟獅吼齊齊響起,于五色絢爛的劍火中炸開。

孤雲城的幾千裏開外,狂暴的、蘊滿了劍氣的勁風驟然掀起,它像是一只舉手,上至墟海,下至地表,如扯棉絮般撕碎着這個世界。

……

孤雲城中。

白袍道人背着五彩斑斓的劍,遙遙眺望着遠處駭然的場景。

莫說是普通的修道者,哪怕是紫庭境的大修士也已隐回城中,唯他還立在殺劍樓上,靜待來人。

他已邁入五道多年,不過始終停留在五道初境。

他今日遠觀神戰,原本死氣沉沉的道心生出了無數明悟,這些明悟,是他閉關千年也不會有的。

白袍道人興奮着,他知道,無論成敗,今日都将是他的破道契機。

他立在罡風撲面的樓頂,如癡如醉地眺望遠方。

“大人。”

風聲中,忽然響起了一個男子的聲音:“這是殺仙樓的陣杵,先前混亂中遺失,現已尋回。”

“嗯。”白袍道人随口應了一句,道:“放下吧。”

他說完之後忽然意識到一絲不對勁。

殺仙樓的陣杵不是一直握在我手裏麽?什麽時候丢的?

“你是誰?!”白袍道人厲喝一聲,霍然轉身。

一劍已遞至眼前。

那是天谕劍經的必殺一劍。

劍刺破了他的咽喉。

白袍道人的面容上,生機極速消散。

寧長久握着劍,橫劍一抹。

白袍道人的頭顱滾落在地,定睛一看,卻只是一張面具。

白袍亦空空如也,一個灰影黃鼠狼般從中蹿出,向着殺仙樓下瘋狂逃竄。

“五道果然不好殺……”寧長久吐了口氣,壓下了必殺一劍未果的反噬,沒有去追。

那白袍道人雖靠着身負的神通抛棄肉身,金蟬脫殼而走,但也無力殺回,對自己沒有什麽威脅了。

他一把抓住了那五彩斑斓的劍。

一路上,他正愁沒有一把用得順手的劍。

他握着此劍,亮出金烏,以金火鍛劍,洗去其上原主人的痕跡,将它據為已有。

寧長久吐了口氣,看了一眼前方爆發的神戰和一波波蕩來的餘波。

他雖知殺劍聖事關重大,但他不希望司命以身犯險。

寧長久也沒有去多想多怨這些。

他立刻馭起這柄斑斓之劍,将周圍的殺仙樓連同他所置身的這一座,盡數摧毀。

接着,他躍入城中,于某個無人的角落裏盤膝靜坐,一邊以太陰之目觀察戰局,一邊恢複着自身以及神弓的力量,半刻沒有懈怠。

寧長久哪怕擁有此等權柄,依舊無法真正看清那場神戰的具體。

但他能夠感知到,面對着四位絕世高手的圍攻,劍聖明顯已處于絕對的下風。

神戰聚起的靈氣大海裏,五道身影掀起了毀天滅地的亂流,下方的骸塔之墟裏,不停有巨大的山石被無形偉力扯起,投入其中,碾成碎末。

大地凹陷着,天空下沉着,整個世界都好似變成了一把閘刀。

劍聖四面受敵,身軀在短暫的交鋒中,便負了十八道深淺不一的傷口。

司命原本以為,他如今附庸于天道,所得的傳說之境應能超越當初的古仙,誰曾想,他這般虛張聲勢之下,所展示的境界,竟也只比五道巅峰高出一線而已。

這樣下去,不消半柱香,他們四人合力,便能斬盡劍聖的一切手段,将他殺死于骸塔廢墟中。

他們的劍落在身上,好似淩遲之刑,但劍聖無論受了怎樣重的傷,古板如老學究的臉都沒什麽變動。

這種平靜并非視死如歸的平靜,反而像是勝券在握,在場的四人不解。

遠觀的寧長久卻是平靜。

這種平靜與劍聖臉上的平靜,竟如出一轍。

城外的風暴卷起終年不休的雷霆。

寧長久的腦海中,始終回蕩着當日流沙河上,霧氣跌宕,殺機彌漫的場景。

某一刻,寧長久忽然睜開了眼。

“劍聖大人,別藏了。”寧長久忽然開口,朗聲道:“殺我這樣的晚輩,也需尋鼎盛一劍麽?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

昏暗的巷子裏,傳來了老人咦地一聲。

聲音才落,寧長久的眼前,果然出現了一個老者。

他古袍舊劍,正做着拔劍的姿勢。

正是劍聖柯問舟。

劍聖分明與四人在城外鏖戰,為何會忽然現身于此?

寧長久已經猜到了答案——身外身。

當初金翅大鵬被九靈元聖吞噬之際,靠的就是身外身替死。那一幕他始終記憶猶新。

劍聖與金翅大鵬師出同門,習得此法并不奇怪。

在寧長久發現城外的劍聖,哪怕突破境界之後,亦沒有變得多麽強大時,他的心中,便抓牢了這原本虛無缥缈的猜測。

更何況,劍聖自始至終的目标都是他。

哪怕死敵如雲,哪怕萬人攔道,他要殺死的,也只是自己。

劍聖的身外身在城中待他多時。

只等真身與衆人死戰,他們無心顧忌此處時出劍。

但寧長久哪怕猜到了這一點,也別無他法,敵暗我明,只能靜坐養氣,等劍聖出手。

劍聖來了。

“你比我想象中要聰慧。”劍聖贊許着他,幹脆利落地舉劍,道:“此劍斬慧。”

寧長久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他同樣等待了許久。

一路被劍聖追殺何其狼狽,但此刻他就在眼前,寧長久非但沒有半點懼意,反而燃起了怒火般的血——若連一個身外身都斬不滅,他如何能完成師尊的願望,以不世之箭殺不世之道?

劍聖落劍之際,寧長久握着那柄色彩斑斓的劍,身影驟動 ,主動迎了上去。

陋巷中,金焰燎天。

第 376 章 :一片孤城萬仞山

已是夏天,骸塔之墟卻依舊很冷。

這是一片地形複雜的山地,經歷過恐怖的爆炸,整體向下凹陷着,其上寸草不生。

廢墟的色調是黑白的。黑的是岩石,白的是骨頭的碎片和粉末。

這些骨頭大部分是龍骨,也有其他古神的鱗片或是屍骸,它們質地堅硬,哪怕暴露在風吹日曬之下,也沒有被五百年的光陰所銷毀。

最中央,數百頭古神的屍骸甚至堆積成了百丈的白骨塔。

自古神塔應鎮巨妖。所以有傳說曾言,在更早之前,這片骸塔之墟,曾是太初六神之一燭龍的隕落之處,而那條穿過天笏峰奔湧至此的蜿蜒大江,則是當初燭龍遁逃時鱗甲犁出的深壑。

這片寂靜的廢墟裏,響起了無數骨石開裂的聲響。

骨石上原本微不足道的縫隙不停地變大,它們像是一把把斧頭,将所屬的骨石切開。

這一切都源于柯問舟的劍。

柯問舟面對着天笏峰,背對着骸塔之墟,抽劍高舉,一斬而下,古樸的長劍看不見劍光,唯見柯問舟的衣袍不停顫動,其間劍意若電弧閃爍,糾纏交織,将他包裹其中。

這是大道至簡的一劍,若劍中至尊帝服高座,君臨萬國,恩被四表。

寧長久的肉眼看不清這一劍,他道心警鳴,給予了死亡的直覺——自己沒有抵抗的餘地,下一刻就要被劈成兩半。

劍斬來之際,司命頃刻踏出一步,手持郁壘,攔在了他的面前。

劍聖的劍撞上了司命的劍。

沛然的狂風頓生,雙劍交接之際,劍氣炸開,兩人連同着周遭的江水碎石一道掀飛出去,一連撞破了數個山頭。

柯問舟足下的竹筏也受到劍氣的波及,被斬成了碎屑,他平穩地立在水面上,暫時收劍,看向了前方。

先前連江帶人的一劍,斬出了滔天駭浪,掀起的水牆幾乎與山峰等高。

攔下了這一劍的司命立在水浪的峰尖上,殺氣騰騰地盯着劍聖。

柯問舟看着司命,贊許道:“你确實很強。”

司命臉色蒼白,她握劍的手亦是煞白的顏色。

劍閣閣主柯問舟,傳言中,他得了天道的特許,是人間唯一一位可以邁入傳說三境而不必飛升的修道者。

但此刻,他的境界依舊在五道巅峰。

可他的境界已無法用俗常的理論來描述,就像是身手旗鼓相當的士兵,其中的一位赤手空拳,另一位卻是玄甲重劍。

而他的玄甲重劍,正是天道賜予他的特權,或者說,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柄劍,是代替天地掃清六合的劍。

柯問舟收劍歸鞘,手卻沒有松開劍柄,他一邊蓄勢一邊繼續道:“你若在巅峰之時,或許能與我進行一戰驚天神戰。”

司命冷冷道:“你不過是神國的走狗而已,我若在巅峰,你根本不配見我!”

司命放着狠話,但她心裏知道,她已連戰過周貞月和柳珺卓,實力大打折扣,她此刻或許還能與劍聖鏖戰一會,可若像這樣強行與劍聖正面對敵,最後必敗無疑。

更何況,如果傳言是真,劍聖随時有可能邁入傳說三境,給他們必殺一擊。

“嗯,不見神明時我确實心懷崇敬,但見到你們後,我很失望。”

柯問舟面色平靜,他依舊是簡單的拔劍動作。

夜色間劍光亮起,第二道劍又斬了過來。

這道劍是靜止的,但是江水和山壑卻像是在飛速移動,以驚人的高速,流星群般向他們砸了過來。

劍與萬物泾渭分明。

但這只是錯覺。

寧長久的太陰之目裏,世界靜止依舊,唯有這道劍氣寂然無聲地朝他們高速抛射過來。

司命倉促立下的劍域被巨大的牽引力瞬間撕碎。

兩人抵抗着狂暴的劍氣罡風,再退數百丈。

柯問舟沒有去看自己的劍,一劍斬出之後,他的劍不知何時又收入了鞘中。

他如今的劍很簡單,不再像年輕時候那樣,追求以波瀾壯闊的景致入道,斬出大雪彤雲、滄海明月這般的宏偉氣象。

他只是拔劍,斬落。

第二劍的餘威還未散盡,第三劍已嚴絲合縫地斬了出去。

司命與寧長久被劍氣逼走了千丈。

司命的心中蘊着憤怒,她盯着劍聖,冰眸中卷起了狂暴的風雪。

她知道,劍聖的劍雖然古拙,卻也是法以天地、道以萬象的路子,簡而言之就是以天地為閘刀殺人。

這是她過去當神官時,下界斬魔之際用的最多的手段。

如今她竟被他人用這一手段對付自己!她如何能壓抑心中的怒意?

司命的神袍上,銀色的紋身繁複勾勒,她想再硬接一劍,但寧長久卻瞬間握住了她的手,沉聲道:“走!”

司命意氣難平,對決之中的退讓很傷膽魄,極有可能令戰鬥陷入一邊倒的潰敗。

但她相信寧長久太陰之目的判斷,立刻撤劍,與寧長久同時運轉時間權柄。兩人的權柄在相撞之後交融,形成了一片獨特的場域,在劍光到來之前包裹着他們飛速穿梭,避了過去。

柯問舟看着他們消失的位置,再次電光火石般出劍。

原本似要開天地一線的劍,如今化作了潮水平推過去。

寧長久與司命穿梭在層疊無盡的時空裏,劍氣在真實的空間中掃蕩着,空間不停崩塌,淩厲的劍氣斬破一切,射入他們的權柄之中,穿越虛實,向他們逼仄過來。

萬囚壑與骸塔之墟的交界處,空間不停崩裂,露出其後不可見的虛空。

虛空掃盡。

不見司命與寧長久的蹤影。

柯問舟收劍,并不心急,他感知天地,鎖定了他們的落點,踏出了一步。

骸骨之墟裏,司命與寧長久一次性調動的權柄之力暫且用盡,身影在廢墟中跌出,身後追趕的劍意已被司命掃滅。

寧長久粗略地看了一眼四周。

四周布滿了鋼鐵般的骨架,每一具骨架的四周都被鐵一樣的亂石填充着,亂石之下,還藏着無數的洞窟。

他們一鼓作氣來到了骸塔之墟的腹地,

“怎麽辦?”司命立刻問。

寧長久反問:“除了逃還能怎麽辦?”

司命搖頭道:“權柄不可如此浪費,若是現在的劍聖,我全力出手,有兩成贏下的把握。”

寧長久道:“兩成把握太少,不值得冒險。”

兩人一邊說着,身影并未停下,在地形複雜的廢墟中飛掠南逃。

司命繼續道:“可若是一直逃,一成把握可都要沒了。”

寧長久想了想,道:“劍聖的目标是我,我很有轉世的經驗……”

“閉嘴。”司命生氣道:“還未到生死時刻,說什麽喪氣話?我雖恨你處處沾花惹草,可你也罪不至死。”

寧長久吐了口濁氣,道:“那就繼續逃,這骸塔之墟是禁地,其中或許藏着什麽可以力挽狂瀾的秘密,我的運氣一直還可以……”

“呸!”司命怒叱了一聲,語調冰冷地說:“你也敢說自己運氣好?你自修道以來,惹來的哪個敵人不是毀天滅地級別的?”

“那是因為我不斬無名之輩。”寧長久強詞奪理道。

司命更生氣了,道:“當初雪峽裏,我就該把你打死的,死在我劍下,總比被這些歹毒小人殺了好!”

寧長久卻笑了起來:“你看,我若沒這處處逢敵的命,怎麽遇得見你呢?我覺得我的運氣還不錯的。”

“少拿這些鬼話來搪塞我!”司命冷哼一聲,将柔軟的唇咬得鮮紅。

半柱香後,兩人穿過了骸塔廢墟的深峽,星鬥分明的夜空重現上方。

寧長久擡起頭,看着天空。

他沒有看到月亮。

寧長久瞳孔驟縮,道:

“小心。”

月亮并非消失了,而是被一個身影遮蔽了。

正是抱劍的劍聖。

他已經追至,幾乎不給他們任何喘息的空隙。

“你們還能往哪裏逃?”劍聖冷冷發問,舉劍若千斤之鼎,鎮下之時更如群峰齊落。

司命不知道為何劍聖這麽快,但劍已至,她也只能去擋。

巨響聲中,地面開裂,無數的骨頭塌陷,墜入深不可測的地縫裏。

司命一劍斬碎了劍聖的劍,她不再退讓,頂着劍氣炸出的氣流,手持郁壘,對空刺去。

劍聖神色凝重了些,他一手握鞘,一手抓劍,劍鳴聲若萬千鐘鼓齊響,恢弘嘹亮,一道劍域随着聲波一道擴開,将司命籠罩在內。

這一劍域當然不可能困死司命,但劍聖的目的只是拖住她。

“你現在有一成把握能贏我,一成與我而言太高,所以我也不想與你為敵。”劍聖看着司命,如實說道。

司命主動與劍聖戰,但劍聖卻主動選擇了避戰。

正骈出雙指,抹過郁壘,想要一劍斬破劍域的司命暗道不妙。

而劍聖在說完之後,已将握着劍鞘的左手舉起,對準了寧長久,當空一劃。

劍氣無光,卻籠罩天地,不留退路。

這是純粹的境界的碾壓,不給寧長久任何花哨破局的可能。

勁風撲面。

寧長久咬着牙,捏緊了拳頭,硬着頭皮全力摧動修羅金身,去擋那一擊神仙劍。

修羅金身固然強橫,卻根本不足以填補境界的鴻溝。

瞬間,堅不可摧的修羅金身攔腰而斷,如坍塌的樓,傾斜着滑墜。

他亦被劍打中,劍氣的餘波壓着他的身軀,向着裂縫中持續堕去。

“寧長久!”司命心神震顫,失聲大喊。

她全力出手,劍破囚籠,但她沒有去斬劍聖,而是直接折身,朝着縫隙中狂掠過去。

劍聖看着銀發神姿的神官,輕輕搖頭。

情這一字果然殺人。

幸好,他在很早的時候,就将七情六欲斬下,封藏于絕密之處了。

“現在,你連最後一成機會也沒了。”

柯問舟看着這個膽敢将後背留給自己的女子,嘆息着她的愚蠢,随後五指猛收,握住了劍柄。

古樸長劍狂鳴。

柯問舟對着司命的所在擲出此劍。

劍若落入那片縫隙中,這埋葬了諸多古神屍骸的廢墟裏,很有可能會就此多出一對道侶的屍骨。

劍順利地落下。

卻沒有聲響發出。

柯問舟神色不動,只是遺憾地嘆了口氣。

骸骨如林的廢墟,不知何時跌落成了平面,那些山勢的起伏,竟都成了畫卷中的描繪。

柯問舟擡起頭,看向了遠方。

一襲紅衣由遠及近而來。

“姬玄,你果然來了。”柯問舟并不覺得奇怪。

不可觀與白銀雪宮相互制衡,觀主、大師姐、二師兄與國主、神官、天君互為牽制,而那五師兄精于學問,境界算不上強,那日能擋下自己的劍,靠的也是聖人的如意烏鐵神棍而已。

觀中的四師姐在北國鎮魔,很難抽身,唯一有機會來援的,只有三先生和六先生。

這是他早有預料之事。

姬玄提着纖細的劍,翩翩紅衣落在了虛空中,他的眉目很美,似貴公子,他有着恹恹病态,可本該有的陰柔,卻被劍氣洗去了。

姬玄道:“早在小師弟前往天榜之前,師尊便與我預料過今日了。”

柯問舟感慨道:“若無這蒼天,觀主确實天下無敵。”

兩人說話間,下方的畫卷抵抗着柯問舟的一劍,已然崩塌,而那一劍卻也耗盡了力量,只能飛回柯問舟的手中,無力追擊。

姬玄看着月亮,道:“師尊已向白銀雪宮宣戰,而你還在這裏追殺我最小的師弟,你有何資格評價師尊?”

