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5 章 :白藏斬靈

十二月初,人間的大雪還未卷至西國,兩日短暫的相聚卻已結束。

西國的城內,趙襄兒與寧長久吃過了面,一同走在異域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裏,他們看過了各種各樣的表演。

這是太陽墜落之地,西國的人們對于太陽也有着狂熱的崇拜,都城的街道上,幾乎随處可見與太陽有關的雕像,飾物,哪怕披在象身上的紅毯,亦繪着抽象的太陽圖案。

寧長久與趙襄兒走過街道時,他們手牽着手,卻似是虛無的影。

漸漸地,行人越來越稀疏,周圍也安靜了下來。

趙襄兒停下了腳步,擡起手指向前方。

寧長久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這就是朱雀的神像麽?”

寧長久看着前方的雕像,那是一個盛裝長裙,佩金钿冠的女子,女子雍容慈柔,宛若深居簡出的王妃,她背對着夕陽,五官似蒙着一層淡淡的黑紗,看不清面容。

趙襄兒輕輕點頭,她的手指沿着這尊黑色的神像向上,指着某一片虛空,道:“等到朱雀年至,朱雀神國應會在那裏開啓。”

寧長久道:“希望她真的不是敵人。”

趙襄兒望着朱雀之像,道:“她或許不是人間的敵人,但有可能是我的。”

寧長久與趙襄兒在朱雀神像前立了許久,各自想着事情,一直到夕陽西下。

“好了,這兩日玩鬧也過去了,之後不許再耽擱時間了。”

回去的路上,趙襄兒注視着寧長久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只可惜我無法離開三千世界,之後的路不能與你同行了。”

離別一年相逢兩日已然不易,在此之前,他們的神魂更是孤寂了三千五百年。

寧長久道:“沒關系,你在西國等我回來就好。”

趙襄兒淡淡地笑了笑,笑容稍縱即逝,“嗯,好好保重,一路走來已經死掉太多人了,我們若再死掉,這個世界未必還能再等到下一批修道者的成長了。”

寧長久道:“放心,神國之主不足為懼的。”

趙襄兒想了一會兒,問:“神國是規則的象征,如今這麽多神國毀滅,對于世界會有額外的影響麽?例如規則的反撲?”

寧長久搖頭,道:“神國本就是世界規則之外,由暗主創造的東西,毀滅它們不會影響什麽。”

趙襄兒點了點頭,她盯着寧長久的眼睛,卻總覺得,他似乎還在隐瞞什麽。

“總之不必擔心。”寧長久微笑道:“這兩天與你們在一起,我很開心,我會一直記得的。”

趙襄兒蹙眉道:“別這樣說話,又不是生離死別。”

寧長久看着少女的臉,輕輕點頭,兩人擁抱了一下,然後一同朝着三千世界的上端走去。

世界之上,陸嫁嫁與司命皆在修行,陸嫁嫁開始調動真正的劍靈同體之力,

她盤膝而坐,白裳飄拂,三千世界的靈氣朝着她彙攏過去,陸嫁嫁的神念以西國為起點,向着整個人間開始擴散。

神識所能延展的範圍很快逼近了極限,但散落在人間的劍也得到了感應,釋放着微弱的劍意給予回應。

陸嫁嫁感知着它們的方位。

她做不到振臂一呼百劍來朝的壯景,只能感受到它們模糊的位置,然後前往人間,将它們一一取出。

劇烈的消耗之下,陸嫁嫁的神念很快枯竭,這種枯竭感像是置身虛空的人,身軀在肺中搜刮可憐的空氣,窒息帶來的昏厥感很快壓來,控制不住的靈氣溢出身體,宛若肌膚上生成的薄汗。

陸嫁嫁在苦撐許久後神念微松,身軀因喘息而劇烈起伏,她下意識地向身側伸出手,卻什麽也沒有抓到,落空感促使陸嫁嫁回神,她看着西國一望無垠的世界,調整呼吸之後開始延展第二輪的神念。

司命此刻在一間倒懸着的小閣樓裏,閣樓呈現着絕對的寂靜,因為司命寄出了她的殘缺的日晷。

這是她當初在鹓扶神國守望的聖器,是時間權柄的源泉,只可惜其中一半在萬妖城時破碎了。

但最近,司命驚訝地發現,這個日晷的裂痕處,竟有一種殘月漸漸盈滿之感——殘缺的日晷似在緩慢地變得圓滿!

司命不解其意,很快,她意識到,這會不會與世界漸漸變得真實有關。

時間這樣東西,它與空間一樣,無論有沒有被提煉為權柄,都絕對存在于世。當暗主對于這個時空的影響力越來越衰微時,破碎時間的權柄反而趨于完整了……也對,時間于人類而言永恒存在,相關的權柄又怎麽會消亡呢?

司命看着依舊殘缺的日晷,冰眸間的風雪色越來越重。

如果有朝一日,日晷盡數複原,又會如何呢?世界還能回溯麽?若可以回溯,那麽能直接追溯未來看到他們的結局麽?

無數的想法紛至沓來。

司命的銀發随着心緒翩亂無風而舞,一襲神袍亦是獵獵作響。

她收回思緒與日晷,一切複歸安靜。

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鹓扶神國。

鹓扶是暗主第一個立在人間的傀儡,其意志所代表的,應也是暗主的意志。

暗主賜予了鹓扶無比強大的權柄‘無限’,無限的權柄是由時間與命運交織而成的——人在一條時間線上做出無數選擇,這些選擇連在一起,便是所謂的命運。

但歸根究底,這只是單一時間線上的命運,無論無限權柄怎麽樣延伸,依舊逃不開一個固定的世界。

所以鹓扶即使擁有無限的權柄,也沒能逃離自己被殺死的命運。

如果死亡在最終注定了,那要怎麽樣才能改變這個結局呢?

司命忽然意識到,在寧長久上一世的結尾,師尊很可能找到了答案,只是她已來不及将這個答案說出來了。

時間飛逝,夕陽下山之際,陸嫁嫁的神念已完成了第二輪的擴展。

若識海為圖,那陸嫁嫁的識海上,已有三十餘個光點了,那皆是當年仙劍的散落之地。

寧長久來到了她的身後,看着臉色蒼白的女子,伸出手撫着她的後背,為她渡入靈氣,加速調息。

陸嫁嫁感知着身後傳來的暖意,緊蹙的眉松了一些。

“你剛剛去哪裏了?”陸嫁嫁問。

“與襄兒一同去看了眼朱雀神像。”寧長久回答。

陸嫁嫁點了點頭,說:“我已尋到三十二柄仙劍的下落,稍後群峰之行,我可以順路将它們一一取出。”

寧長久柔聲道:“辛苦嫁嫁了。”

陸嫁嫁呼吸漸漸平穩,她睜開眸子,問:“我們何時出發呢?”

寧長久遙望遠方,道:“就今夜吧。”

陸嫁嫁問:“我們先去哪裏?”

寧長久答道:“古靈宗。”

古靈宗……

陸嫁嫁不由想起第一次于皇城見到吞靈者時的情形。

那時同生犄角的吞靈者破開虛境,巨大的身軀山岳般砸向大地,她握着劍,無力地面對着那樣的惡魔,那一刻,她覺得境界似乎失去了意義,境界懸殊之下,自己也只能如凡人人一樣在大地上等待一視同仁的死亡。

如今時過境遷,他們竟要成為屠殺那些惡魔的劊子手了。

陸嫁嫁默默地回憶着。

司命從閣樓裏走出,來到了他們的身邊。司命漆黑神袍上月雀的紋路還未彎曲淡去,細月于身後勾勒着,照得銀發如瀑。

趙襄兒很快也來了。

趙襄兒将一只疊得很醜的紙鶴送給了寧長久,紙鶴并無他意,只是祝福。

寧長久看着紙鶴,道:“這一定是襄兒親手疊的吧?”

趙襄兒哼了一聲,道:“那當然,我一向心靈手巧!”

寧長久笑了笑。

趙襄兒看着他,認真道:“如遇不測,不要勉強,須知世界無垠,人力終究是有限的。”

寧長久卻道:“下次相見,希望能在世界的盡頭見到襄兒。”

趙襄兒眼眸流轉,星光化作光點在其中閃爍着,她略帶笑意道:“少說大話了,能不求本殿下饒命就算不錯了。”

司命疑惑道:“他們在說什麽?”

陸嫁嫁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懂。

寧長久平靜道:“我們在以己喻物。”

趙襄兒附和着點頭。

她們在三千世界的中央告別,許諾了下次重逢的日子。

……

幽冥神殿裏,寧小齡已拿到了惡寄來的書信。

她讀過了書信,望向了冥殿後方的大門,清秀的眉目間寫滿了愁容。

将吞靈者殺到特定的數量,投喂定量的靈氣,維持暗主最基本的運行,防止它殺死擁有先天靈的修行者……這個計劃聽上去固然簡單而美好,但實際操作卻是猶未困難的。

首先,寧小齡無法确定整個墟海中究竟有多少吞靈者,它們分散在茫茫墟海裏,每一個皆皮糙肉厚,要殺死并不容易。

更何況,即使殺死了一部分,其餘的吞靈者依舊無法聚集,如何能夠做到固定投喂靈氣呢?

坐在王座上的九幽并不知道寧小齡的煩惱。

這些天,九幽對于谛聽的離去始終有着深深的愧疚,哪怕谛聽早已決心要走,或許也是自己那晚的辣椒魚給它下了決心吧,可是……可是自己只是與它玩笑呀,沒有想欺負它啊。

她想好好給谛聽道歉,可她再傻也知道,谛聽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九幽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也不寫詩了,只是看着外面,變得越來越文靜。

寧小齡也并未将自己的煩惱分享給她。

她拿着書信在幽冥殿內來回踱步時,身後忽有鳥叫聲響起。

寧小齡一怔,回首望去,一只熟悉的三足金烏停在窗棂上,隔着大殿的幽暗望向了她。

寧長久、陸嫁嫁、司命陸續出現在了大殿裏。

一夜的馭劍,他們便回到了古靈宗中。

寧小齡以為自己看錯了,她揉了揉眼,寧長久卻已來到了殿中,輕輕張開了手臂。

若是過去,她或許會直接撲入師兄懷中,但此刻,她只是輕輕地依偎了一會兒便松開了。

寧小齡仰起頭,揚了揚手中的信紙,道:“這封信小齡已經收到了,師兄是擔心小齡完不成任務,所以來了嗎?”

寧長久看着秀氣可愛的少女,正想說自己相信師妹,寧小齡卻已自問自答道:“師兄的擔心是正确的!”

寧長久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

陸嫁嫁與司命亦來到少女身邊,寧小齡乖巧地喊了兩聲師父與姐姐。

四人在冥殿坐下,寧小齡開始與他們訴說自己遇到的問題。

大家認真地聽着。

“小齡縱使成為了冥君,也沒有辦法完整地感知整個墟海麽?”寧長久一邊思考着,一邊問。

寧小齡有些愧疚地點頭:“我的冥君并非繼承性的,雖然得到了輪回的權柄,卻無法真正擁有當年冥君所擁有的能力。”

司命問道:“所以說,我們根本無法确定墟海中究竟有多少吞靈者,對麽?”

“嗯。”寧小齡應了一聲。

司命揉了揉額角,嘆氣道:“所以說,這個計劃,從第一步就難以實施麽?”

寧小齡連忙道:“興許是小齡境界太低了,等我識海念力再強一些,說不定就可以感知整座墟海了。”

陸嫁嫁寬慰道:“小齡不必勉強的,由我們來想辦法就好了。”

說着,陸嫁嫁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閉着眼眸,正在思怵着方法,他是修羅之體,又精于射箭,所以精神力尤其強大,他或許可以依靠金烏去丈量整個墟海的範圍,然後根據吞靈者的疏密分布,大致估算出整個墟海吞靈者的數量。

但這樣做,非但結果不準确,還要消耗大量的時間。

寧長久苦思之際,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打斷了他們的思緒。

寧長久微微錯愕,轉過頭去,發現九幽正認真地看着他們。

寧小齡看着她,訝然問道:“有什麽事麽?”

只見九幽試探性地舉起了手,道:“讓我來試試吧。”

……

寧小齡忽然反應過來,九幽是冥君的一部分,是冥君真正的傳承,只是這個冥君後人不太争氣,看上去傻乎乎的,沒什麽存在感,以至于大部分時候,大家都将她忽略了。

此刻九幽自薦,大家才恍然意識到她高貴的身份。

寧小齡心髒微緊,她認真地盯着九幽,問:“九幽真的知道我們在聊什麽嗎?”

九幽抓着裙擺,認真道:“我都聽到了的,感知整座墟海……我覺得我可以。”

寧小齡緊繃的心弦這才松了許多,她還是有些好奇,問:“九幽今天怎麽不太一樣了?”

九幽仰起頭,看着冥殿的穹頂,道:“沒什麽不一樣呀,我一直有聽你們說話的,我知道我們的外面住着一個恐怖的大魔王,它封閉了天空,以至于我們無法離去,我們要打敗它……”

寧小齡問:“九幽也要打敗大魔王嗎?”

九幽用力點頭,眼眸忽而明亮,“嗯,我也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衆人面面相觑,旋即一同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九幽提着裙擺,很有禮節地來到了幽冥王座上,她在王座上坐好,閉上眼,神殿如有感應,竟微微震動,墟海的輪廓在她識海中勾勒,少女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寧長久來到她的身前,以指點住她的眉心,确認少女無恙之後才松開。

“九幽正在以神識探查幽冥,待她醒來之際,應該就是墟海探查完畢之時了。”寧長久給大家下了一顆定心丸。

寧小齡開心地笑了起來,道:“沒想到九幽這般厲害呀。”

陸嫁嫁問:“那我們要一直守在這裏,等她醒來麽?”

寧長久有些猶豫。

他不确定九幽何時蘇醒,他們還要前往高山,還要去收集遺落之劍,還要前往人間幫助劍閣一同布道,哪怕朱雀神國不開啓,他們也只剩下兩個月不到的時間了。

寧小齡同樣看着師兄,低聲道:“憑我一人之力,去殺那些吞靈者,恐怕殺十年也殺不完……”

司命提議道:“哪怕我們無法長留于此,我們也能給小齡找幫手呀。”

“幫手?”寧小齡問:“去哪裏找?”

寧小齡望向了司命,司命轉過木椅正對着她,自從她變回了銀白色長發後,情緒也在大部分時候收斂了起來,銀發墨發的姿影清冷寧靜,望上去猶若完美的女神之像。

寧長久卻已會意,道:“我出去一下。”

他暫時離開了幽冥古國,來到了古靈宗外,鐵索橋旁,他閉上了眼,心中默喊師尊的名字。

……

不可觀中,蓮影之間,葉婵宮緩緩回神。

她眨了眨幹澀的眼眸,望着池水中漾起的漣漪,聽到了寧長久的聲音。

葉婵宮沒有回應太多,只說了一句:“為師知道了。”

她望向了殿外。

此刻,白藏正在大河鎮巡邏着,她高傲地昂起頭,不屑地看着這個破爛小鎮,如今她已是此處的貓王,鎮上的其他貓狗牛羊雖皆來歷不俗,可見了她也只敢避讓。

白藏對此很是得意,她覺得自己已經打入了不可觀的內部,正在瓦解着不可觀的核心力量。

不可觀風景宜人,四季如春,她是很喜歡這裏的,若是可以選,這裏确實比自己冷冰冰的白銀雪宮更美。

所以她既想着某一天打敗葉婵宮,用貓爪踩着她那寧靜的臉狠狠奴役她,又想着要幫大家一同守護不可觀,抵禦暗主。

慵懶的陽光裏,白藏靜靜地趴着。

從她趴着的石頭望去,可以看見五棵并排生長的樹。

她偶爾也會叼着水桶去澆樹,因為司命經常欺負自己,所以她總是刻意給她少澆一些,看着司命的樹長勢最慢,亦是她難得的快樂之一。

今日,白藏在巡邏完大河鎮之後回到了不可觀,她原本喜歡在律令閣睡覺,直到某一天,一個懷抱拂塵的青裙女子回來将她狠狠揍一頓後,她便只敢繞着那裏走了。

她來到了一座尋常大殿,找了一個看起來還算慈眉善目的神仙雕像,在雕像旁蜷起身子,趴着午睡。

她忽然覺得這樣也很美好,似乎比自己當神主的時候更快樂一些……但是這樣的生活,很多普通的貓都能享受到,一只野貓難道比神主更快樂麽?這樣的結論讓她有些無法接受。

若是如此,那自己血腥的奮鬥和千年的執念只是求了一場空麽?

白藏喵喵地嘆了口氣,不再去想這些,只想多過幾天與世無争的生活。

可當白藏剛要入睡,葉婵宮的聲音便在耳畔響起了。

白藏毛絨絨的耳朵一顫。

雖說打定主意與世無争,可她畢竟是老虎,如果真的還有震嘯山林的機會,她還是願意去試試的……

白藏惴惴不安地來到了道殿裏,隔着白紗簾影望着葉婵宮。

婆娑白紗上窈窕的身影頗具迷惑性,白藏無法确定葉婵宮如今究竟是什麽狀态。

“喵喵喵。”白藏叫了幾聲。

她等待着偉大的使命降臨到自己身上。

葉婵宮睜開眸子,道:“去一趟幽冥古國。”

“喵?”白藏不解。

葉婵宮簡單地解釋了一下飼養暗主的計劃,道:“吞靈者鱗甲堅硬,殺死它們要鋒銳的刀,你最為合适。”

白藏很是失望,她心想自己在這裏養精蓄銳這麽久,最後竟然是去砍吞靈者那種反應遲鈍的屍體?

葉婵宮道:“記得聽寧小齡的指揮,不要意氣用事出現偏差,若一切順利,下次回觀之時,我可以暫時解去你的龍骨鎖鏈。”

白藏瞳孔微豎,露出了亮芒。

她對于脖頸上的龍骨鎖鏈早就厭煩不已,畢竟項圈是奴隸的象征。

雖然覺得大材小用,但她還是同意了去砍吞靈者。

“喵嗷。”白藏回應了一聲。

接着,她的腳下出現了一面漩渦般的水鏡,白藏怔了怔,跌了進去。

……

九幽的蘇醒已是十日後的事了。

寧長久等人早已離去,前往世間留存下來的至高群峰。

寧小齡一遍遍推敲着大家商量好的計劃,哪怕計劃再完善,也總免不了擔憂。

九幽轉醒的時候,暈暈乎乎的,她揉了揉眼睛,隐約見到了一只白貓趴在前面的階梯上。

“谛聽?”

九幽輕輕喊了一聲。

白藏舔着爪子,叫了一聲,表示否認。

九幽這才清醒,“呀,原來是小白藏,你怎麽來了?”

寧小齡微笑道:“興許是我們冥國不能沒有貓吧。”

九幽這才覺得輕松了些。

寧小齡問:“九幽感知得如何了?”

九幽回憶片刻,用力點頭:“我已經數完了!”

“竟然是一只一只數的嗎?”寧小齡震驚。

九幽咬着唇,弱弱道:“放心,不會數錯的,我還給它們都編號了。”

寧小齡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白藏又叫了一聲,表示行動可以開始了。

她脖頸上的龍骨鎖鏈也松了一些,小白虎悄然蛻變,成了少女模樣。

“刀。”白藏看了一眼寧小齡。

寧小齡會意,抽出冥國的神荼之刃,遞給了她。

白藏輕盈地接過刀。

雪發銀裙的少女 優雅地提着刀刃,朝着冥殿的後方走去。

第 454 章 :姐妹

寧長久從床榻上蘇醒時,嗅到了一絲飯香。

他掙了掙似抽空了力氣的身體,四肢百骸皆似釘子,将他牢牢地釘在榻上,他有些無力地轉過頭,瞥見了趙襄兒倩麗的背影。

清豔出挑的少女穿着一條嶄新的紅白色褶裙,如瀑的秀發垂下,裙下的大腿纖挺緊繃,腰後的蝴蝶結亦紮得幹淨,無一不彰顯着青春之美。

她的身子輕盈地動着,原本瓷白的肌膚顯出了溫潤之感,少女取着一個湯勺,從身前薄冰凝成的鍋爐中勺取了什麽,輕輕放到唇邊,似在試溫度與味道。

“襄兒……”寧長久喊了一聲,喉嚨有些幹澀。

趙襄兒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有些吃驚:“這麽早就醒了?”

寧長久覺得她像是嘲諷自己,問:“你怎麽比我起得還早?”

趙襄兒道:“我想試着煮飯呀……你不是總嘲笑我飯做得不好吃麽,我要證明一下自己。”

證明确實不好吃麽……寧長久敢想不敢言,他閉了閉眼,一時間有些無法接受襄兒不僅比自己醒的早,還給他做早飯的事實。

他堅定地說道:“襄兒現在身子應很弱吧?好好歇息,我來煮飯就行了。”

趙襄兒眨了眨眼,笑容帶着狡猾的媚意,她讓出了身子,道:“那你來吧。”

寧長久深吸了口氣,勉強支起了身子,緩緩讓靈氣運轉,他正要下榻走到襄兒的身邊時,趙襄兒卻野貓似地撲了回來,坐在他的腰間,将他摁回了床榻。

“還真來?嫌我做得不好吃?”趙襄兒蹙着眉問。

“沒有。”寧長久放棄了反抗,他注視着少女的眼睛,道:“襄兒……很好吃。”

趙襄兒抿了抿側唇,看着他的臉,問:“你是不是很累了呀?”

寧長久平靜道:“半點不累。”

趙襄兒微微笑了笑,她松開了摁住寧長久的手,道:“沒關系的,三千世界無窮無限,金烏穿行其間宛若精衛填海,當然無法來到那無邊無垠的盡頭呀。”

寧長久回憶着昨夜的事,他的身子不由再生出微微的顫栗感,他說:“原來三千世界真的存在。”

趙襄兒嗯了一聲,舌尖輕輕觸過細齒,道:“一年之前,若無雪鳶所擾,我們應早已洞悉了。”

“三千世界确實強大非凡。”寧長久回憶着那場無止境的世界之旅,感慨了一句,又問:“如果襄兒真正明悟了這等權柄的力量,又會怎麽樣呢?”

“我也不知道。”趙襄兒歪了歪頭,認真道:“不過到時候,你應徹底不是我的對手了。”

“是,襄兒最厲害了。”寧長久寵溺地看着她。

不知為何,寧長久再度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前世的他在遞交回婚書時,永遠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

幸好時間溯回了十二年,一切可以重來。

只是……那真的是溯回時光嗎?

寧長久始終繞不開這個問題。

兩人說着話,趙襄兒秀鼻微動,忽然別過頭,遺憾道:“好像……燒焦了?”

寧長久艱難地擡起手,用時間權柄将其稍稍地倒流回去了一些。

燒焦的氣味不見了,但趙襄兒非但沒有感到高興,反而微怨地瞪了寧長久一眼。

寧長久後知後覺,想到這有可能是襄兒故意燒焦的——反正都是不好吃,燒焦了還可以推卸責任。

寧長久微笑道:“放心,只要是襄兒燒的飯,我無論如何都吃完。”

趙襄兒這才點了點頭。

很快,寧長久便為自己狂妄的言論後悔了。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趙襄兒煮的飯,面不改色。

趙襄兒坐在一旁,輕輕敲着棋子,自己與自己對弈着。

“當初下棋輸給了我,襄兒一直心有不甘麽?”寧長久問。

趙襄兒毫不避諱地點了點頭,道:“這些年,偶有閑暇時,我會自己與自己下棋。”

寧長久道:“三千世界裏不還有兩位侍女嗎?為何不讓她們陪你下?”

趙襄兒幽幽道:“這和我在趙國與國手下棋有何區別?她們都會想方設法故意輸給我,根本無法磨砺半點棋藝……唯有自己不會欺騙自己,所以我手執黑白子,自己與自己博弈,這樣棋力就可以加倍提升!”

寧長久聽着她的理論,心想不愧是自己的妻子,他思慮片刻,問:“那自己與自己打架,修為是不是也能成倍提升?”

趙襄兒笑了笑,拈着一枚棋子慢悠悠地放在棋盤上,“當然呀,因為修道之路本就是與自己相争的過程啊。”

寧長久若有所思地點頭,一邊贊同趙襄兒的觀點,一邊将飯悄悄地收攏走,破碎虛空,傾倒了進去。

他走到趙襄兒的身前,也拈起棋子,與她對弈起了殘局。

“吃完了?”趙襄兒問。

“嗯。”寧長久象征性抹了抹唇。

“好吃麽?”

