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0 章 :天狗吞月

俞晴立在古靈宗的門口,擡眼望去,恰可看見宗中十座大峰的一角,高聳的岩體大抵是黑色的,簇擁着的中央神殿隐在遙遠的烏雲裏,露出嶙峋的角,分不清是山岩還是建築,再往上方,則是持續不斷湧出的幽冥之氣。

幽冥之氣被隔絕在九幽殿的範圍內,它們緊貼着屏障,水一樣地向下流淌。

俞晴的身影在古靈宗的門外變幻不定。

她的雪白道袍也像是水,墨色的蓮花就生長在水裏。随着靈氣的湧出,裙上的墨蓮越來越繁茂,細長的蓮莖更往秀背上探去,于背心開出了一朵墨蓮。

古靈宗的動靜驚動了許多人,雖說他們已習慣了多災多難,但心中難免還是有所恐懼的。

俞晴以陣法‘開門’,正準備入宗之際,一道如雪的劍光飛至,讓她邁起的腳落了回去。

俞晴淡色的眉蹙起,道袍的墨蓮不住地搖曳。

她看着自己後退的一小步,若有所思。

劍光飛回,陸嫁嫁的身影出現在古靈宗的門口。

她看着俞晴,難辨敵友。

俞晴率先開口,恬靜問道:“閣下便是古靈宗新任宗主,司命姑娘?”

陸嫁嫁道:“宗主大人已出宗辦事,由我代為管理宗門。敢問姑娘姓名?”

俞晴輕柔點頭,微笑道:“俞晴,名字取自過天晴之意。如今坐鎮缥缈樓。”

缥缈樓……

陸嫁嫁心間忽驚。缥缈樓是中土四樓之一,去年天榜中,俞晴更被封為天下第五,僅次于當時的司命。

這位面容柔和的女冠竟比柳珺卓更強一籌。

陸嫁嫁笑了笑,道:“原來尊駕是缥缈樓樓主,久仰大名了,不知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俞晴道:“近年我于缥缈閣清修,遙觀天象,貴宗諸多異象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實在忍不住,出樓一看。”

陸嫁嫁保持着微笑,道:“原來如此,宗中很好,不勞樓主挂心了。”

俞晴看着滿天的黑雲與煞氣,輕輕搖頭,道:“我能進宗看看麽?”

陸嫁嫁沒有答應。

俞晴解釋道:“中土四樓各自鎮守一方平安,我為缥缈樓樓主,雖居于塵外,卻也不可忘了職責。”

陸嫁嫁注視着俞晴清澈的眼,思怵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帶樓主入宗,只是宗中重地,絕不可私闖,要不然我沒辦法給宗主大人交代。”

俞晴點頭應諾,道盤卦象,陰陽符魚皆鑽回道袍之間,成了袍中之景。

陸嫁嫁帶着俞晴走入了古靈宗中。

俞晴靜眺山色,手籠于袖中,悄無聲息地掐算着什麽。

“對了,原本的宗主禍,他去何處了?”

“禍與木靈瞳引發了宗中大難,其咎難辭,被免去了宗主之位,逐出宗去了。”

“哦……”俞晴點頭,道:“這位司命宗主,聽說是個狠辣之人?”

“嗯……”陸嫁嫁想了一會兒,點頭道:“确實頗為狠辣。”

俞晴微笑道:“那你這代宗主不好當呀,若稍有不慎,恐怕會與前任宗主一個下場。”

陸嫁嫁想着司命在自己面前低眉順眼的可愛模樣,斂眉道:“嗯,司宗主确實兇狠恐怖,平日裏我也不敢怠慢。”

俞晴問:“可以與我講講司宗主的事嗎?”

陸嫁嫁略帶歉意道:“不敢妄議宗主是非。”

俞晴看着她溫柔的面容,大概能猜到那位司宗主是很嚴苛的,她并未追問,與陸嫁嫁走了一道,然後在幽月湖外停下,視線擡起,望向了沖天的黑煙,細眉漸漸鎖起。

陸嫁嫁心中是有些緊張的,雖然這位缥缈樓樓主并未顯露出什麽惡意,但她的精神時刻關聯着宗門內的大陣,做着一戰的準備。

“古靈宗本就構建在幽冥之上,進來下方的幽冥古國似是出了什麽事,幽冥之氣外洩,驚動天象,不過有大陣守護,可保無恙的。”陸嫁嫁說。

俞晴并未發表什麽意見,在崖上悠悠踱步,目光忽然被下方的湖水吸引走了。

“那是什麽?”俞晴問。

陸嫁嫁看了一眼湖面,紅魚悠哉。

陸嫁嫁道:“是宗中養的魚,名叫葉湖裏。”

“還有名字?”

“嗯,我們宗向來講究。”

俞晴看了一會魚,贊賞道:“此魚有道果。”

說完之後,她看了一會兒陸嫁嫁。

若是一般宗門,俞晴親臨,說出這樣的話後,宗主便會立刻命人找來魚缸撈魚了,但陸嫁嫁半點反應沒有。

俞晴收回了目光,自嘲地笑了笑。

她與陸嫁嫁在宗中走走看看,發現十峰的木堂上,弟子們依舊在如常地上課。

俞晴很是不解,他們放課之後,俞晴問一個女弟子,這般異象不害怕嗎?

女弟子看着這個陌生道姑,不屑道:“少見多怪。”

俞晴微怔,發現自己自讨沒趣了。

俞晴繼續向前走去,看着古靈宗中如常來往的弟子們,疑惑道:“他們是真的不害怕嗎?”

陸嫁嫁道:“他們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

“這樣啊……”俞晴點點頭,她餘光始終悄悄瞥着幽冥之氣聚攏的方向,片刻後,道:“姑娘真能保證幽冥之氣不外洩?”

陸嫁嫁也很聰慧,她早就察覺到了俞晴話中的異樣:“樓主究竟是何意思,不妨直說。”

俞晴微微一笑,道:“此處動靜太大,不免惹來四方目光,再加上司宗主外出,很難保證太平。我願替姑娘守一段日子,只要姑娘願意讓我在冥國之外修行。”

陸嫁嫁當然不可能同意,但她并未立刻拒絕。

“你覺得我守不住古靈宗?”陸嫁嫁問。

俞晴微笑道:“并無此意,姑娘劍心通明……”

陸嫁嫁打斷道:“可你連我姓名都不曾過問。”

俞晴輕輕收語,片刻後道:“是我失禮了。”

事實上,她确實沒有太過重視這個初入五道的女子。

陸嫁嫁平靜道:“峰中有我一人足矣,無需樓主費心。”

“是麽……”俞晴看着古靈宗的大陣,心中做着最後的掂量。

修道巅峰者,很少有人能抵禦住太初六神遺骸的誘惑,最好的機會近在眼前,俞晴覺得自己應當拿捏住,但她自幼出生名門,所以更願意進行交換,而不是行仗勢欺人之舉。

過往,缥缈樓的使節去某一宗門,都是受人最高禮節膜拜的。

旁邊這位白衣女子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面對自己親臨,倒是不卑不亢,還隐有敵意,倒是難得。

俞晴道:“希望姑娘還是深思熟慮為好。”

陸嫁嫁道:“已考慮清楚。”

俞晴好奇道:“拒絕缥缈樓的好意,你不怕司命回來怪罪?”

她敢……陸嫁嫁心中輕哼。她也懶得掩飾,直截了當道:“還望樓主不要得寸進尺。”

“是嗎?”俞晴活了許多年,對于晚輩的不敬并不在意,她說道:“當初洛書樓遭逢大難,至今仍是未解之謎,據人說,司命就是那時從洛書樓過來的?”

陸嫁嫁嗅到了一點圖窮匕見的意思。

她直截了當問:“俞姑娘莫非想要強闖?”

俞晴不答,她的道袍上,一條魚兒卻已躍出了水面。

一柄桃木劍從袍間飛出,閃電般刺向了大陣,她身影消失在了原地,随劍而去。

陸嫁嫁心頭一驚,拔劍欲攔,卻聽一個熟悉而令人安心的聲音響了起來。

“誰敢在宗中放肆?”

俞晴消失的身影重新在崖畔出現。

她蹙眉回首,發現一個黑袍彩發的女子不知何時立在身後,正幽幽地看着自己,她容顏靜美而古豔,唯有一頭長發看着很是喧嚣。

陸嫁嫁松了口氣,柔和地笑了起來。

俞晴一下子洞悉了對方的身份,有些吃驚卻并不畏懼。

天下第五和第四的差距能有多大呢?

她本就是平白無故被擠到第四去的,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服。

司命向着她走了過來。

俞晴悠悠擡手,想要祭出道劍,一探虛實。

但她驚駭地發現,自己的道劍竟在哀鳴。

接着,她道袍上,滿袍墨蓮凋零殆盡,池中道魚一一枯死。

對方只是朝着自己走來,舉手投足之間,竟将自己的權柄修為全方面壓制了。

這……這是怎麽回事?

俞晴難掩心驚。

陸嫁嫁看着司命,柔聲道:“姐姐終于回來了。”

司命看了一眼俞晴,問:“她是誰?”

陸嫁嫁道:“缥缈樓的客人。”

司命原本不想留情,但她聽到缥缈樓之後,輕輕點頭。

南溟缥缈樓。

南溟……

司命淡淡道:“既然是客,那請回吧,宗中近日不待客。”

……

陸嫁嫁燒好了茶,跪坐席前,為司命奉上,笑着念叨:“家裏樓塌了,以前我們住的小院也毀了,幸好小齡安然無恙,只是困在冥國裏出不來,九幽和魚王在輔佐她。像俞晴這樣的人物,近日來了不少的,但缥缈樓主親至,還是有些意外。”

司命跪坐在對面,看着陸嫁嫁的面容,也笑了起來,她捧着茶杯,道:“小齡沒事就好。至于我……嗯,我這些日子,一直陪在師尊身邊。”

“師尊?”陸嫁嫁心頭微驚。

司命颔首道:“嗯,師尊。近來發生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我原本一直在擔心你們,所幸嫁嫁與小齡無恙。”

陸嫁嫁立刻問:“長久呢?”

司命臉色微微板起,道:“上來就問寧長久的安危,果然,心裏只有夫君沒有姐姐。”

陸嫁嫁低了些頭,立刻改口:“雪瓷姐姐可有受傷?”

“哼。”司命面沉如水,發色卻依舊光彩絢麗,她說道:“好了,我也是挂念他的。放心,他現在在南州以南,就是你舊時宗門的附近,有人在照顧他,沒事的。”

陸嫁嫁立刻問道:“照顧?他受傷了?”

司命淡笑道:“你怎麽不問是誰在照顧?”

陸嫁嫁道:“是那位叫邵小黎的嗎?”

“嗯。”司命道:“總之不必太擔心他,我先給你講講這些天發生的事吧。”

陸嫁嫁坐得端正。

司命将斷界城的事以及白藏與葉婵宮的對弈大致說了一遍,一直說到白藏年過去,神國封閉,白藏被困在神國不得出。

陸嫁嫁聽得心驚,道:“難道說,我們在中土所經歷的一切,都在白藏的算計之中,而白藏的算計,又在師尊的算計之中?”

司命道:“或許是的。總之師尊道法通天,白藏不是對手的。其實當時師尊确實是虛弱的,但白藏被徹底吓住了,只顧逃命不顧反抗,後來她想明白的時候,已是籠中之虎了。”

神國之主不可戰勝。這一鐵律,在鹓扶死去之前,司命也是這麽認為的。如今,她親眼目睹了兩次鐵律被推翻,心緒的餘波至今未平。

陸嫁嫁問:“那後續呢?擊敗白藏之後,又做了什麽。”

司命抿了口茶,道:“有些複雜,我慢慢與你說。”

午後,靜室裏,司命将這些隐秘的事徐徐說了出來。此刻她并無顧忌了,反正如今高居上頭的國主也是自家人,劈雷很難劈到自己身上。

司命先講神國輪替運轉的規律以及無神之月的由來與陸嫁嫁說了一遍。

陸嫁嫁聽得頭暈,勉為其難地點頭,假裝自己懂了。

“無神月原本是白藏的底氣,因為她篤定,哪怕師尊真的在鹓扶國等她,可只要神國不真正開啓,鹓扶國是困不住她的。而神國要開啓,必須要先歷經一個月的無神月,然後等暗主點燃星辰。”

“但是她沒有想到,師尊早已悄然将鹓扶國的聯系,嫁接到了月亮上。所以她無需等待暗主點亮鹓扶星,直接以月點亮神國,就能讓鹓扶國開啓。過去,那道獨有的月光,是落在不可觀上的。”

“所以只要月亮一直亮着,鹓扶國就不會關閉?”陸嫁嫁吃驚,不由想起了天窟峰上的星石。

司命點頭道:“是該如此的。不過這也很耗費月亮的本源之力,但只要撐過這個無神月,等待暗主親自點燃鹓扶星,或許就好了。”

“暗主還會點亮鹓扶星?”陸嫁嫁疑惑道。

“我也不确定。”司命道:“白藏與師尊都說,暗主是一個巨大而模糊的意識,它或許是聰慧的,但是思考緩慢,所做的一切主要是憑借本能。師尊七百年前斬殺鹓扶時曾驚動過它,這次的事要小一點,不敢确定會不會令暗主再度蘇醒。”

陸嫁嫁面露憂色,問:“若是暗主不點亮星星呢?”

司命道:“那就繼續用月亮照着,雖然消耗巨大,但若能換來‘塵封’的權柄,也是值得的,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師尊推演了星圖,今年很有可能會有大變故。”司命神色肅然。

“什麽變故?”陸嫁嫁微驚。

司命答道:“天狗吞月。”

……

“天狗吞月?!”

“嗯,白藏是神國之主,不會被輕易殺死,天狗吞月之夜,月亮會與鹓扶國失去聯系,那時候,如果白藏力量尚存,很有可能會拼死出逃。”司命将師尊的話語複述道:

“如今白藏已被師尊拘押,大師姐與二師兄也已到來,分別作為神國的神官與天君坐鎮,他們在一刻不停地汲取白藏的權柄之力,希望能在天狗吞月之前汲取幹淨。”

“天狗吞月是什麽時候?”陸嫁嫁立刻問。

司命仰起頭望向了窗外,搖晃着手中的空杯子,道:“十一月十五日,按照民間的節氣說法,應是在冬至之前。”

陸嫁嫁娥眉緊蹙:“還有大約四個月?”

“嗯。”

時間并不充裕。

司命繼續道:“師尊也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麽強大,鹓扶神國開啓,她身處神國之中才擊敗了白藏,比之七百年前,師尊是弱了許多的。”

陸嫁嫁問:“所以之後我們還有可能與白藏為敵?”

司命搖了搖頭,解釋道:“四個月的時間,足夠師尊廢掉白藏了,總之它非死即傷,師尊唯一擔心的,只是本能盡數奪走塵封的權柄。但月食之夜,暗主很有可能會動手,它雖無法直接幹預人間,卻可以創造傀儡。”

“傀儡?”陸嫁嫁立刻明白:“劍閣麽?”

“嗯。”司命道:“現在最大的隐患就是劍聖柯問舟。暗主創造傀儡并不容易,幾千年前創造了鹓扶,幾千年後也只多了一個劍聖。雖只有劍聖一人,但如果他在得到天道饋贈後,真能有當初鹓扶那般強大,那我們所做的一切很有可能功虧一篑!”

司命寒聲道:“師尊離了神國,面對如鹓扶一樣的敵人,即使能夠戰平甚至戰勝,也會有另一個更可怕的可能……”

“什麽可能?”

“神國并非是真正按照規律開啓的,而是可以點亮的。如今秩序瀕臨崩塌,暗主很有可能會在緩過神之後,重新點亮一個神國。除非那個神國是雷牢亦或朱雀,否則我們要面對的,極有可能是兩位神主級別的對手。”

司命轉述的是師尊的話,師尊說話時是恬靜的,但同樣的話從她口中說出,只有無窮無盡的憂慮。

師尊固然強大,強大到足以窮盡天人之算,可真的能贏過暗主嗎?

一個普通人在森林裏遇到老虎。老虎雖遠不如人聰慧,可人即使絞盡腦汁,大概也只是死得早晚的區別吧。

陸嫁嫁絞緊了手指,輕聲道:“師尊過去沒有算到天狗吞月嗎?”

“算到了。”司命嘆道:“但這是天時,不可逆,況且白藏已經決心對手,順勢而為也是師尊唯一的選擇。”

陸嫁嫁看着案上的涼茶,随意飲了一口,覺得喉嚨發澀。

她原本以為,擊敗白藏之後,一切就可以暫且了結了,不曾想只是從十八層地獄來到了第十七層。

陸嫁嫁平複了一下心境,重新思考了一遍,道:“所以現在唯一的辦法只有殺掉劍聖,覆滅劍閣?”

“嗯,殺掉劍聖,但劍閣不必去管。”司命說。

“為什麽?”

“據劍聖所說,将來劍閣弟子也會被灌頂,但師尊告訴我,這很有可能是幌子。”司命道:“天道與一個人建立聯系,是很困難的事,否則它早已在數千年裏,多創造幾個‘鹓扶’了,劍閣弟子雖皆是天之驕子,但絕對與暗主無關。”

“那劍聖為什麽這麽說?”

司命推測道:“很有可能是利用他們分散我們的視線,若我所料不差,劍閣弟子此刻早已盡數出閣,如果我們要一一去殺,必然會浪費大量的時間。”

陸嫁嫁心頭發寒:“連自己的弟子都騙麽……”

她又問:“那四個月內殺死劍聖,有多少把握?”

司命道:“不敢确定,劍聖有天道加身,哪怕是師尊,也只能确定他大概的方位。”

“在哪?”

“北冥。”

曾經出鲲鵬,騰蛟龍,神龜負山出海的北冥。

劍聖已離開了懸海樓,孤舟一劍,藏匿在了茫茫無際的北冥之上。

劍聖若有意避戰,他們怎能尋到?

陸嫁嫁知道事情的困難,問:“師尊還有其他對策麽?”

“有。”司命眸光堅定,“對策就在寧長久的身上。”

“長久?”

司命霜白的發終于恢複了些光彩:“嗯,四個月的時間,一切變故到來之前,我們也要創造一位神明……不,與其說是創造,不如說是幫助寧長久回到他本該有的位置上去。”

“回歸神位麽……”陸嫁嫁袖中的拳頭立刻攥緊,心忽然熾熱,她咬唇問道:“應該怎麽做?”

司命道:“師尊已将步驟囑托于我了,但能不能成功,看的是長久的造化……而接下來的事,也需要你去做。”

“我去做?”陸嫁嫁雲裏霧裏。

“嗯。”司命道:“要成為神明,必須割斷與凡塵的聯系,他在南州留下了太多未知的因果,需要一一除去。”

陸嫁嫁心頭一驚,問:“成為神明需要斬七情除六欲斷羁絆?”

司命莞爾一笑,道:“放心,并非盡數斬斷,只是‘當斷則斷’,而且也不是要殺人,除去因果就好。”

陸嫁嫁朦朦胧胧地點了點頭,“那雪瓷姐姐呢?姐姐之後去哪裏?”

司命平靜道:“圍殺劍聖。”

陸嫁嫁猜到了這個結果,憂心忡忡道:“雪瓷姐姐一定要小心啊。”

“倒不是小不小心的問題,就怕劍聖做一輩子的縮頭烏龜啊……”司命笑着嘆息,長發蒼白,對于前景并不看好。

陸嫁嫁問:“那我接下來應該怎麽做?”

司命道:“回南州,找到寧長久,然後與他一起還道于南州。”

“還道南州……”陸嫁嫁咀嚼着這幾個字的深意。

思怵間,卻見司命身子忽然前傾,湊近了陸嫁嫁,輕輕啄了啄她的唇。

陸嫁嫁訝然掩唇,睜大了那雙秋水長眸,道:“這……你這是做什麽?”

司命柔和一笑,這是她想起邵小黎後,心血來潮之舉。

“替我将這個帶給夫君。”她嗓音清冷,語調卻是柔和的,“接下來幾個月妾身無法相伴在側,還望夫君不要怪罪呀。”

第 389 章 :缥缈樓

清清圓圓的水面上睡着荷葉,明亮的光線從層層遮蔽的葉間篩下,被湖水汲幹,藏在莖葉水草之間,随着風輕輕晃着。昏暗的樹林裏,蛹變成了蟲,蛾剖開了繭,荷花盛開的時候,夏天已真正到來了。

這是南州的夏天,并不陌生。

邵小黎立在林間的草堂下,穿着如雪的衣裳,身子斜靠木柱,眺望着這樣的夏天,時常會出神許久。

寧長久大部分的時候都在睡覺,偶爾醒來,腦子也并不清醒。

這是白藏‘塵封’的後遺症,神主真身全力施為的權柄之力,絕非可以輕易抹去的,他在全力射出了那一箭之後,身子虛脫,再度被塵封所影響,不過好在生命的權柄亦紮根在他身軀裏,他雖變得非常嗜睡,卻也不會因此傷及性命。

那場驚世的一戰結束後,邵小黎倉促來到城外,尋了許久,終于找到了他的身軀,将他小心翼翼地抱了回去。

她無論如何也喚不醒寧長久,焦慮之際,一個青裙女子忽然出現了,跟在她身後的,是一個扛着寬刀的男子,邵小黎不認識他們,卻有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

青裙女子看過了寧長久的傷勢,說他并無大礙,讓邵小黎帶他出去,好好休養就行。

邵小黎問去往哪裏,青裙女子告訴她,如今時淵的封印已經解除,過去,那是神明的頭顱,現在,那只是一顆頭顱了。

邵小黎似懂非懂。

青裙女子看着這個曾是故人的少女,揉了揉她的發,告訴她,斷界城茍延殘喘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他們可以去往外面的世界了,南荒很大,詛咒已經消除,他們可以在那裏建立新的村鎮,城市,這對于一個磨砺了将近千年的城來說,算不得困難。

邵小黎相信她是好人,在她離別之際,跪坐在地的她抓住了她的青袖,問對方的名字。

青裙女子遞給了她一本書,告訴她答案就在書裏。

之後,邵小黎帶着寧長久與族人來到了召靈殿中,殿中巨大的光幕果然消失了,變得漆黑而空洞,像是怪物張開的巨口。

她帶着寧長久探入其中,來到了這座枯萎的時淵。她恍然明白,時淵中的力量已經被上方的神國汲取殆盡了,如今只剩下一副空殼,這個空殼就是無頭神的頭顱,他們就置身在頭顱裏。

邵小黎看着周圍蜂巢般四通八達的道路,憑借直覺向前摸索。

這具頭顱除了巨大以外,再沒有其他兇險之處了,她穿越了頭骨,來到了外面。

南荒的深淵也已恢複了尋常,她順着垂直的四壁輕松地攀援了上去,然後在深淵外發現了一個破損的草廬子和一些早已棄用了的家具瓷器。

她立刻想起,很多年前,老大和她說,一個叫陸嫁嫁的女子一定一直在深淵外等他。

這就是陸嫁嫁當初住的地方吧?

她将草廬收拾了一番,讓老大安頓了下去,然後重新躍下深淵,找到了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血羽君,讓它一起去指引斷界城的族人出來。

血羽君這才意識到,災難似乎已經過去了。

它興奮地飛了起來,立刻前往城中,以光明神的身份将人們召集起來,宣布了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

它還在光幕前假裝施法,長鳴一聲,開辟道路。

雄雞一叫天下白。

如今,南州之上,這片紅河環繞的荒蠻之地已被陸續開辟,搭構出了許許多多尚且簡易的房子,這座草廬也被擴建了,用了更為堅實的結構,寬敞明亮了許多。

血羽君出來了之後,倒是惆悵了兩天,不停地感慨着物是人非,接着,它說要去南州見幾位相逢微時的老朋友,過些日子再回來。

邵小黎不知該何去何從,就與寧長久在這裏住下,等待他的清醒。

山海滄流秘經被撤走,斷界城外的一切都消失了,斷界城本就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島嶼,此刻,這座島嶼也再沒了人煙。

不久之後,南州接連下了幾場暴雨,原本的深淵蓄起了水,漸漸變作了湖泊,如今邵小黎做的最多的事,除了在床榻邊盯着寧長久的臉,就是在木堂外眺望湖泊。

她這身雪白的衣裳是草廬中尋到的。

草廬雖已荒蕪,其間卻還存着幾件素色的衣,應是當初陸嫁嫁留下的。

邵小黎雖長大了不少,但衣裳依舊不是很合身。

時光就這樣過去了,雨水和晴天交替着,斷界城的人從未見過雨、雲,更從未見過日與月,他們将這奉為神跡,還舉辦了數次典禮,邵小黎即是族中的領袖,也是典禮的巫女。

邵小黎适應着新世界的一切,這是他們将近千年的夢想,探索斷界城外的荒山野嶺已成為了歷史,他們為眼前的一切歡欣喜悅着。

又過了三日,夏日的蟬鳴聲攀至了最高點。

邵小黎在院中架起鍋爐,煮起了米粥,粥的米粒很小,并非種植,而是南州野生采集的,帶着獨特的香味。

這些天,寧長久醒來的次數也頻繁了些,平均每兩日就會醒一會兒。

‘塵封’的力量依舊影響着他,讓他的識海停滞,思考緩慢。

邵小黎給他喂粥的時候,總覺得是在照顧一個傻孩子。

她還經常會想起師尊與白藏的那些對話……前一世裏,自己是老大的妻子,師尊也是老大的妻子,那,我們現在又算是什麽呢?真是一筆怎麽也算不清的糊塗賬啊……

夜裏,寧長久又醒了一次,這一次他更清醒了許多,還喊了一個名字。

“嫁嫁……”

邵小黎正背對着他,收拾着桌面,聽到寧長久這樣喊。

她心頭一震……陸嫁嫁!