柯問舟坦然道:“如今的我确實不配,可三先生,當初我出關一劍,你連出八十一卷,未能擋我,今日你有何自信,能救得了你師弟?”

姬玄道:“因為那一劍,本就是由五師兄來擋的,我不必盡全力。”

“全力?”柯問舟看着他的劍,道:“天榜給予了你天下第三的排名,我始終覺得不妥,那座白雲觀的三弟子,不該比我首徒更弱。可天榜又不會騙人……”

柯問舟頓了頓,嘆道:“所以我更好奇你藏了什麽,三先生,你的身份,今日可以布告天下了麽?”

姬玄淩空而立,那柄纖細的劍被他抛出,随意舞動,劍過之處,所有的山谷都化作了平面的畫卷。

他看着柯問舟,道:“你猜不出我是誰麽?”

柯問舟道:“我試着猜過,但我翻遍了天庭舊卷,列便了太初神戰時崛起的古仙,卻找不到一位能與你對應者。所以這些年,我也很奇怪,甚至有過問劍神畫樓的沖動。”

姬玄看着畫卷中的骨山石海,道:“因為觀中七位弟子,唯我不是舊時仙廷之人。”

柯問舟更加疑惑,道:“那你究竟是誰?”

姬玄閉上了眼,他的一身紅衣忽然變作了蒼藍之色,同時,他體內的血脈心跳般鼓動着,每跳動一次,他的境界便攀高一點,這茫茫的屍骸山谷中,竟響起了隐約的海浪聲。

柯問舟面色微變。

卻聽姬玄徐徐道:“玄是我的真名二字之一,另一個字在太初神戰中被斬滅了……我幸有神魂猶剩一縷,千年不散,終為師尊所救,重塑成人,賜姓為姬,我與當年的自己相比,力量已大打折扣,如今确非你之敵手,但師尊大恩,不敢不報,你要殺我師弟,我只能來攔。”

玄……柯問舟聞言猜到了答案,這個答案比他預想的更不可思議。

姬玄重新握劍,長嘆道:“四千年前,我名玄澤。”

玄澤。

太初六神之一的玄澤!

……

寧長久被劍氣壓着墜入了骸骨廢墟的深處。

骸骨廢墟的裂谷竟像是無底洞,他飛墜了很久,撞破層岩無數,一身修羅金身被撞得殘破不堪。

啪——

終于,他身影驟止。

他的後背似打落在了水面上。

水面的張力鋪開了他。

這是……什麽?

寧長久無法分辨,他像是堕入了一片虛幻之中,這種虛幻與師尊的夢境不同,更像是魇。

遲疑的瞬間,他的識海被什麽東西入侵了,像是要炸了開來。

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如呓語如詛咒,刀刃般割來,一千遍一萬遍,永不停歇。

那個聲音重複着一個詞:

“南溟。”

南溟,南溟,南溟……

無數個相同的音節串聯着,好似惡僧念經,持續不停。

正當這個聲音要将她摧毀的時候,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身軀,将他從這片呓語中撈了出來。

那是司命的懷抱。

這一幕與當時流沙河中,寧長久從泥沙中挖出司命抱起,如出一轍。

寧長久從夢魇中掙脫了出來。

他心神戰栗,死死地埋在司命的懷中。

司命抱着他,心安了許多,她看着上方的黑暗,印象中,劍聖在最後關頭對着自己出了一劍,這一劍為何消失了?

她懶得細想,低下頭,看了一眼下方。

下方像是藏着什麽,又空空如也。

“這是……識海?”司命得出了不可思議的答案。

廢墟之下,竟藏着某個人的識海碎片?

上方再次傳來了地動的震響。

廢墟的裂谷崩塌之際,司命抱着寧長久,在裂峽中飛速穿梭,朝着外面逃逸出去。

夜風吹來,寧長久終于擺脫了那莫名的夢魇,清醒了一些。

他擡起頭,看着夜空,緊繃的心弦慢慢松了開來。

“雪瓷。”寧長久輕輕喊了一聲。

司命冷冷道:“閉嘴,好好養傷,少來氣我。”

寧長久嗯了一聲,驅逐了識海中的雜念之後才問道:“劍聖呢?”

司命道:“有人替我們攔着了……”

寧長久問:“誰?”

司命沒好氣道:“我哪裏知道?要不要帶你回去看看?”

寧長久乖乖閉嘴。

……

骸塔之墟,屍骨為卷。

柯問舟立于卷上,看着四周,道:“你們這些不死的老古董,确實各個都有匪夷所思的能力。”

姬玄不答,只是持續揮劍。

劍不斬劍聖,斬的卻是周遭的天地。

柯問舟嘆道:“可惜,這裏并非你的大海。”

姬玄道:“我的‘澤’早已丢失,瀚海青山何處不同?”

“也對。”柯問舟五指抓劍,聲音忽重:“都是埋骨之地而已。”

劍聖再次出劍。

這是他今日斬出的第五劍。

肅殺之氣充斥天地,劍氣化作實質,在那一幅幅畫卷上滾走着,畫卷像是海浪遇到了勁風,在他劍氣波及之下漾起了狂瀾。

柯問舟立在山海畫卷中,如帝君握劍指點江山山海。

他本非畫中人,如何能困于畫卷中?

“摧!”柯問舟喝了一聲。

天地與他共鳴。

內部的劍與外部的異象相互呼應,裏應外合的巨力間,畫卷産生了裂紋無數。

劍聖再揮一劍。

似老農揮斧砍柴,并無寓意,只為斬斷。

劍氣遁入畫卷之中,在廣闊的畫卷裏周游着,平面的世界被劍氣掃過,包裹它們的壁壘越來越薄,終于抵抗不住,撕裂開來。

劍聖破卷而出。

“你空有其魂,再無其他,這樣的你,絕非我的對手。”劍聖看着周圍雪一樣落下的卷,如此說道。

姬玄臉色微白,他說道:“我早已不是玄澤,攔你的,是不可觀三弟子而已。”

劍聖盯着他,握劍再舉。

姬玄橫劍。

劍聖踏出一步,劍卻沒有落下。

姬玄神色微變。

劍聖的身影竟消失了……

姬玄忽然明白,他并不想與自己糾纏,他此行的目的,只是為了殺死小師弟,他甚至可以無視自己的劍,全力去殺……柯問舟不惜一切,只是為了永絕後患而已。

姬玄的蒼藍色衣袍重新變成了紅色。

他看着劍聖消失的方向,揮劍斬出。

劍氣瞬息千裏,千裏化作畫卷。

他将畫卷折疊,一腳落在這頭,一腳落在那頭。

他邁出一步。

畫卷同時展開。

他一步跨域了千裏。

姬玄如此反複,與劍聖的身影越拉越緊。

而此刻,司命與寧長久已繞過了最中央的,古神屍骸堆積的白色的高塔,向着孤雲城的方向掠去。

劍聖雖暫時沒有追至,但司命的神色并不輕松。

孤雲城是中土的無主之城,落于一片被神祇攔腰削平的巨峰之上,以最中央的城為主,綿延千裏,倒像是一堵隐在白雲之間的城牆,其中聚集的多為仙家。

那裏很有可能是劍聖早已布置好的另一道封鎖線。

司命雖藐視中土的普通修道者,但他們若真的動手,勢必會拖慢他們遁逃的腳步。

而此刻,孤雲城中,各懷鬼胎的人也已走出。

城頭上,一個白衣年輕人正和一位青衫大漢飲着酒。

兩人時不時地眺望雲海,似在等待着什麽。

白衣人兩手空空,青衣大漢卻背着一柄又重又大的鐵傘。

……

……

(感謝書友劍心之外青蓮開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一直以來的支持,麽麽噠!)

第 375 章 :閣主攔江

天笏山的崩碎在身後爆發着。

玉笏峰山岩為壁,其間的石屑是填充的黑 火藥,毀天滅地的劍火為引,蔓延之下,巨峰接連炸開,形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煙火,照得夜空絢麗。

司命立在竹筏之首,負手遠眺,神姿曼妙,天空中的光為她的秀頰繪上了淡彩,氣質出塵。

寧長久盤膝而坐,他擰轉着因拉弓而僵硬的手臂,同樣仰着頭,看着天光映射下司命的側顏,微微出神。

若此刻竹筏相擁,随水激流,或許又是一段絕佳的回憶,可惜情勢絕不允許。

司命運轉時間權柄,随着神袍覆住了整個軀體,她閉目定神,簡單地療愈了一番傷勢,随後輕輕轉身。

她背對天笏山,不再看那煙花,于是這場劍火的盛宴也失去了光彩。

“劍閣的三弟子和四弟子傷得不輕,她們只要還講同門之誼,應無暇再追,若是那劍閣大師姐實在執迷不悟,我可在萬囚壑之前,直接将她劍殺。”司命傲然說道。

寧長久豎起了大拇指,道:“我家雪兒就是厲害。”

司命微微一笑,道:“等到時候見了陸嫁嫁,我看你還敢不敢這麽叫。”

寧長久也笑了,道:“當初古靈宗住了這麽久,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也就是你嘴硬,總不承認而已。”

司命笑意斂去,道:“我就不該削那個果子!”

寧長久道:“果肉甜不甜,與果皮有何幹系呢?”

“少指桑罵魁。”司命回譏道:“我尚敢削果子,你呢?你敢削一個看看麽?”

寧長久啞口無言。

司命冷哼一聲,再得勝利,心想自己過去失敗,原來是礙于奴紋影響,事實上寧長久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她更加嚣張,道:“你若再敢對我出言不遜,等回去之後,我就将你家抄了,搶走小齡,娶走嫁嫁,再讓趙襄兒給我做端茶倒水的小婢,氣死你。”

寧長久非但不惱,反而笑了起來,半開玩笑道:“你過去大發宏願的時候,最終下場可都不太好,你就一點不吸取教訓?”

司命垂首沉思,忽地莞爾一笑,“我們又不是求神拜佛的凡夫俗子,迷信這些作什麽?若我真有那言随法出的本事,那你當初早成我階下囚了,哪還有現在的事?”

寧長久覺得她所言有些道理,道:“好了,休息了差不多了就動身吧,只要她們別追上來,萬囚壑應能一帆風順。”

司命冷哼道:“憑她們也敢?”

話音才落,寧長久立刻起身,五指一抓,抽江水為劍,做出了拒敵的姿态。

竹筏後的黑暗中,兩道劍光一前一後亮起,照亮了江水和兩壁,如奔過江面的冰流。

天空中的流華還未消散,周貞月與柳珺卓的劍光已如猛獸般撲了上來。

……

周貞月無法接受這樣的失敗。

四百年前,她尚是稚齡少女,出身于中土一座的小國,是國中貴族人家的大小姐。

她尚且六歲的時候,便見證了劍仙風采,也見證了國破家亡。

一位曾被壓迫的本國年輕人修道歸來,一劍傾城,于王宮深處斬殺了國君,其後敵國大軍趁勢壓境,僅僅一個月的烽火狼煙,都城便破了,她與其餘官家小姐皆成了亡國奴,按照身份的高低貴賤計算銀錢賣給敵國。

是劍聖救下了她。

那位劍術堪比天高,一劍斬殺國君的年輕人死在了劍聖的劍下。

當時她恰好跪在王宮深重的屋檐下,瞪大眼睛看着劍上滴下的血,戰栗而興奮着,她盯着那個幹瘦的白袍身影,回過神之後忽地跪爬了過去,對着他重重磕了響頭。

本欲離去的劍聖轉過身,看着她,然後遞出了自己的劍。

周貞月看着那柄鏽跡斑斑卻鋒利依舊的劍,竟直接伸出雙手,抓住了劍鋒。

掌心割裂,鮮血瞬間淌滿手臂。她很痛,卻更不想放手,渾身的骨骼不停發抖,

劍聖看着她,輕輕點頭。

“随我走吧。”劍聖說。

周貞月抓着那把劍,掙起了身,劍幾乎要将她的手掌切斷了。

劍聖抽回了劍。

他看着地上年輕人的屍體,道:“這是我首徒,原本是你師兄,可惜劍心為執念占據,堕入魔道……這是我教導之失,我只能殺了他彌補我的錯,希望你以後,不要成為這樣的人。”

正月,皇宮的中未融化的雪皆成了紅色。

周貞月緊緊跟着他,生怕跟丢了。

“那我……應該成為怎麽樣的人?”周貞月鼓起勇氣問。

劍聖的回答她始終記得:“成為有資格承我劍之人。”

當時她立誓,自己寧死不辱劍聖之名。

劍聖卻搖頭,道:“我所要信奉的不是我,而是劍閣。我總有一日會死,但劍閣會一直留存下去,直到這個世界不再需要它。”

她懵懵懂懂,只是改口,不辱劍閣之名。

當時皇宮的大雪如今回想,還有些發涼。

她經常會回憶這些了。

她自習劍大成之後,很少面臨失敗,她可以接受自己輸給女娲,但無法接受敗給司命。

尤其還是兩人同戰一人。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劍——原來這些年不敗,并非自己強大,而是因為自己的敵人,都不夠強。

但她很快又想明白,失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恐懼而生的退讓……她不能辜負當初對于劍閣的許諾。