“嗯……總之是令人懷念的味道。”

寧長久随口答着,兩人下起了棋,趙襄兒的眉頭越蹙越緊,接着,如當年皇宮中一樣,棋子落地的聲音清脆響起。

“我不小心碰翻棋盤了哎……”趙襄兒略帶歉意道。

寧長久溫柔地看着她,“沒關系。”

說着,他運轉時間權柄,棋局又恢複如初。他對着趙襄兒做了一個繼續的手勢。

趙襄兒臉上的歉意瞬間無影無蹤,棋盤上的戰鬥演化成了棋盤外的戰鬥。

仙閣中雲絮紛飛。

待到陸嫁嫁與司命到來時,清晨已經過去,三千世界中光芒明亮,透過世界的壁向外望去,則是一片蒼黃的色彩。

司命走到寧長久身邊,眯眸看他,道:“被小老虎欺負了?”

寧長久道:“已經虎口脫險了。”

陸嫁嫁道:“看來夫君是遇到是對手了?”

司命譏諷道:“你當人人都像嫁嫁這麽不中用?”

陸嫁嫁耳垂微紅,輕哼着別過頭,“說得你多厲害似的。”

清晨友好的問候裏,獨屬于他們的兩日終于過去,四人圍坐下來,開始商量今後的事。

“下一個月,我們将會劃過朱雀星,也不知朱雀神國會不會開啓。”陸嫁嫁擔憂地說。

“應該不會。”寧長久推測道:“暗主因其巨大所以意識遲緩,但當初雷牢月過去時,它沒有點亮雷牢星。這說明暗主是有判斷力的,這個判斷雖然很緩慢,但顯然它很清楚究竟誰是叛徒。”

趙襄兒同意他的看法:“我也覺得朱雀神國不會開啓。”

“朱雀之後是冥猙……”陸嫁嫁掰着手指頭算着。

“冥猙是殘餘神主中的最強者,我若是暗主,應會想方設法将注都壓在它的身上。”司命說道。

“最令人擔心的是,我們至今不知道,冥猙神國的具體方位。”趙襄兒指出了殺死冥猙的關鍵。

寧長久說:“師尊說過,冥猙神國應在至高之山上。”

趙襄兒疑惑道:“真正的昆侖仙山早已崩塌,世間何來至高之峰?”

寧長久搖了搖頭,如今冥猙神國畢竟沒有開啓,一切的讨論都只是猜想。

“也不知聖人可以支撐多久。”陸嫁嫁望向了高遠的天空,擔憂道:“人類歷了幾場大戰,百廢待興,留給我們的時間并不多,哪怕是五百年前數百位五道修行者反天的盛況,恐怕都無法複制吧。”

寧長久直接給出了答案:“八年。聖人應還能支撐八年。”

陸嫁嫁蹙眉,旋即明白了過來……他前一世便死在二十八歲,那是八年之後,是第三次獵國之戰的終末之日,也是師尊早已決定的決戰之日。

寧長久繼續道:“夜除也說過,我二十八歲的時候,有必死之劫,我只要還置身在命運的光錐中,便無法超脫。八年之後,很可能是世界的節點。”

他說這話的時候并無悲傷的色彩,仿佛在說,自己必将從那光錐中超脫出去。

但至于究竟該怎麽做,他依舊沒有明确的答案。

穿着褶裙的趙襄兒低着頭,似在思考着什麽。

陸嫁嫁注意到了她情緒的變化,輕聲問:“襄兒,怎麽了?”

趙襄兒擡起頭,道:“我還在想三千世界的事。”

“三千世界?”陸嫁嫁與司命還不知道此事。

趙襄兒看了寧長久一眼,然後将關于三千世界的秘密輕聲說了出來。

“竟可這樣……”

“襄兒真是淩駕一切之上的名貴之器呀。”

陸嫁嫁與司命紛紛贊嘆。

趙襄兒捏着拳頭,道:“我說的重點是空間權柄!三千世界,那個……嗯……那只是佐證而已!”

寧長久問:“襄兒又想到了什麽嗎?”

趙襄兒點點頭,道:“我聽你與雪瓷說過,你還有一世……”

“嗯,此事我隐瞞了你許久。”寧長久低下頭,略帶歉意道:“三年之約時,我不知該如何解釋此事,後來我們分別太久,亦沒有機會告訴你。”

但他也不需要多餘解釋什麽了,在襄兒坐鎮三千世界時,她便通過水鏡知道了。

陸嫁嫁在一旁告狀道:“他不僅還有一世,還在那一世裏拒絕了你的婚書。”

寧長久看了陸嫁嫁一眼,感慨着嫁嫁都這般膽大包天了。

“拒絕我的婚書?”趙襄兒咦了一聲,她盯着寧長久,冷冷道:“你果然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呀。”

寧長久想要辯解,趙襄兒也懶得聽他解釋,擺了擺手,道:“算了,以後再與你算賬!”

寧長久揉了揉額角,無奈嘆息。

趙襄兒繼續道:“那份婚書,或許并不重要。”

寧長久立刻表明立場:“我覺得很重要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許插嘴!”趙襄兒深吸一口氣,惱道:“我的意思是,你當時拒絕了婚書,師尊也并未勉強,說明那份婚書,無論你答不答應,對于師尊而言,都并不重要。”

寧長久輕輕點頭,同意她的看法。

他們前世便有緣,師尊這樣安排,或許只是想給自己一個選擇的權利,讓他度過快樂而平靜的人生。

趙襄兒繼續自問道:“那師尊與朱雀交易,以生命權柄将我神魂複蘇,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司命絞着手指一同思考着,她明白了過來:“如果說關于襄兒的出生,是師尊與朱雀神的一場對賭,那她們所賭之物,應是同一樣東西!”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陸嫁嫁後知後覺道。

趙襄兒颔首,道:“是的,我覺得她們都想擁有三千世界。朱雀空有我的神魂,卻無法将其中的力量占據,而師尊有生命權柄,可以将我複蘇,獲得重新開啓那份力量的機會,所以關于我這個‘賭注’,師尊與朱雀是互補的,她們想要得到的,應該皆是我體內的,演化出了三千世界的空間權柄之力。”

寧長久道:“所以襄兒的成長道路上,朱雀一直在想方設法讓九羽接近你,取代你,而師尊則動用着不可觀的力量護你長大。”

“嗯。”

趙襄兒端坐在雲桌旁,垂下眉,回想着自己的一生。

她從小時候活到今天,原來都是在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上行走,吃人的怪物躲在叢林裏,惡毒的獵手僞裝成她的影子,乖巧地跟在她的身邊,而守護者亦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伴随她從懵懂無知一直到慢慢長大。

趙襄兒不再是那個無比仰慕‘娘親’的少女,她終于漸漸明悟了一切。

趙襄兒看着寧長久,道:“所以說,前一世的最後,究竟是誰得到了三千世界的權柄?”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前世的我知道的很少。”

趙襄兒嘆了口氣,埋怨道:“你前世怎麽這麽呆呀?你要有現在一半聰明,估計都在不可觀稱王稱霸了。”

寧長久笑道:“要是不傻,又怎麽會拒絕襄兒的婚書呢?”

趙襄兒別過頭去,不理他。

“時間、命運、空間……”

司命揣摩着這三個權柄,梳理着思緒,隐約明白了什麽,卻沒有形成具體的、完整的想法。

她們繼續商量着以後的事。

今後的日子裏,寧長久依舊是殺死國主的主力,而她們這樣真正頂尖的仙人,也将集中撰寫秘籍,研制煉丹之法,開鑿地脈挖掘靈氣,并加速其過濾與産生,為接下來的八年裏,人類修真者爆發式的成長奠定基礎。

壓迫在人類修道者身上的鐐铐已經破除,入玄至五道之間已然暢通無阻,待到世界修複完成,這樣爆發式的增長将真正開始。

當然,他們如今首要的敵人,還是兩個月之後的冥猙。

“在冥猙神國初開之時,我們一定要最快速地得知其位置,不可給他任何喘息的時間。”寧長久說:“所以在那之前,我們要封鎖人間所有的高峰。”

“封鎖所有的高峰?”

“嗯。”寧長久道:“在那些高峰上留下印記,神國開啓時,印記便會被觸發,為我們知曉。”

司命提出疑問:“哪怕能感知印記被觸發,我們也沒有辦法立刻趕到呀。”

趙襄兒立刻道:“有辦法。”

她指尖微翹,道:“三千世界可以快速地橫跨世界,先前孤雲城一行我已展示過了的。只是每使用一次,耗損都很大,孤雲城一行後,三千世界很長時間都沒有恢複,不過……不過今日我發現,這方世界比之過去,似乎生動了許多。”

陸嫁嫁與司命看向她的神情都有些奇怪。

“不要多想!”趙襄兒兇巴巴地說:“三千世界的恢複,得益于我艱苦卓絕的修行……總之,冥猙神國開啓之前,三千世界應能再度啓動。”

寧長久點頭。

他知道冥猙強大,亦不會輕敵。

大致的事已商量完畢,他們推算着日子,想着惡的信應該也已交到幽冥古國了,飼養暗主的計劃也已提上日程,自己需要抽空回一趟冥國,幫助小齡去殺吞靈者。

衆人商量完畢之後,趙襄兒正欲起身,司命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襄兒,我們該談談正事了。”司命微笑着說。

趙襄兒問:“妹妹有什麽事要與我商量?”

司命将手伸至後方,攏起淡彩色的秀發,将發撩至身前,她看着趙襄兒,道:“襄兒,我這頭發……”

趙襄兒無辜地睜大了眼,道:“雪瓷妹妹的頭發很好看呀。”

司命也不委婉了,直截了當道:“師尊說你可以幫我将顏色燎去。”

趙襄兒小貓般笑着,道:“這是求我的語氣嗎?”

司命微微轉過頭,發現陸嫁嫁與寧長久都在看着自己,她秀靥微紅,也不想當着他人的面求人,只是幽幽地注視着趙襄兒。

趙襄兒捉住她的手,拉至身前,接着,少女在司命疑惑的目光裏,在她的掌心中不斷寫着‘十’字。

司命立刻明白了過來,表面的情緒可以控制,可內心的情緒無法隐瞞,一頭長發漸漸換了顏色。

“襄兒……姐姐。”司命盯着趙襄兒,認認真真地喊了一聲。

趙襄兒這才收回了手,她揉了揉司命的發,道:“稍後雪瓷妹妹要聽話哎,要不然我怕我失手将頭發燒去了。”

司命選擇了隐忍,輕聲道:“嗯,知道了……”

趙襄兒與司命進了裏屋。

雲朵彙聚成桶狀,其間很快擠滿了清澈溫和的水,黑色的神袍堆疊一側,司命雙臂交錯胸前,慢慢沒入水中,趙襄兒将她的發盡數浸透,防止鳳火傷她,這才伸出玉指,于指尖凝成火焰,一绺一绺地為司命洗去發上的色彩。

淡淡的彩色褪去,其間包裹的銀白色再度顯露了出來,仿佛司命也在慢慢褪去塵世沾染的喧嚣,漸漸變回孤坐鹓扶神國的神官。

趙襄兒時不時以言語挑逗她,觀察着發色的改變,司命雖一臉清冷的模樣,卻也能分明地感受到趙襄兒的動作是細膩的。

待到淡彩色的長發變回銀白,趙襄兒輕輕舒了口氣,道:“以後雪瓷妹妹可以繼續大膽地口是心非了哦。”

司命看着那熟悉的銀發,淡淡地笑了笑,道:“多謝襄兒姐姐。”

趙襄兒故作訝異:“你剛剛說什麽呀?”

司命閉上眼,将大半個身子浸泡在水中,又重複了一遍:“謝謝襄兒姐姐……”

寧長久與陸嫁嫁在外面飲着茶,推敲着之後種種計劃的細節。

“當初金烏神國裏,我們同鑄了八十一劍,其間還有很大一部分流落人間,如今嫁嫁已成了神劍共主,是該将它們收回來了。”寧長久道。

那八十一劍本就是為了擊敗神主與暗主而設計的,其中一部分成了修道者的劍靈同體,但更多的依舊出于無主的狀态,金烏神國重建,這些霜刃未曾試的名劍也該歸來了。

陸嫁嫁點頭道:“嗯,近來我有在籌劃此事的。”

寧長久笑道:“嫁嫁越來越聰明了,看來無需夫君太過操心了。”

陸嫁嫁也笑了起來,她看着寧長久的臉,問:“你怎麽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寧的?”

寧長久如實道:“今日提前了前世之事,我便又忍不住多想了。”

陸嫁嫁問:“還是在想那個問題嗎?”

寧長久點頭道:“是的。”

之前他們曾經聊過,為何時光倒轉十二年,自己不在不可觀中,而是成了寧擒水身邊的小道士。

粥燒糊的時候,倒流片刻時光,只會回到還未燒糊的時候,絕不會出現米還在稻田裏未被收割的情形。

這真的是時光回溯麽?

還是說……上一世的末尾,師尊将整個時空都改變了呢?

寧長久想着這些。

開門聲響起,趙襄兒與司命一同從裏屋走出,司命對着寧長久清豔地笑了笑,銀發墨袍的女子恢複如初,她面容清幽靜美依舊,好似神殿中深藏的古畫。

趙襄兒穿着褶裙,踩着雪絲白襪,臉上始終噙着微笑,明明有着神女的儀态,卻像只藏着壞水的小妖精。

“雖然雪瓷姐姐現在更好看一些,但我還是懷念以前的樣子。”陸嫁嫁看着她,柔柔地笑道。

司命淡淡道:“要不然讓襄兒姐姐也給你染上發色?”

趙襄兒也望向陸嫁嫁,道:“嫁嫁姐需要嗎?”

陸嫁嫁連忙搖頭,她才不希望自己的小心思暴露在陽光下。

寧長久聽着她們的對話,訝然發現,一條嶄新的姐妹鏈循環不知不覺間形成了……

三千世界裏,一段短暫而溫馨的時光後,她們将一同前往白雪皚皚的人間。

……

……

(感謝書友血羽菌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支持~麽麽噠)

第 453 章 :三千世界鴉殺盡

西國的盡頭被晚陽的輪廓填充着。

司命與陸嫁嫁悄然隐去,寧長久與趙襄兒回到三千世界看日落時,世界寂靜得好似只有他們兩人。

三千世界是被橘紅色光盈滿的泡沫。

他們飄浮其中,身體感受不到重量,像是水中徜徉的鯨類,優雅地起伏着。

趙襄兒披着長發,此刻,她換去了羲和的凰裙,穿上了那襲‘千褶香’。

這是她偏愛的衣裳。

名貴舞裙半露玉背,單薄地貼着肌膚,上身是細細繡着金花的白裳,雪白的緞帶簡約地束着纖細腰肢,其下是山茶花般層疊的裙擺,柔軟的面料交錯着鋪開,将優雅與端莊融為一體。

這是當初趙襄兒手持蒼鸾與寧長久比劍時的衣裳,彼時的她立在殿中,婉約提劍,好似盛裝華服的絕代歌姬。

今日少女連繡鞋都未穿,只裹着極薄的冰絲長襪,她輕輕踩踏虛空,動作輕盈似歌姬撩動琴弦的指。

寧長久的白衣與之一同飄舞,他牽着她的柔軟的手,看着少女的側顏,總能出神良久。

兩人的身影悠悠停下。

“這裏就是三千世界的中心了。”

趙襄兒正對着巨大的落日,如此說。

世界在落日的映襯下宛若一個宏大的王國,他們身處其間,則顯得無比渺小。

趙襄兒念頭微動,一朵雲飄了過來,他們一同坐在雲上。

寧長久看着這個神秘而無垠的世界,問:“這是朱雀以權柄打造的世界麽?”

趙襄兒搖了搖頭,道:“起初我也以為這是朱雀以權柄捏造的世界,但我現在愈發覺得,它就是我的。”

寧長久看着她,問:“這是襄兒的能力麽?”

趙襄兒道:“也許是能力的一部分吧。”

“一部分?”

“嗯,最近與你相逢,接觸,我想起了越來越多的事。”趙襄兒緩緩回憶了起來,“很多很多年前,你說我身體裏孕育出了真正的力量,只是當時的我還未能掌握它。”

寧長久搖頭道:“我記不清了。”

他的轉世次數遠超過趙襄兒,記憶的磨損要嚴重很多,縱使兩人的相逢是一把鑰匙,也未必可以打開所有鏽跡斑斑的鎖。

趙襄兒遺憾而愧疚道:“然而,直到我最後輸給朱雀,似乎也沒能覺醒真正的力量。”

寧長久笑道:“前世的襄兒可真柔弱呀。”

趙襄兒咬着牙,道:“雖然你說的是實話,但這裏是三千世界,你說話可要當心點了。”

寧長久微笑道:“殿下,你繼續說。”

趙襄兒輕輕嗯了一聲,道:“總之,我感覺這份力量,與真正的空間權柄有關。”

“空間?”

“嗯。”

空間的權柄有許多種,九嬰猰貐也掌握着空間,但那種空間是絕對的空間,與趙襄兒所說的似乎不同。

她所認知到的空間,是一個玄之又玄的,與時間一同構築的相對時空。

“你覺得神主的權柄是根據什麽形成的?”趙襄兒忽地問起此事。

寧長久與陸嫁嫁讨論過此事,他回答道:“我猜想是根據那位神主最強烈的渴望,譬如六耳猕猴的權柄是鏡子,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弱小,要成為舉父那般強大的神明,唯一的捷徑只有複制,于是暗主賜予了它‘鏡子’。”

趙襄兒颔首道:“我也有類似的想法,我覺得這很有可能是權柄形成的主因。”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趙襄兒亦注視着他,“朱雀的權柄是‘世界’。”

寧長久神色微動,“她渴望世界?”

世界……

寧長久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想要的是三千世界?”

趙襄兒重新望向了夕陽,三千世界在夕陽中顯得溫和。

“當初我輸給了朱雀,朱雀想得到我有關于‘三千世界’的能力,但出于種種原因,她無法篡奪。”趙襄兒說出了她的猜想:

“這些年,她似乎一直在渴望這份力量,所以她與師尊做了交易,讓師尊以‘生命’權柄将我複生,又以九羽作為我的後天靈,她希望以朱雀幻境激發我的潛能,讓我親自覺醒三千世界之力,然後再讓九羽将這份力量搶奪過去。”

寧長久微笑道:“但朱雀顯然低估了這一世襄兒的力量。”

趙襄兒搖晃着腿兒,螓首輕動,道:“是師尊救了我,要不然走出朱雀幻境的,可能就是九羽,而不是我了。”

三千世界的風吹來,少女的千褶香在風中搖晃。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道:“沒關系,襄兒只要神魂不滅,我總能找回你的。”

趙襄兒抿了抿唇,看着他,幽幽道:“你邀我來看夕陽,一直看我做什麽?”

寧長久道:“夕陽固然很美,可風景總是在對比之後失色的。”

趙襄兒雷厲風行地從身邊抓起一團雲,揉棉花般将其揉起,握在手中晃了晃,道:“再敢拿花言巧語哄我,我就将這個塞進你嘴巴裏!”

“哪裏是花言巧語。”寧長久無辜道。

“我才不相信你。”趙襄兒冷冷道:“先前在金烏神國,你怎麽欺負我的?我都二十歲了哎,你還打我……哼,和前世一樣,真是一脈相承。”

寧長久驚訝道:“我前世就這樣了嗎?”

趙襄兒手指作板栗狀敲他的額頭,道:“難道你對你的道德還有什麽不切實際的期望嗎?”

寧長久道:“我記得我前世待襄兒很好的啊。”

趙襄兒已經開始揉起拳頭了,她才不管好不好。

寧長久識趣地投降。

巨大的夕陽在遠處緩緩沉落。

兩人不自覺地追憶起了往事。

他們從老狐貍出世說起,說到皇城的日暮殘陽,說到三年之約,孤舟上的魚,梧桐上的鳥,一切都恍然還在昨日。

“其實,我記憶最深的是那天……我們從山頂看日出下來,趙國下起了大雨。”

“嗯,襄兒的朱雀紋身很美。”

“……我是說我們一起行俠仗義的事哎。”

“我也記得呀,你讓我喊你姑姑。”寧長久說。

“……你怎麽記憶點都這麽奇怪呀!”趙襄兒揮舞着小拳頭,兇巴巴地看着她。

寧長久眸光悠悠,笑道:“我什麽都記得啊,那天下着大雨,我抱着你在雨裏跑,說要去找雲的邊緣,那是大雨下不到的地方,後來我們沒有找到,便一起跑回了皇城。”

趙襄兒輕輕嗯了一聲,那時她與寧長久躺在宮殿柔軟的地毯上,渾身被雨水盡頭,又澀又冷,心中卻是暖的,也是那一刻,她決定要嫁給他。

“我們當時還簽下了忤逆之約,說好要一起對抗命運。”趙襄兒回憶道。

“嗯,你那時候只穿着一件單薄的白裳。”

“……”趙襄兒瞪着他,咬牙切齒道:“你記性确實不錯。”

寧長久驕傲道:“當然,我們當時還下棋了……”

趙襄兒用拳頭堵住了他的話語。

千褶香裙外,雲絮四散,趙襄兒将他摁在雲上,分着腿坐在他的腰間,居高臨下地威脅着他,寧長久在未婚妻的拳頭下乖乖服軟,不再提那些舊事。

遠處,夕陽只剩下小半個圓弧了。

趙襄兒忽然捂住額頭,眉尖細細蹙起。

隐隐約約間,她似乎覺得,過去也發生過類似的場景。

少年熟悉的聲音隔着時空遙遠飄來。

“羲和是最太陽神國乃至整個人間最名貴的器。”

“器?我……是容器嗎?”

“當然不是,羲和是女相,相這一詞本就有心胸寬廣之意,羲和更當是包羅萬象的。”

“嗯?你到底在說什麽呀?是那所謂的三千世界嗎?我一點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呀。”

“它的存在是體現在方方面面的,我能感受到……”

“……”趙襄兒揉着額頭,呢喃道:“名貴之器?”

寧長久起身,環住了她的腰肢,擔憂道:“襄兒怎麽了?”

趙襄兒道:“沒什麽,總想起一些前塵往事而已。”

寧長久問:“襄兒是為此困擾麽?”

趙襄兒搖首,道:“沒有的,嗯……只當是在看他人的故事吧。”

寧長久看着她,平靜道:“嗯,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趙襄兒也看着他,他們靠得很近,鼻息相萦。

“太陽要落山了。”趙襄兒忽而輕聲。

寧長久握着她柔軟的手,五指相扣在一起,他輕輕開口:“一年前……”

趙襄兒卻伸出了另一只手,以指抵住了他的唇,直截了當道:“願珠聯璧合?”

寧長久微微一笑,将她另一只手也握在一起,微笑道:“永結同心。”

趙襄兒臉上的溫柔之色卻淡去了些,“永結同心?”

寧長久告饒道:“襄兒明日再算舊賬吧。”

“哼,反正你也跑不了。”趙襄兒暫時饒過,不追究婚書上‘永結同心’四字一事。

兩人十指相扣,張開了手。

身下的雲消失了。

三千世界裏,他們就這樣自由地下墜。

狂風随着高速下墜湧起,少年的衣裳與少女的裙擺一同翩然飛舞,皎潔美好。

他們的面頰幾乎相貼,長發也似揉在一起的海藻。

他們從世界中心墜下,落到花草間,然後墜入花的世界,花的世界裏別有洞天,亦是無垠而完整的,他們便又墜入沙塵的世界裏。

十指相扣的兩人時而翻轉着,趙襄兒執意要在上面,寧長久拗不過她,便平靜地仰面朝天,看着近在眼前的眼眸。

這是一場筆直而無止境的墜落。

這種無拘無束的墜落裏,他們感受到了難喻的自由。

趙襄兒看着少年好看的臉頰上清澈的眼眸,注視片刻,竟有一種自己是在墜入對方眼底的感覺。

她的臉頰亦微微發熱,這些溫度又被迎面而來的風悄悄帶走。

世界在餘光中高速地移動着,好似線條組成的。

花朵、沙塵、水花、樹葉……萬物的經絡中都藏着世界,這是真正的無底洞。

“以前,朱雀對我說,務必要完璧歸趙。”趙襄兒迎着風,檀口微張,道:“當時我以為,那是因為神女務必白璧無瑕。”

寧長久問:“那現在呢?”

趙襄兒回答:“我覺得她是在害怕。”

“害怕?”

