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3 章 兩百二十四章:宗主大典

宗主大典總有三日,第一日四峰品酒賞花,引劍氣為星瀑,摘霞瑞以容妝,共坐雲霄談仙論道,切磋道法精義。

正午時分的時候,外面便傳來了铿锵的劍鳴,劍鳴聲如挂着殘旗的鐵槍抖振而出,遠遠聽聞,便可感受到空氣中稠而不散的冷冽劍意。

那是谕劍天宗的劍曲,意味嗆然,臨近之時如見大軍鐵甲壓來,四肢百骸振鳴不已,若是道心稍弱的來客,便會被劍曲直接懾住,道心顫抖,連靈力都無法提上。

寧長久看着窗外清明的天色,手指輕敲桌面,和着劍曲。

等到曲聲罷去,寧長久才悠悠起身,他最後看了一遍打掃整齊的房屋,看着牆壁上挂着的青鳥畫卷,輕輕推門而去。

陸嫁嫁今日的現身是如今議論最盛之事。

兩年多前,荒原之上,陸嫁嫁劍斬九嬰的神仙故事廣為流傳,之後與徒弟同生共死,相隔于深淵的故事也令人悲傷扼腕,對于她的姿容樣貌,其餘門派之間讨論甚多,當年四峰會劍之時,年僅十多歲的陸嫁嫁便奪過魁首,當時人間最好的丹青畫家應邀來峰,為其繪制小劍仙的挂像,這兩年那位本該隐居的畫師也跟着聲名鵲起,門檻都被踏破了,只為求着他循着記憶模樣再繪一幅。

今日,女子似從畫卷中走出,清冷淡雅地來到了衆人面前,人們才知丹青終究有限。

寧長久卻沒有前往宗主大殿,他只是立在峰石上遠遠地看了幾眼,便轉身下山,向着趙國的領土走去。

……

寧長久踏着劍,身如劍虹,掠過了野草青碧的四野,來到了臨河城中。

臨河城如今衰微凋敝,若非趙襄兒極力扶持,派了大量的人來重建撫恤,此刻這裏許已是空城了。

寧長久來到了寧擒水的舊宅裏。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他這一世開始的地方。

舊宅早已換了模樣,根本辨認不出來了,城中的老店大都關上了門,青石板的街上,幾個商人勒着瘦馬走來,瘦馬拖着沉重的貨物,神色疲憊,商人頭發用粗布紮着,眉頭和胡渣上沾着沙塵。

寧長久來到了那條沙水旁。

韓小素驚喜地鑽出水面,大聲地喊着恩人恩人。

寧長久淡淡地笑了笑,道:“道行不錯,看來這兩年未曾懈怠啊。”

韓小素施了一禮,道:“都是小齡姐姐教的好。”

寧長久笑道:“也是,當初我确實沒教過你什麽。”

韓小素連忙擺手:“恩人,我不是這個意思。”

寧長久眉目間帶着微笑:“給我講講小齡師妹的事吧。”

韓小素與他說起了這兩年發生的事,只是兩年歲月波瀾不驚,她說的只是些瑣碎小事,她害怕寧長久聽着無聊,還時不時地擡起頭看一眼他,卻發現寧長久神色自始至終認真極了。

“她經常問你鬼魂一事?”寧長久問。

韓小素點頭道:“應是思公子心切了。”

寧長久看着這座曾經的酆都之城,想到她如今身處的古靈宗,心道小師妹竟與幽冥一脈這般有緣,三年之約後,自己須早點去看她,以後若成了第二個白骨夫人可就不妙了。

別了韓小素之後,寧長久循着坊間茶館的道聽途說,一路來到了一座名為白城的地方。

白城連同周圍的城池原本早被瑨國割去了,如今周圍那些國土已然盡數歸趙,唯有白城依舊古怪地保留着瑨國的旗幟。

寧長久進入了這座城中。

這座城于其他城并無區別,戰亂好像未能波及到這座城,城中依舊熱鬧非凡,酒樓茶館都開着張,其中最紅的一座歌樓外據說還有當年瑨王親自題下的招牌。

白城只所以叫白城,是因為傳說兩百年前,城中有一位姓白的聖人曾于此處登仙離去,聖人離去之時不帶一物,他的白袍也從空中落回城裏,一夜之間,似有風雪吹過,所有的磚瓦都成了雪白的顏色。

這是城中多年的美談了。

寧長久去往了那座傳說中的飛仙臺。

他來到飛仙臺後,發現傳說似乎不僅僅是傳說。

飛仙臺的構造極為複雜,上面看似淩亂的刻紋裏,蘊含着數千道類似小飛空陣的陣法,它們環環相扣,組成了一個大陣,與當時夜除所造之陣倒有幾分相似之處。

只是夜除的陣是以斬破雲霄之勢,而此陣則更為精巧,像是一條從人間搭往天上的臺階。

寧長久無法參悟此陣。

但他可以确定,兩百年前,确實有人從白城飛升離去。

這與趙襄兒唯獨在這座城留下瑨國的旗幟有什麽關系呢?

寧長久立在飛仙臺上,側目望去。這座雪白之城幾乎盡收眼底。

白城與趙國之間只有一條道路。

它就像是一座孤島,極為突兀地存于此間。

寧長久在飛仙臺上立了一會兒,轉身離去,重新走下高臺。

他在城中的許多古跡處逛了逛,然後在酒樓中聽到有人談起了谕劍天宗的宗主大典之事。

“聽說那位姿容冠絕南州的陸峰主回來了?”

“冠絕?真當此處不是明面上的趙國之地就敢說這種話?那陸嫁嫁雖然名氣大,但是誰又曾真正見過?我們陛下孤身殺瑨王可是衆目睽睽之下的。”

“此事無須多争,據說陸仙子與我們陛下還是好友。”

“此事确有耳聞,更有傳言說,那陸仙子所喜愛之徒,便是陛下的未婚夫……”

“這說法雖然荒謬,但若真如此,那麽那人可真是洪福齊天啊……只可惜無福消受啊。”

“如今陸仙子回峰,想來也是放下了那段情了吧。這般仙子怕是要一輩子守身如玉咯。”

“……”

寧長久聽着議論,飲完了茶水,目光眺着窗外。

城樓上的士兵換了崗,先前下城的人來了此處,圍坐一桌,寧長久忽然發現,他們的腰間都別着一卷新旗——那是趙國的旗。

寧長久眉頭微微皺起。

一個下午的時間裏,他在趙國走遍了許多的城,唯獨在皇城之前停下了腳步。

等到他回到天窟峰時,宗主大典的第一日已然落下了帷幕。

第二日與第三日,便是四峰峰主論劍,争奪宗主之位了。

寧長久上山時,便看見盧元白躲在山腳下喝悶酒,旁邊還有男弟子打趣着說:“盧師叔打算什麽時候把峰主之位傳給樂柔啊。”

盧元白悲痛道:“那小丫頭就會欺負師叔,有本事找陸嫁嫁要去!”

男弟子笑道:“能把師父帶回來,樂柔師姐也是功不可沒了。”

盧元白嘆息道:“也好,癡女子也算是癡到頭了,唉,以後陸嫁嫁道心通明,修道之途無人打擾,入五道也只是時間問題了。我們天宗真要迎來中興之勢了啊。”

弟子神往道:“五道……”

盧元白打趣道:“是啊,不過以後可要看好了,像那種扮豬吃仙子的弟子,可千萬不能再放上來了。”

寧長久悄無聲息地禦劍而上。

峰主殿外,寧長久吃了閉門羹。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陸嫁嫁冷冷道:“去見哪個狐媚子了?”

寧長久道:“沒想到嫁嫁也有一天會問這種問題。”

陸嫁嫁冷哼道:“少打岔。”

寧長久如實道:“去了趟趙國。”

陸嫁嫁黛眉擡起,問道:“見到她了?”

寧長久搖頭道:“只是出去走走看看,若真要見她,我不得先讓嫁嫁批準才行?”

“少騙人了。”陸嫁嫁半點不信。

寧長久道:“嫁嫁先開門,我進去說。”

陸嫁嫁道:“一天不知道回來,現在知道了?”

寧長久無奈道:“嫁嫁再不開門,那我可要大聲喊了。”

過了片刻,門松開了一條縫。寧長久走了進去,跟在陸嫁嫁身後,無奈道:“這才半個月呀,出個門就要被這般盤問,難怪那些劍仙,只有在年輕時候才有一日禦劍千萬裏的風流。”

陸嫁嫁道:“還不是怕你去欺負其他女子。”

寧長久道:“什麽叫欺負?”

陸嫁嫁停下腳步,微咬嘴唇,神色清怨:“今日白日裏,我……”

說着,她臉上發燙,欲言又止間氣惱地向着寒冰玉床走去。

寧長久輕輕一笑,想起了大師姐的話語,便繼續為陸嫁嫁煉體鍛劍,将劍靈同體打熬得更趨于完美。

一切結束之後,身子沁涼的陸嫁嫁亦是香汗淋漓。

殿後水聲漓漓,溫泉池水中的月影晃碎。

峰主殿中燭火燃起,陸嫁嫁坐在銅鏡之前,披着水氣未幹的長發。

“幫我梳妝。”陸嫁嫁命令道。

寧長久微怔道:“我哪會這個?嫁嫁你素着臉就漂亮極了,哪需要畫妝扮狐媚子?”

陸嫁嫁笑道:“我還以為你什麽都會呢。”

這話帶着微諷的意味,寧長久被這拙劣的話語激了,他撩起了袖子,道:“好,今天為師就教徒兒怎麽梳妝。”

陸嫁嫁蛾眉繪着笑意,她輕盈地從桌上拿起妝筆,遞給了他。

寧長久畢竟和張锲瑜學會三個月畫畫,對于自己的畫技有着些錯誤的認知。

他拿起筆給陸嫁嫁畫起了妝。

只是陸嫁嫁本就是仙顏無暇,如何還能繪得再美呢?

于是他另辟蹊徑,打算往醜了畫,試試自己的畫技到底能不能壓倒陸嫁嫁的美。

最後殿中響起了追殺的慘叫聲。

寧長久被頂着一張大花臉的陸嫁嫁追着,趕得到處亂跑。

夜色過去。

陸嫁嫁氣惱地洗去了妝容。

宗主大典的第二日,便是萬衆矚目的峰主論劍。

寧長久對此本不感興趣,但迫于陸嫁嫁的威壓,還是換了身行頭,簡單地易容之後混入了一個小宗門的席位之中。

論劍分為講道和比劍兩說。

陸嫁嫁第一輪的對手是薛尋雪。

哪怕是薛尋雪自己都不覺得有任何一點勝算。

于是兩位天宗美麗的女子,與其說是比劍,不若說是起劍為來賓共舞了一曲。

白裳與紅裙在空中交織,就像是雪與火化身的蛟龍,矯健地在空中糾纏,于厚重的雲層之中雕花落雪,耀得漫天白雲猶若火燒。

兩人的劍皆不重,劍法同樣輕靈明快,一觸即走。

陸嫁嫁的明瀾劍已毀,如今的劍是新鍛造的,那柄劍劍身柔軟不易折,劍刃堅硬鋒利耐磨,鋼紋猶若雪花,是一柄好劍,只是品階與懸日峰的仙劍難以相提并論。

但如今的陸嫁嫁便是劍。

不僅是四峰,她很有可能是南州最好的那把劍。

對于這場比劍的結果,在場的人沒有任何懷疑,只是劍招到了精妙細微之處,也會有人大聲喝彩。

薛尋雪已很是強大,只是作為晚輩的陸嫁嫁要更強罷了。

寧長久看着四峰劍坪上陸嫁嫁雪衣獵獵的身影。薛尋雪的劍雖然每次都帶着閃電穿梭怒火吞流的氣勢,但陸嫁嫁的劍太快太準,無論薛尋雪的劍來自何處,她都能輕而易舉地将其點破。

境界較低的人眼中,這是一場精彩紛呈的較量,而高手眼中,則是一邊倒的碾壓之勢。

寧長久正坐着,身邊忽然有人搭話:“這位小兄弟哪裏來的呀,怎麽平日裏沒見過啊?”

與他搭話的是一個穿着黑衣,相貌并不出衆的男弟子。

但能随宗門一道來大典的,基本都是宗中的傑出人物了,所以寧長久也并未小觑他,微笑道:“在下張久,是劍宗弟子,但宗中人有些多了,沒了位子,雅竹師叔便将我安排在了此處,若有叨擾,還望諒解。”

“再下賀光”那弟子回了一禮,仰慕道:“原來是劍宗弟子啊,你們如今宗門可是南州第一大宗啊,令人羨慕得很啊。”

“哪裏哪裏。”寧長久笑道:“不知閣下是什麽宗門的?”

自稱賀光的弟子撓了撓頭,似有些羞于啓齒,猶豫了一會兒才道:“我們這宗門在窮鄉僻壤之間,實在太小,能被邀請亦是僥幸啊。”

“所以貴宗是……”

“合歡宗。”

“哦……”寧長久拖長了調子,道:“久仰久仰。早就聽聞貴宗了,一直想結交貴宗弟子,學一些契合天地大圓滿的秘術,只可惜貴宗隐于世間太過神秘了些,不想今日有緣遇見了。”

賀光見他面容誠懇不似作僞,也抱拳道:“不愧是劍宗弟子,就是有眼光啊,其他宗門半點不大,但看起我們來,好似看個旁門左道……天地之大圓滿,啧啧,還是張兄一語中的。”

寧長久自謙了幾句之後湊近了一些,問道:“敢問賀兄,你們有沒有什麽宗門秘技可以傳授一二,我對此頗感興趣。”

賀光好奇道:“兄臺娶妻了?”

寧長久道:“暫時沒有,不過倒是有一位未婚妻在趙國。”

“想來是貴家女子吧……”賀光羨慕道:“不愧是大宗弟子啊,我們合歡宗,還得等年齡到了,宗門內随機分配媳婦,也不知道到時候能讨到一個什麽樣的。”

寧長久道:“看兄臺眉目有貴氣,到時候定能讨到你們宗門最漂亮的師妹。”

賀光拱手道:“多謝兄弟祝賀啊,只是……只是這宗內秘法多為不傳之秘啊。”

寧長久沉吟片刻,道:“我這也有不許不傳之秘,不若……”

兩人對視了一眼,很自覺地挪到了人群的最後方,開始交流起來。

賀光似是怕這位劍宗弟子小觑了自己,想要先展露一手:“我先教你如何辨別女子是否處子。”

“願聞其詳。”

賀光便開始給他說裏面的門道,先是步伐,再是一些細微動作,話語間,劍場上的那場比試已然落幕,陸嫁嫁毫無懸念地勝出。

賀光講完門道之後,開始偷偷地指點江山。

寧長久聽得津津有味,最後忍不住問道:“那你看那位陸仙子……”

賀光怒罵道:“愚蠢,陸仙子乃是南州第一女劍仙,自然是處子無疑!你這弟子怎麽問這種問題,難道要欺師滅祖不成?”

寧長久連連點頭,請他消氣,然後用一些劍術道法與賀光交換起來,

而劍場上的陸嫁嫁無意間瞥來了一眼,不知道寧長久在那聊些什麽。當然,此刻的她還不知道以後的夜晚要經歷一些什麽新花樣。

下一場是荊陽夏與薛臨的比劍,這一場比試同樣沒有什麽懸念。

期間陸嫁嫁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一段時間,而寧長久也以解手為名走開了一會兒,大約半個時辰後,寧長久才回來,不知是否巧合,片刻後,陸嫁嫁的身影也重新出現在了劍場之外。

第一日的比劍很快結束,明日便是陸嫁嫁與荊陽夏的對決。

那是劍宗中最為矚目的一場。

而寧長久知道,這一場比劍,同樣不會有什麽的懸念。

轉眼又一日夜。

寧長久與那個名為賀光的男弟子交流着心得,那賀光啧啧稱贊道:“張兄弟,看你神色,昨夜又是春宵一度吧,不知是你們宗中哪位師姐師妹,指于我看看?”

寧長久贊嘆道:“賀兄好眼力啊。”

賀光自得道:“那是當然……額,不對啊,你不是說未婚妻在趙國麽,怎麽……”

“……”寧長久一時無言。

賀光恍然大悟,更為仰慕:“劍宗的小劍仙,人間的王家女,這真是享盡齊人之福了啊,不知張兄到底是何出身啊……”

寧長久道:“宗門內不許私結道侶,恕兄弟無可奉告啊。”

賀光表示理解。

兩人再次交談起來。

寧長久發現,這名弟子倒并非是那種普通的優秀弟子,他對于合歡一事有着自己獨到的見解,從天人的陰陽感應說到了心魂真我與外我的交融,見解獨到。

一直到那場曠世之戰開幕,他們才一道投去了視線。

陸嫁嫁白衣勝雪,腰間佩劍,荊陽夏麻衣如霜,背上背劍,兩人相對而立,并無言語,微稠的劍意卻已似籠在天光之間的一片片蟬翼,将這個劍場世界照出無數相錯的棱光。

“陸嫁嫁,你雖是晚輩,但我也不會因此相讓于你。”荊陽夏說道。

陸嫁嫁行了個劍禮:“荊峰主盡管出劍便是。”

荊陽夏感慨道:“兩年前,紫天道門來峰,生死之間我曾體悟出了三道劍意,當時這三道劍意并不完整,其後我又走訪南州大川,終于為這三道劍骨塑上了形與魄。”

陸嫁嫁神色肅然:“晚輩願聞其詳。”

荊陽夏麻衣拂動,粗糙的手覆上了腰間的鞘,然後一點點上滑,猛地握住了劍柄。握住的劍柄的一瞬,他蒼老的眉眼之間似挂上了秋霜。他的身側,一片片白光翻飛而動,分不清是霜還是劍。

陸嫁嫁同樣握住了劍鞘,在荊陽夏握住劍柄時,她的左手拇指同時一推,劍離了吞口,出鞘半寸,寒光已是逼人。

滿場寂靜,風喧嚣之聲似也為劍斬滅。

兩人靜立着,各自蓄勢,誰也沒有先行出劍。

“你覺得誰會贏?”賀光問道。

“當然是陸嫁嫁。”寧長久道。

賀光詫異道:“好膽,竟敢直呼你們峰主的大名!”

名字的尾音被劍聲吞沒。

一瞬間,似有蒼雷當空落下,劍場中央的上空,厚重的雲被劈開了一條縫。

碧霄劍嗆然出鞘,在他的身前劃下了一道完整的圓弧,它出鞘之時的光如湛清如水,畫成圓弧劍意之後,劍意結成了場域,以一個圓形向着周圍不停地擴散,于此同時,天空中厚重的雲也被攪散,無數天光散落下來,恰好籠罩在荊陽夏的身上,照得他手中的碧霄劍明亮如霜。

劍意為域擴散之時,荊陽夏爆喝一聲:“斬蟒!”

碧霄劍發射的天光化作真實的劍意,荊陽夏身子一矮,手中的劍則順着他的身形斜劈了過去。這是天宗大河入渎式的起手招,卻被他硬生生轉換為形意,劍意即将潑散之時,随着他手擰劍柄的動作陡然一擰一聚,由漫天大雨化作了狂吼的水龍。

這一劍幾乎懾去了場間所有人的目光。

而劍意才起之時,陸嫁嫁也動了,她的動作更為簡單,簡單得匪夷所思!

那是一個拔劍的動作。

沒有人看清了她拔劍出鞘的動作,他們只看到眼前有一道白光一閃而過,緊接着,驚雷之聲爆鳴而起,但那雷聲并非起于刃上,而是發于鞘中。劍拔出鞘之時與此同時炸開的,是鞘中溫養的意!

白光閃滅。

這短短的一瞬,甚至來不及讓風吹起她的發,那道雪白的劍光便吞吐數十丈來到了荊陽夏的面前。

水龍撞上白光的一瞬,天空中的雲瞬間變成了大旱之時龜裂的地面。而他們的身影也同時躍起,撞向了雲間。

厚重得難以計量的雲邊緣被瞬間扯散,而中心之處,則被攪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

兩道身影穿梭雲中,或是畫出筆直的線,或是畫出巨大的圓弧,而紫庭境的高手對決之中,天象也為之引動,短短的幾息之間,四峰上狂風大作,隐隐有山雨欲來之勢。

這一場戰鬥被載入了南州劍道的歷史,成為碧霄三劍。

荊陽夏一共使出了三劍,分別為斬蟒,吞龍,搬岳。

雖為碧霄三劍,卻只是書本對其的尊重,并非他是最終的勝者。

狂風越來越大,雲中已有電光閃爍,接着真實的雷鳴聲傳了過來。

寧長久忽地起身,向着大殿的方向走去。

“張兄弟,你去哪裏啊?”賀光注意到了他的離開。

寧長久道:“天要下雨了,去殿中等宗主繼任之禮吧。”

賀光皺起了眉頭,心想那也可能是去碧霄殿中啊,你怎麽就篤定是你天窟峰的大殿呢?

他這個念頭才起,兩道身影便從雲端飄落。

他們回到了最初的靜立,分不出誰勝誰敗。

天氣陰沉,散開的雲重新向着中間聚攏,像是灰色的潮水。

壓抑的氣氛裏,雲中忽有一滴微不足道的雨墜了下來。

第一粒雨滴墜至一半時,陸嫁嫁伸指一抹,精準地将其自中心切開,随後玉指一收一彈,朝着荊陽夏撞去。

荊陽夏蒼老的目光擡起,他拂袖探指,刺向了那飛射而來的雨滴。

啪嗒。

荊陽夏的指間,半滴雨珠被他劍氣包裹,凝而不散。而另外半滴則劃過他的指側,撞上了他的衣襟,形成了一片極淡的水漬。

“荊峰主承讓。”

陸嫁嫁收劍。

嘩的一聲裏,如注的暴雨落了下來。

……

……

(感謝盟主大大就是要玩麥克雷、宗師大大乾坤萬宇打賞的舵主!!謝謝二位大大的打賞支持~麽麽噠。)

第 222 章 兩百二十三章:昔我往矣

草廬中,穿着白布裙子的樂柔坐在長凳上,陸嫁嫁立在她的身前,以指為梳子,替她編着長發。

樂柔問到這一問題時,陸嫁嫁編頭發的手指微僵,她手指撚動發絲,猶豫着該怎麽向樂柔解釋。

正當這時,草廬的木門忽地打開了。

夜風伴随着少年的聲音傳了進來。

“嫁嫁,我回來了。”寧長久假裝自己是夜行歸家。

陸嫁嫁與樂柔齊齊望向了門的那邊,這對女子師徒心緒同時一緊。

陸嫁嫁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回來,有一種做私密之事被忽地捅破窗戶紙的感覺。而樂柔則是徹徹底底的震驚,她看着門外的白衣,俏臉木讷,小嘴半張,燥熱的風吹入口中,卻讓她下颌不停地打顫。

寧長久微笑着望向樂柔,揉了揉眼睛,假裝看不清楚,道:“嫁嫁,家裏這是來客人了嗎?”

陸嫁嫁有些不知所措,心想你不是自己說要瞞着的嗎?怎麽就坐不住了呢?

她瞪着寧長久,手上的勁忍不住大了些。她手指本就在樂柔的發間,這一使勁,疼得少女立刻回神,她捂着頭發,吃痛地叫了起來。

陸嫁嫁微驚,連忙收回了手,然後順着她的頭發摸了摸,安撫了幾句後轉頭望向了寧長久,沒好氣道:“進來之前不知道先敲門嗎?把徒兒都吓到了。”

樂柔心想不是師父你自己緊張弄痛了我嗎……

但是師父怎麽會是錯的呢?于是她也望向了這個罪魁禍首,揉了揉眼睛,不确定道:“師……寧長久?!”

她不知道是不是活見鬼了,眼前的分明就是早就跳進深淵死掉的師弟寧長久啊。

寧長久看着她,露出了恍然之色,道:“原來是樂柔小師姐呀。”

剛剛送走了一位大師姐,現在又來了位小師姐。

樂柔聽着這說話的語氣,愈發篤定他真的就是寧長久了。

陸嫁嫁淡淡地看着他,嗓音清冷若十二月的流霜:“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寧長久看向了她。

陸嫁嫁眉目清漠,墨發白衣似烏雲裂雪。

寧長久偷偷地做了一個“七”的手勢。

說的便是先前賭約七天的意思。

陸嫁嫁看到了,她微紅的唇瓣泛着血絲,清眸深處神色掙紮,如今若草房沒人,她對寧長久言聽計從也未嘗不行,但樂柔在前,她如何能損了尊嚴?

寧長久也很給她面子,道:“回禀嫁嫁,先前修行有怠,遇到了些瓶頸,參悟花費了不少時間。”

陸嫁嫁淡淡點頭,道:“以後不懂之處,直接問我便是。”

寧長久道:“嗯,嫁嫁的劍術自是高妙無雙的。”

陸嫁嫁知道他在諷刺自己,卻也面不改色,轉而輕輕拍了拍樂柔的肩膀,道:“樂柔,正好為師也想與你說此事的。”

“額……”樂柔還沒有緩過神,心想這是陰曹地府放假了嗎?

寧長久走進屋中,看着樂柔,笑道:“怎麽一副活見鬼的表情?以前你捉弄我的時候可是威風凜凜的啊。”

樂柔神色一震,想起了那些事,惱道:“你果然都知道!”

寧長久淡然一笑:“過去承蒙師姐照顧了。”

樂柔很是生氣,但師父在身後,她也不好發作,更何況,師父與他的關系……好像很不一般。

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了,宗門裏原本就商量過,哪天要是寧長久回來,就直接辦上最隆重的酒席,然後取出稀世鳳絲绮羅編織的大紅嫁衣給陸嫁嫁披上,讓他們就地成婚算了。

但這也多是玩笑話,所有人都知道,那少年怕是十死無生了。

樂柔從未想過,她竟在今日見到了活的寧長久。

她疑惑地望向了師父。

陸嫁嫁言簡意赅道:“前幾日裏,他從深淵爬回來了。”

樂柔哦了一聲,心想師父的反應不太對勁呀,不都說久別勝新婚嘛,難不成他們鬧矛盾了?