幸好,他們并未逃出太遠。

她們雖是名門正派,卻沒有如司命設想的那樣,先去照顧三師弟四師弟的安危,而是馬不停蹄地直接追了上來。

她現在只想殺人。

大江奔入萬囚壑前,她在江上鎖住了那一葉竹筏,全力馭劍,不顧一切地斬了過去。

如虹的劍光砸入大江,江水下陷,形成了一個短時間無法彌補的深水巨坑。

竹筏盡碎,變作殘渣流走。

劍光砸落的一瞬,寧長久與司命已消失在了筏上,并肩懸停于天空。

周貞月立于江面,随手一抓,一柄古劍從深不見底的水坑中飛出,随着她手指的劃動停于身前,周貞月默念一訣,古劍劍尖微擡,劍意暴漲,向着兩人所在的位置砸去。

司命冰眸雪白,她厲喝一聲,骈出兩指,點向了那瞬息撲面的巨劍。

指尖落在了劍尖上。

劍尖刺破了玉指的肌膚,古劍的來勢也被橫空截斷。

周貞月的身後,柳珺卓也已趕至。

她二話不說,一手負在腰後,一手壓在身前,對着大江虛壓。

江水震動,無數水珠飛躍而起,每一滴都被染上了劍意,它們如一場倒卷的鐵珠暴雨,以千軍萬馬出征的聲勢,向着上空轟去,誓要将天空都打成篩子。

大江之劍已壓至身前。

這是五道巅峰的一劍,哪怕柳珺卓受傷,聲勢依舊駭天動地。

寧長久深吸口氣,逆天而行的修羅金身自血脈中咆哮,道古純陽的卷典亦在識海中燒了起來,氣海蒸騰,化作了彌天白霧,将其上的金丹都遮得一幹二淨。

短短的瞬間,寧長久利用道法的外力,強行将自己的體魄和境界提高了一個層次。

他霍然伸手。

金烏遞弓握于掌間。

他握着磨砂似的弓臂,沒機會射箭,他便直接抓着神弓,五指緊握,以此為兵器,對着柳珺卓的江水劈去。

水聲振天。

倒卷的大雨重新落回,将柳珺卓籠罩其間。

這位白裳黑裙,眉目淩厲的女子視大雨為無物,她默念劍訣,足踏水面,破空而去,她手中雖沒有真正的劍,但鼎盛的劍氣卻似彗星拖尾,随着她的身影一道,筆直地砸向寧長久。

寧長久将靈氣灌入弓中,以太陰之目鎖住了柳珺卓高速移動的身影,以弓臂鈍擊。與此同時,他的身側亦凝出了無數劍,有劍宗真意,有虛劍,有冥劍,有鶴劍,萬劍萬法之間,氣機各自牽引,互不相同。

劍鳴如雷動亦如洪鐘。

這是他當初擊敗柳希婉的一劍,如今這一劍更為強大,又再度問向了她的師父柳珺卓。

柳珺卓的身影被萬千劍光照了出來。

與之同來的,還有柳珺卓鼎盛的劍意。

空中,似有無數瓷碗不停對砸、對撞,清脆的聲音不停響起——那是寧長久劍氣炸裂的聲響。

柳珺卓直接以掌接住了他的神弓。

她并未用任何花哨招式,直接以境界強壓了上去,将對方強盛高妙的劍意直接壓垮,将那洪亮劍鳴變作了嘈雜的碎響。

寧長久雙手握弓,白袖被劍氣攪碎,露出了泛着修羅金紋的身軀,他身側的名劍被一一折去,化作飛灰。

“方才就是你射的我?”柳珺卓盯着那柄弓,心中擠壓的怒意湧了出來。

不等寧長久回答,柳珺卓已向前一步,踏碎虛空,另一只手剛柔并濟,似快似慢地揚起,芊芊五指皆是劍,她刺去一劍,切開了江水,以剖心式斬向寧長久。

寧長久不閃不避,他瞳孔忽地變作了金色。

紫府洞開,金烏飛出,纏繞上了這截手指,與此同時,原本壓抑在體內的修羅金身獅子般撲了出去,奮起了金光璀璨的拳頭,一手下按,一手鼓着雷霆萬鈞之勢轟去。

柳珺卓看似處于下風,卻劍膽通明,毫不避讓,她身軀如劍,伫立原地,心念之間,兩柄流華璀璨的長劍在身側凝成,一曰紫電,二曰青霜,她任由修羅之拳撞上額頭,也将這兩柄拍了出去。

轟!

兩人互換了一招。

柳珺卓額頭被盡數打散。她臉色蒼白,額上一片緋紅,隐約滲血。

寧長久雙肩中劍,劍抵着他向後倒滑,所幸修羅之體将兩柄劍鎖住,它們雖不停翻攪着,卻一時沒有刺破防禦,直接卸下雙肩。

寧長久狠一跺腳,雙臂交錯,扛着淩厲的劍氣,一左一右抓住了劍柄,将其硬生生捏成了粉碎。

他睜着金瞳,盯着柳珺卓,道:“上次見面,不過是害你賭場失意,怎麽?輸了一柄劍,一副冠,就要對我痛下殺手了?”

柳珺卓想着先前被他弓箭射的狼狽的模樣,怒火中燒,她冷冷道:“那次輸你的是師妹,與我何幹?你若就此束手,由我拘你回閣,念我師妹份上,還可留你一命。”

寧長久抓緊了神弓,冷笑道:“處處靠女人活命,總是太窩囊了啊。”

“你不就是這樣的人麽?”柳珺卓衣裳狂振,卸去了那一拳之威,一步向前,再度激起怒濤:“今日我賭上三百年劍心,也要将你斬敗于劍下!”

寧長久左手握弓,右手悄無聲息地搭上弓弦,“那今日……我就替二先生戒賭!”

白衣少年立弓拉弦。

柳珺卓神色微異。

當着自己的面射箭?找死!

這片江面對峙的另一端,司命與周貞月的戰鬥亦已白熱化,那一處的聲勢真正稱得上是押上了性命的戰鬥。

而這場搏命之争裏,周貞月哪怕燃命出劍,依舊被司命壓在了下風。

天竺峰上明悟本心,不可觀中補全日晷,她早已不再是殘缺的神女,此刻她只缺一個契機,便可仗劍飛升。

她沒有騙寧長久,除非劍聖親至,否則此方天地,幾乎無人可奈何她了。

但周貞月身為劍閣大師姐,劍争之中,哪怕處于劣勢,依舊劍心堅忍,紋絲不動。

她的劍本就是在無數生死砥砺中斬出來的,她明白,無論司命多麽強大,擊敗對方也只需要一劍。只要自己不垮,便有遞出那反敗為勝之劍的機會!

司命同樣沒有半點心慈手軟。

周貞月每一道劍意凝出,皆在未成氣象之時被司命捏在掌心,如掐着白鶴脖頸,使其铿锵劍鳴化作哀鳴。

司命一邊馭劍,一邊雷厲風行地出拳,靈力的氣流雨點般轟在周貞月的身上,周貞月封劍格擋,身影被一次次砸落,又一次次騰空而起。

大戰掀起的亂流裏,長波推湧,不知不覺将他們四人帶入了萬囚壑中。

萬囚壑中,石窟無數,于夜風中發出陰寒怒號,似萬鬼困囚此地,于月夜恸哭。

周貞月雖處處劣勢,卻始終沒有敗下陣去,司命也越來越煩躁,她的出劍手段走的是狠厲的路線,雖打得酣暢淋漓,對于自己的消耗卻是極大的。

而司命也能感受到,周貞月始終隐忍不發,是在疊力,自己的每一拳每一劍,反而助長了她的心中之劍,若那一劍遞出,對方确實有扭轉局勢的機會。

周貞月凝眉抿唇,她的身軀像是一口火山,劍意在積壓到極致之後,即将要化作火流噴湧出來。

但這至關重要的一劍卻被打斷了。

江面上,寧長久三指勾弦,對着柳珺卓射出了一箭。

這是幾乎滿弓的一箭,沛然難擋的殺氣蒼狼般撲了出去。

他利用修羅金身庇護,在修羅被柳珺卓撕碎之前,硬生生射出了一箭!

柳珺卓下意識地防守。

可那明明朝着自己筆直射來的一箭,卻不知為何奔向了周貞月。

柳珺卓立刻擡頭,看向了半空,失聲大喊:“師姐!”

“不許分心!”寧長久厲聲斥責,掄弓砸去。

柳珺卓道心亂了,她原本徒手斬碎了修羅金身,乘勝追擊之下,寧長久絕無勝算,但她的分神給了對方喘息的機會。

不過,這邊的勝負也已不重要。

周貞月對這一箭毫無防範。

她下意識地施展身法,可這一箭幾乎跗骨而來,好似罪君的權柄‘審判’,逃無可逃。

噗!

箭镞刺破血肉,紮入軀體,傷口雖淺,未能乍破劍軀,卻将她蓄勢許久的一劍硬生生打斷。

司命抓住了這一線機會,斬開了她的防守,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頸,拖着她砸向了萬囚壑的山壁上。

巨石炸裂。

柳珺卓無心防守,硬撼寧長久的巨弓。

她望着上空,目眦欲裂,她看着師姐被砸入大山之中,接着群峰哄哄作響,似是山脊不停斷裂。

片刻之後,山壑從中開裂,司命抓着周貞月的頭發從縫隙中撞出。

周貞月猶在反抗着,但她此刻已絕非司命的對手。

司命五指緊握郁壘,将劍抓在手中,狠拍猛打,把周貞月如龍的劍意一點點拍散,直至只剩下那一身雪白的單衣。

高手之間的對決,本就是一旦崩潰便去勢千裏。

周貞月半身是血,傷痕累累,她艱難地握着劍,身軀承受着對方劍、膝、肘的攻勢,後天劍體于将潰未潰的邊緣。

“師姐……”柳珺卓無法忍受這一幕,她無視了寧長久,直接馭劍斬向了司命。

寧長久松了口氣。

此刻他力氣暫竭,若是柳珺卓對他窮追猛打,反而會讓司命難以抉擇,但此刻,周貞月已敗,狀态全盛的司命,當然不畏柳珺卓。

司命一劍刺入周貞月的胸口,屈腿膝撞,将她再度砸入了群壑之間。

巨石炸碎的轟響間,她淩空握劍,斬向了迎面而來的柳珺卓。

劍火再度照亮了長空。

柳珺卓的心亂了,所以劍也亂了。

而司命根本不是尋常的五道巅峰,她的劍意在葉婵宮的打磨下臻至完美,神官之劍以奪天地之神采的氣勢,在一個照面間,便将柳珺卓壓入下風。

寧長久立刻運轉時間權柄,修複傷勢。

他已射過九箭,這是陽凰蒼羽弓的極限,他暫時無法再拉弦。

但他猶有飛劍。

寧長久運了口氣,踩破江水,身影橫空而出,頃刻間便與司命形成了犄角之勢,夾攻柳珺卓。

柳珺卓心知不妙,她對付司命已是吃力,若再來一人,很有可能也如師姐一樣潰敗。

那邊的山頭裏,渾身鮮血的周貞月從亂石堆中爬出。

她看着陷入困境的師妹,心中焚着怒火,卻又無能為力。

這場本以為必勝無疑的圍獵,為何會是這個結局?自己守護的不是天道麽,為何天道不來庇我?

還是說……這天下真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周貞月想要調動飛劍,可身軀受傷太重,靈力根本無法協調,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柳珺卓被兩人圍攻、中劍,看着那一襲白裳染血,漸漸被拖入絕地。

司命如神祇立于江上,她手抓長風,凝成虛劍,對着柳珺卓砸去。

江水掀起巨浪。

巨浪落下之後,柳珺卓的身體也陷入了崖壁的深坑裏。

女子不停地喘着氣,睫毛顫抖,英氣逼人的臉上泛起了絕望之色……又要輸了麽……她咬牙切齒,無法甘心。

就在司命要乘勝追擊之時,寧長久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沉聲道:“走!”

司命神色微異。

但她并未猶豫,直接放下了大好局勢,與寧長久一道施展時間權柄,抽身遁走。

他們消失不過三息。

黑漆漆的崖壁上,忽然出現了一棵老松。

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個人影。

“師父!”

周貞月認出了那個黑影,驚呼出聲。

劍聖親至。

柯問舟看着兩個重傷的女徒弟,道:“許久沒殺人了……若還有力氣,去骸塔之墟,我教你們殺人。”

他只留下了這一句話,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寧長久與司命攜着手,身軀在層層疊疊的的萬窟丘壑中穿梭着。

“怎麽了?”司命猜到了原因,卻不敢相信。

寧長久寒聲道:“我用太陰看到了一個人,我……險些沒看清他。”

太陰之目為天地之眼,若此目都無法看清,那只能說明,對手的境界已到了即将超脫天地的地步了!

“劍聖?”司命神色震驚:“這……怎麽可能?”

寧長久喟然長嘆道:“神官大人言随法出,真是功力不減……”

司命咬緊了唇,想要辯駁,卻也無話可說。

萬囚壑轉眼到了盡頭。

司命與寧長久暫時停下了身形。

寧長久始終維持着太陰之目,以天空之姿居高臨下,俯瞰世界,尋找着劍聖的蹤跡。

萬囚壑地形複雜,但算不上大,江水流盡。

再前方就是骸塔之墟了。

司命有些心虛,不太敢說話,倒是寧長久松了口氣,慶幸道:

“看來劍聖沒有追來……周貞月與柳珺卓受傷很重,劍聖若是人性未泯,定會先為她們療傷再來追殺我們,接下來還有幾座天險難關,我們只要一鼓作氣……”

他話語說到了一半。

司命用手肘碰了碰他。

他心中泛起寒氣,不由自主地擡起頭,望向了前方。

江水的盡頭形成了一個漩渦。

湍急的旋渦上停着一葉竹筏。

竹筏在其間悠悠打轉。

筏上立着一個挺拔的老人。

他頭發尚黑,面目不過中年,給人的第一直覺卻是老得不能再老的人。

兩人停下了腳步。

寧長久将未說完的話語咽了下去……他想着若能活着闖過去,自己一定要拉着司命,去找個廟學一番閉口禪。

婦唱夫随。

寧長久的話也很不幸地被駁回了。

竹筏上的老人便是劍聖。

他看着骸塔之墟的方向,道:“那是五百年前的藏龍之窟,埋着大大小小,總計三百餘頭龍類古神的屍骸,其中五道境的古神便有十七頭,在身首異地之前皆叱咤一時。”

他一邊說着,一邊抽出古樸長劍,對準了寧長久的所在,繼續道:“曾以神弓射日的英雄,今橫卧龍骨長眠,流傳下去,也算佳話了吧。”

柯問舟緬懷着,一劍劈下。

第 374 章 :劍過天笏峰

截流的大江在足下翻湧,被周貞月的劍意凝成堅冰。

柳珺卓雪白的上裳濺着煙塵,左胸處,血正緩緩暈開着,如一朵刺繡的牡丹,妖冶地壓在雪堆上。

觸目驚心的斷峰旁,兩位劍閣最強的女子立在石塊和冰渣上,瞳孔已被白晝似的劍奪去了光。

因為尚是夜裏,所以劍光亮起處雖與這裏隔得極遠,卻也明亮得刺目。

“怎麽會……”柳珺卓握着半截焦枯竹劍,呢喃自語。

周貞月率先反應過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雙眉驟厲,宛若狹刀。

咔嚓!

周貞月足下的玄冰瞬間崩碎,她踩破江面,身影拔地,化作了一道虹影,朝着東面飛去。

柳珺卓捂着胸口的傷,她來不得等傷勢愈合,凝了一口氣,也要起身追去。

就在此時,黑魆魆的群峰間,金光似瞳孔睜開,将黑夜瞬息點亮。

“師姐小心!”柳珺卓心道不妙,出聲提醒。

周貞月亦感受到了有一道箭光迫近了自己。

但她自信身形如電,哪怕是世上最好的弓箭手,也不可能射中全力施展身法的自己。

可事情再度超乎了她的預料。

眨眼之間,飛速旋轉的箭簇已凝上了刺目金光,撲至面前。

她的護體劍意與箭氣對撞,炸出了火花般的金芒,将她寒霜似的眉目照得宛若金綢。

周貞月遠比柳珺卓冷靜更多。

她無法理解這一箭,但她的劍已本能地跳了出去,精準地截住了箭尖。

“斷!”周貞月厲喝一聲。

兩道赤色的火光左右蔓延開來,化作交錯的十字,斬向了這支箭。

這支金箭也被瞬間摧毀,化作了碎片,劍氣的餘波将足下的山頭斬裂。

周貞月回憶着箭的來勢,檀口輕張,吐出了一把無柄的飛劍,劃破蒼穹,向着箭來的方向刺去,劍光如憑空出現的纖細銀弦,筆直得恐怖,足以刺穿任何人的血肉與骨頭。

劍鋒飛去,無功而返,嗡然一鳴。

周貞月更覺不可思議。

這支箭究竟是怎麽射到自己面前的?