“嗯。”

“朱雀在害怕什麽呢?”

“我哪裏知道呀……”趙襄兒道:“不過,或許有什麽秘密,要我們真正在一起才能揭開。”

寧長久微笑道:“所以說,我是鑰匙,襄兒是鎖芯嗎?”

趙襄兒淡淡一哂:“你哪裏配比作鑰匙呀?鑰匙與鎖可都是互為唯一的,而你……哼。”

太陽徹底墜下,橘紅色的光不再寵溺地撫摸他們,黑色的夜溫涼地籠罩了下來。

他們停在一條溪谷旁的花海裏,那是三千世界裏虛假的花海,揉碎之後便化作飛揚的雲氣。

他們一同躺在其中,仰望着無窮高的夜空。

趙襄兒從花海中起身,她走到溪水旁,撩起了繁複的裙擺,指尖沒入肌膚與雪白薄襪的縫隙裏,纖足輕擡間将其剝去。

少女的小腳完整地承着月光,玲珑剔透。

她好似不是太陽的女神,而是月光的精靈。

寧長久從身後擁住了她,少女發的清香在鼻尖萦繞着,她輕輕揮手,薄襪入水,如雪融其中,逐流而去。

花海溪畔,少年少女耳鬓厮磨着。

“襄兒,今夜,就由我們揭開這個秘密吧。”寧長久輕聲說。

千褶香裙背後的蝴蝶結,就此松開。

……

趙襄兒閉上了眼眸,她緩緩地躺下,身上似有溪流淌過。

時光也靜靜地繞過他們的身側。

趙襄兒看到,許多年前的太陽神國裏,尚且清稚的她似誕生沒有多久,她跪在一顆巨大的火球前,身邊立着一個少年。

“我也是從這裏降生的嗎?”少女問。

“嗯,這是我們的蛋殼。”少年看着太陽,說。

少女的手觸碰着太陽的表層,毫發無損,只覺得溫暖:“那我們是兄妹嗎?”

“不是。”少年回答:“我們不是伴生的,我們只是同為太陽的子民而已。”

少女哦了一聲,她歪着頭看着太陽。

“我感覺,它賦予了我什麽。”少女輕輕說:“那……像是一朵花。”

“花?”少年有些疑惑。

“嗯。”她點頭。

少年沒有追問,只是道:“這個世界上,只有兩樣力量,是真正強大的。”

“什麽力量?”

“時間與空間。”少年說。

少女并未聽懂,她只是默默記下。

“與我走吧。”少年伸出手。

“走?去哪裏呢?”少女問。

“去構築屬于我們的神國,追尋屬于我們的力量,我們是太陽的子民,亦是光明的神明,我們将永遠在一起,永遠地前行,這是無止境的約定,直到光芒消逝的盡頭。”

“永遠在一起?”跪坐在太陽之前的少女回過頭,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好。”

永遠在一起……

千褶香鋪在花海上,流水在耳畔鳴響。

少女仰起頭,鋪開了發,她纖薄的唇顫着,黑白分明的眼眸裏,星空宛若流螢。

寧長久溫柔地擁着她。

前世的記憶與今生的感知就這樣一道占據了她。

雪白的花海間,有幾朵染上了鮮紅的顏色。

這一刻,趙襄兒口中‘名貴的器’成了真實,換而言之……那也該名為三千世界!

亦或者說,是三千世界能力的體現之一。

當年的自己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感知,才篤定少女的身體裏藏着有關于終極的空間權柄的力量。

寧長久的‘金烏’飛入了三千世界裏,深深地沒入其中。

這是金烏從未有過的感覺。

這明明是一個單一的世界,但金烏每一次進入,卻都有截然不同的感覺,仿佛一個單一世界裏,藏着大大小小三千個绮麗的洞天世界。

金烏飛入第一個世界裏。

那是一個火熱的世界,世界中流竄着無止境的火,火焰将金烏緊緊地纏裹,每一道焰芒皆像是少女熱情的手,牽着他飛往深處,火焰凝成的道路越來越窄,巧笑嫣然的少女雙手負後,立在道路的盡頭,露出了純淨的笑。

金烏遠去,再度進入世界時,火焰消失不見,他像是擠入了一個小巧的溫泉裏,泉水中似有溪流圍繞着他淌過,也似有小魚前來嬉戲似地啄食,少女披着薄薄的浴衣坐在泉眼邊,雙足滌水,靜靜等待。

金烏再度離開世界,轉眼複又進入。

他在三千世界中穿梭着。

那是真正絕美的世界。

這一次,他似有來到了流霜飛舞的秋夜,前方亮着篝火,少女靜靜地坐在篝火旁,呵着手,微笑着看他。

每一個少女皆是趙襄兒的模樣,她們就在三千世界的盡頭等待着。

金烏振動着翅膀去尋她,到世界的深處時,溫潤的世界便會抗拒他的進入,三千世界的四壁随之收攏,變得緊窄難行,而少女又總會伸出手抓住他,他們牽着的手像是漩渦賦予的強大吸力,讓金烏可以突破障礙來到她的面前,三千世界就在這樣緩緩的蠕動裏推送着他們前進,送往最後的秘密之地。

三千世界裏衆香曼妙,它随着少女的身形翻覆、颠倒,以豔麗的姿态面對着塵世,金烏來來往往飛進飛出,與其說那是金烏神雀,不若說是一只銜着花蜜的蜂。

它飛得越快,世界也就變化得越快。

那些世界裏,有的宛若木棉開滿的松軟泥地,有的宛若雪蠶織出的繭房,有的宛若凝為實質的白雲世界,有的宛若軟化了的玉石王國……

這種美莫說是千年,哪怕相擁萬年也無法看見。

“原來,這也是三千世界呀。”寧長久看着少女的眼眸,她的眼眸中似也藏着一個星火動人的世界。

少女也飽覽着三千世界的美,少年的金烏将這種美凝作真實的情感,描幕了出來。

她對這樣的美亦是相見恨晚的,于是那薄而翹的唇也變作了樂器,發出了青春動人的哼吟。

“嗯,三千世界。”趙襄兒望着夜空,道:“也或許不止,那是三千千,三千千千的世界,你,可以數一數。”

寧長久柔和道:“難怪朱雀要你完璧歸趙,當時的你并不知道三千世界的存在,而一旦我們真正成親,你便能發現三千世界存在的佐證,并恢複一部分記憶。這不是朱雀想看到的,她想要讓九羽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将你取而代之。”

趙襄兒道:“再見到朱雀,我不會輸了。”

寧長久道:“我也不會再讓你獨自一人面對危險了。”

趙襄兒問:“如果三千世界的力量是空間權柄的終極,那它能實現的,究竟是什麽呢?”

寧長久道:“等你真正覺醒那份力量時,許就明白了。”

趙襄兒輕輕嗯了一聲,道:“讓金烏再飛得快一些。”

寧長久問:“襄兒的世界撐得住麽?”

趙襄兒傲然道:“世界是不朽的,只怕金烏頹敗。”

“好。”寧長久應了一聲,同樣自信道:“襄兒也可以随時告饒,拯救你脆弱的世界。”

趙襄兒道:“哼,少說大話。”

“襄兒嚴陣以待了?”

“嗯,不必有惜花之情。”

三千世界對他徹底張開了懷抱。

白雪潰散,溪流洶湧,金烏的身影穿梭在溫柔的世界裏,像是在尋找最後的歸宿。

這是跨越千年時光的重逢。

星光籠罩着此間,陸嫁嫁與司命在遠處擡首望去,她們可以感受到,原本沉寂的三千世界似随着某位少女的心意而生動了起來。

這是漫長的夜晚。

時光緩緩流逝。

星河在上空旋轉,能夠眺望星河的時而是趙襄兒,時而是寧長久。

他們像是在進行最後的決戰,究竟是三千世界被金烏殺盡,還是金烏率先力竭,他們也不知道答案。

長夜裏,似有狂風卷過的蒲公英花田,花瓣盡數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的地平線上噴薄出了光。

好似窗簾卷起,光芒宣洩而入。

三千世界承着無數的光。

光芒占據了它們。

陸嫁嫁與司命,寧長久與趙襄兒,他們在不同的地方,朦胧地遙望着同一場日出。

獨屬于他們的長夜終将過去,但未來還遠,總蘊着無限的可能。

這是與君共寝時守望的天明。

第 450 章 :壞女人我來當

“留音石?”

趙襄兒接過了那塊石頭,石頭瑩亮剔透,內蘊紋路,好似聲音淌過時留下的細痕。

司命從趙襄兒柔軟筆直的大腿上起身,半跪在地,她用手掩着神袍的下擺,似雪仙顏染成霞色,淡彩的長發亦如火如荼。

她咬着唇,心中不甘,不曾想自己又落到這般下場,算計不成反淪為階下囚,最終還屈打成招了。

一定是最近欺負白藏欺負出了錯覺,終究是低估了趙襄兒,竟會被這種把戲騙住……

哼,現在任你叫嚣,我假意逢迎,待以後你入了門……

司命螓首微搖,立刻掐斷了念頭,心想自己都挨了這麽多打了,也該長長記性了。

“嗯,留音石。”司命解釋道:“先前孤雲城一別,趙姐姐讓我好好看着那惡人,此事我銘記于心,他在背後說你壞話之時,我便記了下來,以便姐姐決斷。”

趙襄兒看着那塊留音石,只要注入一道靈氣,留音石就會發出其中錄入的聲音。

趙襄兒倒是沒有擅動,她眸光投向前方,揮了揮手,道:“進來吧。”

三千世界最後一道門,寧長久與陸嫁嫁走了進來。

這是雲絮仙樓構築的世界。

如絲如縷的雲時而為鶴,時而為魚,時而又化作雲朵飄于長空。

世界好似一個球體,大海與天空寂靜地颠倒着,其間又有無數無根飄浮的花與微塵,每一個細部似都隐藏着一個世界,而這些世界中又隐藏着三千大千世界,皓首窮經也難窺全貌。

陸嫁嫁望着如夢似幻的世界,出神良久,最終,她的目光落到了遠處的空中樓閣上,描金龍袍的少女披着長發,坐姿優雅挺拔,遙遙地望着她,纖細的小腿沒有飾物,比雲更白皙綿軟。

司命立在她的身後,屈辱地給她揉着肩膀,蹙眉咬唇,神色哀怨。

寧長久來到了她的面前。

他看着笑意寧靜的少女,道:“皇城一別一年有餘,這其中經歷了太多事……很抱歉,遲了這麽久才來。”

趙襄兒看着他,也不由想起了那時籠罩皇城的煙火,她穿着嫁衣走過絨毯,夜色的喧嚣是頭頂彌漫的彩霧。

其後她與他相擁榻上,箭在弦上将發,正當兩人即将融為一體時,雪鳶與魚王同闖皇城,打破了良夜。

之後她在三千世界裏,偶爾瞧見他們的遠行之路,這期間發生了太多的事,回望之時總覺得已過去了很多年,但實際上,上一次雪花初落時的離別,只在一年以前。

“是啊,原來才過去了一年。”趙襄兒話語悠悠,神思飄拂。

陸嫁嫁也道:“襄兒姑娘許久不見,當初深淵之外,還多謝襄兒時常來陪我。”

“深淵……”趙襄兒思及往事,道:“是了,那時候我還時常對陸姐姐不敬,我們互放狠話似也不止一次兩次哎。”

陸嫁嫁眉目平靜,道:“是啊,當時的襄兒可兇了。”

趙襄兒微笑道:“我現在也很兇呀,嫁嫁若敢頂撞我,下場也定會是這樣的。”

說着,少女指了指身後咬着唇,一臉委屈的神官大人。

陸嫁嫁眉尖微蹙,道:“我可是你大師姐。”

趙襄兒湊近了些,道:“大師姐又如何?夢境三年嫁嫁可真威風,只可惜這裏不是不可觀,沒有師尊給你撐腰。”

陸嫁嫁不悅道:“襄兒這是也學壞了?”

趙襄兒腿兒微晃,笑意清淺:“怎麽?嫁嫁大師姐也要教我規矩嗎?”

陸嫁嫁輕哼一聲,她雖偶爾以正宮自居,但此刻身處三千世界,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好了,不許欺負嫁嫁。”寧長久道。

趙襄兒的笑意依舊漣漪似漾着,她看着寧長久,那黑白分明的水靈靈的眼眸眯起,在睫羽下散發着光。

“是麽?”趙襄兒道:“平日裏你欺負嫁嫁可比我欺負得厲害多了。”

寧長久看着那穿着漆黑龍袍的清豔少女。

許久未見,那本就極美的眉目愈發不可方物,衣袍間鎖骨香肩微露,顯出骨感,身子卻絲毫不單薄,曲線秀妍而柔軟地起伏着,舉手投足間頗有一種女帝君臨,不可一世之感。

寧長久不由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是皇城的小将軍府,她支着紅傘走來,半身是光半身是影……

“哎,出神什麽?有這般好看麽?”司命盯着寧長久,冷冷道。

寧長久輕輕擡頭,略帶歉意道:“沒有,只是想起了些往事。”

司命兇巴巴地看着他,也默默記賬。

寧長久看着趙襄兒,道:“襄兒平時裏真這般無聊,注視着我的一舉一動?”

趙襄兒淡淡道:“若不是注視着你,你平日裏這般沾花惹草,我哪能知曉呢?對吧?”

寧長久自知理虧,他沒有回答,低下頭時,恰好看到了趙襄兒放在膝上的留音石,他眉頭一皺,覺得那石頭有些眼熟,問:“這是什麽?”

趙襄兒道:“留音石,雪瓷妹妹給我的,說是有你背後說我的壞話。”

寧長久心中一凜,立刻望向了司命。

他想起來了,這是當初在羲和殿裏,司命問她,自己與襄兒誰更漂亮,他當時心想四下無人,便答了她,接着司命取出了一枚留音石,作為拿捏自己的把柄之一。

他原本想借機将那石頭取出銷毀的,可之後事情太多,便也忘了,此刻見到這石頭,心髒一抽,他看着趙襄兒望向自己的眼神,隐約覺得當年臨河城屈辱的歷史是不是又要上演了……

“這就是雪瓷姐姐說的後手麽?”陸嫁嫁在一旁問。

司命輕輕嗯了一聲,她也想過自己會輸,輸了……就用這個投誠就是,她知道自己與襄兒雖都想欺負對方,但心裏對這個姐妹是認同的,分歧只在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上。

如今她也算是一敗塗地了,便乖乖交出了留音石以表認輸。

司命又道:“嫁嫁裝什麽?我不是也給你看過此物麽?”

“啊……”陸嫁嫁櫻唇抿起,目光閃躲,“有麽?”

過去,司命确實在私下裏與她炫耀過此物,還分了些石頭與陸嫁嫁,讓她也留些寧長久的把柄,這樣他以後若還敢在外面尋其他女子,就借趙襄兒為刀,将他狠狠整治一頓。

當時陸嫁嫁雖然收下了,但她性情溫柔,也從未動用過此物。

寧長久望向了陸嫁嫁,無奈笑道:“原來嫁嫁也知道呀。”

陸嫁嫁硬氣了些,道:“還不是你自作孽?”

趙襄兒舉起那塊留音石,道:“我還未聽,就是等你來。現在你來了,一同來聽聽看當初你究竟說了什麽吧?”

寧長久道:“這有什麽好聽的?襄兒若想聽我說話,接下來的時日我可以天天說的。”

趙襄兒俏顏上始終帶着淡淡的笑,“是麽?可我偏想現在聽。”

趙襄兒向着留音石中注入靈氣。

寧長久也不願等死,他施展時間權柄,身影驟然一閃,來到了趙襄兒的面前,他展開神識幻境籠罩趙襄兒,讓其陷入短暫的遲鈍,旋即雷厲風行地下手,去奪那留音石。

趙襄兒很配合地怔了怔,但當寧長久要抓那石頭時,她的遲鈍感瞬間消失,轉而化作了得意的笑容。

她手腕一轉,留音石消失不見,她伸出空空的手,向前一推,鳳火驟然騰起,将寧長久擊退回了原地。

“這裏可是我的世界,你們三個人加起來也不是我的對手。”趙襄兒看着寧長久,幽幽道:“怎麽?想銷贓?我倒是越來越關心你背着我說了什麽了!”

她坐鎮三千世界,便如神主坐鎮神國,聖人的齊天權柄未落到此處,在這方世界裏,她便是無敵的神女。

寧長久想要再辯解兩句覓得良機,趙襄兒卻已将靈氣注入。

為時已晚。

留音石發出美麗的光華,其間細小的紋路被激活了,化作了溪水似的聲音,從石頭的質地中輕盈地淌出。

所有人都凝神去聽。

接着,大家紛紛蹙起了眉。

“嫁嫁,真的不試一試麽?這是我從鹓扶神國帶出來的石頭,舉世罕見。”留音石裏傳來了司命清媚的聲音。

“不了,留音石一物有傷信任,總覺得不好。”

“不好?有何不好的。我們夫君越來越過分了,那趙襄兒也是嚣張得很,我們到時候哪怕聯手,恐怕也要被一起欺負,不若用這留音石,讓他們惡人相磨,然後我們乘虛而入,一舉确立之後的地位!”司命循循善誘。

“不要,我與襄兒關系很好的,而且夫君也……”陸嫁嫁似很為難。

“哼,你以前不還與我說想教訓襄兒,讓她明白大師姐威儀的麽?”司命質問。

“哎,當年深淵之畔,我們雖有譏諷,還揚言要對決,可那都是氣話,算不得數的。”陸嫁嫁的聲音很輕。

“算了算了,嫁嫁膽子也太小了!讓我來想辦法教訓她吧,你可要幫我幫我保密。”司命的語氣帶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意。

“嗯。”陸嫁嫁應了一聲。

留音石內的對話就此中斷。

……

趙襄兒、寧長久、陸嫁嫁齊齊望向了司命。

司命茫然地看着他們。

“怎麽……怎麽會……”

留音石中的內容,是出乎司命意料之外的。

趙襄兒道:“雪瓷妹妹,你确定沒有拿錯留音石?”

司命摸了摸身子,道:“沒……沒有啊。”

寧長久也望向了她,質問道:“雪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司命這才意識到,當初她拿出留音石給陸嫁嫁炫耀時,似乎在不經意間将其中的內容重塑,然後将她們當時的對話錄了進去……

可是,自己怎麽可能犯這般低級的失誤呢?

司命百思不得其解。

她能不能想通已經不重要了,總之留音石的效果适得其反,明明已經投降的她又稱為了衆矢之的。

“惡人相磨,兩敗俱傷,乘虛而入?”趙襄兒問。

“夫君越來越過分?”寧長久問。

這位高傲的神官大人看着寧長久與趙襄兒一同注視的目光,下意識後退了兩步,楚楚可憐道:“我……雪兒真的知道錯了……如今大敵當前,不若我們放下私人恩怨……”

趙襄兒幽幽道:“原本六耳猕猴與你們至少要戰上三日,我以水鏡算他,讓你們一天一夜便斬了它,這兩日是我争取來的,正好可以用來教訓雪兒妹妹!”

“還能這樣計數的嗎……”司命欲哭無淚。

“雪兒對自作自受一事,可真是熟能生巧啊。”寧長久看着她,此刻的司命沒有半點神官威嚴,委屈得可愛。

司命小聲地辯解:“我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寧長久與趙襄兒已朝着她走了過去。

三千世界裏,白雲驚散。

……

仙閣中,寧長久與趙襄兒相對而坐,雲桌一側,司命披着神袍,眼眸如水,發絲淩亂,嬌唇半咬,為他們斟着茶。

陸嫁嫁也端莊地坐着,她看了眼司命,微有歉意。

趙襄兒披着龍袍,散着墨發,眉目純淨。

她以指托着茶盞之底,将盞端起,于唇口抿了抿,随後将之輕輕放下,儀态端雅。

她望着陸嫁嫁,道:“這些人都包藏禍心,還是嫁嫁最好了。”

陸嫁嫁低聲道:“因為……我是大師姐呀。”

趙襄兒微笑道:“嗯,放心,在外面的時候,我會給大師姐面子的。”

陸嫁嫁輕輕嗯了一聲,似敢怒不敢言,只是道:“襄兒真是越長大越兇。”

趙襄兒握着茶杯,道:“這是沒辦法的事,若需要一個壞女人來震住大家,那就由我來當這個壞女人好了。”

陸嫁嫁小聲提醒道:“壞女人的下場一向不好,襄兒若要執意為之,可要小心了。”

趙襄兒道:“除了清修世外的師尊,誰能壓我?”

陸嫁嫁不答。

寧長久看着少女清傲的容顏,圓場道:“大家皆是生死與共的姐妹,何必分這些呢?”

“哼,你的帳我可還沒算呢!”趙襄兒盯着他,道。

寧長久疑惑道:“我有什麽帳?”

趙襄兒從懷中取出了一本冊子,揚了揚,道:“都記在上面了。”

寧長久吸了口涼氣,問道:“我能看看上面的內容麽?”

趙襄兒将冊子遞過去,道:“嗯,也讓你瞑目些。”

寧長久接過冊子翻看起來。

他一邊翻着,眉頭越皺越緊,無奈道:“襄兒可真是關心我啊。”

趙襄兒冷冷道:“你就沒有讓我省心過!想不關心你都難。”

寧長久再度想起了臨河城時,襄兒籠罩下的恐怖陰影,這絕美少女哪怕香軟,可那拳頭卻總蘊着毀天滅地的威能。

寧長久翻看完了這本冊子,道:“這其中許多罪名分明就是強加的呀。”

趙襄兒道:“哪有強加,分明都是你的累累罪行!”

寧長久道:“在海國下棋,将對面的女子下哭,這算什麽罪?”

趙襄兒道:“沾花惹草罪。”

“啊?”

“吓哭還不算惹麽?”

“那這個呢?天榜時快速擊敗其餘女子……”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為了讨好陸嫁嫁。”

“那當上合歡宗宗主也算罪名?”寧長久悲憤道。

“當然算。”趙襄兒道:“以後這些事,都是要問過我的意見才行。”

寧長久問:“那你有什麽意見?”

趙襄兒道:“沒有呀,反正就是要問過我!”

寧長久道:“你這是無理取鬧!”

趙襄兒不悅道:“雪瓷無理取鬧,奪了我的羲和殿可以,我就不行了?”

寧長久辯解道:“哪有奪了?羲和神像在神國正中,不若我們一同去看看?”

趙襄兒道:“我才不傻,若去了你的神國,不就又要複現當年青樓之事了?”

寧長久道:“原來襄兒是對那個耿耿于懷呀。”

趙襄兒也不答,只是道:“我可不是羲和,不會對你小鳥依人,百依百順……正好,這兩日我先慢慢與你算賬,待到兩日之後,本殿下勉強願意不計前嫌,共商天下大事。”

寧長久問道:“那襄兒想怎麽樣呀?”

趙襄兒道:“與我再比試一場。”

寧長久搖頭,道:“三千世界中,我不可能是你對手。”

趙襄兒淡淡道:“莫非你還妄想贏我不成?”

寧長久雖已構建了神國,成為了金烏神國之主,可如今他終究是身處在襄兒的神國裏,按照神國法則而論,他依舊沒有勝算。

趙襄兒看上去是鐵了心要立威了。

寧長久将冊子遞還給她,柔和道:“襄兒,你怎麽光記我的罪,不記其他的呢?”

趙襄兒問:“其他?還有什麽值得記的麽?”

寧長久看着少女絕美的臉頰,柔聲回憶道:“不在的這些時日,我時常想起你的,譬如獨坐窗前時,我喜歡坐在西面,獨行河邊時,我也喜歡遠眺西邊,因為那是西面,是太陽落下的地方,你看,太陽累了一整日,散發出萬丈光芒照亮人間,但無論太陽在世人眼中是尋常的還是輝煌的,最終,它都會落到西邊休息,在地平線下度過安靜的夜。”

“所以我也經常會眺望哪裏……”

“那是日落之處,是太陽散發過光與熱之後的休憩之地。我知道我早晚會去往那裏,也知道你在看着我,在等待我。”

陸嫁嫁聽着這番話,微微失神,司命也露出了幽怨的神色。

趙襄兒同樣失神了些,她聽着寧長久柔和的話語,忍不住想起了過往同生死共患難的歲月,驕傲的眉目似被輕柔的春風吹過,稍稍撫平了許多。

“既然知道我在看你,你……你還這樣。”趙襄兒猶有怨氣。

“那是因為我……”

“好了。”趙襄兒打斷道:“我可不會被你三言兩語說動。”

說着,趙襄兒立起身,緩緩背過去。

趙襄兒慢慢褪去那身龍袍,龍袍順着香肩玉臂滑下,雪白的後頸處,更多的肌膚沿着脊線裸 露了出來,秀美的琵琶骨間,可見少女的玉背有着如何驚人的對稱之美。

“來的路上,你不是說要殺殺我的威風麽?想要家法處置我以振夫綱麽?我給你機會,若我輸了,認打認罰,可明日你若勝不了我,以後就都沒有機會了哦。”

她赤着足,緩行數步,清冷開口後,空無一物的龍袍又悠悠披上,她側過頰,挑釁似的微微一笑,頰上明明毫無粉黛,卻有着古豔的韻美。

……

……

“那趙……趙姐姐真是太嚣張了。”司命憤憤不平,道:“她這般欺負我,你也不知道幫我,如今已是如此,以後可怎麽辦?”