這是寧長久第一次開口,喊的是陸嫁嫁的名字……那位自己還沒見過的女劍仙,是他心中最重視的人麽?

究竟是何方神聖啊……

邵小黎扯了扯衣襟,看着不太合适的衣裳,有些氣餒。

“嫁嫁。”

寧長久又喊了一句。

邵小黎錯愕片刻,這才忽然意識到,他會不會是在叫自己。

昏暗的夜裏,邵小黎微微回神,看到寧長久睜着渙散的眸子。他果然在看着自己,呢喃地喊着嫁嫁。

是在叫自己……自己現在穿着陸嫁嫁的衣服,所以老大認錯了。

邵小黎猶豫片刻,聽到對方有些幹燥的呼喚,便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猶豫片刻後,攀到了床榻上,在他身邊靜靜躺在,與他貼得很近。

寧長久沒有清醒,只是盯着她的衣裳,喊着陸嫁嫁的名字。

“嗯,徒兒,為師在的。”邵小黎想象着陸嫁嫁的語氣,模拟了一番。

“嗯……”寧長久應了一聲,明顯心安了許多,他不再喊了,憑借本能将她摟住,少女柔軟的身體就這樣貼靠在他的懷裏了。

“哎,不要……”

邵小黎象征性掙紮了一下,然後安靜了。

她覺得有些奇怪也有些有趣,心中還有一絲酸溜溜的醋意。

兩人肌膚相貼着,再度進入了夢鄉。

外面流螢飛舞,星鬥分明。

接下來的日子裏,邵小黎如常地照顧着他,只是時常被認成陸嫁嫁,每次被認成陸嫁嫁時,總不免要被擁着睡覺。時間久了,邵小黎亦有些羞赧,她換成了紅裙,期盼着半夢半醒的老大能認出自己。

“襄兒?”

寧長久的眼神似乎已經沒救了。

“……”邵小黎撇了撇嘴,無奈嘆息。

只是她以為老大今夜要臨幸‘襄兒’,湊近之後,發現寧長久沒有碰她的意思,反而本能地後退了些。

邵小黎愣了愣,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用拳頭輕輕敲打着床沿,道:“老大還真是欺軟怕硬呢……”

笑着笑着,少女的容顏又歸于平靜了。

她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可她又拿不準什麽主意。

想了一會兒,她也幹脆放棄思考了,決心好好珍惜自己與老大的兩人時間。

她掀開了被子,輕輕鑽了進去,用體溫将兩人的身子慢慢煨熱。

寧長久的真正蘇醒是十天後的事,在那之前,南州以南最大的宗門察覺到了南荒發生的異樣,派弟子禦劍巡查了過來,問過之後,邵小黎才知道,來者是谕劍天宗。

……

……

中土。

古靈宗中,九幽殿的根基動搖,支離破碎,先是變成了一座歪斜的樓,然後幹脆直接斜墜入幽月湖了。

幽月湖的魚類多災多難,又被砸死了不少。

九幽殿下隐藏的秘密終于被揭開了。

那些日子裏,古靈宗的上空每日充斥着幽冥的煞氣,煞氣無止盡地上湧着,彙聚成黑色的海,被時不時亮起的雷電劈碎。

等到一切平歇之後,陸嫁嫁立刻馭劍,前往動蕩發生的中心,去探查寧小齡的安危。

與此同時,冥國古國中,一襲白裙的寧小齡念完了誓詞之後,便靜坐在王座裏,許久之後才重新睜開眼,她的倦意寫在臉上,賦予了她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沉靜感。

魚王與九幽靜靜地站在左右兩側,誰都沒有開口打擾。

先前在墟海之中,寧小齡沒有被虛空撕碎,埋在她身體裏的萬妖訣發揮了作用,讓她擁有了許多匪夷所思的能力,這些能力讓寧小齡信心大增。

她一手握着筆直的神荼,一手握着宛若丈八蛇矛的郁壘,在墟海中與冥君殘破的屍骨進行了最後的決戰。

她哪怕領悟了羁災之劍也未能真正擊敗冥君,最後殺死冥君的,是墟海中的其他吞靈者。

這是寧小齡第一次見到這些匪夷所思的生命。

它們是經歷過無盡的痛苦,形态扭曲的黑色骨頭,憑借着本能在這裏生活着,靠吞噬墟海中的某些物質生存。

冥君與寧小齡的打鬥将它們吸引了過來。

它們一擁而上,吞噬了這條巨大的骨蛇,卻沒有對寧小齡動手。

甚至有一條宛若魚龍的怪物,還讓寧小齡搭在它的身體上,讓它載着自己離去。

這源于吞靈者對寧小齡的親切感。

而這親切感的源頭便是萬妖訣。

大部分的吞靈者,死前都是妖。

數日之後,坐在王座上的寧小齡,眼眸漸漸清晰了。

“九幽?谛聽?”

寧小齡輕輕開口,嗓音尚有些沙啞。

“你醒了。”魚王松了口氣,道:“沒事就好,這些天一直在落雷,外面的黑暗之海都被劈得一幹二淨了,應是天道降罰。所幸我們藏得深,天道倒是鞭長莫及了。”

寧小齡點了點頭,尚在适應着身體裏嶄新的力量,不知如何回應。

她能感覺到,整個世界都親近着她。但她又像困在水缸中的魚,在這裏如魚得水,卻沒有辦法去到外面。

九幽看着寧小齡,雖然那個王座原本應該是她的,九幽卻也半點不嫉妒,反而發自內心地高興。

“恭喜冥君大人登基!從今日起,小齡要千秋萬代,一統幽冥了!”九幽興奮地跳了起來,卻不小心被自己的裙子絆倒,摔回了地上。

九幽揉着腳踝哎呦地喊疼,卻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好了。

不僅如此,古殿之外石碑上的數字也停止了記數,永遠停在了八十一。

寧小齡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新的冥君。

九幽比她本人更加興奮,說嶄新的冥君年開啓了,要讓小齡取一個年號。

寧小齡當然是取不出的,于是九幽立刻建言獻策,說:“要不就叫清冥吧。”

寧小齡覺得這個名字不錯,應允了。

九幽颔首道:“那好,從今日裏,這座神殿也叫清冥殿,嗯……為了紀念今日新君登基,以後每年今天都要過節,就叫清冥節吧!”

九幽說完,很是期待地看着他們。

“……”

寧小齡和魚王沒有應答。

節日就在沉默中定下了。

九幽繼續認真道:“現在我們冥國終于要走上正軌了,很多事都要忙活起來的。”

魚王疑惑問:“你這昏君被奪位之後怎麽反倒勤勉起來了?”

“哼,你懂什麽,我過去是無為而治!”九幽道:“總之,我們的名號啊,以後的治國對策啊,都要開始研讨了。”

“什麽名號?”魚王看了看自己的白毛,又看了看九幽的黑裙,道:“難道我們要組一個黑白無常?”

“哼,俗氣。”

“那你說叫什麽?”

兩人争吵了起來,最後還是由寧小齡給他們拍板了。

谛聽被封為明辨是非菩薩,九幽被封為善于寫詩天官。

他們對此并不滿意,但暫時應了下來,給寧小齡一個面子。

“那就這麽定了吧……”九幽提着大大的裙擺,在殿中踱步,忽然眼睛一亮,道:“對了,我最近寫了不少詩,冥君大人要看看嗎?開卷有益嘛。”

“額……不必了。”寧小齡拒絕得很快。

九幽皺起了眉頭,道:“古話說得好,冥以詩為天!小齡冥君要以身作則啊。”

“……”

寧小齡與魚王看着九幽誠摯的眼睛,不知如何回應,正當寧小齡不想少女傷心,打算硬着頭皮讀她寫的破詩時,殿外忽有動靜。

寧小齡察覺到了什麽,立刻放下了文稿,快步走了出去。

來者是陸嫁嫁。

陸嫁嫁心憂小齡,一路闖入幽冥,趕到這裏,因為靈力消耗的緣故,她雪白的頰上泛着微紅。

寧小齡奔出殿外,恰好撞到了陸嫁嫁的懷中。

“小齡?”

寧小齡長時間是狐貍的形态,此刻恢複了真容,陸嫁嫁過了一會兒才反應了過來。

“小齡……小齡沒事就好。”

陸嫁嫁看到她尚安好,長長地舒了口氣,将寧小齡緊緊抱在懷裏。

寧小齡淚眼婆娑,她也緊擁着師父,雖然她現在什麽也看不清,但她抱着陸嫁嫁時,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就是師父無疑了……

寧小齡坐在幽冥王座上時,很是沉靜,此刻師徒重逢,她卻哭得像個孩子。

“嗯,小齡沒事……師父好久不見啊。”

事實上,她們也并未分離多久。

“真是感人的一幕。”魚王總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

九幽看着那個白衣女子,那清麗窈窕的身影映入眼眸,九幽不由咬唇,神色癡癡,“這位姐姐好漂亮呀,她立在那裏,就讓人挪不開眼睛哎,我……我要寫一首詩送給她!”

魚王不遺餘力地打擊道:“算了,你別勞冥傷才了。”

九幽氣鼓鼓道:“你這惡貓,竟敢偷學我的成語技巧!”

殿裏,小姑娘和貓又吵了起來。

寧小齡與陸嫁嫁依偎了一會兒,轉過身,指着大殿,道:“師父,我們家有大房子啦。”

陸嫁嫁溫柔地笑着,望向了殿內。

九幽停止了争吵,她看着陸嫁嫁,竟有絲無名的緊張,少女提起裙擺,行了一禮,緊張道:“姐姐……白衣服姐姐你好。”

魚王拆臺道:“你都活了上千歲了,好意思管別人叫姐姐?”

九幽瞪了魚王一眼,道:“姐妹是由外貌來決定的,又不是年齡!”

魚王倒吸了口涼氣,心想若是如此,那陸嫁嫁應該就是寧大惡人後院裏的大姐頭了。

陸嫁嫁看着這個活潑的小姑娘,輕聲道:“嗯,你好。”

寧小齡介紹道:“她就是九幽了,就是冥君剝離出來的少女心,嗯……善于寫詩。”

陸嫁嫁微笑道:“九幽小妹妹真厲害。”

九幽立刻邀功,“當時冥君想要殺小齡的時候,還是我勇往直前地選擇了背叛!過往我是冥君的忠肝義膽,現在就是小齡的左膀右臂了!”

寧小齡聽着,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有一種在身邊養了個臣子,臣子非但游手好閑,還把奸佞二字寫在了臉上。

陸嫁嫁倒是覺得小姑娘頗為可愛,竟主動撿起了地上的文稿看了起來。

九幽激動地看着她。

寧小齡則是面沉如水。

陸嫁嫁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些,她看了一會兒,将文稿放了回去。

九幽連忙問道:“那個……我寫得怎麽樣呀?”

陸嫁嫁琢磨了一會兒,道:“寫得……倒是蠻激進的,嗯,再接再厲。”

九幽也聽不出這是不是在誇自己,反正聽上去像是在鼓勵,她高興道:“姐姐好溫柔啊。”

寧小齡連忙拉着陸嫁嫁去了別處。

“師兄有什麽消息麽?”寧小齡問。

“沒有。”陸嫁嫁輕搖螓首,道:“但這些風浪都過來了,我相信他能化險為夷的。”

“嗯!”寧小齡用力點頭,給自己打氣。

她帶着師父參觀着這座剛剛定名為‘清冥殿’的古殿。

這座大殿有古靈宗那麽大,其中床就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積。

寧小齡是很喜歡這張大床的,她興高采烈地帶着陸嫁嫁去看床,道:“師父,這張床像不像是給我們量身打造的呀?”

陸嫁嫁愣了一會,她踮起足尖眺望了一下,勉強看到了床榻的盡頭。

“量身打造?”陸嫁嫁疑惑。

寧小齡羞赧地笑道:“對呀,我們人多呀……”

陸嫁嫁明白了她話語的弦外之音,“小齡胡說什麽呢?人……人雖多了些,但再怎麽樣也不至于用這樣的大床啊。”

“嫁嫁,襄兒,雪瓷……”寧小齡掰了掰手指,道:“說不定以後就用得到了啊,這次師兄回來啊,指定不又……”

“住嘴!”陸嫁嫁打斷道。

寧小齡已經一語成谶兩次了,陸嫁嫁都有些害怕。

寧小齡微笑道:“師父耳朵好紅呀,害羞了嗎?”

陸嫁嫁叱道:“小齡越來越放肆了。”

寧小齡道:“現在是在清冥殿,是小齡的底盤,小齡嚣張一些怎麽了,師父,反倒是你……啊!師父我錯了……”

師徒繞着巨床追逐了起來。

幽寂的冥殿裏,終于有歡笑聲傳了過來,笑聲在殿中回蕩着,不再孤單。

九幽鋪開裙子,柔柔地坐在地上,咬着筆杆子,思考着如何落筆。

魚王懶洋洋地趴在王座旁,那是過去谛聽的位置,它竟真的成了新的谛聽。

“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

“幽冥之神法力無邊……”

魚王呢喃自語。

這樣的歡樂并未持續太久,尚未立穩的幽冥古國忽然震動了起來。

陸嫁嫁立刻意識到,這是有人想要強闖古靈宗大陣引發的動靜。

什麽人呢……

“為師出去看看。”陸嫁嫁笑容平靜,示意寧小齡不要太擔心。

寧小齡成了冥君,也被暫時困在了幽冥古國裏,她小聲囑咐道:“師父小心啊,若是打不過,可以将她引進來的再打。”

陸嫁嫁點頭。她感受着周遭的動靜,心思卻越來越沉重。

……

古靈宗外,一個繪着墨色蓮花白袍的女子立着,她一手托着拂塵,一手頻點虛空,八卦圓盤飛速擴張,附在古靈宗的大陣上,六十四象變幻不停。

冥國問世,天道降罰。

這一動靜鬧得太大。

最先驚動的,就是靠近古靈宗的缥缈樓。

缥缈樓是中土四樓之一。

來者便是缥缈樓的樓主,俞晴。

……

……

(感謝書友且歌且荇ing、書友25496888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書友支持~)

第 388 章 :缥缈樓

清清圓圓的水面上睡着荷葉,明亮的光線從層層遮蔽的葉間篩下,被湖水汲幹,藏在莖葉水草之間,随着風輕輕晃着。昏暗的樹林裏,蛹變成了蟲,蛾剖開了繭,荷花盛開的時候,夏天已真正到來了。

這是南州的夏天,并不陌生。

邵小黎立在林間的草堂下,穿着如雪的衣裳,身子斜靠木柱,眺望着這樣的夏天,時常會出神許久。

寧長久大部分的時候都在睡覺,偶爾醒來,腦子也并不清醒。

這是白藏‘塵封’的後遺症,神主真身全力施為的權柄之力,絕非可以輕易抹去的,他在全力射出了那一箭之後,身子虛脫,再度被塵封所影響,不過好在生命的權柄亦紮根在他身軀裏,他雖變得非常嗜睡,卻也不會因此傷及性命。

那場驚世的一戰結束後,邵小黎倉促來到城外,尋了許久,終于找到了他的身軀,将他小心翼翼地抱了回去。

她無論如何也喚不醒寧長久,焦慮之際,一個青裙女子忽然出現了,跟在她身後的,是一個扛着寬刀的男子,邵小黎不認識他們,卻有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

青裙女子看過了寧長久的傷勢,說他并無大礙,讓邵小黎帶他出去,好好休養就行。

邵小黎問去往哪裏,青裙女子告訴她,如今時淵的封印已經解除,過去,那是神明的頭顱,現在,那只是一顆頭顱了。

邵小黎似懂非懂。

青裙女子看着這個曾是故人的少女,揉了揉她的發,告訴她,斷界城茍延殘喘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他們可以去往外面的世界了,南荒很大,詛咒已經消除,他們可以在那裏建立新的村鎮,城市,這對于一個磨砺了将近千年的城來說,算不得困難。

邵小黎相信她是好人,在她離別之際,跪坐在地的她抓住了她的青袖,問對方的名字。

青裙女子遞給了她一本書,告訴她答案就在書裏。

之後,邵小黎帶着寧長久與族人來到了召靈殿中,殿中巨大的光幕果然消失了,變得漆黑而空洞,像是怪物張開的巨口。

她帶着寧長久探入其中,來到了這座枯萎的時淵。她恍然明白,時淵中的力量已經被上方的神國汲取殆盡了,如今只剩下一副空殼,這個空殼就是無頭神的頭顱,他們就置身在頭顱裏。

邵小黎看着周圍蜂巢般四通八達的道路,憑借直覺向前摸索。

這具頭顱除了巨大以外,再沒有其他兇險之處了,她穿越了頭骨,來到了外面。

南荒的深淵也已恢複了尋常,她順着垂直的四壁輕松地攀援了上去,然後在深淵外發現了一個破損的草廬子和一些早已棄用了的家具瓷器。

她立刻想起,很多年前,老大和她說,一個叫陸嫁嫁的女子一定一直在深淵外等他。

這就是陸嫁嫁當初住的地方吧?

她将草廬收拾了一番,讓老大安頓了下去,然後重新躍下深淵,找到了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血羽君,讓它一起去指引斷界城的族人出來。

血羽君這才意識到,災難似乎已經過去了。

它興奮地飛了起來,立刻前往城中,以光明神的身份将人們召集起來,宣布了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

它還在光幕前假裝施法,長鳴一聲,開辟道路。

雄雞一叫天下白。

如今,南州之上,這片紅河環繞的荒蠻之地已被陸續開辟,搭構出了許許多多尚且簡易的房子,這座草廬也被擴建了,用了更為堅實的結構,寬敞明亮了許多。

血羽君出來了之後,倒是惆悵了兩天,不停地感慨着物是人非,接着,它說要去南州見幾位相逢微時的老朋友,過些日子再回來。

邵小黎不知該何去何從,就與寧長久在這裏住下,等待他的清醒。

山海滄流秘經被撤走,斷界城外的一切都消失了,斷界城本就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島嶼,此刻,這座島嶼也再沒了人煙。

不久之後,南州接連下了幾場暴雨,原本的深淵蓄起了水,漸漸變作了湖泊,如今邵小黎做的最多的事,除了在床榻邊盯着寧長久的臉,就是在木堂外眺望湖泊。

她這身雪白的衣裳是草廬中尋到的。

草廬雖已荒蕪,其間卻還存着幾件素色的衣,應是當初陸嫁嫁留下的。

邵小黎雖長大了不少,但衣裳依舊不是很合身。

時光就這樣過去了,雨水和晴天交替着,斷界城的人從未見過雨、雲,更從未見過日與月,他們将這奉為神跡,還舉辦了數次典禮,邵小黎即是族中的領袖,也是典禮的巫女。

邵小黎适應着新世界的一切,這是他們将近千年的夢想,探索斷界城外的荒山野嶺已成為了歷史,他們為眼前的一切歡欣喜悅着。

又過了三日,夏日的蟬鳴聲攀至了最高點。

邵小黎在院中架起鍋爐,煮起了米粥,粥的米粒很小,并非種植,而是南州野生采集的,帶着獨特的香味。

這些天,寧長久醒來的次數也頻繁了些,平均每兩日就會醒一會兒。

‘塵封’的力量依舊影響着他,讓他的識海停滞,思考緩慢。

邵小黎給他喂粥的時候,總覺得是在照顧一個傻孩子。

她還經常會想起師尊與白藏的那些對話……前一世裏,自己是老大的妻子,師尊也是老大的妻子,那,我們現在又算是什麽呢?真是一筆怎麽也算不清的糊塗賬啊……

夜裏,寧長久又醒了一次,這一次他更清醒了許多,還喊了一個名字。

“嫁嫁……”

邵小黎正背對着他,收拾着桌面,聽到寧長久這樣喊。

她心頭一震……陸嫁嫁!

這是寧長久第一次開口,喊的是陸嫁嫁的名字……那位自己還沒見過的女劍仙,是他心中最重視的人麽?

究竟是何方神聖啊……

邵小黎扯了扯衣襟,看着不太合适的衣裳,有些氣餒。

“嫁嫁。”

寧長久又喊了一句。

邵小黎錯愕片刻,這才忽然意識到,他會不會是在叫自己。

昏暗的夜裏,邵小黎微微回神,看到寧長久睜着渙散的眸子。他果然在看着自己,呢喃地喊着嫁嫁。

是在叫自己……自己現在穿着陸嫁嫁的衣服,所以老大認錯了。

邵小黎猶豫片刻,聽到對方有些幹燥的呼喚,便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猶豫片刻後,攀到了床榻上,在他身邊靜靜躺在,與他貼得很近。

寧長久沒有清醒,只是盯着她的衣裳,喊着陸嫁嫁的名字。

“嗯,徒兒,為師在的。”邵小黎想象着陸嫁嫁的語氣,模拟了一番。

“嗯……”寧長久應了一聲,明顯心安了許多,他不再喊了,憑借本能将她摟住,少女柔軟的身體就這樣貼靠在他的懷裏了。

“哎,不要……”

邵小黎象征性掙紮了一下,然後安靜了。

她覺得有些奇怪也有些有趣,心中還有一絲酸溜溜的醋意。

兩人肌膚相貼着,再度進入了夢鄉。

外面流螢飛舞,星鬥分明。

接下來的日子裏,邵小黎如常地照顧着他,只是時常被認成陸嫁嫁,每次被認成陸嫁嫁時,總不免要被擁着睡覺。時間久了,邵小黎亦有些羞赧,她換成了紅裙,期盼着半夢半醒的老大能認出自己。

“襄兒?”

寧長久的眼神似乎已經沒救了。

“……”邵小黎撇了撇嘴,無奈嘆息。

只是她以為老大今夜要臨幸‘襄兒’,湊近之後,發現寧長久沒有碰她的意思,反而本能地後退了些。

邵小黎愣了愣,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用拳頭輕輕敲打着床沿,道:“老大還真是欺軟怕硬呢……”

笑着笑着,少女的容顏又歸于平靜了。

她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可她又拿不準什麽主意。

想了一會兒,她也幹脆放棄思考了,決心好好珍惜自己與老大的兩人時間。

她掀開了被子,輕輕鑽了進去,用體溫将兩人的身子慢慢煨熱。

寧長久的真正蘇醒是十天後的事,在那之前,南州以南最大的宗門察覺到了南荒發生的異樣,派弟子禦劍巡查了過來,問過之後,邵小黎才知道,來者是谕劍天宗。

……

……

中土。

古靈宗中,九幽殿的根基動搖,支離破碎,先是變成了一座歪斜的樓,然後幹脆直接斜墜入幽月湖了。

幽月湖的魚類多災多難,又被砸死了不少。

九幽殿下隐藏的秘密終于被揭開了。

那些日子裏,古靈宗的上空每日充斥着幽冥的煞氣,煞氣無止盡地上湧着,彙聚成黑色的海,被時不時亮起的雷電劈碎。

等到一切平歇之後,陸嫁嫁立刻馭劍,前往動蕩發生的中心,去探查寧小齡的安危。

與此同時,冥國古國中,一襲白裙的寧小齡念完了誓詞之後,便靜坐在王座裏,許久之後才重新睜開眼,她的倦意寫在臉上,賦予了她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沉靜感。

魚王與九幽靜靜地站在左右兩側,誰都沒有開口打擾。

先前在墟海之中,寧小齡沒有被虛空撕碎,埋在她身體裏的萬妖訣發揮了作用,讓她擁有了許多匪夷所思的能力,這些能力讓寧小齡信心大增。

她一手握着筆直的神荼,一手握着宛若丈八蛇矛的郁壘,在墟海中與冥君殘破的屍骨進行了最後的決戰。

她哪怕領悟了羁災之劍也未能真正擊敗冥君,最後殺死冥君的,是墟海中的其他吞靈者。

這是寧小齡第一次見到這些匪夷所思的生命。

它們是經歷過無盡的痛苦,形态扭曲的黑色骨頭,憑借着本能在這裏生活着,靠吞噬墟海中的某些物質生存。

冥君與寧小齡的打鬥将它們吸引了過來。

它們一擁而上,吞噬了這條巨大的骨蛇,卻沒有對寧小齡動手。

甚至有一條宛若魚龍的怪物,還讓寧小齡搭在它的身體上,讓它載着自己離去。

這源于吞靈者對寧小齡的親切感。

而這親切感的源頭便是萬妖訣。

大部分的吞靈者,死前都是妖。

數日之後,坐在王座上的寧小齡,眼眸漸漸清晰了。

“九幽?谛聽?”

寧小齡輕輕開口,嗓音尚有些沙啞。

“你醒了。”魚王松了口氣,道:“沒事就好,這些天一直在落雷,外面的黑暗之海都被劈得一幹二淨了,應是天道降罰。所幸我們藏得深,天道倒是鞭長莫及了。”

寧小齡點了點頭,尚在适應着身體裏嶄新的力量,不知如何回應。

她能感覺到,整個世界都親近着她。但她又像困在水缸中的魚,在這裏如魚得水,卻沒有辦法去到外面。

九幽看着寧小齡,雖然那個王座原本應該是她的,九幽卻也半點不嫉妒,反而發自內心地高興。

“恭喜冥君大人登基!從今日起,小齡要千秋萬代,一統幽冥了!”九幽興奮地跳了起來,卻不小心被自己的裙子絆倒,摔回了地上。

九幽揉着腳踝哎呦地喊疼,卻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好了。

不僅如此,古殿之外石碑上的數字也停止了記數,永遠停在了八十一。

寧小齡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新的冥君。

九幽比她本人更加興奮,說嶄新的冥君年開啓了,要讓小齡取一個年號。

寧小齡當然是取不出的,于是九幽立刻建言獻策,說:“要不就叫清冥吧。”

寧小齡覺得這個名字不錯,應允了。

九幽颔首道:“那好,從今日裏,這座神殿也叫清冥殿,嗯……為了紀念今日新君登基,以後每年今天都要過節,就叫清冥節吧!”