寧長久走到樂柔身邊,拍了拍邊上的位子,道:“嫁嫁,你也坐。”

陸嫁嫁猶豫片刻,裙擺捋過大腿,緩緩地坐在了長凳上,神色平靜。

陸嫁嫁道:“今日樂柔來是勸我回峰的,明日便是宗主大典了,這是四峰最大的盛典之一,他們都希望我可以回去。”

寧長久道:“是該回家了,更何況,這草廬也比不得峰主殿溫馨。”

樂柔見他幫着說話,印象扭轉了許多。

陸嫁嫁道:“等你回峰之後,想必消息會很快傳開的。”

寧長久微笑道:“嫁嫁害羞了?”

陸嫁嫁冷冷道:“你不怕被趙襄兒提前知道麽?”

距離那場三年之約,也不過三個月的時間了。

此刻得了大師姐開竅的寧長久自是不懼,只是對手畢竟是趙襄兒,所以他同樣希望有更多的時間準備。

更何況,陸嫁嫁說過,她同樣需要好好想想。

從修道者的尺度而言,她也不過是個少女,嫁為人婦對她來說,終究太過倉促了些。

樂柔在一旁聽着,瞪大了眼睛,現在哪還有人不知道,那趙襄兒的未婚夫與師父的徒弟是同一個人,這分明就是在搶人呀,師父你哪怕不喜歡寧長久,也不要這麽随便地說出趙襄兒的名字呀!那可是情敵!

寧長久卻道:“那不如保守秘密,我先住在峰主殿裏靜修。”

住在峰主殿……樂柔心想,那可是師父的寝宮,哪怕是你也不能随便進啊,這種事情師父怎麽可能答應?

陸嫁嫁靜思片刻,卻點了點頭:“你若想如此,依你就是了。”

你……你們還沒過門呢,怎麽可以這樣!這還是我師父嗎?樂柔心中掀起了駭浪。

寧長久道:“嗯,峰主殿我也比較熟悉。”

陸嫁嫁無聲地瞪了他一眼。

樂柔有些頭暈。

寧長久道:“那明日我們便啓程?”

陸嫁嫁道:“此刻已然夜重,這裏只有一張床,你讓樂柔睡哪裏?”

樂柔一個激靈,道:“我要和師父一起睡!”

她堅信師父一定會寵着自己的。

寧長久面不改色,心中卻冷笑,還想當着我的面搶媳婦?

寧長久給陸嫁嫁無聲地使了個眼色。

陸嫁嫁道:“樂柔,你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不可如此任性。”

樂柔委屈道:“難道要我睡地上嗎?”

陸嫁嫁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道:“不如連夜回峰吧,我正好也想去看看峰頂的雪色。”

陸嫁嫁輕輕點頭:“如此也好。”

樂柔感覺心裏涼涼的,她看着陸嫁嫁對寧長久言聽計從的樣子,終于明白了嫁出去的師父是潑出去的水的道理。

不過也有好處,至少自己把師父帶回峰了,明天問盧元白讨要峰主之位去!

樂柔強顏歡笑,心情終于好了一些。

……

……

是夜,南荒的上空劃過一道雪亮劍光。

陸嫁嫁足下無劍,直接淩虛而行。

夜色像一塊平整鋪就的布,南州錯落的村鎮都隐在了黑夜裏。

更遠處,依稀可以看到趙國與瑨國遙遙相對的,卧虎般的城池,城樓上還點着火把。

“瑨國的旗幟換了?”寧長久忽然問。

陸嫁嫁嗯了一聲,道:“瑨國的王已死,整整一年沒有新王敢繼位,如今還是宰輔代為監國,瑨失其王,便改名為晉字了,也算是在對趙襄兒示好。”

寧長久輕聲笑道:“小丫頭好大的本事。”

那女帝陛下也是樂柔崇拜的對象之一,如今聽寧長久這麽說,有些不悅,道:“你才是丫頭。”

寧長久沒有生氣,不由想起了臨河城時,自己與趙襄兒互換了衣裳的那段往事,笑了起來。

樂柔見他如此不知恥,警告道:“雖然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可你也不許胡作非為哦。”

寧長久問道:“怎麽算胡作非為?”

樂柔沉思了一會兒,很難得出明确結論,便道:“就是不許做壞事!也不許欺負師父!”

“欺負師父?”寧長久道:“我可疼嫁嫁得很。”

陸嫁嫁的胸脯微微起伏。

她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別說話,要過雲了。”

陸嫁嫁身影如劍,破雲而去。

完整的雲層在劍穿梭過後被炸成了鱗片狀,藕斷絲連地漂浮空中,雲鱗的邊緣微亮地勾勒着月光。

不久之後,天窟峰的峰主殿前亮起了一道影。

峰頂寂寞了兩年的白雪被劍光照亮。

陸嫁嫁的身影落回峰頂。

峰底亘古不化的白雪似一張張記憶的便簽,在他們來臨以後打開,展露出其中所有記錄的畫面。

其中有他們無聲穿梭的深藍夜晚,有峰主殿前的賞看的白色雪月,有聯手刺殺冰容時的血腥紅光……寧長久看着地上的雪,卻似看着一個盛滿土壤的圓筒,仿佛可以從其中摘出五彩缤紛的花來。

陸嫁嫁的聲音帶着輕輕的嘆息:“我們回來了。”

寧長久道:“回殿裏看看吧。”

陸嫁嫁嗯了一聲,從瑩白的雪色中收回視線,轉身走上清寒的臺階,推開了那座殿門。

峰主殿好似天上的廣寒仙宮,透着久無人煙的幽涼與寂寞。

寧長久跟上她的步伐,走了進去。

樂柔站在門外,有些不知進退的樣子。

陸嫁嫁也想起了她,回身道:“我先送你回房吧。”

樂柔自然是希望師父送的,但想起先前的事情,她有些賭氣道:“我一個人回就好了。”

她在等着師父挽留,誰知道陸嫁嫁只擔憂地說了一句:“那你自己路上小心些。”

“……”樂柔委屈極了。

她擡起頭,又好巧不巧地對上了寧長久那可恨的臉,看到了他有些狡黠的笑。

失寵的樂柔輕輕跺腳,一個人氣呼呼地回去了。

陸嫁嫁走進了門,不悅道:“她還是個小丫頭,這樣對她是不是太過分了些?”

寧長久道:“這種大戶人家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占有欲都是很強的,得讓她多經歷些挫折,這對于磨砺劍心亦有好處。”

陸嫁嫁對于這些歪理邪說見怪不怪了。

她淡淡道:“你占有欲可一點不比她弱啊。”

寧長久道:“如今就你我兩人,你還端着師尊架子?”

陸嫁嫁抿緊了唇,身子微停。

那份該死的賭約……自己怎麽就三番兩次上當了呢?

她垂下螓首,恭敬道:“師父,徒兒錯了。”

寧長久看着她溫婉乖巧的模樣,一前一後的反差令他心弦顫動,忍不住輕輕擁了一會兒。

“以後嫁嫁就要峰主殿藏人了?”寧長久說着,咬了一下她的耳垂。

陸嫁嫁身子輕顫,不悅道:“怎麽說得這般難聽?”

寧長久松開了她,道:“我去點燈。”

他轉身之後,陸嫁嫁随手掐訣,抹去身軀泛起的溫度。

她走到窗邊,輕輕地挑下了簾子,手指自窗臺上輕輕抹過,手指摩挲間落了許多細灰。

燭光在身後亮起,峰主殿久違的輪廓浮現在了眼中。

大殿分為兩層,前面是主殿,銅臺盛着燭油安靜地燃燒着,地上鋪着絨毯,四邊的陳設皆是民間購置的老物件,透着年月的的氣息,這些老物件都供奉着劍,兩者相輔相成,竟有一種玄妙的,互相溫養的意味。

主殿之後是卧寝,兩者之間只隔着幾面巨大的屏風。

寧長久不由地想起了他初來天窟峰時,于劍堂中看見的那三幅烏紗屏風:荒人騎象斬蛇、群仙入海獵人面龍身之妖、萬劍升空斬九頭大魔。

那分明就是修蛇戰神象,仙人殺猰貐,萬劍斬九嬰的畫面。

原來命運早在不經意的細微處便給予了暗示,可惜自己未能讀懂,讓陸嫁嫁苦等兩年不說,險些還身入死地再也回不來。

寧長久繞過了那幾幅巨大的屏風。

峰主殿空曠卻精致,寒玉雕成的床于夜間透着熒光。

陸嫁嫁走到他的身後,微笑道:“以前你就是在這裏欺負我的。”

寧長久心緒微動,他輕聲笑道:“以後可不止這裏了。”

陸嫁嫁乖乖地抿上了唇。

峰主殿後是一池溫泉。

寧長久看着溫泉,然後望向了陸嫁嫁陸嫁嫁,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陸嫁嫁悠悠嘆息,她腳步相錯,袅袅依依地向着霧氣騰騰的溫軟走去,嘩得一聲裏,雪裳落地,那纖美得驚心動魄的小腿在淺淺漣漪裏,緩緩地淌入了水中。

……

陸嫁嫁與寧長久坐在崖邊,他們都已換上了嶄新的衣。

陸嫁嫁的長發濕漉漉地披在背上,涼沁沁的手則被寧長久握着,她看着遠處的鱗片狀的雲,那是他們來時的路,一切都恍若隔了許多年。

“對了,丁樂石怎麽樣了?那好歹是我第一個認真收的徒弟,之前與趙襄兒說好一年之約,打得怎麽樣?”寧長久忽地想起此事。

陸嫁嫁對于寧長久口中的“認真”二字存疑,她說道:“此事小齡與我說過的,結局?還能是什麽結局呀?莫非你對于你那徒弟,還抱有一線勝算?”

“嗯……倒是沒有。”寧長久想了想,無奈道。

陸嫁嫁道:“聽說那一年之戰排場不小,結果丁樂石三拳兩腳就被嚴詩揍得滿地找牙了,現在那嚴詩已然成了趙國很出名的殺手了。別人都說,嚴師出高徒,而天宗則養了個花拳繡腿。”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道:“一個小姑娘,小小年紀就當殺手不是什麽好事,下次遇到趙襄兒,我說說她。”

陸嫁嫁本想嘲笑一番,卻忍住了,她要好好捱過這七日,可不能随便讓他找到借口鍛劍什麽的。

寧長久看着溫泉附近叢生的雜草春藤,道:“這裏許久無人打理了啊。”

陸嫁嫁本想随手揮劍,想這些雜草斬去,卻被寧長久壓住了手,道:“萬物有靈,宗主大人回峰是喜事,可別讓它們遭了滅頂之災。”

陸嫁嫁道:“我可還不是宗主。”

寧長久笑道:“大典之後就是了。”

陸嫁嫁不置可否,對于這場大典,只要她想用心參與,魁首于她而言幾乎是囊中之物。

寧長久一邊說着,一邊環視着山崖,接着,他像是看到了什麽新奇之物,目光微頓,起身走了過去。

“怎麽了?”陸嫁嫁問道。

寧長久走到了崖畔的一顆老樹下,盤根錯節的老樹邊生着許多雜花,花叢中一株柔軟的細藤探出,沿着老樹攀上,藤上無花,而是結着許多不大不小的孢子。

寧長久取過一枚,碾開了孢子,其中赫然是翠綠色的、光滑如玉珠的渾圓種子。

陸嫁嫁走到她的身後,輕輕蹲下,自他手中接過了一枚,神色一亮,訝然道:“這是世間罕有的靈羅果,據說紫庭之下服食之後,便可以通感草木,許多民間劍術大家,可以折草木為劍,許多便是偶得機緣,吞服了靈羅果……此物百年之前被大肆搜刮,近乎絕跡,不曾想這崖畔倒是開出來了。”

寧長久笑道:“是啊,嫁嫁本就是仙女,這仙殿之後有些仙葩,也算不得奇怪。”

陸嫁嫁無視他的揶揄,只是遺憾道:“可惜我們已臻至紫庭,對于天地的感應遠比靈羅果帶來的要玄妙許多,它生錯了地方。”

寧長久又剝開了一粒孢子,取出一顆堅硬的渾圓種子置于手中,微笑道:“這世上可沒有沒用的天材地寶。”

陸嫁嫁輕輕蹙起了眉頭。

……

……

不久之後,夜色便會被晨光刺破。

而陸嫁嫁回峰的消息,也會像這初晨的光一樣,飛快地傳遍四峰所有的角落,引得天宗震蕩。

尤其是天窟峰,弟子們見到了陸嫁嫁重新立于崖坪上時,紛紛激動地高呼着她的名字,許多新來的弟子看着這位傳說中峰主大人的神仙姿容,一個個都忘了眨眼。

關于陸嫁嫁的傳說很多,只是那些詞彙根本不足以勾畫出她的仙姿玉顏。

如今她佩着長劍,重新出現在衆人面前,那挺拔的身影裏淩厲的劍意帶着聖潔的美,給人一種明明同行世間,她卻似畫中之人的感覺。

寧長久施展隐息術,偷偷地立在一塊崖石之後,他望着陸嫁嫁的身影,看着她與那些弟子交流致意,想着這位女劍仙白天夜裏派若兩人的模樣,忍不住露出微笑。

盧元白也立在人群裏。

原本這位劍術卓絕,平易近人的盧師叔是很得人喜愛的,但此刻卻像是透明的小人一樣,被所有的弟子無視了。

樂柔也站在人堆裏,她的神色與其他人不同。她雙手環胸,一副自己掌握了天大的秘密,衆人皆醉我獨醒的驕傲表情。

宗主大典裏,其餘四方的門派也會應邀前來。

如今大劫之後,紫天道門式微,谕劍天宗便地位超然,那些小宗門便也借着這個機會前來獻上殷勤與誠意。

十三雨辰也應約而來。

只是她并非禦劍來的,而是背負着生有倒刺的荊棘,從峰下的石階一步步走來。效仿古人的負荊請罪。

這位紫天道門如今的掌舵人,自得知陸嫁嫁回峰的消息後便開始登山,一個多時辰之後才終于緩緩走到山頂。

她穿着淡紫色的道裙,穿過人群,卑微地屈膝,跪在了陸嫁嫁的面前,接着解下了身上的藤條,輕輕叩首,希望陸嫁嫁鞭笞責罰自己,原諒過去紫天道門犯下的過錯。

陸嫁嫁接過了藤條,卻沒有任何動作。

其餘人以為是陸峰主心軟了,誰知道陸嫁嫁冷漠道:“紫天道門可有弟子前來觀禮?”

十三雨辰心中一顫,老老實實道:“有的。”

陸嫁嫁道:“那之後你當着他們的面,再請一次罪。”

十三雨辰無論如何也是如今南州道門的門主,此番認罪已是纡尊而來,若是當着弟子的面被責打,以後哪還有回道門的顏面?

誰知十三雨辰輕輕叩倒:“只希望峰主大人可以不計前嫌。”

陸嫁嫁沒有回答,走過她的身邊時,替她重新披上了荊棘。

她無法答應十三雨辰的話,因為兩年多前,那場戰争是兩宗之間動辄滅門的慘案,哪是一個下跪,一些皮肉之苦可以嘗還的呢?

十三雨辰也很清楚這一點,她同樣只想活下去。

四峰開始向中間靠攏,人群也如四年前那樣向着峰頂聚去。

寧長久禦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落了一半的簾子透着微光。

房間內陳設撣得片塵不染,地面擦得光可鑒人,所有的一切都按着原先的模樣整齊地擺放着,唯有那床鋪有些亂,給人一種這裏似還有人住的錯覺。

寧長久似能看到師妹在這裏忙忙碌碌的身影。

他坐上木椅,翻看着桌上疊着的書。

當初習字時的帖子還保存完整,上面有新墨寫的字。

那是寧長久、寧小齡、陸嫁嫁和趙襄兒的名字。

這四個名字在好多張宣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緊緊挨在一起,每一筆都端正而秀氣。

寧小齡将他們抄了七百三十遍。

寧長久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他靜坐在椅子上,手摸索下桌案,取出了那份火紅如新的婚書,接着拿出了自己的這份,一同擺上桌面,攤在了一起。

相挨的婚書幾乎看不出任何的區別,好似一對蝴蝶燃燒着的翅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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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1 章 :師姐

月影斑駁的林間,寧長久站在花瓣凋盡的樹旁,目光透過樹枝的分叉,望向了天空的月亮。

蒼莽的南荒中,怪異的吼叫聲時常響起。

這裏所有的生命都被南荒污染過,怪異地生長着,哪怕是山岚上錦浪般的花,其實只是一季枯死的綻黃燦紫的腕蛇樹葉。

而寧長久許是身負權柄的緣故,南荒的污染侵蝕不得他分毫。

令他奇怪的是,陸嫁嫁明明只有紫庭境,竟也在南荒兩年,安然無恙。

他一如那些詞人一樣,心中帶着疑惑,望着月亮,想要得到解答。

然後月亮真的給了他答案。

林間的蛩鳴聲戛然而止。

樹葉沙沙作響聲随風聲一道消弭。

不僅如此,天空中流動的雲,林蔭邊流淌的月,遠處伊人拂動的白衣與青絲,都同時靜止了。

這一幕來得太過突然,寧長久只覺得骨節中生滿了冰渣子,動彈不得。

“寂靜!”

寧長久的腦海中,忽地浮現出這兩個字,卻一時無法想起這兩個字的來源。

接着,他的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

那明明是聲音,卻依舊那麽安靜,靜得仿佛四間凝結的雲與影。

“小師弟。”

寧靜的聲音裏,寧長久覺得自己的身體又可以自如動彈了。

他在這個宛若被冰封的世界裏回身,望見了林間緩緩走來的女子。

女子一襲澹青色的道袍,道袍上繪着月白色的蓮花,她無聲地踩過枯葉,肌膚如玉,長發如墨,懷間垂落的拂塵,似一束柔軟的月光。

她渾身上下便透着一個靜字。

她走過靜止的世界,卻沒有半點違和感。

記憶的大門再次被撞開了一扇。

“師……”寧長久想要脫口而出,但大字才出口,他立刻意識到不妙。

天地何其遼闊,既然大師姐找到了自己,那也就說明師父同樣找到了自己。

他不該如此莽撞地表明身份。

“師……是誰派你來的?”寧長久欲言又止,一副如臨大敵的神色。

“小師弟可真可愛。”大師姐淡然一笑。

“誰是你師弟?”寧長久覺得自己硬氣極了,上輩子他可從不敢這麽和大師姐說話的。

大師姐不以為意,輕輕微笑:“小師弟,其實我也很想知道,十年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十年之後?”寧長久故作不解。

大師姐道:“你應該知道,寂靜的時間是有限的。”

澹青道袍的女子撚動着懷中的拂塵,道:“若小師弟實在想聊,我并非不能陪你多聊一會兒。”

寧長久看着大師姐笑意清淺的臉,心中嘆息,他知道自己瞞不過師父。

他收斂了神色,道:“師父沒有告訴你麽?”

大師姐道:“師父她也未必知道。她與我說,時光回流是不得已而為之之事,整個世界裏,或許只有你是最清醒的。”

寧長久心中一凜,他問道:“趙國皇城的許多事,難道不是她的安排?”

大師姐淺淺笑道:“緣分若過了邊界,聽上去便好似宿命。”

寧長久知道大師姐不會騙自己,但他依舊困惑:“我自十六歲蘇醒至今,所有經歷的一切,難道都是……巧合?”

大師姐輕輕颔首:“若師父沒有隐瞞于我,那便是巧合。”

寧長久心中發寒,過去他敢于做許多冒險,某種意義上便是相信着,若師父是一切的幕後之人,那麽自己二十八歲之前,她是不會讓自己死去的……如今想來,那些向死而生之舉,竟是在刀尖上舞蹈。

寧長久不去想這些,他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大師姐現在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麽?”

大師姐擡起了衣袖,湛清的衣袖滑落,露出了修長雪白的手,她食指與中指輕輕彎曲,微笑道:“我來賞小師弟一個板栗。”

寧長久能聽明白,他說道:“我已結出了先天靈,無需開竅了。”

大師姐微笑道:“小師弟确實天賦卓絕,只是還不夠。”

說着,她另一只手的衣袖也垂落下去,探出了一指,點向了寧長久的眉心。

這一指好似天谕劍經的必殺之劍,雲淡風輕,讓人感受不到任何的氣息,發覺之時,她便已至眉心了。

大師姐眉心倏地閃過一點紅痣。

“罪君?”大師姐感受到他氣海中的某道氣息,輕輕咦了一聲。

寧長久聽不見她的話語。

他的耳畔悄無聲息。

寂靜的世界像是一個即将破碎的蛋殼,那枚蛋殼中蟄伏着足以拱破海潮的巨獸。

片刻後,大師姐收回了手指,然後賞了他一個板栗。

寧長久吃痛地叫了一身,捂着額頭,額頭上赫然是一個紅彤彤的印子。

這一個板栗,給他的痛感甚至不亞于當初罪君以雷電凝槍的穿心一擊。

但痛意來得快,消得也快。

寧長久自觀識海,發現過往那些難以消化的感悟,竟都徹底消融,成為了識海的養料,哪怕是罪君的那一部分,也在識海中分崩瓦解,墜入深處。

天地在“寂靜”中寂靜着。

于是識海中的風暴便顯得尤為熾烈。

許久之後,他才松開了捂着大腦的手。

“多謝師姐……”寧長久松了口氣。

大師姐道:“罪君在你身體裏留下的黑羽之印我已替你抹除。罪君,以及其他的許多位國主,于我們而言皆是敵人,不曾想你這麽早就面對過其中的一位了……不過這也很好,不愧是觀中弟子。”

寧長久皺眉道:“國主?敵人?”

大師姐沒有繼續解釋,她一手按着衣袖,一手輕柔地探入夜風之中,如接過一片飄零的葉。

但她指間的不是葉,而是一片火。

火光照亮了大師姐清聖寧靜的眉眼。

寧長久看着大師姐靜谧的眉眼,心中想着這是第一次見面,想給小師弟留個尚好的印象麽,但我可是經歷過第一世的啊,師姐你哪裏是寧靜的美人兒,分明就是浴血修羅……

當然,他和觀中其他的師兄姐一樣,這些話都只敢放在心底。

大師姐捏住了那片火,手指輕顫間,火焰消散,化作了一封信。

寧長久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是……婚書麽。”

“嗯,你與趙襄兒的婚書。”大師姐道:“這份婚書有兩份,一份在趙襄兒那,一份在你這裏。”

“可十六歲早已過了。”寧長久道。

大師姐道:“婚書還在,婚約便在……呵,其實現在看來,有沒有這份婚書,似也沒有分別了,但我們道觀第一次嫁娶,要名正言順些不是?”

“多謝師姐。”寧長久接過了婚書,焰火燎上手指,卻不覺燙手。

婚書的形制和內容與趙襄兒那封一模一樣。

寧長久看着這封婚書,心中感慨。

大師姐目光透過了樹林,望向了遠處崖石邊那抹雪白的影。

“那是弟媳婦?”大師姐明知故問。

“嗯……是,但不是趙襄兒。”

“呵,需要師姐再幫你讨要一份婚書麽?”

不等寧長久回答,大師姐便向她走去。

寧長久連忙跟上。

大師姐走到了陸嫁嫁的身邊。

此刻的陸嫁嫁像是冰封的美人兒,她的依舊睜着眼,眸中藏着月色,肩上披着星光,白裳裹着的身軀窈窕曼妙。

“很美,不似俗子,氣質姿韻倒與師尊有些相近之處。”大師姐看着陸嫁嫁,說道:“她的劍體還差些意思,以後煉體鍛劍可莫要耽擱,若有不懂之處,以後可以問問四師妹。”

這已是極高的評價了。

寧長久聽到煉體鍛劍二字,心中咯噔了一下,擡起頭,恰好對上大師姐幽靜的眼眸。

他很快意識到,是自己想歪了,這種行為在修行界本就名為煉體鍛劍,只是自己給它賦予了特殊的意義……

寧長久面不改色道:“多謝師姐提醒,我不會懈怠的。”

大師姐道:“她身上有罪君的羽。”

寧長久一驚,連忙望向了她。

大師姐伸出手,穿過了陸嫁嫁的黑發,從墨色的長發中取出了一片烏黑的羽,她将黑羽納入袖中,随後從寧長久的婚書中提煉出一縷紅線,埋入了陸嫁嫁的發絲裏。

“先前她在南荒不受污染便是得黑羽庇護,這朱雀羽絲也有一樣的功效。”大師姐看着崖邊靜坐的美麗女子,忽然淺笑着轉身,道:“張久,你要想好了,人間的女子再美,再驚才絕豔,她也未必可以跟上你的腳步。無論你做出什麽樣的抉擇,以後你要走的,都是通天之道。其中崎岖艱辛,不需師姐明言了吧?”

寧長久沉默良久,擡起頭,平靜地看着大師姐的眼睛,肅然道:“我叫寧長久。”

大師姐淡淡地嗯了一聲。

寧長久繼續道:“這輩子,我願意活自己的路,而非遵循師父的安排。如果我的人生還有十年,那我就陪她十年,如果還有一天,那我就陪她看最後一場日出日落。”

大師姐停下了腳步,回首笑問:“為何不說百年千年?”

寧長久抿唇不語,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只有十年了。

“因為你害怕。”大師姐給出了她的答案:“你知道你給不了她百年千年,正如師尊窮盡一切,想給世間一個不朽……我從不覺得人間的情愛便是渺小,所以我相信,等到你想要給她一個不朽時,就一定會回觀的。”

寧長久靜立原地,好似與天地一道定格了。

大師姐的話戳中了他的心事。

他喜歡陸嫁嫁,他當然不甘心這個喜歡只有十年。

“神禦!”