寧長久無可奈何道:“三千世界中,我如何勝得過她?”

司命道:“那你還貿然進來?你分明就是故意偏袒她,哼,不愧是未婚妻,感情就是不一般呀。”

寧長久道:“好了,雪兒,我答應,早晚幫你讨回場子,當你也要答應我,這次之後,別老想着欺負別人了,否則夫君也救不動你呀。”

“早晚?”司命依舊不滿道:“早晚是多少千年呀?”

寧長久安慰道:“襄兒也只是許久未見,所以發發小脾氣,等過兩日就好了。”

司命更生氣了:“你還幫她說話?!”

司命攔在他的面前,道:“總之,明日你必須贏下來!否則我與你沒完!”

寧長久道:“我會想辦法贏的。”

司命又氣餒了:“你能想到什麽辦法?這可是三千世界,你還能把她騙去金烏神國不成?”

寧長久搖頭,道:“我們身處這裏,一言一行都在她的視察之下,哪怕要動什麽陰謀詭計都很難。”

司命道:“我們去金烏神國商量不就行了?”

寧長久道:“若去了金烏神國,不就更證明我們內心有鬼了嗎?哪怕真有辦法,恐怕也會被襄兒提防,難以實施。”

司命蹙眉,悶悶不樂道:“怎麽對付這個丫頭,比對付真正的敵人還難呀。”

陸嫁嫁柔和道:“我們這只是小打小鬧罷了,襄兒獨自一人在西國看了這麽久,心中有氣也是難免的,明日我們順着她就是了,之後的大事才是最應商榷的。”

“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司命憤懑道:“而且……嫁嫁呀,你怎麽變得這般好說話了?來的路上就一直傻傻的,先前殿中她這般言語壓你,你就真的逆來順受?”

陸嫁嫁道:“我們能怎麽辦呢?”

司命嘆了口氣,道:“哎,果然指望不上傻嫁嫁。”

陸嫁嫁柔柔地笑了笑,然後道:“我想去練會劍。”

寧長久點了點頭,金烏飛出,将陸嫁嫁裹于其中。

司命沒有去修行,而是将自己關入房中,思考明日對付趙襄兒的對策。

寧長久也未進入金烏裏,他如常地打坐,開始閉目養神。

如何能贏襄兒呢……

唯一的辦法應是和當年一樣,在她沒有戒備的時候,将她納入金烏神國。

可襄兒不是雪瓷,是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反複跌倒的。

自己要怎麽做呢?

正當寧長久苦思冥想之際,金烏神殿裏,陸嫁嫁的聲音悄悄傳了過來。

第 449 章 :界碑

長劍逆風破雪,一路西行,洛河滔滔的奔鳴聲被抛在了身後。

從劍上俯瞰望去,世界好似一個黑白分明的沙盤,山川河流的輪廓蜿蜒盤繞,人間的城池是淤泥中生出的筋骨。

中土八十一城的重建已經開始,負責清理廢墟的是劍閣為首的各大宗門的修士,他們搬山倒海,填平裂縫,挪出空地,然後由一些年輕修士在老匠人們的指領下搬運材料,構建房屋。

而真正的頂尖修士,也紛紛開始閉關,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接受了改變,做好了世界回歸真實後書寫天碑的準備。

待到今年過後,整個人間應能走上嶄新的道路了。

寧長久遠遠地俯瞰着山河,虛境流動的風拂到頰面上,帶着細微的幹澀。

“你那位四師姐,前一世是怎麽樣的?”

金烏神國裏,陸嫁嫁想起那背負兵器匣的少女,抑不住心中好奇,問道。

寧長久短短地回憶了一番,前世四師姐大部分時間也在山下斬妖除魔,所見并不多。

“四師姐前世……大概也是這樣吧。”他說。

陸嫁嫁輕輕點頭,若有所思。

司命咦了一聲,立刻問道:“那同樣是兩世為人,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寧長久無言以對。

自己這一世的人生與前一世……他自我認為自己沒什麽改變,但說出來恐怕也無人會信。

陸嫁嫁也點頭道:“據說他前世還拒絕了襄兒的婚書。”

司命笑意玩味道:“沒想到前世這般鐵骨铮铮?還是說是死要面子,之後的十二年都是在悔恨中度過的呢?”

寧長久回憶前世,當初的自己在拒絕了婚約後,漫長的修道生涯裏,确實想象過,若是自己接下婚約,會是怎麽樣的故事。

過往的想象如今竟成為了真實。

寧長久神色自若,道:“人生本就因無限的可能而美,正因為前世的我安于枯燥,靜觀修行之美,這一世才能有更多時間做其他事,領略世間的其他之美。”

“強詞奪理。”

“巧言善辯!”

陸嫁嫁與司命齊齊反駁。

長劍繼續破空西行。

寧長久聽着司命與陸嫁嫁的閑聊,雙手攏袖,頗為無奈,心想兩位女子金烏藏嬌,自己就應付艱難,稍後再見了趙襄兒,自己真的能在西國全身而退麽……

前方,長空的雪花稀疏了些,劍過了北國的疆域,肆意吹卷的雪便不見了蹤影,唯有幹燥與寒冷依舊在空氣中充斥着。

陸嫁嫁隔着金烏神國眺望遠方,明明遙遠的一切在神國的水鏡中呈現,皆歷歷分明。

“孤雲城時,聽趙襄兒說,她時常會以水鏡俯瞰人間。”司命淺淺笑着,道:“平日裏我們的一舉一動,說不定都在趙襄兒的注視之下呢。”

陸嫁嫁蹙眉道:“襄兒她……有這麽無聊嗎?”

司命道:“嫁嫁是在害怕麽?”

陸嫁嫁道:“我有什麽怕的?”

司命神神秘秘道:“你們關了房門不就喜歡玩那種師徒游戲麽,這般私密之事若是落在她人眼中,不丢人麽?”

陸嫁嫁清眸一動,愣了片刻後轉而嚴厲道:“你怎麽知道的?!”

司命微微掩唇,也羞愧了起來,“我猜的啊……你不會以為我會來偷聽吧?我可沒這麽無聊!”

陸嫁嫁耳根子紅透了,她伸手去掩,生着悶氣,“等到了西國,襄兒揍你的時候,可別讓我幫你求情。”

司命胸有成竹道:“放心,那日夢境中我可無意中聽到了,西國是有一塊界碑的,過了那界碑才是三千世界的統轄範圍,除非趙襄兒言之鑿鑿地與我立下和平共處的誓約,否則我絕不會貿然踏進去。”

陸嫁嫁問道:“可襄兒就不能出來了嗎?”

司命淡然道:“趙襄兒境界雖然不俗,可若沒有了三千世界作為倚仗,哪裏會是我的對手?也對,稍後界碑之外,我可以激她一激,那小姑娘一時沖動之下說不定就主動出來了,屆時我将她狠狠鍛劍一番,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在我面前嚣張。”

司命一邊說着,眉目間淺淺的笑意似碧波玉橋間浮起的細月,她已做好了準備,勢必了要将孤雲城折的顏面親手贏回來。

陸嫁嫁道:“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呢?”

“哼。”司命道:“嫁嫁,你可知人善被人欺,尤其是趙襄兒,她那樣的人太過強勢驕傲,若不立威一番,以後這金烏神國,都未必有嫁嫁的立錐之地了。”

“有那麽嚴重麽……”陸嫁嫁看着司命肅然的神色,輕柔道:“雪瓷,你應是想多了,襄兒是很好的姑娘,不會這樣的。”

司命的玉指輕輕敲打着椅子扶手,語重心長道:“總之要防範未然。”

陸嫁嫁不确定道:“可我怎麽覺得,雪瓷姐姐越是自信就越是容易失敗啊。”

司命仙靥微冷,心中權衡,卻發現确實如此。

她也不再多言,只是緩緩起身,初雪玉瓣似的嫩足行過琉璃鏡面般的殿,她來到鏡前,神袍拂動的身影好似夜間無聲落下的雪。

臨近西國,司命開始梳理自己本就柔順的淡彩長發。

她整理着衣裳與妝容,端莊與妖豔之美在她身上揉為一體,前一次孤雲城時,她以為寧長久死在了柯問舟劍下,哭得梨花帶雨,此刻再見趙襄兒,她卻是做好了十足準備的。

寧長久看着司命間或靜心打扮,間或坐立不安的樣子,道:“明明是我去見未婚妻,為何你比我還認真?”

司命道:“見自家妹妹,當然是要認真的。”

……

劍至西國。

走遍了四樓、天榜、劍閣等中土名勝後,寧長久終于來到了這裏。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西國。

傳說中西邊有一座靈山,靈山裏奇花争妍,碧草葳蕤,有佛祖拈長生花,菩薩灑仙人露,百家講道,萬仙說法,自成一極樂世界。

但眼前的西國與中土的其餘地方并無太大差別,靈山或許也只是遙遠歷史中的童話。

金烏一閃而過,陸嫁嫁與司命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寧長久的身邊。

他們站在一棵高高的梧桐樹下,一同向着遠處望去。

此刻恰是黃昏,遙望西邊,紅日懸空将墜,大片燃燒的霞火将暮色的天空染紅,宛若火焰為鱗的鯨。

“傳說太古時期,太陽第一次升起時無比緩慢,文明在太陽升起的東方誕生,然後人們追随着太陽的腳步遷徙朝聖,在第一次日暮之時将文明之火從東往西,燃燒遍了整個大地。”

司命緩緩開口,說着典籍中記載的創世神話之一。

陸嫁嫁看着夕陽下的國度,道:“中土都快打了個天翻地覆,西國倒是安靜得出奇。”

寧長久道:“有襄兒在此坐鎮,神主也很難奈何的。”

司命冷冰冰地說:“我們萬裏迢迢而來,趙襄兒也不知道出來迎接,不懂禮節。”

寧長久道:“襄兒興許還在修行,我們也是不告而來,未事先寫封書信。”

司命更為不悅:“哼,先前還算好些,如今到了這裏,就淨幫着她說話了?”

陸嫁嫁柔和道:“夫君與襄兒久別相逢,就別處處挑刺了。”

司命捉住陸嫁嫁的手,認真道:“對待情之一敵,萬不可心慈手軟。”

“那我們……”

“我們是姐妹,不一樣。”

“哦。”

寧長久嘆了口氣,心想嫁嫁果然都是她帶壞的。

夕照将他們的影子拉長。

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下,三人向着西國走去。

隐世的三千世界裏,趙襄兒坐在雲端,遠遠地看着他們到來。

今日,她沒有穿那身奢華美麗的凰裙,而是穿着趙國皇城時漆黑描金的龍袍,龍袍裁剪得體,滿天缥缈的層雲裏,少女愈發浮凸的身體曲線清晰畢露,美輪美奂。

她安靜等待着。

行到某一處落葉堆滿的山道時,司命忽然停下了腳步。

她的眼前有一塊碑。

“這就是界碑麽?”陸嫁嫁也注意到了。

司命輕輕搖頭,道:“不是,這塊碑是新立的。”

寧長久看着司命一臉暈惱的模樣,也望了過去,發現碑上還寫着字:

“白雪不度梧桐關。”

寧長久看着一路而來的梧桐林,道:“此處應是碑上說的梧桐關了,過了這片梧桐林,應是真正西國的疆域了。”

陸嫁嫁看着司命娥眉緊蹙的模樣,問:“雪瓷姐姐怎麽了?”

司命認真道:“這塊碑一定是專門給我立的。”

陸嫁嫁道:“不要多想了,這碑文說的應是西國很少下雪,所以白雪不度梧桐關。”

司命搖頭,道:“不,這碑太新了……哼,看碑文的意思,就是不歡迎我進去了?”

寧長久立在一旁,也不說話,就看着司命琢磨着碑文,與無形之物鬥智鬥勇。

司命環顧四周,神識展開,在前方數裏處尋到了另一塊碑。

那是界碑。

“白雪不過梧桐關?”司命走過了這塊碑,幽幽道:“我便越過此碑,看她趙襄兒能奈何?”

陸嫁嫁與寧長久相視一笑,無奈地跟在她的身邊。

當然,司命也不傻,她知道先前那塊碑是故意寫給自己的,便是要她一時沖動闖入三千世界的範圍內,若她真貿然闖入了,便是人為刀俎她為魚肉。

于是真正的界碑外,司命停下了腳步。

這塊界碑上只書着西國二字,但石碑歷經風寒霜雪,古老難言,宛若被斑斑鏽跡腐蝕的鐵塊。

司命擡起頭,對着天空微微一笑,道:“襄兒妹妹,還不出來一見?”

司命清澈動人的話語裏,一道靈氣從上空悠然飄落。

寧長久望向前方。

紅日之下,衰草蒼黃的大地上,墨發墨裙,龍紋華麗的清美少女真的悄悄然出現,隔着晚陽的暮霭與他們遙遙對視,染着釉色的紅唇上勾着淺淺的笑。

寧長久望過去,很快,西國與落日都在視線中退去,唯剩下趙襄兒傾絕塵世的影,那影中帶着少女的柔與女帝的威嚴。

趙襄兒背對着夕陽緩緩走來,墨色的衣袍随風拂動,細柔的秀發映着霞光,宛若秋光裏的鏡。

不知是不是刻意為之,她的裝束與司命倒是相似的。

趙襄兒看了寧長久一眼,淡然笑後,便将目光落在了司命身上。

“孤雲城之時,雪瓷姑娘不是一口一個姐姐喊得親切麽?”趙襄兒看着司命,俏顏微笑間,話語卻轉而嚴厲:“怎麽?雪瓷妹妹翅膀硬了?”

司命看着這個比自己稍矮的少女,那宛若神主的姿容确實美得驚心動魄,令人心悸,她亦被對方的氣勢微微震懾,可她暗暗準備了一路,哪有臨場退縮的道理?

“孤雲城時,我見你萬裏而來,所以給你些顏面罷了。”司命雙手負後,平靜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可不會被你唬住了。”

“是麽?”趙襄兒看了眼寧長久,道:“你這是哪裏娶來的小妾,這般不懂規矩啊。”

寧長久假裝沒聽見,他可不會摻和這場戰争。

司命清冷道:“規矩?趙姑娘,你要教我規矩麽?”

趙襄兒淡笑道:“我看寧長久常常罰你,我還以為你真知錯了呢,看來還是要我來教你。”

司命眼眸眯起,剎那淩厲:“你果然在偷窺!”

趙襄兒道:“本殿下向來光明正大,倒是你,背着她們偷偷摸摸的,那十字刑架如今還在古靈宗靜室的地板下藏着吧?”

陸嫁嫁一怔:“什麽十字刑架?”

司命冰眸一凝,道:“你這丫頭唇兒這般薄,說話也果然刻薄。”

趙襄兒道:“你能如何?”

陸嫁嫁勸架道:“好了,夢中我們也同窗三年呢,不要為些小事傷了和氣。”

她們哪裏聽得進去?

趙襄兒道:“是了,夢中三年你就打不過我,時常要尋嫁嫁庇護。”

司命辯解道:“那是因為有奴紋在身,你占了便宜,若非如此,你這小丫頭哪裏是我對手?”

“是麽?”趙襄兒道:“弱者總會為自己的失敗尋理由,這話果然沒錯。”

秋風蕭蕭,落日蒼紅,她們就這樣隔着界碑對峙着。

司命傲然道:“曾經的羲和大神,如今的西國之主,難道只會逞口舌之快麽?”

趙襄兒淡淡道:“不若你入西國,我請你飲酒品茶,随後我們于此荒原比試一番,敗者俯首,不可再以姐姐自居,如何?”

司命的仙靥上,冷笑之意更重:“哼,趙襄兒,你當我是傻子?過了這界碑可就是三千世界的領地了,到時候不都由你說了算?”

趙襄兒微驚,道:“你怎麽知道?”

司命解釋道:“先前夢境中,你邀寧長久來西國時,可是說了此事的,怎麽,是說漏了嘴?”

趙襄兒輕輕掩唇,似在自責,她眉目微凝,氣度微兇,道:“那你想怎麽樣?”

司命道:“離開三千世界,與我公平一戰!”

趙襄兒看着界碑之界,搖頭道:“不行,你進來!”

司命雪足踩在界碑上,道:“不,有本事你出來!”

寧長久與陸嫁嫁想再勸阻一番,司命擺手道:“這是我們私人之事,不許插手!”

趙襄兒道:“神官大人,你連入西國的勇氣都沒有麽?”

司命道:“呵,寧長久說你聰慧過人,結果就用這般拙劣的激将之法?唉,襄兒呀,我之前真是高看你了。”

趙襄兒幽幽道:“我倒是從沒高看過你。”

“你!”司命輕咬紅唇,瞳孔中霜雪飛舞:“不如這樣,我們以此為界比試,若我贏了我也不欺你,你以後需敬我為長,且将我這長發之色燎去。”

趙襄兒看着她的發,道:“燎去做什麽?這頭發不是挺好看的麽?”

“住口。”司命惱道:“你這前世今生真是壞事做盡!”

趙襄兒笑了起來,道:“好呀,你要如何比試?”

司命取出一枚銅幣,道:“這樣,我們互抛銅幣,若為正面,則我出手,你挨着,若為背面,則我出手,你挨着,待誰挨不住了就求饒認負,如何?”

趙襄兒螓首微點,道:“那就依你所言。”

司命抛起了銅幣。

趙襄兒的目光落到了銅幣上,她注視着銅幣于夕陽中閃爍的紋路,一眼不眨,似在擔心司命作弊。

銅幣升到了最高處,在肉眼難察的片刻寂靜後下墜。

就在這轉折點時,趙襄兒全神貫注的一刻,司命陡然伸手,抓住了少女的手臂,在襄兒的輕呼聲中将她一把拽過了界碑的線。

司命另一只手一抓,将銅幣捏回手中。

“你……”趙襄兒回望界碑,先前太過突然,她竟沒時間施展純陽權柄。

少女神色愠怒,“你竟敢騙我!”

司命微笑道:“兵不厭詐,襄兒,這是姐姐給你上的第一課。”

司命耀武揚威地望向寧長久與陸嫁嫁,道:“這是我從六耳猕猴那學來的,人在注意力最集中時,反而是最脆弱的,如何?”

寧長久也不知道該不該誇她。

趙襄兒掙着手腕,抿唇輕哼,“你……你放開我!”

司命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嗯?襄兒姑娘先前這般高傲,怎麽一下子就撐不住了?讓我看看,高貴的太陽神女西國之主被打屁股時,會不會哭鼻子呢?”

“你敢!”趙襄兒以眼神兇她。

司命等這一刻等了許久,有何不敢?她直接在界碑上坐下,拽着趙襄兒的手腕,将她狠狠一拉,反手将這漆黑龍袍的少女摁在自己的大腿上,少女青春柔軟的軀體妙美無雙,司命欣賞着這無可比拟的美景,手掌高高揚起,狠狠甩落。

她明明反剪着對方的手,可這一擊卻奇跡般落空了。

趙襄兒身軀化作了一蓬火焰,飛快消散,然後在她面前重新化作少女模樣。

她笑容幽靜地盯着司命,道:“沒想到雪瓷妹妹還真敢啊?”

“你怎麽……”司命不解,她明明都用時間權柄鎖住對手了啊。

司命下意識起身,卻發現身子被鎖住了。

鎖住她的并非什麽法術,而是一整個世界。

趙襄兒微笑道:“當初夢境裏,我故意擡高了聲音,将界碑一事說給你聽,沒想到你還真上當了。”

“什麽?”司命蹙眉,她座下的界碑無比古老,分明就是西國的界碑啊……

趙襄兒解釋道:“這不是這塊碑原來的位置,先前你見的那塊白雪碑才是,我将西國界碑挪了數裏,移到此處。至于那塊碑……既然界碑挪走,肯定有坑留下,若刻意填上我怕你發覺,便用一塊新碑代替了。”

趙襄兒莞爾一笑,道:“你若仔細些應是能察覺端倪的,可惜你被界碑上的內容吸引了,對吧?人在專注的時候就是如此脆弱呀,這也是姐姐給你上的第一課。”

司命看着步步逼近的趙襄兒,始終動彈不得。

怎麽……

司命望向了寧長久,“夫君救我!”

話音短促,火鳳掠影而過,也不等寧長久與陸嫁嫁發表什麽意見,兩位神女便消失在了荒原上。

與此同時,落日墜下了西國,深青色的天空中,星辰閃爍。

陸嫁嫁吃驚地看着她們,道:“這……若換作是我,與她們為敵,恐怕都活不過第二天。”

寧長久嘆了口氣,笑道:“嫁嫁乖,別學她們。”

陸嫁嫁看着夜色籠罩的西國,道:“那我們現在……”

“還能做什麽?”寧長久指了指上空,那是三千世界懸浮的位置:“你雪瓷姐姐被抓走了,不得去救她回來?”

……

“我……我剛才……”

司命立在三千世界的中央,看着女子龍袍的背影,氣場跌到了谷底。

趙襄兒為首,微笑看她,“嗯?現在只剩我們姐妹兩人了,有什麽私房話放心說就是了。”

司命定了定神,卻想鐵骨铮铮一回:“哼,該說了在界碑外我已說了!”

“是麽?”

趙襄兒淡淡發問。

她向着司命走去。

很快,司命鐵骨铮铮不複,幻美的世界中響起了她的求饒之聲。

“襄兒姐姐……我,我只是與你開個玩笑。”

“別打了,雪兒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啊!不要揪……尾巴……”

“……”

“我!我有寧長久在背後說你壞話的證據!容我給趙姐姐過目,将功抵罪。”

司命忽然大聲道。

趙襄兒細眉淡掃,笑道:“這還需要證據?算了,呈給我看看。”

司命取出了一塊留音石,遞給了她。

此時,寧長久也來到了三千世界之外。

第 448 章 :大雪

十二月,萬妖城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四面八方湧來的風頃刻被寒氣同化,雪花蟲群般彙聚着,它們聚合起來,像是某個無形巨獸的血肉,其間流竄的狂風就是支撐它起伏的骨骼。

寧長久換好衣裳從妖神殿走出的時候,只見群峰皚皚,天地一白。

陸嫁嫁很早便立在窗口,眺望雪景。

異鄉下雪的日子裏,她總不由回憶起了天窟峰清修的歲月,往事湧上心頭,她恍然發現,四年前的自己尚在紫庭境門口苦苦徘徊,昨夜竟參與到了對神主的獵殺裏。

碎雪從窗外飄進殿內,襯女子姿影愈發清冷。

司命沐浴之後也從深殿的黑暗裏緩緩走來,淡彩色的長發濕漉漉地散着。她一邊行走一邊合上衣襟,漆黑的衣裳宛若遮蔽白雪的夜,唯有鎖骨玲珑可見。

她走到陸嫁嫁的身邊,與她一同眺望窗外。

萬妖城一夜之間盡是玉樹瓊花。

“小嫁嫁又在想什麽呢?”司命雙手搭在她的肩上,微笑着問。

“你才小!”陸嫁嫁淡然道:“快給大師姐請安,否則本門戒律伺候了。”

司命佯作害怕,微微退了半步,真的柔柔一福,陸嫁嫁雖知她是裝的,可那副模樣實在我見猶憐,她連忙扶住了司命:“好了,別鬧了,今天還要趕很長的路呢。”

司命微笑道:“是啊,要去西國了,若不算夢中,嫁嫁與趙襄兒應是許久未見了吧?”