九幽說完,很是期待地看着他們。

“……”

寧小齡和魚王沒有應答。

節日就在沉默中定下了。

九幽繼續認真道:“現在我們冥國終于要走上正軌了,很多事都要忙活起來的。”

魚王疑惑問:“你這昏君被奪位之後怎麽反倒勤勉起來了?”

“哼,你懂什麽,我過去是無為而治!”九幽道:“總之,我們的名號啊,以後的治國對策啊,都要開始研讨了。”

“什麽名號?”魚王看了看自己的白毛,又看了看九幽的黑裙,道:“難道我們要組一個黑白無常?”

“哼,俗氣。”

“那你說叫什麽?”

兩人争吵了起來,最後還是由寧小齡給他們拍板了。

谛聽被封為明辨是非菩薩,九幽被封為善于寫詩天官。

他們對此并不滿意,但暫時應了下來,給寧小齡一個面子。

“那就這麽定了吧……”九幽提着大大的裙擺,在殿中踱步,忽然眼睛一亮,道:“對了,我最近寫了不少詩,冥君大人要看看嗎?開卷有益嘛。”

“額……不必了。”寧小齡拒絕得很快。

九幽皺起了眉頭,道:“古話說得好,冥以詩為天!小齡冥君要以身作則啊。”

“……”

寧小齡與魚王看着九幽誠摯的眼睛,不知如何回應,正當寧小齡不想少女傷心,打算硬着頭皮讀她寫的破詩時,殿外忽有動靜。

寧小齡察覺到了什麽,立刻放下了文稿,快步走了出去。

來者是陸嫁嫁。

陸嫁嫁心憂小齡,一路闖入幽冥,趕到這裏,因為靈力消耗的緣故,她雪白的頰上泛着微紅。

寧小齡奔出殿外,恰好撞到了陸嫁嫁的懷中。

“小齡?”

寧小齡長時間是狐貍的形态,此刻恢複了真容,陸嫁嫁過了一會兒才反應了過來。

“小齡……小齡沒事就好。”

陸嫁嫁看到她尚安好,長長地舒了口氣,将寧小齡緊緊抱在懷裏。

寧小齡淚眼婆娑,她也緊擁着師父,雖然她現在什麽也看不清,但她抱着陸嫁嫁時,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就是師父無疑了……

寧小齡坐在幽冥王座上時,很是沉靜,此刻師徒重逢,她卻哭得像個孩子。

“嗯,小齡沒事……師父好久不見啊。”

事實上,她們也并未分離多久。

“真是感人的一幕。”魚王總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

九幽看着那個白衣女子,那清麗窈窕的身影映入眼眸,九幽不由咬唇,神色癡癡,“這位姐姐好漂亮呀,她立在那裏,就讓人挪不開眼睛哎,我……我要寫一首詩送給她!”

魚王不遺餘力地打擊道:“算了,你別勞冥傷才了。”

九幽氣鼓鼓道:“你這惡貓,竟敢偷學我的成語技巧!”

殿裏,小姑娘和貓又吵了起來。

寧小齡與陸嫁嫁依偎了一會兒,轉過身,指着大殿,道:“師父,我們家有大房子啦。”

陸嫁嫁溫柔地笑着,望向了殿內。

九幽停止了争吵,她看着陸嫁嫁,竟有絲無名的緊張,少女提起裙擺,行了一禮,緊張道:“姐姐……白衣服姐姐你好。”

魚王拆臺道:“你都活了上千歲了,好意思管別人叫姐姐?”

九幽瞪了魚王一眼,道:“姐妹是由外貌來決定的,又不是年齡!”

魚王倒吸了口涼氣,心想若是如此,那陸嫁嫁應該就是寧大惡人後院裏的大姐頭了。

陸嫁嫁看着這個活潑的小姑娘,輕聲道:“嗯,你好。”

寧小齡介紹道:“她就是九幽了,就是冥君剝離出來的少女心,嗯……善于寫詩。”

陸嫁嫁微笑道:“九幽小妹妹真厲害。”

九幽立刻邀功,“當時冥君想要殺小齡的時候,還是我勇往直前地選擇了背叛!過往我是冥君的忠肝義膽,現在就是小齡的左膀右臂了!”

寧小齡聽着,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有一種在身邊養了個臣子,臣子非但游手好閑,還把奸佞二字寫在了臉上。

陸嫁嫁倒是覺得小姑娘頗為可愛,竟主動撿起了地上的文稿看了起來。

九幽激動地看着她。

寧小齡則是面沉如水。

陸嫁嫁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些,她看了一會兒,将文稿放了回去。

九幽連忙問道:“那個……我寫得怎麽樣呀?”

陸嫁嫁琢磨了一會兒,道:“寫得……倒是蠻激進的,嗯,再接再厲。”

九幽也聽不出這是不是在誇自己,反正聽上去像是在鼓勵,她高興道:“姐姐好溫柔啊。”

寧小齡連忙拉着陸嫁嫁去了別處。

“師兄有什麽消息麽?”寧小齡問。

“沒有。”陸嫁嫁輕搖螓首,道:“但這些風浪都過來了,我相信他能化險為夷的。”

“嗯!”寧小齡用力點頭,給自己打氣。

她帶着師父參觀着這座剛剛定名為‘清冥殿’的古殿。

這座大殿有古靈宗那麽大,其中床就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積。

寧小齡是很喜歡這張大床的,她興高采烈地帶着陸嫁嫁去看床,道:“師父,這張床像不像是給我們量身打造的呀?”

陸嫁嫁愣了一會,她踮起足尖眺望了一下,勉強看到了床榻的盡頭。

“量身打造?”陸嫁嫁疑惑。

寧小齡羞赧地笑道:“對呀,我們人多呀……”

陸嫁嫁明白了她話語的弦外之音,“小齡胡說什麽呢?人……人雖多了些,但再怎麽樣也不至于用這樣的大床啊。”

“嫁嫁,襄兒,雪瓷……”寧小齡掰了掰手指,道:“說不定以後就用得到了啊,這次師兄回來啊,指定不又……”

“住嘴!”陸嫁嫁打斷道。

寧小齡已經一語成谶兩次了,陸嫁嫁都有些害怕。

寧小齡微笑道:“師父耳朵好紅呀,害羞了嗎?”

陸嫁嫁叱道:“小齡越來越放肆了。”

寧小齡道:“現在是在清冥殿,是小齡的底盤,小齡嚣張一些怎麽了,師父,反倒是你……啊!師父我錯了……”

師徒繞着巨床追逐了起來。

幽寂的冥殿裏,終于有歡笑聲傳了過來,笑聲在殿中回蕩着,不再孤單。

九幽鋪開裙子,柔柔地坐在地上,咬着筆杆子,思考着如何落筆。

魚王懶洋洋地趴在王座旁,那是過去谛聽的位置,它竟真的成了新的谛聽。

“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

“幽冥之神法力無邊……”

魚王呢喃自語。

這樣的歡樂并未持續太久,尚未立穩的幽冥古國忽然震動了起來。

陸嫁嫁立刻意識到,這是有人想要強闖古靈宗大陣引發的動靜。

什麽人呢……

“為師出去看看。”陸嫁嫁笑容平靜,示意寧小齡不要太擔心。

寧小齡成了冥君,也被暫時困在了幽冥古國裏,她小聲囑咐道:“師父小心啊,若是打不過,可以将她引進來的再打。”

陸嫁嫁點頭。她感受着周遭的動靜,心思卻越來越沉重。

……

古靈宗外,一個繪着墨色蓮花白袍的女子立着,她一手托着拂塵,一手頻點虛空,八卦圓盤飛速擴張,附在古靈宗的大陣上,六十四象變幻不停。

冥國問世,天道降罰。

這一動靜鬧得太大。

最先驚動的,就是靠近古靈宗的缥缈樓。

缥缈樓是中土四樓之一。

來者便是缥缈樓的樓主,俞晴。

……

……

(感謝書友且歌且荇ing、書友25496888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書友支持~)

第 387 章 :日出東方!

(不小心寫了九千多字,先更再改錯別字和病句,給各位致歉。)

……

斷界城。

寧長久胸口插着一柄劍,塵封的權柄裹住了他。

白藏知道,光靠肉體的消亡,是殺不死寧長久的,她必須将歷史上每一個節點的他都殺死。

寧長久的意識裏,四千年的光陰溯回了,他聽到了一記哭聲。他知道,自己出生了。

寧長久睜開眼望着這個世界,眼眸裏不是靈智初開的混沌,而是生而知之的清醒。

這是将近四千年前的往事了。

一個眨眼之間,寧長久已經變成了少年。

他靜靜地坐在土牆壘出的院子外,看着田中插得整齊的秧苗,沉默不語。

一個老農扛着鋤子,挑着一筐草藥從遠處走回來。

“那些書我都已經看完了。”少年說。

老農沉默了一會兒,道:“那我沒什麽好教你的了。”

自少年出生起,整個村莊的人都來教他讀書識字,亦或是一些較淺的吐納心法。

七歲那年,他讀完了地洞中所有的書,剩下的時間,他幾乎都在看着太陽發呆。

他三歲的時候就對村子裏的人說,太陽裏住着神女。

這般荒誕的言論,竟沒有一個人反駁他。

少年問:“這些書就是世界的全部嗎?”

老農回答:“這不是世界,只是人們對于世界的解釋。”

少年思考着這句話,又問:“最近村子裏來了一個外鄉人,我見過他,他說外面很亂,到處都是死人。”

老農點了點頭:“一直很亂。”

少年看着轉動的水車,看着潺潺的溪流,問:“為何我們這裏這麽平靜。”

老農似在思考,要不要回答他真相。

少年看着老農,道:“那天夜裏你們的說話我聽到了,他們說你是這裏最具有智慧的人,是太上仙君。”

老農眉毛皺起,面色嚴肅,緩緩道:“你該學武了。”

少年不解:“學武?”

老農點頭道:“嗯,等你吐納練好,村東那大髯漢子會來教你些招式。”

“村東……”少年略一沉吟:“盤古叔叔?”

他學習一切都學習得很快,盤古是他的第一位老師,教他的大都是一些大刀闊斧的姿勢,之後女娲,颛臾,各方天帝皆做了他的老師,他們聚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子裏,外面滔天的災難似也與此無關。

但少年還是注意到,有幾位叔叔,離開了村子,就再也沒有回來。

十四歲那年,他将所有人的神術、仙法、武功攻擊三千種,盡數融彙。

“武功我也學會完了。”

十四歲生日那天,少年合上書,認真說道。

正襟危坐的老先生深深地看着他,道:“那我們真的沒什麽可教你的了。”

那天,所有教過他的老師都來了,盤古、伏羲、祝融、女娲、洛神……他們都是村子裏著名的人物。

少年對着他們行了一禮。

他們紛紛側身避禮。

少年疑惑。

一向驕傲而嚴厲的女娲溫和地告訴他,一千年前,你說從此之後我們就是你,現在,我們還是你。

少年緘默良久,輕輕點頭。

他其實想起了許多事了。

十四歲識遍所有字,修遍三千大道,這是人類不可能完成之事。但即使如此,他依舊不是這個村子裏最天才的人。

他知道,村東有一個小姑娘,與他同一天出生,自己十四歲才學完的東西,那位小姑娘比他早兩年就學完了。

很久之後,少年覺醒了記憶,才真正洞悉了緣由——他将許多權柄留給了羲和,此刻的自己,算不得完整。

他和小姑娘定了娃娃親。

他們并未遵循納彩問名的禮節,少年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的名字:姮娥。

姮娥是個冷冷清清的姑娘。

她喜歡看月亮。

她看月亮的時候會想家。

少年第一次見到她,就是這樣的場景。

小姑娘纖細的身子埋在細竹編的椅子裏,她裹着一條薄薄的棉布,在矮矮的土牆邊看着月亮。

少年到來的時候,她看向了他。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緣故,少女的臉很是蒼白,纖細的黑發垂在臉頰之側,大大的眼眸閃着光,她微微松開了抱着膝蓋的手,月光照她滿懷冰雪。

“怎麽這麽晚才來,我等你兩年了。”姮娥的話語如她的人一樣,清清冷冷,像是穿過村莊的小溪。

少年歉意地低下頭,道:“以後不會再讓你久等了。”

姮娥清清靈靈地笑了笑,她的牙齒還很稚嫩,語調卻是難言的穩重,“三千大道參悟如何?”

少年答道:“都記住了。”

姮娥從竹椅間立起了身子,她穿着素色的衣裙,編着長長的鞭子,身子尤顯嬌小。

“既然記住了,那就可以走了。”姮娥看着他,平靜說道。

少年微笑着問:“不是還要成親麽?”

姮娥靜靜地看着他。

寧長久微笑着低頭,行禮道:“弟子寧長久拜見師尊。”

他說完了這句話,周圍的一切畫面都淡去了,他們置身在一片如水的銀輝裏,只剩他們兩人。

姮娥也不再是那個衣裙素樸的小姑娘,而是青絲白裳的少女。

更準确地說,是葉婵宮。

“先前看到的,是我們過去的故事嗎?”寧長久問。

“也許是吧。”葉婵宮說:“但我只是想借白藏的‘塵封’,讓你溫習一遍三千卷大道,僅此而已。”

寧長久道:“師尊不必給我解釋的。”

葉婵宮淡淡道:“休要放肆。”

寧長久并沒有因為前世夫妻的緣故而不敬重她,他收斂了笑意,跟在師尊身邊。

寧長久問:“現在是在師尊的夢境裏嗎?”

“嗯。”葉婵宮說:“白藏去了無頭神國,這道塵封就壓不住我了。”

寧長久好奇道:“師尊先前是故意示敵以弱?”

葉婵宮的話語帶着倦意,“如今的我,本就很弱。”

若她尚在巅峰,白藏怎敢出現在她面前?

寧長久問:“大道三千卷我已讀完,何時夢醒?”

葉婵宮道:“時機還未到來。”

寧長久沒有追問。

葉婵宮停下腳步,回身看他,聲音輕柔:“聽說你很擅長鍛劍?”

“……”寧長久注視着葉婵宮的眼睛,遲疑片刻後,他才确認自己想歪了。寧長久堅定點頭:“還算擅長。”

葉婵宮嗯了一聲,繼續道:“那接下來的時間,你來鍛一把劍,或者說……箭。”

“箭?”寧長久看着體型較小,發號施令的少女,一時間還是難以适應。

葉婵宮輕柔點頭,她将手探入袖中,取出了月枝,遞給了寧長久,道:“嗯,箭。這是你的神話故事,你要守護它。”

寧長久似懂非懂地接過了月枝。

葉婵宮似真的累了,她的身影化作了輕煙,消散在了夢境裏。

夢境中,寧長久盤膝而坐,喚出金烏,一邊憑着感覺錘鍛這截月枝,一邊安靜地等待師尊口中說的那個“時機”。

……

……

無頭神國的中央,白藏已經來到了最後的神殿前。

一路暢通無阻。

司命飄浮在她的身後,緊咬着牙,神袍下,鮮血持續不斷地湧出着,她的冰眸漸漸褪去顏色,變得黑白分明,黑得凝重,白得無力。

“伸手。”白藏繼續發號施令。

司命竭力抵抗着,卻無法阻止手臂的舉起。

白藏抓着她傷痕累累的手,按在了神殿的大門上,鮮血從門上淌落了下去,司命纖細的手指受到法則反噬,又添了許多裂痕。

片刻後,她的手臂無力地垂下,更加蒼白。

白藏的身前,大門緩緩打開。

白銀瞳孔警覺地看着前方,古妖真身舒展開來,走入了這座神國的最中央。

司命被迫跟上,她虛弱地喘息着,目光已有些渙散。

在古靈宗的時候,陸嫁嫁不痛不癢地懲罰她一下,她就會連連求饒了,但此刻,她渾身是傷,亦始終咬着牙,一句話多餘的話也沒有說。

在真正的敵人面前,她始終秉持着自己的尊嚴與驕傲。

白藏帶着司命進入了門中。

白藏聽着司命難抑的痛哼聲,道:

“這些傷痕是你付出的代價,因為我讓你在死去之前看到了真相。”

司命盯着她,紅唇顫抖,瞳孔中是刻骨的恨意。

白藏對于她的目光不以為然,繼續帶着她向着大殿深處走去。

她們見到了無頭神的屍骨。

這具屍骨屹立在神殿的中央,只以許多月光白紗做了遮掩,進殿之後是一眼就能看到的。

白藏的動作也慢了下來,秘密就藏在白紗之後,她只要揭開白紗,就能作為第一個知曉秘密的人,這讓她也生出了一絲緊張與期待。

白藏伸出了手,低沉的虎嘯在殿中響起,狂風如爪,貫空落下,月光的白紗在充沛的巨力下劇烈地晃動着,被撕開了無數的口子。

白藏低喝一聲,眼眸中溢出的溫度足以熔化任何金屬。

轉眼之間,月紗被撕扯了幹淨,無頭神巍然的神骨攔在了面前。

司命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了上去。

她見到了這座鋼鐵般的骨頭。

神骨何其巨大,她的身軀或許只有神明手指般大小

她無法描述這座骨頭像什麽,它在視野中白森森地擴張開來,像是遮天蔽日的樹林,也像是一把撐開的,有十萬節骨節的傘。

死去的是自己十一位同類之一,白藏用了短暫的時間緬懷了一下。

接下來,她需要真正确認對方的身份,以及搜刮殘軀中的力量了。

白藏的身影很快落到了無頭神的斷骨處,她伸出手,按在了骨頭上,閉上了眼。

她咦了一聲。

這具神骨明顯地抗拒并排斥着她。

白藏望向了司命,伸手一抓,司命頃刻來到了她的身邊,白藏抓住了司命的手,按在了無頭神的斷骨處。

與白藏一樣,這座神骨也抗拒着司命。

“怎麽回事,它連頭都沒有了,早該是無主之物,為何還能反抗?”

白藏心中不解,這抹不解催生出了暴怒。

暴怒需要一個發洩的渠道。

白藏盯着司命的眼睛,确認她不可能效忠自己之後,舉起了手,銀屑剎那聚集。

“無人可以背叛神國,我幫你盡忠,這樣你也算是守節。”

白銀的刀刃銳不可當,它筆直落下,朝着司命的脖頸斬去。

司命瞳孔驟縮,但她沒有眨眼,而是緊緊盯着白藏。她在心中輕念了寧長久的名字,靜待刀刃劈下。

接着,司命感覺自己墜落了下去。

她以為是自己的人頭落地了。

但她目光搜尋了一下,沒有看到斷頸與殘軀。她的頭顱還在身軀上,她只是簡單地從無頭神的神骨上跌落了下去。

而她先前所立的位置,白藏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這個剎那是寂靜的,下一刻,轟鳴聲帶着銳意響了起來,月光似的長河從眼前貫穿了過去。

很多聲音是同時響起的。

神殿大門閉合之聲,神骨斷裂之聲,身軀與大殿的撞擊聲,月光長河奔流的聲響……

司命即将墜落在地之際,一縷月光托住了她的秀背。

這種感覺很輕柔,像是女子的手,将她身上所有的創傷都撫平了。

巨響聲漸漸平歇。

司命側過頭,望向了滾滾煙塵的方向。

濃煙是在大門口騰起的。

一道白影瞬間撕破濃煙,沖了出來。

正是白藏。

先前,她正打算殺死司命的時候,一道月河飛劍般刺來,抵着她撞到了神殿上。

“是誰藏在那裏?”

白藏厲喝一聲,身軀驟然騰起,虎尾甩動如電,眨眼之間,她再次來到了神骨之上。

白藏這才發現,神殿的盡頭,同樣飄浮着月光的帷幔,帷幔之後,立着一個婆娑的女子身影。她就是斬出這道月河的人。

女子座回了神座上,目光透過帷幔,看着白藏,道:“我從未隐藏,是你有眼無珠,進殿之後未曾注意我。”

白藏并未受什麽傷,神主的真身不懼一切。

她盯着那道曼妙的影,冷漠的聲音充斥着怒火,“你究竟是誰?所圖什麽?”

司命卻一下子認出了那個聲音。

師尊……

她知道是師尊殺死了無頭神,卻沒想到,她竟一直在無頭神的神殿裏。

她是……在等白藏到來麽?!

帷幔之後,女子的聲音靜坐着,她的話語純淨,不摻任何情緒:

“認不出我麽?”

她似在輕笑,繼續道:

“你可以叫我姮娥仙君。”

“可以叫我葉婵宮。”

“可以叫我不可觀觀主。”

“也可以叫我常曦……”

常曦!

白藏心頭一震,她今日才知道,常曦與姮娥,竟是同一人!

但這些都不如葉婵宮的下一句話來得令人驚駭。

葉婵宮撫摸着右手邊的山海滄流秘經,緩緩開口:

“但是此地此刻,你或許更應該稱呼我為,鹓扶天君。”

……

殿中似有平地起,司命心頭一震,認為籠罩在道心上的迷霧被揭開了。

白藏先前其實也認出了這具屍骨,但她的側重點在于屍骸殘餘的力量上,并未多思。

時隔七百年,葉婵宮終于喝破了這具無頭神的身份。

鹓扶。

她殺死了鹓扶,奪走了它的神卷,坐上了它的神座。

早該想到的……白藏恍然。

三千五百年前的最後一戰裏,姮娥與羿就是一起被鹓扶殺死的,雖然不知為何,傳言出現了偏差,姮娥逃出了生天……既然她逃走了,那若有朝一日歸來,當然要找鹓扶複仇。

于是鹓扶死了。

白藏知道,這場獵殺絕非是簡單的愛恨情仇,意氣用事,這後面肯定藏着更多深層次的謀劃,但她暫時也無暇去想了,她要直面眼前的敵人。

白藏盯着帷幔後的影,身軀緊繃,充滿了警覺:“你做這麽多,就是為了吸引我來這裏?”

“嗯。”葉婵宮應了一聲。

白藏問:“你有把握殺我?”

葉婵宮道:“并沒有。”

白藏眯起了眼,她忍不住瞥了眼鹓扶的無頭之骨。

當初十二神國漸次确立,除了後來居上的舉父,鹓扶便是當之無愧的神主最強者,擁有着神主中頂尖的權柄“無限”。

但就是擁有無限的鹓扶,在七百年前,就化作了一具蒼白的屍骨。

白藏冷冷道:“殺死鹓扶,除了你和朱雀,還有誰?”

葉婵宮微笑不答。

但即使她不答,答案也寫在了這具無頭神骨上了。

白藏看着下方屍骸上纏繞的骨頭,精神一震:“雷牢?!它果然背叛了!”

葉婵宮說道:“鹓扶确實很強,殺它之前,我準備了許久,但真正殺死它,卻也只是一劍而已。”

百年磨一劍。

葉婵宮依舊記得當時的情景。

‘死牢’與‘世界’拘押住鹓扶,她以月為劍,幹淨利落地将鹓扶斬首。

鹓扶縱使擁有‘無限’,也無力回天。

“不可能!”白藏咆哮道:“神國之主一年輪替,怎麽可能會有兩位國主在同一年出現!”

葉婵宮靜靜地看着她,道:“先前你來時與雪瓷說過,世界本源的規則是簡單的,因為制定者的頭腦簡單。這般簡單的緣由,你竟不明白嗎?”

白藏瞪大了眼,依舊想不通。

“無神月因何而來,你知道吧?”葉婵宮問。

白藏一言不發。

葉婵宮像是解釋給司命聽的,不疾不徐道:“世間的神是與星辰相關的,無論是太初六神還是如今的神國之主,皆是如此。所以十二位神國之主,都有它們相互對應的星辰。”

司命聽着,點了點頭。神祇與星辰息息相關,若是星辰熄滅,神主也會随之弱小甚至消亡,冥君就是最好的例子。

葉婵宮繼續道:“當年,當初六神來到這顆星,就是為了掠奪星辰上的靈氣,給它們的母星帶去生機,之後的暗主也是如此。與它們不同的是,暗主雖然擁有難以想象的強大力量,卻無法真正進入這顆星辰。它觊觎靈氣,但無法汲取,于是,它創造了十二神國,創造了仙廷,将十二位神主當做監工,将所有的修道者當做礦工,利用他們的身軀當做包裹,将礦,也就是靈氣親自送到暗主的口中。”

白藏始終沉默不言。

她知道,葉婵宮所說的是真相。

五百年前,便是這一真相被聖人舉父揭露,舉父親自将仙廷公布于衆,天下的修道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恐懼激發了怒和勇,他們不再信任天道,紛紛拔劍向天。

這是所有神主都知道的秘密。

葉婵宮頓了頓,接着說:“創造十二神國當然需要十二顆星辰。可原本的天空上,這些星辰并是不存在的。是暗主捏造了它們……這一過程并不難,暗主只需要将宇宙中的碎石彙集,就能捏造一顆簡單的星星。”

“這些星星不大,比起月亮都要小。”

“這個世界,是以太陽為中心的,母星一直在繞着太陽旋轉,而月亮則在繞着母星旋轉。暗主所創造的十二顆星星,就被均勻地放在了母星繞太陽旋轉的軌道之外,從上往下看,就像是日晷上均勻分布的十二個刻度,母星走過‘十二時辰’,需要耗費一年的時間。”

“暗主這樣做,是因為這些星星是人造的,并不堅固,無法長時間燃燒,一顆星星最多持續燃燒一年。于是,暗主造了十二顆,每年燃燒一顆,分攤它們的壓力。”

“十二顆星星創造好,均勻分布在軌道之外。暗主則依附在母星上,它經過一顆星星時,将星星點燃。它賦予星星的能量恰好可以燃燒一年。當母星劃過完整的軌道,回到這顆星星時,星星便正好熄滅。”

“接着,暗主則需要點燃下一顆星星,讓下一顆星星在下一年燃燒。”

“就像是日晷上的十二個刻度,從這個刻度走到下一個刻度,需要一個時辰。而這一個時辰,放到十二顆星組成的日晷上,則是一個月。”

“一個月……這是舊的星星已經熄滅,新的星星還未點燃的一個月。”

“這就是無神之月的由來。”

葉婵宮的仙音在鹓扶神國中回蕩着。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在說着世界上最大的秘密之一。

司命聽得暈乎乎的,但師尊在上,無論如何,她也要假裝聽懂了。司命目光清澈,颔首道:“師尊講得真好,振聾發聩……”

白藏依舊盯着她,“所以你想說明什麽?”