大師姐即将踏月離去時,寧長久叫住了她。

寧長久不确定這是她的真名還是道號。

但這是他所知道的,大師姐的名。

大師姐停步:“何事?”

“師父為什麽要殺我?”寧長久還是問了出來。

大師姐靜默不言,片刻後,她輕聲問道:“這便是上一世的結局麽?”

寧長久沒有回答。

大師姐道:“我不知。若你想知緣由,恐怕只能親自問師尊了。”

寧長久問:“若我想回不可觀,我該如何回去?”

大師姐道:“師父不允許我來接你,而整個人間,知道不可觀之路的,唯有一人。”

“誰?”

“惡。”

“惡?”寧長久不解:“他在哪裏?”

大師姐道:“他在中土最混亂之處,他甚至可以回答你,一些連師姐都不知道的事。”

“言盡于此,不是師姐不想給你指點太多,而是師尊在下一個計劃定下之前,不願太幹涉你,接下來你可以做任何想做之事,無人會擾你了。”

大師姐的話語自始至終地寧靜,甚至需要仔細聽才能聽清。

聲音漸缈。

雲過月亮,光影在白衣上變幻。

風過樹林,作響聲如一場雨。

‘寂靜’之後的世界重新開始流動。

陸嫁嫁眼眸中的光漸漸變得生動。

寧長久忽地從身後抱住了她。

“你做什麽?!”陸嫁嫁低聲驚呼。

寧長久分明在樹林中踱步,怎麽忽然之間就來到了自己身後呢……

又是什麽歪門邪道的法術?

她柔軟的身軀被一下子抱住。

寧長久想起了先前與大師姐的對話,他感慨道:“嫁嫁,我忽然有些理解,那些末代王朝的昏君了。”

“嗯?”陸嫁嫁掙紮的身子微停,她疑惑地哼了一聲,道:“又有什麽歪理邪說了?”

明知一個王朝積弊幾代,國庫虧空,民不聊生,放眼望去滿朝又盡是奸佞臣子,無一可用之人,內憂外患之危罄竹難書。

年輕皇帝本想勵精圖治,挽狂瀾于即倒,名垂青史,偏偏宮裏又來了一個蓮花般聖潔的白衣仙子……算了,反正這王朝估計最多十年就要覆滅了,哪怕我用盡渾身解數也未必能救,哪怕救了,我與白衣王妃都已老了,白白辜負大好時光,不若每日笙歌燕舞,用死後萬世罵名換這十年宣-淫似也并無不妥,人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呢……

寧長久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個末代君主。

他懷中抱着的,是後宮三千佳麗裏最美也是最愛的白衣王妃。

他這樣想着,打趣道:“你是朕的妃子,今晚翻你的牌子了,乖乖服侍朕,否則就打入冷宮裏。”

陸嫁嫁按住那雙不安分的手,羞惱道:“你今天發什麽病了?”

“病?難不成你還是太醫?”

“你要是真得病了,我就拿劍給你做做針灸。”

“針灸?到底是誰給誰針灸?”

“你那……确實有些像針灸唉。”

“……”

兩人打鬧了一陣,雙雙地躺在地上。

寧長久看着她有些兇的秀靥仙顏,心中越來越柔軟,他想自己若是背了萬世昏君之名,那王妃豈不是那禍國殃民的妖姬了,怎麽能讓她背上這種罵名呢?

“嫁嫁。”

“嗯?”

寧長久忽然道:“我一定還你一片萬世江山!”

“……”陸嫁嫁有種打人的沖動。

自己等了兩年,等回來一個傻子?

“我再給你胡言亂語,我可要欺師滅祖了。”陸嫁嫁威脅道。

寧長久同樣笑了起來:“你确定?”

陸嫁嫁瞪了他一眼,心想這快半個月了,你與我對劍之時何時贏過了?還敢這般嘴硬?若不是我放縱着你,你哪有半點欺負自己的機會?

寧長久則感受着大師姐那個板栗之後,體內圓融流動的一切。

過往那些道法劍術的粗砺之處已被相繼抹平,修羅體魄的斷裂處也縫合完整,雖遠不及巅峰之時,卻也絕不至于為拖累,斷界城裏所有高妙得遠超境界的歷練也化作了真實的感悟。

先前月光重新流動之時,他便自然而然地邁入了紫庭第三樓。

陸嫁嫁與他對視着,只以為他又要主動認輸了。

寧長久卻笑道:“稍後你若輸了,鍛劍之時可別哭鼻子哦。”

陸嫁嫁冷笑道:“師父真是越來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啊。”

寧長久道:“不如做個賭約?”

“賭什麽?”

“若我贏了,以後三年你都必須聽我話,不得違逆。”

“三年?”陸嫁嫁當然不會答應,她知道寧長久花招多,防不勝防。

“嗯……一個月!”

“七天。”陸嫁嫁開口之後有些後悔。

“好!”果不其然,寧長久立刻答應。

寧長久不會給她問“如果你輸了該怎麽辦”的機會,他立刻伸出了手指,道:“開始吧。”

陸嫁嫁淡然地伸出了手指。

劍意缭繞指間。

兩者緩緩推進,向着對方靠攏而去。

陸嫁嫁看着寧長久的手指,輕蔑道:“我還以為你有什麽新奇手段,怎麽還是這些不堪一擊的三腳貓功夫?”

寧長久以不同的道法具象成劍,一道道攔于面前,抗衡着陸嫁嫁的劍意。

他看着陸嫁嫁笑意清冷的臉,沒有說話,神色尤其地專注。

沒過多久,陸嫁嫁的神色也凝重了起來。

她用的依舊是一劍破萬法的路子。

劍宗的劍意如數千柄尖細的刀子,它們層層疊疊地組成了絞架,會一路推過去,将寧長久那花裏胡哨的道法攪為粉碎。

但今日,這劍意在連破了數十種不同的道法之後,卻似遇到了大山攔道。

劍意撞上了山岳。

未能切開。

寧長久悶哼了一聲。

他的山同樣是劍山,其中有修羅神錄中的劍術,有前世觀中的道劍,有天谕之劍,有仙劍,有虛劍,它們本該是相互排斥的,但在大師姐那個板栗之後,卻由硌腳的石頭變成了細膩的沙子。

嶙峋怪石組成的盾牌自是千瘡百孔,難擋洪流,而沙子聚合成的沙盤則是滴水難漏。

但寧長久還是低估了陸嫁嫁。

那劍意太厲太烈,如穿日之箭,高速旋轉着想要破峰而出。

寧長久的劍意被飛速地消耗着,他将所有的力量都凝于了陸嫁嫁攻擊的一點。

陸嫁嫁是矛,他是盾。

究竟是矛先折,還是盾先破?

兩人的臉色都有些蒼白。

指間的星火升騰了又寂滅,燦爛的光在他們眉眼之間炸開,如妝。

半晌。

陸嫁嫁飄舞的青絲歸于平靜,寧長久晃動的衣袖也化作碎布垂落。

似有人在他們的指間燃了一爐香。劍意撞碎之後,劍意如煙散去。

陸嫁嫁的劍已被磨盡,但她距離寧長久的手指依舊隔着薄如蟬翼的一抹距離。

“我輸了。”陸嫁嫁收回了手指,有些不甘,也有些氣惱:“便是對我,平日裏你也要隐瞞實力麽?”

往日寧長久所施展的劍意,與今日相比,根本無法相提并論。

寧長久微笑道:“現在可不是你指責我的時候。”

陸嫁嫁知道他說的是賭約……這人怎麽這麽多圈套呀?

她回想起自己先前的不屑與輕蔑,也覺得自己有些像是輕心大意的邪惡角色了……

就當是懲罰自己的掉以輕心了吧。

他們走入草房中,陸嫁嫁熟練地解下了劍,盈盈地趴在他的膝上。

接下來便又是鍛劍,盜鈴,搗藥,精衛填海這些無需贅敘的老套故事了。

最後寧長久又給她講了一個“自相矛盾”的寓言故事。

只是這一次,他們角色互換,寧長久變作了矛。這個寓言裏,勢大力沉的矛很快把盾捅得千瘡百孔,丢盔棄甲,一如先前陸嫁嫁锲而不舍地鑿山那樣。

每次故事講完之後的陸嫁嫁,永遠是最不像女劍仙的陸嫁嫁,此刻的他好似一個幽怨的小媳婦。

原本寧長久會軟語哄上一陣,但今日他才開口,他與陸嫁嫁便同時神色一凜。

又有人來?

陸嫁嫁開門之時,她衣冠整齊,氣質重歸清冷。

陸嫁嫁目光下移,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樂柔。

樂柔緊張兮兮地看着她。

陸嫁嫁神色柔和了許多,她擔憂道:“樂柔?這麽晚了來這裏做什麽?你不知道這裏很危險麽?”

樂柔認真道:“我有禮物要送給師父。”

陸嫁嫁問道:“什麽禮物?”

樂柔道:“我能進去說嗎?”

陸嫁嫁讓出了身子。

樂柔進了門,小巧的鼻子嗅了嗅,總感覺有些古怪的氣息。

她坐在椅子上,解下了背上的小包裹,望向了陸嫁嫁,道:“師父,你也坐呀。”

陸嫁嫁沒有坐下,直接問道:“樂柔,你是來勸我回峰的吧?”

樂柔輕輕地嗯了一聲,從包裹中解開了一柄娟秀的小劍,雙手捧起,遞給了陸嫁嫁,道:“這是我專門給師父買的劍,上面刻滿了全峰上下人的名字,當然,除了盧師叔,他字太醜了……”

陸嫁嫁接過了那柄不過一掌長的小劍,看着上面雕刻的名字,神色恍然。

原來已是兩年了啊。

陸嫁嫁放下了劍,微笑道:“既然樂柔這麽想師父,為什麽過往也沒怎麽來看過呢?”

樂柔低下頭,小心翼翼道:“因為師父一直在想師弟啊,我怕我來了,就打擾師父想師弟了,師父會傷心的……”

陸嫁嫁心緒一動,她看着坐在草廬中的小姑娘,心中生出許多愧疚。

她輕輕走到了樂柔地身前,摸了摸樂柔的頭發,道:“好,明天宗主大典,師父一定回去……我确實太久沒有回去看你們了。”

樂柔先是怔了怔,接着眼睛變得無比明亮。

寧長久掐着隐息術躲在窗外,聽着屋內女子與少女的交談聲,嘴角輕輕勾起。

那小丫頭不過是童真童趣的一句話,怎麽就心軟了呢……

真是傻徒兒呀。

不過也正是這樣的陸嫁嫁,才是他想要守候千百年的人。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聽着她們的話語。

“如果師父一直等不到師弟怎麽辦呀,那師父不是要一直傷心下去嗎?”樂柔擔憂問道。

陸嫁嫁緘默不語,不知該不該道出實情。

寧長久理了理衣裳,繞過窗子,正大光明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

……

(感謝舵主血羽菌打賞的大俠!謝謝血羽菌的支持與鼓勵呀~~)

第 220 章 兩百二十一章:今夕是何年

轉眼之間又是一夜。

寧長久睜開眼時,外面的光已透過草窗,照得簡陋的屋堂明亮。

這草廬窄小,沒有柔軟的枕被,床幾乎是木頭和幹草堆成的,但寧長久躺下時,卻覺得自己能感受到這床榻上遺留下來的,兩年的溫與熱。

陸嫁嫁依舊醒的比他早,她似是個沒事的人一樣,披好了嶄新的白衣服,梳好了頭發,煮了一鍋米粥盛了兩碗置在桌上。

寧長久起身下榻,只覺得身子酸疼,他動用靈力調息休養,活絡了一下筋骨。

陸嫁嫁合上衣服的時候,氣質總是極佳的,她坐在一條粗糙打造的長條凳上,卻似坐在峰主殿的玉椅之中,氣态儀容皆是一絲不茍,清冷不食煙火。

寧長久看到這一幕時,總覺得她是在誘惑自己,只是自己還想欺負時,卻被陸嫁嫁一指推開,然後按到了椅子上,規規矩矩地陪她喝粥。

“還有半個月便是宗主大典了。”陸嫁嫁喝完了粥,開口說道。

寧長久道:“到時候我陪你一道回去。”

陸嫁嫁問道:“你不是要潛心修行,等三年之約與趙妹妹一較高低麽?若你歸了山,消息還怎麽瞞?”

寧長久微笑道:“這就喊起妹妹了?”

陸嫁嫁俏臉稍緊,道:“這兩年不見,你哪裏學來的這些話?”

寧長久心想定然不是自己的問題,肯定是與邵小黎待久了,被這口無遮攔的丫頭感染了。

寧長久微笑道:“許是嫁嫁還不夠了解我,沒關系,以後我們的日子還很長的。”

陸嫁嫁又問:“那麽那些動作呢?哪裏學來的?還是我太不了解你了些?”

寧長久沉吟片刻,答道:“書中自有顏如玉。”

陸嫁嫁蹙起眉頭,心想過去天窟峰的書閣裏,天天見他閱卷讀經,難不成他成天在看那些書籍?

這也太不像話了些。

陸嫁嫁又問:“給你幾個月的時間,你有信心可以戰勝趙姑娘麽?”

寧長久苦思片刻,試探性問道:“輸給趙襄兒,算不得什麽丢人之事吧?”

陸嫁嫁嗤之以鼻,一副自己男人真是廢材的神情。

雖知道陸嫁嫁是裝的,但寧長久依舊有些頹喪,他嘆氣道:“是不是嫌棄夫君太沒用了些?”

陸嫁嫁聽到夫君兩字,心中稍動,她安靜置于膝上的雙手微微握緊,搖頭道:“其實……過去我從未想過自己嫁與人婦的樣子。”

“嗯?”寧長久擡頭看她。

陸嫁嫁輕輕笑了起來:“我覺得修道者一生就該伴閑雲野鶴清心修道,當初與你深夜殿中論道時,我其實是抱有想象的,但想象的也是你我共同閉關清修的場景,而不是這兩個夜晚……”

話到此處,陸嫁嫁沒有再說,那般場景,莫說是其他世人無法想象,便是連她都懷疑那究竟是不是自己。

但道教有一氣三清的說法,興許人便是多面的吧,雪峰中的她,蓮舟中的她,此刻靜坐的她,都應是她,哪有仙人真正免俗的呢?

可終究……太放浪形骸了些。

為此寧長久又有一番歪理邪說……昨夜搗藥三度之後,他曾告訴自己,生命所有自身感知美好的一切,不用去懷疑它的美好是否是真實的,那是天生地長的饋贈,只需要去攬閱享受,無需去推敲琢磨。

但她事後想了想,總覺得都是騙人的,不過是希望自己主動一些罷了……

寧長久笑着打斷了她的思緒:“嫁為人婦這四個字,不就是為嫁嫁量身打造的麽?”

陸嫁嫁微愣,旋即反應了過來,嫁為人婦……哪有這樣子的說法啊,也太無賴了些吧。

陸嫁嫁不理會他,只是自顧自道:“我需要時間來想想。”

寧長久輕輕點頭,他知道,哪怕當初自己用枯葉蝶問出了心意,但二十載的清修歲月終究是眉間的雪,心頭的霜,他說道:“那以後我們便繼續以師徒相稱便是。”

陸嫁嫁微笑道:“好,師父。”

寧長久道:“以後你喊我師父,我喊小齡師妹,那你應該喊小齡什麽呢?”

好不容易道心清寂的陸嫁嫁再次遇到了難題。

過去,寧長久這孽徒對于自己不尊重,自己一直是知道的,但小齡卻是實打實的徒兒,自己将她當做親女兒看待,幾乎将所有可以教授的技藝傾囊相傳了,可若按現在的輩分,自己豈不是要稱她為師叔或者師姑?

哪怕自己願意纡尊降貴,小齡怕是也不願。

陸嫁嫁冷冷道:“小齡繼續喊我師尊,在她面前時,你也必須喊我師尊。”

寧長久看着她有些嚴肅的神色,因為自己現在打不過她的緣故,便也妥協了。

之後的修行歲月很是平靜。

草廬無人打擾。

寧長久與陸嫁嫁便與廬內閉關清修。

陸嫁嫁修習那些擱置了兩年,逐漸生疏的劍招,而寧長久則先将斷裂的修羅神錄縫縫補補,另其保持一個看上去還算完整的殘缺。

紫庭九樓,每一樓的破境皆非易事。

陸嫁嫁有多年厚積薄發,而寧長久這一世裏,則是十六歲才開始修行的。

将近三年的時間邁入紫庭已是奇跡,若要更上一層,沒有天材地寶的輔助,定是舉步維艱的。

修道之餘,兩人也時常對指切磋劍術,劍道精華的感悟便也盡在指間破滅的煙花裏。

寧長久前世所學頗雜,有劍術,有道法,有符箓,甚至還有許多被稱為旁門左道的通靈點化之術,他一開始還本着不打媳婦的心有所謙讓,但幾次與陸嫁嫁對劍之後,他就不得不使出渾身的解數了。

每一種術法皆有自身的意象,或飛花摘葉,或赤焰缭繞,或銘文纏指,最多的還是萬點劍意落入星雨。

但不管自己使出什麽樣的怪招。

陸嫁嫁都可以沖破層層疊疊的屏障,幹脆利落地一劍破之。

“好一個一劍破萬法。”

七日之後,寧長久邁入紫庭第二樓,依舊一指落敗,他看着自己的指尖,輕輕吹滅其上青煙,忽然有些後悔這麽早給陸嫁嫁徹底煉體了。

陸嫁嫁看着他不服氣的臉,微笑道:“怎麽?又想為我鍛劍找回些場子了?”

寧長久被說中了心事,他同樣笑道:“怎麽?昨夜求饒的是誰,不記得了?”

陸嫁嫁冷哼道:“不過是看你白日練劍辛苦,裝模作樣給你些面子罷了。”

“是嗎?”寧長久道:“今晚可敢再上蓮舟一戰?”

陸嫁嫁實則也是嘴硬罷了,這些日子裏,她的身軀被對方研究透徹,敏感之處好似閘門的開關,根本觸碰不得,稍有不慎,便是丢盔棄甲的下場,而自己想要投降也絕不是輕易的,俘虜總是要被折辱一番,軟語說一些古怪羞人的話才會被放過。

陸嫁嫁輕輕轉身,叱道:“好生練劍,此處雖四下無人,但師父劍術不如徒弟,此事終是說不過去的吧?”

“謹遵徒兒教誨。”寧長久微笑着說道。

他算着日子,盤膝而坐,繼續鍛劍修行。

夜色漸至。

月河星光美不勝收。

斷界城永生難見的場景,此刻便盡收眼底了。

寧長久與陸嫁嫁時常會在一起賞月,哪怕兩人寂靜無言,相互依偎的模樣也是詩句。

“你好像有心事?”陸嫁嫁從月色中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少年的側臉。

寧長久這些日子确實心緒不寧。

他這些天許多次與陸嫁嫁說過一生一世之類的詞語,但只有他知道,這些不過是他繪下的空夢。

十年之後,這個夢便會破碎,那時便又是一場生離死別。

這是夜除的預言,也是他早已經歷過的結局。

可究竟為何如此呢?

寧長久回想起前世師門修道的點點滴滴。

他此刻相當于用另一個視角看待過去的十二年。

過去,他隐居觀中,看到的是二師兄下山,四師姐斬妖除魔不歸,而如今他知道,二師兄下山竟是來到了皇城,救了師父給自己挑選的未婚妻,而四師姐則去往了蓮田鎮,将張锲瑜帶往了大河鎮。

他相信,自己之後還會遇到不可觀的師兄師姐,雖是相逢應不識。

而那座連通不可觀的,看似尋常的大河鎮,現在想來,根本就是一個可怕的、惡魔叢生的搖籃。

其中的漁民,農夫,挑糞的,割草的,放牧的,看似尋常的每一個人,或許之前都曾是叱咤人間的古神。

它們在經歷了幾次天地大劫之後轉世輪回,強修成人的體魄,茍且偷生于世間,然後被不可觀找到,一并接去了大河鎮。

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修羅之軀。

那是一座修羅之鎮啊……

不!不只是他們,甚至是師兄師姐,所有修行過修羅神錄的人,他們或許都是某一位古神的轉世。

既然他們都是,那師尊……

寧長久心中微寒,心想平日裏和藹可親的師兄姐們,竟是一個個行走的活化石……

這些經受過數次天地浩劫而幸存的修羅,他們聚在一起,若是想要進行某種複仇,那他們複仇的對象又會是誰呢?

寧長久也翻閱過許多的上古流傳的典籍,卻沒有得到答案。

陸嫁嫁見他久久出神未有答話,便伸手輕輕覆上了他的額頭,打趣道:“怎麽?我就在你身邊,你莫不是還在出神想其他女人?”

寧長久回神,他笑道:“瞎想什麽?世間最好的女子便在身邊,若還有其他妄想,也太不像話了。”

陸嫁嫁卻道:“民間便有說法,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再珍貴的東西得到了,淪為了掌間玩物之後,便棄之如履了。”

寧長久看着她幽光閃爍,微帶笑意的眼眸,便與她對視着笑道:“徒兒說話真是越發膽大了些,看來這些天的鍛劍并無成效啊。”

陸嫁嫁微嗔道:“休拿這些胡言亂語糊弄我,鍛劍一事我已縱容你幾日了,我雖是承認你這師父的,但以後除非我真的犯錯了,否則鍛劍免談。”

寧長久道:“徒兒可真是嚴厲得很啊。”

陸嫁嫁眉梢唇角皆染着秋月般的笑。

他們又胡言亂語了幾句後,接着談話聲漸小,他們肩靠着肩,一同望着天空中趨于圓滿的月亮。

明月不知人間世,卻總要以圓缺假作悲歡。

陸嫁嫁伸出了手,似要将天空中的那道冰輪摘于掌間,換作梳妝的明鏡。

“但願人長久。”陸嫁嫁念着那句古老傳承的詩句。

不必千裏婵娟,眷侶夜夜為伴。

清風明月裏,寧長久微笑道:“我向來是長久的。”

陸嫁嫁微怔,旋即羞惱地瞪了他一眼。

總煞良辰美眷,這人怎麽這般可恨?

……

……

四峰之中,當年那場大戰後的殘破已大抵修繕。

桃簾重新高高挂起,四峰破碎的摩崖石刻已雕琢嶄新,環瀑山的“瀑布”已經枯竭,再無遮掩。仙山矮了大半,其間蒼松雖青翠依舊,但仙意卻已被風吹去。

環瀑山的寶劍法器被盡數運了出來,作為下一任宗主的獎賞。

而宗主的規矩也改了,此後宗主不必隐居環瀑山,可依舊居于四峰,宗主所居之峰,便是四峰之首。

“盧師叔啊,你說宗主大典,師父會回來嗎?”

下課之後,樂柔纏着盧元白問道。

盧元白嘆息道:“你年紀還小,未見過人間癡情種,如今陸峰主于崖邊守身如玉,苦不思歸,這宗主大典于我們是大事,但對于她而言,或許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樂柔有些生氣道:“那……那寧長久有什麽好的,以前就裝神弄鬼,現在弄得師父這麽傷心,若不是他确有大恩,我早就紮他的紙人了!”

盧元白笑道:“被同一個人搶了小齡,又搶了師父,這……确實委屈小樂柔了啊。”

自從那四峰嘩變之後,樂柔總與寧小齡在一起,哪怕是座位都特意調在了一邊,而她向來是有了新歡忘了舊愛的種,先前與她活絡的幾個男弟子便被抛在一邊,日漸生疏。

樂柔也生得嬌俏動人,過往峰中有不少追求者,那些原本暗自較勁的弟子們,确實也未想過,自己最後輸的,竟是一個小師妹。

峰中最漂亮的兩個小師妹在一起了,任誰見了都扼腕嘆息。

當然,也曾有人向寧小齡詢問過此事,但寧小齡矢口否認。大家同樣覺得,小齡師妹心裏應是只有那位師兄的,一切看來是樂柔的一廂情願了。

最愛寧小齡走後,樂柔始終悶悶不樂的,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最最愛的師父,于是她三天兩頭催促盧元白去草廬看看,讓師父想方設法早點回來。

樂柔今天來的目的又是如此:“盧師叔!你再去催催師父嘛。”

盧元白笑道:“這都兩年了,我還當不得一句盧峰主?”

樂柔妥協道:“行,峰主就峰主,盧峰主!”

盧元白道:“薛峰主已經去過了,話已帶到,回不回就是陸嫁嫁自己的決定了。”

“這不是怕師父忘了嗎……”

“唉,那你自己為什麽不去?”

“我……”樂柔自然是想看師父的,只是也不忍心見到師父孤單傷心的模樣。

“我去就我去!”樂柔賭氣道。

盧元白道:“算了,還是省些力氣吧,她不會回來的。”

樂柔氣惱道:“要是我把師父帶回來了怎麽樣?”

盧元白冷笑道:“那我就把峰主之位讓給你!”

……

……

寧長久于月輝下靜坐着。

先前自己破境之後,未來得及好好打熬,便倉促禦劍了一整個月。

日月兼程的疲勞對于自身本就不穩固的境界損傷不小。

經過了數日的調息,他才終于暫穩了根骨。

而斷界城中,他接觸過命運與時間,甚至與罪君曾有一戰,這些都是普通修道者,一生也無法觸摸的恐怖與精彩,只可惜,與罪君一戰的體悟,就像是心湖中的一枚粗砺頑石,以自己如今的境界,根本不足以将其打磨光滑。

十年的時間看似漫長。

可他真的能比上一世走得更遠麽?

若是不行,他又如何能擺脫命運的光錐,完成他給陸嫁嫁一輩子的許諾呢?