陸嫁嫁輕輕點頭,想起了漆黑描金龍袍的少女,她的微笑在記憶中始終幽豔。

上一次見趙襄兒還是皇城之外,朱雀侍女萬裏而來,那也是一個雪天……

司命低聲道:“不如我們聯手謀劃一番,等見了趙襄兒,給她一個下馬威。”

陸嫁嫁蹙眉道:“我與襄兒關系很好的,你少挑撥離間。”

司命淡淡道:“等去了西國,嫁嫁獨守空房的時候,可就未必這樣想了。”

陸嫁嫁冷哼道:“你與寧長久一同在樓上時,我不也在下面為你們煮飯吃?”

司命咯咯笑道:“難怪那日的飯有些酸溜溜的。”

陸嫁嫁忍無可忍,“你……讨打!”

窗邊,兩人象征性地互換了一番招式,結局自然是發起戰鬥的陸嫁嫁落敗了。

自己兇她還讓她擊敗了……太丢人了。

陸嫁嫁愈感委屈,悶悶不樂地坐在窗邊。

寧長久合衣而出,看到窗邊賞雪的陸嫁嫁,問:“嫁嫁怎麽了?雪瓷又欺負你了?”

陸嫁嫁瞥了眼司命,告狀道:“嗯,雪瓷妹妹越來越沒大沒小了,你該好好管管她了。”

寧長久看着司命,佯怒道:“雪兒好大的本事,竟敢欺負嫁嫁!”

司命不以為然,反而略帶驕傲道:“欺負陸嫁嫁算什麽本事?”

陸嫁嫁更生氣了,仗着寧長久撐腰,小老虎般撲了上去。

清晨,三人松動過了筋骨後,終于于風雪中啓程。

“對了,柳希婉柳姑娘呢?她怎麽沒有跟來?”陸嫁嫁朝着殿內張望了一番。

寧長久道:“距離下一個神國開啓至少還有大半個月,我讓希婉先回劍閣修行了,下次遇敵之時再喊她。”

司命淡淡道:“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可真方便呀。”

寧長久看着司命略顯玩味的目光,無辜道:“雪瓷又在胡思亂想什麽?”

司命輕輕一哂,“沒想什麽呀,就是覺得很便捷。”

陸嫁嫁有些懵,“什麽便捷?”

寧長久接話道:“斬妖除魔很便捷。”

陸嫁嫁覺得有理,并未多想,哦了一聲。

金烏飛出,司命與陸嫁嫁一同進入了那大日恢弘的世界裏,如今金烏世界愈發遼闊,想來用不了多久便能有整個中土那般的大小。

當然,神國是獨立開辟的世界,無論裏面多麽遼闊,也不會影響到真實世界。

司命坐在神國的王座上,看了一會神國正中的羲和女神像,接着将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地方。

“可惜六耳猕猴最後選擇了映照暗主,鏡子權柄也随之土崩瓦解,未能為我們所用。”司命有些遺憾地說。

陸嫁嫁也道:“是啊,這般厲害的權柄灰飛煙滅,委實可惜。”

寧長久疑惑道:“這權柄哪裏厲害了?我已是此間第一人,無論去複刻誰都無法變得更強,當初六耳猕猴得到這個權柄,或許就是因為他太過弱小,需要‘鏡子’給予他登上國主之位的資格。”

“話雖如此……”司命斟酌道:“可總覺得鏡子權柄可以做許多事。”

陸嫁嫁也點頭,對着寧長久道:“比如可以你把自己變成雪瓷,讓我揍一頓出氣。”

司命秀眉一蹙,也立刻道:“也可以把自己變成小齡,去欺負嫁嫁,讓她體會一下被自己女徒兒欺負的屈辱感!”

陸嫁嫁櫻唇半抿,眼眸殺氣,思索道:“那就繼續變成雪瓷,去将師尊、大師姐、趙襄兒她們惹一遍,惹完就走,嫁禍給司命,讓雪瓷妹妹百口莫辯,體驗一下舉世皆敵之感。”

“你……”司命氣惱,卻也主動做出了讓步,道:“算了,我們争什麽争,不如讓夫君變成師尊或者襄兒的模樣,讓我們狠狠調教一番。”

“師尊……”陸嫁嫁檀口半張,道:“好呀,雪瓷妹妹,你竟然敢對師尊不敬!”

“嗯?嫁嫁不想嗎?”司命冰眸笑意冷清:“如今身處金烏神國中,也無他人,還不誠實些?”

陸嫁嫁看着司命,耳垂很快紅了,最終輕聲道:“嗯……如果可以,當然是想的。”

“幸好六耳猕猴銷毀了鏡子權柄,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啊……”寧長久實在聽不下去,他感慨了一句,旋即義憤填膺道:“哎,本夫君出生入死,你們忍心這般對我嗎?”

司命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猶豫之後一齊點頭。

“你們……”寧長久強忍着飛入金烏神國将她們家法處置的沖動,默默無聞地馭劍飛行着。

陸嫁嫁與司命還在熱絡地讨論着鏡子權柄的妙用。

寧長久馭劍而行,雙手攏袖,看着千山風雪,對她們的讨論置若罔聞。

他沒有立刻西行,而是暫時前往洛河,去關心一下邵小黎的近況,當初紅樓裏,邵小黎躲在櫥櫃中的哭泣的模樣總萦繞心頭,揮之不去。

北國的許多湖泊早已覆上了厚厚的冰,洛河河水湍急,非但沒有結冰,反而卷着兩岸的冰雪更加洶湧地流動着,向着北冥呼嘯而去。

陸嫁嫁與司命聊着聊着,又将矛頭指向了寧長久。

“對了,前夜照心鏡前削果皮,若不是為了對付六耳猕猴,那鏡子中會出現誰呢?”司命再将此事提起。

陸嫁嫁心緒微動,她想着那一夜的場景,果皮落地,她與司命頃刻出劍,在鏡子成像之前便将其毀去。

自己當時應是有些害怕的吧?

害怕看到鏡子中的內容,無論那個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陸嫁嫁低聲道:“這有什麽好關心的?”

司命問:“你就真的不想知道會是誰嗎?”

陸嫁嫁輕輕道:“嗯……我猜是雪瓷姐姐。萬妖城裏,你們同生死共患難,攀援萬丈月光,哪怕只是聽聞,我都為之觸動呀。”

司命倒也難得地害羞了起來,道:“我倒覺得是嫁嫁,若從此世十六歲來算,你們說是青梅竹馬都不為過,一路至今,生死相依,這惡人身邊其餘女子離離散散,唯有嫁嫁雷打不動。”

陸嫁嫁耳根更紅,連忙轉移目标,道:“其實,也有可能是襄兒,以前他馭劍來見我時,可從沒這般快過,你看如今前往西國,這迫不及待之心已經溢于言表了。”

寧長久有氣無力道:“因為寧某以前境界低微……”

司命卻輕輕搖首,道:“我看他與趙襄兒更像是宿敵,師尊的可能性還大一些。”

“師尊?!”陸嫁嫁驚呼道:“師尊……不可能吧?”

司命自信滿滿道:“怎麽不可能?師尊這般仙美,前世他們又有結緣,某些大惡人人面獸心,指不定偷偷動了什麽壞心思呢!”

“嗯……也有道理。”陸嫁嫁若有所思。

司命道:“不若現在回萬妖城,我們再削一次果子?”

陸嫁嫁擡起眼眸,隔着金烏神國望向了正在馭劍的寧長久。

寧長久當然不會去削什麽果子,他看着司命,淡淡笑道:“人面獸心?那我今日便讓雪兒看看什麽是人面獸心。”

劍光消失在風雪裏,寧長久倏爾來到了金烏神國,淡笑着看着王座上疊腿支肘而坐,極具神女風範的絕美女子。

很快,司命嚣張不複,求饒認錯之聲在殿中嬌然響起。

白雪吹卷,劍光再動,寧長久的視線裏,很快見到了洛河。

金烏神殿裏,雪瓷乖巧了一些,她理着微亂的衣裳與發,看着自己纖長的玉指,對着陸嫁嫁微笑道:“你看,這就是寄人籬下的下場,以後等我修為大成,我帶嫁嫁自立門戶去。”

陸嫁嫁若有所思道:“所以說……寄人籬下就是要夾着尾巴做人嗎?”

雪瓷眉目間柔和的線條轉而淩厲,她紅唇翕動,道:“嫁嫁,你到底是站哪一邊的!”

……

劍光落在了蜿蜒而去的洛河之上。

寧長久收斂氣息,向前走去。

大雪覆蓋的兩岸,隐約有兩個少女兔起鹘落的身影。

司離助邵小黎修行,亦不會直接用鞭,她們每日都先以拳腳格鬥一個時辰,名曰開筋骨。

許多修道者一生吞吐日月精氣,高坐于雲山,境界雖高,身子卻從未經過打熬,很是弱小,若能破開其護體靈氣,便與殺雞無異了。

許多跨境殺人,根源都在此。

邵小黎這一世雖也實戰衆多,但比之四師姐這樣真正的武道強者,在體魄方面終究是差上很多的。

洛河之畔,兩人幾乎未動用靈氣,用的是純粹的武學招式,砰砰砰的聲響裏,白雪飛卷。

邵小黎與司離對練多日,對于彼此的招式皆很熟悉,熟能生巧,她們的動作也是大開大阖,氣勢磅礴。

淩亂的雪地上,司離始終踏着較為規整的步伐,極具節奏之美,她以拳與臂去攔截邵小黎淩厲的進攻,将其一一拆解,然後待其露出破綻之時精準反擊。

邵小黎哪怕已吃過許多苦頭,依舊無法摸清司離鬼神莫測的招式。

騰挪之間,寧長久看見邵小黎身影驟停,以一個快慢拳騙過了司離,然後身子一躍,從雪地中猛地拔起,腰身擰轉間一記鞭腿砸向司離的脖頸與肩。

邵小黎結結實實地打中了四師姐。

四師姐腦袋微歪,臉上并無表情,她身子忽如雄雞抖羽般一振,勁氣反彈而去,反倒讓邵小黎從腳至身如觸電般酥麻,邵小黎悶哼一聲,想要暫撤,腳踝卻被司離抓在了手中。

司離如握長鞭般将邵小黎扯過,甩了一圈後将其砸向雪地。

邵小黎飛快調整平衡,以足尖點落雪地,且足下生根般倒滑而去。

但不待她立定,司離身影又至,面無表情,一拳砸向她的額頭。

邵小黎雙臂交錯身前,想要去擋,可她動作倉促,氣息不穩,防禦一觸即潰,整個身子都像沙袋般砸飛出去,重重地跌入雪地裏,被雪掩埋,湧遍周身的痛意更讓她抽搐不止。

司離看着她,嘆道:“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邵小黎摁住了自己顫抖的手,她将自己從雪地中拔出,晃晃悠悠立穩,額頭上還有受擊的紅斑。

“沒事,我還能打。”邵小黎咬牙道。

司離道:“再打下去,你的筋骨恐怕撐不住,等你成為真正的洛河水神再說吧。”

邵小黎的腦海中不由翻滾起了寧長久與罪君一戰後,從長空跌落的場景,那是真正的形神俱毀,自己的小傷小痛與之相比根本算不得什麽。

她咬着牙,回想着前世的自己,竭力尋找那種孤獨感,她捏緊了拳,道:“師姐,上鞭子吧。”

司離看着她的眼眸,最終還是抽出了長鞭。

雪地中,邵小黎的身影快若豹子。

以洛河旁無邊的雪場為界,她們的影子皆像是一條黑色的線,其中夾雜着邵小黎的拳風和長鞭破風之響。

這半個月的苦練裏,邵小黎的進步很大,她出拳之時可以打得雪幕倒卷,出劍之時可以将雪暴此處窟窿,但她無法打碎司離手持的長鞭。

最終的結果依舊是邵小黎被一遍遍打落在地,竅穴震麻,筋骨銳痛,如被刀剮過。

寧長久遠遠地看着,一時不知該不該上前。

“那……那是小黎?”司命也有些吃驚,在她的印象裏,邵小黎還是那個狐假虎威,甚至不需要自己動手,吓一吓就開始求饒的小姑娘。

“小黎修行一直是很刻苦的。”陸嫁嫁回想着環瀑山的修道日子。

“刻苦麽?”司命回憶了一番,沒有直觀感受。

陸嫁嫁解釋道:“因為她怎麽修行也遠遠趕不上我們,所以平日裏很少張揚,反倒裝作輕松模樣,許是……想一鳴驚人吧。”

“這樣啊……”司命看着那個頻頻被砸入雪中,痛得滿地打滾的少女,輕聲道:“用不着她這般的呀。”

終于,她們的修行告一段落了。

邵小黎手腳抽搐,快速地呼吸着,寒冬的風吸入口鼻宛若吃刀子,她忘了用靈氣過濾,一口吸入立馬嗆得咳嗽。

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

邵小黎艱難地抓住手,将身子拔出了雪地。

“多謝師姐……”邵小黎致謝了一聲,随後發現這只手似乎不太對,遠沒有師姐那般柔軟細膩。

她跪在雪地裏,驚訝地擡頭,看到了一張笑容溫和的臉。

……

臨時搭建的木屋裏,邵小黎裹着厚重的毯子,捧着熱茶,看着寧長久、司命和陸嫁嫁,道:“師父……你們怎麽來了?”

寧長久摸了摸她冰冷的手,問:“為何不用靈氣禦寒?”

邵小黎再不濟也有五道初境的修為,尋常的冰雪與疼痛如何能傷她?

邵小黎堅定搖頭道:“不行的,司離師姐幫我打熬的是武道體魄,不可過分依賴靈氣。”

寧長久望向了四師姐。

這一世裏,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四師姐。

司離雙臂環胸,倚靠在門上,看着外面茫茫的雪,兵器匣放在她的腳邊,将她嬌小的身軀映上了銳利的鋒芒。

“見過四師姐。”寧長久起身行禮。

司命與陸嫁嫁也行了一禮。

四師姐看着他們,輕輕點頭,她孤獨一人除魔慣了,不太通人情,只是略顯生硬道:“嗯,你們好。”

寧長久道:“南州之時,多謝師姐敗猰貐,重傷九嬰,若非如此,我與嫁嫁未必能走出南荒。”

寧長久雖沒有親眼所見,但當初便猜到出手的是四師姐。

陸嫁嫁神色微動,也連忙致謝:“多謝師姐當年的搭救。”

四師姐擺了擺手,淡淡道:“我對此并不知情,只是遵師尊之命,不必謝我。”

寧長久問:“幫小黎打熬體魄也是師尊的主意麽?”

四師姐嗯了一聲。

寧長久又問:“小黎本就是洛河之神,入主洛河不需如此磨練吧?”

四師姐道:“入主洛河自然不需,可若要成為江海正神呢?”

寧長久還有疑惑,邵小黎卻按住了他的手,道:“沒關系的,雖然修行很疼,但很開心,好像回到了斷界城時,老大不在的日子。”

寧長久一愣,笑問道:“我不在的日子就很開心嗎?”

邵小黎忙解釋道:“不是這個意思呀,就是……嗯,總之修行的時候能讓我心無旁骛。”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發,道:“這般喜歡挨打?”

邵小黎搖頭道:“除了司命姐姐,誰喜歡挨打呀?小黎,小黎只是不敢停下。”

一旁品茶的司命被提及,端茶盞的手僵住了,她深吸口氣,眼眸銳利地望向邵小黎,可小黎說着說着已低下了頭,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司命也不好發作什麽。

邵小黎感受到他欲言又止的心情,道:“放心,師姐下手很有分寸的,下次再見,說不定小黎已經脫胎換骨了。”

寧長久看着邵小黎眉目間陡然飛揚的神采,最終微笑着點了點頭。

司離立在門邊,看着屋內被衆人圍着噓寒問暖的邵小黎,出神了一會兒。

“小黎。”她忽地開口,話語清冷。

邵小黎神色一震:“師姐。”

“出來習武。”

司離足尖一踢兵器匣,大而重的兵器匣被直接踢起,由她随手抓住,她将兵器匣別在纖細的後腰上,踏入了白茫茫的雪霧裏。

邵小黎連忙将暖手的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然後解了厚毯子,抓起身側的劍,輕裝上陣。

“師父,恕小黎今天不能多陪你啦。”邵小黎行了一禮,道:“你應是要去西國見襄兒姐姐了吧?也代小黎問好呀。”

寧長久道:“我們剛殺了六耳猕猴,之後的日子除了西國之行也無事可做,可以在這裏住幾日的。”

邵小黎卻連忙搖頭,道:“這屋子這般小,哪裏住得下這麽多人,師父還是快走吧,你在這裏,我被打痛了都不敢叫出聲,這對修行不好。”

寧長久看着邵小黎堅定的目光,最終點頭:“嗯,那小黎與師姐好好相處,若支撐不住,萬不可勉強。”

邵小黎莞爾一笑,道:“放心,我不會給我們合歡宗丢人的。”

一旁的司命蹙眉道:“合歡宗?那是什麽?”

邵小黎不願解釋,連忙跑出門去。

寧長久看着司命質詢的眼神,平靜道:“那是構築成我的諸多塵世因果的其一。”

……

洛河之畔,寧長久遠觀了一會兒邵小黎的練武,終于離去。

他馭劍而起,遠赴西國。

西國顧名思義,在中土以西,若将中土看成一個方形,以橫豎畫成一個‘田’字,那西國便在田子左側中間的交點上。

于如今的寧長久而言,西國已不算遠了。

三千世界便懸浮于西國之上。

齊天的權柄只對神國生效,并未将三千世界當成敵人。

此刻西國仰頭望去,依舊看不到那高高飄浮其上的,層層疊疊的隐世國度。

好似真正仙境的世界裏,趙襄兒坐在雲端,凰裙随意地穿着,長長的衣擺下墜,随着纖白的腿兒一同垂蕩,宛如秋千。

她目視遠方,許久之後悠悠道:“終于知道來了嗎?”

第 447 章 :破碎

果皮落了滿地,削壞的果子滿地打着滾。

妖神殿透着微弱的光,大風的尖嘯聲從外面傳來。

此刻月上天心,恰是子時,天空泛着神秘的深青色,大地在月光的籠罩下顯得靜谧。

殿內,破碎的鏡子堆在桌面上,漆黑一片。

陸嫁嫁與司命的劍紮入虛空,劍尖沒入其中,不知刺到了哪裏。

嘀嗒嘀嗒的聲音裏,有鮮血沿着劍鋒滴落,砸到鏡子碎片上。

寧長久的手也拽着什麽,似要将什麽東西從虛空中拖拽而出。

柳希婉怔怔地看着這一幕,還是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道:“這是陷阱,為了引六耳猕猴上鈎。”

先前他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他害怕六耳猕猴以鏡子的能力将自己與蝼蟻、沙塵之類的東西同化,騙過自己的太陰之目,所以他要誘騙六耳猕猴來複制并奇襲自己。

發動鏡子的權柄需要媒介。寧長久猜測,自己唯有被照見了,才能被複刻。

于是他們幾日前便在金烏神國中拟定了計劃,以照心鏡為由,演了這出戲。

人在削果皮,在盯着鏡子時,往往是全神貫注的。沒有人會提防自己的影子,所以六耳猕猴可以通過照心鏡為媒介,悄然将他複制,在他全神貫注于鏡子中的內容時,将他重傷甚至殺死。

而注意力最為集中的時候,便是果皮落地,鏡子中出現影像之時。

那是寧長久猜測的,六耳猕猴出手的時機。

為了證明自己沒有戒備,他甚至将柳希婉喊到了身邊,做出一種手中無兵刃的假象。

這一截果皮也相當于是令牌。

在它落地的那一剎那,早已商量好的陸嫁嫁與司命便同時出劍,砸碎鏡面的之時,也将劍送入了鏡子勾連的另一個空間——六耳猕猴的神國。

事實證明,他賭贏了。

寧長久沒有時間與柳希婉解釋完全,只是伸出手,道:“走,随我降妖。”

柳希婉還未開口,身子已經做出了回應。

她以極快的速度靈态化,身軀與寧長久相融,意識化作具象的少女,停留在他的純白色心湖裏,白裙白襪與湖水融為一色,她的形體則如靈态的人魚圍繞在寧長久的身邊,聖潔無暇。

寧長久豎指一劃,劈開了眼前的虛空。

金烏飛出,陸嫁嫁與司命被融入金光,坐鎮神國。金烏神國剎那間真正開啓,源源不斷的靈力湧入寧長久的血脈之中,他身影一閃,轉眼已不在萬妖殿中。

萬妖城外,一個半透明的恢弘空間裏,轟隆隆的聲音傳了過來。

神國的王座上,一個幾乎與寧長久一模一樣的人影坐着,但他的臉頰上卻似被劍刺過,淌滿了血。

他的手捂着臉頰,龇牙咧嘴地注視着前方,瞳孔中充斥着憤怒與恐懼。

他原本是有利用鏡子逃跑的機會的。

但寧長久露出的巨大破綻激起了他的貪念,他想讓寧長久盯着鏡子,看到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然後在他們以為是鏡子出問題的時候,鏡子的中的自己露出詭異的笑容。

接着他就能聽到寧長久的慘叫聲。

可惜事與願違……

他雖發動了鏡子權柄,但還未完全複制對方,便被擊潰。

原來明暗早已颠倒,自己才是全神貫注盯着鏡子的那個人啊……

六耳猕猴的心中湧起絕望感。

鏡子的權柄在使用過一次後就會陷入一段時間的沉寂,他暫時無法同化為萬物,寧長久一擊得手,當然不會給他時間撐到鏡子權柄恢複。

剎那之間,劍光照亮神國,寧長久馭劍而來的身影在觸及層層結界後化作橘紅的顏色,劍光愈來愈盛,宛若隕石鑿地。

一瞬間,六耳猕猴的神殿之門被頃刻掀翻,碎片被巨力震起,宛若大片大片的火山灰,遮天蔽日。

塵埃中,寧長久手持白銀之劍的身影破煙霧而出,太陰之目亦落到了六耳猕猴的身上。

太陰之目将六耳猕猴的身影鎖定,此刻之後,哪怕他幻化萬物,也逃不過寧長久的追索了。

刀刃還未相接,戰鬥的勝負便在此刻成為定局了。

寧長久劈散煙塵,走過淪為廢墟的神殿,看着王座上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六耳猕猴。

“你在這神座上坐了五百年,還舒服麽?”寧長久問。

六耳猕猴緩緩起身,他松開了手,露出了那被刺爛的右眼。神國的規則被‘齊天’打破,他連迅速恢複自己都很難做到。

六耳猕猴盯着他:“你殺我便來殺,何必裝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你們都說我背棄了舉父,背棄了你們口中所謂的聖人,但你們以及舉父……你們把我視為過同類麽?”

六耳猕猴複制了寧長久的能力,他立刻搜尋到了時間的權柄,以此飛快恢複着自己的創傷。

“我根本不是正統的生靈,我不過是舉父的心魔罷了,他将我變成猴子,以我為心猿觀道,何曾正眼待過?”六耳猕猴冷笑道:“既然從不是同類,又何來背叛之說?”

寧長久對于他與舉父的恩怨并不關心,他只是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只是來殺你的,不尋緣由。”

寧長久如此說,白銀之劍已刺了過去。

兩人之間的神道也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六耳猕猴雖然受襲,但無論如何,此刻他的境界與寧長久是相仿的,對方要擊敗自己又談何容易?

六耳猕猴祭出了修羅金身,抵擋白銀之劍的襲殺。

鏡子權柄發動時,柳希婉立在寧長久的身邊,而非他的體內,所以六耳猕猴也沒能複制到完整的修羅金體,他此刻喚出的,籠罩他身軀的金色巨像是殘缺的。

但六耳猕猴并不為之遺憾,他雖缺少了白銀之劍,但舉父神國亦有鎮國之劍。

他随手一抓,刻有舉父二字的神劍飛來,落入他的掌中。

鎮國之劍沒有具體的銅鐵形态,看上去根本就是一道刺眼的光。

他擁有着與寧長久相同的境界,寧長久擁有金烏神國,他亦擁有舉父神國,寧長久有白銀之劍,他亦有鎮國之劍,雖然第一輪鏡子的博弈他輸得徹底,但全力作戰未必沒有死中求活,将對方斬殺的機會!