“嗯?”葉婵宮有些詫異,“還不明白麽?”

白藏隐着獠牙與利爪,暫未發作。

葉婵宮說道:“點燃星星不算是多困難的事,如果将星星擺在你面前,你自己就能點燃它。困難的是離開這片天空。”

點燃星星……若寧長久在場,他就會發現,當初天窟峰上第一次試煉,便是燃星。點燃一顆星星,光就會落下,光中同時會出現一個武士,武士無法離開光線,只要擊敗了這個武士,就能獲得星星中一縷劍意的饋贈……原來很早的時候,命運就已經将這個終極秘密暗示給他了。

至于離開這片天空……

冥君的詩句像是史書,他明确地記載了,當年的暗主遮蔽天空之後,六神中最強的燭龍也未能逃離出去。

白藏聽明白了,她說道:“你偷偷點亮了星星,在同一年裏開啓了三個神國!”

葉婵宮道:“你終于想通了。”

“怎麽可能?!”白藏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同時點燃神國,為何暗主沒有發現?”

葉婵宮道:“因為暗主确實是簡單而愚蠢的,當初它并不知道我還活着。我在雷牢的星上預先留好了力量,等路過朱雀星時,我将兩顆星同時點亮了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裏,我殺死了鹓扶。星辰熄滅,雷牢與朱雀的神國悄無聲息地消失,我也回到了月上。天道想要降下懲罰也是無處可落的。”

說到這裏,葉婵宮輕嘆了一聲,“若是暗主醒的再晚些,我或許可以依靠這個手段,将雷牢,舉父,朱雀以外的神主全部殺死,可惜暗主感知到了變故,及時醒來修改了規則……”

葉婵宮沒有細說此事。

白藏卻提出了新的質疑:“姮娥,暗主遮蔽天空之際,你本就在人間,你是怎麽逃出去的?”

這是她最大的疑惑。

葉婵宮卻笑了起來:“我也想不明白,為何舉世著名的姮娥奔月傳說,你偏偏不相信呢?”

“什麽?”白藏再驚。

姮娥奔月在人間有許多不同的說法,但故事的核心,都是姮娥偷吃了不死藥,飛到了月亮上。

“不死藥……”

不死藥又是什麽?

白藏心中有了驚人的答案,她意識到不妙。

早在葉婵宮現身之前,鹓扶神國就關閉了,哪怕是她的真身都無法離開。

但白藏并不驚慌,先前與葉婵宮說這麽多,她就是在建立與天道的聯系。

神國之主是天道委命的,當然也與天道不可分離。

此刻她猜到了不死藥,徹底放棄了與葉婵宮硬碰硬的想法。

她要利用外面的天道規則配合自己,斬開這座神國逃出去!

“不好……”司命也意識到了,不由驚呼。

白藏已經舉起了手。

天道給予了回應。

但很快,白藏愣住了。

天道的回應沒有落到這裏!有其他東西把天道吸引走了!

冥君……

白藏想到了答案。

唯有太初六神才有這樣的可能。

……

幽冥神殿。

九幽跪坐在地,正在認真地寫着詩。

魚王罵道:“你那狗屁不通的破詩就別琢磨了!寫一百年也一樣,還是還好養傷吧!”

九幽撇了撇嘴,道:“你個惡貓懂什麽?就是受傷才要寫詩啊,古人雲,文章憎冥達,此刻我正落魄,最适合寫詩。”

“……”魚王懶得和她廢話了。

時間不知不覺又過去五天了。

幸好,先前那個石碑上的三天倒計時是假的,是骨蛇為了讓九幽欺騙寧小齡設下的謊言。

骨蛇消失在墟海後,石碑上的數字恢複了九十日。九幽指着石碑,詩興大發,念了一句“冥日何其多!”

魚王時不時看着墟海,焦躁地等待着。

忽然間,地動山搖。

隔絕了墟海的大門搖晃了起來。

也是此刻,幽冥古殿之外,石碑上的數字開始不停減少。

發生了什麽……

魚王跳了起來,毛發炸起。

這一動靜古靈宗也察覺到了。

九幽殿破碎之間,陸嫁嫁及時禦劍而出,開啓大陣,防止神殿突如其來的爆炸影響到其他弟子。

怎麽回事……

陸嫁嫁擔憂寧小齡的安危,但此刻,九幽殿的動靜非同小可,哪怕是她也無法靠近。

天空中,神罰之雷降了下來,粗壯如殿。

幽冥古國中,黑暗之海則像是得到了命令,氣球般朝着上空升去,如深海中浮游的鯨魚。

天道的神罰落入黑暗之海中,雷電四溢,海水喧沸。

這一過程足足持續了一整日。

一日之後,舊時冥君識海凝成的黑暗之海被劈了個一幹二淨。

雷聲消失之後,墟海的大門卻打開了。

走出來的卻不是九尾狐的寧小齡,而是一襲白裙的寧小齡。

寧小齡坐在幽冥王座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出了當初師兄刻給她的座右銘:

“上窮九蒼,下至九泉,凡冥之臣,唯我獨尊!”

話語聲像是寒冬湖水上的羽毛。

新王已經登上王座。

九幽與魚王尚癡裏原地,幽冥古國中幸存的臣子皆俯下身去,齊齊叩拜。

……

白藏沒有得到天道的回應。

白藏年将要過去。

她無法再等,她此刻是真身,至高無上的真身,哪有原地等死的道理?

白藏哪怕拼着神力消耗大半,也要打破這座神國逃出去。

只要逃出去,等到白藏年一過,她就會自然地回到自己的國內。

白藏化作了熔銀,消失在了原地。

葉婵宮沒有去攔。

她看着右手邊的滄海橫流秘境,支肘而思。

“雪瓷,過來吧。”片刻後,葉婵宮柔聲道。

這聲音給了司命無邊的心安,她緩緩走到了帷幔前,行了跪禮。

葉婵宮問道:“雪瓷,你還有什麽疑惑麽?”

司命立刻道:“長久……他沒事吧?”

葉婵宮眉眼低垂。

司命這才想到,根據白藏透露的身份,師尊與寧長久,前世是夫妻……

“師尊,我……”司命氣勢一下子弱了。

葉婵宮擺了擺手,表示并不在意,她說道:“你知道姮娥奔月的神話裏,不死藥是什麽麽?”

司命疑惑道:“還請師尊解答。”

葉婵宮道:“火種。”

“什麽?”

這一天,司命得知了太多驚人的秘密。

葉婵宮笑了笑,道:“當初星神被斬成惡與詩之前,留下了全部精華凝成的火種,那是希望的火種,火種本來是給他的……他将火種強給了我,然後燃盡生命射了一箭,那一箭沒有射向鹓扶,而是射向了天空……他用最後一箭掩護着我離開了。”

葉婵宮的話語很輕。

她緩緩起身,哀傷的話語漸漸堅定,“我沒有辜負他當初的選擇,我現在回來了,我是火種,是月宮的火種,也是人間的火種……”

司命癡癡地為她說出了後面的話,三師兄也與劍聖說過類似的話:

“師尊是人類文明最後的火種。”

……

司命沒有再問下去,很多問題她自然而然地想通了。

師尊吞了火種,當然也就得到了星神的權柄‘生命’。

白藏說,除非有與無限相當的權柄,否則寧長久必死無疑。

生命就是與無限相當的權柄!有生命權柄的保護,寧長久當然不可能被殺死了。

師尊不僅手握着夢境、命運,更握着第七神的“生命”……她足足握有三份權柄!

正是想通了這一點,白藏才不戰而逃。

司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不可觀。

不可觀中,充斥着許多上古年代就該滅亡的生命、植被、古神。

但它們在觀中葳蕤而蓬勃地生長着。

當初司命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以為是障眼法,後來她習慣了不可觀的環境之後,也沒有過分深究,此刻她終于想明白,原來這就是火種的權柄,這就是生命的力量啊!

一切的答案早已擺在她的面前,直到今日,她才終于将它們抓緊。

司命心悅誠服,不由自主地又拜了下去。

“師尊,那白藏,她好像要逃出去了……”

司命感受到了神殿的震動。

葉婵宮微微一笑,無妨的。

……

白藏的真身已撕開了神國的屏障,抵達了虛境。

差一點,再差一點就要出去了。

但與此同時,斷界城的大地上,寧長久白衣飄飄的身影重新浮現。

他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傷,靈臺清明,境界更比來斷界城時高了一大截。

他仰起頭,望向了天空,太陰之目霍然展開,仿佛天地真成了他的巨眼。

他将那截玉枝握在手中,搭在弓上。

長風絞動。

神弓被他拉到了極限。

寧長久仰望長空,平靜道:“師尊,絕世的神箭已經鍛成,請您快快長大……”

月枝為箭,脫手而出。

白藏在離開鹓扶國的瞬間,月枝的箭在她面前無限放大,柔和的月光将她的臉頰照得蒼白如死。

“不要!!!”

她發出絕望的咆哮,卻無法抵禦這柄月枝,被硬生生頂回了神國中。

她的聲音吞沒在了光裏。

一直到白藏年結束,她也未能出來。

“這是我的劍。”

葉婵宮握住了那截月枝,平靜輕語。

垂在她身前的帷幕撕開。

她已‘長大’,玄青色籠罩月紗的道袍恰好合身。

她駐足,望向了東方。

日出東方。

……

第四卷《長鯨萬裏觸瓊樓》 完

……

(感謝書友王璇子打賞的大俠!麽麽噠)

第 386 章 :圖窮匕見

邵小黎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殘破的日晷。

她看着日晷愣了愣,意識到自己是在星靈殿中。

這是她第二次來星靈殿。

邵小黎動了動胳膊,她感覺到了撕裂般的痛意,這種痛意讓她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自我的存在,她借助這種感受,一點點抓牢了自己的精神,很快恢複了清醒。

少女調息了一會兒,扶着破碎的日晷,半跪在地,看着自己裙間幹涸的血污和落在地上的碎發,回憶起了那場戰鬥。

“司命姐姐……”

邵小黎不确定自己的記憶是不是錯覺,她掙紮着起身,半走半爬地通過了星靈殿狹長的道路,兩側水池中的無焰之燭映着她乳白色的肌膚。

她将手按在牆壁的神符上,掌紋嵌入,神符感知,門打開了。

邵小黎幾乎是跌出去的。

她強忍着疼痛爬了起來,仰起頭,看向了天空,接着,她動作僵住了,瞳孔縮得很小。

像是秘典中的末日得到了應驗,群魔飛上天空,以喧嚣的慶典掀起滅絕塵世的災難。

邵小黎盯着天空,想起了古籍詩句中記載的‘雲’。

斷界城的天空沒有雲,她對于雲的所有了解都是老大複述的。

而今日,她見到了真正的雲。

天空中央,一個巨大的旋渦形成了。

旋渦呈現着昏沉的色調,像是生鏽了,那些鏽跡就是暗紅色的雲。

它們緊密地聚集着,好似一道道水流,自四面八方向着旋渦中心的湧去,中心則有一個深淵,深淵漆黑一片,像是天空被捅穿的窟窿。

眼前的畫面讓她有了強大的壓迫感,這種感覺令呼吸都有些困難。

她背脊發涼,感覺天随時要塌了,自己也随時要被這個旋渦吸納進去。

邵小黎的心髒不停擂鼓,她想到了什麽,回神之後站起身子,向着王宮的方向跑去,王宮前是有年歷的,她想知道,時間已經過去多久了。

當邵小黎看到年歷的時候,心中更加絕望。

距離白藏到來之日,竟已過去了二十多天……

也就是說,她昏迷了至少半個月了……

邵小黎這才猛然意識到,那場神戰,似乎已接近尾聲了。

結局是怎麽樣的呢……

邵小黎越來越不安,她捧着心口,目光四下搜尋,見不到武器,她也沒有去找,立刻返身離開了王宮,折了城頭上的旗幟,向着外面跑了出去。

前方再無高山峻嶺,一馬平川。

……

人間的半個月,對于時間流速恐怖的虛境,不過一個時辰都不到的時間。

這也是白藏打穿虛境,來到無頭神神國所耗費的時間。

虛境的時間流速是絕對的。

司命被白藏帶到了虛境裏,一身磅礴的修為被塵封在體內,掙脫不開牢籠,唯有那滿頭彩虹色的發,因為被羲和的創造物覆蓋了,所以品階與如今的神國相當,竟沒有被‘塵封’影響,依舊煥發着光彩。

白藏的神話形态靜止在虛境裏,像是液體中浸泡的神靈标本。

她仰起頭,雪絲垂落,覆在纖瘦的背脊上,那對圓圓的耳朵向後張着,幾乎貼在了頭發上,她的所有動作都凸顯着貓類動物的優雅與矯健,身軀上的銀環不停變化着,渾圓修長的尾巴像是水中搖晃的海草。

她分出一念囚困司命,伸出一手按着虛境的上層。

虛境上層的封印是葉婵宮親自構築的,當初罪君打破它,消耗了極大的時間,但這無法成為白藏的阻礙。

她塵封的權柄,淩駕于世間所有封印之上,若非先前被葉婵宮背刺了一劍,她能提前更早擊破它。

司命被困在其中,她死死地盯着白藏,想要打斷她的動作,但莫說是拔劍,哪怕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神國之主的真身,還是神話形态的真身……

除了天道之外,世間再無任何力量能對抗她。

白藏撕開了虛境。

她拎着司命,冷漠地沖入了無頭神的神國裏。

這座沉寂了七百年的神國,終于迎來了新的客人。

白藏走入了無限遼闊的神國裏。

神話形态在她身體上淡化了一些。

當初罪君曾打破虛境看過一眼,那一眼,他看到了無頭神的屍骸。但罪君所用的,是罪字上方的通天之‘目’,白藏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她要見到神骨,只能去往舊時神殿的中心。

“對這裏熟悉麽?”白藏随口問了一句。

司命看着這個腐朽的國度,目光晃動。

這是她的故鄉,但她已幾乎認不住這裏了。

周圍沒有陸地,飄浮着數不盡的碎屑,如充斥着魚類屍體的荒蕪死海。

她們踩在孤島般的碎屑上,向着前方走去。

白藏知道她的年份沒剩幾天了,此地是不宜久留的。

但即使如此,在一口巨大的紅井前,她還是停下了腳步。

司命看着那口井,神色哀傷。

這是胎靈母井,是曾經孕育她的地方,也是這座神國所有神明的搖籃,她還記得她第一次爬出來看到的天空……如今這口母井雖沒有瓦解,卻也不再孕育生命了,它寂寞地漂浮在這裏,鳏寡孤獨,而自己是它最後的孩子。

白衣蒼狗,人與物俱非。

白藏看了一眼司命,解開了對于她聲音的塵封。

司命發覺自己可以說話了,卻也不知該說什麽。

白藏淡淡道:“你的胚子在神明之中亦是絕頂的,只可惜已非完璧,等我收複此國,你也沒有歸鄉的資格了。”

司命看着她的真容,雙眸刺痛,她平靜道:“這裏不是我的國了。”

白藏沉默片刻,模樣清稚,話語卻說不出的威嚴與深沉,“你和他一樣愚蠢。”

司命抿着唇,時時刻刻擔憂着寧長久的安危。

雖說禍害遺千年,雖說他對自己安慰了句‘別怕’,但寧長久的話向來不可信……太多的生離死別并未麻木她,反而讓她更加畏懼分別。

此刻,她的長發是深邃的黑色。

白藏沒有多看胎靈母井一眼,她望向了上方。

這個世界中充斥着層層疊疊的屏障。

中央最大的屏障外,世界被撕成了無法拼接的碎片,屏障之內,一切看上去大抵完好。

這座神國只保留了中間的部分。

她心中的猜想進一步證明了——無頭神雖然已經死去,但是它的力量沒有被真正奪走,大部分還留在這裏,鎮壓着神國,防止這座殘破之國徹底潰散。

只是如果她奪去了無頭神所有的力量,那這座神國将會徹底難支。

這是違背天道的……

白藏看了一眼司命,心中泛起了一絲憤怒。

若她尚是無瑕之體,那自己可以扶植她為傀儡,鎮壓這座神國幾年,到時候,神國崩潰就崩潰,反正不是在她就任的年份崩潰就行……

天道是嚴苛而愚蠢的,它無法判斷出真相,到時候所有的反噬,都會由那一年的倒黴神主承擔。

可惜如今這口黑鍋,甩不出去了。

白藏本想直接殺死司命。

她來到了下一道屏障前,盯着屏障,沉默片刻後,抓起了司命的手,按在了屏障上。

司命暢通無阻地進入了。

這座神國依舊認可她。

白藏跟在她的身後,不費力氣地突破了屏障。

她将司命當做了快速進入神國中央的鑰匙。

司命被仇敵利用,無法反抗,心中悲憤至極。

她越過了一道又一道的屏障,神魂顫栗着,而來到某一道時,這種戰栗化作了恐懼。

“那是什麽?!”

她脫空而出道。

白藏知道她在看什麽。

“沒想到這裏還保留着仙廷遺址。”白藏收回了視線。

“仙廷……”

司命輕輕開口,聲音浸透了寒霜。

她無法相信,眼前所見的竟然是仙廷。

仙廷的畫面在她面前一閃而過,她被白藏帶到了下一個屏障前。

但那畫面她永生難忘——那是一個以烏雲為地面的世界,烏雲上卻不是什麽仙境,而是一片‘稭稈’,白骨的稭稈。黑壓壓的雲面上盡是白森森的屍骨,那些屍骨似是倒栽在雲裏的,也像是倒吊在天上的,骨頭血肉削盡,支離破碎,讓人聯想到收割了一遍的稻草。

“飛升者在我們這裏有另一個稱呼。”白藏開口了。

司命看着她,等待着她繼續說。

白藏悠悠道:“紙人。人間至強的飛升者,在我們眼裏,只是紙人,五千年以來,除了最初的那批古仙讓人頭疼,後面的,皆是紙人罷了。”

紙人……

司命想着這個稱呼。

她作為神官的時候,隐約察覺到飛升是一場騙局,但她沒想到,這騙局這麽幹脆。

白藏今日心情很好,難得地說了很多話,“別以為你是神官,就自以為了解一切,了解法則了,在神主的眼裏,你們與一無所知的凡民并無區別。”

司命深吸了口氣,她有種死期将近的感覺。

她想死得瞑目。

她問道:“我不知道什麽?”

白藏道:“你不知道真正的規則。”

“真正的規則?”

“嗯,那些規則本身是簡單的,你們卻不知道。”

“什麽意思?”司命隐約察覺到了什麽。

白藏冰冷道:“我想說的,不是大道至簡,返璞歸真的道理。規則簡單,只是因為制定規則的人頭腦簡單,僅此而已。”

她的話語中帶着一絲不屑。

此刻的她很驕傲,目空一切。

制定規則的人……司命思及這個,眸底的寒意像是呼嘯而出的冰河。

天道?亦或者說是……暗主的化身。

“不信麽?”白藏看着司命的眼睛,道:“我給你舉個例子吧。”

“什麽?”

“你知道無神之月因何而存在麽?”

“為什麽?”

白藏之所以提到無神之月,是因為無神之月也是她的底氣之一。

她沒有立刻回答司命的問題,而是看向了上方。

上方,一座古樓寂靜漂浮着。

古樓無比恢弘,哪怕是一塊磚,都有一個壯年人的長度。

那座古樓的兩側,是一方一圓的兩座側殿,側殿大地保存完整,但上面布滿了裂紋,只剩下沉沉的死氣。

司命死死地盯着那座大體呈現圓形的殿。

那是她的殿……

故土近在咫尺,她卻無法回去了,這一刻,她忽然希望那裏可以作為自己的墓,可哪怕是墓,一個人依舊是孤單的……

“終于到了。”

白藏看着神殿,喟然長嘆,她漸漸消退的神話形态再度完整。

她沒有任何松懈,警惕着一切有可能的潛在危險,向着神殿掠去。

這個埋葬了七百年的秘密終于要由她親手揭開了。

她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司命。

司命還在竭力做着掙紮,她長發漆黑一片,冰眸布滿血絲,黑劍在她身側顫抖,一點點向自己推了過來。

白藏伸出了手指,輕輕一點。

司命凄厲的慘叫聲響起。

她紅唇更加豔麗,越來越多的鮮血自她神袍中溢出,黑劍哀鳴,再無反應。

司命渾身顫栗,她死死盯着白藏,像是要牢記她的面容,永生永世不忘。

白藏沒有理睬她的目光。

她回過頭,向着神殿飄去。

“我帶你去見你過去的神主,神官不得背叛神國,所以我會在那裏殺死你。”

……

以無頭神國的時間尺度作為參照,幽冥古國中發生的變故,已是十天前的事了。

魚王坐在王座前,疲憊地舔着爪子。

九幽跪坐在殿前,她的心口布滿裂紋,持續地滲着血,纖細的身子清瘦,背脊嶙峋可見白骨。

她癡癡地看着地面,一言不發,指尖沾着血,在地上塗塗畫畫着什麽。

她像是在寫詩……

那場變故猶在眼前,九幽至今都不确定,她的選擇到底對不對。

十天前……

九幽在寧小齡的背上寫了一個‘逃’字,然後帶着郁壘與神荼向着幽冥王座走去,她不敢擡頭去看那具纏繞在神柱上的羽蛇之骨。

“等等!”

寧小齡忽然喊住了她。

九幽一怔,停下了腳步。

也是此刻,神柱上的羽蛇屍骨動了。

羽蛇失去了心,早已不是當初吟游的詩人,它變得暴躁易怒,不耐隐忍,俯沖而下,張開白骨巨口,咬向了九幽。

九幽愣住了。

她雖知道,這是計劃中的一劃,但忍不住生出了恐懼。

她後退了一步,對着寧小齡大吼道:“快逃!”

寧小齡不知如何選擇,她下意識看向了魚王,魚王睜開了眼,寧小齡一下子明白了‘看眼神行事’的意思。

魚王不再是那死魚般的眼神。

它的眼睛好似獅子。

它先行一步,越向了九幽,一爪子将她撲開。

骨蛇咬了個空。

“你做什麽?!”九幽倒在地上,大吃一驚。

她喊話聲才一響起,肩側,一只白貓一閃而過,炮彈般撞向了骨蛇,等到九幽回過神時,她手中的兩把劍已經消失了,寧小齡長長的尾巴卷起了劍,同樣撲向了骨蛇。

“你們住手!”九幽嘶喊道:“它不是想吃我……你們殺了它,冥君的神國将失去神,你們也會死的啊!”

寧小齡也不知道這一切的緣由,但她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也相信魚王的判斷。

這頭羽蛇早已失去了真正的力量,若非如此,它也不會沉寂這麽久,伺機偷襲。

九幽無法制止這一切的發生,她不知所措時,骨蛇渾厚的聲音在耳畔響了起來。

“過來!”

它吐出了一個簡單的字節。

九幽是它的心髒,她只要回歸本體,就能讓羽蛇的力量健全許多,這樣就可以将這兩個叛逆者殺死了。

這也是他們早已約定好的事。

她立下過誓言。

九幽爬了起來,遵從本能地向羽蛇走去。

意料之外的變故又發生了,九幽的裙子太大太重,她竟不小心踩到裙緣,将自己絆倒在地。

她分不清自己是無意的還是故意的,但骨蛇沉重的怒吼聲已經響起。

魚王不是孤身一人撲向的骨蛇,而是帶着它的‘千軍萬馬’。

那是無數幽冥的魚類,每一條皆是它的故友。

它們活在自己的記憶裏,不死不滅。

魚王咆哮着,宛若雄獅,寧小齡的狐體也變大了許多——那不是九幽所認識的寧小齡,那只狐貍給人的感覺,更像是一只魅惑衆生的妖姬。

寧小齡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量。

這種力量好像是某個人偷偷塞進自己身體的,但她想不起是誰了……

這也不是她現在必須想明白的問題。

九尾神狐将骨蛇撲倒在了神柱上,利爪将其屍骸摁死在地。

九幽倉促間從地上爬了起來。

“你個蠢貨,到底在等什麽!”

骨蛇的咆哮聲在九幽的耳畔震響着。

“你要眼睜睜看着別人奪去你的神格和神座嗎?不要犯蠢,別人對你的一丁點好,根本不值得你用生命去感動,你和他們只是利益的交換罷了!”

震耳的聲音讓九幽發着顫。

“別猶豫了!快過來!”