一箭之間,柳珺卓也已跟來,她們交換了個神色,皆壓下心中的震惑,禦劍飛向了東方,去支援兩位師弟。

天笏峰間,大浪奔流。

寧長久遙望着寒氣稀薄的峰頂,看着兩道身影皆向着東邊飛去,他松了口氣,喚出金烏,吞下了神弓,接着随手揮出幾道劍氣,斬下數根修竹,捆綁成筏。

劍閣的布置心思缜密,他若用靈力禦劍,很有可能會被察覺。

竹筏很快做好,他眼前的江道是入河口,水是向着天笏峰的方向奔流的,他坐在竹筏上,悄無聲息地渡江而去,走的便是靠近柳珺卓的那一條。

現在她已被司命支開,他可以暢通無阻地從此處經過。

江水推着他撞入了幽暗的群峰之間,如一葉飄萍。

他閉着眼,太陰之目卻始終開着,注視着司命那邊的情形,随時準備着拉弓援助。

東方,黎明的光已經退去。

黑暗籠罩之下,殺意卻以更恐怖的速度蔓延了開來。

轟轟轟的炸響聲裏,鬼斧神工的山頭一座接着一座地炸裂,碎石高速飛濺,每一塊都像是殺人的刀。

三道身影在其中穿梭着,劍意好似憑空虛斬的刀刃,相互觸及,在向下崩墜的亂石中鳴響着,像是一個個炸開的金屬鞭炮。

三師兄與四師兄的落敗比他們想象中更快。

司命是真正五道頂點的修道者,這世間除了那鳳毛麟角的幾位妖王,真仙,誰還有與她問劍的資格?當初洛書樓的七樓主,便是直接被她斬殺在了通劫峰上。

司命的身影驕傲而鋒利地穿梭着。

郁壘劍握在她的手中,爆發出了難以想象的光,劍鋒過處,下墜的石頭忽快忽慢,在錯亂的平衡中形成了巧妙的韻調。

她先後與金翅大鵬戰,與九靈元聖戰,這兩者皆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是站在五道巅峰的強者,窺見生死的大精彩後,這等晚輩的五道之劍,豈能再入她目?

司命冰眸亮起,充盈劍氣,她的神袍之後,寒月勾勒,照得她發如冰絲。

三師兄與四師兄疲于抵抗,劍閣的規矩和驕傲使得他們無法抽身撤走,但司命壓來的劍如山如海,比當初大師姐訓劍之時更強。

明明只是天下第四,為何能有這般恐怖的劍意?

司命看着遠處奔來的劍光,淡然一笑。

似幽冥融入夜色,司命的身影頃刻消失不見。

肉眼無法捕捉的剎那裏,三師兄的劍被折成了兩斷,袍袖撕裂,身體中劍倒飛,被接踵而來的亂石砸上,節節敗退。

四師兄則更慘,他的胸膛結結實實地中了一劍,撞飛的身影宛若閃電,直勾勾地劈在了山頭上。

劍入小腹,把他釘在了崖壁上。

他肉身泛起裂紋,身後的崖壁更是直接崩碎,連同他的身軀一同墜入江中。

“師弟!”三師兄咬牙切齒,嘶喊了一句。

司命的劍卻又逼到了面前。

三師兄劍已斷,他皺緊了眉頭,想要直接伸手,以自身的劍骨鎖住此劍。

撲哧!

劍骨未能鎖住這柄劍。

劍刺穿了手掌,向着自己的眉心射來。

他感知不到疼痛,唯有瞳孔驟縮,從未接近過死亡的他,第一次品嘗到這位味道,心中的恐懼險些将道心撕碎。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寒光當空落下,截住了這柄劍。

周貞月已經趕到,柳珺卓緊随其後。

柳珺卓看着江水亂石中狼狽爬起的四師弟和手背洞穿的三師弟,知道他們短時間已沒有了作戰的能力。

瞬間擊潰兩位五道強者,柳珺卓扪心自問不可能做到。

天下第七與天下第四差距就這般大麽?

比她神色更凝重的是周貞月。

周貞月攔在三師弟身前,手中抓住了那道白色的劍光,猛地一捏,将其碾碎。

她盯着半空中司命似虛似實的身影,冷冷道:“你就是古靈宗宗主?”

柳珺卓也望向了她,銀發黑袍的女子進入眸中,她雖不願承認,但第一瞬,她已驚人天人。

世上怎會有這般完美近妖的女子……

她已自诩人間絕色,但在司命面前,依舊不免生出了自慚形穢之感。

這并非生死決戰該有的情緒。

柳珺卓知道自己近來的劍心很亂,高手拼殺之中,每一點細微的失神,都有可能造成無法逆轉的影響。

司命立在空中,她的四周,數不盡的元素繞着她無形流動着,她的銀發有節奏地飛舞着,眉間染着皓銀之色,将幽冷的面頰映成了刀鋒般的赤涼。

“人終于到齊了啊。”司命看着兩位重傷的男弟子和這對劍閣雙姝,淡淡開口。

周貞月道:“寧長久呢?人在何處?”

司命輕抛郁壘劍,郁壘繞身而舞,她看着周貞月,道:“你是不是要說,交出寧長久,就可以饒我一命?”

周貞月容顏冰冷,緘口不言,唯有如瀑的劍意層層疊疊鋪開,化作了游走周身的龍與鳳。

司命伸出手,重新握住了郁壘劍,她的氣勢陡然拔高,長空之中,月與她忽地重疊,綻放了幽幽銀彩。

司命道:“你們此刻讓道,我可留你們一命。”

“口出狂言!”周貞月聞言,踏出了一步,鞘中古劍作獅子鳴。

司命聽着獅吼似的劍鳴,眸中亦浮現出了暴戾之色。

“劍閣……”司命語氣冰冷:“今日就教教你們,人間劍術的頂點,究竟落在何處。”

似月亮爆炸,銀輝在長空鋪開,蔓延成無邊無際的海,司命的黑色神袍在銀輝中醒目,她的銀發更似鑲嵌在了整片天空裏。

一念之間,蒼穹偷換,萬象奔湧。

司命高高舉劍,如将劍探入火爐之中,潑天銀海黏附在劍尖上,随着她的動作,緩慢地壓了下去。

可怖的壓迫感浮現在兩位劍閣弟子的心中。

但她們半步未退。

周貞月握住劍柄,猛地将劍抽出了鞘中,銀色的劍龍在矯夭騰起,她如龍飛動,揮劍斬向天空。

柳珺卓亦摒棄雜念,鎮靜本心,一劍遞出,壺中日月之境展開,她立于黑暗,鎖住了司命的氣機,雷厲風行地出劍。

長空中,劍戰一觸即發,劍火焚天的焰流蔓延開來,燒成了漫天絢爛的彩霞。

天笏峰是中土的勝地名景,它因其間的峰形狀似笏而得名。白日裏若是登臨絕頂,放眼望去,便會生出群臣持笏來朝的莊嚴之美,曾被無數仙人盛贊有帝王之氣。

而如今,這些玉笏的山頭在赤光中一個接着一個地崩碎。

好似末年的皇庭之上,群臣無言,唯有麗藻華绫的歌女翩跹起舞,一襲襲彩裙豔火将王朝壓垮。

江流跌宕。

寧長久坐在孤舟上,順浪而行,于群峰遮掩的黑暗間,眺望着遮天的劍火。

恐怖的氣象在不知不覺地籠罩了整個天地,遠處的巨峰一座接着一座地被擊垮,滾落的巨石砸出水浪,要将大江填平。

竹筏順流而去,将過玉笏山。

……

……

南州,深淵。

當初陸嫁嫁結廬修行之處已是荒草叢生,刻着寧長久姓名的木人更已腐朽,地上的小飛空陣被雨水沖刷得不成樣子。

數年之後,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唯有故事流傳下去。

今日,草廬外來了客人。

那是一個白發白裙的少女,容顏稚嫩無比,她的身軀好似光的凝聚體,每走一步都是在蠶食黑暗。

白藏終于投影人間了。

她立在深淵之畔,俯下身,于無形中拾起了一片羽毛。

鴉羽。

“罪君。”白藏認出了這枚羽毛中的神性。

罪君曾入深淵,無功而返,無人知曉其中細節。

這也是白藏謹小慎微的原因。

她将鴉羽攏入掌心,看着深淵跌落的平面,确認無人會擾自己之後,她終于向着前方邁出了腳步。

跌落的平面向她擁來。

白藏落入了時淵之中。

她的足下是一片平整的沙海。

沙海中,無數的冥靈掩埋深處,無人敢探出沙子看她一眼。

白藏亦不看它們。

她輕輕一步,走入了時淵的深處。

時間的洪流在她身邊洗刷而過,未能留下任何影響。

她再一步,來到了蜂巢般的巢穴群裏。

她看着這些巢穴群,确認它的本體是大腦——時淵便是無頭神的頭顱。

白藏對着巢穴伸出了手。

巢穴中實質化的時間緩緩流淌了出來,掙紮着飛向她的掌心。

這些液體般的時間,皆是無頭神的腦漿。

白藏将‘腦漿’攥入手中,她嘗試着吸收它們,卻無法與之兼容。

白藏皺起了眉。

“鹓扶,雷牢,泉鱗,原君?”白藏一一點出了這四個名字。

較之當初罪君的判斷,她又剔除了一個天骥。

她沒有選擇強行容納。

她是白銀雪宮的神主,是世界的主宰,但斷界城對于她而言,卻是全新的領土。

最重要的是,此處被不可觀的那位以權柄強行遮掩了諸多秘密,她若是強行探查,反而有可能遭受到此方天地的反噬。

但她并不心急。

她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這些時間,足夠她摸清楚斷界城的秘密了。

白藏足尖輕擡,一步落下,已至時淵的出口。

她看了眼牆壁上帝王冠冕的無頭神像,走出了光幕。

此刻的斷界城尚被黑夜籠罩着。

王殿中,披裹紅裙的邵小黎支着肘,斜睡着,夢中,她看到了無數的星星,尤其是處于正位的那顆,宛若寶石,美輪美奂。

當初夜除曾說過她的星命,她始終記得:

“你生時有白猿星,玉兔星為伴星,此為慧星,又有洛神星居于正位。”

洛神星……

邵小黎覺得這是獨屬于自己的星星。

她伸出手,想要去觸碰,夢境卻忽然斷了。

她睜開了眼,看到池水中,那藏着玉枝的地方,忽地亮起了光芒。

“師父……”邵小黎立刻起身。

池水中,光芒又詭異地消失了。

她心中一凜,總覺得這截玉枝是在提醒着自己什麽。

她憑着直覺,憂心忡忡地登上了王殿的高樓,登高遠眺。

忽然間,邵小黎捕捉到了一抹不和諧的白色。

那……似是一個人。

她的心髒一下抽緊了,她身軀一避,躲在了柱子後面。

這種恐懼感于她而言是熟悉的——兩年之前,罪君至斷界城,她初見那襲黑袍,心中泛起的,便是這樣的直覺。

更恐怖的是,當她望向那個白影時,那個身影也緩緩轉身,看向了自己。

‘必死無疑’四字刻上了心頭。

……

天笏山的天光在黎明到來之前熄滅了。

那場戰鬥仍在持續着。

與劍閣兩位師姐的鏖戰裏,司命雖未明顯地落于下風,卻也難見勝算,五道巅峰的對決裏,她從未想過真正将對方殺死在天笏峰中,因為那樣,自己勢必也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這于她而言并不值得。

她真正視為敵手的,唯有劍聖一人而已。

“聽說你曾是神國的神官?神國崩毀,故而流亡人間?”周貞月挑開了撞來的劍鋒,橫切一劍斬向對方的咽喉。

司命展開時間的權柄,身影如搖動的火焰,一閃即滅,下一刻已出現在了周貞月的背後,反手握劍,将盛光斬向她的背脊。

“你還有心思打聽我的來歷?”司命冷冷發問。

柳珺卓眉心飛劍,撞上了司命的劍尖,将其彈開,周貞月亦已轉身,一念生萬劍,照徹長夜的同時,巨龍般朝着司命砸下。

周貞月冷漠道:“毀你神國者,你不該不知道是誰吧?如今你要背棄自己所守護之物,為虎作伥?”

司命視這萬千劍如無物。

殺氣如巨劍神罰之時,她身子靈巧一動,時間權柄中,她好似白駒過隙,不沾片塵,甚至有閑暇反手握住巨龍的劍光,倒行逆施般這一劍砸向劍龍的頭顱。

司命撼破巨龍,道:“國主無道,師尊神降以罰之,斬其頭顱,裂其權柄,大快人心,你這晚輩目光短淺,懂什麽?”

周貞月驟緊了眉,揮手間立下劍域,将司命圍困其中。

她冷冷道:“背信棄義者,必為天地所不容!”

司命在劍域之中閑庭信步,她一邊逼退柳珺卓的劍,一邊操控着郁壘,流星般朝着周貞月砸去。

司命冷笑着回應道:“你從未接觸過真正的天道,卻對其癡心不已,何其愚蠢,你是人間人,不是天上狗!”