六耳猕猴手持鎮國之劍,身影亦壓了上去。

舉父國的神殿中,兩個白衣少年的身影撞在了一起。

轟然的垮塌聲響徹整個神國。

戰鬥的餘波傳達到了神國之外,萬妖城中刮起了狂風,狂風是每一寸肌肉都在咆哮的魔鬼,它所過之處,樹木紛紛傾斜,折倒無數,葉子滿天亂卷,朝着月亮的方向湧過去。

靜谧的夜色像是驟亂的湖水,世間萬象傾翻其中,晃得粉碎。

舉父神國的穹頂也被打穿,兩道身影一路糾纏着拔到了雲端,雲端上的虛境在月光下宛若銀白色的海,兩位白衣少年懸浮在天空上,他們像是鯨,數千萬道劍氣好似繞在周身的銀魚,劍氣來回穿梭着,将虛境變成了一個光束構成的世界。

他們的身影在劍光構成的世界裏穿梭着,不停地相觸然後彈開,時而激起燎天的光焰,時而又震碎千裏的虛空。

道劍、法劍、鶴劍、劍宗之間、驅魔之劍、劍閣之劍……

寧長久熟悉的劍法在空中淩亂翻倒着,敵友不辨。

他們的身影交錯其中,像是兩道影子争奪本體的歸屬。

寧長久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戰鬥。

他們之間用的是同樣的道法,同樣的劍術,無論是鏡中水月這樣的不可觀秘道,還是天谕劍經這樣的必殺絕學,他們使用之時皆分毫不差。

他在與自己的影子作戰。

也是今天,他才感受到敵人在他層出不窮的道法下面臨的壓迫感。

兩人以磅礴的靈力和道法對轟着。

萬妖城上空的虛境裏,空間寸寸崩裂,其間的月光也像海潮般晃動着。

他們像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影子,正在争奪身體的歸屬。

“原本我化作塵埃隐匿世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好麽?你為何非要誘我出世!”六耳猕猴手持鎮國之劍,聲音帶着憎怨:“我們殺死對方都不容易,何必在此處消磨?”

六耳猕猴無視反噬,直接斬出了天谕之劍。

這一劍殺氣太重,哪怕對它無比熟悉的寧長久也要暫避鋒芒。

他身影飄忽而退,與劍擦過,同時以天地人為意象,分斬三劍,朝着六耳猕猴的面門刺去。

六耳猕猴以鏡中水月将其避開,随後掐着劍訣,撐着修羅金身向寧長久壓來。

寧長久也頂起修羅之身架開對方的攻勢。

修羅之身相互絞索,他們之間的空隙裏,劍氣近乎狂轟濫炸地宣洩着,爆發出的強大氣浪将兩人一齊推開。

寧長久看着他,淡淡道:“你可以逃避,但我不能,你背叛聖人背叛妖族成為神國之主,只是為了茍活,但我們登上神位是為了将自由還給人間。”

“說得可真好聽啊……”六耳猕猴冷笑道:“我依附暗主是為了存活,你們要殺死暗主也是為了存活,都是暗主恐怖之下卑微求生的靈魂罷了,有何高低貴賤之分?你若當真強大,為何不與舉父和柯問舟一樣,直接殺上層霄,證你大道?”

寧長久的身影被劍光照得愈發明亮。

他的白衣似也在發着光。

“會有那一天的,只是恐怕你活不到那個時候了。”寧長久一邊遞劍一邊說道:“你們是暗主探入這個世界的根系,要斬其身,自當先滅其根。”

六耳猕猴的修羅金身不停揮拳,将劍氣砸爛。

他忽然狂笑了起來,道:“好!那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拿什麽贏我!”

他鏡面化了寧長久所有的道法與境界。

萬千道術于他揮劍之間層出不窮,三千大道演化森羅萬象,煌煌泱泱地在長空中鋪開,宛若天傾在即。

寧長久平靜地注視着這恢弘的一幕。

“假的終歸是假的。”

他搖了搖頭,将白銀之劍緊握手中。

他盯着六耳猕猴的臉,那張臉哪怕與他一模一樣,他注視之時,依舊感到了陌生。

人的存在從來不是外貌單獨賦予的。

哪怕他的道法、境界、能力與自己都相同,他亦只是一個精致的贗品,而非真正的自己。

寧長久閉上了眼,心湖中,他的神識與金烏相勾連。

寧長久側立雲端,太陰之目緊鎖六耳猕猴的位置,持劍一刺。

六耳猕猴從舉父神國中提煉出了海量的靈氣,靈氣充盈在他的周身,将他高高撐起,彰示着神靈無邊的威嚴。

他将鎮國之劍抛起,然後舉起山岳般的巨拳,朝着寧長久撲來的身影轟去。

虛境中,白銀之劍與拳撞在了一起。

那法相之拳雖然立刻布滿了裂紋,但鎮國之劍也已當空而墜,朝着寧長久所在的位置砸落。

寧長久一動不動。

六耳猕猴微微錯愕之時,一道金光閃過,兩個女子的身影憑空出現,白衣如雪的去阻攔墜落的大劍,黑袍冷豔的則直接手持黑劍,沿着那條破碎的手臂,一路狂斬而來。

六耳猕猴瞳孔微縮,修羅法相剩餘的五臂阻擋身前,攔住司命的進攻。

司命冰眸如霜,她注視着法相的動作,并未貿然進攻,而是在一側出劍牽制,讓六耳猕猴無法全心全意投入戰鬥。

另一邊,鎮國之劍也被陸嫁嫁硬生生阻攔下來,寧長久更是将那修羅金身的一臂直接斬斷,沿着他的臂骨一路切去。

過去,一向是寧長久自己的修羅金身被打碎,如今他終于體會到過去自己敵人的感覺了。

六耳猕猴看着那兩個女子的身影,咬牙切齒。

當時照鏡子時,只有寧長久與那劍靈站在鏡子的正面,他雖被碎鏡刺傷,卻也不知是何人所為,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了這兩個女子仙人。

這兩個女子仙人皆風姿卓絕,似乎相當于他的神官與天君,此刻依托着金烏神國的力量,她們的境界暴漲,竟也有了輔助寧長久滅殺神主的能力!

六耳猕猴可以将寧長久原模原樣的複制,卻無法再複制其他人了。

“你的神官與天君呢?”寧長久淡淡發問:“何時來送死?”

舉父神國易主是五百年前的事。

他本就是國主新任,是十二神主中最弱的一個,舉父神國在經歷了那場浩劫洗禮之後,苗子所剩無幾,如今推選出的神官與天君也不過是湊數罷了,根本沒有成長起來。

六耳猕猴與寧長久鏖戰之時,甚至沒有想起他們。

這樣層次的戰鬥裏,他那些部下也不過是一觸即滅的下場。

六耳猕猴感受到了陸嫁嫁與司命強大的壓迫力,他盯着寧長久,不再求勝,他鏡子的權柄已經恢複,如果自己能将之好好利用,說不定能活下來。

可人間哪裏又有比寧長久更強大的存在呢?

他哪怕要複刻,又能去複刻誰?

六耳猕猴緊咬着牙,收斂了攻勢,轉為防守。

他依舊不甘:“哼,你要勝我,居然還得依靠其他女人……也對,羿,你前一世不也靠着姮娥麽?要是沒有她,你早就被鹓扶殺死了吧?姮娥哪裏去了?她不是不可觀觀主麽?讓她降殺于我啊!”

寧長久道:“師尊此刻眼中只有廣闊天地,根本容不下你,我是師尊弟子,暫替她來掃清人間塵埃。”

六耳猕猴冷冷道:“那你可敢與我捉對厮殺?”

“她們是我道侶,與我同行且同在,何必區分彼此?”寧長久淡淡道:“況且,在你選擇投向暗主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孤家寡人的王了,若只我一人殺你,你無法體會到面臨孤獨的恐懼。”

“無恥……”

六耳猕猴渾身顫抖,他發現,對方明明比自己更像邪惡的魔頭。

寧長久淩空而行,手中白銀之劍更煥光彩。

“希婉,準備好了麽?”

心湖之中,柳希婉閉上了眼,道:“嗯,劍已備好。”

寧長久、陸嫁嫁、司命,三人的身影将六耳猕猴團團包圍在虛境裏。

如銀的月光灑落。

六耳猕猴化身的寧長久臉頰蒼白,染滿了鮮血。

他知道不能再拖了,他必須找到破局的辦法……

此刻,西國三千世界裏,趙襄兒坐在雲端,身前懸浮着水鏡,她摘取着瓊漿玉液凝成的朱果随口吃着,目光落在水鏡中。

她剛剛練劍完畢,尚紮着單馬尾,秀美絕倫的臉頰猶帶殺意。

雪鳶立在她的身邊,為她剝着果子。

她的餘光時不時上瞥,去偷看趙襄兒瓷白的秀靥。

趙襄兒淡漠出塵的神仙氣越來越重,那颠倒塵寰的美讓身為女子的雪鳶看了都覺得驚心動魄,哪怕下一個月,朱雀神國開啓,她直接坐上那個神座似乎都不足為奇了。

雪鳶沒有在趙襄兒的臉頰上捕捉到任何表情。

她依舊是清清靈靈的少女模樣,看着水鏡中那場發生在虛境中的絕世之戰,對于勝負似乎漠不關心。

又或者說,那場戰鬥的勝負沒有懸念,根本不值得她去擔心。

“小姐。”雪鳶終于忍不住開口,道:“您看着您未婚夫與其他女子并肩作戰,難道……”

她欲言又止。

趙襄兒的唇被朱果的漿液染得濕潤,她将唇輕描淡寫地抿了抿,随後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雪鳶有些懵,問道:“小姐的意思是,我們的敵人也是那些國主,若驸馬爺殺不掉,就由小姐您出手嗎?”

趙襄兒纖細的天鵝頸微微晃了晃,她幽幽道:“我從不覺得他會輸。若是他連這些國主都宰不掉,今後如何對天問劍呢?”

雪鳶問:“那小姐所說的敵人是什麽?”

趙襄兒道:“我是在觀察寧長久的招式,看看他最近有沒有學會什麽新東西。”

“……”雪鳶心想你們夫妻之間也要這般争強鬥狠麽。

趙襄兒對于當初寧長久将她綁了身子帶入青樓訓教一事耿耿于懷,當初三年之約她雖輸了,但畢竟人生漫漫,一次小小的失敗不算什麽,下次西國相見,她勢必要一雪前恥。

時間飛快流逝。

萬妖城的上空,他們已經打了一天一夜。

在三人的圍攻之下,舉父神國本就不充沛的靈氣幾乎被抽取一空。

六耳猕猴的修羅金身卸甲般被剝下,他身上到處是傷,鏡子的權柄都難以維持。

他哪怕複制了寧長久,也遠遠無法達到他真正的實力。

因為他發現,寧長久的強大并非完全是自身的強大,他的金烏、神官天君、劍靈無一不是恐怖之物,而這些東西,他無法複制。

但是……

明明身處絕境,六耳猕猴卻發出了一聲獰笑。

也是這一刻,六耳猕猴的鏡子權柄蔓延到了西國。

“世上無人能勝你?”

六耳猕猴狂笑道:“那我倒要看看,你的未婚妻與你到底誰更強一些!”

寧長久臉色一變,他望向了西國的方向。

趙襄兒正看着水鏡。

六耳猕猴發動了權柄。

接着,連同六耳猕猴在內,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沒能變成一襲凰裙的趙襄兒,而是變成了一個雪衣銀冠的少女。

“怎……怎麽回事?”六耳猕猴看了看自己的手,發現自己的境界相比之前低得吓人,“這是誰?!”

“雪鳶?”陸嫁嫁很快認了出來?

司命也想了起來。

這是當初雷國外,那個欺負寧小齡的姑娘。

西國中,雪鳶坐在鏡子前,看着那一幕,也震住了,她還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趙襄兒的臉上浮現着淺淺的笑意。

她将水鏡重新挪到了自己的面前。

先前,在六耳猕猴發動權柄之際,她也發動了純陽權柄——那個可以閃避一切攻擊的能力。

當初孤雲城中,她就是依靠着純陽權柄幫寧長久躲過了劍聖的致命一擊。

發動純陽權柄的同時,她将雪鳶拉到了鏡子面前。

于是鏡子成功複制了雪鳶。

“看來這場戰鬥,可以提前結束了。”趙襄兒微笑道。

果然,水鏡中,寧長久等人在短暫的訝然後,開始了近乎單方面的屠殺。

六耳猕猴幹脆解除了鏡子的狀态。

用雪鳶的權柄與能力還不如用自己的本體更為強大。

但他的神國已經油盡燈枯,難以給他支持。

他可以以自己的眼睛為鏡,再次複制寧長久,但此刻權柄之力還在沉寂,他未必能拖到權柄之力下一次恢複了。

寧長久也不會給他機會。

“殺。”

他發出了單一的音節。

純白心湖中,柳希婉睜開了眼。

劍還未刺出,六耳猕猴卻像是發了瘋,他顯露本體,又哭又笑,然後腳踩虛空,上樹般向着虛境的上層竄去。

“他這是想逃麽?”柳希婉不解。

此刻聖人撐開了暗主,留了一線光明,他尚是寧長久形态時若是想逃,說不定還有機會,但此刻……

無需溝通,三人一劍靈幾乎同時撲了上去。

六耳猕猴的慘叫聲在虛境中響起。

他的血肉被割下,骨頭被斬裂,發毛細碎地飄落……這是淩遲之刑,六耳猕猴從神座上跌落,終于為當年的背叛付出了代價。

他翻躍過虛境,翻躍過墟海,向着暗主的所在狂奔而去。

劍光中,他的血肉幾乎從骨頭上剔了出去。

“我要……”瀕死之際,六耳猕猴的鏡子權柄終于恢複,他大吼道:“我要成為最強者!比你們所有人都強!我是心魔,聖人也有心魔哈哈哈,我是舉父的心魔,我要成為你們所有人的心魔!”

他若是複制寧長久,或許還能拼盡全力沖出去。

但他沒有這麽做。

六耳猕猴望向了暗主,發動了鏡子權柄。

但這只是狂妄的念想罷了。

權柄如何能承載暗主……

鏡子發動的那刻,他的身子徹底炸開,然後被無數蟲子般的旋渦吞噬,于墟海的盡頭化作殘存的碎骨。

吞靈者從四面八方湧來,蠶食着這破裂軀殼中的靈氣。

六耳猕猴就此死去。

第 446 章 :鏡子

若是尋常習武之人的比鬥,那頂多只是長鞭如電,裹着殘影雷厲風行地襲來。

但司離身影動時,邵小黎感受到的,則得一條黑暗的長河,以雄壯的姿态朝着自己劈頭落下。

大河臨頭,邵小黎無處可躲,唯有舉劍刺去。

長鞭與劍相觸,一股柔韌的力量卸去了劍的鋒芒,反而靈巧地将其裹住,鋒利的劍一下子被裹成了密不透風的棒槌。

四師姐握鞭,蠻橫一扯,邵小黎被拉得身子前滑,劍更是直接被脫手奪去。

她想要以靈氣将其重新掌控,漆黑的長鞭又快速揮落,結結實實地甩在她的身上,邵小黎哪怕以臂去擋,依舊可以感覺到自己渾身的竅穴氣府皆被氣力透過,為之一震。

長鞭一觸即走,再度揮落。

邵小黎施展遁法飛速後撤,可哪怕遁入虛空之中,那長鞭的尖端依舊能如毒蛇追索般越空而來,将她抽出虛空。

兩人的身影在洛河上高速移動着,她們的打鬥動作幅度不大,皆沒有使用五道境的力量,否則可能會打得這洛河天翻地覆。

邵小黎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好似水做的,那鞭子明明只觸一點,餘力卻漣漪似地擴散全身,引得周身如被擂動的鼓,也如被煮沸的水,她稍一動力靈力,身子骨便有一種被切割之感,苦不堪言。

少女尚在與苦苦躲閃之際,四師姐的身影已冷漠地浮現在了身側。

邵小黎足下生根,驟停身影,想要與之錯開,但司離似能将她所思所想看得一清二楚,邵小黎停步之際,四師姐身軀一扭,一個鞭腿對着她的腰肢砸來。

邵小黎避之不及,再度倒滑出去,跪在地上,咳嗽不止。

司離持着長鞭在她身前出現。

她的一系列動作非但行雲流水,還帶着令人賞心悅目的暴力之美,邵小黎在渾身疼痛之餘,亦感受到了那種雷厲風行的招式之美。

司離将奪來的劍抛還給了她。

邵小黎接劍,咬着牙,忍着痛意,道:“師姐……好強啊。”

司離卻道:“你的道法根旨不錯,但修道年月太短,終究虛浮,待你基礎牢靠,應能看清我的招式。”

邵小黎身軀中的痛意一波接着一波爆發出來,她嘶着牙緩緩直起身子,将劍握牢,劍柄的紋路與掌心肌膚貼得太緊,幾乎滲了進去。

“以前四師姐與大師姐學兵器之際,也是如此的麽?”邵小黎問。

司離回憶道:“倒也不是,大師姐當時與我的差距,遠比現在我與你更大,我用盡渾身解數,也敵不過師姐一根手指。”

邵小黎好奇道:“那現在呢?”

司離搖頭道:“師姐高深莫測,我哪裏知曉?”

邵小黎問:“你沒與大師姐再比鬥過麽?”

司離認認真真說道:“我自武道兵器大成之後,師姐就不與我動手了,而是以德服人。”

邵小黎訝然道:“為什麽?”

司離解釋道:“應是師姐宗師風度,怕我輸得太多,道心受損吧,其實那時我道心早已磨砺百年,哪有那般脆弱呢?”

邵小黎弱弱道:“也有可能是大師姐生怕自己不慎輸個一招半式,顏面無光,所以選擇最為穩妥的輩分壓人。”

“這是什麽話?”司離眸光微厲,肅然道:“師姐豈是那愛慕虛榮之人?起來,繼續修行!”

……

十一月末,天氣愈發寒涼,北國更是早已飄起了雪,唯有不可觀中依舊是春光融融的景,風從遠處吹來,卷入雲海之時,心也會在跌宕的雲浪中覓到難得的平靜。

寧長久垂直立在懸崖峭壁上,仰起頭看着崖上立着的陸嫁嫁與司命,道:“當年,我就是從這裏跌下去的。”

陸嫁嫁低下頭,看着平行于雲海的少年,問:“下面是什麽呢?”

司命道:“應是月亮吧。”

陸嫁嫁不解道:“月亮不是在上頭麽?”

司命笑道:“不可觀豈可以常理論之,嫁嫁一雙眼眸生得好看,怎麽還是勘破不了迷障呀。”

陸嫁嫁冷哼一聲,道:“我才不信。”

司命望向了寧長久,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

寧長久卻半點不給面子,輕輕嘆息,傷春悲秋道:“雲海下面是我十六歲至今的人生。”

司命胸脯起伏,擰了擰手腕,強壓下揍人的沖動。

她曾是時間權柄的主人,如今也知曉了寧長久前一世的過往,她心中依舊布着疑雲:“時光流轉真的能溯回十二年麽?”

陸嫁嫁對此也有困惑,順勢問道:“即使可以溯回十二年,為何你不在觀中,而在趙國皇城呢?”

雲浪翻滾,前塵往事浮光交錯間湧入識海,寧長久回眸望去,瞳孔也變得雪白。

她們的疑問寧長久也想過許多遍。

若只是溯回時間,何至于歷史都改變了呢?

若不是溯回時間,那又是什麽,他是存在于一個嶄新的世界裏嗎?

他想不出答案,便微笑着回答道:“也許是因為嫁嫁就在趙國皇城吧。”

若是前幾年,陸嫁嫁可能會為之觸動,覺得是命運冥冥的安排,但此刻聽聞這等話語,只是冷哼着說了聲‘花言巧語’,然後學着當年師尊将他打落雲崖的模樣,手指一點,觸及他的胸口。

寧長久也很是配合,慘叫着跌入雲海,不見蹤影。

司命看着陸嫁嫁,微笑着贊許道:“以胡言亂語欺嫁嫁心善,确實不可慣着他。”

陸嫁嫁傲然點頭,道:“那是當然。”

司命繼續道:“他于趙國皇城蘇醒,怎麽可能是因為嫁嫁在皇城的原因呢,分明是因為趙襄兒在那裏啊。”

“你……”陸嫁嫁玉腮微鼓,看着雪瓷勾起的可惡唇角,更生氣了。

寧長久見她們拌嘴不停,也不為自己擔心,嘆了口氣,慢悠悠地回到她們身邊。

不可觀之行來去匆匆。

他們始終沒見到師兄姐們一面,唯有雲海中色彩斑斓的光彩昭示着他們的存在。

雲海一覽後,寧長久與她們越過昆侖,回到了萬妖城中。

萬妖城恰好下起了深秋的最後一場雨。

他們立在萬妖殿外,極目遠眺,群山在雨中猶泛着蒼翠之色,大片的紅楓也似綿延的烈火。

他們就在這裏等待十一月的過去,等待舉父神國的開啓。

天竺峰高不可攀,妖神殿更帶着神聖之感,所以哪怕四大天王人去殿空,其間的陳設秘籍也未被其他妖怪洗劫。

寧長久以太陰之目尋到了密室的所在,走入其中,翻看妖族所藏的秘籍法典。

其中藏得最為隐秘的,莫過于萬妖訣、法天象地、身外身之類的絕世功法。

萬妖訣的法門很簡單,但要真正修成,得靠大量時間去吞噬其他妖怪。

法天象地與身外身同樣如此,入門尚可,但精通很難。

寧長久看這些秘籍,只是因為猜測六耳猕猴也會,所以要做到知己知彼。

司命與陸嫁嫁也未在修行上懈怠,她們在妖神殿中打坐冥想,以近乎水滴石穿的毅力,讓自己的道法基礎更為穩固。

修道之餘,司命以夯實道法為由邀請陸嫁嫁進行比試,陸嫁嫁起初傻乎乎地答應了,接着發現自己根本不是這壞女人的對手,而司命也本着公報私仇的比武道德,連續幾日将她從比武場一路追殺回了妖神殿。

司命再要尋陸嫁嫁比試,她便堅決不答應了,說要與司命坐而論道。

于是寧長久修行之餘,便能看到兩位絕美女子有模有樣地坐在屋檐下唇槍舌戰。

他唯恐被卷入戰争,避之不及,所以更多的時候是在妖神殿後眺望星海圖。

那是萬妖女王曾經的位置。

星海圖中,原本被遮蔽的近處星空顯現出了它的模樣。

寧長久看着天空中旋轉的星辰,星辰巨大的體型在宇宙中不過滄海一粟,只是會發光的塵埃。

但寧長久依舊很長時間都耽溺在這種深邃幽寂的美麗裏。

夜深之時,寧長久從大殿深處回來,他聽着外面微弱的論道聲,又看了看空空蕩蕩的鍋竈,無比懷念小黎。

他嘆了口氣,親自開始做飯。

寧長久以靈氣将其加速煮熟。

若是邵小黎在這裏,一定會指責他不尊重食材,邵小黎做飯菜之時,是很遵循自然美的,一鍋肉該炖多久就必須炖多久,不遲一分也不早一息,對此,寧長久也時常建議她不要當什麽洛河正神,去當一位女竈王爺算了。

寧長久想着這些,竟也笑着收了靈氣,任由火焰将其慢慢煮透。

他坐在一旁,聽着耳畔火焰炸開柴火的聲音,也聽着殿外傳來的,遙遠依稀的雨聲,聽着聽着,那微弱的雨聲竟蓋過了一切,成了耳畔唯一的聲響。

安靜之時,過往的點點滴滴總會不由自主地漫上心頭。

寧長久恍然發覺,自己似立在一條蔓延向前的線上。陸嫁嫁、司命、趙襄兒、寧小齡……她們也是一條又一條的線,這些線在某一處形成了一個交點,那個交點便是他,獨一無二的他。

他忽然有些期待遇到六耳猕猴,他期待鏡子權柄之下,照見的自己會是什麽樣的。

正思考着,一股焦味便傳了過來,寧長久也不心急,他動了動手指,時間權柄發動,米飯的焦味就變成了清香。

夜晚,陸嫁嫁回來時有些垂頭喪氣的。

不用問,寧長久也知道是她吵架又吵輸了。

“別傷心了,嫁嫁還年輕,歲數連你雪瓷姐姐的零頭都不到,後來居上也未嘗不可。”寧長久安慰道。

“真的麽……”陸嫁嫁看着身前并不豐盛的菜肴,愈發沒什麽胃口。

寧長久點頭道:“其實嫁嫁也不必執着于論道,一心一意修道就好。”

陸嫁嫁道:“可道都辯不明白,修道之路如何能暢通無阻呢?”

寧長久道:“你此刻辯不過雪瓷,是因為她站在更高處,目力所眺更遠,等你到了更高處……”

陸嫁嫁秋水長眸清亮,道:“就能将大道至理盡收眼底了,對麽?”