九幽晃晃悠悠地站起。

骨蛇話語柔和了些,“來吧,殺死這兩個背叛者……”

九幽卻沒有動,她像是想明白了什麽,仰起頭,大聲道:“還不是你讓我這麽蠢的!”

“你在說什麽?!”骨蛇一邊抵禦着魚王和九尾神狐的攻擊,一邊暴躁地怒吼着,整個王殿都為之震動。

九幽卻生出了莫名的勇氣:“你為了存活,将冥種化作我,把我剝離出來,卻連字都沒有傳承給我多少!這滿殿古書,我根本看不懂幾本……你讓我孤寂一千年,癡傻一千年,就是為了閹割我的頭腦,讓我在關鍵時刻只知道依附你,對吧?!”

“這些話是誰對你說的?”骨蛇喊道。

九幽喘了口氣,平靜了許多,她沒有回答,而是繼續道:“古國有句老話,冥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就是不知的冥,你就是欺騙我的君!”

羽蛇如今很是虛弱,得不到權柄的情況下,很難對抗這頭貓和狐貍的攻勢。

魚王的魚群悍不畏死地撞上了蛇骨,蛇骨震動,向着後方摔去,寧小齡卷着古劍撲了上去,帶着身軀的重量,豎直劈落。

骨蛇狂吼道:“那是因為你本就愚蠢,你不要将這種愚蠢繼續了!”

“胡說八道!”九幽挺直了搖杆,“我明明機靈得很!”

“……”骨蛇無法勸說,只好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要殺死你自己嗎?”

九幽低下了頭,似在掙紮。

她緩緩擡頭,目光堅定。

“誰可長生久視,凡塵無不滅之人。”九幽說:“這是你寫的詩,那只白貓念給我聽的。”

“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九幽想了會措辭,道:“我想說,肉身總會腐朽,哪怕是神,況且……冥王星早已在世間除名了。真正能留存下去的是精神,譬如剛才那句詩。而我,就是你的精神,我不需要依附你而存在,比起你,我更喜歡寧小齡。”

“你根本不懂詩!”骨蛇怒吼着,它被寧小齡和魚王逼得不停退後,不得不離開神柱,游曳向黑暗深處。

最要命的是,這只狐貍不知道哪裏學的劍法,竟能将自己的行動軌跡精确把握,一一破除。

這是寧小齡最熟悉的劍法,是木靈瞳與谕劍天宗宗主共同撰寫出的羁災之劍。

“不懂詩麽……”九幽緩緩起身。

她開始在大殿上行走。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她一共走了七步。

若她此刻能夠成詩,那幽冥古國中,将會有九幽殿下七步成詩的佳話。

九幽停下腳步,目光堅定,檀口輕張。

片刻後,她卻搖了搖頭,道:“我确實寫不出,但從今日起,我會努力練習的!”

“……”

莫說是羽蛇,即使是寧小齡和魚王聽到了,都覺得胸口發悶。

這傻姑娘也太能氣人了……

羽蛇也明白了,砍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它要是在和九幽說話,自己沒被這頭狐貍和貓殺死,也能被她氣死!

羽蛇此刻固然弱小,但它過去也是叱咤天地的神,它也為自己留下了退路。

九幽走完七步之後,跪坐在地,七竅流血。

她曾立血誓效忠,此刻違背了承諾,自然受到了誓言的反噬。

但這誓言殺不死她。

因為殺她等于殺了羽蛇自己,所以羽蛇在種下毒誓時,不敢過于決絕,沒有使用真正的血誓。

九幽承受着痛苦時,幽冥神殿之後,開門聲忽然響起。

她一個警覺,立刻擡頭。

“別過去!”

她對着寧小齡放聲嘶喊。

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九幽知道,那扇大門之後,連接的不是什麽黃泉地獄,而是墟海!

漂浮着吞靈者的墟海!

古靈宗的前任宗主‘禍’,曾經得到過一頭吞靈者,豢養古靈宗中,這是令許多修士都為之稱奇的事。

那頭吞靈者,便是從冥府中逃出來的。

冥府真正連接的,根本不是地獄,而是墟海。

墟海是一片真正的虛空,除了早已死去的神骸和以神性為食的盲鱗魚,幾乎沒有任何生物可以在那片虛空中生存。

冥君當機立斷,決定放棄一切,徹底在墟海中茍延殘喘。

魚王察覺到不妙,想要叫回寧小齡。

寧小齡卻被如牢的白骨困住了。

魚王帶着群魚,撞破萬千骨骼,想要将她奪回。

大門在它眼前轟然合攏。

猝不及防的瞬間,冥君和寧小齡消失在了墟海裏。

九幽的裙子鋪開在地,她瞪大了滿是血絲的眼,怔怔看着。

……

……

“冥殿的大門合上了。”

“墟海沒有撕碎寧小齡,寧小齡驚奇地發現,自己擁有了盲鱗魚的力量,可這能力是哪裏來的呢?人不會因為吃了鳥而會飛行,也不會因為吃了魚而會潛水,所以這是沒有道理的事情。”

“寧小齡自己都不知道,觀中的歲月裏,她被種下了萬妖訣。”

“那是金翅大鵬追尋了許久的真正的萬妖訣。”

“她在觀中吃了許多珍稀上古生靈,它們的能力被萬妖訣融彙到了軀體裏,成為了她的刀劍。”

“……”

“黑暗之海籠罩的冥國,将在十五日後,迎來它嶄新的君主。”

仙音輕輕回蕩着。

這是很久之前寫下的字條,因為怕自己記住,所以她故意忘了。

她将紙條夾回了書裏,将書放在了神座的右手邊。

書上清晰地寫着六個大字:

山海滄流秘經。

第 385 章 :神話之軀開天國

大地化作了平面,如一張鋪開的古卷,向着歷史的盡頭延展過去。

這張古卷的畫風不像是古代的水墨畫,它無比寫實,遠近層次分明,畫卷上的陰影還會随着畫卷外的光源變化——這是山海滄流秘經的原本面貌。

白藏與葉婵宮的戰鬥嚴重影響了這個世界,借以無頭神神力撐起的古卷世界磨損嚴重,顯然已不堪重負了。

寧長久拉着弓,肌肉緊繃,弓體咯咯作響,幾乎滿月。

無形之弦壓入指骨,指肚勒得變形。弓箭絞成之際,太陰之目黏住了白藏,箭在勾指間射出,承受了巨力的弓猛地回彈,金色的箭呼嘯,再度化成閃電,向着高空抛射而去。

他也受到了境界的壓制,此刻連出三箭已是極限。

他瞥了一眼司命,好奇道:“你怎麽有些生氣?”

司命抱着邵小黎,渡入一道‘時間’,撫平她混亂的意識。

她原本習慣性地想說自己沒生氣,但一頭赤焰般的長發已出賣了她。

司命淡淡道:“她說我是彩虹姐姐。”

寧長久一愣,她看着司命的發,她的長發已恢複了彩色。

寧長久道:“小黎确實說得不對,這不是彩虹。”

司命忍不住問:“那是什麽?”

寧長久微笑道:“這是我的光。”

司命抿着唇,面若冰霜,長發卻化作了歡悅的紅色。

寧長久沒再說話,他始終握着弓,太陰之目盯死了白藏的所在。

前兩箭在白藏的身上留下了較小的傷口,第三箭雖是最強的一箭,但白藏已有防範,塵封的力量阻于箭前,與之相互消磨,化作灰燼。

司命望向天空,目光如電。

她的長發變成了陰鹜的暗紫色。

“你先拖住她,我将小黎安置回星靈殿。”司命語速很快。

寧長久點頭,她盯着白藏,打算再拉一弓,白藏反應更快,嬌小的身影凝成一線,反而像是一道箭,朝着自己射了過來。

寧長久立刻收弦。

他身影一閃,來到了司命身邊。

司命問:“怎麽了?”

寧長久從邵小黎的手中取過了月枝。

他說道:“該由我來持劍了。”

……

寧長久與司命的動作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白藏身影砸落之際,兩人的身影已經分開,司命全速前往斷界城,寧長久則得到了月枝中剩餘的力量。

他看着識海中青絲白裳的女子身影,有些困惑。

這或許是師尊過去的裝束。

但先前白紗掀開,他分明看到師尊穿的是一襲玄青色的道袍,外罩白紗。

他無暇去追究這些細節。

白藏從天而落,殘影入體,手掌翻覆之間,無數的熔銀碎片飛舞成劍,罩向了寧長久。

此處是久違的戰場了。

他要第二次在這裏迎戰一位神主。

寧長久身影向上拔起,白銀之劍向下掠過,尾随追去。

他暫時還不确定師尊完整的目的,但他擁有與罪君戰鬥的經驗,只是如今沒有了無限權柄,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撐到白藏年過去。

寧長久盡可能地向着高處飛行,他的足下,白藏的身影如逆空的雪流,切開空氣,周遭盡是銳氣。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糾纏着飛向天空。

寧長久未能飛太高,身影便被白藏截了下來。月輝與白藏的銀色宛若吸飽了月光的湖水,灑滿了天際,化作了他們的戰場。

“羿,許久不見。”白藏看着他,說道。

寧長久道:“我從沒見過你。”

白藏淡淡道:“你以前是大人物,當然不會見到我。但今日,歷史或許能重演。”

寧長久看着他,問:“什麽歷史?”

白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當初姮娥與你和現在一樣,身陷絕境,被鹓扶攔截,殺死。那時的她棄你而逃了,今日,你或許又是犧牲品。”

“姮娥?”寧長久一愣,看着手中月枝,問:“誰是姮娥?”

“……”白藏難得地生出了一些情緒,她道:“你在與我開玩笑?”

寧長久這才霍然明白,原來自己的師尊,并不是什麽女娲娘娘,而是留下了奔月傳說的姮娥。

師尊與前世的自己……竟是夫妻麽?

寧長久心緒顫抖,他此刻才明白,自己對此是早有預感的,但他出于對師尊的敬意,所以沒有往那方面去想。

既然如此,女娲又是誰?

寧長久的識海中,大師姐靜雅的青裙陡然浮現。

不會吧……

寧長久輕輕搖頭,一時間有些無法接受。這不是生死之戰應該出現的念頭。

寧長久看着月枝,輕語道:“姮娥……”

白藏并未急着動手,她看着寧長久,繼續道:“她沒有告訴你麽?”

寧長久搖了搖頭。

白藏道:“看來她一直在利用你,三千五百年前如是,如今亦是,你已被背叛了一次,何必信她?”

寧長久并未因為這些話語而有什麽懷疑。

“師尊不會背叛我。”寧長久道。

白藏道:“你幾經輪回,而她依舊是姮娥,你們早已貌合神離,名存實亡,她要為她的偏執而死,你卻要愚蠢追随。”

寧長久垂首,他看着手中的月枝,想起了前世的一劍。

寧長久懶得多想,只遵從自己樸素的善惡觀,說道:“她是我的師尊,也是我的妻子,那我更應該保護她。”

“愚不可及。”白藏懶得多嘴。

寧長久持月枝為劍,月光浸透衣裳,衣裳發着光,好似一輪孤單的月亮。

他望向白藏,不解道:“為何還不動手?”

白藏道:“你們并不好殺,所以……”

她話語頓了頓,看向了身後。

一道彩虹橫框天際,停在空中,與寧長久形成了前後夾擊之勢。

正是司命。

她神袍上勾勒着銀紋,長發後懸着一輪纖細的月,黑劍繞着她告訴飛舞,如許久不見主人的鳥雀。

司命伸出手,抓住黑劍劍柄,五指握緊。

黑劍嗡然作響。

白藏聽着劍鳴,繼續她沒有說完的話:“所以我要等你們一起到,一起殺。”

殺字尾音陡然拔高,如利刃出鞘,寒光照人。

白藏的影浮在天際,碎雪流銀繞着她飛舞,仿佛她才是此間真正的月亮。

三月同天。

寧長久與司命對視了一眼。

這場戰鬥還未真正開始,他們就感受到了一抹強烈的不安。

白藏立在他們中間,熔銀似的長袍曼舞着,她雪絲似的長發不停地變長,身體發生着詭異的變化。

寧長久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神話形态!

白藏早已想通了,既然變數到來了,那她必須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氣去抹除變數,而不是進行一場慷慨卻未知的戰鬥。

對于她們這個層次的神祇而言,展露神話形态也是一件危險的事。

這會削減她們的神秘感,神秘感與力量是挂鈎的。同樣,神話形态是混沌的,若她清醒的意識無法壓制混沌,那她很有可能發瘋。

這是不可逆的過程,磅礴的力量從中湧出,将寧長久與司命推到了百丈之外。

她露出了神話中的模樣。

……

白銀雪宮。

邱月小心翼翼地坐在王座前,看着水鏡中傳達來的畫面,睜大了眼,眼眸中盡是興奮與貪婪。

只可惜水鏡無法延伸至斷界城,最精彩的好戲要錯過了。

這讓邱月有些失落。

她看着王座上的少女。

邱月生得嬌俏,但與這至高無上的威嚴少女相比,終究是遜色許多的,這也讓她生出了嫉妒。

此刻白藏投影人間,本體陷入了暫且的沉睡。

但邱月是動不得她的。

老虎只是睡着了,并不是死了,她若以忤逆之心去接近她,立刻會被白銀雪宮的規則直接碾成肉泥。

今日的白銀雪宮格外冷清。

宮中的神官、天君、神使、神将……幾乎所有頂級的力量都走了,去往了人間,雪宮空空寂寂,好似只有她一個人。

邱月無比想要在宮中振臂一呼,成為新的國主,但她是貪婪而膽怯的,她的力量別說不足以對抗雪宮的規則,退一萬步說,哪怕白藏的投影戰敗了,她的真身頂多受點傷,但依舊是此處無上的王……

邱月想到這裏,抱緊了自己娘親天藏的神心,眼眸中充滿了嫉妒。

就在這時,她發現白藏忽然發生了變化。

雪發少女坐在王座上,她的雙頰間,銀灰色的虎紋泛起,雪絲之中,更是生長出了一對毛絨絨的耳朵……像是雪虎的耳朵。

這對耳朵是可愛的,讓人想伸手去捏。

但邱月并不覺得可愛,她看了一眼那對耳朵,接着,像是有兩柄鋼針刺入了她的瞳孔,她捂着眼睛慘叫起來,滿地打滾,鮮血從指間滲出。

不得窺視神明的真容。

……

……

寧小齡與魚王穿越黑暗之海,來到幽冥古國時,古國正下着黑色的雨,雨澆在大地與岩石上,纖弱的黑花在幹枯的田間搖晃着。

毀滅的氣息在黑雨中四溢着,即使是寧小齡也能感受到這個世界即将崩毀了。

她與魚王向着幽冥神殿跑去。

一路上,他們再度見到了那些奇形怪狀的宗門。

短短數百天的時間裏,無數想法古怪的宗門幾乎凋敝殆盡了。

無數的窟窿堆在路邊,像是一朵朵骨頭捏成的花。

幾個大宗門還艱難地維持着,卻已是有心無力了。

破滅宗的城市大炮生灰,請仙宗的巨大儀器下堆滿了屍骨,弑君宗還在操練着,但顯然已沒有了激情,一個個幹瘦如柴,像是真正的殭屍,它們連狐貍與貓的經過都沒有注意。

寧小齡有種不好的預感。

“此去會有波折麽?”寧小齡問。

魚王平靜道:“走向神位的道路,從沒有平坦的。”

寧小齡發現魚王正經了許多,她說道:“我從沒有想成為神。”

“這和你想不想成為神沒有關系。”魚王看着細雨,道:“我過去還只是想做一只普通的貓,但我對現狀也并無不滿。”

寧小齡這才想起,谛聽過去還是五道境界的妖王。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寧小齡說。

魚王直截了當問:“你想不想死。”

寧小齡道:“當然不想。”

魚王點了點頭,它點頭的時候,露出了一點雙下巴,這讓它嚴肅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滑稽。

“不是只有遇到壓迫了,才需要反抗,你要在危險到來之前做好準備,這樣才有機會活下去。”魚王的步調放慢了些,它說道:“你這幾個月過得太順遂了,我怕你忘了。”

寧小齡在原地愣了愣,明白了什麽。

“你不相信九幽?”寧小齡問。

魚王道:“不要相信任何人。”

寧小齡問:“師兄也不行麽?”

魚王沉默片刻,道:“也不要擡杠。”

寧小齡哦了一聲,點頭道:“我會小心的。”

魚王嘆了口氣,長長的貓毛被雨水打濕,沾上了一些古國獨有的黑泥,看上去有些髒兮兮的。

寧小齡看着它稍顯落寞的神情,問道:“你不相信任何人?”

魚王點了點頭。

寧小齡又問:“你被人背叛過?”

魚王沒有回答,但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條老魚,它血肉模糊的身影和凄慘的叫聲還在耳畔回響。

被背叛是多疑的,背叛者更是如此。

它兼顧了兩者。

“不該問的不要多問。”魚王平靜道:“稍後看我眼神行事。”

寧小齡看了看它的死魚眼,哦了一聲。

他們走過了長長的道路,來到了幽冥神殿前。

寧小齡在神殿前看到了觸目驚心的畫面——殿前的石碑上,日子竟只剩下三天了。

不是還有将近百日麽?

是時間錯亂了麽?

寧小齡惴惴不安時,大殿之門洞開,臉色蒼白的少女提着黑裙走出,她看着寧小齡,虛弱地笑了笑:“你們來啦?”

……

寧小齡與魚王來到了幽冥神殿裏,九幽認真地接待了他們。

她不再像是那個傻乎乎的九幽殿下了,此刻內斂端莊了許多。

寧小齡看得出來,她是藏着心事的。

寧小齡坐在石桌上,九尾輕搖,靜靜地看着九幽略顯忙碌的身影,沉默不語。

魚王趴在角落裏,蜷着身子,懶洋洋地,看上去毫無戒備。

九幽收拾好了桌面,為寧小齡端了杯茶,然後小心翼翼地坐下,感激道:“還好你來了,若你再遲來幾個時辰,你恐怕就要和九幽在九幽相見了。”

寧小齡覺得九幽像是講了個笑話,所以禮貌性笑了笑,她說道:“不要怕,權柄已經收集齊了,這座幽冥古國很快就會被拯救的。”

九幽微笑着點頭,道:“我能感覺出來的……謝謝你們。”

寧小齡對于她性情的轉變不太适應,道:“你是有什麽心事麽?”

九幽連忙道:“沒有的,沒有……既然權柄收集好了,那就交給我吧,我去光複古國,到時候我會竭盡全力給你們報答的。”

她是冥君的唯一繼承人,擁有唯一可以容納全部權柄的身體。

寧小齡不留痕跡地瞥了谛聽一眼,谛聽像是真的睡着了,沒有一點回應。

還說什麽看它眼神行事,這胖貓果然靠不住……

寧小齡看着九幽,說道:“嗯,你若有難處,也可以告訴我,總之不要騙我……我可是小狐貍,很狡猾的,你騙不過我的。”

九幽聽到這句話,原本積郁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些笑容。

“嗯,我絕不會殺你的。”她點了點頭。

寧小齡将兩把聚集着權柄之力的劍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上,問:“現在可以把我的身體還給我了麽?”

九幽點頭道:“等我确認無誤,就能将身體還給你。”

寧小齡總覺得她的話很僵硬,她想起了魚王的囑咐,時刻做好着變故發生的準備。

九幽端起了兩把劍,掂量了一番,身子放松了些:“權柄之力足夠了。”

寧小齡道:“你該履行承諾了。”

九幽看着她,忽然問:“我能摸一下你麽?”

寧小齡微怔,道:“嗯……可以。”

九幽伸出了蒼白的手,輕輕地捋過她柔軟的毛發,揉過了腦袋之後去捏那九條尾巴。

“中間的尾巴不許碰。”寧小齡縮起了一條,用小爪子抱住。

九幽掩唇輕笑。

她摸了摸尾巴,心情好了些,伸出一截手指,在寧小齡的背上輕輕劃了劃,然後接過劍,轉身向着王座走去。

寧小齡坐在桌上,眯起了狹長的眼。

方才,九幽分明在自己的背上寫了一個字。

她回憶着對方手指劃過的筆跡……那個字是……

逃!

……

……

斷界城的上空,白藏展露了神話的模樣。

那是一個寫滿了妖異之美的生命。

白藏的臉頰尖尖的。下颌兩側,銀灰色的細紋在雪白的肌理上蔓延着,她的瞳孔也成了兩顆渾圓的白銀小球,眉心之中,紋路糾結成了一個“王”字。

少女的白銀神袍覆蓋在嬌小的身軀上,她的身軀大小不變,看上去卻顯得細長了很多——因為她生長出了尾巴,那尾巴像是銀鞭,長長地垂下,末尾處則是閃電般的形狀,她的身子彎曲着,銀白的光氣包裹了她,她的手臂,腿彎之間,有着一道道銀環。

她此刻的模樣是美的,只是美麗中透露出了殘暴。

而最為矚目的,莫過于她腦袋上兩個毛絨絨的耳朵,那兩個耳朵像是貓耳朵,在風中一動一動的,看着有些可愛,與她整體的氣質格格不入。

在她展露真身的一刻,司命立刻側過了頭。

她雖是神官,但見到國主真身,依舊會覺得刺眼。

寧長久本也想閃避,但很快,一層柔柔的月光覆蓋在了他的瞳孔上。

這月光雖薄,卻将駭人的反噬反射了出去,讓他可以直面白藏。

但反噬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神話形态下,白藏的力量在這段時間內猛地攀升,瞬間沖破了這個世界的瓶頸,向着更高處蔓延。

法則崩碎的聲音尖銳地響起。

上方的混沌被一下子劈開了,虛境露出了它本來的面目,水一般地晃動着。

她莅臨于此了。

司命閉上了眼,展開神識,鎖定白藏,忽然冷冷道:“你犯了一個錯誤。”

“哦?”白藏神識尚存。

司命道:“你打破了天地規則,讓自己力量晉升,但我們亦在天地中,我們的力量也會随之提升的。”

說話間,司命神袍上的銀紋越來越重,手中黑劍劍鳴清然。

寧長久也能感受到自己境界的提升。

但他更希望雪瓷少說點話……

白藏颔首道:“你說得對。”

她從未想過要和他們做什麽勢均力敵的戰鬥。

她所要的勝利,是碾壓性的。

白藏問:“你們一路奔波至此,應是很累了吧。”

司命有些困惑。

白藏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她似在等待什麽,所以不吝話語,開口道:“你們還不明白麽,自你們進入中土起,你們所有經歷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洛書樓,我以你們為刀,剝開了天藏的神心。”

“古靈宗,我借寧小齡的宿命,勾連上了幽冥國,若時間來得及,冥君的權柄也會落入我手。”

“萬妖城,我利用你見到了昆侖,姮娥為了你,浪費了不少力量。”

“孤雲城,你們試探了劍聖的忠誠。”

“斷界城……一切都該在這裏收束了,我唯一疑惑的,只是惡到底告訴了你什麽。”

白藏望向了寧長久。

她稚美的臉頰上,那個‘王’透露着難言的霸氣。

寧長久當然不會回答。

白藏也沒有真的想要他回答。

接下來的一切,都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生了。

白藏眨了眨眼,她第二次睜眼時,眼眸宛若琉璃。

斷界城感知到了什麽,從盡頭開始,無數的裂痕朝着此處蔓延。

僅僅一個剎那,白藏的力量瞬間遠超了天地所能允許的極限。

不僅是此方天地,甚至包括了外面的世界……

司命震惑不解……怎麽可能……

一個恐怖的想法浮上心頭。

“真身?”司命脫口而出道:“你是真身?!”

白藏道:“不愧是神官,還有些見識。”

她并非投影,而是白藏的真身。

如今留在白銀雪宮的,才是她的投影。

可……這怎麽可能?