周貞月眉目冷峻,她咬破手指,點入自己眉心,精血釀成,萬千大劍凝為了‘一’。

“我看你才是被打斷了脊梁的狗!”柳珺卓冷漠發話,一劍封鎖了天上的月光,她配合着師姐,想要将其鎖住,讓師姐一劍直接将其重創。

司命轉過頭,殺意凜然地盯着柳珺卓。

“我與你師姐說話,什麽時候輪得到你插嘴了?”司命冷叱一聲,振袍伸手,舉向天空。

柳珺卓一劍隔下的黑暗被她握于手中,向着柳珺卓掼去。

蒼天壓下,柳珺卓未能避開,被這一擊壓着,向着一片山峰倒去。

周貞月大如天舟的巨劍也橫空出世了。

司命看着這一劍,伸出了手指。

神袍之上,繁複的紋身再度映了出來,如黑漆瓷瓶上的銀紋。

“鎮!”司命的口中,命令式地喝出。

天地靜止,巨舟停在了面前。

但她的身後,柳珺卓很快斬開了壓去的黑暗,劈出了一道明亮劍光,反而向着司命的後背砍去。

司命并未阻擋。

一箭南來。

天笏山外,寧長久已乘舟而過,他在扁舟上,再度拉開了陽凰蒼羽弓。

全身心投入到這一戰的柳珺卓并未及時察覺到這一箭。

她封劍回擋。

劍斬開了箭。

仍有半截箭鋒貼刃而過,不偏不倚地刺入她的胸膛。

她再中一箭。

這本不該是什麽重傷。

但她将後背留給了司命。

司命拼着一些劍氣反噬,放棄了抵擋大師姐的一劍,身形猛地下墜,力量凝于拳尖,一拳朝着柳珺卓的背心毫無花哨地砸去。

柳珺卓回身,勉強擋住了這一擊,但她身子卻被砸飛出去,徑直撞入了一座大峰中。

山峰粉碎。

與此同時,周貞月的劍也撞上了司命的後背。

司命低估了這一劍的威力,她的神袍雖卸去了巨劍大半的力量,身軀依舊受到了沉沉的一擊,氣血翻湧,靈力稍滞,若是此刻她爆發出一番不要命的窮追猛打,自己恐怕真的會無力招架。

但幸好,又有一支金箭飛來。

金箭擦身而過,似吻過她的肌膚。

本想乘勝追擊的周貞月,眉眼再被箭光照亮。

轟然一聲巨響裏,周貞月以劍意強行震碎了此箭,身影卻也被轟得倒退。

另一邊的山體裏,柳珺卓踏着落下的巨石,如踩登雲梯,沾染泥塵的身軀拔出了山峰。

她眉目咬着帶血的唇,怒火中燒,随手一握間,巨石為劍,跟着她的身影一起,大刀闊斧地劈向了司命。

司命這次沒有正面應戰,她穿梭在時間裏,靈巧地避過此劍,反而向着天笏山的南邊且戰且走。

周貞月與柳珺卓絕不可能放過她,她們聯袂追上,各展劍術,籠罩司命,将整片夜空都照得雪亮。

亮光中,時而會有金色的箭飛來,以刁鑽怪異的角度襲擊。

射箭者顯然深谙捏軟柿子的道理,幾乎每一箭指向的目标,都是柳珺卓。

這些箭威力巨大,若處理不慎,很有可能危及性命。

柳珺卓無法全力出劍,身形被拖慢了許多,很快與司命拉開了距離。

追逐戰裏,天笏山的山峰像是被引線串聯的鞭炮,一座接着一座地炸開,騰起的煙塵遮天蔽日。

周貞月與司命在長空中激戰着。

兩人的道法在空中對轟,聲勢驚天動地。

周貞月不愧為劍聖首徒,她撐過了司命一浪高過一浪的殺意之後,立刻轉守為攻,以畢身所學之劍招壓上,很快占據了上風。

也是此刻,天笏峰的盡頭,金光拔地。

這是寧長久的第八箭。

周貞月的攻勢再被壓斷。

“劍閣,恕不奉陪了。”司命淡淡笑着,在周貞月掙開那一箭之前,她在身前畫了一個圓。

圓如日晷。

她的身影鑽入其中,穿透層層疊疊的虛幻,頃刻消失在了周貞月的面前。

“辛苦了。”

寧長久看着憑空出現在側的女子,笑着說道。

圍殺他們的,是兩位五道巅峰的女子,寧長久初入五道,根基不穩,正面迎敵可能會有風險,反而拖累司命。

所以司命與他的計劃,便是由她來支開兩人,而他暗渡陳倉,一舉渡過天笏山。

她們已被甩在了身後。

天笏山後,更是一馬平川。

“小事一樁而已。”司命負手舟上,灑然道:“這兩個晚輩應是養尊處優慣了,境界雖高,劍意卻差百年火候,她們實力我已摸透,不過爾爾,只要劍聖不出手,返鄉之路,應是無恙的。”

“……”寧長久沉默片刻,嘆息道:“雪瓷姑娘啊,你還是少說點話吧,我聽着害怕。”

司命微笑道:“有什麽好怕的?我如今是你的雪兒,可不是那言随法出的神官。”

也是此時,尚有萬裏之遙的孤雲城大門洞開,劍聖負劍走出。

……

……

(感謝書友離心語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支持~)

第 373 章 :插無心柳

古道上,楊柳如煙。

沉重的黑夜壓下了夕色中的揚塵,燈火靜谧如舊,一座老城的驿站裏,寧長久立在長廊上眺望着星空,鬥笠般的夜空上,月清瘦如鈎,與他相隔着不可及的遙遠,他無法想象,自己幾天前還在那裏暫住過。

夏天已悄然到來,溫度明顯地轉涼,但空氣中依舊暗暗翻騰着燥熱,好似摩挲着皮膚的細沙。

寧長久看了會月亮,轉身回到屋內,一陣清涼。

屋中未點燭火,唯有司命一動不動地靜坐着,她雙袖低垂,玉指在其中變幻,眉眼間寒霧氤氲,浮動着細細的冰晶。

寧長久在她的身邊坐下,同樣打坐凝神,消解一日的疲憊。

他們一路行來,雖總在打情罵俏,但速度半點沒有怠慢。

天竺峰上,他與襄兒融合了純陽與太陰的神卷,邁入了五道之中,不可觀的幾日休憩,他又将這份力量補足,圓滿,但時至今日,他才終于有些閑暇觀察身軀真正的變化。

他是以修羅入道的。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識海上,凝着一顆金丹,那顆金丹像是懸于識海的太陽,光線純金,內部卻又似蘊着諸多色彩。

而他的靈氣之海,此刻望去已是一眼無際,其間的海水也變得濃稠,像是提純過數百次的汁液,每汲取一點,都能爆發出比過去強大數倍的力量。

五道的另一強大之處是對于天地的把控,五道之前,人類是天空下跪行的客人。五道則是一把登雲梯,将人擡到絕高處,俯瞰前所未見的景。

譬如他此刻望向長街,可以感受到元素的流動,看到地底深埋的地脈、泉脈和靈脈,他既可以自然而然地隐入這片天地,也可以信手拈來地破碎虛空,去到更深層的宇。

但因為修羅入道的緣故,此方天地對他有着明顯的排斥,可以想見,若他某一日生命垂危,恐怕會與司命一樣,受到整片天地的反噬。

當然,對于五道而言,提升最大的莫過于權柄。

這是不可思議的東西,是世界本源的元素、法則凝結出的事物,淩駕于任何道法之上。

他認真審視自己的權柄。

他感受不到權柄的具體位置,但它卻像是釘子一樣,牢牢地埋在身體裏,牽一發而動全身,無時無刻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這種感覺與過去他那半吊子的‘時間’權柄是不同的,時間權柄算是掠奪來的,而現在的權柄,更像是獨屬于他的器官。

寧長久感知着權柄……接着,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像是燒了起來。

他霍然睜開眼,正襟危坐,身軀緊繃,作拉弓狀。

他掌間沒有事物,卻像有毒蛇要彈躍出來,他身軀寂然不動,卻像是獵豹要炸起彈簧似的軀體。

司命心生警意,不自覺地睜開了眼,望向了陷入奇異狀态的少年。

許久之後,寧長久才從這種狀态中擺脫了出來。

“怎麽了?控制不住權柄麽?”司命問道。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我感覺我多了一只眼睛。”

“什麽?”司命伸出手,撩開了他散亂的發,盯着他的額頭看了一會兒,道:“哪來什麽眼睛?”

寧長久笑着抓住她的手,輕輕放在大腿上,他說道:“你看着我。”

司命不明所以,依言盯着他。

寧長久與她平靜地對視着,狀似含情脈脈。

片刻之後,司命輕輕咦了一聲。

寧長久問:“感覺到了嗎?”

司命神色微異,道:“我感覺背後有人在看我!”

寧長久點了點頭,道:“這就是我的權柄。”

這是真正的天眼,無需分神去展開神識,也不會被其他事物阻擋,他可以在任何角度任何方位鎖定任何人……而他甚至有一種預感,他只要将箭射向他天眼所在的位置,那這一箭,絕無落空的可能!

司命清豔的眉間漾起異樣的神色,她的銀牙不自覺地摩挲過紅唇,問道:“你的權柄……竟是偷窺?”

司命說着,下意識扯了扯自己的袍襟,覺得很不合理,又覺得人如其權柄。

“……”寧長久沉默片刻,道:“我的權柄有這般下流麽?”

“那這是什麽?”司命問。

寧長久回想着天竺峰上自己睜開太陰之目,射出的一箭,認真道:“我決定給它起名為太陰。”

司命蹙着眉,冷哼着反駁道:“你這不就是給偷窺換了個名字麽!這樣也想蒙混過關?哼,你要這權柄到底做什麽用?”

寧長久深吸了口氣,解釋道:“我也不太确定它的作用,就趁此機會試試吧。”

“怎麽試?”司命問。

寧長久取來了一個瓷碗,放在門的後面,接着,他打開紫府,翻掌之間,金烏掠過掌心,從中抖落下了那把陽凰蒼羽弓,他将弓握在手中,直立于地面。

他打開太陰的權柄,盯着轉角之後,視線望不見的碗。

與此同時,他拉弓振弦,四周空氣絞動,凝成一支直箭。

他睜開右眼,盯着筆直的箭杆。

手松弦振。

箭化作一道纖細的光,倏然消失,下一個剎那,瓷碗破碎的聲音在門後響了起來。

門反倒相安無事。

司命微咦一聲。

“這就是太陰。”寧長久的神色同樣凝重,他解釋道:“在射箭的過程裏,太陰化作了兩個部分,一個落在箭杆上,一個則落在我任何想打擊的事物上。而只要裹着我太陰權柄的箭射出去,那它的終點,必然是我天眼所注視的東西!萬無一失。”

寧長久這樣說着,太陰天目瞬間擴大,覆蓋了一整座城。

他三指勾動,如撫琴般撩了三次弦。

弦振之間,三道流光自弓上射出。

他盯着街道中央的一塊石頭,石頭碎了。

他盯着一片悠悠落下的樹葉,樹葉粉碎。

他盯着河面上一片飄過的羽毛,羽毛瞬間被擊中,陷入了河水的淤泥裏。

分毫不差。

這與其說是射箭,不如說是權柄的交彙,只要他窺視之處,便是箭必然而然的落點。

也就是說,只要他将箭瞄準了一個人,那麽,箭無論如何都能射中!因為只要人處在天地間,便不可能躲過他的太陰之目。

五道仙人必中的箭,其殺傷力該是何等恐怖?

司命也想明白了,她說道:“你這倒像是太古時期某位古神鬼王的權柄……鬼視。他可以用目光将自己看到的生靈瞬間千刀萬剮,只剩下一副骨頭。那鬼王曾叱咤一時,但這權柄也有弊端,便是只能消解骨肉,後來他遇到了一個靈态的仙人,被對方活生生剮出了雙目。”

寧長久道:“你這是在吓我麽?”

司命微笑着說道:“倒也沒有,你這是無形之目,看上去比有形之目更厲害一些,被剮了眼睛也沒事。”

“……”寧長久嘆息道:“你怎麽總想剮我眼睛?”

司命坐在他面前,交疊着雙腿,語調冰冷道:“你這太陰權柄在手,若是心術不正,去偷看其他女孩子怎麽辦?我可不放心你!”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道:“那還能怎麽辦?我還能把權柄像私房錢一樣交到你手裏?”

司命冰眸更冷,“你還有私房錢?”

“唉……”寧長久揉了揉額頭,道:“總之放心好了,見過了你這樣的美人,其他女子,哪裏再能入我的眼呢?”

司命将信将疑,道:“哼,小心別讓我發現了。”

兩人又一道調息了一會兒,待到靈氣充盈,狀态重歸巅峰,他們也沒有逗留,留下了房錢之後,便一道禦劍,消逝在了黑色裏。

老城的燈火被抛在了身後。

他們穿行在高空中,切風掠雲,耳畔天地希聲,一片靜籁。

當初,他們從古靈宗一路前往萬妖城,耗費了将近一個月的功夫,而現在他們返回古靈宗,最多只需十日。

寒冷稀薄的天空上,雷音滾過。

半個時辰之後,他們将要抵達天笏山脈。

……

天笏山脈是當初兩人斬竹泛舟之處。

其間萬裏有大江環繞,無數奇峰拔地而起,如色澤蒼青的劍,直指蒼穹。

劍閣四位弟子早在一天前便于峰中落位了。

周貞月守在正峰之上。

她是劍聖的第一位弟子,劍聖将自己名字中的舟,化為周姓賜給她,又因她是正月出生,所以起名為貞月。

她枯坐在山峰上,于月下凝神等待。

周圍的山峰皆是郁郁蔥蔥,唯她所在的那一座,如被熔銀澆過,一片銀白——這些皆是她溢散開的劍意。

她做出了一副孤劍待人的氣勢。

但其餘的師弟師妹早已暗伏在各處山中,伺機而動。

三師兄與四師兄守在右翼的山谷裏,兩人彈劍成網,無形地交織,構成埋伏。只要對方一踏入,他們便可以立刻收網。

左翼的一片山腳下,由二師姐鎮守。

此刻江水滔滔,二師姐柳珺卓的衣裳正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岸邊,上面壓着一柄剛削的竹劍。

大師姐已經推算過,按照司命的境界,最早也要今日清晨才能抵達此處。

更何況那還是司命巅峰時的境界,萬妖城中,她險些神魂俱滅,如今勉強拼湊,境界想來要更低一些。

柳珺卓在清澈的江水中沐浴着,滌蕩着這兩日趕路至此的疲憊。

當然,她并未放松任何警惕,哪怕沐浴之時,神識依舊籠罩着方圓千裏,随時察覺任何靈力的異動。

這是簡單而純粹的伏殺,沒有任何陰謀任何技巧,便是将天地劃為一線峽谷,他們守在峽谷唯一的道路上,等對方來闖,然後留下頭顱。

劍閣殺人自古如此,無需圖窮匕見,千裏飛劍便可直接摧毀宮殿。

柳珺卓的玉軀散發着瑩瑩的劍光,将江水照亮,她烏黑的無法散在水面上,像是鋪開的藻,婉約的發梢随水起伏。

她想象着素未謀面的司命,猜想着她到底是何許人物……是風華傾城的佳人,亦或者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她的心中燃燒起了戰意。

與此同時,那白衣少年的模樣也浮現在了腦海……當初天榜初見時,她迎來了人生的第一敗。她驚詫于對方的天賦,卻也沒有真正将他放在眼裏。

但與他終究是沒有過節的,若要這樣殺死對方,她始終覺得有些遺憾。

可誰讓他是竊道者呢?

他區區一人之性命,如何比得過天下衆生之命?

柳珺卓張開雙臂,輕輕撩水,向着岸邊游去。

……

天笏山外。

司命負手而立,翩然的江水崩塌不息,卻帶不走她江中幽幽的倒影。

她在為寧長久護法。

寧長久立在左邊,同樣望着江水出神。

“看到了嗎?”司命問了一句。

“嗯。”寧長久目光盯着江面,天眼卻已在無形中擴張,覆蓋了天笏山的所有,他說道:“劍閣的兩位男弟子守在我們的左邊,躲在一片沼澤大谷的邊緣,準備伏擊我們。”

司命望向了左邊,心中做好了應對的策略。

片刻後,寧長久又道:“劍閣大師姐,在居中最高的峰上,架勢是要正面決戰。”

司命冷哼一聲,幽幽道:“來了這麽多人,還假裝孤劍迎敵,真是無恥。”

寧長久許久沒有說話。

司命疑惑道:“劍閣的老二呢?當初你在天榜遇到的那位,她沒來麽?”

寧長久面色如常,他說道:“來了。”

“人呢?”司命問。

寧長久遲疑了一會兒,說道:“她人在我們右邊的峰林裏,這條河進去,我們走自左往右的第三條江,就能看到她了。”

司命又問:“你的語氣怎麽怪怪的?”

寧長久的話語平靜無波:“沒什麽,只是有些奇怪,她為什麽沒帶劍,只削了一柄竹劍,未免太托大了些。”

司命更疑惑了,“嗯?有何奇怪?她的劍不是被你贏去的麽?”

“原來如此……”寧長久幹燥地答了一句,不再多言,他攤開了右掌,金烏在他掌心停留。

他将手探入了金光凝成的神雀裏,從中取出了郁壘劍,遞給了司命,道:“凝氣而成的劍,怎麽也比不上真正的神劍,你拿這個吧。”

司命并未客氣,她知道寧長久若一心要射箭,是無暇去出劍的。

哼,有了箭就不要劍……果真是喜新厭舊的東西!