寧長久笑道:“等你到了更高處,那你說什麽都是對的,雪瓷不敢不服。”

陸嫁嫁用筷子插着米飯,微惱道:“這不是以力服人麽?我才不會這樣呢。”

兩人随意聊着天,司命沐浴完畢,披着神袍從殿中走來,她簡單地束着帶,雙腿交錯步履款擺,冰肌玉骨若隐若現,這動人之外,那秀靥卻是清聖之美。

司命看着陸嫁嫁身前被搗碎的米飯,笑道:“嫁嫁這是在拿米飯出氣?”

陸嫁嫁道:“沒有,我只是喜歡吃糯一些的。”

司命掩唇輕笑,她看着搗藥似動作的陸嫁嫁,道:“我看嫁嫁比誰都糯。”

陸嫁嫁也不知她在誇自己性格好,還是在暗指自己懦弱無能。

她冷哼一聲,自顧自插着米粒如雪的瓷碗。

寧長久道:“好了,明日就是十二月了,下一戰很重要,萬不可掉以輕心。”

陸嫁嫁與司命亦神色肅然了些,一同點頭。

她們不确定舉父星會在何時被點燃,總之子夜之後,她們要随時做好戰鬥的準備。

“六耳猕猴的能力是鏡子。”司命說道:“将自己變得和對方一樣強,這中間相差的境界是如何憑空産生的呢?”

“想這個做什麽?”寧長久道:“權柄向來不講規則道理。”

司命沒有再問,她細細地咀嚼着米飯,忽然想起了一樁往事:“那女兒峰中不知還沒有照心鏡賣。”

陸嫁嫁問:“照心鏡是什麽?”

寧長久心頭一凜。

另一旁,司命已解釋了起來:“你在鏡子前削一個果子,只要果皮不斷,削完之後,鏡子中就會浮現出你摯愛之人的面容。嗯……以前我便削過一顆。”

削完之後她便在鏡子中看到了寧長久的臉,當時她心神驚顫,立刻用手遮住了鏡子,假意什麽也沒看到。

可人連一面鏡子都騙不過,又如何能騙得過自己呢……

陸嫁嫁好奇道:“竟還有這樣的鏡子?”

司命道:“世上自是無奇不有的。”

陸嫁嫁指了指寧長久,問:“他削果子照鏡子了嗎?”

司命冷哼一聲:“嫁嫁,你也太高看自家夫君了,他哪來的勇氣做這等事?”

“是麽……”陸嫁嫁扭過頭,眼眸眯成一縫,不懷好意地盯着寧長久。

寧長久默默吃着飯,忽然覺得米粒失去了香味。

他端起碗悄悄轉身,離去。

“站住!”陸嫁嫁與司命異口同聲道。

寧長久回過身,問:“怎麽了?”

“你想逃哪裏去?”陸嫁嫁質問道。

寧長久道:“洗碗。”

司命與陸嫁嫁哪裏會信。

“洗什麽碗?”司命道:“之前在萬妖城你就蒙混過一次了,這一次可休想逃了!子夜還早,你先将果子削了。”

陸嫁嫁也點頭:“嗯,放心,無論鏡子裏出現的是誰,都沒有關系的,我們……只是想看看。”

司命颔首附和。

寧長久看着她們,心想你們現在溫柔平和,等真削完了果子,恐怕又是另一幅情态了,自己絕不可上當。

可兩人注視之下,他也不知該如何回應。

就在這時,一道白光落入殿中。

三人微驚,以為有妖邪闖殿。

白光落在了寧長久的身邊。

光芒消逝,短發淩亂的少女勾勒出靈巧的輪廓,她穿着睡裙,裹着齊膝的冰絲白襪,纖細白皙的手正揉着惺忪的睡眼。

正是柳希婉。

她的臉頰上帶着惱意。

“大晚上的,喊我過來做什麽呀?”柳希婉很是生氣。

她環顧四周,發現陸嫁嫁與司命都在看她,也不見有敵人的樣子。

寧長久看着自己的碗,這才驚覺,剛剛自己說了一聲‘洗碗’,她是與自己的純白識海勾連的,自己呼喊‘希婉’時,她就能聽見。

靈态少女的飛行是沒有任何阻力的,所以他喊話間,對方頃刻便至,快得像光。

寧長久當然不好意思将這荒誕的理由說出,“稍後便是十二月了,六耳猕猴的神國将出現在萬妖殿外,我提前喊你過來,是為防不測。”

柳希婉更氣惱了:“你不都是打不過再喊的嗎?怎麽變得這般未雨綢缪了?”

寧長久實在不想解釋過多,他看着少女的裝容,發現她從頭到尾都穿着白色。

“你平時不是喜歡黑衣裳嗎?”寧長久随口問道。

柳希婉解釋道:“柯老閣主死了,按理說弟子們是要披麻戴孝的,但師姐說,師父痛苦多年,終于一朝得道,死而無憾,是為喜喪,弟子們若是哭哭啼啼反而不像話,所以也不披麻戴孝了,就穿上白色的衣裳悼念一下。”

“原來如此。”寧長久點點頭,又問:“你二師姐對你還好麽?在天榜的時候,我看她将你欺負得不輕啊。”

柳希婉眸光幽幽地盯着他:“我與師姐情同手足,你可別想以幫我報仇為名什麽的找師姐麻煩。”

寧長久笑道:“我怎會那樣做,你也太小人之心了。”

柳希婉清醒了一下意識,她轉過身,看着陸嫁嫁與司命,問:“她們……這麽盯着我們做什麽?”

寧長久道:“沒事,我們正在商量稍後的作戰計劃 。”

“哦,難怪這麽嚴肅呀。”柳希婉恍然道。

司命卻不依不饒:“關于作戰的一切,我們前幾日可都商量好了。”

陸嫁嫁也道:“嗯,早已詳實,若你還有新的看法,現在就可以說。”

寧長久沉吟片刻,道:“若是六耳猕猴啓動鏡子的能力,那他只能複制我的,因為我此刻是人間的最強者,唯有複制了我,才有一線生機,這是我們之前一直的看法。”

司命嗯了一聲,道:“确實如此。”

寧長久道:“那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六耳猕猴放棄複制我,他複制成一只蝴蝶,一只蟬亦或一只蝼蟻,隐藏在泱泱世界裏,我們又該怎麽找到它呢?”

陸嫁嫁聞言,黛眉也不自覺地蹙起。六耳猕猴的鏡子權柄,顯然是遠高于普通變化的手段,它能自己纖毫不差地變成外物,哪怕是太陰之目,恐怕也無法分辨。

若六耳猕猴選擇明哲保身,化身塵埃蝼蟻,他們又該怎麽尋找呢?

司命道:“所以,我們只能去賭六耳猕猴的血性麽?”

寧長久輕輕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柳希婉對于他們所聊的內容一知半解,只是跟在一旁濫竽充數地點頭或者搖頭。

“選擇權在六耳猕猴手中,我們多想也是無益,我們按原計劃行事就好了。”

司命一邊說着,一邊伸出手。

一面鏡子和一個果子隔空飛來。

“先削果子吧。”司命将小刀取來,拍到寧長久的面前。

陸嫁嫁微驚:“你哪來取來的鏡子?”

司命道:“當然是早有準備。”

寧長久看着司命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終還是默默地拾起了小刀。

柳希婉雖不知這是什麽鏡子,但總覺得有熱鬧看,便興致勃勃地坐在了一邊。

寧長久在三位女子的目光下,深吸了口氣,然後戰戰兢兢地削起了果皮。

他慢悠悠地削到一半,果皮從中斷裂。

他有些無辜地看着她們,道:“我……我手有點笨。”

司命随手一伸,又取來一個果子:“繼續。”

寧長久開始削第二個果子。

幾乎是和剛剛一樣的位置,果皮再度從中斷裂。

寧長久抱怨了一句:“這果子可真難削啊。”

司命冷笑一聲,道:“這萬妖城什麽都缺,就是不缺果子。”

言出法随。

一枚枚果子宛若飛劍,禦空而來,堆積在了鏡子邊。

寧長久看着堆積如山的果子,舉刀的手顫顫巍巍。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裏,寧長久削壞了不下上百個果子,滿地都是斷裂的果皮,看上去好像是秋天堆積的霜葉。

柳希婉口中咬着果子,道:“好呀,寧大劍仙,平日裏你飛劍千裏取人首級,殺魔神如割稻草,怎麽?現在連個果皮都削不像了?”

寧長久嘆氣道:“這叫術業有專攻。”

他說完,又削斷了一個。

非但如此,他還埋怨柳希婉,道:“你看,都怨你打擾我。”

柳希婉氣不打一處來,已經卷起袖管打算六親不認了。

鏡子邊只剩下最後一枚果子了。

寧長久正想去拿。

司命卻以手指摁住,道:“這顆果子你若是再敢削壞,那你從今往後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陸嫁嫁也點了點頭,輕柔道:“其實……這真的沒有關系的,你不用太放在心上,我們只是看看而已,嗯……大不了看完之後就忘掉。”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溫柔如水的眼眸,最終輕輕點頭。

他開始小心翼翼地削最後一個果子。

鏡子中清晰地倒映出了他的臉。

柳希婉也屏氣凝神地注視着。

這一次的果皮非但削得很順利,而且很美,它一點點從果肉上卷落下來,好似指間瀉下的流沙。

果子削到最後時,柳希婉感覺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了……她不知道鏡子裏會出現誰,陸嫁嫁?司命?趙襄兒?亦或是……師尊?

總之不會是自己……

對呀,反正不會是自己,那自己在擔心什麽呢……

淡淡的失落感裏,她眼都不敢眨一下。

她聽到了輕微的聲響,那是樹葉落地般的聲音。

果皮平安地削完了。

柳希婉的注意力徹底被鏡子吸引了,她心驚肉跳地盯着照心鏡,而照心鏡也起了波瀾……

咔嚓!

波瀾漾起的剎那間,鏡子破碎。

出劍的是陸嫁嫁與司命。

果皮落地,她們同時出劍,時機拿捏得分毫不差。

這一幕像是演練了無數遍。

她們哪還有半點為情所困的模樣,皆神色冰冷。

“你們怎麽……”唯一蒙在鼓裏的是柳希婉。

她還未反應過來,便見寧長久的手落在破碎的鏡子處,少年的臉上,所有的神情都已洗去,只留下了淡漠。

“抓到你了。”寧長久說。

第 445 章 :師徒

不可觀的上空,月亮像是琥珀雕琢的器皿,将液體般的光柔和地傾倒了下來。

夜間,稻風陣陣的田壟旁,司命與陸嫁嫁在巨大的山岩上,一同眺望着月亮。

陸嫁嫁如常地坐着,天鵝細頸微仰,烏黑綢滑的秀發在岩石上散着,從背影看,她是清瘦的,蝴蝶骨與背部柔和的脊線在發間若隐若現。

司命則枕在這位橫看成嶺側成峰的仙子的大腿上,惬意慵懶得仿佛午睡的貓,那淡彩色的長發呈着半透明的光澤,月下如銀。

陸嫁嫁的手指在她的發間滑過,耳畔的風吹着稻谷的清香,夜安靜的低語裏,心靈難得的平靜間,陸嫁嫁不由回想起當年洛書時的往事,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前輩。”

司命的冰眸似碎碎圓圓的潭水,她唇角勾起,身子側過些,仰躺在陸嫁嫁柔軟的腿上,看着她的面頰,道:“喊前輩何事?”

陸嫁嫁從月中回神。

“誰喊你了。”陸嫁嫁輕語一聲,“我可是大師姐……”

司命微笑道:“嫁嫁還是境界低微的時候最乖。”

陸嫁嫁戳了戳她的眉心,冷哼道:“那是因為你被我蒙騙了,其實我一直有一顆反抗的心。”

“是麽……”司命随口應了一聲,愈發覺得嫁嫁頗為可愛。

她順着陸嫁嫁的玉指望向了月亮。

先前寧長久與惡交談結束之後,為了準确計算出飼養暗主所需的靈氣,便去往了萬妖城,自天竺峰的昆侖天柱來到了不可觀。

萬妖城依舊是原來的模樣,只是城中的妖氣明顯輕了很多。

這是盤踞在中土東北方向的巨大土地,以山嶺為主體,跨越過流沙河環繞的群峰後,就是天竺峰妖神殿。

四大妖王皆不在殿中。

來不可觀之前,司命離了金烏,在妖神殿眺望了許久的月色。

她永遠也無法忘懷那夜的暴雨,箭破雲海,月光跨越黑暗落在她雨水橫流的蒼白臉頰上……如今她可以恬淡惬意地回望一切,前塵往事已成了識海釀造的酒。

“當時你與長久在觀中住過一陣的吧?”陸嫁嫁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麽,微笑着問。

司命颔首道:“嗯,當時我們是在這裏休養的。”

陸嫁嫁問:“于這等神仙寧靜之處安居,是何心情?”

司命淡然一笑,道:“寧靜多因清冷,總不如我們夢中三年時溫馨。”

陸嫁嫁與她低聲說笑着。

兩人從岩石上起身,一同去看她們當年栽種的樹。

當初住在觀裏時,司命或許是疏于修行,但絕不會疏于給樹澆水。

五棵樹有序而整齊地排列着,皆生得茂盛。

陸嫁嫁俯下身子,看着自己當年栽種的樹,眉目帶笑道:“沒想到我種的樹苗已經長這般大了,明明沒過去多久啊……”

她說着話,側過臉,望向了司命,司命正在看一棵長勢最喜人的樹。

陸嫁嫁問:“你的樹長得比我還高呀,是不是你澆水時候偏心了?”

司命咬着唇,話語模糊道:“這是趙襄兒的樹,我的……是這棵。”

她別過頭,很不情願地指向了最矮的那棵。

陸嫁嫁愣了會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澆水澆得最少的樹長得最好……司命在苦惱中還嗅到了一絲勵志的氣息。

她想着孤雲城時趙襄兒的模樣,又咽不下這口氣,苦惱間靈機一動,開始卷起自己的衣袖,對那樹苗虎視眈眈。

陸嫁嫁連忙攔住她:“你不會想将兩棵樹拔了互換位置吧?這等事還是別做了。”

司命清傲道:“我哪有那般品德低下?”

“那你想做什麽?”

“不是有個辦法叫揠苗助長麽?”

“雪瓷,答應師姐,別做傻事……”

“……”

沿着不可觀月光鋪就的階梯向上,越過高大的樹木與漂浮睡蓮的荷塘,道觀內殿裏,燭火閃爍着。

穹頂的金色神佛之下,白紗拂動,葉婵宮坐在其間,婆娑的光影間,女子窈窕的身影在紗幔上晃動着,這身影與那身段纖細的小姑娘大相徑庭。

寧長久也不敢确定,如今坐在紗幔之內的究竟是女子還是少女。

葉婵宮手指淩虛劃動,将字寫于紙上,疊好後放入蓮花紙船,讓其順着映滿燭光的池水飄出。

蓮花紙船滑過萬千白紗,來到了寧長久的面前。

寧長久将其收入懷中。

“以後這樣的事無需千裏迢迢趕來的。”葉婵宮動聽的聲音柔而平地飄出:“你在心中禱告,喚我名字,我能聽見。”

寧長久問:“喚哪個都行麽?”

“嗯。”葉婵宮颔首,她收斂心神,問:“你應是見過惡了?”

這些日,她一直在俯瞰整個宏大塵世,沒有将目光投到寧長久的身上。

寧長久點了點頭,道:“見過了,飼養暗主的計劃就是與他們商讨敲定的。”

葉婵宮問:“你還有別的疑問麽?”

寧長久看着白紗上的影,道:“惡說,他與暗主一榮俱榮,一毀俱毀……惡詩複蘇了文明,于我們皆有大恩,我需要分力去護他麽?”

葉婵宮螓首輕搖,道:“惡亦是無法被直接殺死的,要不然,早在四千年時,他就已然被太初六神分屍而食了。”

“為什麽?”寧長久疑惑。

葉婵宮道:“觀外西邊有一片林,那裏的樹木大都在建屋子時伐倒了,你稍後去看看就明白了。”

寧長久應了一聲。

他問道:“師尊近來遠觀山河,所見如何?”

葉婵宮閉上眼眸,緩緩道:“法則的變動牽一發而動全身,哪怕我目光可以橫掃山河萬裏,依舊覺得目不暇接。但幸好,法則的修正與計劃并無太大差池。”

過往,雲端上的仙人只會眺望更高的蒼穹,不會去俯瞰塵埃,而如今,她認真瞭望大地之時才發現,無論是樹葉、石頭的滾落,河水的流動,事物在受到力之後的運轉,都在纖毫之處與真實世界有所差別。

她要将它們一一糾正過來。

這一過程很是消耗精力,若是寧長久拂開簾幕,便能看見葉婵宮清澈的眼眸裏,竟也浮上了水氣氤氲的極淡血絲。

“辛苦師尊了。”寧長久說:“對了,師尊手握命運權柄,可以以此為輔麽?”

譬如設定一個命運,讓自己精準地找到所有世界的錯漏,免去搜尋之苦。

葉婵宮卻搖頭:“我早已抓不住命運了。”

寧長久自這一世重生起,他的命運便不在葉婵宮的掌控中了。

與時間權柄一道嚴重消磨的,還有命運。所以她當初對抗白藏時,用的最多的反而是夢境權柄。

寧長久對此倒并未深思,只當是師尊疲憊所致。

他環視大殿,忽然問:“師姐師兄們去哪裏了?”

葉婵宮解釋道:“因為我所修正的法則未必全部準确,我會将其中不确定的交由他們測試,此刻五師兄在後面的雲山帶着他們在微小與宏大兩個方面,對嶄新的法則進行測試。”

“原來如此。”寧長久笑道:“看來以後有五師兄忙的了。”

“嗯,你也多加小心。”葉婵宮再度閉眸,沉思片刻後,道:“舉父的神國應在萬妖城的附近,朱雀神國在西國,但你們未必會為敵,至于之後冥猙神國……它的位置我也不确定,不過冥猙喜高山,應是在某一片荒莽裏。冥猙雖不可與聖人相比,卻也算是如今神主中的最強者了,屆時相遇,你要多加小心。”

寧長久将這些記下,點頭道:“我不會托大的。嗯……朱雀娘娘既然不是敵人,那她所求到底是什麽?”

“朱雀……當年我曾與她戰過,她非我敵手。”葉婵宮陷入了回憶,也是那場不為人知的戰鬥之後,她與朱雀選擇了合作,制定了殺死鹓扶的計劃。

葉婵宮繼續道:“她不愛人間也不愛神位,她所求的是大自由。”

……

寧長久從道殿中走出,睡蓮的清香萦繞袖間。

道殿于身後靜默着。

不可觀後高聳不可知的雲山間,時而有五顏六色的光焰騰起,将雲染成霞,也不知道這是試驗成功還是失敗的現象,作為旁觀者而言是賞心悅目的。

他聽了葉婵宮的話語,走到了西邊的林子裏。

他還記得,小時候自己的木屋每每有漏雨漏雪,就會去這片林子砍伐樹木,而他也往往大材小用,經常會造成嚴重浪費,被五師兄譴責,然後向大師姐告狀。

他回憶着那些近乎缥缈的往事,踩着落葉走入了林中。

月色被樹葉過濾得稀薄,夜鳥無聲,林間除了黑暗與樹木外,似空無一物。

他睜開劍目,看着那些被伐倒的,頗有年月的樹樁,在其中一個上坐下。

他低下頭,看着樹樁之側抽出的新枝和嫩芽,還有許多小苗從附近的枯葉中鑽出,他能看見,那些小苗都是從樹樁延展的根部分生出的。

寧長久很快明白了師尊的意思。

一棵樹會被伐倒,但無法被殺死,因為它的根深深駐紮在泥層裏,哪怕是它也無法主宰自己的死活。

除非切斷其水源或直接将它連根拔起……

普通的樹木尚且如此,而惡更是幾乎遍布了整個星辰的世界樹,想要通過殺死他來殺死暗主,注定沒有可能。

文明複興的道路沒有捷徑,殺一人也從不可救蒼生。

寧長久不再為之擔憂。

他摒棄了其餘所有的雜念,緩緩起身,目光堅毅,向着林子的另一頭走去。

月光将遠處的大河鎮照得清晰。

寧長久立在林外,看着陸嫁嫁與司命漫步田壟的身影,露出了笑容。

他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陸嫁嫁的身後,敲了敲她的腦袋,然後消失。

陸嫁嫁看了看身後,蹙起眉,旋即盯着司命,司命沒有反應。

兩人繼續行走,寧長久又敲了敲嫁嫁的腦袋。

陸嫁嫁忍無可忍,質問司命打自己做什麽。

司命以為她在試自己的大師姐架子,此處四下無人,她也不給面子,斥責陸嫁嫁欲加之罪。

兩人互嘲之後一如往常地争吵拌嘴起來。

寧長久這才慢悠悠地出現。

陸嫁嫁與司命亦不是傻子,她們立刻反應過來是他在捉弄自己。

“你是哪個稚童學堂逃出來的?這般無聊的事也做!”陸嫁嫁氣惱不已,去揪他耳朵。

司命也借勢去打壓寧長久的嚣張氣焰。

三人在不可觀中追逐了會,最終在盲鱗魚出沒的河流邊停了下來。

寧長久将師尊的紙條塞入一道細小劍氣裏,随着他手指一揮,朝着天榜寄去。

惡在收到信後,會将最終的結果寄往古靈宗的幽冥古國。

陸嫁嫁與司命坐在他的左右兩側,默契地晃動着雙腿,足尖輕輕滌水。

寄過了劍書,寧長久心情更安定了些。

他左右看了看,發現陸嫁嫁與司命皆用一種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

“怎麽了?”寧長久問:“有何疑問嗎?”

她們的問題亦很一致:“師尊恢複原樣了嗎?還是依舊是那小姑娘的模樣啊?”

“你們怎麽都關心這個?”寧長久無奈地笑道:“隔着白紗簾子,我哪裏知道?”

司命道:“畢竟你們前世也是道侶,你就不關心這個?”

寧長久道:“如今她是我師尊。”

陸嫁嫁反駁道:“我也是你師尊!”

寧長久道:“這不一樣。”

“嗯?哪裏不一樣?”陸嫁嫁雙手環胸,倒是想聽聽他又有什麽歪門邪道的言論。

寧長久有板有眼道:“我是師尊的內門弟子,是嫁嫁師父的外門弟子,因為是外門弟子……所以必須要娶進門。”

陸嫁嫁蹙起眉,覺得他的話語似乎有些道理,又似全無道理。

司命在一旁淡淡地笑着:“那記名弟子和不記名弟子呢?”

寧長久一時語塞。

陸嫁嫁道:“這個我倒是知道。”

寧長久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陸嫁嫁道:“我記得你也收過幾個弟子,在天窟峰的山中收了我門下的天才,還在臨河城收了一個小男孩。”

“好像是有這回事……”寧長久沉吟道。

“你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嗎?”陸嫁嫁問。

寧長久恍然大悟,明白了弟子記不記名的區別。

弟子……

他忽然想到了小黎。

據師父說,四師姐已經親自去幫小黎磨練武藝了,也不知現在怎麽樣了……

……

洛河之畔,邵小黎伸手揉着自己的肩膀,牙關緊咬。

先前她與司離比鬥之時,左肩被槍身砸中,直接翻入河中,疼痛不說,整個左肩的痛麻感宛若針紮,持續至今也無法握物。

司離愧疚道:“我是不是下手重了?”

邵小黎輕輕搖頭,道:“沒有,師姐盡管出手就是,不必留情。”

司離問:“真的沒事嗎?”

邵小黎沉默片刻,道:“師姐,你是不是很失望呀?”

“失望?”司離不解。

邵小黎說道:“我的前世是洛神,她很強大,你來尋我比試之時,眼中是有光的,我知道你很期待,但現在……師姐反而束手束腳了。可即使是這樣,我也沒能躲過你那一槍。”

司離搖首道:“不必想這些,神祇幾經轉世,能存活至今已殊為不易,師姐怎會嫌棄你?”

邵小黎抿緊唇,她緊握着手中的劍,認真問道:“此刻的我若要融道于洛河,大致還要多久?”

司離道:“三年五載。”

邵小黎問:“若得江海之權柄呢?”