修道最忌心亂。

“怎麽了?”一旁靜坐的女子睜開眼,疑惑地看着他。

寧長久輕輕搖頭:“心有點亂。”

陸嫁嫁道:“心煩意亂就別練了,不若早些去睡吧。”

寧長久打趣道:“徒兒怎麽天天催促我睡覺。”

陸嫁嫁閉上眼,繼續打坐,不理他了。

寧長久便在月色鋪就的林間輕輕踱步。

抵死的纏綿再美,終究也只是短暫煙華,如何擺脫既定的命運,是他一直在思考的事。

“師父,你究竟要做什麽呢?”寧長久望着月亮,輕輕呢喃。

……

……

隐世,不可觀。

高峰如世間最大的劍,插入雲霄,好似傳說中的昆侖天柱。

山腰之間房屋錯落,有大河環繞而過。

那是大河鎮。

大河鎮與人間的尋常村鎮并無異處,屋樓相接,青瓦連綿,街道舊磚鋪成,小鎮兩邊荠麥青青,田壟之間有流水澹澹,田螺緩緩移動着身軀,魚蝦竄着身子追逐月影。

無人能夠想到,這殼上覆藻的田螺,竟是吞噬星光而生的重虛螺,那些不停竄動的銀色小魚,則是游曳于虛境之中的盲鱗魚,而那些游走與田壟的蝦與蟹,則是當年一條真龍被處刑之時,剝墜下的鱗片遇水所化。

那林野間野蠻生長的春藤,每一縷皆是攀仙藤,據說太古神器打神鞭的主幹骨,便是由二十四節千年攀仙藤所造,林間的桂花皆是月宮之種,堆砌的亂石也皆是可将凡品打磨成仙兵的神物。

但無論是大河鎮還是不可觀,從未有人覺得這些算是什麽。

重虛螺就該歸于田,盲鱗魚就該歸于溪,龍鱗蛇蠍本該歸于土丘洞穴,仙藤月桂也不過林間雜花野樹。

只因為這裏是不可觀。

天地大隐之處。

張锲瑜來這裏居住已有兩年有餘,他的職責便是繪畫,但所繪之處并非尋常的畫卷,而是等待夜色降臨之後,将這片幽暗的夜空繪制完整。

這片夜幕上的每一個星星,都是他親手畫出的雛形,然後再由其他匠人将它打造出來,鑲嵌入天空之中。

他們都是最好的匠人。

人間曾流傳過娲人族的傳說,傳說娲人一族每一個都境界非凡的高手,感染着混沌之初的原始神力,他們行走在世界的陰影裏,修補着世界的漏洞和問題,他們不留姓名,造化生靈萬物也從不自居其功。更有傳說将他們描繪成持矩人,在神國之主還未坐鎮人間之前,便是由他們殺死那些破壞規矩的古神。

但娲人族千年之前便銷聲匿跡了,其後的傳說鮮有佐證。

張锲瑜覺得某種意義上,他們便是娲人族,只是他們修補的不是原先的世界,而是在構造一個嶄新的國。

張锲瑜最初到來的時候,他覺得在神國之主的領域裏構造這樣一個世界,根本就是異想天。,但後來他在這裏見到了幾位故人,那幾位故人竟并未覺得這有什麽不妥之處。

後來他才明白,一切的原因,便是大河鎮盡頭的那座道觀之中,坐鎮着那位女子。

一位有可能在十二個國主中硬生生再添一張座椅的女子。

張锲瑜垂下了筆,隔壁的白色長毛犬狂吠了幾聲。

小鎮寂靜。

大師姐一襲澹青色的道袍走過小鎮,她懷抱拂塵,步履寧靜,路過了荠麥相夾的小道,道袍的起伏與夜風中的麥浪玄妙地契合着。

她在通往不可觀的山道前停下了腳步。

二師兄坐在一塊崖石上,拄着刀,臉上透着些疲憊。

大師姐神色凝重了許多。

“師父出關了?”大師姐問道。

二師兄點頭道:“師父要見你。”

“只見我?”

“嗯,整個觀裏,你是最得師父真傳的,真真是讓人嫉妒得很啊。”二師兄伸了個懶腰,笑着說道。

大師姐又問:“師父還說了其他話麽?”

二師兄沉思了一會兒,收斂了那些玩世不恭的神色,道:“師父情況好像不太好……”

大師姐黛眉微蹙。

她輕輕颔首,繼續向前走去。

小師弟十多年未能尋到,終究是給原本計劃裏,難以彌補的一環。

這是他們多年的心病。她隐約覺得,師父這次出關,便與此有關。

大師姐走入了觀中。

她依舊不明白二師弟的那句話。

師父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情況不好呢?

她平靜地走入觀中的最深處。

道觀幽靜。

最深處的大殿裏,列着數百位上古之神的像,神像手中皆捧燭火,燭光照亮了它們漆畫而成的猙獰面容。

大殿中央的那座神像,則是頂天立地的巨人,他的身影直接抵達藻井之頂,神像更似天柱,落着金輝,纏着蛟龍。那些蛟龍皆是真正的龍骨雕琢而成,它們有的形如四腳蛇,有的如生有一束蝙蝠般的翅膀,它們的骨頭皆精勁繁密。

這座中央神像的手中,同樣捧着一盞燭火,只是這燭火所燃并非鯨油,而是一片如火的羽毛。

神像手端火羽,分不清到底是點燃了羽毛還是它本身便在燃燒。

數百座猙獰的神像裏,簾幔輕輕拂動。

大師姐走入大殿。

簾幔之後,隐隐勾勒着一個女子的身影。

于是數百位猙獰神魔盡數低眉垂眼。

時隔十年,大師姐終于再次見到了師尊的身影。

簾幔之後,一個清澈而淡漠的聲音輕輕飄出,那聲音像是純淨寒風中托起的蒲公英,細白而澄澈,每一個字都是散開是花瓣,花瓣中盛着冰冷的夢。

女子的話音再過虛缈清冷,終究也及不過內容震懾人心。

師尊的仙音在她耳畔缭繞,然後化作了遮天蔽日的風雪。

“時間已經被我回溯過一次,如今是十年之前。”

這是師尊的第一句話。

大師姐停下了腳步,面露疑惑。

簾幔後的女子說出了第二句話:“前一世裏,也是今日,我定下了時間回溯的補救之法。”

只是回溯之人亦非清醒者,所以直到今日,她才想明白了一切。

大師姐終于明白了她話語的意思。

歷史實際上已經走過了一遍進程,而結局之時,師尊卻将時間倒流至今,那……這不就恰恰說明他們的計劃……

大師姐澹青色的衣裙好似真正的冰,她輕聲問:“那小師弟呢?”

女子說出了第三句話:“過去,我無法找到我,但是現在我見到他了。。”

大師姐沒有聽明白這句話。

但她卻知道師尊的意思:“我要将他帶回觀中麽?”

“不必。”簾後的女子的身影在燭光中輕搖:“既已見過一次結局,那便無須強留了,你只需為他開竅。”

大師姐立在如水的地面上,她始終平靜,并沒有因為聽聞結局而心生懼意。

她的面前,展開了一張星圖,星圖之中,一顆位于南州的星星尤為明亮。

“徒兒遵命。”大師姐寧靜行禮。

“這個也帶給他吧。”純淨得不染片縷煙火的話語緩緩飄出。

接着,居中大神的手中所端持的焰羽被風拂起,輕輕飄落,簾幕之後,那女子輕柔地伸出手指,點上了火羽。

寒意遍地。

那不是真正的寒冷,更像是千百年的孤寂。

火羽飄落身前,似一枚懸着的燭火。

那燭火逐漸鋪開,展平,化作了一封紅色的信。

信紙飄出。

那是一封婚書。

第 219 章 兩百二十章:擁素雲白鶴

月色婆娑,荷風搖曳,小舟已不知歸途。

女子鳳簫聲動,玉壺光轉。

小舟上,薄衣遮掩着玉貌仙體,衣襟盛着月光、沾着花香,陸嫁嫁于夢中月下吹奏了一曲後,身子重新側倒,數绺青絲再次淌入水中,輕輕浮起,好似柔順散開的水草。

蓮舟旋轉着,搖晃着。

寧長久醉夢中睜開了一線眼。

漫天星河映入眸中,緩緩轉動。

他分不清是星河在轉,還是小舟随水逐流。

他只知道,這兩年多來,他從未如此放松過。

晚風熏得侶人醉。

夜色漸漸地褪去了它濃墨重彩的顏色。

東方既白。

寧長久不勝酒力,所以醒得更晚一些。

他睜開眼,便見一襲白衣清冷的背影孤坐船頭,滿池蓮花似寐似醒,紛紛擁着她。

竹簫置于衣側,玉劍橫于膝前,肩背秀挺,青絲白裳的水跡皆已用劍火烘幹。

白衣玉影入眸,寧長久神思恍然,如見洛神淩波。

陸嫁嫁氣質重歸清冷。

昨夜的故事已經過去,寒梅再披新雪,幽幽吐蕊。

寧長久起身,出身地看着微明的晨光中女子玉色的影,恍如回到了皇城大雨之時。當年幽暗皇宮中,明豔的劍光照徹半城雨幕,那時候他雖未與人說,心裏卻也為這不似人間的清冽背影搖曳過。

寧長久走到她的身後,試探着伸出了手,撩起了那柔順的秀發。

骨節分明的手指淌過如水的墨發。

陸嫁嫁不為所動,繼續看着前方的朝陽。

寧長久變本加厲,伸出了手,輕輕地環住了她。

女子明明那般清冷,被少年擁入懷中卻似無動于衷,那衣裳遮蓋的柔軟的玉鐘也被握在了手裏,然後又玉鐘逐漸變成玉碗、變成玉碟、變成雪餅,最後忽地一彈,歸于原狀,巍巍顫顫。

陸嫁嫁輕哼了一聲,淡淡道:“你還沒捉弄夠麽?”

寧長久道:“莫說一夜,一輩子都不夠的。”

陸嫁嫁平靜道:“久別重逢,念你歸來不易,便縱容你幾日,等到回峰之後,可不許如此了。”

寧長久坐在她的身側,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膝蓋,道:“徒兒又敢這麽對為師說話,看來是昨夜為師管教不力了。”

陸嫁嫁看着他拍膝蓋的動作,回想起那羞人的場景。從小到大,她自學劍以來,或受過傷,或流過血,甚至與死神打過幾次交道,但哪被這樣子欺負過呢,更何況還是一個比自己小了整整八歲的少年……

自己怎麽就遇到了這般該死的弟子呢?這兩年深淵外的苦等,等來的可真是一只白眼狼呀。

她雖這樣想着,可白暫的面頰依舊忍不住發燙。

“你又想打我?”陸嫁嫁眸光暗斂。

寧長久微笑道:“這看似是責打,實則不然。”

“嗯?”陸嫁嫁微有疑惑。

寧長久說道:“徒兒天生便是劍靈同體,我更以金烏将你劍胎煉為了劍體。如今你便是一柄劍,一柄劍在成為真正的絕世名劍之前,是要經過千錘百煉的,你想象一下那些鐵匠掄錘子鍛劍的情景,是不是與此如出一轍?只是嫁嫁畢竟是我寶貝徒兒,我下手已是溫柔很多了。”

陸嫁嫁蛾眉微蹙,寧長久這般胡言亂語她本是不可能信的,但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真覺得自己的劍體更近了一步,隐隐有種天人相契之感。

寧長久說完,沒有等到女子的冷笑與譏諷,反而見她眼睑微垂,竟似真的在認真思考。

這徒兒也太傻了些吧……

還是因為這話是我說的,所以她願意多想一些呢?

寧長久心中柔軟。但心軟歸心軟,如此大好機會,自然不能錯過,尤其是看到陸嫁嫁這般清清冷冷模樣之時,他不由回憶起昨夜癡纏,總覺得這兩個身影無法交疊在一起。

“徒兒若是不信,我再用金烏給你鍛體一番,你一試便知了。”寧長久繼續道:“我如今已邁入紫庭,金烏亦是今非昔比,恰好可以讓你邁過最後的階段。”

陸嫁嫁輕聲笑問:“今非昔比?是小鳥兒變大了些麽?”

聽到這話,寧長久哪裏再能冷靜,他笑道:“試試不就知道了麽?”

雪裳滑落,一半掩于身前,一半堆于腰間。

一如當初那些夜晚一樣,寧長久伸出了手指,金烏破開紫府,萦繞指間,點上了陸嫁嫁的秀背。

金烏點上的那一刻,脊線兩側的蝴蝶骨愈發分明,女子身軀緊繃了許多,她能感覺到,有什麽照亮了軀體,盛放着光明,這久違的金色浪潮裏,她的血脈開始加速,于無數的竅穴中噴濺出淩厲的劍意,那劍意與金烏似是天然契合,相互追逐着,更放光明。

金烏來到了劍胎之外。

那柔軟的劍胎幾乎已被盡數煉化,只餘下最後一點。

寧長久驅使着金烏挑逗劍胎。

可陸嫁嫁如今也不再是那個長命境的,任他逗弄劍胎的女子了。

陸嫁嫁盤膝而坐,手壓着衣裳,心如止水,神色如常。

寧長久微微皺眉,知道她是在忍耐,可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唯有再多費些力度了。

金烏展翅嘶鳴,金焰如火,雨一般灑落,那劍胎像是被暴風包圍的孤島,孤島上的礁石被不停地剝落,一點點融入海水之中。

終于,陸嫁嫁還是未能忍住,輕哼出聲。

就像是高手對劍,嚴防死守的一方一旦展露了些許破綻,接下來的崩潰便很可能是決堤一般的。

陸嫁嫁冰涼的玉體開始發燙,臉頰也比朝霞更先染上紅色,天光從遠處潮水般湧來,那些揚起的青絲蘸滿了萬道晨光。

她赤着的玉足已開始向內弓緊,原本如觀音結蓮花印的雙手扣在了一起。

所幸這兩年她修道刻苦,那劍胎早已煉化得所剩無幾。

金烏融盡劍胎。

天地一聲清鳴。

陸嫁嫁的肌膚似新劍折射晨光,忽地亮成了萬點銳芒。

劍與她的軀體徹底融合在了一起。

劍靈同體本就稀有,能将劍靈徹底融入身軀,放眼整個歷史,也只是屈指可數的幾人。

陸嫁嫁還未來得及感受這份體悟,她的身體便再次被掰了過去,溫熱還未來得及在溫涼的風中褪去,她的雪衣便率先被褪去了。

鍛劍開始了。

鍛劍的過程分為許多步驟,每一柄名劍的出世似都桀骜不馴,所以需要先将其反複鍛打,使其變得溫順。

寧長久的手便是鍛打鐵劍的錘。

于是這柄劍被置于膝上,鍛打了好一陣子,将劍體由白暫鍛打得粉亮,由粉亮再鍛打成通紅,劍鳴啪啪作響,清脆萬分,烙下許多指痕,劍吟聲低吟缭繞,宛若絲竹清音,這清音逐漸低轉,化為妥協與臣服。

這不同于昨夜,此刻的劍可是連劍鞘都沒有的。

在朝陽升起之前,另一場日也在出着。

鍛劍進入了第二個階段。

這一次是精衛填海的故事。

神雀精衛想要填平深海,卻也因此觸怒了海神,如鑿井見湧泉般惹來了更急更驟的狂風巨浪。

精衛搏擊着風雨,不停地前進,後退,毫不畏懼,似要讓這狂風怒浪停歇才願離去。

搖晃的蓮舟驚散了才醒的游魚。

先前獨坐舟頭的清寒白雪如今在舟中再次融化,只是那幽香未減,反而更加襲人。

朝陽掙破了地平線,緩緩地升了起來。

滿池蓮花舒卷成緋色的流雲。

蓮花間的莺莺燕燕之語漸歇,柔腴的雪色裏,精衛填平了海水,兩朵暖月的間隙裏,玉兔也緩緩抽回了玉杵,花白的藥汁微微地溢了出來,如纖柔花瓣含着春雪。

舟上的連綿地動的山巒也漸漸停歇。

兩場日出。

收拾狼藉之後,陸嫁嫁合衣跪坐,理着發絲,她的眉眼落到了探出的食指上,指尖于前輕抹。

她沒有動念,甚至沒有催動靈力。

一道細長的線便淩厲斬去,瞬息間切破了數片蓮葉,激起了一道極長的水線。

寧長久看着她玉指上的劍光,贊嘆道:“不愧是為師親手調教的徒兒,果然厲害得很。”

歡愉之意從她眉眼間淡去,陸嫁嫁胭脂飛霜的臉頰浮起淡淡的笑,她收回了手指,道:“師父确實功不可沒,只是先前煉體有成,可那鍛劍鍛與不鍛,好似沒什麽分別呀。”

寧長久同樣微笑道:“煉體是打磨劍體,鍛劍是磨砺劍心,這兩者可要區分開來的。你如今煉體已成,日後為師應多給你鍛劍才是。”

陸嫁嫁想到以後自己會是這少年的膝上常客,心中也不由浮起複雜情愫。

寧長久想起一事,忽地說道:“徒兒昨夜吹簫動人,今日蓮花開得正好,不如再來一曲?”

“嗯?”陸嫁嫁可不記得吹簫一事了,她只是隐約覺得,睡夢之中,自己好像确實奏了一樂,她攤開手,道:“竹簫拿于我。”

寧長久開始寬衣。

陸嫁嫁秀眉輕挑。

“你在做什麽?”陸嫁嫁問。

寧長久道:“昨夜徒兒所做之事,不記得了?”

陸嫁嫁當然不記得了,但她隐約可以猜到一些,她的心中激起了千層雪浪,哪怕是她自己,也絕對無法想象那月下之事。

寧長久卻似要擊潰她的架子,繼續道:“昨夜佳人半跪,橫吹直銜,惹得玉簫吐露,嫁嫁你……”

“住嘴!”陸嫁嫁面色如霜,清冷喝止。

但寧長久的話語還是讓她心緒微亂,她忍不住觸了觸自己的柔軟紅唇,不确定寧長久是實話還是提槍虛晃。

“哪怕是真的,夢中之事如何作得數?”陸嫁嫁定了心緒,合衣系帶,玉手伸至頸後,将秀發從衣領內撩出,披到背上。

寧長久輕輕撫摸着陸嫁嫁的佩劍,輕輕一笑,道:“是啊,若夢能作數,那我何至于現在才見到你呢?”

陸嫁嫁聞言,身子微顫。許是晨光映照,她回憶起兩年的枯坐,身心皆擁在暖光裏。

他們心有靈犀般一起擡眼、對視。

然後默契地湊近,一起閉眼。

晨光裏,相接的唇,相擁的衣,白光照破一切,将這般景色勾勒得明亮。

最終這幕絕倫的景還是被那不安分游走的手提前打斷了。

“當年臨河城裏,九羽遮蓋之下,你與趙襄兒是不是也這樣?”陸嫁嫁捉住了那只手,道:“此處四下無人我便饒了你,以後回峰再敢如此,我就将它剁了喂魚。”

寧長久無辜道:“我與襄兒姑娘清清白白,嫁嫁不要憑空污蔑人呀。”

陸嫁嫁輕哼一聲,擒着這只賊手,重新跪坐在船板上,問道:“對了,我的明瀾劍呢?”

寧長久心中一震,心想明瀾兩年前就腐朽了,整柄劍就活下來了一只雞。

寧長久輕聲道:“那柄劍我還留着,只是已經殘破得不成樣子了,但古時便有劍随人去的道理,那畢竟是你的劍,所以我從未想過要丢棄掉。”

陸嫁嫁心中溫和,面色卻平靜道:“我不信這些的。我只是随口問問,人無恙便好。”

寧長久微笑道:“是啊,如今的你哪還需要什麽劍呢,你就是最絕世的那把。”

陸嫁嫁冷冷道:“我也不是小齡那樣的丫頭,休拿這些鬼話來哄我。”

寧長久故作難色,湊近她,道:“真的哄不了嗎?”

陸嫁嫁仙顏平靜,看上去很是淡漠。

寧長久本着絕不讓她端起師尊架子的心,繼續打趣道:“昨夜便與你講過了三個寓言故事,想來徒兒應是意猶未盡的,今日再給你多講幾個。”

“嗯?”陸嫁嫁當然忘不了那三個故事。

這世上哪有這樣掩耳盜鈴的……嗯,玉兔搗藥和一鳴驚人也不像話。

陸嫁嫁微惱道:“你又想耍什麽花招?”

寧長久道:“古時候便有盲人摸象的說法,今日便來一個盲人摸劍可好?”

陸嫁嫁嘴唇微抿,她有些聽明白了,清眸中盡是羞惱之意。

寧長久執行力似很強大,他直接斬下了自己的一截衣袖,蒙住了眼,道:“故事開始了?”

陸嫁嫁無奈地按住了他的手:“你好歹也是紫庭境的大修士,怎麽還這般胡鬧?像個小孩子似的。”

寧長久道:“先前不是說說好,這幾日都要依我的麽,怎麽又要出爾反爾了?”

陸嫁嫁輕輕嘆了口氣,松開了手,寵溺道:“好,依你便是了。”

于是這場盲人摸劍便開始了。

“這是劍耳?嗯……劍耳的墜子?”

“嗯。”

“這是劍柄?”

“嗯。”

“這是劍身?”

“嗯……”

“這是……劍上落着羽毛?”

“嗯哼……嗯……”

“……”

“停!”陸嫁嫁喝止道:“我不想聽故事了。”

“可還沒講完呀,你要怎麽補償?”寧長久道。

陸嫁嫁咬着嘴唇,極不情願道:“我為你……吹簫。”

寧長久連忙答應,解開了蒙眼的袖布,等待着佳人兌現承諾。

可他也萬萬沒有想到,陸嫁嫁的話語也是字面意思。

陸嫁嫁取過那支竹簫,按于唇下,眼眸微閉,輕輕吹奏起來。

天清地明,微風徐來,水波銀光如碎。

陸嫁嫁重新坐回舟頭,蓮花之中,簫聲不似泣訴,更似悠悠青雀兜轉過流風白雪,千秋月夜之後徐徐飛回故榻,啾啾而鳴,訴說着遠方的故事。

寧長久心緒如被雪水滌蕩,也歸于平靜。

他看着緋色開盡的蓮池,看着如傘如蓋的蓮葉,看着天空的光和遠處山岳的影……這些都是人間美景,卻未讓他的目光停留。

他最終還是看着這砌雪凋玉般的影,一直到簫聲漸散也久久未有移開。

竹簫離唇,陸嫁嫁柔柔地将其擱于膝上,緩緩回眸,與寧長久相視一笑。

此地宜有女仙,擁素雲白鶴。

……

……

蓮舟緩緩靠岸,一夜春宵雖過,良辰卻是依舊。

陸嫁嫁攏好白裳,系緊衣帶,緩緩登岸。

寧長久跟在她的身後。

張锲瑜雖然走了,這座小鎮卻盎然依舊。

壁虎和蟾蜍兩位自封的大将還各自趴在屋頂争吵,背着大胡蘿蔔的兔子精也依舊一蹦一跳地巡邏着,很是恪盡職守。

寧長久走過路口時與那兔子精打了個招呼,兔子精似已不認識了他了,但它對于所有的客人都一視同仁,認真地行禮之後繼續向前。

看得出來,它對于這位白衣女劍仙是有些害怕的。

“你在這裏待了許久,應是有認識的人吧?”陸嫁嫁問道。

寧長久點頭道:“有的。”

“要去見一下麽?”陸嫁嫁問。

寧長久輕輕搖頭,道:“我答應過會去帶他去找他爺爺,可我知道他爺爺去的地方,尋常人是去不得的。少年的成長總需要夢,還是晚一些醒比較好。”

陸嫁嫁淡淡地嗯了一聲。

“那去外面看看吧。”陸嫁嫁道。

寧長久跟上了她的腳步,問道:“這兩年裏,有什麽大事麽?”

陸嫁嫁同樣久坐崖邊,所有的消息還是寧小齡與其他弟子告知她的,她回憶了一會兒,将許多事娓娓道去。

夏日漸漸炎熱,陸嫁嫁的劍體卻越發清涼。

寧長久握着她的手,似握着一塊溫潤的冰。

“單劍殺瑨王?”寧長久微笑道:“小姑娘好大的膽識,只可惜,她還在殺一個區區人間王朝君主時,我便已與那神國的主宰較量過了。”

陸嫁嫁輕笑道:“那你去試一試,把她從趙國的王座下拉下來揍一頓?”

寧長久道:“她可不好欺負?”

陸嫁嫁反問道:“我就好欺負了?”

寧長久微笑道:“這哪能叫欺負呢?”

陸嫁嫁淡淡地哼了一聲,腳步微緩,看着他,問道:“真不打算去見一見?”

寧長久自然是想見的,但他知道,哪怕趙襄兒也喜歡自己,他也留不住她的。

所以他想贏下這場三年之約,或許只有這樣,才會在那位清若秋雨的女帝殿下心裏,烙下一個她無論走到哪裏也無法抹去的印。

寧長久道:“三年之約當日,我自會赴約。”

陸嫁嫁唇角勾起:“死要面子。以前還說什麽正人君子清淡寡欲,看來都是騙我的。”

寧長久自嘲地笑了笑,想起一事,問道:“那紫天道門近年如何了?”

陸嫁嫁道:“四大道主就活了一個境界最低的十三雨辰,如今已漸漸式微,若非其他宗門實在不成氣候,恐怕如今紫天道門已為他人囊中之物了。”

寧長久點點頭,又問:“可有什麽世外仙人來過?”