司命接過了劍,對着空氣舞了個劍花,還算趁手。

寧長久從金烏中取出了陽凰蒼羽弓。

他将弓正立于身前,對準了天笏山的方向。

他的左手搭在弓臂上,弓臂的質感宛若魚鱗外胚的釉質,看似光滑,摸上去卻有砂紙般的粗糙,這種粗糙與掌心抵着。他将弓握得很穩。

寧長久的右手搭在無形的弦上,将弓咯咯地拉開,整張弓随着他手臂的動作彎曲變形。

不知不覺間,金色的箭已在弦上。

寧長久體內的靈力随着拉弓的動作翻湧了起來,那片靈海中,似随時要有大鯨拱背而起。

“選定目标了麽?”司命問。

“柳珺卓。”寧長久道。

“為何是她?”司命不解。

“因為她伏擊我們,也膽敢分心……”寧長久聲音如箭,凝成一線。

“嗯,總之第一箭,務必謹慎。”司命沒有再問,只是出聲提醒。

這是對方意想不到的敵明我暗。

沒有比這一箭更容易造成傷害的時候了。

太陰的權柄裹着箭。

箭的所在是起點,而他天眼所注視的地方,則是此箭必将到達的終點。

他用目光給這支箭畫出了一條筆直的線,因果般将它與敵人鎖在了一起。

“嗯!”寧長久死抿着嘴唇,眼睛一閉一眯,認真回應。

夜色越來越沉重。

江水奔流的聲音在耳畔宛若咆哮。

這是寧長久第二次射箭,但他的動作無比熟練,似反複練習過了上萬次。

萬物失色,百萬石的力量繃在弦中,周圍的空間不停顫抖,似被切割成了無數片。

弓已拉至圓滿。

……

柳珺卓覺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那人或是流經足畔的滔滔江水,或是自發間落下,滾過身體曲線的水珠,亦或是周圍所有的一草一木。

這種感覺很不好。

竹劍飛起,白裳黑裙的劍衣嘩得飛起,随着她身子一旋,裹在了身上,羅帶初系之時,她的瞳孔駭然一縮。

前方的江面上,一道纖細的金光倏爾劃過,憑空出現,似江底亮起的閃電。

閃電來到面前時,卻已如巨蟒。

轟然一聲巨響。

沒有絲毫的前兆。

金光炸開,無數電球從中迸撞了出來,或砸入水中,或嵌入峽壁,它們碰撞着,飛濺着,摧枯拉朽般撕碎一切,頃刻間,金光将大江與河水全部籠罩,似有三百位雷公電母齊齊敲鑼打鼓,降下神罰無數,耀目的雷電金光瞬間充盈了整片峽谷,可怖的氣息瘋狂外溢。

巨大的爆炸聲瞬間被風鳴聲壓了過去。

風鳴聲來自于箭。

電光與火焰洪流般驕傲地洗刷過去,而那正中間,高速飛旋的箭矢掀起了更強大的風暴,繼續向前沖撞過去。

一道黑影被箭從火光電流中壓出。

黑影是柳珺卓。

她長發散亂,發與衣的水跡早已被蒸幹,一雙劍眸像是燒了起來。

在箭來的一瞬間,她察覺到了。

那一刻,她的身影變幻了數千次。

但劍亦随着她變幻了數千次。

它像是長了眼睛,穿破層層疊疊的宇,筆直地射向了自己。

這究竟是什麽箭?!

柳珺卓無法理解。

她的竹劍與箭抵着,被立刻毀去。

那支箭也消磨了大半,但她抵擋倉促,靈力還未來得及調度為成型的防禦,箭破長空的爆鳴裏,她身子被掀飛了出去,流星般砸上了崖壁。

這一箭的威勢驚動了周貞月。

她霍然起身,望向了柳珺卓所在的方向。

兩座山峰不知受到了什麽恐怖的力量,竟向着中間緩緩地垮倒了過去。

“師妹?”她立刻明白,戰鬥在那裏爆發了。

周貞月毫不猶豫,立刻禦劍飛去。

天笏峰外寬闊的大江畔。

寧長久扶着弓,臉色泛白。

陽凰蒼羽弓是聖人聖器。

他初入五道,哪怕有修羅加持,想要将此弓拉滿,也顯得吃力了。

司命問道:“怎麽樣?”

寧長久道:“柳珺卓傷了。”

司命面露異色。

五道初境一箭傷了五道巅峰,哪怕是在絕對的偷襲之下,亦是極不可思議的事了。

“動身!”寧長久立刻道。

司命問:“直接乘勝追擊去襲殺柳珺卓麽?”

寧長久道:“去找劍閣的老三老四。”

他一邊說着,一邊将弓箭立在另一塊岩石上,直立長弓,調轉弓頭,指向了天笏山的另一側。

金箭再度凝成,光華幽然。

他張弓搭箭的姿勢宛若猙獰神像。

夜色中,肅殺之意轉瞬凝重,雖不如先前一箭,卻駭人依舊。

司命立刻明白,那一箭非但傷了柳珺卓,還支開了二師姐,此刻去擊破較弱的兩位男弟子是最好的選擇!

天笏峰的另一側,一大片沼澤之中,三師兄與四師兄懷抱古劍,相對而立。

“似乎有人。”三師兄忽然說。

“什麽人?”四師兄疑惑。

“師姐那好像有動靜。”三師兄說。

“嗯?這麽早?”四師兄沉吟道:“不過他們運氣真差,竟直接撞上了兩位師姐,希望我們趕到時,他們還沒敗。”

三師兄冷冷道:“他們能在破曉之前抵達天笏峰,已超出了預計,絕不可托大。”

四師兄懶懶得應了一聲。

他正要說話。

光吞沒了聲音。

“小心!”三師兄忽地嘶吼了一句。

箭幾乎是憑空出現在面前的。

那是一支金色的箭。

箭過大江,卷起水流,過雲層,卷起雷電,過山峰,卷起石屑,過長空,激顫狂鳴。

箭穿過無形的虛空,所挾帶起的,卻是真實的元素。

它們凝城了箭镞,在接近兩人時炸開。

又是猝不及防的一箭。

金光中,兩人凝結的劍網被瞬間撕毀。

劍閣的護體劍意激發了出來,金箭帶起的沖擊力推着他們,一同卷上了高空。

三師兄與四師兄狼狽的地從金光中跌出。

他們共抗此箭,倒是未受太重的傷,只是先前的埋伏都被摧毀了。

他們對視了一眼,接震惑不解。

這是怎麽回事?

對方是怎麽發現自己的?

這一箭又是從何而來?附近根本沒有出箭伏擊的角度才是啊……

正當他們思考着,一道凜冽的殺意卻又逼到了面前。

先前被掀飛的沼澤地裏,忽地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女子極美,碎片般的沼澤風暴般肆虐着,卻沾不上她衣裙半點,兩人看着她,分不清這是死神降臨還是天國神祇投影凡間!

司命手持郁壘。她是神,也是手握冥劍的鬼。

她冷漠地擡起頭,對着天空舉起了劍。

另一邊,周貞月來到了光芒爆發的山崖旁。

她看着倒塌的巨峰、截斷的江水、堆累的巨石,難掩心頭震驚。

“到底發生了什麽?!”周貞月身影掠動。

柳珺卓眉目蒼白,她胸襟間透着些許的血……那是箭傷。

她寒聲道:“他們率先發現我了,先前一箭射來,我設防未及……”

“箭?”周貞月更覺奇怪:“他們人呢?”

柳珺卓沉思片刻,剛想說他們很有可能來追殺自己,但話音才起,兩位劍閣的得意弟子,齊齊轉頭。

東方,黎明似乎提前到來,霎時劍光如晝。

第 372 章 :南下侯劍

火漂浮水上化為萍,風凝于天空化作雲。

柳希婉立在洞天之中,看着四周紊亂的異象,從中清晰地感受到了大師姐的怒意。

大師姐周貞月是劍閣實力第二者,深不可測,她終年只着一身薄如蟬翼的白色單衣,她的外裳則是她的一身劍意,她并非劍靈同體,但據說出生之時,便有湖底名劍千裏飛來認主。

大師姐與二師姐雖皆是五道巅峰的修道者,但哪怕置身同境,亦有明确的高下之分。

觀內練劍時,二師姐偶爾會與大師姐切磋,從未勝過,再加上輩分的壓制,柳珺卓對于周貞月更是敬畏仰慕得很。

作為劍閣最小的小師妹,柳希婉如今也已邁入了紫庭巅峰,甚至超越了幾位師兄。

她此刻立在門口,聽着府內傳來的,大師姐的訓斥聲、二師姐的求饒聲以及雨點似清脆聲響,不由俏臉微紅,将黑色烏絨的披風裹得更緊了些。

立了一會兒,大師姐的聲音才傳出:“師妹,你進來吧。”

門開了一線。

柳希婉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

殿內昏暗,氣氛有些嚴肅。

只見平日裏驕縱傲慢,無法無天的二師姐正靜靜地跪在地上,垂着頭,微抿着唇,神色乖順,與平日裏的氣質格格不入。

柳希婉壯起膽子瞥了她一眼,只見她束腰下的裙裾上,有着許多不和諧的褶痕。

柳希婉內心很興奮,想着師姐你也有今天,表面上卻是低着眉,一臉楚楚動人的同情與憐惜。

周貞月端着木尺,坐在前方,看着柳希婉,問道:“你認識寧長久?”

柳希婉微驚,小雞啄米般點頭:“認識的。”

周貞月又問:“你與他過去是什麽關系?”

柳希婉看了一眼二師姐,硬着頭皮道:“以前認識的朋友……”

“朋友?”周貞月目光忽地淩厲,道:“只是朋友嗎?”

柳希婉迎着師姐的質詢,強自鎮靜地點了點頭:“只是朋友。”

周貞月又問:“若是今後,師姐要你與你的這位朋友刀劍相向,你……做得到嗎?”

柳希婉微驚,脫口而出道:“什麽?”

周貞月道:“我只問你,能不能做到?”

柳希婉猶豫之下,握緊拳頭,模棱兩可道:“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周貞月注視了她一會兒。

柳希婉心弦緊繃,她徐徐屈下身子,在二師姐身邊一齊跪了下來,理着沒什麽好理的短發,道:“弟子的命是二師姐救的,自當是跟着二師姐的,二師姐說什麽,希婉做什麽,別無二心。”

柳珺卓已活了三百餘歲,本就心高氣傲,還當着師妹的面受這等幼稚懲罰,更羞恥無比,如今見她在自己身邊跪下,說出這番話,清冷的容顏不由微動,她心中感動着,恨不得立刻抱抱她。

周貞月看着這對亦師徒亦姐妹的弟子,嘆了口氣,道:“你認識陸嫁嫁麽?”

“陸嫁嫁……”柳希婉支支吾吾,不知如何開口。

周貞月道:“先前敗了七師弟的女子,我們後來查到她的名字,就是陸嫁嫁,只是之後洛書樓大亂,便沒有深究了。據說,她來自你的家鄉,南州。”

柳希婉想了一會兒,如實道:“弟子與陸嫁嫁确實是相識的,過去我們是在同處一宗門的,陸嫁嫁是我峰峰主。”

竟還是師徒關系……柳珺卓微驚。

周貞月思怵着,問:“除此以外呢?”

柳希婉道:“我與她不過數面之緣,關系不深,并不敢妄下定論。”

數面之緣……看來那陸嫁嫁本性是高傲的,很少親自講課。柳珺卓自信對于陸嫁嫁更了解了些。

周貞月沒再深問,只是道:“你既然與她同門,那宗門的心法要訣總還記得吧?複述給我。”

“哦……”柳希婉點了點頭,将內門心法口訣說了一遍,唯獨漏了下半卷的必殺之劍。

周貞月聽着,沉思片刻,确認心法要訣可以自洽之後,道:“好了,你回去吧。”

“那二師姐……”柳希婉可憐兮兮地看着周貞月,想着能不能旁敲側擊再給二師姐加點罪名。

柳珺卓只當是她要給自己求情,不想連累,道:“師妹你回去吧,師姐丢了劍與冠,折了劍閣顏面,自當領罰,別無二話。”

“噢。”柳希婉欣慰應道。

師妹離去之後,周貞月看着柳珺卓道:

“好了,起來吧。稍後還要将三四師弟喊來,商量要事。”

柳珺卓緩緩立起身子,輕聲問道:“是何要事?”

周貞月道:“師父出關了。”

柳珺卓聽說了此事,驚疑之下問道:“師父說什麽了?”

周貞月道:“天道降下靈谕,與五百年前如出一轍的竊道者已再次出現,我們要将其殺死,免于五百年前那等災難重現。”

柳珺卓微驚:“竊道者?何人?”

周貞月道:“古靈宗,寧長久。”

“什麽?!”柳珺卓美眸瞪大,心神驚詫:“怎麽會是他?會不會是弄錯了?”

周貞月道:“這是靈谕。”

“可他境界并不高,哪怕要殺,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柳珺卓不解道。

“因為他的身邊,跟着那位天下第四的司命。”周貞月道。

“那,希婉她……”柳珺卓心髒一緊。

周貞月道:“不到情不得已,不要讓師妹知道這件事,此番截殺,務必幹淨利落,天上那座道觀已被白藏牽制,無人可援,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柳珺卓立在她的身前,不知如何回應。

她與寧長久雖不熟悉,卻始終覺得,他不算壞人。

周貞月看着她的臉頰,知道師妹修心依舊不力,她說道:“若你心存疑惑,可以去師父那裏看看五百年前留存下來的影像,血海屍山,生靈絕滅,一片混沌……我們生于劍閣,便是要阻止這些事再度發生。”

柳珺卓閉上眼,想到那些初學劍時便刻入劍心的血腥畫面,神色堅定。

“我明白了,師姐。”她說。

周貞月随手拉來了一張椅子,柳珺卓捋過裙擺,緩緩貼坐在椅子上。

三師弟與四師弟片刻後也來了。

他們遠不如二師姐大師姐強大,卻也分別是五道中境、五道初境的大修行者,是凡人眼中的真仙。

四位劍閣最優秀的弟子,以周貞月為首,開始制定此次襲殺的計劃。

“天笏山、萬囚壑、骸塔之墟、孤雲城……這是師父為我們挑選的四個點,是寧長久與司命的必經之路,劍閣的線人也早已散了出去,他們出了萬妖城後,行蹤便會被摸得一清二楚。”

“他們若是不走這條最近的路,而是選擇繞遠呢?”

“他們無法繞遠。”大師姐道:“萬妖城至古靈宗,往東是冥海,走不通,往西便靠近劍閣,更是自尋死路。”

她一邊說着,一邊将手指點在堪輿圖上,道:“為确保萬無一失,我們不要分兵,直接從天笏山伏擊,且追且打,争取将他們攔在萬囚壑前。此外,孤雲城中亦彙聚了幾位宗主,若他們僥幸穿過了骸塔廢墟,孤雲城的飛劍樓就該動了。”

三師兄與四師兄并無二話。

這位古靈宗宗主司命雖然神秘,但天榜給予她的評價也只是天下第四而已,大師姐一人便可殺她。這般興師動衆倒更像是讓他們死得體面些。

天下哪有劍閣四弟子齊出殺不掉的人?

倒是柳珺卓又提出疑惑:“既然竊道者這般重要,為何師父不直接出手,做到萬無一失?”