“神國之主怎麽可能可以離開神國?!你不是朱雀,也不是聖人……你怎麽可能……”司命難抑心頭的疑惑。

白藏道:“你對神國還是不夠了解。”

“神國就像是一張大風中的紙,需要一塊石頭将它壓住,它才能穩定,而神國之主就是那塊石頭。”白藏說道:“朱雀與舉父,都有除了自身以外的石頭,舉父是類似于身外身的獨門神通,朱雀靠的則是羲和的火鳳神魂。”

白藏悠悠開口。

不用她繼續說下去,他們也都明白了過來。

白藏的那塊石頭,就是天藏的神心!她的投影帶着它,僞裝成真身鎮壓着神國。

冥君已死,玄澤成為了姬玄,燭龍神心早已崩潰,被子嗣蠶食,天藏的神心是唯一的,也是最後一塊具有這樣資格的‘石頭’。

這顆石頭被白藏所獲得了。

神國之主親臨于此,勝負再沒有任何懸念。

“塵封。”她手指點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做不出抵抗,一下子墜入了歷史的長河裏。

他連慘叫也發不出。

司命還未反應過來,白藏已來到她的身前。

她是無頭神的神官,或許有用,所以白藏沒有殺她。

“除非他有‘無限’那般的權柄,否則絕無活路。”白藏想讓她徹底死心。

司命咬着牙,厲喝一聲,雙手緊握黑劍,斬了過去。

白藏輕而易舉地化解了她的攻擊。

她囚困住了司命,帶着她向上空飛去。

一擊擊潰羿的轉世,一念制服神國的神官。

白藏并不覺得驕傲,因為這是神明真身所應擁有的實力。

司命艱難回頭,看着被塵封包裹,向下墜去的寧長久。

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先前,寧長久被塵封之際,他嘴唇翕動了一下,給自己吐露了一次詞。

那個詞她能看懂:

“別怕。”

第 384 章 :塵封

南州的劍影撕破夜色,一路上雷音喧然,蟲豸四避,樹林,池塘間皆似有勁風筆直吹過,葉林卷碎,水面生紋。

寧長久與司命持續趕路時,斷界城裏,虛境之下的戰鬥一刻也沒有停下。

邵小黎的意識漸漸清醒,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識海中有一個虛影擁着她,那是師尊的影,是親切的,柔和的……

她握緊了月枝,月枝非但沒有排斥她,反而很快與識海慣連了起來,散發着不弱于先前的光。

洛神星不知不覺間升了起來。

邵小黎本人沒有太大的察覺,但在白藏的眼裏,這個紅裙少女的姿影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淩空而立,卻似踩在一條蜿蜒而去的長河上,照影驚鴻,若輕雲蔽月,流風回雪。

葉婵宮無比虛弱,她主動地放棄了身體的控制權,只将權柄之力揉入月枝裏,供邵小黎使用。

白藏看着那截玉枝,想着‘這是我的棺’的這句話,輕輕搖頭:“是該蓋棺了。”

她說着,伸出了手。

周圍暗了下來,光向着白藏的掌心凝聚,化作了一柄劍,她持着劍,身影閃動,淩空而起,搶占先機,帶着整片天幕的力量,對着邵小黎的頭頂劈了下去。

肅殺的氣息當頭而來,邵小黎能聽到自己幾乎要爆裂的心跳,她還未來得及适應這些力量,只好憑借着過往的招式去擋。

邵小黎揮劍截去,月華在天際盛放,作為屏障,籠罩住了她。

但在白藏圍困而來的劍線之下,這薄暮似的月光顯得蒼白無力,轉眼之間,似有禿鹫撲食,月光被侵蝕了幹淨,淩空一劍毫無花哨地落下,與月枝交擊,炸開的白光裏,邵小黎呈直線下墜。

白藏看着不堪一擊的洛神,輕輕搖了搖頭。

高空的時間流速相對更快,白藏雖有把握,卻也不想以此為戰場,先前葉婵宮如明月高挂,她雖能勝她,卻無法将她真正斬落,如今葉婵宮不支,敵人換成了這個少女,白藏終于有機會選擇在更穩妥的低空作戰了。

邵小黎顯然也是明白這一點的。

她如今體內蘊蓄着過往不敢想象的力量,只是對力量的掌控尚且生疏。

下墜之際,白藏的身影已經落了下來。

對于邵小黎而言,當初寧長久與罪君的一戰,在她眼中只是天空中的雷電與閃光,是持續不斷的氣象變化。但如今,神主的壓迫感直面心頭,她宛若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于荒無人煙的林野裏,遇見了饑腸辘辘的惡虎。

當空落下的劍嘯聲震得她心髒發麻,肌束撕裂。

落下的白光頃刻将她包圍,光芒好似由無數碎雪組成的,每一片雪都是殺她的刀。

刀從四面八方劈來,其中夾雜着一道肉眼無法看清的影。

那是白藏的身影。

若是兩年前的少女,此刻便要徹底崩潰,然後被一劍斬下頭顱了……

但如今的她早已成長,初見神主的畏懼是凡人不可避免的情緒,她将這種情緒壓下,如囫囵吞冰,寒徹身體,卻也帶來了難言的清醒,她瞪大了眼睛,咬牙持劍,也無暇搜尋白藏的所在,只是握着月枝,整個人向前撲了過去。

這是月枝反饋給她的直覺。

茫茫的白光中,月枝截住了白藏高速移動的影,權柄之力相觸,‘命運’還未編織成花,就被白藏斬成了粉碎。

邵小黎揮劍展開一片銀芒,那是夢境的虛影,她身影遁入其中,想要拖延時間。

但白藏的劍線始終存在,就像是架設在天空中的一架琴,包圍圈早已落成,她無論向着哪邊逃命,都是死路一條。

籠罩着邵小黎的美夢非但被斬切破碎,夢境的碎片還被污染成了魇,它們形似蝙蝠,反而朝着邵小黎反撲了過去。

邵小黎竭力回憶着自己學過的全部法術,但凡人的劍法如何敵得過白藏的神術?她所有的一切都被輕易拆解,白藏飓風般壓來時,她的身影被一次次攔截、沖撞,向着幾乎化作平面的下方墜落。

白藏居高臨下看着她,她在白銀雪宮寂寞了千年,但手中的劍從未鈍朽,她是血崖刀海中殺出的古妖,戰鬥本就是刻在骨子裏的東西。

“葉婵宮!你還要龜縮到什麽時候?”

白藏的喝問聲震耳欲聾地傳來。

邵小黎咬着牙,感受着身體裏的痛意……她如今已很強大,只是她面對的,是世間最頂峰的魔神,此非戰之罪,她有無數理由可以開脫,卻無法說服自己。

心神中沒有傳來師尊的回應,那青絲白裳的身影似在心湖上沉睡了,越來越虛無缥缈。

邵小黎感到強烈的不安,她握緊了劍,不敢松手。

模糊的視線裏,白藏渺小的身影在她眼中蓋過了整片天空,邵小黎墜落之際,白銀的長劍貫空而下,砸向了她的身軀。

邵小黎咬住自己的舌尖,暫時斬去了所有的善良與軟弱,只在腦海中存留下憤怒與暴惡,這些情緒催動下,她不顧一切地迎向了白藏的爪與牙。

白藏輕輕搖頭。

若說先前的邵小黎她尚有些期待,那此刻的瘋子就徹底不足為懼了。

人燃燒生命爆發力量,固然可稱之為勇氣,但于她而言,這種燃燒只是無意義的犧牲。

邵小黎紅裙如火,她的意識裏,師尊曾經傳授的心法流淌了過去,宛若金色的河流,她的身體裏,金光湧了出來,化作了修羅金身,這個修羅金身與寧長久的猙獰之體并不相同,金身無面,綢緞般纏繞着她,下身則是長長的河流。

她持着月枝斬向了白藏。

白藏心中雖然不屑,卻也難抑地生出了一絲熱血——已經有不知多少年,沒有生命像這樣挑戰她了。

邵小黎燃火的金身兩側,夢境與命運緊随着,宛若溫柔的風。

劇烈的反撲中,邵小黎竟真在短時間內壓制住了白藏。

她們戰鬥的身影像是虛線,在天空中以各種不可思議的弧度曲折着,碰撞交擊間産生的氣流以絕對的、毀滅性的姿态流竄着,從下方望過去,就像是一堆橫穿天空的烏鴉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邵小黎的容顏宛若冰霜,她眼眸間的癫狂難抑地噴薄着,她的修羅金身在戰鬥中不停地消磨,逐漸殘缺,她所使用的招式也不是過往的任何一種,而是來自遙遠的記憶裏。

白藏看着她的臉。

此刻的邵小黎容顏已堪稱絕世,與三年前那個小丫頭不可同日而語……

洛神本就是世人傳說中美麗的化身,而她更是洛神本身。

白藏還是有些低估了她,對方狂暴的劍法竟幾次突破了自己的防禦,月枝觸碰肌膚,在神袍上留下細紋。

斷界城的天地壓制,将她們的差距拉近了,邵小黎在不顧一切的反擊,亦有可能讓白藏受傷。

白藏本就謹慎,她話語雖然猖狂,但實際沒有任何托大。

她冷靜地拆解着邵小黎的劍術、道法、權柄,崩壞與塵封配合着,好似無往而不利的刀劍,将邵小黎大部分攻擊攔截了,她們交換着傷勢,但白藏看似被壓制,實則是占盡上風的。

這場戰鬥持續了半柱香的時間。

天空塌陷,時間之風亦化作了雜亂無章的氣流。

兩人停了下來。

邵小黎金身半毀,紅衣浸血,她想要再戰,可無形的鏈條已将她鎖死,她動彈不得。

白藏看着她,道:“能将洛河殺成血河,你确實還不錯。”

洛河……邵小黎意識到,她在講述自己的過去。

邵小黎咳了幾聲,吐出了許多血沫,無法回話。

白藏伸出手,塵封了身上的二十三道傷口。

她目視前方,卻沒有看邵小黎,而是看破她的軀殼,望向了藏在其中的葉婵宮。

“這般躲躲藏藏,不似你。”白藏說道:“因為險些死亡,所以你也很怕死呢?又或者……”

白藏收回了目光,繼續道:“或者,你還隐藏着手段,想借我為刀,殺死洛神,對吧?”

邵小黎抿緊了紅唇。

白藏擡起了手,輕輕一劃,道:“我不懂你們的情感,但你其實恨洛神,恨羲和,恨她們所有人,對麽?”

邵小黎紅唇被劃破,血腥味撲鼻,她難抑地嘔起了血。

葉婵宮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白藏自言自語道:“既如此,我替你殺了她吧。”

白藏伸出了手,冷漠道:

“塵封。”

手中的劍擴張開來,化作純淨的光,向着邵小黎砸了過去。

……

大師姐立在鏡湖畔,懷抱拂塵,青裙飄舞,她看着湖邊的白銀天君。

她眉目依舊驕傲,只是神色很淡。

“怎麽換你來了?白銀神官被打怕了麽?”大師姐擰着拂塵的細柄,清冷發問。

白銀天君看着那湖畔緩步的身影,他的步調與她保持着一致。

他始終盯着這抹恬靜的影,精神不敢有半分松懈。

“先前确實低估了女娲娘娘的實力,是我們的失誤。”白銀天君看上去竟有些謙恭。

大師姐問:“白藏如今去了斷界城,無人為你兜底,你确信能攔得住我?”

白銀天君道:“此去百萬裏,我只需攔住你十天。”

大師姐眼眸眯起,青裙浮動,道:“看來你很有信心?”

白銀天君古板地笑了笑,道:“對于女娲前輩而言,我或許是晚輩,但這世上并無白藏年,娘娘當初耗費心血補天,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罷了。”

“是麽……”大師姐随口應了一句。

煉石補天是她一生做過最疲憊的事,也是此事,幾乎耗盡了她的心血,直接造成了她在其後神戰中的隕落。

“也對,你們确實該謝我,若非我集衆仙蒼生之力,将天漏彌補,将暗主攔于天外,它又怎麽會創立十二神國呢?”大師姐悠悠地回憶着,風吹過湖水,生不出漣漪,她所走過之處,萬物寂靜。

白銀天君跟着她的腳步,不遲一分也不早一息。

“确實應該感謝娘娘。”天君竟行了一禮。

當初初代飛升者,數量并不算少,但是那批古仙裏,力量真正堪比神祇的,也并不算多。而女娲則是古仙中最巅峰的幾位之一。

“娘娘當初神話傳遍人間,聲望最鼎盛之時,力量據說堪比太初之神,雖未能見,卻也能想象出娘娘神儀。”天君繼續與她說着話,兩人看上去都沒有動手的意圖。

大師姐抱着拂塵,螓首低垂,輕輕搖頭,道:“神話傳遍人間……呵,沒什麽好吹噓的,他們本就是我造的,當然是我的信徒。”

白銀天君看着這位傳說中的古仙,也搖頭,道了聲:“可惜。”

“你沒有資格替我可惜。”大師姐冷冷道:“十二神國能唬住世人,能唬住修道者,但于我而言,不過是十二個礦場的監工罷了,你們制造了修真的騙局,将所有的修仙者當做礦工,許諾了一個墳墓般的仙廷,還以至高神自居……真是可笑。”

白銀天君面色如常,“黑日不可逆轉。”

大師姐道:“你還太年輕,不明白一個道理。”

白銀天君道:“還請娘娘賜教。”

大師姐仰起頭,看着天空,淡淡道:“越龐大的生命也越愚蠢,它們有智慧,但難以思考,所有的行動依據的,也只是本能的趨勢,它們是真正的饕餮,絕非救世主,更無法當做信仰。”

白銀天君沒有判斷她話語的真假,因為這會擾亂自己的神心。

女娲曾補過天,她或許是如今唯一接近過那個存在的生命了。

白銀天君問:“那娘娘如今所信仰的又是什麽呢?姮娥仙君麽?”

“我敬師尊。”大師姐認真道:“至于我所信仰之念……我如今在撰寫一本書,所思所想皆在其中,書成之後我會拿去人間售賣,三文錢一本,你那時若還活着,可以買一本看看。”

白銀天君眉頭微皺,他也很好奇,那是一本什麽書。

但下一刻,他神色立刻恢複了絕對的冷漠。

青裙女子立在原地,化成了靜的符號。

她手握拂塵,向着白銀天君砸落。

白銀天君一退千丈。

倒不是因為女娲娘娘這一擊如何驚世駭俗,而是因為,遠處又出現了一個紅衣人。

紅衣人正是三師兄姬玄。

他這些日子追殺劍聖,奔赴萬裏,至此之時眉間已寫滿了疲憊。

但他依舊恭敬行禮:“見過大師姐。”

大師姐輕輕點頭。

“殺掉了麽?”她問。

“未能。”姬玄遺憾道:“他還是逃進了懸海樓。”

大師姐颔首,道:“這亦在師尊意料之中,無需自責。”

姬玄沒有追問,只是嗯了一聲,将目光投向了白銀天君。

白銀天君盯着姬玄,他尚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但知道他是不可觀的三師兄。

而與此同時的另外一邊,原本與白銀神官對峙的二師兄處,白澤與九靈元聖也已趕來,三人各立一方,将白銀神官鐵桶般圍在中央。

對于劍聖的追殺,只是計劃中的一環。

那是他們聲東擊西的手段。

他們真正的目的,始終是白銀雪宮。

師尊拖住了白藏,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來剪除她的羽翼了。

但白銀天君也并未有多餘的慌亂。

白藏為了這一刻已準備多時,亦是不容有失的。

不可觀傾巢而出,白銀雪宮亦是。

用不了多久,諸位身份尊貴的白銀神使、神将亦會到來。

人間的棋盤上,決戰就要開始了。

白銀雪宮中,邱月立在神殿深處,站在白藏似虛似實的影子旁,懷抱着天藏的神心,如抱着蟠桃。

她看着諸多水鏡中變幻的畫面,睜大了眼,瞳孔中盡是瘋狂般的陶醉之色。

“來了,來了,要死人了……”

她咧嘴而笑,手舞足蹈起來。

……

……

斷界城中,戰鬥接近尾聲。

邵小黎在瘋狂的反撲之後被鎖死,美豔的身影孤單地飄在天上,像是望見了黃昏的神。

白藏的塵封已壓了上去,包裹住了她。

這是真正的塵封。

白藏知道,要真正殺死這些古仙,靠的絕非是刀劍,而是淩駕于自然法則上的權柄。

塵封之中,邵小黎的精神陷入了沉睡,歷史的長河将她包裹。

邵小黎的意識像是墜入了茫茫的洛河之中。

她看到了許多早已無法記起的畫面。

她的目光越過形形色色的人影,看到了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粗麻的衣裳,戴着骨牙的鏈子,灰頭土臉的立在一大圈人群之後,踮着腳尖向前望去。

她知道今日有神仙來,為他們講學,她對于知識并不感興趣,只是想看一看神仙。

可她年紀太小,個子太矮,什麽也看不到。

她連續來了三天,神仙影都沒看到,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講課的時候,大家雖有讨論,但大抵是安靜的,于是她的哭聲顯得格外吵鬧。

神仙被驚動了,卻沒有斥責她,還給她分了一碗粥。

最近神仙在教他們做飯。

小女孩不哭了,她捧過粥,張了張嘴,看到了世間最好看的人。

“這是羲飯,因為是羲和做的飯,所以叫羲飯。”神仙如是說。

“哦,稀飯……”小女孩看着漂浮的米粒,點了點頭。

後來她知道,羲和是他的妻子。

從此以後小女孩天天都來聽課。

她什麽也聽不懂,只是覺得聲音好聽。

最初的畫面是最清晰的……

邵小黎望着這個小女孩,漸漸失神。

她忽然有一種失重感。

她在塵封的歷史中下墜着,神魂漸漸消散,目光卻貪戀着那些畫面。

她目睹了小女孩的長大,目睹了她成了一方部落的領袖,目睹了她拿着石斧騎着野豬孤身獵殺冰原長牙象的荒誕畫面,也目睹了她獲得了元初文字,于洛河畔蛻殼,成仙體而飛空的畫面……

其後天地動蕩,再次與那位神仙相逢時,已是很遙遠的歲月了。

“老大……”

邵小黎看着那個背弓的身影,忍不住喊出了聲。

老大的身邊,隐約立着一個白衣女子。

他們回頭望向了自己。

畫面再次搖晃。

舊的規則崩塌,新的天道重塑,世界陷入災劫,小情小愛在天地大勢下算不得什麽……她是分得清輕重的。

她目光掠過了無數的人影,最後回到了洛河之畔。那是她曾經飛升的地方。

此刻的洛河已被染成了血色,屍骨沉浮其間,如堆砌的塊壘,擁擠到甚至阻塞了河水的流動。

她雙手交疊,拄着古劍,形銷骨立,她于河畔眺望着夕陽,目光中生機漸漸淡去。

邵小黎真的成為了她,她們合二為一,眺望夕陽。

紅日顯得無比沉重。

日暮斜陽,先生不歸。

血河之畔,女子意識模糊,漸漸變作了一具站立的屍體。

……

白藏看着洛神。

她只需要徹底塵封洛神的神魂,随後以崩壞的權柄令其神魂俱毀。

洛神死,葉婵宮将再無寄居之地。

但洛神的死亡卻比她意料中更為緩慢。

“咦?”白藏疑惑地眯起了眼。

能夠抵禦權柄的,唯有權柄,難道說,除了夢境與命運,葉婵宮還手握着其他手段?

不可能……

短暫的時間構不成她思索,另一件事再度化作疑雲籠了上來。

她看了一眼與斷界城相反的方向,皺起了眉。

怎麽回事?他們怎麽這麽快?

劍聖哪怕阻截失敗,他們前往南州深淵,也最少還需七日,他們為何今日就到了,為何還是從那個方向來的?

神主習慣了全知,但斷界城和不可觀對她而言充滿了未知。

這種未知每每出現,都會讓她感到煩躁。這種煩躁源于貪婪。

神明并非無欲無求,只是她俗常所見之物,根本激不起欲望的漣漪罷了。

白藏不想再等待那個完美的死亡了。

她舉起了手,以掌為刃,切向了邵小黎。

切過去的不是簡單的手刀,而是一整片斷裂的空間。

生死攸關之際,久違的銀輝再度浮現。

葉婵宮虛無的影浮現空中,攔住了這一刀。

她不說話,只是咳嗽着,平靜的容顏因為咳嗽而生出微不足道的漣漪。

終于出現了……白藏神色冷漠。

她再度發動權柄之力,要将葉婵宮的投影徹底毀去,沒了葉婵宮,僅憑那兩只趕來的蝼蟻,根本攔不住她前往無頭神的國。

異變再生。

她身影動時,一支金色的箭呼嘯着射了過來,如金焰逆空。

白藏身影閃爍,想躲過此箭。

但箭卻跨越了層層虛空,準确無誤地命中了她。

她輕哼了一聲,看着胸襟的血花,疑惑不解。

斷界城的境界壓制雖然恐怖,但她身為神主,又何至于被遙遠而來的一箭射中。

接着,第二箭也來了。

上一次這般金色的光焰撕破長空時,還是罪君的雷電之槍。

白藏雙手交疊,認真地按住了這支箭。

箭比她想象着更沉,她嬌小的身軀被箭壓着倒飛。

葉婵宮輕輕回首,看了一眼遙遠的荒野,微笑着閉眸,沉回了邵小黎的身軀裏。

白藏的束縛暫時消失,邵小黎也失去了意識,身軀從高空向下墜去。

寧長久與司命終于敢到了。

司命纖塵不染,寧長久卻是一身風塵。

他拉弓搭箭,修羅金身拔出軀體,太陰之目延伸極限,絞動周圍所能絞動的一切,凝成了飓風般的神箭,再度瞄準了白藏的所在。

而司命身影矯夭躍起,停止了邵小黎的下墜,一手朝着她的膝彎,一手摟着她的肩膀,将浸透了血的紅裙少女抱了回來。

邵小黎依稀有些察覺。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下意識喊了一句:“老大……”

司命冷哼道:“你什麽眼睛?仔細看看姐姐是誰。”

邵小黎躺在她柔軟的懷抱裏,神色稍定,只是她傷勢太重,腦子遲鈍,一時間竟認不住,她看着司命的長發,遲疑道:“彩虹姐姐?”

司命原本為姐妹相認準備好的微笑凝固在了臉上。

“死丫頭……”她怨了一句,抱着邵小黎,身子落地,随後輕輕合上了少女的眼皮,柔聲道:“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給姐姐吧。”

……

……

(感謝書友yzxmly打賞的舵主!感謝書友血羽菌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大大支持 麽麽噠~)

第 383 章 :斷界

夏日,古靈宗籠罩在清晨的光裏,宛若一塊凝結于東南的黑色礁石。

巨浪與暗流已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肆虐了起來,魚與龍皆曳入浪濤,或成為洪流的一部分,或成為浪花間跌宕的屍體。

洛書樓、古靈宗、萬妖城,中土各地的巨瀾已經平歇了下去,但這些災難對于普通的民衆而言是五百年來未有的恐怖。

它們集中在一年發生了。

未被災難侵蝕的西北部本就一片荒涼,唯有靠近北國的幾個港口有較大的城市,而因為地勢的緣故,西北消息閉塞,對于其他地方發生的大事,也只是耳聞而已。

真正恐慌的是中土八十一國。

中土八十一國的說法很大,但實際上則是八十一座鋼鐵之城——這是五百年前從天而降的城,寧長久曾在洛書中窺見過這一幕。

八十一城每一座只有尋常人間城池的大小,但是組合起來,卻構築成了宏大的規模。它宛若一整條雄踞于中土中央的鋼鐵巨龍,其中最大的五座雄城,更是巨龍的利爪和獠牙。

但城池是固若金湯的,其中的人心卻是脆弱的。

相比而言,洛書樓、萬妖城才是真正傳說中的地方,聚集了數位五道巅峰的高手,不像中土八十一城,只是規模宏大,卻始終沒有出現一位能像劍閣劍聖、四樓樓主那樣道法通天的人物。

八十一城位于中土中央,靠近天榜,消息發達,四方的動蕩流傳入城後,很快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動蕩與八十一城的某個傳說有關:八方逢魔,四象斬龍。

傳說來源已不可追溯,有人說是真仙留下的谶言,也有人說是劍聖第一次閉關時刻下的斷碑,數百年來,這個預言又被擴充過了許多回,口口相傳,老少皆知。

而這一年以來,中土發生的種種大事,竟将許多古怪的說法都驗證了。譬如“洛吞書,哀龍吟,無字無識徒搖首。”“孤城閉,獅子哭,金鳥啼血,聖人不歸。”

最近孤雲城的截殺,似也應了其中一句“孤雲孤,獨 夫獨,萬古長江吞白骨”。

中土西北是最後的平靜之處,可若是那裏也發生大難,八方逢魔的谶語就要應驗了。

四象斬龍……

世人不知四象為何物,但龍所指向的,很可能就是踞于中土的八十一國。

民心惶惶。

不久之後,又有另一個說法以詭異的速度在八十一國間擴散了開來,這個說法比先前那些歌謠要通俗易懂很多:“拜金龍,可求活。”

但現在,沒人知道金龍是什麽。

此刻,距離以龍為尊的雷牢年,還有一年零一個月餘二十三天。

……

寧長久與司命已經離開了古靈宗。

寧小齡與魚王則走入光幕,向着那座刻有冥君長詩的宮殿游去。

陸嫁嫁與寧長久和司命道了別。

他們相離數月,相逢卻不過一個日夜,連話都沒有說上太多。

離別之際,陸嫁嫁恬淡地立在開滿夏花的庭院裏,微笑着揮手與他們作別,眉目溫柔,不怨不惱,唯有滿院繁茂的葉影落在她的身上,明暗分明。

送走了兩人,陸嫁嫁孤零零地回屋,将昨日剩下的八寶飯熱了熱,獨自一人吃了起來,細嚼慢咽,目光悠悠。

等她回過神來時,一股燒焦的味道撲鼻而來。

陸嫁嫁連忙去熄滅了火,她抱着膝蓋蹲在小爐竈前,揭開鍋,苦惱地看着燒糊了的鍋底,用筷子戳了戳自己的腦袋。

吃過了飯,陸嫁嫁上樓去收拾屋子。

她推開了門,左右環視,卻驚奇地發現屋內的陳設依舊是整齊的,哪怕是被褥也疊得很好。

陸嫁嫁來到牙床前,挑開簾子,玉指在布單上摸索了一會兒,視野搜尋,竟連落紅什麽的也沒見到……奇怪,他們難道什麽也沒做,秉燭長談了一夜?