陸嫁嫁蹙眉道:“你是問罪君?他哪怕來了,我也看不見他呀。”

寧長久輕輕搖頭,他關心的,其實是不可觀的觀中之人。

不過想來也是沒有的。

“宗主大典何時開始?”寧長久忽然想到此事,算了算時間,似也快了。

陸嫁嫁道:“未有消息傳來,不過想來也是近日了。”

寧長久笑道:“你如今摘得魁首已是輕而易舉之事了。”

陸嫁嫁看着下裳露出的鞋尖,微笑着搖頭:“我對宗主一職并無興趣。”

寧長久卻握緊了她的手,道:“我倒是對你成為宗主,頗有興趣。”

陸嫁嫁蛾眉微豎,羞惱道:“身為修道之人,你整日腦子裏想着這些,怎麽入的紫庭?”

寧長久笑道:“那斷界城裏太過無趣,不是妖魔鬼怪,就是兇惡獠牙的怪獸,兩年惡鬼纏身,我身心俱倦,如今重新見了徒兒,若不好好欺負一番,反而顯得我修道修得走火入魔了吧。”

陸嫁嫁聽着他這套歪理邪說,只是冷冷一笑。

陸嫁嫁道:“三年之約後,你不是要去見一下小齡麽?若我當了宗主,如何還能抽身陪你?”

寧長久沉思了一會兒,道:“可以先拿下宗主之位,然後再讓與副宗主代為監宗……”

陸嫁嫁白了他一眼,惱道:“宗主身份誘惑力就這麽大?”

寧長久微笑道:“倒是不如師尊來得大。”

大字的發音尤其重。

陸嫁嫁不理會他了,繼續向前走去。

回到草廬時,夜色又已降臨了。

這是陸嫁嫁待了兩年有餘的地方了。

寧長久立在那木雕前,認真地端詳了一會兒,道:“好像不太像呀。”

陸嫁嫁輕輕揮手,将木雕削成兩半,微笑着問:“現在還像不像了?”

寧長久感覺背後一股涼意,習慣性想要妥協,但轉念一想,明明她才是自己的徒弟,已然被自己管教過兩次,怎麽敢還這般不聽話?

他轉過頭,道:“徒兒處處惹惱師父,不會是因為喜歡被訓誡吧?”

陸嫁嫁忍不住看了一眼窗邊堆積的樹枝,她心緒複雜,神色卻清冷,道:“又想得寸進尺?”

寧長久争鋒相對道:“徒兒又想頂撞師父?”

陸嫁嫁這次卻沒有退讓,淡淡笑道:“師父大人,你莫不是以為徒兒真不是你的對手?”

寧長久輕輕挑眉。

這徒弟怎麽這般不服管教?

陸嫁嫁伸出了一指。

寧長久同樣伸出了一指。

那是指,也是劍。

兩道劍意相觸,劍光溫柔地漾開,籠罩了他們。

相觸的指尖似有無數亮起的電光,那些劍光相觸相接,炸開湮滅,看似剎那熄滅的微小火花裏,實則藏着玄妙複雜的劍意與劍招。

那是他們的畢身所學。

他們的一身劍意都融于這相觸的兩指之間。

噼啪。

似燭花炸開。

寧長久吃痛地收回了手指,指上輕煙缭繞。

陸嫁嫁如玉的手指卻依舊帶着月暈般的劍意,似指甲上栖有月輝幻化的螢火蟲。

“你……你欺師滅祖,大逆不道!放肆……該罰!趴牆上去!”寧長久氣急敗壞的模樣,倒像是戲文裏被俠女教訓了的反派。

陸嫁嫁哪裏會聽他的訓斥呢,只是輕輕笑道:“師父可要好好修行才好,連徒兒都打不過,确實沒辦法去皇城見那女魔頭呀。”

再次被戳到痛處,寧長久更氣惱了些,他撲向了陸嫁嫁,有些無賴地将她逼回房中,他說道:“那不罰了,我再給你講幾個寓言故事好不好?”

“我又不是小姑娘了,誰要聽你故事?你以後給你師妹講去。”

“……我又不是禽獸。”

陸嫁嫁躺在草床上,她雖已食髓知味,卻也不想讓寧長久在自己面前太放肆,于是兩人在床上又扭打了一番。

正當陸嫁嫁心軟要放棄抵抗時,他們同時對視了一眼。

“有人來了!”

陸嫁嫁理好衣裳,面色瞬間冰冷,走到門外,望向了道上的來人。

來者竟是薛尋雪。

“薛峰主何事?”陸嫁嫁問道。

薛尋雪道:“本是不願叨擾于你的,但宗主大會終究是四峰盛事,你又是天窟峰真正的峰主,便來告知你一聲。”

“嗯……”陸嫁嫁螓首輕點,問道:“什麽時候?”

薛尋雪道:“半個月後,雖然我知道你不耽于此,但我們其實都希望你能來的。”

陸嫁嫁微笑着點頭:“謝謝薛峰主好意。”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薛尋雪便禦劍離去。

離去之時,薛尋雪心裏微泛嘀咕,那陸嫁嫁雖依舊是白衣素鶴,振羽若仙,可她的仙姿佚貌之間卻似惹了一些其他氣息,便是步伐也與過去稍異,倒有些像是……

絕無可能!那可是陸嫁嫁啊……

薛尋雪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念頭,禦劍回峰。

而陸嫁嫁才回草廬,便被壓倒在床榻上。

又是一個無須贅敘的不眠之夜。

……

……

(嗯,以後可以寫一本書,叫《贅敘》)

(感謝宗師風暈物、盟主Magi醉歌、宗師有BUG呀打賞的舵主!!以及宗師木頭__、打賞的宗師!!以及宗師陌塵風和打賞的大俠!感謝幾位大大大大的打賞支持呀~昨天打賞出奇的多,想來大家應是看得很歡愉的~)

第 218 章 兩百一十九章:醉後不知天在水

寧長久欺身壓上,一點點湊近她的臉,目光卻始終盯着她的眼眸,陸嫁嫁的身子忍不住漸漸向後傾去。

她通明的劍心微微慌亂,臉上淡淡的霞色已漸漸轉為酡紅,纖細曲翹的睫毛下,秀眸似含着脈脈的水……水光潋滟而明媚,如深秋時湖面上凄迷的煙波。

她輕輕咬住了嘴唇,聽着對方自稱師父,又聽到責罰二字,心跳忍不住快了一些。

她與寧長久之間的情誼早就是心照不宣的,如今跨過原本以為的生死之線,久別重逢,他們心中蘊蓄的情緒根本不是對坐一日,一盞清茶可以緩和的。

陸嫁嫁看着他的臉,那張臉依舊清秀,好似還是少年,可是自己分明比他大了整整八歲呀,過往還是他在自己身後一聲聲微笑着喊着師父,如今非但角色颠倒,自己還被他欺身壓來……

現在想來,當時他和煦的微笑好像也不懷好意了起來……

陸嫁嫁想要平複自己的清冷劍心,但對方湊得太近太近,她已經隐約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那心跳的頻率似是一致的,呼吸也像是一致的,于是劍心深處,在兩年間逐漸鋪上的冰雪再次開始消融,露出冰雪掩埋的柔軟。

寧長久輕輕按着她的肩膀,看着身下白衣勝雪的女子劍仙,又問了一遍:“乖徒兒,聽明白了麽?”

陸嫁嫁緊咬着下唇,對于這種居高臨下的稱呼尚不适應,她目光側了側,腦海中閃過了一幕幕宛若晚風吹落殘紅的畫面,于是清眸中的水光更加潋滟,白裳包裹的玉體更加柔軟,她眼眸微垂,鼻尖輕輕地嗯了一聲,那清傲的氣質還未在她臉上完全褪下,柔嫩的紅唇卻已率先妥協。

“嗯……明白了。”

陸嫁嫁輕輕開口,然後閉上了眼,身子向後躺去,地上的草墊與背心相觸,微微發癢。

她腦子裏已經開始想象之後的畫面了,先前寧長久說的什麽陰陽交泰什麽搗鑿劍術,她也不傻,自然是可以聽懂的,只是這些文字若放到自己身上,她從未想象過,她心中萌生了些許退縮之意,但身子被壓得無法動彈,于是她的修長的腿便絞緊了許多。

但是陸嫁嫁萬萬沒有想到,寧長久說的話,居然就是字面意思……

……

寧長久帶着陸嫁嫁來到了草廬之外,将劍遞給了她,道:“來,讓為師看看你這兩年的修道成果。”

陸嫁嫁冷着臉,她看着寧長久臉上淡淡的微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先前腦子裏翻騰的那些想法,她清冷的氣質帶着些許幽怨,臉上的霞色卻還未完全褪去。

她不情不願地接過了劍,道:“是,師父。”

寧長久立在一邊,看着陸嫁嫁接過劍走到了一片空地上,挽劍而立,白裳于夜風搖曳。

寧長久問道:“你的竅穴如何了?”

陸嫁嫁抽出了劍,平靜道:“雲氣白府兩道竅穴,在半年前便已徹底恢複了,劍胎也更精進了許多。”

寧長久輕輕點頭,微笑道:“開始吧。”

陸嫁嫁已是即将紫庭七層樓的仙人了,她僅僅是娉婷而立,劍意于身側縱橫交錯成網。

陸嫁嫁颔首之後開始出劍。

夜光像是一片片流螢組成的飛瀑,在深淵之畔亮着盈盈的光,如穿天而過的光帶,環着整片夜色,好似一條随手采摘過人間的銀河,那條銀河照得陸嫁嫁持劍起伏的身影宛若夜色的精靈,她不似練劍,更似且歌且舞,發梢之末,青絲蘸滿了星光,宛若世間最美的墨筆。

陸嫁嫁于劍光的縫隙中看到寧長久微笑的臉,她好不容易繃住的清冷神色再次消融,嘴角不自覺地悄悄勾起。

星河漸淡,光落到她的衣衫上,輕輕炸碎,然後消失。

陸嫁嫁盈盈挽劍,美得不可方物。

寧長久臉上笑意平靜,但心裏已然激起滔天駭浪,他這一世終究只有十八歲,年少氣盛不可避免,此刻魂牽夢繞的女子便笑盈盈地立在眼前,世間所有為相逢寫下的詩句都是他們的注腳,他又如何能夠自持呢?

但寧長久依舊撫平了道心,他微笑道:“看來徒兒這兩年修行很是懈怠呀,境界雖漲了,可那劍招的變幻卻明顯生疏了許多,輔劍與主劍之間的變化甚至不如你長命境之時啊。”

陸嫁嫁本是等待誇獎的,聽寧長久此言,臉更冷了一些,她知道寧長久說的是實話,這兩年裏,她一心修道,只想着境界增長,早日到達五道之中,對于劍招的打磨便生疏了許多,于是她的劍意已然臻至随心所欲之境,她的劍招之鋒銳卻還停留在紫庭之前。

可如今這般場景,是說這話的時候麽?這也太煞風景了些!

陸嫁嫁氣惱,清眸中的星光也成了劍光,微微淩厲。

寧長久道:“怎麽?對師父的點評不服?”

陸嫁嫁并非不講理的女子,輕聲道:“以後我會好好苦練自己的劍招的。”

“以後?”寧長久笑問道:“那現在呢?”

陸嫁嫁神色幽幽,“嗯?現在?徒兒不是很明白。”

寧長久道:“你身為我最喜歡的徒兒,劍招練得如此馬虎,自然是不合格的,雖然我心疼徒兒,可也不能免去責罰了。”

陸嫁嫁深吸了一口氣,她隐隐知道寧長久是要借機繼續打磨去自己的清傲之氣……世上哪有這樣總想欺負徒弟的師父呢?不像話。

她柔聲道:“師父想怎麽責罰徒兒呢?”

寧長久握住了她的手,道:“過去師父是怎麽懲罰徒兒的?”

“嗯……打手心”陸嫁嫁道。

寧長久微笑道:“掌心攤出來。”

被徒兒打手心,那算什麽話?

陸嫁嫁想到那羞人模樣,耳根通紅,暫且放下了尊嚴,懇求道:“我……徒兒知錯了,師父饒了我這回吧,以後我一定勤勉練劍。”

寧長久微笑道:“當時為師被你打手心的時候,可是半句怨言沒有啊。”

“啊……嗯。”

陸嫁嫁螓首垂着,俏生生立着,秀發遮住了她的臉,聽着寧長久的話語,她下意識地輕輕嗯了一聲,接着,這聲嗯被另一個聲音蓋過,轉而變作了痛哼。

“啪!”

木制的劍鞘宛若一把戒尺,幹脆利落地落了下來,腴軟的掌心微紅,柔和的線條自內而外的震顫,順着劍鞘所落之處向着兩邊發散。

陸嫁嫁雖有心理準備,但痛意裹挾的羞意還是一下子撞入心門,将她的耳垂灼得滾燙。

她立刻想到了過去當衆打寧長久戒尺的模樣……他的記恨之心也太強了些吧。

又是幾聲連續響起的脆響,陸嫁嫁身子緊繃,臉頰更紅了些,幸虧這裏只有他們兩人,這一幕若是讓四峰中人見了,怕是要一個個道心崩碎。

“徒兒,你對門規戒律較為熟悉,頂撞師父,習劍懈怠,應當責罰多少?”寧長久稍停了一些,問道。

陸嫁嫁感受着身後的痛意,她羞不可赦,腦子也亂了許多,寧長久說完話,未等到回答,她又挨了一記打後才反應過來,道:“應各受戒尺……”

她原本想說少一些,但害怕這是寧長久故意給自己設的套,再以欺師的名義定罪什麽的,便如實道:“各受戒尺三十。”

一共六十記。

接着,陸嫁嫁發現,寧長久的每一記拍打,都會通過戒尺将一點零碎的權柄力量傳入自己的掌心之中。

那些權柄的力量像是最柔和的水,不僅将痛意撫得安安靜靜。

而這些力量與自己的劍意巧妙的融合在了一起。

她身心寧靜,微微閉着眼。

痛與羞慢慢消失,接踵而來的是感激與愉悅。

我一定是病了……她臉色酡紅,似喝了一夜的酒。

這一幕……這一幕。

她腦海中想起了自己嚴厲懲戒他的模樣。

其實……其實自己心中是隐隐有些期盼的吧?

如今那種久違的感覺再次席卷而來,與他一同與九嬰為戰時的記憶同時撲面,生死相依的情感是那麽地濃烈,哪怕相隔兩年也未減去半分。

她面朝下方,秀發垂落,乖巧而溫婉。

清脆的聲音響個不停。

“知錯了嗎?”寧長久問道。

哪有什麽對錯呢?分明就是你想這樣……陸嫁嫁心中了然,但被比自己小了八歲的少年這樣懲罰,她作為劍術和境界皆是冠絕次數的女子劍仙,如何能自持呢?

“徒兒知錯了……”

“嗯哼……”

“師父原諒我吧。”

只是她越道歉,寧長久卻反而越變本加厲,噼裏啪啦的聲響裏,陸嫁嫁軟綿綿地立着。

‘懲罰’結束,陸嫁嫁感受着掌心權柄的碎片,像是捧着一顆溫熱的心。她輕聲道:“如今恰是盛夏,蓮田鎮的蓮花開了,當初你說要帶我去看的。”

寧長久回憶起了兩年多前的時光,看着她醉人的眼眸,道:“嗯,正好,我也有三個故事要講給你聽。”

……

……

寧長久走入了久違的蓮田鎮,鎮子的夜色那般靜谧,他與陸嫁嫁穿過了彎彎曲折的小巷,在張锲瑜的老宅子中借取了幾壇醇美的釀酒,然後與陸嫁嫁攜着手一同走過月光鋪就的道路,于蓮塘之畔借了一艘蓮舟,兩人一同乘舟入水,漾入了星河晃蕩的塘裏。

來時的路上,寧長久随意斬下一截修竹,以劍削成洞簫,放在唇邊,随口吹就。

簫聲悠悠,船也悠悠。

陸嫁嫁立在床頭,看着星河橫亘,聽着簫聲悠長,不由回憶起了自己的心魔劫。

那個心魔劫好似一個預言,心魔幻境裏,他便是自己的師父,那時候他們便時常游歷江河,和簫而舞,雍然的曲調像辭別多年的夢。

“歲月如流,平生何幾?晨看旅燕,心赴江淮,昏望牽牛,情馳楊越,朝千悲而掩泣,夜萬緒而回腸……不自知其為生,不自知其為死……”

陸嫁嫁合着簫聲而唱,輕柔的嗓音像是夏日夜風中的一律,帶着久不願醒的夢,一同徘徊在睡蓮鋪滿的池塘。

蓮舟離岸愈遠。

簫聲漸淡。

田田蓮葉擁舟而來,帶着濕潤的水氣。

寧長久看着她立于舟頭遠眺的背影,神色柔和,他忍不住打趣道:“嫁嫁為什麽不坐我身邊?”

陸嫁嫁微微轉身,幽怨道:“你還好意思說?”

陸嫁嫁看着星河倒映的池水,柔聲道:“很早的時候我就聽說過這裏的,只是之前為了宗主繼任大會,很少游山玩水,便也只是聽聞風景如畫,卻從不是畫中之人。”

寧長久看着滿池蓮花,上一次來這裏,是兩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他身邊坐着的是小師妹,他輕聲問道:“小齡呢?她還好嗎?”

陸嫁嫁遺憾道:“你回來晚了些,一個月前,小齡便被宗門送去了中土的古靈宗修行,她等了你兩年,沒有等到你回來。”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展顏笑道:“人生總會相逢,下次我去中土看她,想必相見之時,小齡也成了小劍仙了。”

陸嫁嫁微笑着說道:“襄兒姑娘可也一直在等你。”

寧長久想到了那個白裙時清美,黑裙時幽豔的少女,神色恍惚,他問道:“趙襄兒如今什麽境界了?”

“你不必刻意念她全名的。”陸嫁嫁輕哼了一聲,道:“大半年前已邁入紫庭境,境界漲的極快。”

寧長久沉吟片刻,小聲道:“那我回來的事情,先瞞她一陣子。”

“為何?”

“我現在修行還有些問題,若此刻見了她,恐怕又免不了一頓揍。”寧長久嘆息着想,若不是給劍靈做好人好事,自己今夜之後便直奔趙國去見她了,他輕聲道:“如今我可是你師父,身份已然不同,若再被她揍,想必徒兒也會心痛的。”

陸嫁嫁輕輕笑了起來:“師父大人,你也有怕的時候呀?”

寧長久看着她清麗絕倫的面容上因微笑而彎起的眼眸,心中微癢,天上彎鈎的月亮也好似被她奪取了光。

“徒兒還敢這般說話,看來是為師管教不力了。”寧長久笑道。

陸嫁嫁心思滾燙,幽幽道:“不愧是青梅竹馬的小夫妻,所想所做都差不多。”

寧長久從她的話語中聽出了微嘲的韻意,他笑了笑,攬着陸嫁嫁的身子,将她輕輕擁下,陸嫁嫁不敢坐下,便輕輕跪在他的身前,雪白的衣裙柔軟地鋪在身上。

寧長久道:“徒兒心裏是有怨氣?”

陸嫁嫁見他裝傻,便也道:“是呀,我怨你回來的太晚,這滿池蓮花都已入睡,若白日裏,這裏很美的。”

寧長久不以為意,道:“嫁嫁說要開,那就開吧。”

時間的權柄徐徐鋪開,籠罩在了蓮塘的上方。

人生就是如此,需要拿一個女人的東西去讨好另一個女人……寧長久使用時間權柄的時候,內心愧疚地想着。

陸嫁嫁向着四周望去。

那些蓮花像是忘記了日月時序,竟随着蓮舟推移,漸次地醒來了。

藕花深處,清香繞身。

星河迷離醉眼。

盛開的蓮花素擁着她。

當年的期許于此刻實現,陸嫁嫁不知如何言語,只覺得心湖中盡是雪蓮盛放。

但她依舊握住了寧長久的手,輕聲斥責:“別胡亂動用力量了。”

寧長久抱着她柔軟的身軀,只是道:“喜歡嗎?”

“嗯……”陸嫁嫁輕理絲發。

缱绻的晚風推着舟滑行,萦繞的蓮香裏,那些高高的蓮葉都像是一柄柄遮目的傘,他們的身影在星河月色中愈顯迷離。

蓮舟上,他們相擁而眠。

世間唯有清幽月色和漫天星河照着他們,為他們披上薄被。

醉夢之中,陸嫁嫁似又回到了心魔劫裏,那悠長的簫聲不絕于耳,春風也吹不散。

魚夢乍破,散成了數點漣漪。

蓮舟泛水而去,滿船清夢壓倒星河。

……

……

(感謝盟主寧長久、宗師風暈物、舵主一回花落一回新、護法陌塵風和四位大大大大打賞的舵主!!!謝謝四位大大的支持與鼓勵!麽麽噠~)

第 217 章 兩百十八章:相逢即是良宵

寧長久斂去了所有的氣息,寂靜得仿佛昏暗林中微弱的一縷晨光。

陸嫁嫁立在木人前,目光一如既往地望着深淵,大片的晨霧在眼前掠過,于光中透着藕色,漸漸消散。

寧長久伸出手,輕輕拾了兩片葉子,疊成了一只蝴蝶,向着陸嫁嫁的背影飛去。

他則躲在一顆大樹後面。

“什麽人?”

很快,陸嫁嫁的劍心上便掠過一道影,她的目光自深淵中收回,猛地轉身,一道雪白的劍氣随着她的目光在地面上筆直劃過。

樹林與草廬之間被這道劍氣的線隔絕,枯葉拼湊成的蝴蝶被攔在了外面。

陸嫁嫁盯着那兩片枯葉蝴蝶,目光閃電般照入其後光線交織的昏暗樹林,搜尋着人影,她心生警意,冷冷開口:“什麽人?過此線者死。”

于是那只枯葉蝶便停在了線外,接着它竟像是人一樣開口說話了,只是那聲音聽上去調子極幹。

“我是神國派來人間的使者,可以幫你實現一個任意的願望。”那只枯葉蝶說道:“只要你誠實地回答我三個問題。”

陸嫁嫁蛾眉微挑,心想這南荒的邪魔難道還沒被自己殺破膽,竟還用這般愚蠢而拙劣的手段?

她雪白的衣袖覆上了佩于左腰間的古劍,衣袖間纖秀的手指已然按住了劍柄。

那只枯葉蝶似為表誠意,還向後退了一些,繼續道:“三個問題之後,願望即可實現,若有任意一個不誠,願望便會失效。”

陸嫁嫁不想廢話,正欲出劍将其斬滅,但她心中卻閃過了一抹僥幸。

神主派使者降臨人間,三個問題便可實現願望,這本就是天方夜譚。但萬一……

陸嫁嫁立刻摒去了這個念頭,她相信機緣,但她同樣知道,機緣是争取的,而非送上門的,更何況,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等待一個人,而這個枯葉蝶所言意圖太過明顯,傻子才會上當……

“你問吧。”陸嫁嫁心想雖然嫌棄,但還是淡淡開口。

她的通明的劍心化作無形的線,比這萬千晨光更加密集,更加鋒銳,折射成一片難入的劍牢。

枯葉蝶扇動着翅膀,道:“第一個問題,你所等待的,是你的所愛之人嗎?”

陸嫁嫁原本想脫口而出不是,但她又想這等問題實際已無關痛癢,不必自欺欺人,便輕輕點頭,道:“是。”

她回答完這個問題後,立刻探知識海,觀察有沒有其餘的意識入侵,畢竟民間志怪故事裏,便有夢中答鬼的問話,便會被鬼魂拉入幽冥地府的傳說。

但她什麽也沒有發現。

或許是四峰中有人逗弄自己開心?

陸嫁嫁目光微兇,心道誰這麽不知死活。

枯葉蝶沉默了一會兒,道:“第一個回答通過,第二個問題:你希望你所等待的人,成為自己的夫君嗎?”

“嗯?”

這個問題出來之後,陸嫁嫁心中了然,定是有人要捉弄自己了。

若是靠這幾個問題便能透過自己的劍陣,入侵她的神識,那對方至少是五道巅峰的高手,有沒有問題都一樣。

她原本不想理會了,畢竟她不用想都知道,這些年無論是四峰還是其他地方,對于自己的議論從未停歇過,她聽不見,也不在乎,只是議論終究只是議論,如今這個問題赤裸裸地擺在自己面前,她又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了。

所以小齡一個月前便離開了,還有誰敢在自己面前這麽不要命?

“誰派你過來的?”陸嫁嫁沒有回答,反問道。

枯葉蝶平靜道:“派我而來的是至高無上的神祇,坐鎮人間的無上存在,這片深淵本是她的領域,你在此守坐兩年有餘,得了神主垂憐。”

還想唬人……

陸嫁嫁更生氣了些,晨風寒霧自她眉眼掠過,上空白雲如流,明與暗随着雲朵的流淌在她的劍裳上交織。

她身上的劍意更盛,似要窺破這只蝴蝶,看出後面的幕後主使。

“神主?白藏?”陸嫁嫁一邊蘊蓄劍意,一邊繼續問道。

蹄山已悄然無聲地過去,無神月不久之前結束,屬于白藏的年份已然到來。

枯葉蝶道:“不可直呼神名……你還有三息時間回答問題,若不答,願望作廢。”

陸嫁嫁深吸了一口氣,只當這是一次直面內心的考驗。

“希望。”陸嫁嫁道。

“希望成為等待之人的妻子。”枯葉蝶重複了一遍,似是确認,片刻後道:“回答通過。”

不知為何,陸嫁嫁聽到回答通過幾個字時,心中隐隐有松了口氣的感覺。

她并不知道,一顆大樹之後,以時間法則包裹自身,并斂去了所有氣息的寧長久,嘴角已難抑地勾起,他恨不得立刻現身,但兩年多的分別已經捱過,他也不差這一時半刻的隐忍。

畢竟最後一個問題,直接事關他将來在陸嫁嫁面前的實際地位。

枯葉蝶開口道:“最後一個問題,你所等待之人,在你內心深處,到底是徒弟還是師父。”

“?”陸嫁嫁徹底愣住了,心想這個問題難不成還有其他答案?