司離誠懇道:“遙遙無期。”

邵小黎垂下了頭。司離以為她是失望,想要安慰兩句,可很快,邵小黎又擡起了臉頰,她将手伸至背後,将散開的頭發挽起,紮成清爽的馬尾,她抹去了臉上沾着的泥水,道:“我等不了那麽久了,師姐盡管出手吧,我能扛得住的!”

司離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

邵小黎見她沒有動作,一個箭步間主動沖了上來。

劍光一閃而過,直逼司離的面門。

叮得一聲裏,閃電般的劍尖被一柄狹刀斬中。

火星激起,劍刃微微偏離了方位,鐵火的碰撞中,司離亦很難控制動作的輕重,她再度從腰後抽槍,掃向了邵小黎。

邵小黎哪怕已有預料,依舊被擊中了手臂,身子在濕濘的河畔斜斜滑去。

她以劍支着自己起身。

在斷界城孤獨的那段歲月裏,她是斷界城的王,屠滅蒼龍無數,只是她發現,自己一旦與寧長久在一起,心中便會有所依靠,手中的劍也就沒那麽堅硬鋒利了……

她必須舍棄這種依靠的念頭。

邵小黎嬌小的身體再度騰起,泥石飛射之間,她裙裾雪白的影一閃而過,自泥濘中斬出,朝着司離刺去。

司離瞳孔微亮,她盯住了邵小黎的身影,長槍再挑,如方才一樣将她砸飛了出去。

邵小黎身影倒飛,卻沒有墜地,她踩踏在虛空上,身子靈巧一翻,卸去了餘力。

翻躍之間,她瞥見了一眼璀璨的星空。

她恍然想起,當初自己在此處斬魔神三千時,亦是孤身一人。

孤獨就能帶來力量麽?

邵小黎不解,卻也不自主地投入到了寂然忘神的狀态中去。

她再度撲向司離。

之後的場景出現了許多次。

邵小黎虎豹般的撲擊都未能突破司離一槍的距離,那柄長槍運轉極快,始終将她攔在了一條無形的線外。

甚至有一次,邵小黎想要硬拼,不慎胸口被砸中,喉嚨一甜,險些吐出一口血。

司離看得于心不忍,甚至幾度想過撤槍的念頭。

“我看清楚了。”

某一刻,邵小黎落地之後,低聲自語。

少女拔起再起,一躍騰空後,極大幅度地揮劍一斬,接着,她的整個身軀幾乎都随着這一招式一同轉動,旋風般朝着司離落去。

司離出槍去攔,如出一轍。

邵小黎沒有靠神識去探知槍的軌跡,因為那來不及,她靠着一次次失敗的經驗,預判了槍的走向,提前扭轉了身子。

司離輕輕咦了一聲。

那本該必中的一槍,竟險之又險地從邵小黎腰側滑過。

而少女的劍已旋舞着當頭劈下。

又是一記金屬清鳴。

邵小黎成功突破了一槍的距離,卻被另一柄短劍攔在了司離的頭頂。

司離贊許地點了點頭,随後翻掌一推,将邵小黎再度逼回原處。

邵小黎不停地喘息着,她回憶着方才的那一劍,心中有了新的體悟。

“不錯。”司離将槍一踢,踹回了兵器匣中,她颔首道:“方才那一劍終于有洛神的味道了。”

邵小黎問:“你見過洛神?”

司離道:“當年見過,但因為古仙皆是盟友,故而沒有交手,其實……”

司離猶豫之後,還是說:“其實方才之前,我确實是存心想教訓一下你的。”

邵小黎蹙眉道:“為什麽?”

司離認真道:“因為過去,你與師尊有些過節,雖是前塵往事了,但我還是想替師尊出口氣。”

邵小黎輕輕點頭,她所說的過節,應該就是洛神在教羿時勾引他,破壞他與姮娥婚約的事了。

邵小黎也不與洛神切割關系了,她擰了擰自己的手腕,道:“無妨,師姐盡管賜教。”

司離卻道:“不,我覺得是我不對,師尊讓我來教你武藝,我不該讓個人情緒夾雜其中的。”

邵小黎看着四師姐自責的樣子,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司離擡起頭,目光雪亮,道:“稍後我不再用槍劍,我會用你當年最熟悉的武器,讓你想辦法尋回當初坐鎮洛河的神通。”

我最熟悉的武器……

劍還是刀?

邵小黎記不清了,她不再多想,認真注視着司離,道:“總之有勞師姐了!”

接着,邵小黎訝然地發現,英姿飒爽的四師姐竟然直接解下了自己大大的兵器匣,接着,在小黎無比驚訝的目光裏,司離竟當着她的面,直接拆解起了腰間的束帶。

不得不說,這位四師姐也是十足的美人,小巧玲珑的身段靈動纖巧,一襲勁裝更将腰腿線條勾勒出緊繃的力量感。

邵小黎後知後覺……自己前世最拿手的武器,不會是以色誘人吧?這也太害羞了……況且也不需要教吧?

唔……師尊到底想幹什麽?!這是對小黎的報複嘛……

邵小黎內心正翻湧着驚濤駭浪。

司離已然解下了腰間束帶,握在手中,輕輕抖動,震起咻咻的呼嘯聲。

“小黎師妹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司離看着她泛紅的臉頰,問。

邵小黎這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麽束帶,而是一條綁在腰上的鞭子。

長鞭在握,似一條漆黑長蛇。

“沒,沒事。”邵小黎定了定神,她盯着那條鞭子,忽然明白,自己為何與司命姐姐這般投緣了。

司離不自信道:“我平日裏很少用到這個,不太熟悉。”

邵小黎已經不相信她的自謙之詞了,她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準備好了。

司離嗯了一聲。

她手持鞭子的影消失在了原地,邵小黎未反應過來,便感勁風席卷,黑色的長鞭似漆黑的瀑布,撲面而來。

第 444 章 :飼養

赤線是橫跨在球狀星辰中央的光帶。

它似浮空而建的長城,綿延無邊,神秘莫測。

這幾日,赤線的光帶一直在劇烈地晃動着。只有頂尖的修道者們才知道,那是傳說中不可觀測的、過去被稱作隐國的神國。

劍閣飛快拟定了消息,描繪了未來暗日降臨人類毀滅的圖景,也将劍聖與聖人的戰鬥成果與葉婵宮推測的飛升者之秘傳達了下去,寄往八大神宗的高層。

當然,信紙上的文字都無法讓人真正信服,這橫跨世界的赤線神國崩塌,才是真正具有震撼力的事。

這一日也到來了。

搖擺不定的修道者們,終于看到了神國的瓦解……

赤線神國內,天骥的頭顱滾落在地,華麗的帝王冠冕上,翡翠瑪瑙似的飾物黯然,斷頸處無血,斷首上的黃金面具飛快消解。

寧長久收回了劍,振去劍上之血。

面具消失,天骥的真容露出。

寧長久盯着他的臉,眉頭皺起。

那根本不是完美的臉,而是一個幹枯且醜陋的骷顱頭。

冠冕與黃金面具之下,藏着的就是這樣一副血肉早已朽爛的身軀。

寧長久以劍火将其焚去。

神國即将崩塌。

寧長久将那些來到神國高處的戰駒收入了自己的金烏神國裏,而其餘的神駒只是靈氣的雛形,連意識都是神國法則強加的,連胚胎都算不上,它們會在神國毀滅之後重新化作靈氣,散于天地。

“希婉可真是銳利無雙。”寧長久誇贊道。

“別廢話。”柳希婉冷哼道:“我可是一把雙刃劍,你自己小心些。”

寧長久不理會她的狠話,他松開手,輕輕一抛:“好了,你回去陪你師姐吧。”

柳希婉惱道:“少對本姑娘呼來喝去……啊!”

很快,白虹呼嘯而去。

柳珺卓的身邊,少女眨眼間出現,好似從來沒有消失過。

柳希婉很快立定,她理了理微亂的短發,面上紅暈淡去,她沒有去看師姐的目光,故作鎮定道:“那什麽,古詩有雲,仗劍當空千裏去,一更別我二更回!師姐,我這千裏飛劍斬頭顱的風采不錯吧?”

柳珺卓淡笑着搖頭,道:“千裏飛劍殺人确是劍仙飛采,可師妹……怎麽好像是那把被飛的劍呀。”

柳希婉扯了扯黑色大氅,無處反駁,只好冷哼一聲以示抗議了。

柳珺卓擡起眼眸,望向了天空。

赤線神國随着天骥神主的隕落而消亡。

神國寸寸崩塌、斷裂,像是堆積很久後驟然崩潰的雪,也像是冰雪消融後傾斜下去的瀑布。不知是不是錯覺,天空都在微微戰栗,站在人間的人們看着這天傾的場景,不知該是如何恐懼慌亂。

柳珺卓凝視着那裏,自師父斬滅身外身,仗劍而去之後,她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神靈的威嚴已經不在了。

它們在嶄新世界裏被刮去了鍍着的金漆,推倒、砸爛,以消亡的形式從人類邁向自由的道路上離開。

這是舉世共睹的場景。

崩塌的神國沒有砸向人間,它本就是暗主以星辰投下的虛影,如今崩落後自然也回歸于虛幻,在半空中就消散殆盡,只留下了精純而濃郁的靈氣。

寧長久一襲白衣,禦劍飛出。

斬殺天骥雖費了些力氣,但還是比他想象中更加順利。

神國的根基已徹底動搖了……

“我們神國養這麽多馬做什麽?”司命看着金烏神國底層聚攏的神駒,問。

寧長久振振有詞道:“不能放過對抗神國的每一份力量。”

陸嫁嫁蹙眉道:“那之後若是滅一個就收攏一批,我們這神國豈不是全是動物了?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博愛呀。”

聽聞博愛二字,司命也想起了一事。

“對了,為什麽白藏可以投降,天骥不行?”

金烏神國裏,司命的話語幽幽傳出:“白藏哪裏特殊了呀?”

寧長久自若地轉移了目标:“這是師尊的決定,與我何幹?”

陸嫁嫁也不放過他,道:“那朱雀、泉鱗你也要殺死麽?”

寧長久道:“接下來我們要做的,是殺死舉父神國的六耳猕猴,其餘的國主日後再說。”

司命輕哼,道:“暗主真的會将神國點亮,讓我們接連去殺麽?”

寧長久道:“暗主現在最重要的是拖延時間,它要碾碎聖人的石佛,重新影響世界。十二神國不過是它維護秩序的傀儡,它們已然成了幫助暗主拖延的棄子,生死無關緊要。”

司命道:“高高在上的國主,一旦成為了棄子,便是這般的下場嗎?”

寧長久道:“依附外物無法長存,我們要成為自己的神主。”

司命嘴角噙起一絲清媚的笑意,她坐在王座上,雙腿疊放,支肘斜坐,微笑着問:“你這是在暗示我與嫁嫁離開你,自立門戶?”

寧長久做了個揚手的姿勢,笑道:“我們是同道之侶,哪能與它們類比,何況,你若敢離家出走,天涯海角我也能将你抓回來。”

司命微笑道:“我才不會離嫁而走呢,哎,嫁嫁,他這般言語欺人,你這做師父的也不知訓誡一下?”

陸嫁嫁清冷道:“無妨的,等到了西國,自會有人收拾他。”

寧長久自信道:“襄兒只不過看着威風罷了,當初三年之約她就未能勝我,此去西國之後我定會殺殺她的銳氣。”

司命聽着他這般說話,大約已經預見到結局了。

……

長劍劃破高空,快得前所未有,這是真正天地任遨游的自在感,遼闊中土上的群峰就這樣一座座被抛到了身後。

寧長久跨越了赤線,來到了天榜。

少年模樣的惡盤膝坐在高樓上,他披着黑色的衣,身側還有兩個‘客人’。

寧長久登上了天榜。

他看着惡身旁的兩人,眉頭皺起。

惡的右手邊立着一個粉雕玉琢的,身披彩帶的小姑娘,她有些迷茫地看着周圍的一切。寧長久到來後,小姑娘往惡的背後縮了縮,畏懼地望向他。

她正是詩,似乎失去了記憶。

惡的前面坐着的是原君。

原君變回了老人的模樣,他的頭上還有着古老的螺旋形角,垂下的胡須好似倒懸的森林。

惡望向了寧長久,道:“你來了。”

寧長久問:“你們是在等我?”

惡道:“是也不是,但我相信,你應該有滿腹的疑惑,暗主的影響暫時消退,我雖無法走出這座天榜,但我可以将你關心的事告訴你。”

寧長久注視了一會兒他們,随後也在一旁盤膝坐下。

他看了一眼畏生的詩,問:“她怎麽了?”

惡解釋道:“心魔劫與天榜一樣,過去都是暗主直系掌控之物,如今暗主暫離,心魔劫的領域也就無法支撐,原君替我将妹妹帶了回來。但妹妹有關于過去的記憶損傷嚴重,如今真的成了個孩子,不知何時才能恢複。”

“原來如此。”寧長久輕輕點頭,他一邊說着,一邊皺眉看了眼原君,問:“你也投降了?”

原君為老自重,不想搭理他,只是淡淡道:“這本就是我的星辰,我是回歸家園罷了。”

寧長久看向惡,道:“這裏真的是他口中的……所謂木星?”

惡很久沒說話,他閉上眼,似在思索某些古老的往事,嘆息之後,惡才點頭道:“是。這裏原本是木星。當初太初六神來到此間,最主要的目的也并不是靈氣,而是殺我。”

原君也道:“對于這座星系而言,他才是外神。當初我被驅逐,我以巨量的靈氣許諾給其他神祇……靈氣是木星獨一無二之物,是創造神靈的根基,木星靈氣最為充沛,其他星神觊觎已久,但除了燭龍外,那些神皆無法與我角力,所以這場交易,他們是接受了的。”

原君頓了頓,繼續道:“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我們皆是這座星系的神,要守護這個星系。你們曾經的文明挖空了整個太陽系,所幸後來天災降罰,你們被迫丢棄了地球,向着深空逃離,而當年的天災毀滅了太陽系的秩序,整整十多億年,一切才得以重建。”

寧長久疑惑道:“為何你擁有這麽古老的記憶,而我當年卻不知道?”

原君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活得比你久。”

“因為哪怕是作為帝俊的你,誕生得也比太初六神晚的多。”惡也解釋道:“人類離去之前,将文明之火留在了一顆顆星星裏,并以神話傳說的神明作為代號,這十多億年來,其中大部分的星星都熄滅了,形成了死星域。唯有歷史沉澱最悠久的文明之火流傳了下來,也就是你們。”

寧長久輕輕點頭。先前在古煌廢墟裏,原君便告訴過他,帝俊這個名字,就來自那個遠古的文明。

寧長久沉思片刻,道:“所以說,我與常曦生來就是守護嶄新文明的嗎?只是當初的我們尚不自知。”

惡颔首道:“可以這樣理解。你與常曦、盤古、女娲、大聖他們,皆是死星域殘存的,最明亮的一批星,你們也理應是最強的一批人類。”

“這是生來背負的使命麽……”

寧長久輕聲自語,天榜的高樓上,白雲從頭頂漫了過去。

“嗯。”惡仰望天空,道:“不過命運難測,暗主原本也是我的守護神,但它的智識被歲月磨耗殆盡,如今反而成了阻礙文明再度燃燒的鬼。”

原君也看了眼上頭,問:“世界修複之後,我們真的可以擊敗它嗎?”

惡說道:“世上從沒有真正不可戰勝的東西,暗主被劍聖暗算,又與石佛相抗,待到神國皆隕,它将會空前虛弱,到時候,由你來殺死它。”

寧長久思怵片刻,道:“像當年殺死太陽那樣殺死它麽?”

“嗯,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更大的太陽。”惡伸出手,淩空描繪,似在勾勒暗主貼附氣層的輪廓。

寧長久沉默不言,他再度想起了天上的那個仙人的話語:

‘更大的桃符與更大的桃木劍。’

“我會畫出那張符的。”寧長久看着廣袤的大地,如望一張白紙。

惡對此亦沒有更好的建議,只是道:“嗯,你是整個世間,唯一還有機會做到這件事的人。”

原君淡淡地看着惡,問道:“若是如此,你的死期應該也不遠了吧?”

惡說道:“是的。”

“為什麽?”寧長久問。

“因為我與暗主本就一榮俱榮,一毀俱毀。”惡解釋過之後,看着原君,道:“到時候,我會将世界還給你,但你将成為一個象征,不會再有掌控世界的權力。”

原君嘆息道:“無妨,活着就好。”

寧長久問:“如果黑日降臨,暗主将你帶走,你被連根拔起時也是死,對麽?”

“是。”惡回答。

在離開死星域的時候,惡就已經注定了必死無疑。

寧長久不再多談此事,他問起了自己更關心的問題:“墟海中的吞靈者到底是怎麽回事?它們的作用是什麽?”

惡伸出手指指向上空,道:“暗主這幾千年做了很多事,他捏造了十二顆星星,每年都要耗費力氣點燃其中的一顆。他無法直接幹涉這個世界,就像神國之主,只能投影人間。所以十二神國某種意義上,算是暗主變相的投影,而做這些事,需要大量的靈氣。”

惡的手指移向了人間:“起初人類修行者最璀璨的時代裏,飛升者數不勝數,暗主并無靈氣之憂,後來随着最天才的仙人大批死去,人間修士漸漸凋敝,而暗主鎮壓修道者的反叛,同樣需要消耗大量能量,所以五百年前那場大亂之後,暗主選擇直接了斷絕飛升之路。”

寧長久明白了一些,道:“你的意思是說,吞靈者實際上是暗主儲備靈氣的工具?它透過墟海吞噬靈氣,然後将靈氣傳遞給暗主?”

惡點頭道:“是的。這就是吞靈者存在的意義。”

寧長久心緒微動:“那如果我們毀掉所有的吞靈者,暗主不就斷絕靈氣來源,再無法施展其他了麽?”

“如果我們能在三千多年前就認識到這一點,或許歷史早已改變,可惜那時候,神國的王座蒙蔽了世界的眼。”惡的話語中透着說不盡的遺憾:“後來暗主創造了先天靈……如果我們将吞靈者全部殺死,那暗主只能從先天靈裏汲取靈氣了。”

先天靈……

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先天靈幾乎關乎人間大部分頂尖修士的性命,這一命脈捏在暗主手中,他若以拯救蒼生之名去犧牲數量龐大的無辜者,那他與惡魔又有何異呢?

原君盯着寧長久的臉,忽地冷笑一聲:“優柔寡斷,我若是你,此刻便殺上墟海,将吞靈者除盡。”

“我不會這麽做。”寧長久說。

原君漠然道:“仁慈者如何救世,聖人一脈前赴後繼死傷無數,你慈悲又是何苦?”

寧長久道:“正是因為那麽多人已經死了,我們此刻才有空間去做更多的選擇。”

“這些日子我也在思考此事。”惡也盯着寧長久,道:“到時候若是窮途末路,你下不了決心,我可以幫你,犧牲數萬人換一文明延續,我是願意做的。”

寧長久搖頭道:“或許有更好的辦法。”

“什麽?”惡問。

寧長久睜開眼眸,肅然道:“飼養暗主。”

……

洛河旁,邵小黎從湍急的河流中走出,長發盡數濕透。

這條河的陰氣在河底累積了數千年,郁郁不散,其中大部分又是當年的自己殺出來的,對她怨念頗深,邵小黎稍一靠近,便能感受到整個河床的栗動與排斥,自己想要真正淨化它們,還需要大量的時間。

邵小黎拖着河水來到了岸上,以劍火将自己飛快烤幹。

她正琢磨着洛神賦的心法,餘光一瞥間,一道人影陡然浮現。

“什麽人?!”邵小黎後撤半步,做出迎敵的姿勢。

迎面走來的是一個比她稍矮的少女。

那少女同樣剪着齊頸的短發,瞳孔炯炯有神,銳利如柳刃,但她與柳希婉不同,柳希婉還是透着驕傲而柔軟的氣質的,這個少女則是渾身上下無一不顯鋒芒,仿佛她生來就是一柄斬妖的刀。

為了證明這一點,她還背着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兵器匣。

少女止步,為了證明不傷害她,與她保持了八個槍身的距離,“我叫司離,不可觀四弟子。”

邵小黎不太信任道:“你……就是四師姐?”

司離傲然點頭。

邵小黎倒是沒有先問對方來意,而是問了自己最好奇的問題:“你背着這麽大的兵器匣做什麽?不累嗎?”

司離耐心解釋道:“我雖是師尊的弟子,但道法是大師姐親傳的,大師姐的理念是,修道之人當勾叉斧钺全面發展,于是她每個都教授了我,當初我在師姐那裏上課時,每天都要抱這樣一個兵器匣過去,後來就習慣了。”

邵小黎覺得對方的可信度一下子高了不少,“大師姐的教育理念可真是舉世罕見……四師姐也非常人,竟能将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

司離道:“略懂皮毛而已。”

這樣說着,她将橫在腰後的槍拔出,信手一擲,砸入河中。

浪花激濺而起,化作暴雨淋下,河底的怨靈亦再無動靜。

“略懂皮毛……”邵小黎看着驟然變大,斜插在河中的長槍,想起那本女娲日記,道:“你真的是大師姐的親傳弟子嗎?”

司離道:“當然,大師姐從小教導我要謙遜。”

邵小黎看向她的目光怪怪的。

她終于開始詢問正事:“四師姐來尋我做什麽?”

司離自我介紹道:“我曾是火神祝融。”

水火不相親,邵小黎有些緊張:“……火神姐姐你好。”

司離繼續道:“當年玄澤死後,奪取江海權柄的神,便是被我殺死的。”

邵小黎看着司離鋒芒出鞘的模樣,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師姐,你想做什麽?”邵小黎緊張地問。

司離道:“所以我對水神極為熟悉,師尊讓我來指點你的修行。”

“……”邵小黎深吸了口氣,“師姐,你能不能一口氣把話說完呀!”

司離不解道:“有什麽問題嗎?”

“沒,沒有。”邵小黎委曲求全慣了,她定了定神,認真道:“我相信,我們能将勢同水火化作一個褒義詞!”

司離不茍言笑,她點點頭,道:“嗯,這些年我斬殺的神魔都太弱小,我聽聞當年洛神于此處斬魔三千才力竭而亡,我很期待接下來與你的修行。”

邵小黎看着司離孔雀開屏似的兵器,弱弱道:“師姐還是不要抱太大期望了。”

……

天榜上,寧長久與他們的交流也接近了尾聲。

關于飼養暗主的計劃很簡單,便是抹殺掉大部分的吞靈者,然後給其餘吞靈者投喂靈氣,令其傳達給暗主,但靈氣必須控制在特定的範圍,讓暗主保持一個虛弱但又不至于動用先天靈底牌的程度。

暗主不是真正的生命,它所做的決策只是龐大而遲緩的程序運算的結果,所以也不存在惱羞成怒。

“可是要怎麽确定投喂靈氣的程度呢?”原君提出了質疑:“還不是要用人民去試?”

寧長久搖頭道:“不需要,只需要計算。”

原君道:“如何計算?你根本沒真正見過暗主。”

寧長久道:“計算暗主所必須完成的事,譬如點亮神主的星辰,譬如維持自身最基本的運轉,這些惡應該比我更清楚。總之,給予靈氣的量,維持在可供他存在的基礎就行,等到某一天,它真正意識到靈氣來源不足時,應是決戰之日了,我會在它做出最後決策前殺死它。”

惡思考着寧長久的提議,說道:“我與暗主相處了數億年,雖然它過去始終處于沉眠,但對于它的運行所需的能量,我是清楚的。可我不知道點亮一顆星星需要消耗多少靈氣。”

寧長久立刻道:“師尊知道!師尊曾經點亮過星星。”

原君捋着胡須,發現這個計劃似乎真的有可行性。

寧長久繼續道:“我師妹恰好掌管着幽冥古國,我回趟不可觀,向師尊詢問此事,之後再來找你,有勞你将結果盡快算出,我将之傳遞給師妹,讓她控制墟海中吞靈者的數量。”

惡又仔細推敲了一遍,最終點頭道:“那就這樣。待你回來之時,舉父國也該開啓了,下一場戰鬥,要小心一些。”

寧長久問:“六耳猕猴很強麽?”

惡搖頭,道:“不強,他是後來繼任的,論實力,應是十二神主中最弱的,但你必須小心他的權柄。”

寧長久問:“他的權柄是什麽?”

惡說:“我不知具體名字,但我過去稱之為鏡子。他可以以你為參照,将自己變得與你一樣強。”

……

……

(感謝書友回家睡覺丶打賞的舵主!感謝書友天窟峰老馬夫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書友支持~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