不像寧長久的作風啊……

陸嫁嫁細想了一下,覺得是他們體諒自己,所以主動将屋子收拾好了。

想到這裏,陸嫁嫁欣慰地笑了笑,原本靜谧的眉目間更和煦了許多。

她拉開竹簾,将屋子點亮,然後立在窗邊,眺望着遼遠的河山,捏緊了拳頭,在心中默默為他們祝福。

“要平安回來啊……”

陸嫁嫁輕輕說。

……

古靈宗前往南州,按理說應該經過海國,從無運之海的渡海口走。但寧長久如今已臻至五道,不需要被這些規矩所束縛了。

他與司命已無需樓船,可在任意海口馭劍,橫跨無運之海。

在趕路之前,兩人先去了一趟衣裳街。

司命在城外靜待着,不多時,寧長久便為她買來了一件黑色的兜帽披風。

司命指尖輕觸身前,點破了一片虛空,帶着衣裳走入,出來時,她便已将衣服換好,黑壓壓的帽檐壓在額前,五光十色的長發被衣裳掩着,只露出了那清豔的容顏和幾绺纖細發絲。

“嗯,衣服倒是買得挺合身的。”司命贊揚了他一下。

寧長久道:“當然,我可是一寸一寸丈量過的。”

司命咬着唇,輕哼着戴上了妖狐面具,只露出那雙冷冷冰冰的漂亮眸子。

寧長久替她理裳撩發,收拾妥當,然後微笑道:“雪兒這副模樣,倒是充滿了神秘感。”

司命道:“還不是被你們夫妻逼的,那趙襄兒幾千年無所事事也就算了,還害人不淺。”

寧長久由衷道:“別生氣了,其實你這樣也挺好看的。”

“又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司命冰眸閃爍,一想到這發色會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就很難過。

寧長久灑然一笑,心想傻丫頭你難道忘了我有太陰之目了麽,這普普通通的兜帽衣裳哪裏能躲得過我的眼?

寧長久看着前方,目不斜視,心神卻能清晰看見司命的長發變成了霜白色。

“好了,不難過了。”寧長久哄道:“等見了師尊,師尊一定有辦法的。”

“我還不至于為了這個難過。”司命淡淡道:“反正,哪怕無計可施了,我也不會去求趙襄兒。”

寧長久問:“那怎麽辦?”

司命篤定道:“等新的長出來,把舊的剪掉,只要堅持不懈,總能恢複的。”

她的長發變成了紅色。

寧長久忍不住豎起了拇指,“雪兒真狠,只是……平日裏也不用太生氣,別太在意,看久了就習慣了。”

司命冷淡道:“我犯不着為了這個生氣。”

黑袍間,長發如火。

寧長久笑着閉嘴。

天地自由,無人攔道,兩人禦劍很快,不出半日,無運之海的滾滾浪潮就攔在了眼前。

傳說中,這裏曾是玄澤的隕落之地,若往東南處走,就是南溟了。

斷界城拖不得,寧長久也不會為了自己的好奇繞路南溟。

“算起來,邵小黎那個丫頭,也有兩年多沒見了。”司命說着,不由笑了起來,長發變成了蔚藍色,“當初她還一口一個主母地自稱呢。”

寧長久想着那個口無遮攔,紅裙明豔的少女,亦有些傷懷。

“你還記恨她麽?”寧長久問。

司命說道:“當初的事,只有你們記恨我的份……那一場比試我輸掉之後,你沒有真正讓我為奴為婢,已是對我最大的尊敬了,其實……我一直是感激的。”

寧長久卻微笑道:“可我還是你的主人啊。”

“嗯?”司命疑惑。

寧長久道:“國主大人也是主人。”

“好,主人。”司命媚然一笑,道:“你可是答應我要改殿了,我看你以後怎麽和趙襄兒交代。”

寧長久啞然,卻也反悔不得了。

司命莫名地想到了趙襄兒拎着雞毛撣子追着寧長久滿世界跑的畫面,忍不住笑了起來,很是期待。

而當他們跨越無運之海時,古靈宗中,寧小齡和魚王也回到了那座幽冥神殿裏。

寧小齡如今身負幽冥權柄,冥府小世界對于她的态度是和善的,沒有任何排斥。

寧小齡來到了懸浮在黑暗中的石階上,奮起爪子,在一個個石階中跳躍着,輕盈地來到了大殿外。

魚王因為越來越胖的緣故,則要笨拙許多。

寧小齡率先入殿,她一眼就看到了猶自坐在王座的自己——靜谧的、嬌小的白裙少女,像是一朵茉莉花。

她看了一會兒,搖着柔軟的尾巴,蹑手蹑腳地從自己的身邊走過,似乎是怕驚擾到王座中沉睡的女孩。

寧小齡來到了冥君刻滿了長詩的柱子下,想起了黑色棉裙的九幽。

希望不要再有變故了。

魚王走來,它亦看着黑色柱子上的銘文,上面潦草的字跡它還記憶猶新。

“它究竟是誰……”

“燭龍死了,饕餮死了,玄澤死了,歲鎮死了……”

“我也會死……”

“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

魚王重新掃視了一番,最後将目光落在了結尾,那句話帶着濃重到死不瞑目的疑惑:

“火種究竟落到了誰了手裏?”

寧小齡問:“上面都寫了什麽?”

魚王道:“冥君的一些遺言,它在面臨死亡之前,好像一直在找一個名為火種的東西。”

“火種?”寧小齡有些好奇。

魚王道:“那似乎是星神臨死之前創造的東西,冥君将它稱之為希望。”

希望麽……

寧小齡長長的尾巴卷着劍,心想若這世上真的有什麽可以稱得上是最後的希望,那麽一定是師兄了吧……

寧小齡收回了思緒,她說道:“那本幽冥古卷藏好一些,若事有變故,或九幽反悔,你或許能成為變數。”

“嗯,放心,沒有人會懷疑一只貓。”魚王點了點頭,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它想了想,又道:“要不我再裝得廢物一些?”

寧小齡打量着它如今的身材,默默道:“其實不用裝了……”

“……”魚王倍受打擊。

寧小齡舉起了劍,斬向自己和魚王,死亡即将降臨,冥府生出了感應,藏在更深處的淵潭顯露真容,容納了他們。

巨大的暗海像是一條飄浮在幽冥古國上空的鯨魚。

他們穿梭在鯨魚的腹部,向着黑暗深處墜了過去。

此刻,冥殿之中,九幽穿着一身繁瑣的絲邊黑裙,黑裙像是一朵倒扣的花,層層疊疊,相互承托着隆起着,外面罩着一層薄薄的輕紗,少女雙手提着裙,在鏡子前左看右看,時而踮起粉菱般的嫩足,看着自己的天鵝頸,将插着彼岸花的黑發理得整齊。

她是此處唯一的公主。

但她現在卻無比地緊張。

不是因為末日即将臨近,而是因為王座之後的蛇骨。

蛇骨大部分時候在沉睡,時而會蘇醒,它告誡了自己很多話,給她講了許多真實的歷史。

她是冥君的少女心。

而這蛇骨,則是冥君的殘軀。

他們本該是一體的……

但此刻,九幽卻感受不到太多的共鳴。

骨蛇說的所有話,她依舊應了下來,那是因為恐懼而做出的服從。

她立在鏡子前,每日要換上百種衣裙,這個頻率越來越高。

她這麽做的原因也很單純——以後心回到了身體裏,就要重新變回男子了,那時候,自己就沒辦法再穿漂亮的裙子了。

九幽掂着腳尖,來到殿外眺望。

她看着天空的黑暗之海,心思是矛盾的。

“怎麽還不來呢……”

“不要來啊……”

……

夜色降臨。

寧長久與司命渡過無運之海時,已是子夜。

半月懸于正中央,流光蒼白。

寧長久與司命一路上原本還會談笑一番,但真正來到南州之後,他們的神色一下肅然了起來。

“此去谕劍天宗北方的深淵,至少還要七日,絕對來不及。”寧長久說道。

司命問:“還有其他入口麽?”

“有。”寧長久說:“我們出來的地方。”

當時他們從一口古井中離開了深淵,出來之後,那口古井就離奇消失了,當時他們反複尋找過,未能找到蛛絲馬跡。

司命看着前方黑壓壓的林野,道:“你還記得它的位置麽?”

“不記得。”寧長久說。

司命蹙眉道:“那怎麽找?”

寧長久看着她的眼,認真道:“我記得我破境入紫庭的位置,那口古井在那裏的正東方向。”

司命也記得當時的場景,那時正有細雨濛濛,她立在一片懸崖上,眺望着寧長久,待确認他成功破境之後方才離去。

只是南州絕非彈丸之地,哪怕是尋那裏,也絕對要費很大的力氣。

但司命看着寧長久平靜的臉,心情也定了一些,她問道:“你有辦法?”

寧長久道:“有!”

說着,他閉上了眼,太陰之目如無數縱橫的線,竭盡全力地向着周圍展開了。

他似在尋找着什麽。

司命更加疑惑,輕聲問道:“南州何其遼遠,你的太陰權柄固然強大,但又能延伸多遠呢?”

“确實延伸不了太遠。”寧長久說道:“但如果……那裏有我沉落的錨的話,就會不一樣。”

“沉落的錨?”

“嗯……也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寧長久認真道。

“身體的一部分?”司命聽着有些驚悚,她打量着寧長久,道:“除了心眼,也沒見你缺少其他部位啊。”

寧長久輕聲道:“有的……”

這一刻,識海的西南方向,忽然亮起了一絲微弱的光,那點微光極遠,卻遠遠超越了太陰權柄極限的距離,與他呼應了……這點微光就像是身體的一部分,向着自己延伸而來,抓住了他。

寧長久輕輕松了口氣。

“找到了。”寧長久說:“不必繞道,繼續向前就好。”

司命更好奇了:“當初的破境之地,你到底留下了什麽?”

寧長久想了想,神秘道:“以後再告訴你。”

司命假裝不屑道:“愛說不說。”

寧長久心中嘆了口氣……當然不能告訴她啊,當初他破境之後,在山谷之中,與柳希婉在識海中戰了一場,從清晨戰至日暮,他擊敗了柳希婉,卻沒有吞噬她,反而讓她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成為了獨立的存在。

那時候,柳希婉尚是滿頭的灰發,那灰發極長極長,長得可以将她整個人包裹住,當時她在一條溪水邊,用劍将自己長發割短。*

滿頭灰白之發皆是劍絲,沉入溪水之底。

柳希婉是他的白銀之劍,是他真真實實的一部分,那滿頭劍絲猶在溪河之底,聽到了他的召喚,便也生出了感應。

寧長久的識海中,南州不再是黑壓壓的一片,他只要循着西南處光點的所在,一直向前,直至于光點齊平,就能回到當初的地方。

“寧長久。”司命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寧長久問道:“怎麽了?”

司命忽然摘下了兜帽,道:“我忽然想到,這帽子,是不是攔不住你的太陰?”

寧長久一怔,立刻道:“斷界城十萬火急,沒工夫争這個了。”

司命幽幽然地看他,真是太陰了啊……

她也不自欺欺人了,解下了兜帽和面具,她将手伸至頸後,撩出了藏在衣裳間的發,長發如水般流瀉而出,色彩豔麗。

他們一同禦空,筆直飛去。

夜色中的長發如緞,輕柔飄舞,那是南州最美的彩虹。

……

斷界城。

虛境之下,時間的長風繞着她們持續不斷地飛舞着。

越往高處,時間的流速就越快。

外面經歷了數日,此處卻只是數個時辰。

但白藏并未在意。

只要不被拖入虛境,她就有絕對的把握,在白藏年結束之前将姮娥擊敗。

在她看來,姮娥想錯了一點。

她認為自己的目标是非入無頭神國不可,但其實不然。

若能擊潰她的投影,将她投影中的權柄之力汲取幹淨,她亦已心滿意足。

姮娥的存在是她唯一擔心的事,只要将姮娥的力量削弱,就能保證自己高枕無憂。至于日後某一日,天下再亂,十二神國互相争權,是很遙遠之後的事了,她并未多想。

長空之中,這場本該驚天動地的神戰,卻顯得有些寂寞。

白藏嬌小的身軀散發着熔銀般的光,她的身影像是劍,在天空中縱橫着,化作一道道缭繞的線,這些線曲度流暢,每一條都有千萬裏,而斷界城是時間的橫截面,這些線在時間的跨度上,亦流轉了百萬年。

這是她的劍。

這道纖細綿長的劍,在特殊的時空中被賦予了玄妙的意義。

而線一般的劍的中央,是邵小黎紅裙墨發的影。

她的身影在天空中漂浮着,好似困在風中的雲。

葉婵宮借着邵小黎的身體,手握枯枝,揮出了一劍又一劍,銀輝的劍光在周圍溫柔地流淌着,卻無法突破白藏劍光構築的鐵壁。

“夢境沒有實際的力量,無頭神的權柄裏,時間也已殘缺得不像話了……”白藏時而會停下身影,靜看着她:“我很好奇,你究竟做了什麽,可以将時間的權柄磨損到這個程度。”

葉婵宮當然不會回答。

她的身影在缭亂的劍光中穿梭着,以夢境為遮蔽,再以命運創造一次次生的可能,她穿梭在這些可能性中,躲避過了許多看似絕境的殺機。

但白藏的劍越來越密集。

命運所能展現出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微小。

終于,一道劍線貼着她的手腕割過。

鮮血從白皙的皮膚後滲了出來。

白藏十指張開。

天空下,白藏本就嬌小的身影顯得愈發渺小,但就是這微小的影,卻有着掌控世界,唯我獨尊的力量。

缭亂的劍離葉婵宮越來越近。

邵小黎的紅裙每過片刻就被割破,滲出鮮紅的血。

葉婵宮的咳嗽聲也越來越密集。

白藏看着負隅頑抗的女子,并沒有生出什麽大敵将去的快感,她時刻警惕着變故,提防着對方的後手。

她是有底牌的。

她相信葉婵宮也藏有底牌,只是不知何時才會亮出。

但葉婵宮卻真的像是待宰的羔羊,只以月枝不停格擋,并無反擊之力。

劍光将不遠處的虛境都照出了慘白的顏色。

邵小黎的身上,傷勢越來越重。

“師尊?”

邵小黎的意識有一部分回到了她的身體裏。

她能感同身受葉婵宮如今的虛弱。

這讓邵小黎很難過。

白藏的劍不停劈來,她一手握着塵封,一手持着崩壞,同樣身負兩樣權柄的她,殺伐之力上,是要遠超過葉婵宮的。

“師尊……師尊……”邵小黎感受到身軀上傳來的痛意,她喊着不停地喊着師尊。

她能感受到,葉婵宮的身體正在被一點點地剝離身軀。

對方的氣息也越來越微弱……

“師尊!”邵小黎忽然大喊。

“嗯?”葉婵宮似終于聽到了。

邵小黎感知到了她的手,握緊了枯枝,堅定道:“師尊,讓我來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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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2 章 :走向幽冥

殘破的王殿在金烏神國中飄浮着,殿樓的建築風格是端正而古舊的,人間的閣樓建築,最初便源自于此。

王殿裏,羲和的神像是唯一完整的東西了。

她發間冠上、手臂足踝間皆垂着金鏈子,衣裙上點綴的珠玉還發着微光,她束腰很高,将下裙襯得修長,她的氣質典雅,身段出挑而微顯嬌小,卻有着母儀天下之感。

她雖栩栩如生,卻因是神像,靜默無言。

如玉的王座上,司命正斜躺着,黑色的裙袍宛若綢被,輕鋪在如雪的身軀上,渾圓修長的玉腿自王座的扶手上折垂下來,宛若浸霜披雪的瓊枝。

殿外透來的光将黑袍反射出了鴉青的顏色,深青與雪白的交界處,色差顯腴,更将曲線勾勒凸浮。

司命長長的銀發垂落下來,或披在椅上,或垂落地上,自荒河龍雀戰勝羲和之後,這王座已空寂了數千年,如今終于坐上了新的女王。

而女王自然要得到神國之主的認可,這也是傳統了。

如今她的身上,已滿是他的烙印了。

寧長久立在殿中,穿着簡單的白色單衣,此刻正将白袍披在身上。

雪瓷躺在王座上,悠悠斜視,看着寧長久迎光的身影,如血的紅唇挑起清靈的笑意:

“嗯,這種感覺……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寧長久披着黑發,他正立着衣襟,回首輕柔道:“當然,我從不會令雪兒失望的。”

雪瓷輕晃着纖長小腿,看着穹頂,道:“四五千年前,你與羲和是不是也常常這般?”

寧長久看着羲和的神像,宛若趙襄兒正溫柔地看着自己,他搖頭道:“不記得了。”

雪瓷從王座上坐起,雙腿屈着,一手橫抱雙膝,一手抓着衣裳按着胸口,她冰眸彎若新月,清冷的嗓音卻是柔和的,“無論如何,以後這裏就是我的地方了,這座殿要改名為雪瓷宮,這裏的神像也要放上我的。”

寧長久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他總覺自己要是同意了,襄兒就會把自己大卸八塊。

“還在想着趙襄兒麽?”司命看着他,神色微冷,“你難道看不出,那丫頭的志向早已高出天外了,你這破落宮殿,哄哄我或許可以,但怎麽關的住那只金絲雀呢?”

“說得也是。”寧長久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道:“但畢竟是襄兒的地方,還是與她說一下為好,亦或者,我們重修一座更好的……”

司命輕哼一聲,雙足交錯着落到光滑如鏡的琉璃地磚上,她步态袅袅,走到寧長久的身邊,冰眸眯起,檀口輕張,“你不是說絕不會讓雪兒失望的嗎?”

她一邊說着,一邊轉身,望着羲和的神像,伸出了手,指尖輕觸着趙襄兒的臉,清冷驕傲的神色間竟有幾分俏皮。

寧長久看着她的背影,再沒什麽主見了,鐵了當昏君的心:“嗯,都聽你的就是了。”

……

殿中清寂。

兩人在王殿中搜尋着,找着有沒有當年留存下來的,有價值的東西。

司命已将衣裳穿妥當了,她負手腰後,看着斑駁古老的牆壁,上面的字與畫早已辨認不輕,唯有高處繪着的幾輪紅日依舊是不曾腐朽的圖騰。

寧長久循着模糊的記憶翻找着,他擺正了那些散落的燈柱,掃清了散落的石頭。

司命回身看他,微哂道:“朱雀和當年的金烏也不是傻子,若真有什麽有用的東西,早就掠奪幹淨了,輪得到你幾千年後來撿漏?”

寧長久笑了笑,道:“确實如此。”

他依舊翻找着。他幾乎記不清當年的事了,許多殘磚斷瓦也勾不起太多的回憶,殿中的香與豔褪去後,更多剩下的就是蕭索了。

但事有例外,在寧長久的不懈努力下,還真找到了一些東西。

那是一個裝飾精美的盒子,盒子很是壓手,上面點綴的珠寶雖失了些光彩,卻依舊古豔绮麗。

這等寶盒中存下來的東西,顯然是珍貴的。

寧長久咦了一聲。

司命也好奇地湊了過來,“這等珍寶竟還能留下,不得不說,你運氣真好。”

寧長久不太确定,想了想,道:“還是先看看是什麽吧。”

司命同樣好奇。

寧長久打開了匣子,光便從裏面照了出來,有些刺眼,他定睛一看,其間盛滿了七彩潋滟的膏狀物,看着很是柔軟浮華。

“這是什麽?”司命壓着衣袖,指尖探入,蘸了一點,湊到鼻尖嗅了下,道:“是靈丹妙膏麽?”

若是靈丹妙藥,怎麽會沒被搶走呢?

寧長久想着那個夢境,猜到了它的身份,他嘆了口氣,心想能留下來的,果然不是好東西……

“這是發膏。”寧長久道。

“發膏?”

“嗯,抹在頭發上,可以讓頭發變得很漂亮的,是襄兒當年的發明創造之一。”

“抹頭發上?”司命偶爾耳聞,卻從未試過,她輕挽過自己的銀發,撚着柔而長的銀絲,不确定道:“這能好看麽?”

“雪兒天生麗質,怎麽樣都好看的,嗯……要試試麽?”

“你不會騙我吧?”司命狐疑道。

“我怎麽會騙你呢?”寧長久面帶微笑。

“那就……試試?”

司命對自己的姿容無比自信,她也想做一些突破,便坐回王座,背過身子,讓寧長久為她染發。

五光十色的發膏抹在了銀色的長發上。

“感覺如何?”寧長久問。

“你覺得怎麽樣?”司命不自信地反問。

寧長久看着她色彩絢麗的發,那清幽的仙容在發間顯得豔麗,長發落于神袍,如彩虹橫過,乍一看是很豔麗的,但看久了總感覺有些浮誇。

不愧是當年襄兒嘔心瀝血的發明……

寧長久微笑道:“風華絕代。”

司命理着長發,随手畫了一面水鏡自照,她看着五光十色的發,總覺得這可自己清冷的氣質不太搭……

這長發不僅豔麗,從各個角度看,還有各不相同的漸變顏色。

“嗯……還好。”司命給出了模棱兩可的評價,問道:“若看膩了,怎麽才能洗去?”

寧長久無辜道:“我不知道呀。”

司命一愣,焦急道:“那怎麽辦?”

寧長久道:“以後見了襄兒問問吧。”

司命抿緊了唇,難以想象自己這般出門的模樣……她不免有些難過。

于是長發由彩色變成了霜白色。

司命微驚,心想這還可以随心而變麽?可正當她高興,頭發又變回了火紅的顏色。

司命還在疑惑時,寧長久已總結出了規律:“哀傷時會變成霜白色,高興時會變成火紅色……看來是随着心情自動調節的。不愧是襄兒。”

“……”司命心情複雜,無比懊悔。

于是,長發煥然,光彩變幻。

“寧!長!久!”司命惱怒極了,一頭長發燒得如火如荼,她卷起袖子,朝着寧長久撲了過去。

……

待司命重新理好衣衫離開神國時,外面的飯香已傳了過來。

寧長久立在司命身邊,看着她的長發,忍俊不禁。

司命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不好看麽?”

寧長久微笑道:“好看的。”

司命冷哼着出門。

陸嫁嫁正盛着飯,小齡聞着飯香一蹦一跳地跑了進來,陸嫁嫁的長發在身後紮着,雪白的衣裳端正,明明是出塵的女劍仙,此刻卻看着溫柔賢惠,她咬着唇,咕哝地埋怨着他們怎麽還不下來,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生氣的。

耳畔傳來了腳步聲。

陸嫁嫁側身望去。

寧長久率先下樓,司命卻不下來。

陸嫁嫁疑惑地看着寧長久,寧長久微笑着解釋道:“雪瓷可能有些害羞。”

“你才害羞!”司命冷冷地說着,快步走下了樓梯。

陸嫁嫁看着司命五光十色的長發,本在挽發的手僵住了,她愣了一會兒,忽地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一旁的寧小齡也笑了起來,這對師父看着司命,笑得花枝亂顫。

司命的長發再度如火如荼。

寧長久連忙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慰了幾句,将罪過推到了遠在天邊的襄兒的身上。

長發顏色恢複了些。

司命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麽孽,只想着以後出行,面具和兜帽是少不了了。

司命在桌邊坐下,冷冰冰地盯着寧小齡。

寧小齡立刻不笑了,抱着尾巴,戰戰兢兢。

陸嫁嫁卻是有恃無恐的,她的唇兒始終挑着,還伸出手去摸司命的發,道:“雪瓷姐姐的審美可真是別致啊。”

司命本想發怒,可一想到先前被陸嫁嫁欺負的樣子,只好忍氣吞聲……被一大家子一起坑,她更委屈了,長發變成了霜白色。

陸嫁嫁看着變色的發,連嘆神奇,她手指輕柔地順着她的發,道:“好啦好啦,雪瓷姐姐不傷心了,我不笑你了。”

司命更委屈了:“我不吃你做的飯了!”

陸嫁嫁端起她身前的碗,用筷子夾了些,送到她的唇邊,柔和道:“姐姐應是累壞了,吃一些吧。”

司命本想抗争到底,但她嗅着飯香,唇兒卻本能地張開了。

陸嫁嫁夾着米飯,送入了她的口中。

司命嚼了嚼,蛾眉輕顫。

怎麽這麽好吃呀……

明明飯很好吃,她卻更委屈了。

總感覺她們都在欺負我……

陸嫁嫁喂着,她小口小口吃着,寧長久在一旁看着這一幕,笑了一會兒,也端起飯碗吃了起來。

今日的飯格外香甜。

吃過飯後,陸嫁嫁拉着司命的小手坐到床邊,溫柔大方地安慰了一會,司命也釋然了許多。

寧長久與寧小齡坐在窗邊,輕聲說着話。

“此去幽冥地府,我們雖做了不少準備,但絕非萬無一失的。”寧長久嘆息道:“到時候還要看小齡自己的,千萬不可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那個九幽。”

寧小齡還在用爪子扒拉做飯剩下的堅果,她聽着寧長久的囑咐,神色立刻正經,道:“小齡知道的,小齡這幾個月也是有很努力地準備的。”

寧長久問:“準備什麽了?”

寧小齡想了想,好像确實沒做特別的準備,她默默将剝好的堅果遞給了師兄。

寧長久微笑着接過,他揉了揉寧小齡的腦袋,道:“總之活着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得失都不要太在意。”

“知道了!”寧小齡認真答應,又問:“谛聽要一起帶過去嗎?”

寧長久恍然:“對了,差點忘了那只貓了……既然都叫谛聽了,當然要回到它的位置上去的。”

寧小齡點點頭,打算煉好權柄了就去抓貓。

寧長久最後囑咐道:“我還得去找師尊,恐怕等不到小齡回來了,但師父會陪着你的,小齡不要害怕。”

“不怕的。”寧小齡有板有眼道:“師兄要等小齡長大啊。”

寧長久一愣,旋即微笑着點頭。

夜漸漸深了。

今夜,寧長久自然是陪着司命睡的。

二層樓在子夜之後才安靜了下來。

陸嫁嫁穿着白袍睡褛,靜坐在窗邊,看着窗外的夜色與偶爾飛過的林鳥,神色平靜。

清晨,寧長久蹑手蹑腳地下了樓。

陸嫁嫁依舊坐在窗邊打盹,寧長久在她的身邊坐下,陸嫁嫁睜開了眼,看着他,笑了笑,道:“還念着我呢?不怕她生氣?”

“有嫁嫁撐腰,我怕什麽?”寧長久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陸嫁嫁微笑着,她輕輕張開手臂,“抱一下?”