陸嫁嫁道:“自然是我徒弟。”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發動了時間的權柄。

時間退回到了陸嫁嫁回答問題之前。

“神主大人垂簾,願意給你重新選擇的機會。”枯葉蝶鄭重其事道,仿佛它口中的,真的是神明的谕令。

陸嫁嫁沒有笑,因為她感受到時間真的回流了!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目光四掠,尋找蛛絲馬跡,心中卻微微茫然,這等關于世界本源的力量,本就該存在于古神的權柄裏……

她感到些許驚懼,重新看向這朵枯葉蝶的目光已經變了。

若它真是神主所遣,那先前自己答錯之後,或許已與這等不可思議的天機失之交臂了。

寧可信其有……

可是自己的回答為什麽是錯的呢?

陸嫁嫁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憶。

當年湖上與老狐之戰,雪雨交加,她為寧長久與寧小齡所救,醒後一廂情願要收其為徒。她當時并未覺得有任何不妥,引人踏上真正的仙途,本就是對于恩情最好的報答,更何況她比他們要年長許多,為人師也很得當。

之後皇城歷劫,天窟峰拜師,寧長久成為了自己的記名弟子,卻從未認真學過劍,哪怕上課都只是寧小齡的陪讀,當時峰中許多弟子對此頗有微詞。

事實上,她好像也沒有教過寧長久什麽,哪怕是臨河城一行,那般兇險,她也是最後才姍姍來遲。

但反觀寧長久,他将自己的先天劍體錘鍛到了妙不可言的地步,宛若仙人之軀,更給自己講解了許許多多劍道上的疑惑,那些連珠妙語曾給自己的修道之路造成了許多的沖擊,好似撥雲開霧見青天。

那時的她在夜裏看到了真正璀璨的星。

她能在如今邁入這等境界,若沒有寧長久的幫助,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名義上他是自己的弟子。

可實際上呢?

她可以給出很多其他的答案,但枯葉蝶所給的選擇卻只有兩個。

陸嫁嫁終于直面了自己的心。

她綢滑垂落的秀發,纖塵不染的劍裳都似畫布,畫布上流去的光與影,是天地為筆繪下的喧嚣亦是心境為湖泛起的漣漪。

“師父。”陸嫁嫁前所未有的認真道:“他是我師父。”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別人的捉弄還是神明的恩賜。

甚至可能是魔鬼的誘導。

但她如今又勘破了一樁心事,心如明鑒。

所以她相信自己的劍可以變得很快,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快!

哪怕是邪魔當道,她也有信心将其斬滅。

可沒有任何其他異動。

枯葉蝶響起的聲音依舊不帶感情,不似在恭喜,更似在陳述:“回答通過。願望實現。”

陸嫁嫁聽着願望實現四個字,心卻不驚波瀾。

她知道,這根本是不可能實現之事。

她微微回身,望着整片深淵,那平面永無休止地凹陷、跌落,像一只不會蘇醒的黑暗之眼。

枯葉蝶在她面前破碎。

陸嫁嫁淡淡地笑了笑,只當是上天給她開的一個玩笑。

但下一個瞬間,她怔住了。

濕漉漉的樹林間,萬道晨光忽地在一瞬間破碎,仿佛一場細雨随着風暴席卷而過,化作從天空中垂直落下的巨大雷暴,劍一般地劈入了自己的眼中,接着她再聽不到一點聲音。

遮住朝陽的雲漸漸散去,游離的光線消散,轉而化作了鋪天蓋地的浪潮,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沒在了這尋常之中。

風過樹林,沙沙作響。

那大樹後飄出的衣角好似白色的雲,只在夢裏才出現的雲。

陸嫁嫁看着那道身影出現,站在他的面前,露出了分不清真假的笑容。

片刻的恍神之後,陸嫁嫁腰間之劍嗆然出鞘,化作茫茫水氣,如繞身蛟龍,環繞于身。水龍之中,女子姿影挺拔,墨發白衣共舞,柔美的容顏帶着劍一般的鋒芒。

“你究竟是什麽人?”陸嫁嫁厲聲道。

寧長久沒有做任何動作,他看着陸嫁嫁那熟悉的,微兇的臉蛋,看着她冰冷卻又掙紮的神色,一月奔波的疲勞盡數消融,他微笑問道:“徒兒竟敢對為師出劍,按照宗門規矩,應當如何懲罰?”

熟悉的語調傳入耳中,陸嫁嫁心中咯噔了一下,但她怎麽也不敢相信,只是她身邊的劍氣不由自主地稀薄了些,她以劍在地上畫線為界,冷冷問道:“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曾問我仙人為何要避世,當時你引用了你師兄的回答,是什麽?”

寧長久道:“非我避世,而是凡塵避我,嗯……當時師妹還說,姐姐已經這般絕世,不必絕世了。”

寧長久說着,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覺得師妹說得對。”

陸嫁嫁眉間的霜雪如劍裳上搖曳的影,她還是握緊了劍,繼續問:“劍出于十六竅,對麽?”

寧長久答道:“不對。”

陸嫁嫁又問:“劍隐于幽,發于明,對麽?”

寧長久答道:“不對。”

陸嫁嫁再問:“你為我煉體之物為何物?”

寧長久答道:“金烏。”

陸嫁嫁身邊的劍氣越來越薄,她不敢眨眼,生怕光幕之後,只是自己幻想出的虛影。

她咬着下唇,輕聲發問:“我……我最碰不得之處是何處?”

寧長久笑了起來,道:“徒兒是說耳垂還是劍胎,亦或是其他的,我還不知道的地方?”

他的笑容在陸嫁嫁眼中模糊。

秋水長眸中剎那盡是淚花。

她依舊握着劍,卻只像是個空架子了。

“那……那我和趙襄兒,你更喜歡誰呢?”陸嫁嫁牙齒咬着柔嫩的嘴唇,隐要滲出縷縷血絲。

寧長久微笑道:“嫁嫁當然是我最愛的小徒兒。”

“混蛋!”陸嫁嫁似罵似嗔,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分不清是傷心還是高興。

寧長久手指擡起,于身邊逆畫那些的星星,草廬旁,沉寂了許久的小飛空陣終于亮起了光。

小飛空陣發動。

寧長久跨越了光幕,來到了她的身邊,他伸手環住了陸嫁嫁,湊到了她的耳朵,輕聲說了一句“久等了”之後,一口咬住了她琥珀色澤的耳垂。

柔妙山巒下似有雷電流過,引得地牛翻身,山岳震顫。

陸嫁嫁渾身顫栗,她有很多想說的話語,卻随着鹹澀的淚水盡數哽咽在了喉嚨口。

寧長久同樣如此。

這張只在夢中或者心魔劫裏所見的臉,終于被他的手指真實觸摸到了。

他同樣有點腦子空白。

陸嫁嫁秀美的容顏好似世間最好的酒釀,他僅看了一眼,便于水色盈盈的眼眸中微醺。

他們的相逢竟是這樣的寂靜。

陸嫁嫁理了理自己纖細的發絲。

寧長久回想起她先前的回答,再無顧忌,直接捧着她的臉,身子湊了上去。

陸嫁嫁清眸微閉,身子輕搖,卻沒有抗拒。

寧長久咬住了她花瓣般柔軟的唇後與之相貼,接着陸嫁嫁檀口微張,玉齒之間,似有什麽的該死的,濕潤的東西侵入了,它們起初觸碰之後觸電般分開,接着再次相交,小巧的香舌便被糾纏着難以掙脫了,于是他們全身心地享受着彼此的纏繞,一如兩朵撞在一起的雲。

深淵邊微寒的晨霧聚攏了過來,像是天造地設的紗幔,遮掩住了這對天造地設的師徒道侶。

許久許久……

一直到陽光撕破晨霧,重新将他們相擁的身影勾勒分明,他們才終于漸漸松開。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的臉。

她的臉上明明滿是淚水,但卻是他所見過的,她最開心的模樣。

……

……

草廬裏,光塵拂動,一張簡陋的桌案兩邊,陸嫁嫁與寧長久相對而坐,他們之間的桌面上,沏着一壺清茶。

“那只蝴蝶……是你對吧?”陸嫁嫁咬着嘴唇,聲音有些低。

寧長久微笑着看着她,答案不言而喻,他道:“若不問你這些,再見了你,你又與我端起那些清冷架子可怎麽辦?”

陸嫁嫁端正地坐着,她不情不願地低着頭,伸出手指理着垂落的一绺绺發絲,長長的睫毛被光照着,好似天鵝的羽絨。

陸嫁嫁清怨道:“你是不想認我這個師父了嗎?”

寧長久無辜道:“欺師滅祖的分明是你。”

“不許說了。”陸嫁嫁有些惱。

“你想反悔?”寧長久問。

“我……”陸嫁嫁的臉頰有些燙,她借着倒茶的動作平複了一下心境,道:“你這些年去哪裏了,是從哪裏回來的?”

寧長久卻不給她移開的話題的機會,他一把握住了陸嫁嫁沏茶的手,那只手像是微涼的玉。

自從修成了劍體之後,陸嫁嫁的身體便始終清清涼涼,是名副其實的冰肌玉骨,只是這種細膩與緊致不失柔軟,正如那釉色般的唇,看上去宛若瓷器,實則香軟得讓人不忍松口。

寧長久道:“怎麽?你是真不想承認了?”

“承認什麽?”陸嫁嫁裝傻,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寧長久道:“乖徒兒,叫我一聲師父聽聽,嗯……夫君也行。”

“不行。”陸嫁嫁道。

“嗯?怎麽不行?”

“你……我才是你師父。”陸嫁嫁倔強道。

寧長久道:“我幫你實現了願望,你卻要出爾反爾,天底下哪有這樣子的壞姑娘呢?”

陸嫁嫁抿緊了嘴唇,身上的清傲之氣瓦解着,消融着。

寧長久柔和地盯着她,繼續道:“一別許多載,當年夜夜殿中相見,教了你這麽多,莫非還當不得一聲了?”

陸嫁嫁的身子微微顫抖着,她知道,自己的心已在那枯葉蝶問出三個問題後明澈了,可如今寧長久在前,這個以前喊着自己師尊的人,如今卻要颠倒過來,她如何能夠啓齒。

寧長久道:“如今草廬就你我兩人,嫁嫁還不願與我坦誠麽?”

陸嫁嫁還是不說話。

寧長久微笑道:“那以後我們獨處之時,我是你師父,外人面前,我讓你端足師尊的架子,好嗎?”

類似的話邵小黎也對他說過。

陸嫁嫁擡起了頭,清亮的眼眸中帶着些幽怨,她心道,這分明就是想借着師徒的禁忌意味捉弄自己啊……她秀挺的瓊鼻抽了抽,最終身子一軟,依舊選擇了妥協。

畢竟這次相逢,她也未準備什麽見面之禮,便滿足一下他可惡的趣味吧。

“嗯……師父。”陸嫁嫁的聲音細若蚊吶。

寧長久假裝沒有聽清。

陸嫁嫁也有預料,她輕輕沉了口氣,站起了身子,一身劍意收斂,低垂的眉眼說不盡的溫婉。

陸嫁嫁輕輕跪倒在地,認認真真地行了一個師徒禮節:“徒兒拜見師父。”

這一幕當年在她的心魔劫裏曾出現過。

如今幻境變成了真實。

她跪伏在地,散開的衣裙猶如水中的蓮花。

夏日恰是花開時節。

草廬外也已是千林錦浪,将他們無聲簇擁。

寧長久看着輕輕跪倒的窈窕身影,久久出神,世間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女子呢,偏偏她還是自己如今的徒兒,未來的妻子……世上再也沒有這般幸運之事了吧?

“師父是不打算讓徒兒起身了麽?”陸嫁嫁傾着唇瓣,臉上淚水已幹,眸子随着微笑彎起,陽光在她的眼眸裏閃了又閃。

寧長久終于回神,連忙搭上了她的玉肩,将她輕輕扶起,忍不住再次擁住了她。

陸嫁嫁也環住了他。

片刻後,陸嫁嫁清冷的嗓音再次響起:“你……你的手放哪裏呢?”

寧長久道:“替徒兒檢查一下劍體。”

陸嫁嫁輕哼了一聲,冷冷道:“你身為師父,非但不為人師表,想着教徒兒道法與劍術,反而如此不安分,要占徒兒便宜,我看你不配為師,要不這師父還是讓我來當算了。”

寧長久擁着她,将她身子輕輕推倒,按在了地上,問道:“為師怎麽不配了?我這确實有一套切合天地昏曉交割陰陽交泰的道法和一些淩厲搗鑿的高妙劍術,不知徒兒有沒有興趣學呢?”

“胡鬧!”陸嫁嫁叱了一聲,按住了寧長久不規矩的手,她清修兩年,境界愈高,骨子裏透出的清冷之氣也不會輕易磨滅,話語之間,眉眼依舊帶霜覆雪,有着訓斥的意味。

兩人打鬧了一會兒,陸嫁嫁才終于重新坐定,她正了正清涼絲薄的雪裳,攏了攏随意披背的秀發。

寧長久看着她低頭時緊繃的修長玉頸,想要留下點印記。可他湊近的身子卻被陸嫁嫁無情地推開了,陸嫁嫁端正地坐着,神色認真道:“你這兩年到底去哪裏了?經歷了什麽?”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啊……”寧長久陷入了回憶。

桌上茶水漸涼。

陸嫁嫁神色認真極了,她握緊了雙拳放在膝上,聽着寧長久的訴說,陽光下的臉頰近乎透明。

寧長久自然不可能原原本本地說出所有的故事。

他将邵小黎變成了一個年僅六七歲的孤苦少女,又瘦又小,将司命和夜除都塑造成了醜陋的,兇神惡煞的形象。

陸嫁嫁從未想過,那裏竟是一個殘破的神國,也沒有想過,天君與神官竟都被放逐于此。

神官逐殺,雪峽逃亡,冰原茫茫,茍且存活……

之後罪君降臨,夜除以身為劍升空,重創罪君,其後他們聯合青面獠牙的司命,一同與罪君戰,其中曲折無數,等寧長久一一說盡之時,外面盛大的陽光都已開始漸漸變黯,向着西邊緩緩移去,鳥鳴聲也漸小,唯有相對而坐的人影不知疲倦。

這是一個很長很曲折的故事,歷時兩年的故事。

陸嫁嫁聽到罪君降臨之時,心髒也忍不住抽緊,難以想象寧長久究竟遭遇了怎麽樣的恐怖和痛苦——那是比九嬰不知強大多少的存在啊。

“小飛空陣……”陸嫁嫁聽到了與罪者一戰最關鍵的節點,想起了那小飛空陣始終亮着光的半年,當時的疑惑終于在今天得到了答案。

寧長久握住了她的手,道:“嗯,那是你對我伸出的手啊。”

他們的手終于真實地握在了一起。

“後來呢?後來你又是怎麽出去的?”陸嫁嫁忍不住追問。

寧長久将那個世界的構築給她娓娓道去。

陸嫁嫁神色恍惚……走過億萬年,最終在一切初始的混沌,看到太陽第一次升起,那該是何等壯闊而美麗的場景呢。只可惜她不能與他一起看。

“原來你經歷了這麽多……”陸嫁嫁淺淺的笑像水中暈開的墨花:“而我卻一直傻乎乎地坐在這裏,什麽也沒有做,什麽也沒能做……”

寧長久輕輕撫摸着她的發絲,道:“正因為我知道你一直在這裏,所以我才能一步步地走到這裏。”

陸嫁嫁莞爾一笑。

寧長久的故事已經說完了。

接下來便是他們兩人的故事了。

寧長久再次擁了上去,咬住了她的唇,與她交換着彼此的溫暖。

“你……你要做什麽啊。”陸嫁嫁眸光閃動,身軀愈發柔軟。

寧長久微笑道:“當然檢驗一下徒兒這兩年的修行成果啊,若是懈怠了,為師可是要責罰的。”

……

……

(感謝宗師江湖上歌打賞的堂主!!感謝大俠阿斯特拉拉打賞的大俠!謝謝二位書友的打賞支持與鼓勵!愛你們!)

第 216 章 兩百一十七章:待到山花爛漫時

烏雲浪濤般滾過頭頂,細密的雨絲裏,灰蒙蒙的天空透着寒意。

劫雷已經過去,上空傳來的電閃雷鳴已是真實的天象。

寧長久看着南方,神色恍惚。

這一抹恍惚很是要命。

他的精神忽然被什麽攥住,神魂的痛意甚至不輸先前被心魔劫的小女孩刺入之時。

“你什麽時候醒的?”寧長久的發問帶着些許痛苦。

他的體內,那個熟悉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冰冷:“在你出深淵的時候,我就醒了。”

那是劍靈的聲音。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道:“先前你為什麽不動手?”

劍靈道:“因為那個女人在。”

寧長久道:“你還是決定奪舍我麽?”

劍靈冷冷道:“最開始的時候,我就與你說過了……只是這些年,你或許心存了僥幸,以為我不會對你動手。”

寧長久搖頭道:“不,我覺得你這樣很好,從一而終的劍心才配得上天谕劍經的必殺之招。”

劍靈道:“其實我不太喜歡天谕劍經這一劍。”

“為什麽?”寧長久問。

劍靈答道:“因為這是暗殺的劍,真正的強者無法被暗殺,譬如坐觀天地的神主,我想求一劍,真正的最快最強的劍,這是我的夙願。”

劍靈頓了頓,繼續道:“我想要出劍,首先必須得能握劍。我不想被人握在手裏。”

寧長久道:“你的願望我很欣賞,只可惜你要奪舍的是我,所以我不能支持你。”

話語之間,兩人的精神力互相拉扯着,争奪着這幅身子的主動權。

寧長久的臉時而平淡,時而冷漠,在有情的人與無情的劍之間不停地切換。

寧長久的話語卻依舊平靜,道:“你贏不了我的。”

劍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我知道。”

它嘆氣道:“這本就是命運的指示……更何況連罪君都沒能殺了你。但我還是不明白,你會的所有的劍我都會,為何我贏不了你?”

寧長久在雨中盤膝而坐,閃過的雷電将他的身影劈得雪亮。

他的白衣被濡濕,墨發披在肩上,原本少年清秀的眉眼如今愈顯銳氣。

不需要劍靈奪舍,他便已似一柄劍,一柄挺拔的,出鞘的利刃。

寧長久道:“既然你不明白,那我來讓你明白。”

寧長久的身後,神魂若有若無地漂浮起來,濛濛細雨裏,那神魂的虛影仿佛一觸即碎。

虛影與本體同時閉上了眼。

接着,寧長久無邊無際的心湖上也下起了一場大雨,原本如鏡的心湖轉眼間煙波浩渺。

劍靈灰發裹身的影子靜立心湖。接着,寧長久的神魂也化作芥子大小來到了心湖之中,與他平靜對峙。

心湖的雨是虛幻的,只是心靈與外界的共鳴。

但他們腳下的漣漪卻是真實的。

心湖之上,這一戰在悄無聲息間便拉開了帷幕。

他們開始對劍,一模一樣的劍,萬千的劍影由神魂模拟而出,籠罩在心湖的上空,那些劍影像是一個個披甲待陣的士兵,于擂響的戰鼓中列次入隊,亮出明晃晃、亮堂堂的兵器,兵器出鞘時的振響好似胡琴飒飒。

寧長久盤膝而坐,已然入定。

天空陰雨連連,不知何時停歇。

……

……

距離寧長久墜入深淵已過去了将近兩年。

斷界城一年多的時光彈指即逝,穿越日晷之時,他們再次經過了那個絕對時間流速的平面,出來之後,本該到來的嚴冬已在悄無聲息中過去,積雪消融,原野外的櫻花盡數盛放,暮春的雨裏,溪聲碎碎念念地奔往遠方。

哪怕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麽久,寧小齡看着櫥窗中那幅青鳥畫卷時,依舊忍不住出神許久。

窗外是一場雨。

按照民間的說法,這場雨之後,夏季便又要來了。

這是師兄走後的第二個夏天。

寧小齡推開了門,珠簾晃碎了她清秀的眉眼。

今年她已十六歲了,再過幾個月便要十七了。

少女已不是內峰中最小的弟子,她的眉目也越來越沉靜,她不愛打扮,始終素着臉,白裳黑帶,滿頭稚嫩青絲也只以發繩在中間系好,自然垂落,已快至腰間。

她身段依舊嬌小,個子卻高了不少,胸脯微微隆起,似是潮水褪去,露出其下隐了許久的山岳。

如果說陸嫁嫁是一柄不染纖塵的世外仙劍,那寧小齡便是一柄精雕細琢的秀美小刃。

而平日裏,峰中許多人也将她作為陸嫁嫁的接班人看待了。

只是這兩年,峰裏時常說,這位寧小師姐要去中土一個名為古靈宗的大宗修行了。

古靈宗原本叫幽冥道靈宗,後來幽冥二字犯了忌諱,便除去了,再加上當時宗主最愛的孫女名為古靈,便改名了古靈宗。

那是中土赫赫有名的大宗,落座于傳說中的冥國舊址,對于驅魂控靈一術造詣極高。傳說他們還掌管有一份冥君散落的權柄,而每個正式的弟子,都可以享有一部分,作為輔助修道的紅利。

但是兩年過去了,寧小齡卻遲遲沒有出發。

今天恰是師兄離去的第二年。他依舊沒有回來。

寧小齡來到了他的房間裏,将本就沒有灰塵的房間又打掃了一遍,只是無論打掃得再幹淨,那些案上的書卷依舊被歲月侵蝕着泛黃。

淅淅瀝瀝的雨聲裏,寧小齡收拾好了屋子。

她蹲下身,從案臺最下方的格子裏翻出了一封紅色的信。

那是寧長久與趙襄兒的婚書。

寧小齡如常地打開讀了一遍,神色柔和。

如果師兄與趙姐姐在一起,那樣的場景一定會很有趣吧……

她出神了許久才将信放回了案下,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她取過那個瓷瓶,輕輕敲了敲。

瓷瓶中,韓小素的影子飄出:“小齡姐姐,怎麽了?”

寧小齡道:“你的魂魄已恢複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吧,一路上,我順便給你講講當年臨河城發生的故事。”

韓小素顯得有些惶恐:“這裏就是我的家呀。”

寧小齡輕輕笑了笑:“有我在,當然不會趕你離開,可我要走了啊。”

“小齡姐姐要去哪裏?”韓小素一驚,立刻想到了那些傳言:“姐姐要去中土了嗎?”

寧小齡點了點頭,道:“嗯,我要去找我師兄。”

韓小素疑惑道:“嗯?寧公子不是在南荒麽……”

寧小齡輕聲道:“書上尋人便有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說法,碧落太高太遠,我成不了仙去不得。但黃泉或許可以去試試。”

韓小素與她朝夕相處,自然也明白她的心意——哪怕寧長久已死,她也要把他從冥國撈回來。

韓小素輕聲嘆息,道:“古靈宗雖是大宗,但幽冥之途絕非通天大道,姐姐如今已在劍道上大放光明,何必如此呢?”

寧小齡的聲音平靜而又堅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

寧小齡素衣白裙,乘着劍舟來到了臨河城,臨河城的細雨裏,韓小素依依不舍地淌入了河水裏。

穿成而過的河水照不出她的影。

“這裏好冷啊。”韓小素抱着自己的雙肩。

寧小齡柔聲道:“這座城也很冷,那一次之後,很多好不容易幸存下來的人也搬走了,如今城中剩下的,多是走不脫的鳏寡老人,以後你會在這裏立下祀堂,從河靈慢慢成為河神,成為他們的香火所托。所以什麽都可以冷,唯獨你的心不可以,知道了嗎?”

少女的話語像是訓誡,卻柔若春風,韓小素半身浸泡在水裏,抱着身子輕輕點了點頭。

寧小齡揉了揉她的腦袋,與她作別。

韓小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盡頭,在不舍地搖晃着鬼魅般的身子,游魚般沉入這條熟悉而陌生的河底。

一年多前,趙襄兒黑衣單劍殺瑨王,于宮中觀火,于殿外賞花,引來劫雷無數,一步踏入紫庭。

這已是民間廣為流傳的故事了。

無論這個故事裏,他們将瑨國掙紮的過程寫得再如何激烈铿锵,故事的結局也已人盡皆知。

那一場刺殺非但嚴重損傷了瑨國的士氣,也令得原本想坐收漁翁之利的榮國膽戰心驚,榮國的國主亦是個老人,他甚至已将自己的兒子熬死,将大孫子熬得兵變,這等不願交出手中權勢的老人最為怕死。

瑨國的刺殺之後,他連忙命人修書趙國,表示願意讓出當年所有侵占的土地,并願意一同出兵,幫其吞沒瑨國。

趙襄兒接受了那些歸還的領土,只是不知為何,偏偏獨留一座城沒有要,那座城居于那些領土的最中央,名為白城。這座白城裏,依舊突兀地插着榮國的旗幟。

而之後趙國與瑨國的戰争也越來越順遂,從最初的膠着到後面的一邊倒,甚至有瑨國的名将直接帶兵來降。

原本要打許多年的仗,在短短的一年裏便清晰地分出了勝負。

所有人都覺得瑨國要完了,但趙襄兒在奪回了所有的領土之後,卻沒有繼續發兵覆滅瑨國,反而允許兩國進行一些商業上的合作。

這些年,寧小齡與趙襄兒偶爾會見面,一起在宮中飲酒看花,碎語心事。

今日寧小齡離開臨河城後也去見了趙襄兒。

趙襄兒這些日子并未上朝,始終幽居深宮之中。

她未着龍袍,穿着單薄的春衣,衣衫上刺繡精致清雅,合着她愈發傲人的身段,緩行庭院之間時便可壓倒滿院春華,更有彩蝶繞身輕啄,仿佛她春衣上的刺繡是人間第一的芳香。

細雨潺潺,春暮殘紅墜地。

霧氣濛濛的陰寒天氣,寧小齡旁若無人地來到了她的寝宮裏。她有着趙襄兒親贈的玉牌,整個王宮皆可來去自由。

少女在谕劍天宗時如雪中初梅,清冷傲人,但在趙襄兒面前卻更像是一個才出閨閣的小姑娘。

寧小齡收了傘,輕輕走入簾幔拂動的幽靜宮中。

殿中沒有點燈,垂挂簾幔的橫梁受了潮氣,更顯蒼老,殿中的布置對稱而古板,像是一個年邁的學究,唯有燈外的紗罩搖曳着淡淡的花影。

古老的殿中,趙襄兒于漆黑的案前合衣而坐,案上置着一張焦尾古琴,琴旁燃着一爐香,青煙缭繞。

趙襄兒瓷白柔嫩的指尖在琴弦上輕輕掠過,铮铮的琴音清缈地切入雨幕,爐香飄搖,煙雨更凄,白裳束發的寧小齡無聲地坐在她的身後,看着趙襄兒妙美凄清的背影,靜靜地聽完了這一曲。

趙襄兒從小便學過琴棋書畫,且樣樣皆是國手級別。

但學成之後,她便很少再去觸碰。

這首曲子不長,很快便散入了春雨裏,缭繞的餘音也被雨聲壓去。

趙襄兒纖長的手指按着銀弦,微垂的螓首旁,墨發纖柔垂落,遮住了她側顏,她細美的眉目将蒙着的爐香也在琴聲之後淡淡散去。

“你要走了麽?”趙襄兒沒有回頭,輕聲發問。

寧小齡道:“趙姐姐也是麽?”