周貞月回答道:“我們習劍百年,道成之後,出劍的機會便越來越少……世上再無比他們更好的磨刀石了。”

柳珺卓輕輕點頭。

可她連賭輸兩次,莫名有些心慌……為什麽總感覺自己才是他們一大家子的磨刀石啊。

當然,她才犯下大錯,這番有辱劍閣的話,她是無論如何不敢說出來的。

計劃就這樣定下。

四位弟子史無前例地齊出劍閣,同往天笏山。

天笏山便是當初寧長久與司命筏竹為舟,激流前行之處。

他們将會在五日後抵達此處。

……

萬妖城。

古城依舊一片狼藉,放眼望去,因大戰而摧毀的山谷還塌方着,積壓在流沙河裏,被水流一遍遍地沖刷,林間的樹木大面積地偃倒,充斥着大火蔓延過的痕跡。

子夜,寧長久與司命悄無聲息地走過這座古城,群峰靜默,再無人來阻攔他們的道路。

他們并肩而行,一個時辰之後來到了七絕崖下。

寧長久站在流沙河的東面,看着此處決堤般的滔滔河水,說道:“我當時就是在這裏抱起你的,沒想到我們被水流沖到了那麽遠,沒死真是萬幸……額。”

寧長久身子忽震。

一雙手從他身後環來,抱住了他,其後柔嫩的觸感貼靠在了他的背上,讓他頃刻間便如墜棉絮之中。

司命抱着他,附耳說道:“現在我們扯平了。”

寧長久抓住她的手,道:“這就想報答恩情了?”

司命問:“難不成還要以身相許?”

“不該麽?”寧長久反問。

司命掙開了他的手,微笑道:“那你且來追我,追到了便任你如何。”

說着,她身影一閃,消失在了原地,化作了一道黑色的影,投入夜空之中。

寧長久淡然一笑,他立在流沙河畔的影很快也化作了一道虛光。

萬妖城的上空,一暗一明的兩道流星劃破天際,越過城門,追逐着向南方飛去。

寧長久的境界雖不可以尋常論之,可終究只是五道初境,與如今已邁入五道巅峰的司命相比,差距甚大。

兩人追逐了一整夜,司命神袍掠影,在他的身邊挑釁般地忽遠忽近,時不時發出撩人心魄的笑聲。

寧長久對于她的挑釁很難咽下氣,但他哪怕用盡全力還是屢屢失手。沒有了奴紋,道法的精妙并不足以彌補這純粹的境界上的差距。

臨近黎明。

兩人追至一片大湖之上。

寧長久的身影忽地一滞,他似舊傷複發,捂住自己的心口,慘叫一聲,身體向着湖面墜下。

司命微驚,立刻停下身子,向着寧長久墜落的方向掠去。

寧長久乘着司命靠近,身影再化流光,飛速撲了上去。

他撲了個空。

“就知道你又是裝的。”司命停在他的身後,盈盈笑着。她早有防範。

寧長久嘆息着認輸。

趕了半夜的路,兩人皆有些倦了,不約而同地落到了湖面上,司命赤着玉足,淩波緩行,纖嫩的足趾踩出漣漪無數,水面映着她驚鴻的倒影。

寧長久與她同行,黑衣與黑袍似劃着分明的界限,又似時刻要如陰陽魚般融為一體。

“你怎麽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司命看着他的臉,問道。

寧長久目視前方,道:“回去的路不會太平,我們千萬不可太過掉以輕心了。”

“劍閣麽……”司命冷然道:“此番得師尊恩賜,我的道境已今非昔比,劍閣大師姐那般的,已入不了我眼,除非劍聖親至,亦或者劍閣傾巢而出,否則他們根本攔不住的。”

“我們已歷經一番生死,更當小心且珍惜。”寧長久緩緩道:“劍聖能成為天道的附庸,絕非傻子,我們務必要做好他親自出劍的打算。”

“嗯。”司命颔首道:“放心,這一次,我會護好你的。”

寧長久微笑道:“怎麽聽起來我像是個吃軟飯的?”

司命淡淡笑着:“怎麽?難不成你不是麽?從趙襄兒到陸嫁嫁到我,不是吃窮一家吃下一家麽?”

“敢這般編排為夫?真是欠打。”寧長久似笑非笑地罵着,身影轉瞬掠去。

司命亦輕飄飄地騰起,衣袍展開,貼湖面而行。

流光飛逝過湖水,只留下了女子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

身後,太陽升了起來。

寧長久再次追到司命時,是在一片林間的小溪裏,司命晃着白皙的小腿,滌蕩着溪水,側過身子笑看着他。

“怎麽這般慢呀?就這樣也想做我的如意郎君?”司命雙手支在石頭上,彎眸笑問。

寧長久不曾想到,自己邁入五道之後,第一次力竭竟非與敵人死戰,還是與自家的雪瓷相互追逐。

他擦了擦額角的汗,在司命疲憊地坐下,悠悠道:“以後無論快慢,怕是雪瓷姑娘都不會開心啊。”

司命不明所以,她看着清澈的溪流,心情又好了一些,說道:“對了,等回去之後,若是嫁嫁見我們這樣,鬧脾氣發火怎麽辦?”

寧長久沉默片刻,不确定道:“嫁嫁應是不會的,她在送我們離去的時候,似乎就早有預料了。”

司命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她對我們就半點沒有信心?”

寧長久無奈道:“我們不也沒辜負嫁嫁的不信任麽。”

司命又問:“趙襄兒呢?那丫頭渾身是刺,可兇得很。”

寧長久自信道:“襄兒不敢說什麽的。”

“為何?”司命問。

寧長久想着夢中小鳥依人的羲和,道:“因為襄兒自古以來就是我的妻子。”

司命咦了一聲,問道:“你們前世還有什麽糾葛麽?”

寧長久沉吟道:“有的。”

司命心生好奇,忍不住問:“那師尊呢?”

寧長久微怔,道:“什麽師尊?”

司命道:“你前世與師尊的關系呀。”

寧長久雖猜測師尊是女娲,但司命一經問起,他識海中依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自己與羲和的臨別的那刻,那道身影似乎就隔着門看着自己。

但回憶是虛渺的,寧長久似又陷入‘不可觀’之中,回憶不起那人的身份。

“我也不知道。”寧長久搖頭道:“師尊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在背後妄議她,不好。”

司命踩着溪石起身,涉水緩行,點頭道:“反正以後都是同道中人了。”

寧長久跟在她的身邊,忽然道:“我有一計,可以讓嫁嫁與襄兒都無話可說。”

司命以為他有什麽高招,請教道:“寧公子說說看?”

寧長久認真道:“不如我們将生米煮成熟飯?”

“想得美。”司命挑唇而笑,眨了眨眼,道:“神女無瑕,豈是你可以染指的。”

寧長久又追了上去。

他們又打鬧了一番,再度啓程。

連越大湖群山,始終浪靜風平。返鄉之路暫并遇到什麽波折。

他們一邊聊着,一邊禦劍同行,暮霭籠罩之時,兩人恰停在了一座老城之外。

“要休息麽?”寧長久詢問。

“不必了。”司命答道:“早日回去,省得橫生枝節。”

寧長久表示贊同。

他又道:“只是後面的路,恐怕不好走。”

司命問:“你是怕劍閣設伏麽?”

寧長久點了點頭。

“不若我們繞遠一些?”司命提議道:“幽冥的末日還有百來日,哪怕我們繞行整個中土,想必也是來得及的。”

寧長久輕輕搖首,道:“我們無論繞得再遠,最後始終是要回古靈宗的,他們若不要臉,甚至可以去古靈宗門口守着我們,到時候嫁嫁與小齡恐怕也會被牽連。”

“嗯。”司命詢問道:“那我們接下來怎麽選?”

寧長久道:“首先,我們要猜到他們的伏擊地點,不能被打個猝不及防。”

司命眺望着夕色,困惑道:“此去千山萬水,如何判斷他們會設伏何處?總不能一路上都草木皆兵吧?”

寧長久道:“其實這個并不難判斷。”

“為何?”司命更加好奇。

“因為劍閣的自負。”寧長久微笑道:“你過去沒有人性,所以還是不夠了解人。世間的劍修皆有近乎傲慢的驕傲,他們信奉萬裏飛劍殺人,也信奉孤山瀚海,皇城之巅那般的絕世一戰,而劍閣又是最驕傲的那批人,他們若要設伏,地點的好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處的名聲典故,能不能配得上他們的劍。”

寧長久說了一大段話,司命只記得前面的一句,她氣惱反駁道:“你才沒有人性!”

“……”寧長久一時無語。

司命冷哼一聲,雙手負後,道:“你們人間劍修就這般愛慕虛名?”

你不也是麽……寧長久敢想不敢言,默默點頭。

司命又問:“你也不了解中土,怎麽知道哪些地方是名勝,是古跡。”

“這就更簡單了。”寧長久自信道:“一般而言,地名起得響亮、漂亮的,都是名勝古跡,那些聽起來很敷衍的,一看就無足輕重。”

司命眉尖蹙着,仙靥惱意微消,她搖唇懷疑,道:“你這個說法,聽起來就很敷衍。”

“哪裏敷衍了?”寧長久微笑道:“譬如雪瓷,這樣的名字,一聽便是絕世佳人。”

“……”司命無從反駁,總覺得這是一種道德上的綁架,她冷冷道:“我看你還是別修劍了,去做那江湖方士更好些。”

兩人鬥着嘴,一道來到了城中,買下了一張輿圖,數着疑似名勝古跡的地名。

“天笏山……萬囚壑……骸塔之墟……孤雲城……”

“真的假的?總覺得不靠譜……”

“……”

……

白銀雪宮。

白藏坐在白銀鑄成的王座上,嬌小的身軀埋在其中,一身衣裙熔銀般覆在她的身上。

王座之下,白銀神官垂首而立,她捂着胸口,輕輕咳着,聲音在殿中顯得不和諧。

當日萬妖城外,天君先行一步,神官卻被女娲攔了下來,她與緊接而來的二弟子一同獵殺她,她本是不懼的,卻沒想到那二弟子似乎隐藏了實力,竟聯合着女娲将自己打成了重傷。

這對于白藏而言,亦是丢人之事。

“竟将五帝殘魂揉為一體……”白藏發現,自己始終有些低估那個女人了。

可這些在大局之下最多也只稱得上小心思,并不會影響什麽。

昆侖開,月國現……

雖無戰書言明,但這場鏟除餘孽的神戰,也是時候該開始了。

這注定是不尋常的一年。

她得了天藏的神明之心,更是難以言說的絕好開局。

還有一個月,自己的神年就要過去了……

這一個月裏,就讓自己來将這些驚天秘密揭開吧,此後十二年的神主,皆喰自己的殘羹冷炙。

她擡起手,點出了一份信,落入了神官的懷中。

神官持信退下。

片刻之後,一個紮着沖天辮的小女孩戰戰兢兢地走上了大殿。

這是邱月。

她此刻穿着白銀神袍,與小巧的身子很是違和。

白藏将自己的想法通過思維傳達給了她。

邱月的臉頰上難掩吃驚。

“做得到麽?”白藏問。

邱月立刻點頭,她跪地磕頭,虔誠道:“神主大人放心,邱月一定不負主人所托!”

白藏道:“此事之後,我可正式封你神使,作為下一任神官的接班者。”

“多謝主人!”邱月興高采烈之後又扭扭捏捏道:“我還有一個要求。”

白藏能看穿她的心思,卻還是讓她自己說。

邱月道:“等到神主大人徹底掌控了他們,寧長久與陸嫁嫁可以交給我嗎?邱月……想親手殺了他們。”

白藏應許。

邱月高興地笑了起來,她已攀上了世上最高的高枝,無所畏懼,只在心裏默默地給他們畫上了死期。

對她而言,這個世上,沒有比弑父殺母更愉悅的事情了。

……

……

(感謝書友劍心之外青蓮開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的持續支持呀~)

第 371 章 :天下劍争之始

寧長久怔怔地看着前方,時間似慢了下來,眼前的畫面映入腦海後,炸成了許許多多的疑雲。

浮動的紗影之間,她身上所有的符號似都消失了,只剩下寧靜。

她此刻是少女的模樣。

少女散着滿頭稚柔的青絲,鑲玉的蓮花冠定發,鋪在水面上的裙如一張大大的荷葉,她嬌小的身子便裹在荷葉裏,褒博的袖子遮住了稚嫩的手,寬大的裙緣亦看不見纖細的腿。

她坐姿優雅,神色清寧,分不清悲喜憤怒。

而那張清貴的、稚氣未脫的臉頰上,少女的瞳光卻是幽邃的,其間似蘊着時光遺蛻的淡紫煙塵。

她的道袍之後,懸着一輪纖細的、似銀絲編織的月。

她是少女模樣,但又沒有人會覺得她是少女……她似坐在某個玄妙的焦點上,各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她身上彙聚,最後揉為清靜,一如燭光中的蓮花。

葉婵宮亦看着他。

白紗一層層垂落,大雨般擁回,将她遮掩其中。

白紗上浮動的,卻依舊是葉婵宮過去之時,仙意婆娑的影。

寧長久跪坐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師尊?”寧長久疑惑地喚了一聲。

前一世,他雖與師尊只有一面之緣——還是死亡前的最後一面。

他雖記不清她的容顏,卻分明記得,師尊絕非這般嬌小稚嫩的少女。

葉婵宮的仙音輕輕飄來。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她的話語同樣沒有悲喜,甚至很是清澈動聽。寧長久能感受的,也唯有動聽。

寧長久問:“師尊還會恢複麽?”

葉婵宮道:“我不知。”

寧長久捏緊了手,問:“我能為師尊做些什麽嗎?”

葉婵宮道:“活着走到斷界城,來見我。”

寧長久鎮重點頭,他忽地并指為劍,想要割破手掌立誓,葉婵宮卻制止了他,道:“生死有命,不必強求,活着是最重要的是,其次才是來見我。”

葉婵宮的聲音雖然動人,但依舊是冷漠的,若不揭開簾幕,這聲色讓人所聯想到的,也只是高座神臺,掌管人間的冷漠高挑女神。

寧長久緩緩抽回了手,垂放在膝蓋上,他低着頭,道:“弟子謹遵師命。”

“嗯。”葉婵宮輕輕應了聲,她難得了露出猶豫了情緒,片刻後才開口說道:“關于我的身份,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

葉婵宮說完之後閉上了眼,她稚嫩的容顏上,情緒被冰雪覆蓋着,唯有滿池蓮花悠悠打轉,似書寫着她的心緒。

寧長久颔首道:“弟子有所猜測了……”

“嗯。”葉婵宮正要說些什麽。

寧長久卻繼續道:“師尊便是當初抟土造人,煉石補天,斬鼈足以成四極的女娲娘娘吧。”

“……”葉婵宮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寧長久思考着師姐贈書中的內容,考究着措辭,還想贊美一番師尊,葉婵宮的逐客令卻已下了。

“好了,回去吧,行程一事你師姐師兄會為你安排的,為師便不遠送了。”

葉婵宮說。

……

殿門緩緩打開。

司命正立在殿外,靜靜地等待着,她的眉眼之間,隐約透露着一絲焦慮。

寧長久走出了殿,司命袖間捏緊的手不留痕跡地松了下來。

“師尊如何說?”司命問。

寧長久道:“師尊沒說什麽,只讓我們一路珍重。”

司命沒再追問,她知道寧長久輕易不會欺瞞自己,除非一些涉及天道的真正隐秘。

寧長久握住她的手,道:“走吧,該下山了,別讓嫁嫁和小齡苦等了。”

“嗯。”

司命雖也點頭,卻輕輕掙開他的手,她看着神殿,輕輕福下身子,對着這座道殿行了一禮。

他們這才一同攜手,走出了大殿的前院。

寧長久與司命最後看了一眼庭院中的蓮池花樹和那留下了回憶無數的石桌小亭,他們對視了一眼,一人推着左門,一人推着右門。

大門緩緩閉合,關于夢中夏日的回憶,也永遠留在了這裏。

轉過身去,豔陽高照。

寧長久看着天上的太陽,怎麽也感受不到真實。

道殿之外,最先等他們的,是五師兄。

“見過師兄。”寧長久與司命一齊行禮。

五師兄溫和地笑了笑,他取過了兩本書,遞給了寧長久,道:“觀中無所有,聊贈兩卷,以表心意。”

寧長久小心翼翼地接過書。

兩本書皆以青色封皮裝裱好,一本書着《兵器譜》,一本書着《山海錄》。

顧名思義,一本是記錄天下兵器的圖譜,一本是記錄山海異獸的古卷。

“這卷并不珍貴,若到不得已之時,其間的兵器和異獸,亦是可以拿出來用用的,只是不要對威力抱有什麽期待。”五師兄微笑着說道。

寧長久将書卷遞給了司命,再次對師兄作揖致謝。

兩人告別了五師兄。

寧長久翻着兵器譜,打趣道:“世上的兵器竟有這數百種,紛繁複雜,以後劍用膩了,若有閑暇,倒是可以一日換一樣兵器試試。”

司命湊過去看了兩眼,譏諷道:“古往今來神兵利器,多因人而得名,除非是神國之中以特殊法則打造出的神兵,譬如我那柄黑劍。其餘的人間名 器,形制與材質皆是大同小異的,你看的這些,許多都繁複花哨得刻意,胚子其實并無不同。”

寧長久問:“那匠人為何要這麽做?”