趙襄兒嗯了一聲,道:“本來早就該走了,但我想等到三年之約後。”

寧小齡問:“以後還有相見的機會麽?”

趙襄兒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也知道以後恐怕很難再有相遇之期了,但她還是點頭:“會的。”

寧小齡輕輕笑道:“趙姐姐走了之後,趙國該怎麽辦呢?”

趙襄兒低垂着眉目,一邊看着古琴上的木紋,一邊道:“如今的趙國哪怕沒有我,幾十年內也不會有亡國之危了,去年宋側被我提為了宰輔,以後皇位虛置,由宰相監國便是,大好局面已然定下,若趙國臣子再不能守業,那我也無能為力了。”

寧小齡安靜地聽着,她看着趙襄兒的背影,忍不住問出了一個埋在心底許久的問題:“趙姐姐,你……有喜歡過師兄嗎?”

趙襄兒撫琴的手微頓,她側了些頭,幽淡微笑:“你若想知道,便讓他親自來問我。”

寧小齡看着趙襄兒的側臉,神色微晃。

這兩年多的歲月洗去了她眉眼的稚氣,寧小齡望着那清美的側顏,總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她是詩文中的洛神,将每一縷妙美都演繹到了極致。

寧小齡回過了神,又問:“那若師兄回來,趙姐姐還會履行那封婚書麽?”

趙襄兒輕輕搖頭:“自然不會,我又不是你師尊……”

少女欲言又止。

寧小齡并不相信,她問道:“為什麽呢?”

趙襄兒靜默了許久,才幽幽開口:“很小的時候,娘親便與我說過四個字,那四個字,我始終記得。”

“哪四個字?”

“完璧歸趙。”

……

……

寧小齡回到宗門時已是黃昏日暮,她最後看了一眼峰中的一切。

樂柔撐着傘站在外面。

寧小齡出來之後,樂柔輕輕地擁了擁她,然後從懷中取出了一本小冊子遞給了她。

“這是什麽?”寧小齡接過冊子翻了翻,發現裏面都是空白的。

樂柔認真道:“這冊子有兩份,一本我拿着一本你拿着,以後我們分開了,就各自把有趣的事情記錄下來,等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們交換了看。”

寧小齡笑了笑,将冊子收入了懷中,道:“以後沒了我,練劍也不許偷懶啊。”

樂柔有些氣惱道:“明明我才是師姐,哪有你老是教訓我的呀。”

寧小齡立在她的傘下,兩人并行了一段山道。

樂柔問道:“要一起去看看師父嗎?”

寧小齡猶豫了一會兒,道:“嗯,但這次不要擾她了,師兄已經走了,我若是再要離開,無論師父如何平靜,我知道她的心裏定是會傷心的。”

樂柔嘆息道:“師父和師妹都是一樣的人。”

于是她們在天黑之前去往了南荒,隔着很遠看了陸嫁嫁一眼。

她的背影依舊那樣清冽,哪怕隔着林霧看花,依舊見之忘俗,不忍離去。

等寧小齡與樂柔走後,陸嫁嫁才轉身望去。

她其實什麽都知道。

煙雨中,她窈窕的影愈發落寞。

……

……

南荒西邊的山道上,一個戴着鬥笠打漁的孩童忽然大喊了一聲“妖怪啊”之後,便逃也似地遁入水中,游到了對岸,一下鑽入漁村之中。

被小漁童稱呼為妖怪的,是一個灰白頭發幾乎裹身的人。

那人個子不高,環繞在灰白頭發裏的臉帶着少年的剛毅和少女的秀氣,分辨不出性別。

他走到河邊,看着水影中倒映的自己,然後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搖晃間便化作了一柄劍。

他持着劍,在自己的脖子之外割了一圈。

裹身的長發一下子落下,每一縷都是世間絕有的劍絲。

他将這些劍絲拿起,扔入了河中,算是埋下一段機緣。

他重新看着自己河中的影子。

此刻的他頭發整齊得可怕,像是罩着腦袋的一個大大西瓜,看着呆呆的,與他靈秀的眉眼不符,而他的發根處,灰白的頭發竟在慢慢變為黑色。

“這副身體,覺得怎麽樣?”另一個白衣少年從山谷中走出,臉色蒼白而疲憊。

白衣少年自然是寧長久。

先前他與劍靈展開了一場神魂上的較量,從清晨打到了日暮,直到所有劍招用盡時,萬法歸一,他們同時使出了那一劍。

劍靈最終落敗了。

那落敗的一點差距微乎其微,卻還是決定了勝局。

它不遺憾也不難過,因為他已做到了自己的最好,若寧長久沒有斷界城的機緣,沒有修羅神錄,沒有時間法則……不,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的劍心已不通明。

殺人的劍當然要抱着必殺之意才能最快。

可它知道,扪心自問下,它是不願意殺寧長久的。

差之毫厘,勝負颠倒……

原本它敗了,寧長久是可以直接将其吞噬煉化的。

它等待着命運的審判。

寧長久神魂歸位之後,他沒有去吞噬落敗的劍靈,而是将手按在了胸口,将那柄白銀之劍直接拔出,并将其直接與身體割裂,将對劍的控制權讓給了劍靈。

于是劍成了劍靈的身體,他由靈變成了人。

而寧長久不僅失去了這柄白銀之劍,修羅體魄也不再完美,而成了只有一半威力的殘次品。

“哪怕是我,也替你覺得可惜。”劍靈這樣說道。

寧長久道:“師兄告訴我,有付出就總會有回報。”

劍靈道:“我很難回報你。”

寧長久笑道:“以後我見嫁嫁,無人在心中打擾,不也是一種回報麽?”

劍靈有些無奈。

他其實也知道,寧長久這樣的人,是不會殺自己的。或許也正是他這樣的人,才能變得如此強。

他對着寧長久認認真真地行了一個禮。

劍靈看着他殘缺的修羅之體,道:“你沒了修羅之體為倚仗,如何打得過你那個傳說中的未婚妻?”

寧長久笑道:“殺雞焉用宰牛刀?揍那小丫頭用修羅之劍太過小題大做了些。”

劍靈冷笑道:“你們男人果然只會背後說壞話,若真見了面,你不知該是何等唯唯諾諾的可恥模樣。”

“你們男人?”寧長久問道:“難道你不是?”

劍靈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不知道。”

他還未決定自己的性別。

寧長久道:“那你名字想好了麽?”

劍靈認真道:“等我确定了性別再想名字。”

寧長久微嘲道:“你當是在生孩子呢?”

劍靈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寧長久看着他的西瓜頭,輕輕地笑了笑。

“你要走了麽?”寧長久問道。

“嗯,書閣中陪了那老頭子看了這麽多年書,很悶,我早就想自己去看看書外世界了。”劍靈說道:“你去見你的女人,我去看我的江湖,就此別過。”

寧長久抱拳道:“少俠就此別過。”

劍靈臨走之前還是道:“對了,別聽那頭紅頭雞胡扯,趙襄兒可比不上陸峰主,哪怕你都要娶,也讓陸嫁嫁先過門。”

幸虧血羽君不在這裏,否則定是一場激烈的口水戰争了。

又一場離別。

劍靈消失在了茫茫山水之間。

寧長久臉上的笑容終于被疲憊與痛苦取代,他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咳出了許多的血。

修羅神錄強行分離,對于他的反噬比他想象中更大。

但都是選擇而已。

天色漸暗。

寧長久簡單地調養了傷勢之後便禦劍升空,向着谕劍天宗的方向掠去。

環繞南荒的紅河已在眼前。

雨後的夜空裏,幽靜的星河自頭頂淌過,蒼莽群山自劍下掠過。

這些都是陌生的風景。

一路上,唯有蜿蜒紅河與他同行。

他的劍越飛越快,越過了崇山大河,踏着星輝而去。

明滑如鏡的殘月自下弦至天心,又劃着寂寞的弧度,漸漸向遠處沉去。

許久之後天邊亮起了光。

然後晨光又漸漸轉為了暮色。

山水迢迢。

南荒太過遼遠。

哪怕他以紫庭境的修為,依舊耗費了将近一個月的日夜才終于達到了南州以南。

山水漸漸熟悉,如故人相逢。

他沒有去往四峰。

當他觸摸到當年那小飛空陣時他便知道,陸嫁嫁一定會在深淵邊一直等待着自己。

他循着那條舊時的路,緩緩地穿過山林,渡過紅河,來到了南荒之中。

南荒中有一條新修的路。

那條路遵循的,是當年九嬰碾過山野留下的痕跡。

寧長久緩緩踏上了石子路。

黎明悄然到來,山岚群芳漸醒。

深淵巨大地在面前展開。

可他沒有去看深淵。

木屋旁,那個久違的身影隔着樹影婆娑搖晃,奪去了他所有的目光。

是時,山巒後有晨光亮起,它們一束束地翻山越嶺,透入雨氣濕潤的林中,被每一顆露珠折射,将晨色分割成萬道光線。

它們有的交錯在這條不算長的路上,似絲織的光幕;有的落在那柔秒起伏的雪影上,似天地為其描繪的妝容。

寧長久伸出了手,輕輕地觸上了眼前的光流。

許是初晨露重,他的眼睛漸漸濕潤。

這曾是他只在夢中奢見過的場景。

今日,他終于不用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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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5 章 兩百一十六章:歸鄉

穿透胸膛的半截刀身由無數的光線凝結而成,剔透得像一塊打磨精致、飽含陽光的冰。

寧長久幾乎沒有任何反應時間,刀鋒便已刺透胸膛了。

神魂像是被極寒的風暴掠過,這種寒冷對于神魂有天然的克制,轉瞬之間,心魂的一切都結成了冰晶。

以他如今的心境,心魔劫不可能囚困于他,除非他心魔的大劫是前世的師尊。

可師尊是他上輩子的記憶,與這一世無關,只相當于是一場夢,不會在心魔劫中具現。

那麽縱觀心魔劫,可以殺他神魂的,唯有一人了——心魔劫的管理者。

當年他強入寧小齡的心魔劫為其護道之時,曾遇到過那位心魔劫的管理者,并與之有過幾段對話,那個管理者活了幾百年,但容貌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他們當時交流愉快,還定下了一句暗號,便是青樓女子唱詞中的句子——“看今夜小樓燈宴,盡是良辰美眷。”

他說出了前半句,但迎接他的卻不是小女孩喜悅的臉,而是這柄刀鋒。

寧長久立刻想明白了一些事,如果這個心魔劫也是天道的一部分,那先前,小女孩口中的“掌櫃的”,說不定就是淩駕世間的十二位神國之主,而她對于自己的必殺之令,很可能就是罪君臨走之前下達的。

但為時已晚。

心魔劫中,這個小女孩的層次比自己高上太多,這一刀透體之後,他不會有太多反抗的餘地,除非他能像師兄師姐那樣,無視心魔劫的規矩,直接一劍斬滅天地。

但透體的刀鋒是釘死他其餘可能性的釘子。

此刻他置身在一處古街上,那是距離谕劍天宗不遠的一個小鎮。

他原本打算在這裏等待九嬰的到來。

九嬰已不需要來了,死亡的氣息逼近,周圍的一切開始坍塌。

寧長久嘆了口氣,無奈開口:“胎死魂淪……”

這是當年雪狐用的手段,強拉寧小齡進入寂滅。

今天也只好以此令自己安睡,保全神魂。

……

司命橫劍于膝,原本只是閉目調養,想在寧長久将醒之時離去。

但很快,她睜開了眼,盯着繭衣中的少年,神色詫異。

寧長久的繭絲忽然變成了檀灰般沒有生機的顏色,那是神魂枯萎的征兆。

“怎麽可能?”司命咦了一聲,不明白他到底在心魔劫中遭遇了什麽。

主人死去,奴紋的擁有者同樣會受到反噬。但再大的反噬終有恢複的一日,為人奴婢卻可能是一輩子的恥辱。

寧長久很可能受劫而瘋,這本該是她的大機緣。

司命猶豫了一會兒,在繭絲徹底化灰之時伸出了手。

時間之力包裹了整個繭。

心魔劫中,時光倒流。

寧長久的“淪”字還未開口,神魂上的冰晶便頃刻消散,刀鋒同時退出身體,傷口愈合,一切都回到了數息之前。

那時心魔劫的小女孩還未到來。

寧長久知道是司命救了自己。

他按着先前被刀鋒刺穿的胸口,依舊隐隐能感到幻痛。

寧長久回過神,望着這條古街。街上人來人往,馬車遲緩,話語嘈雜,仿佛一切都未發生過。

他擡頭望向了天空,心中隐隐不安,仿佛頭頂上空懸着一柄随時會砸落下來,貫穿自己頭骨的利劍。

這種感覺很不好。

寧長久調整了一下神魂的呼吸,擠過人群,向着外面走去,九嬰在如今的時間點上還未到來,但他不願意等了。

他要盡快找到九嬰,然後将其殺死,破劫而出。

此時此刻,心魔劫的另一端,屬于紫天道門的領域裏,幻境中的道主和門主依舊活着,他們在禁地裏,緊鑼密鼓地拼湊着九嬰的殘骸。

九嬰的骸骨由數十萬根完整的骨頭拼湊而成,峥嵘而巨大,如今骨頭的碎片太過零散,他們對于古神的知識也不算豐富,哪怕是繪制出基本的架構,也需要極長的時間。将它們各歸其位,拼湊完整,所耗費的心血更是難以想象。

這件事他們已經秘密地做了一個甲子。

忽然之間,寂靜的禁地之外傳來了驚人的動靜。

“什麽人?”門主十無率先反應過來,回身望向了禁地的出口。

他正要禦劍而出之際,大門打開,一個小喽啰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大喊道:“諸位大人不好啦,有人擅闖禁地,我們攔不住他……”

“擅闖禁地?莫非是谕劍天宗的人?”十四衣疑惑道。

“谕劍天宗?呵,我們不去找他的麻煩就算了,哪有他們找來的道理,那四個峰主,哪個是我們門主大人的對手?”十二秋輕輕搖頭。

十三雨辰擔憂道:“莫不是翰池真人回來了?”

“絕無可能!”十無冷冷回應,胸有成竹。

他們話音才落,屋門之外,便有一道身影突兀出現。禁地甬道兩側的石臺燭火映出了他的影子。

“什麽人?”

十二秋已要拔劍。

但他的劍并未拔出。

門口的白衣一晃而過,沒了影子。

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輕輕一推,才出鞘一半的劍被盡數壓回,于鞘镗中炸開,掀起的劍風炸得他法袍破碎,身形後退不止。

十無盯着來人,心生殺意,他并未藏私,直接祭出了自己本命道劍,道劍化為劍舟,裹挾着萬縷劍意,斬向了闖入者。

那闖入者對于這驚天一劍無動于衷,只是自然地伸出了手。

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按住了劍舟的前段,于是那道劍舟便如被巨網纏住的魚,向後掙脫不掉,向前難以寸進。

十無身為紫天道門門主,無論是修為境界還是劍術造詣在南州已算是登峰造極,能完勝他者唯有那翰池真人。

這個突然出現的白衣少年又是誰?

寧長久平靜地掃視過他們,這些人裏,除了十三雨辰,其他人早已死去,如今心魔劫中,他們栩栩如生,不知自己只是虛幻的影,還在為着這場複生九嬰的龐大陰謀構築高塔。

寧長久道:“你們拼得太慢了,讓我來吧。”

“你說什麽?”十無以意念操控着劍舟,想要刺破這少年的手指,他本以為這少年是來破壞他們計劃的,如今聞言,一下子愣住了。

寧長久微笑道:“你們都心平氣和一點,我是來幫你們的。”

說着,寧長久在身前掐下一個劍訣,數道劍影在身邊掠過,層層疊疊地展開,鋒芒畢露。

這幾位紫天道門最強的高手,在這劍域面前,竟是寸步難行。

寧長久來到了九嬰的骸骨前,他看着這個一切的罪魁禍首,幽幽地嘆了口氣。

他對着地上一箱箱保存極好的骸骨點出了手指,那些骸骨碎片随着他手指的揮舞長蛇般掠起,飛向了未完整的骨架,這些碎骨一如嗅到了花香的蝴蝶,紛紛貪婪地附了上去。

在門主和道主們震驚無語的目光裏,九嬰拼湊完整,唯有中間的那個頭顱尚且缺失。

“我說過了,我是來幫你們的。”寧長久的話語竟透着幾分誠懇。

十無從震驚中回神,篤定這是一位返老還童的高人,他轉變了态度,恭敬問道:“前輩高人,您這麽做,是為了什麽?莫非是要帶走這……”

“我對它沒興趣。”寧長久打斷道。

“那您除出手相助又是為了什麽?”十無不解。

寧長久淡淡道:“我愛好助人為樂。”

“……”

他們當然不會相信這種騙小孩說辭,但這少年展露的力量太強,他們也不敢反駁或是妄動。

最終還是十三雨辰率先開口:“前輩,若您想以紫天道門為劍,我等榮幸之至,只是九嬰乃道門一甲子之努力,我們苦勞亦是不小,前輩若是垂憐……”

寧長久直接打斷道:“不必了,盡快将九嬰拼湊完整,然後帶着它去攻打谕劍天宗就行。”

十無聞言暗驚,心思急轉,想着此人定是翰池真人的舊敵,如今回來要債索命來了。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他立刻道:“我這就去蓮田鎮找張锲瑜。”

“不必了。”寧長久道:“蓮田鎮那頭是修蛇,不是九嬰,真正的九嬰在天窟峰底,翰池真人沒有離峰,若我不來,你們就中他的算計了。”

幾人面面相觑,不确定他說的是真是假。

寧長久将張锲瑜與翰池真人的計劃大致說了一遍,邏輯緊密,直擊痛點,聽得幾人險些道心失守。

“你……你怎麽會知道這些?”有人顫聲發問。

寧長久不答,只是道:“九嬰最後一首我會幫你們找來,取來之後你們盡快去攻打谕劍天宗。”

果然,數個時辰之後,九嬰的最後一首連帶着翰池真人的頭顱被一并帶了過來。

至此,紫天道門的人徹底心悅誠服,紛紛行禮,感謝着前輩的大恩大德。

“前輩天機之算直通無上神道,光臨本宗,吾等惶恐之至。敢問前輩尊姓大名?未來吾等也好替前輩将神仙事跡流傳下去。”

寧長久臨走前,十無忍不住問道。

寧長久不知為何想到了氣海中那朵金色蓮花,道:“修羅。”

說完這句話,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見了。

十無木立許久,忽地振袖而笑,神采奕奕:“紫天道門得修羅前輩庇護,以後定能徹底鏟滅谕劍天宗,平步青雲,晉升南州宗門之首!”

……

寧長久回到了谕劍天宗,等待紫天道門前來攻打。

剩下的時間裏,他便陪在陸嫁嫁的身邊。

那襲白雪劍裳在心魔劫中雖是幻影,卻也讓他久久不願移開視線。

“你去哪裏了?怎麽這麽晚才回?”陸嫁嫁見到了他,出聲責問,神色不善。

寧長久看着她蛾眉蹙起時兇巴巴的樣子,只覺得可愛,他道:“去山下辦了一些事。”

“你擅自下山了?”陸嫁嫁更生氣了:“為何不事先禀明我?”

寧長久微笑道:“總之是一件大事,稍後師父就知道了。”

陸嫁嫁冷哼道:“賣什麽關子?若是闖下了禍,我可饒不了你!”

寧長久看着她緊繃的臉蛋,忍不住伸手觸摸,微笑道:“可不許饒我。”

“大膽!”陸嫁嫁臉頰微紅,一下握住了他的手,她左右望去,生怕有弟子路過,她認真道:“我是你師父,放尊重些,這等禮節還需要我多教 你嗎?”

寧長久微笑道:“晚上我們在床上鍛體煉魄的時候,怎麽不讓徒兒好好尊重師父呢?”

“你……”陸嫁嫁胸脯起伏,心中的羞惱都轉化為了怒火,她很兇地盯着寧長久,話語用盡時,便只好拿師門規矩壓人了:“你要再敢不規不矩,可別怪我拿師門戒條伺候。”

寧長久卻似不知道犯了什麽傻,直接攤開了手,道:“師父請便,反正你打了我多少,到時候我一并從你本體那裏算回來。”

“本體……”陸嫁嫁疑惑道:“你怎麽了,說什麽胡話,是不是中邪了?”

說着,陸嫁嫁擔憂地伸出手,覆上了他的額頭。

寧長久卻反手捉住了她皓白的手腕,在她掌心輕輕拍了一記,道:“師父輕薄徒兒,難道不需規矩伺候?”

陸嫁嫁更惱了,她與寧長久雖每夜有鍛體之誼,但畢竟自持師道尊嚴,今日若容他這般嚣張,以後不知該多變本加厲了。

陸嫁嫁惱道:“看來你是真的欠揍了。”

說着陸嫁嫁反手抓過他的手,另一手雪袖側甩,淩厲攤開,戒尺如劍,自劍堂飛出,震得檐鈴輕響,落在了她的手中。

寧長久也未反抗,只是微笑着攤開手,任由責打,神色竟有幾分緬懷。當然,他心裏還在記着一筆賬,等破劫而出見了陸嫁嫁,可是要讨要回來的,也不知道到時候她對于這筆‘無妄之災’會如何看待。

“嫁嫁,你真好看。”寧長久看着她的纖柔青絲,看着那皎皎出塵的秀靥,淡淡地笑了起來。

陸嫁嫁話語更嚴厲了些:“還敢放肆?竟敢直呼我名?”

“我們晚上的時候不就是……”寧長久不知死活。

“讨打!”陸嫁嫁惱羞成怒。

這場好似打鬧的責罰最終被紫天道門及時中止了。

天空忽地暗了下來,雷光電火交織如網,籠罩四方。

四峰之外,完整的九嬰咆哮天地,翰池真人的頭顱高挂旗幡。

紫天道門來勢洶洶,不可一世。

這一幕讓四峰峰主皆盡震顫。

十無立在九嬰的頭頂,随着這頭古神一道俯瞰天地,萬物皆似蝼蟻。

陸嫁嫁同樣震惑。

那頭九嬰散發出的氣息帶着毀滅的意味,所過之處草木枯萎,巨石成屑,九個狂雷般的巨首噴吐雷火,狂哮于天地之間,如太古走出的龍類,給人以不可戰勝之感。

最打擊人心的,還是翰池真人的首級。

“今日我們紫天道門得修羅大人庇護,已無敵于南州,你們谕劍天宗壓我道門百年,其間屈辱,如今我要一并讨之!”

十無的話語穿透天地,不停回蕩,壓過了九嬰的咆哮之響:“今日九嬰出世,五道已唾手可得,通天之路便在眼前,若你們識相,還是撤了大陣,解了兵器下跪求饒,免得生靈塗炭。”

橫禍忽來,四峰風雨飄搖。

“那真是翰池真人麽……”

“修羅?修羅又是什麽人?難道世間又有魔頭問世?”

“九嬰不是傳說中的生靈麽,為什麽……”

陸嫁嫁從震撼中平複,眸中取而代之的,是赴死的決然。

“我先送你走。”陸嫁嫁一邊說着,一邊解下佩劍塞在了寧長久的手中,然後要拎起寧長久,将其直接送出四峰之外。

“你還是喜歡這樣。”寧長久這句話好似埋怨。

他接過了劍,卻沒有離開,反而握住了她的手。

“你做什麽?你如今境界太低,在這裏反而影響我出劍!”陸嫁嫁厲聲地說着,她想要掙脫,卻怎麽也抽不出手。

對方的境界似乎遠在自己之上!

“你……你到底……”陸嫁嫁震驚地看着他,困惑不已。

寧長久沒有說話,他忽地捧住了她的臉,吻上了她光潔如玉的額頭。

可惜心魔劫更像是一場夢,他對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太大的觸感。

但他依然露出了微笑。

“等我回來見你。”寧長久這樣說着,接着他拔出了那柄仙劍明瀾,在陸嫁嫁訝然的目光裏,化作白虹禦空而去。

寧長久看着混亂的天地,陷入了那段回憶。

那時候,九嬰現世,四峰将傾,他境界太低,眼睜睜看着洪流撞至身前,哪怕竭盡全力,依舊無法抵抗。

那是他對自己最失望的時刻。

而如今心魔劫中,心境越是清醒,便越是強大。

此刻他勘破真我,道心宛若明鏡,這區區幻境,無他不可斬滅之物。

他可以完成自己當年沒有做到的事了。

他看着雪崖上女子的雪衣秀影,當年她為了救自己,孤身去戰九嬰,險些嘔完了最後一口血。

同生共死固然令人動容,但這不是他想要的答卷。

四峰之上,雷火洶湧,白衣破空。

十無的狂笑,九嬰的嘶吼還在耳腔中虛幻地回蕩。

“什麽人?膽敢禦劍而出,這九嬰餓了千年,正好先拿你塞塞牙縫!”十無憤怒而狂妄的神情像是戲劇中經典的白臉。

“等等,門主,他……他好像是……”

十無斬出的一劍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捏在手中,如熄滅蠟燭般輕輕吹散。

白衣少年立在狂雷湧動的天地裏,他想起了罪君,于是伸出了手,将天地的雷電之氣盡數握于手中。

那是一柄無比明亮的劍,亮到任何人都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寧長久懸立在紫天道門的陣仗前,整個天宗都被他護在了後方。

道門的驚呼聲猝然響起:“你……你是修羅!怎麽會是你?!”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修羅大人你怎麽……”

寧長久不想聽他們聒噪了,他淡淡開口,“我送你們上路。”

寧長久手持明瀾,自上而下劃過一劍。

天地之間,一道白線亮起,上達蒼穹,下抵峰谷。

他的身影被劍光照亮。

陸嫁嫁瞳孔畏光,卻不忍閉眼,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淚水流出。

這是貫穿天地的劍氣潮水,劈頭蓋臉地壓上了道門的所有人。

門主與道主們想要逃竄,卻做不出任何掙紮,他們在震惑與絕望中灰飛煙滅。

九嬰痛苦的嘶吼聲也響了起來,它想要逃走,可遮天的煙霧裏,一柄劍砸開灰霧,從天而降,将它中間的一首釘死在地面上。

他像是一個老廚子,手起刀落,一刀刀剁去了九嬰的頭顱,最後再慢條斯理地将中間那一首也割了下來。

心魔劫破。

寧長久擡頭望向天空,他始終提防着那個小女孩會再來一刀,可那一刀卻遲遲未至。

莫非不是罪君的命令?

他與小女孩的約定是在空獵年定下的,按理說罪君不應該知道,那她殺自己的理由又是什麽呢?

就在寧長久要退出心魔劫之際,他做出了最後的嘗試。

“看今夜小樓燈宴。”他說出了那句暗語。

這句暗語像是一個殺人的指令,說出之人将得到不死不休的追獵。

這一次,他看清了那個小女孩出刀的軌跡。

他的眼前虛空破碎,那柄宛若冰刃的長刀刺破空間向自己斬來,而握刀的小女孩粉雕玉琢,宛若天地孕育的靈物,只是這種完美近乎于冰冷,可以欣賞,卻無法激起哪怕只是憐惜的情緒。

她的瞳孔一片漆黑。

心魔劫是她的主場,就像是她的神國一樣,沒有人可以在這裏戰勝她。包括如今的寧長久。

短暫的一瞬交眸,寧長久知道,她是什麽東西控制了,有人讓她聽見這句暗語,便将說暗語的人殺了。

可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誰又會知道呢?

寧長久不解。

刀鋒在即将刺入胸口之前,意識已将他高高抛起。

寧長久睜開了眼。

天空中劫雷滾滾。

他坐起身子,四下望去,卻發覺司命已然不見了蹤影。

“奴婢好大膽子,竟敢與主人不辭而別。”寧長久笑了笑,笑中帶着幾分自嘲。

原本他是想替司命解了奴紋來報答這次恩情的。

雖說人生總難避免相逢,但下一次相見,不知該是如何的場景了。

他走向了劫雷,沒有做任何的動作,任由劫雷如雨落下,洗刷自己的修羅體魄。

他把自己當做了一柄劍,把這場劫當作了淬煉體魄的天雷地火。

寧長久仰起頭,他的皮膚在雷火的洗刷之後反而更加白暫,宛若脫胎換骨後的嬰兒,只是這看似脆弱的皮膚,哪怕是紫庭境的刀劍都難以穿透。

劫雷加身,魂骨重塑。

寧長久立在原地,整個世界都向他擁來。

紫庭境的玄妙體悟如碎片的風暴湧入腦海,血脈與骨骼間力量蓬勃地生長,他的感官,神識變得更為遼闊而敏銳,身體與天地間的聯系更深,無論是一草一木還是天雲湖水,都可以清晰地映照在識海之中,仿佛舉手投足之間便可引動異象。

紫庭全名為玄紫天庭。

那是神話傳說中上古天帝的神庭。唯有步入紫庭之境,才算是真正的仙人,算是可以跻身神庭的臣子。

寧長久被滾滾劫雷包裹,修羅之軀在雷火中愈發堅韌,體內的那朵金色蓮花瓣瓣盛放,美輪美奂。

而遠處的山崖上,一襲黑袍的司命遠遠地看着這一幕。

她赤足玉立,眸光透過連綿山川。

遠處,寧長久對于劫雷猶不知足,竟直接如劍升空而去,将整個身體都泡入了劫雲之中。

司命看着這一幕,淡淡地笑了起來。

她斂去了所有的氣息,至此終于無聲離去。

她曾于神官的神座上俯瞰過整片大地,偶爾行走人間時亦是以天下無敵的神明之軀。

這是她第一次以修道者的身份游歷人間。

此處位于南荒盡頭的西邊,南荒的盡頭位于谕劍天宗的極北處,與之近乎連成了一條橫跨南州的直線。

司命要前往最大的中土,而寧長久則要繞過南荒,回到谕劍天宗或者趙國。

他們并非同路。

司命悄然離去。

許久之後,那深峽之中天雲散裂,焰火扯盡,狂怒咆哮的雷聲也漸漸平息,輕如綿羊的低語。

劫雲消散。

寧長久來到了紫庭境中。

不久之後,天空中下起了綿綿細雨。

斷界城從沒有雨。

他感受着碎亂雨絲與面頰的輕觸,露出了微笑。

雨中,寧長久立在原地,側身向着南方望去。

他知道,那裏有人一直在等着自己回來,無論多久,她都會一直等待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來自哪裏,但書上說,心若安處便是故鄉。

是時候歸鄉了。

……

……

(祝所有的書友七夕快樂呀~)

(感謝護法有BUG呀打賞的堂主!!謝謝護法大大的打賞支持與鼓勵,麽麽噠。)

第 214 章 兩百一十五章:離別之前

紅日貫穿天地。

它不是真正的太陽,它的表面刻着精細的尺度,那些刻度像是紅日邊緣立着的黑鴉。

日冕之後,隐隐流動着一層虛幻的光,光幕後的世界恢弘無際。

那是一道對着他們敞開的門。

邵小黎擔憂道:“我自己一個人回去的話,回到家的時候,是不是就老了十幾歲了呀。”

寧長久心中早有決意,他解下了那根枯枝,遞給了邵小黎,道:“還記得這個嗎?”

邵小黎當然記得,慌張道:“這不是老大的神器嗎?”

寧長久道:“當初你給它取名為北冥的。”

“嗯……”

“你修的是北冥神劍,當然要以北冥為劍。”寧長久說道。

邵小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這樣的東西怎麽能給我呢?”

“因為我也想确認一樁事……”寧長久欲言又止,道:“你好好保管它,若五年之內,有個女人來要它,那麽她就是你們的神女,到時候你可以作為交換,讓她帶你們出去。若無人來要,那幾年之後,你歸還于我便是。”

邵小黎搖頭道:“老大還是帶着這個防身吧。”

寧長久道:“它可以吸收實質的時間,但外面沒有這樣的東西。對你而言這是寶劍,對于我而言,這只是一根硬一點的鐵罷了。”

邵小黎猶豫了許久,終于接下了那根枯枝,“老大記得回來拿回去啊。”

“嗯。”寧長久應了一聲,對她露出了微笑。

邵小黎一手捂着臉,一手高高舉起。

他們揮手作別。

寧長久與司命一道投向了那所大門,這簡短的時間裏,他們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那件東西是世間絕有的神物,你就不怕她懷壁之罪?”

“放在這裏,反而是最安全的。”

“為什麽?”

“在無限裏,我窺過一眼自己的命運……”寧長久的聲音越來越輕:“等南州事了,我必須去見一個人,但我不敢帶着這把劍去見她。”

“一個人?女人?你稱那樹枝是一把劍?”司命疑惑發問。

“當然,北冥神劍啊,那個小丫頭取的名字。”寧長久的笑被光幕吞沒。

邵小黎站在原地,握着老大贈與的‘北冥’,感受着體內流動的靈力,眸光中的光透着久違的溫暖,她坐在崖邊,很久之後才轉過身去,走入了那片冰天雪地裏。

紅日的光像一只溫暖的手,推着她向前走去。

……

……

神國的大門打開,日晷的光淹沒了他們,他們像是兩只随波逐流的舟,卻逆着瀑布而上,跨越過流速就快的斷層,來到了那個隐于世間的國度裏。

寧長久與司命一同被時間的氣泡推着浮了上去。

寧長久睜開眼時,司命已然從時間的黏液裏掙紮着起身,她無聲地走過寧長久的身邊,擡起頭,望着眼前殘破的一切,背影說不出的落寞。

沒有人會相信,這裏曾是淩駕于世間的輝煌神國。

寧長久也站起了身子。

金烏與月雀從身後飛出,相互抽離,重新飛回了他們的體內。

“這就是你們的國麽?”寧長久站在她的身邊,看着她平靜的側顏,那垂落的銀發也好似一縷縷纖細的灰。

他們的眼前,根本不是什麽神國,而是一個巨大的遺跡,這個遺跡所有的一切都布滿了裂紋,經不住觸碰。

而這個遺跡所處的位置,則是一個巨大的,幽暗的深淵。

這個深淵更像是一口井,一口深埋于地心的井,擡頭望去,那個井口渺如沙塵,不知距離他們多遠。

而深淵的中心,埋葬着一大片破碎的骨頭,骨頭累得很高,像是合葬的幾萬頭妖獸。

下方厚實的磚土裏,肋骨如刀劍刺出,那些骨頭不像是骨骼塑造的,它們是真正的鋼鐵,雪白的、雕刻花紋的鋼鐵。這些骨頭大部分都深埋在地底,表面甚至殘留着神輝,它們所展露的冰山一角已帶着無與倫比的堅硬和鋒利,過往寧長久所見到的那些古代巨獸的骸骨,在它的面前,好像只是一張可以随意切割的紙。

而他們現在便立在這堆積成山的骸骨上。

這就是夜除和司命夢寐以求的神國嗎?

“這不是我們的國。”司命的手覆上了那堅硬而鋒利的骨頭,輕輕握住,鮮血從掌心流了出來:“我想錯了一件最簡單的事。”

“什麽事?”寧長久問。

司命嘆息道:“年份未到,神國的大門不會開啓,我們怎麽回得去呢?”

“那這是是哪裏?”寧長久又問。

司命道:“這是葬骨之淵,是神主隕落的地方,它的屍體就深埋在地下,這些骨頭是他的一部分,完整的另一部分應是在神國中。”

若是過去,司命窮盡七百年的努力,最後發現自己沒有回歸神國,她的道心或許已經崩潰。但此刻她非但沒有氣惱,反而愈發平靜。

她仰起頭,看着這個不知多高的深淵,問道:“我們該怎麽上去?”

司命雖然離開了那個神國,但境界卻也只跨過了紫庭的初境,攀升緩慢。

她問出這個問題時,下意識地伸出了手指,想要喚出自己的權柄,忽然間,她皺起了眉頭:“怎麽只剩一半了?”

寧長久聞言稍愣,旋即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略帶歉意地笑道:“另一半好像在我身體裏。”

先前金烏與月雀相融,權柄便也均攤到了整個日晷上,如今分離之後,其中的一半便順其自然地回到了寧長久的體內。

司命深吸了一口氣,若非她身上還有奴紋,此刻她便已翻臉了。

寧長久問:“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司命坦然道:“既然回不去,那就去外面看看吧。原本只是玩笑話,如今想來,倒是真能去見見你那念念不忘的女子了。”

寧長久眉頭微皺:“你敢?”

司命微笑道:“你是做賊心虛?”

寧長久道:“問心無愧。”

司命淡淡地笑了起來,眉梢間盡是譏诮之意。

寧長久盯着她的笑容,神色不善。

司命立刻道:“還是想想我們該怎麽出去吧。”

寧長久道:“還能怎麽出去?爬出去就是了。”

司命道:“這麽高,得爬到什麽時候?”

寧長久道:“我只知道有人爬出去了。”

他說的是白夫人。孕育白夫人的深淵,應該就是此處了。

司命問:“那個人是怎麽出去的?”

寧長久在臨河城時也問過白夫人這個問題,當時他沒有得到答案,但現在他知道了:“滿地白骨可以做梯。”

當年那個骨妖,便是以滿地堅硬的骨頭釘在牆壁上,然後踩着它們,一點點爬出這深不見底的葬骨之淵的。

若是仔細搜尋,依舊可以在牆壁上看到那些骨釘紮過的痕跡或者殘留。

想着這些,寧長久便來到了牆壁邊,手指觸摸了上去。

正在他準備以白骨為階時,司命忽然走到了他的身後,喊了他一聲。

“怎麽了?”寧長久問。

他才一回頭,便看見有什麽東西傾了上來,他原本想要反擊,但道心卻沒有察覺到絲毫的殺意。

接着,柔軟的發絲癢癢地搔上了脖子,他感覺自己的嘴唇被什麽纏住了,那東西柔軟得像是最細膩的海沙,卻透着淡淡的溫潤的觸感,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甜意——那是司命的唇。

寧長久還在猶豫要不要推開她,遲疑之間,他的嘴唇傳來了一陣痛意。

司命松開了手,面帶微笑,似意猶未盡。她伸出一截手指抹去了唇間的血,道:“這是邵小黎讓我轉達給你的。”

寧長久想起了太陽升起之前,她們那忽然的一吻,當時他原本以為是這對姑娘相愛相殺搞出了感情,不曾想這個吻原來是想間接傳達給自己的……

司命淺淺笑道:“那個傻丫頭呀,哪怕到了最後的關頭,還是沒有勇氣來親你一下,就在我的耳邊命令我幫女主人親下男主人,呵……多傻的姑娘啊,怎麽就遇到你這樣的人精?”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他抿了抿嘴唇上的鮮血,道:“這件事不要說出去。”

“你想的只是這個?”司命臉上笑意收斂,她冰眸微寒:“你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裏,讓她獨自走這麽遠的路,你心裏就沒有內疚?還是說,你根本就不喜歡她?”

寧長久道:“情發乎于心,非我所能掌控,但下次見面,我會給她一個交代。”

司命嘲弄道:“交代?什麽交代?難不成你還要建造一個神國,把你喜歡的和喜歡你的姑娘都放進去,讓她們各司其職,和諧相處?”

她說完這話,便盯着寧長久,可她非但沒在寧長久臉上看到掙紮和挫敗,反而見他微微低下頭,認真地思考起了這個提議。

司命未能回歸神國之時道心依舊平靜,但此刻卻激起了些許波瀾:“你難道還是認真的?”

寧長久輕輕搖頭,笑道:“玩笑而已,不想這些,我們先出去吧。”

司命冷哼了一聲,道:“那我又算什麽呢?寧公子?”

寧長久同樣露出了微笑:“你若想不起自己的身份,可以摸一摸右腿內側的奴紋。”

司命的微笑斂去,她袍袖間的手指輕顫,道:“那奴婢可要好生服侍寧公子,到時候記得帶我去見見女主人呀。”

“欠打。”

寧長久嘆了口氣,不明白為什麽這位神官大人這般不知死活,他念頭稍動間,司命便跪在了地上,小腹熱氣翻湧,渾身電流穿梭,顫栗不已,使不上一絲力氣。

“你……你說過不碰我的。”司命艱難開口。

寧長久道:“我本來就沒有碰到你。”

“無恥……”司命單手撐地,不停地喘息着,唇邊的潤紅之色更豔。

寧長久走到她的面前,微笑道:“以後乖一些,否則可不止這點懲罰。”

原本對此嗤之以鼻的司命在奴紋一次次的刺激之後,最終還是難以忍受,哀聲求饒。她軟綿綿地半趴在地,身子不停起伏,散亂的銀發貼着精致的臉頰,口中極不情願地為先前自己的無禮話語給寧長久道歉。

這一次之後,司命确實乖了許多,寧長久之後也多是吓唬,未再追加訓誡。

他們開始一起努力,在光滑的牆壁上釘上骨釘。

他們如今的境界遠比白夫人剛孕育而出時要強大,所以布置的骨釘相隔得也很遠,每一顆之間都隔了十餘丈,這是他們每一次騰躍的落腳點。

但深淵還是太深,饒是如此,他們想要離開這裏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們用靈力一邊抵禦着深淵中無形之力的拉扯,一邊不停躍起,在牆壁上釘上骨釘,然後立在上面,調整呼吸,準備着下一次的跳躍。

疲憊之時,他們便在同一根骨釘上小憩,司命刻意逗弄他,将身子壓上去,寧長久起初無動于衷,但越臨近井口,他便越是‘矜持’,始終與對方保持着距離,避免自己被這個漂亮得禍國殃民的女人誘惑。

數個日夜之後,那個幾乎不可見的深淵之口終于展露在了他們的面前。

井口要比深淵窄小很多,看上去就像是荒郊野外一口普通的井,哪怕出去之時,也只能容納一人。

司命率先出去,然後将寧長久一把拉了出來。

“我們……出來了。”司命看着那雜草叢生的古井,松了口氣,她想象着這些年發生的一切,恍若煙雲幻夢。

寧長久的手搭在這口古井的邊緣。

他的目光向下望去。

只見先前他們攀援的牆壁上,垂下了一根根密集的線,那些線與南荒的深淵如出一轍,只是他們從下往上看時,卻無法看到這些。

司命看着前方,看着這個真正遼闊而自由的世界,生出了恍若隔世之感。

忽然間,她感覺有什麽東西觸碰着自己的後背。

那是風……柔和的風,與那個世界的風截然不同。

她側過些頭,看到光柔軟地映上了她的臉頰。

光……哪來的光?她想着這些,慢慢地回頭,然後徹底震住了。

這裏的夜空不是幽暗的。

芳草如浪的原野上空,璀璨的銀河橫亘。

它們像是仙子失手散落的璀璨鑽石,也像是天空中永不熄滅的幽藍煙火。

而那銀河之外,孤寂地挂着一彎月亮。

她看着那暌違了七百年的殘月,心頭一軟,忽然有種流淚的沖動。

她像是精美的瓷瓶,于此刻倒光了所有陳年的酒水,從此之後她心中盛的,便是這浩渺的星河與淡缈的月光。

寧長久也回過了頭,悠悠地看着這久違的夜空。他注意到了身邊女子神情的變化,側目望去時,他看到她眼眸中的冰霜已經褪去,臉上帶着前所未有的柔和。

“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寧長久輕輕開口:“以後你自由了。”

司命自嘲笑道:“奴紋在身,談何自由?”

寧長久也笑了:“我不會幹涉你的去留,只要你別在我面前刻意尋釁,你便是自由之身。”

司命道:“以後沒有主人在身邊管教,就不怕我做出什麽惡事?”

寧長久道:“我相信神國的神官大人不是壞人,如今枷鎖已除,你可以真正地活着,去追求你想要的大道了。”

“你呢?去追求心儀的女子?”司命反問道。

寧長久認真道:“我其實有些害怕。”

“近鄉情怯?”

“不是。”寧長久看着天上的月亮,道:“我知道我的命運,十二年後,我必死無疑。現在她們都覺得我已經死了……如今兩三年過去了,她們或許已擺脫了悲傷,重新地生活,但我若與她們相見,那之後我們要面對的,必将是又一次的分離。永久的分離。”

“我見或者不見她們,這件事無論告與不告訴她們,對于她們來說,都很殘忍。”寧長久說道。

司命道:“這對你自己而言,也很殘忍。”

“嗯。”

“其實你不需要想這麽多?”

“為什麽?”

“你只需問自己,到底想不想見。”

寧長久想了一會兒,道:“想見。”

司命輕輕點頭,看着他的眼睛,認真道:“命運就像是神國的權柄那樣,它再如何至高無上,也是可以踏碎斬滅的東西,命運在來還會真實來臨之前永遠是虛假的,那只是一個預言,一個你不需要去相信,只需要去反抗的預言。”

司命繼續道:“這是我從你身上學到的東西,希望你自己不要忘掉。”

寧長久心中的霧氣漸漸淡去,月光清晰地刺入眼眸。

“知道了,謝謝你。”寧長久緩緩吐了口氣,誠懇地道謝。

司命輕聲一笑,立起了身子,垂落銀發在纖淨的腳踝處輕拂着。

寧長久看了一眼她雪嫩的玉足,道:“以後記得穿上鞋襪。”

“呵,怎麽?不希望其他人看到?”司命眯起眼眸,道:“你真把自己當做主人,把我當成你私藏的瓷器了?”

寧長久也笑了,争鋒相對道:“難道你不是嗎?”

司命看着寧長久的眼神,這眼神有些熟悉,每次對峙之後,最後求饒服軟的也只是自己,她便隐忍了些,輕輕福了個身子,笑容清豔:“既然主人不喜歡,那都聽主人的就是了。”

寧長久看着立在身前的女子,道:“你要走了?”

司命道:“嗯,神國開啓之前,我要去這個世界多走走看看,我總覺得,如今的天地,與我最初所見有些不同。”

她側過身,望向了寧長久,繼續道:“我有種預感,用不了太久,我們還會相遇的。”

寧長久笑道:“莫非你還想見我?”

司命心底當然不想,她可以想象自己在某一處叱咤風雲,然後這個該死的少年忽然出現,将自己喚為奴婢的情景。她先前所說不過客氣話,以後若真有機會見到,她也會盡量繞着走。

司命淡然道:“此夜星漢橫斜,玉鑒光漫,美景良辰總能沖淡離別傷感,奴兒不若就此別過主人了?”

“慢着。”寧長久叫住了她。

司命蛾眉微蹙,心道總不會是反悔了,想将自己收為貼身奴婢吧?

寧長久道:“替我護法。”

“護法?”

“嗯,我的心魔劫……要來了。”寧長久這樣說着。

了字的尾音裏,烏雲聚攏,星光暗淡,他的皮膚外,開始纏繞出一圈又一圈的柔韌絲線。

斷界城的百般砥砺,與強敵之間的生死相搏,修羅神錄重塑的體魄和神魂……他無論是道境還是修為,早已越過了長命境的那條線,先前他可以壓制境界,但此刻明月在眸,他的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了飛升之日,于是境界的洪水終于徹底沖破了那道閘門。

紫庭境水到渠成。

司命看着他,道:“你如今的心境,心魔劫根本困不了你絲毫,之後的劫雷想要在你的修羅之體上砸出點痕跡都困難,哪需要我來護法?該不是想讓我多陪你一會吧?”

寧長久沒有與她鬥嘴,柔韌的絲線将他的身體盡數纏裹其中。

司命本想直接離去,猶豫一會兒後,她還是重新來到了他的身邊,盤膝而坐,看着繭中少年靜谧的臉,等待他的蘇醒。

……

……

劫雲壓頂,隐有雷聲,林中鳥獸四散。

寧長久的精神從高處緩緩落下,漸漸觸地。

他的耳畔響起了一陣馬蹄聲,一個貨車上,掉下了一個襁褓,瘦小的嬰兒落在馬路的中央不停哭泣,行人的腳步,路過的車馬随時會要了他的性命。

周圍的人看着這個嬰兒,又看了眼那揚長而去的馬車,議論紛紛。

寧長久醒了,他想要開口說話,卻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接着,他感覺到有人抱起了自己。

抱起他的是救命的恩人,卻并非好人。一年裏,他每天幾乎都餓着肚子,一年後,他與很多孩子一起被賣去了別的人家。

因為生得清秀的緣故,他價格并不低。而那戶原本還算殷實的人家,在一年之後也遭遇到了橫禍,他便被寄養到了另一個人家裏。

寧長久對于自己的過去并不關心,時間跳躍着流逝,四歲那年,他來到了某個熟悉的路口,向着遠處望去。

他在等二師兄。

從清晨等到了日暮。

二師兄沒有來。這是他這一世的命運,二師兄沒有找到他。

他繼續成長下去,眼前的悲歡,身後的離合都未能激起他道心的波瀾,他只是平靜地等待着,等待自己的十六歲。

他知道自己的心魔并非老狐,而是荒原上的九嬰。

他曾在與九嬰一戰中經歷過最昏暗最絕望的時刻。

這裏時間的流速參差不齊。

十六歲的歲月如過眼雲煙,直到皇城時才漸漸慢了下來,臨河城的日子也慢若澹澹的溪水,天窟峰的點點滴滴更真實得不像夢境。

在九嬰來臨之前,他想到了某個約定。

這個心魔劫歸一個小女孩掌管,他答應這個小女孩,下次來的時候會來找她玩。

當時他們是定下了暗號。

他回想起了那句暗號,然後對着天空念了出來。

“看今夜小樓燈宴。”

天地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剎那之間,寧長久感覺到了一個漆黑的點,接着,心魂上的痛意在體內炸開。

他低下頭,看到了胸前穿出的半截刀身。

他的身後,一個眉眼稚氣,衣裳若雲霞編織的少女突兀出現,握刀而立,神色冷漠。

她的瞳孔一片漆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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