司命笑道:“可以雕琢繁複,還不是為了和其他神兵區分開來,就似文字,為何許多字都那般複雜,還不是為了區分含義。”

寧長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問道:“你們神國的文字又是怎麽樣的?”

司命淡淡道:“神國沒有文字,只有思想。唯一類似的文字的銘文也只是符,是施展力量的手段。當初造字之人被你們凡間奉為聖人,殊不知文字于修道者也是枷鎖,對神國而言,更毫無意義。”

寧長久不知如何回應她的間接性驕傲。

只是目送他們背影遠去的五師兄,臉上和煦的微笑漸漸凝固了。

接着,是二師兄。

二師兄也準備了臨別的贈禮。

“唉,如今又是十多日了,萬妖城雖不會為難你們,但劍閣尚在人間啊。”二師兄嘆息道:“若是劍閣的大弟子二弟子為難,尚且好說,你們現在珠聯璧合,一路殺回古靈宗應該不成問題。只怕劍聖那老不要臉的東西,親自出劍攔你們去路,雖非萬不得已,劍聖也不會真正展露出傳說三境的境界,但哪怕只是以劍攔道,就很為難了啊……”

寧長久疑惑道:“劍聖雖是我們的敵人,但他畢竟是劍閣之主,自重身份,會對我一個晚輩出手麽?”

二師兄苦笑道:“聖人當初對他不差,他不也叛了麽?這等早已将道德撇在劍心之外卻能劍心通達的,才最難堤防啊。”

寧長久不解道:“劍聖究竟要做什麽?有何目的?”

“哪有什麽目的。”二師兄拍着刀鞘,仰天長嘆,道:“他不過是蒼天的劍而已,上蒼打雷落電殺不死人,便只能借真正的劍鏟除威脅了,你是不可觀的弟子,便在他必殺的名單裏……如今敵衆我寡,師尊分身無術,師弟只好自己小心。”

寧長久點頭道:“師弟明白,我如今已邁入五道,有雪瓷在側照應,應是能化險為夷的。”

司命亦螓首微點,表示贊同。

二師兄笑意欣慰,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個胭脂盒大小的圓盤,遞給了寧長久,道:“這是五都神土,當初白帝、青帝、赤帝、黑帝、黃帝尚在之時,我掏了把鏟子,将他們五都的神荼都挖了一鏟,當初還犯了衆怒,如今神人故去,城樓易主,最後留下來的,竟是這個。”

二師兄這樣說着,話語中帶着深深的緬懷之意。

他将此物交到寧長久的掌心裏,道:“好好收着,不必太節儉,拼命的時候直接扔出去就行了,可保你性命。”

“多謝二師兄厚禮。”寧長久認真地接過五都神土,雙手攥緊。

兩人告別了二師兄。

律令堂外,大師姐蓮冠青裙,寂然玉立,神姿翩然。

她看着天空中的雲卷雲舒,亦已等候多時。

寧長久與司命一同拜見了大師姐。

大師姐微微一笑,她取出了一張弓。

那是一把無弦的、半人大小的巨弓。

巨弓似以鐵木打造,宛若黑鐵的表面紋理細膩,弓臂弧線蒼勁,弓腹貼有中青玄角,金色的細芒沿着整把弓的紋路走過,似山谷間淌過的熔漿,弓體的中央處,懸着一顆極小的紅點。

寧長久看着這柄弓,很是熟悉,他感覺,只要以指勾住這枚紅點,便可在無形中将有形的弦與箭拉扯出來。

“不認得了?”大師姐微笑道:“射殺金翅大鵬時,你所用的就是這把弓。不愧是小師弟啊……這可是金翅大鵬五百年都未能拔出的東西,也不知道他肉身被摧毀的時候,瞑不瞑目。”

寧長久這才想起當時天竺峰上的場景。

大雨滂沱間,他并未顧慮太多,看見弓就拔,看見弦就拉,其後射殺了金翅大鵬,他也無暇多想,直接棄弓奔向了司命。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原來這把弓,便是封藏于天竺峰的四大聖器之一!

大師姐繼續道:“此弓名為陽凰蒼羽弓,一次最多連發九支,金翅大鵬的陽凰蒼羽劍,便是脫胎于此。”

“好霸氣的弓名。”寧長久說着,冥冥中已察覺到了弓與自身的感應,他伸出手,準備去接過弓。

大師姐卻握着弓,負過了手去。

寧長久抓了個空,微愣,疑惑道:“師姐不打算将這弓贈與我嗎?還是說,師弟此刻還沒有資格使用它?”

“倒也不是。”大師姐持着弓,輕輕踱步,青裙飛揚。

她看着寧長久,笑意溫和,道:“我給你兩個選擇。”

寧長久不明所以,道:“師姐請講。”

大師姐微笑着說道:“此刻,我有這柄陽凰蒼羽弓,同時也有積累了千年的三句金玉良言,你是要這把神弓,還是要師姐的三句良言?”

寧長久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道:“我要這把弓!”

司命同樣點頭附和。

“……”大師姐深吸了口氣,周圍瞬息安靜,唯見她身影微僵,胸脯起伏,她冷冷地看了眼寧長久,抓起弓,随手一掄,砸向了寧長久,道:“哼,這般膚淺,以後怎成大事,下山去吧。”

寧長久抱住了大弓,那看似光滑的軀幹觸到指尖卻是略顯粗糙的。

巨弓入懷,給了他許多安心感。

氣海之中,更有如日生輝的權柄似遙相呼應,掙出光芒萬丈。

血脈在體內奔湧咆哮,他竟生出了張弓搭箭的沖動。

寧長久壓抑下了翻湧而起的血。

他将弓背在了背上,作揖道:

“多謝師姐。”

大師姐猶在氣惱,她并未給寧長久什麽好臉色看,只是幽幽道:“此回古靈宗萬裏,道阻且長,正果修來不易,你們好好珍重。”

寧長久與司命目光相接,兩人最後齊齊謝過了師姐。

觀門已開。

他們走下了臺階。

轉眼之間,大師姐已成了高臺上一抹深青色的剪影。

再轉眼,她已無影無蹤。

“該下山了。”寧長久悵然道。

“等等。”司命說着,忽地走到了田林之間,他們載種樹木的地方。

司命引來了水,為樹木澆灌,為四棵樹都澆灌上了,獨獨漏了自己的。

寧長久會意,他笑着卷起袖子,親自躬身于溪邊,捧來清水,在司命似笑非笑的目光裏,給她的小樹苗澆灌上。見這顆小樹長勢不喜,他更柔和地運送了些許靈氣。

司命雙臂環胸,下颌輕點,對于他的表現還算滿意。

五棵樹苗猶如伸出的一只手,對他們搖手作別。

兩人穿過了大河鎮。

大河鎮的匠人們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并沒有理會他。

寧長久倒是與張锲瑜短暫地見了一面。

張锲瑜正在繪制一幅萬鬼長卷,神情認真,他見了寧長久,擱下了筆,板着的臉上神色複雜。

“我此生應是要孤老于此了。”張锲瑜緩緩道:“但并無不滿,只有些遺憾。”

寧長久道:“谕劍天宗特意派人去照顧秋生與小蓮了,你不必為之擔心。”

張锲瑜道:“那條畜生若還有生機,懇請先生留條活路了。”

寧長久知道他說的是修蛇。

“嗯,若有機會,我會徹底清去它神骨的邪性,放歸蓮田鎮的,那條大黑蛇尚且純良的時候我也很喜歡的。”寧長久說。

張锲瑜擱筆,作揖致謝:“那我別無遺憾了。”

寧長久受了此禮。

當初不死不休的人,竟這樣莫名其妙地站在了一邊。

走過了大河鎮。

司命不由自主地感慨道:“沒想到他們都還活着。”

寧長久問:“他們是誰?”

司命回望了一眼,幽幽道:“很早之前的那批古神和古仙,活得比我更久,多是幾經輪回,形貌俱換,我也看不清切,只能感知到些氣息。”

寧長久回想起了大河鎮中的諸多老人。

他們中,許多還是戴罪之人。

可若真有黑日降臨,那無論長少善惡俱是處以死刑,所以放眼天地的尺度上,他們始終算是同道中人。

分別的時刻終于到來。

坐忘齋心的碑亭已在身後,他們下了山去。

回到凡間無需再過昆侖。

雲海自有渡舟。

舟上搖撸者是一具無頭的白骨。

寧長久與司命上了骨舟。

雲海之中,白骨小舟悠悠飄遠。

無頭屍骨的漁夫唱着歌,歌聲是從他百骸中發出來的。

“仙人斬去我頭顱,騰雲駕霧不識途,切兩臂,削雙足,再釀骨血成濃酒,一邀碧落,二傾地府,普天共飲長生苦……”

歌聲悠遠,似曾相識。

轉眼月海換了人間。

白骨小舟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他們運轉靈力,自空中落下,轉瞬觸及地面,再回首時,唯見雲海茫茫,月在子時。

人間一同望月者,何止一雙人。

……

……

三日之前,劍閣。

柯問舟橫劍膝上。

這柄劍跋涉千裏而飛回,比起他出關之時,更添了許多豁口。

柯問舟幹瘦而蒼老的手緩緩撫過劍。

他擡頭望着月亮,本如磐石的心微有動搖,随後變得更加堅固。

他散着枯槁的長發,背着破破爛爛古劍,嶄新的長袍披在身上,也像是窮人家過冬的破棉被子。形容說不出的腐朽。

七十二洞天之首,劍閣之門洞開,劍聖走入了月光裏。

他的身軀亦堅毅如劍。

劍閣的大師姐正跪在洞天之外,她傷勢雖愈,面色卻蒼白依舊,周身鐵劍齊齊下垂。

“貞月,你已做得很好,無需自責。”柯問舟話語平緩。

劍閣大師姐名為周貞月。

她始終跪在地上,面容肅然,一絲不茍。

“我未能接住女娲一劍,也未能勝那姓司的少女,實在有失大師姐之尊嚴,其後道心動搖,更是苦不堪言,時至今日,弟子才始覺自己修心何其不力。”周貞月穿着白色的衣裳,神色落寞。

“一劍……”柯問舟聽到這個答案,亦有些吃驚,那位女娲娘娘的實力超出了他的預估。

“你先起來吧。”柯問舟聲音蒼老:“先前萬妖城一戰,不過是小試牛刀而已,真正的戰争還未開始,到時候中土為盤,有的是你出劍砥砺劍意的機會,無需為了這些小事消磨劍心。”

周貞月沉默了會,緩緩起身,對着劍聖行了一禮。

柯問舟道:“下面的弟子們皆入門不久,修劍的功課切勿落下,雖說屆時天命降下,将似天河大灌,但若自身不成器,恐怕也接不住這份大機緣。”

周貞月道:“弟子知道了,等珺卓師妹回來,我會與商量之後教導之事。”

“嗯。”柯問舟緩緩點頭,道:“在此之前,還有一事要做。”

“什麽?”周貞月問。

柯問舟道:“萬妖城至古靈宗一途,那少年和女子歸程将起,你與三位師妹師弟前往截殺,截殺之處已在堪輿圖上注好,盡管前去。”

周貞月略顯蒼白的唇輕輕抿起。

“為何非要殺他們,劍閣與之有何恩怨?只因為他們觸犯了天規?”周貞月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柯問舟道:“我們所持的并非劍,而是此間的天道與秩序,若不想浩劫再興,蒼生遭劫,便唯有殺死那些應劫而生之命。”

周貞月依舊懵懂,她問道:“我們做的……真的是正确的事嗎?”

柯問舟問:“女娲與你說什麽了?”

周貞月閉唇不言。

柯問舟道:“你若無法判斷,你手中的劍可以判斷,劍閣之劍,劍意發乎于心,嚴如規矩之厘定,浩如長風之快哉,你所修端正,所行端正,劍便也端正,它不會騙你,你又何必懷疑?”

周貞月聞言,看着手中的劍,她不由想起二師妹柳珺卓對于那個少年的描述——那少年名為張久,劍術所學頗雜,善用陰謀詭計,品行不端,運劍中甚至有合歡宗一脈不入流的功法……嗯,下梁不正上梁歪,能有這樣的弟子,又會是什麽好宗門?

一群舊朝餘孽罷了。

她動搖的心思立刻擺正。

“徒兒謹記師命。”她說。

柯問舟背着劍,緩緩走出了洞天,他最後的話語在周貞月的心中不停激蕩:

“天下五百年一聖,而今此聖在我,餘孽斬盡之時,劍閣便将更名為聖閣,與天同齊。”

……

清晨,柳珺卓回到了劍閣。

她去時耗費了一整個月,回來時卻只耗費了二十來日,停滞許久的道境奇跡般有了大的提升。

來迎接她的是柳希婉。

柳希婉裹着披風,剪着短發,遙遙地對着她招了招手。

柳珺卓看到她,心情稍好了些。

“師姐,見到張久了嗎?他現在境界如何?”柳希婉連忙問道。

“……”柳珺卓的笑臉一下子陰沉了下去。

柳珺卓冷冷道:“兩個月未見師姐,你不問師姐的近況,竟只關心別的宗門的野男人?況且,我也知道了,那小子根本不叫張久,而是叫寧長久,你若再敢聯合外人诓騙師姐,別怪我揍你!”

柳希婉自知失言,她雙手掩唇,連忙致歉,去給世界敲肩揉背,關切問道:

“那師姐身子怎麽樣呀?古靈宗宗主想必只是徒有虛名……”

“司命不在宗中。”柳珺卓冷冷回應。

“哦……那不是更好了?宗主都不在,天下何人能擋二師姐的道,區區古靈宗,想必一劍蕩平都不成問題……诶,對了,師姐你的冠和劍呢?是藏起來了嗎?”柳希婉繞着師姐左看右看。

“……”柳珺卓腳步微停,閉上了眼。

柳希婉感受到了沖天而起的殺意,吓得立刻縮手,後退了兩步,她驚訝地看着師姐,道:“師姐你不會又……”

柳希婉在震懾之下,怎麽也說不出後面的話。

柳珺卓正要發怒,卻見劍影如水鋪空。

“又輸了?”

問話聲冷漠。

正是大師姐周貞月。

柳珺卓立刻斂去了怒意。

周貞月看着她的雙肩,問道:“怎麽輸的?”

柳珺卓羞于啓齒,聲音很輕:“我與陸嫁嫁……也就是敗了七師弟的那位女子,賭了同境三劍,若我三劍不勝,便棄冠與劍離開。”

柳希婉大吃一驚,她捂着小臉,掩蓋着喜聞樂見的神情。

周貞月神色微異,冷冷問道:“你第三劍未能完勝?”

柳珺卓閉上眼,只覺自己丢人丢到家了:“珺卓第三劍……敗了。”

……

……

(感謝書友_刻舟、劍心之外青蓮開打賞的舵主!!感謝書友不準打臉啊打賞的大俠!謝謝三位書友的支持~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