寧長久笑着抱住了她。

許久才分開。

“師尊有對你說什麽嗎?”寧長久問。

陸嫁嫁想了想,道:“師尊只與我講了羿射九日和相的故事。”

寧長久點點頭,現在他已知道,那是自己的故事,而故事中的相,這麽多年皆以訛傳訛為男子,但事實上,很有可能就是當初太陽神國的女相,羲和。

襄兒……

趙失其壤。那所失之壤,如今看來,是幾乎一整個神國啊……朱雀做這麽多,究竟想幹什麽呢?

寧長久不再多想,他看着陸嫁嫁,道:“師尊對嫁嫁是很看重的。”

陸嫁嫁驕傲道:“當然,也就我最讓師尊省心了。”

“嗯。”寧長久輕拍着她的手背,低聲囑咐道:“今日之後我可能又要走了,小齡還有其他事,就托付嫁嫁了,劍閣劍聖不死也傷,大師姐二師姐同樣重傷,短時間內不必太過擔心,倒是離這裏最近的缥缈樓,樓主很有可能是劍聖一脈的人,要多加小心。”

“嗯,師尊于我們皆有大恩,事情是拖不得的。”陸嫁嫁認真道。

寧長久道:“放心,我有分寸。”

“你也不必太擔心我。”陸嫁嫁颔首道:“這些日子我并未閑着,已經在着手布置宗門大陣了,我有自信,只要我不随意出去,尋常的五道上境亦很難突破。”

寧長久笑着點頭:“嫁嫁真厲害。”

“少奉承我,留些好話說給雪瓷聽去,她此刻剛予了你,你說什麽甜言蜜語的鬼話,她估計都是信的。”陸嫁嫁淡淡開口,笑容不太友善。

寧長久始終帶着微笑,只是那微笑充滿了愧疚與疲憊,他看着窗外漸漸變亮的天空,握着她的手,說道:“希望白藏年能平安過去吧。”

……

……

骸塔廢墟裏,柳珺卓攙扶着周貞月走到了一片蒼茫的廢墟中,風卷着骨灰的塵從遠處吹來,迎面是幹燥的。

柳珺卓停下了腳步,她看着蒼茫的廢墟,看着荒涼的煙氣,看着無數破碎你的骨石和劍犁出的深壑,怔了許久,帶血的裙袂在風中飄舞,好似一面殘旗。

周貞月輕哼着,倒在她的臂彎間,神色痛苦。

柳珺卓回神,關切道:“師姐……師姐,你沒事吧?”

周貞月咬着牙,道:“沒事,繼續走,師父……在等我們。”

柳珺卓的紅唇已咬出了血,她看着師姐的倔強的臉,輕輕點頭:“嗯,我帶師姐繼續走。”

“我自己……咳咳。”周貞月心血起伏,在骸塔廢墟的殺意侵擾下,傷勢更重,咳出了血。

柳珺卓抱住了她,神色不忍,她輕聲道:“我背師姐走。”

周貞月想要拒絕,柳珺卓已俯下身子,抓着她的手臂,将她背在了背上。

周貞月被司命打得傷勢太重,她的衣裳與發間盡是血污,此刻她貼靠在師妹的肩上,身子因為寒冷而顫栗着。

“師姐得罪了。”柳珺卓致歉了一聲,然後解下了師姐的劍,拄在地上,當做拐杖,支撐着自己前行。

她調整着氣息,恢複一些力氣便帶着師姐馭劍一段,更多的時候,則是背着她徒步行于廢墟。

幹燥的骨沙吹來,落入鼻尖,總會讓周貞月不停地咳嗽,柳珺卓便将本就不多的靈力分出,做了一個罩子,輕輕地兜住師姐,周貞月不知,只覺得舒服了些,身軀緩緩放松,呼吸趨于均勻。直到柳珺卓停下腳步時,周貞月才發現師妹早已風塵滿面。

骨頭的粉覆在柳珺卓白皙漂亮的臉上,像是蒼白幹枯的面具,也像是厚厚的,塗得慘白的脂粉。

她們不知道走了多久,柳珺卓綁發的帶子割裂了,墜在地上,如雲的烏發散了開來。

“怎麽了?”周貞月輕聲問。

柳珺卓低着頭,看着地面,身軀因為恐懼而發抖……她慢慢跪了下去。

她的身前,落着一截斷劍。

古朽的斷劍。

斷劍上還有獅子的爪痕。

周貞月也認出了這把劍,這是師父的劍……柳珺卓跪趴在地,她顫抖着抓起了斷劍,緊緊握住,鮮血滲透下來,柳珺卓牙齒不停打着顫,她抿着唇,皺着眉,最終還是沒有忍耐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丢了自己的劍與冠,師姐重傷難愈,師父也下落不明了……

滿是骨塵的風還在持續不斷地吹來,柳珺卓擦着眼淚,骨灰也跟着簌簌落了下來。

周貞月也怔了許久,她張着口,半天不知道說什麽,唯有寒意傾吐。

“師妹……”

許久之後,她才開口,“以前我總罰你,大事小事都嚴厲,是我不對。”

柳珺卓眼眶通紅,她抓着這截劍尖,握在懷裏,低聲道:“沒事,珺卓,從不怨師姐,從不的……”

“嗯,我們……回去吧。”

“嗯。”

“師姐氣海已毀,此生無望,你……好好修行啊。”

“嗯。”

“別喪氣。”

“嗯……”

柳珺卓只敢回應着,她鼻腔酸澀,低聲啜泣着,生怕讓師姐聽到她持續不斷的哭聲。

她背着周貞月,兩道孤獨的身影在茫茫的骸塔廢墟上跋涉着,不知跌倒了多少次。

她的手心血肉模糊,膝蓋也磨破了,鮮血直流,走了很遠很遠,身後有光亮了起來。

柳珺卓跪在地上,背着昏死過去的師姐,回過身去,看着天邊朝陽升起——劍閣與朝陽升起的方向是背道而馳的。

純淨的光灑滿了她滿是血與塵土的身子。

她終于從中獲得了僅有的一絲溫暖和力量。

司命……寧長久……

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們的。

她對着朝陽許下了誓言。

……

……

古靈宗,九幽殿。

一團若有若無的黑色雲霧升騰了起來,落在光幕前,占據了半個大殿,郁壘與神荼就漂浮其中。

這是現存于世的,所有冥君散落了權柄了。

它們此刻未被吸收,還是無主的狀态。

九幽殿深處的光幕前,站了三個人,一只狐貍一只貓。

司命主持着權柄的煉化,變幻手訣,将它們一點點縮小。

寧長久與陸嫁嫁并肩而立,看着光幕,皆有憂色。

寧小齡坐在最前方,她搖着尾巴,捏緊爪子,默默給自己打氣。

哪怕是平日裏無比懶散,在幽月湖作威作福的魚王,此刻也收起了那對死魚似的眼睛,目光變得睿智而鋒利。

它梳理着自己長長的毛發,舔着自己的爪子。

這幾個月,它在幽月湖吃胖了不少,若沒有那條紅魚看着,此刻它恐怕已經胖成廢貓,徹底失去戰鬥能力了……魚王每每想到自己腥風血雨的過去,總有一種沐浴夕陽的感慨。

沒想到自己晚年還要經歷這種冒險。

司命将所有的權柄都熔入了兩柄劍中,她将劍交給了寧小齡,寧小齡用狐貍尾巴卷住了劍柄。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光幕前,對着師兄和兩位姐姐甜甜地笑了笑。

“不用擔心小齡,小齡其實很厲害的!”

寧小齡認真地說着,捏緊了爪子。

寧長久微笑着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腦袋,道:“嗯,我們都相信小齡的。”

寧小齡在他的掌心裏蹭了蹭。

她沒有耽誤師兄的時間,與大家作別之後,她轉過了身,向着光幕走去。

轉過身時,小齡的目光變了,她脫去了平日裏的可愛,變得沉靜。

她不再是每日裏搖着尾巴,話語嬌俏的寧小齡。

她是當初靈谷大比時,于白蛇神殿破境,劍殺白鱗黑羽之蛇,摘得魁首的寧小齡。

……

……

(感謝書友劍心之外青蓮開、路人1234567890打賞的舵主!!謝謝兩位書友的支持~麽麽噠!)

第 381 章 :生米煮成熟飯

九幽殿中,劍拔弩張的氣氛又凝聚了起來。

寧小齡趴在司命的懷裏,一雙小爪子搭在司命臂袍上,司命伸出手,捋着她毛絨絨的腦袋,帶笑的眼眸則盯着陸嫁嫁。小齡的耳朵在司命的掌間柔柔地翻動。

陸嫁嫁亦看着司命,她狹長的秋水長眸也眯起了些,筆直玉立,頗有夢境中做大師姐時的氣質,凜冽不可侵犯。

寧小齡知道師父破境了的,她此刻窩在司命姐姐懷裏,小尾巴緊張地縮着,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真相……

“小齡。”司命緩過了神,倒是主動問了起來:“你師父問我确不确定,是确定還是不确定呀?”

寧小齡更緊張了。

一邊是為自己努力去找權柄的司命姐姐,一邊是日日照顧自己,最親愛的師父。

她也不知道該幫哪邊。

寧小齡看着師兄。

寧長久也鐵了心不參與這場戰鬥,正假裝端詳着那把昆侖劍。

寧小齡連忙撲到師兄懷中,寧長久揉着小齡軟軟的身子,小齡輕輕咬着他的手,表示喜歡,呀呀地叫了兩聲。

見這對師兄妹裝傻,司命反倒滿意地點了點頭。

“嫁嫁,這下子你孤立無援了呀。”司命笑看着陸嫁嫁,袅娜踱步,身姿如煙,她走到牆邊,取過了木尺,放在手中掂量了一番,道:“嫁嫁都這個時候了,還逞什麽能?”

陸嫁嫁又與她僵持了一會兒,眉目卻軟了下來,她低下頭,緩緩轉身,來到榻邊,雙手扶着榻緣,身子彎下。

“那……雪瓷姐姐……你,你輕些。”陸嫁嫁似妥協讓步了。

司命看着陸嫁嫁清冷的氣質,再看着她此刻的模樣,愈發明白為何寧長久這般喜歡她了,這等人前清聖,人後嬌羞的反差仙子,誰會不愛呢?

司命更嚣張了,她端着木尺走到了陸嫁嫁的身後,道:“呵,這就是冒犯姐姐的下場,明白了麽?總有一日,趙襄兒那死丫頭也會趴在你身邊,一起向姐姐求饒的。”

司命得意地說着,她揚起了薄薄的木尺,身子卻僵住了。

“啊!”

司命忽地哼了一聲。

陸嫁嫁的身後,木尺落地聲響起。

司命一下子屈跪在地,身子忍不住戰栗起來。

奴紋被發動了。

“你……你怎麽……”司命紅唇翕動,玉齒打顫,她看着陸嫁嫁,很是不解……自己明明壓制對方的精神的啊,怎麽……

陸嫁嫁已緩緩直起了身子,她盈盈轉身,坐在榻上,修長的玉腿小姑娘般晃着,她看着司命,嫣然一笑:

“雪瓷妹妹,我,五道了哎。”

什麽?!

司命屈跪在地,冰眸閃爍着絕望,欲哭無淚……怎麽連你也五道了!

自己明明修為最高,可怎麽誰都在欺負我呀……

“嫁嫁……嫁嫁姐姐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呀。”司命眨了眨眼,眼眸中的冰似要融化了。

陸嫁嫁悠悠嘆息,她彎下身,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木尺,道:“本想給雪瓷妹妹一個驚喜的啊。”

确實是驚喜了……司命更委屈了。自己神官降世,不該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嗎,這才作威作福了幾個月,就接連遭遇了制裁,以後漫長的日子,可怎麽過啊……

司命強自鎮定,看着陸嫁嫁清麗的臉,道:“我只是與嫁嫁開玩笑的。”

“哦?是麽?”陸嫁嫁微笑着問。

“是……吧。”司命不自信道。

接着,屋中陷入了短暫的混亂。

司命的掙紮聲,輕哼聲不斷地響起,庭院的晨霧被驚散,漸漸清明,最後響起的,是司命的求饒聲。

……

案邊,寧長久與陸嫁嫁相對而坐着,陸嫁嫁長出了一口惡氣,心情很好,眉目明媚。

而剛剛被懲罰教訓過的司命跪在一邊,默默地理着微亂的銀發,平日裏清傲的容顏此刻乖乖的,看上去很委屈,心裏卻不知又在藏着什麽壞心眼。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久違的臉,只覺得這柔美的面容一輩子也看不厭。

陸嫁嫁看着司命,輕輕伸手,道:“好了,雪瓷姐姐起來吧。”

司命不情不願地搭上她的手,被嫁嫁拉了起來,司命此刻是不敢惹嫁嫁的,便只好把氣撒寧長久頭上,她狠狠瞪着寧長久,似在質問:你為什麽不幫我?

寧長久也看着她,似在回答:不是你說讓我兩不相幫的嗎?

司命還是在瞪他。

陸嫁嫁看着他們,玉手一翻,指節輕敲桌面,道:“好了,別眉來眼去了,給我講講你們的故事吧。”

司命在陸嫁嫁身邊坐下,她的背沒有自然地靠在椅背上,而是挺得筆直,看上去有些緊張。

寧長久與司命互相看着,兩人一時間都不知如何開口。

陸嫁嫁雙手輕放在桌緣上,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們,道:“你們若是因為顧憐我的感受,那是不必的,若只是羞于啓齒,我也不勉強你們。”

寧長久輕輕點頭,他開口,徐徐說道:“萬妖城中,确實發生了不少事……”

寧小齡跳上了桌案,豎起耳朵認真地聽了起來。

銅爐中的青煙随着他們的話語聚散缭繞。

寧長久慢慢地複述着萬妖城發生的故事。

時間一點點推了過去。

當寧小齡聽到夢境中的一切竟是真的時候,不由地驚呼出聲。

她環顧四周,發現大家都看着自己,表情冷靜,這才知道,自己原來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萬妖城的故事漸漸進入了高潮。

金翅大鵬攔道,手持如意烏鐵神棍,與司命戰于長空。其後寧長久越過流沙河,于七絕崖下瞥見河東的獅影,傾盆大雨猶在昨日,電閃雷鳴恍然耳畔,屋中的氣氛一點點壓抑了下來。

陸嫁嫁黛眉始終緊蹙着,哪怕一切都已化險為夷,她依舊聽得心驚,而司命回想着那些,唇角卻勾起了淡淡的、釋然的微笑。

寧長久繼續說着,說着司命重傷瀕死,說着金翅大鵬再度來襲,其後天竺峰上決戰之地,神弓一箭,刺透金鵬與暴雨,寂靜的天地裏,寧長久絕望地嘶喊着,接着月光如水,從遙遠的天外飄來,籠罩了他們。

陸嫁嫁安靜地聽着,唇抿得很緊。

她原本以為,自己聽到他們相愛的故事,再如何假裝大度,內心深處也是會有酸澀的,但此刻,那束月光落在天竺峰上時,她竟好像真的看到了,感同身受。‘幸好大家最後都沒事’是她僅剩的念頭了。

陸嫁嫁搭在桌上的芊芊玉指緩緩落到了膝上,一點點捏緊了雪色的裙。

故事接近了尾聲。

屋內一片寂靜。

最先開口的倒是小齡。

“師兄和司命姐姐為小齡吃了這麽多苦,小齡該怎麽報答啊……”寧小齡拉攏着耳朵,眼淚落了下來。

寧長久将她攬在懷裏,柔聲道:“小齡平安活着就是最好的報答了。”

陸嫁嫁看着司命,輕輕按着她的手,道:“雪瓷姐姐受苦了。”

司命微低着頭,低聲道:“你還是喊我妹妹吧,哪有我這麽丢人的姐姐……”

司命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謹言慎行了……怎麽說什麽什麽就靈驗啊,若神官真這般言出法随,這神官,哼,不當也罷!

陸嫁嫁微笑道:“當初洛書遇到的時候,我喊你就是前輩呀,如今雖真成了姐妹,輩分也不能太亂的。”

司命看着她,心想你和徒兒都這樣了,還有臉說輩分不亂?

司命臉上卻是很乖順的,她說道:“一切都聽嫁嫁的就是了,嫁嫁以後……應該不會欺負我吧?”

陸嫁嫁看着她佯作溫順的模樣,嘆了口氣,心想自己也不是當初的傻姑娘了,你這壞女人還騙得了誰呢?

“不欺負你?”陸嫁嫁淡淡道:“做夢。”

“……”司命暫時不敢辯駁。

寧長久道:“嫁嫁若生氣,将氣都撒我身上吧,都是我的不對。”

陸嫁嫁道:“怎麽?當着我的面演起夫妻情深了?”

寧長久不知如何作答。

當時進門之前,他與司命已經下定決心,任打任嘲了。

氣氛又僵持了一會兒。

陸嫁嫁清咳了兩聲,道:“好了,別耽誤時間了,先将小齡的權柄煉好,師尊不還在等你麽,也莫耽擱了……嗯,你們若想了卻遺憾什麽的,樓上是有空房間的,我早替你們收拾好了。”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平靜的容顏,心意顫動,緩緩起身,不由自主地來到她的身邊。

陸嫁嫁按住了他的胸口,将手搭給了司命。

司命也擁了上來。

三人抱了一會兒,寧小齡坐在桌面上看着他們,狐貍眼睛眯了起來,像是兩道愉快的線。

寧長久将郁壘從金烏中取出,道:“這就是郁壘劍,最後的權柄了。”

陸嫁嫁看着那柄扭曲得不像樣的神劍,管中窺豹,也可知他們一路的艱辛。

“辛苦你們了。”陸嫁嫁心疼道。

寧小齡接過了郁壘劍,抱在懷裏,認真道:“以後小齡不會再讓師兄和姐姐們這樣操心了。”

寧長久揉着小狐貍的腦袋,道:“小齡這樣子真可愛,師兄都有些舍不得你變回去了。”

司命也淺淺笑着,她忽然抱起了小齡,道:“我帶小齡去正殿,将這劍與其餘權柄煉在一起,約莫一日就能煉好的。”

說着,她不等陸嫁嫁與寧長久開口,便抱着小狐貍和劍走了出去。

門關上了。

屋中只剩下寧長久和陸嫁嫁兩人。

兩人沉默了片刻,接着,寧長久感覺背後被什麽東西壓住了,原來是陸嫁嫁從身後抱住了他。

寧長久捉着她的手,心情安寧。

“你可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呀。”陸嫁嫁感慨道。

“嫁嫁太溫柔了,遇見你是我轉生以來最幸運的事了。”寧長久情真意切地說。

“你對誰都這麽說吧?”陸嫁嫁不太相信。

“沒有,只有嫁嫁在身邊時,才是最安心的,我相信不僅是我,雪瓷和襄兒也是一樣的。”寧長久說着。

“嗯……”陸嫁嫁輕輕靠在他的背上,說:“你這份誇獎我收下了。”

“嫁嫁真好。”

“少來……關于你們的事,我可沒有假裝大度,故作仁慈,你真要擔心,還是擔心襄兒吧。”

“我們與襄兒已經見過了……”

寧長久又将孤雲城的事大致說了一下。

陸嫁嫁忍不住笑了起來:“雪瓷姐姐也太丢人了,竟連襄兒也壓不住。”

“畢竟是四師妹嘛。”寧長久也笑了起來。

陸嫁嫁道:“你在外面還有沒有招惹什麽狐貍精呀?如實招來?現在為師心情好,你坦白或許就從寬了。”

寧長久試探性問道:“真的?”

陸嫁嫁娥眉一蹙,冷冷道:“還真有?”

寧長久笑道:“沒有了,別瞎擔心了,等這些事過去了,我就……”

陸嫁嫁打斷道:“不許說這種話。”

“我又不是雪瓷。”寧長久道。

“不許就是不許!”陸嫁嫁态度強硬。

“好,都聽嫁嫁的。”寧長久緊握着她的手。

陸嫁嫁閉着眼,貼靠在他的背上,與他依偎了一會兒。

寧長久問:“嫁嫁這幾個月還好嗎?有沒有遇到什麽難事?”

陸嫁嫁道:“除了柳珺卓來問劍,倒是沒什麽了,但柳珺卓也并無惡意……”

她将當時的事也大致說了一下。

寧長久聽着,恍然道:“原來師尊當時還偷偷給嫁嫁發布任務啊。”

“……”陸嫁嫁鼓了鼓玉腮,道:“怎麽?看不得師尊寵我麽?”

“哪有,誰不愛嫁嫁呢?”寧長久笑道。

陸嫁嫁道:“哎,柳姑娘人其實蠻好的,可惜下次再見,應是生死大敵了。”

寧長久颔首道:“是啊,劍閣弟子也是可憐,都受了劍聖蒙騙……唉,話雖如此,敵人還是敵人,真遇到了,也不可心慈手軟。”

“嗯。”

“好多月沒有陪嫁嫁了,想夫君麽?”

“不是還有小齡陪着我麽?”

“這能不一樣嗎?”

“哼……沒了你還清靜呢。”陸嫁嫁雪頰微粉,咬着唇,道:“況且,你現在可是大忙人,今日還陪着雪瓷姐姐,明日就要去找師尊,哪裏有閑心管我呢?”

“那,要不然嫁嫁一起……”

“讨打!”

“哎,我随口說說的。”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陸嫁嫁咬着他的耳朵,問:“你現在是什麽心情呀?”

“現在啊……”寧長久想了想,說:“現在感覺被兩座雪山壓着。”

陸嫁嫁怔了一會,一口咬了下去。

……

等到司命回來的時候,兩人已經松開了懷抱。

寧長久坐在椅子上看着她,陸嫁嫁則在梳妝鏡前收拾着什麽。

司命才一進去,便被陸嫁嫁喚到了鏡子前。

“權柄已在煉化了,現在小齡在看着,應不會有什麽問題,明日清晨,權柄應能煉好了。”司命一邊在梳妝鏡前坐下,一邊微笑着說着。

他們忙了許久的事,終于要落幕了。

“嗯,希望別再有事了。”陸嫁嫁輕嘆着,拾起木梳,滑入了司命銀色的發間。

司命絕美的容顏映入鏡中,于是原本普通的銅鏡,此刻像是雕琢出了世間最美豔的花朵。

陸嫁嫁捧起她的長發,為她輕輕梳過。

“姐姐守身如玉千年了,現在若是反悔,可還來得及哦。”陸嫁嫁打趣道。

司命擡起手,輕掩鼻尖,也道:“好濃的醋酸味呀。”

陸嫁嫁梳發的手微僵,“少給我得寸進尺的。”

司命看着鏡子,忽然道:“嫁嫁妹妹獨守空閨數月了,不然,今日嫁嫁也……”

“住口!”陸嫁嫁叱道:“真是近墨者黑呀,你們這對惡人夫婦,怎麽想法都這麽一樣?”

司命冰眸一凝,冷冷地看向寧長久,道:“你真這麽說了?”

寧長久立刻舉手喊冤,“玩笑話罷了。”

陸嫁嫁抿唇而笑。

司命猶豫了一會兒,輕聲問道:“那稍後……我們上樓了,嫁嫁,做什麽呀?”

“我就……”陸嫁嫁為她梳好了發,将梳子扔在桌上,嘆道:“你們一路趕來也累了吧,我替你們煮飯,等你們結束了,嗯……記得下樓吃飯。”

……

陸嫁嫁沒有開玩笑。

她真的搭起了爐竈,架好了鍋,舀水淘米,準備做飯。

那米是古靈宗外的村子特産的黑殼米,遇熱就會慢慢變白,很是香甜可口的。而今日,為了犒勞他們凱旋,陸嫁嫁特意做了平時不太舍得吃的八寶飯,一樣樣食材擺好了,很是專業。

“早些下來吃,到時候飯涼了可別怪我。”陸嫁嫁淡淡說着。

寧長久與司命應諾了一聲,牽着手,輕手輕腳地走上了樓。

陸嫁嫁捋着裙坐下,抓着葫蘆瓢輕攪着水,等他們上了樓,才緩緩回頭,陸嫁嫁輕聲嘆息,随後又笑了起來,她卷起了衣袖,大大的白袖更将纖細藕臂襯得美麗。

她開始整理食材,煮起了飯。

樓上,寧長久與司命來到了房間裏。

寧長久将簾子拉了起來。

屋內漸漸歸于黑暗。

司命坐在床榻上,赤着雪嫩玉足,清豔無方的臉依舊帶着神官獨有的神聖清冷,無比誘人。

竹窗間漏下的光線将屋子變得暧昧。

“便宜你了。”司命托着香腮,輕聲笑道。

寧長久看着她光影斑駁的神袍,心緒間漣漪無數。

他們雖同床共枕已久,卻始終沒有真正越過那條線,而今日,他們歷經磨難,修成正果,當初雪峽中妖冶兇厲得宛若殺神的女子如今正坐在榻上看他,含笑的眸中帶着羞意,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裏,他會暫時忘記外面開闊的天地,只在那方寸的雪地間縱橫馳騁,揉亂雪與白雲。

寧長久來到她的身邊,将她抱住。

“我想這一天很久了。”他說。

司命掙不開懷抱,清冷的身軀此刻卻柔若無骨。

“我……”司命眼簾微垂,道:“我也是的。”

“那,現在我就與雪兒一起探秘訪幽,好不好?”寧長久問道。

司命卻道:“不行。”

“嗯?”寧長久疑惑:“怎麽不行,還在擔心嫁嫁麽……嫁嫁在煮飯,她的言外之意,不就是說,讓我們将生米煮成熟飯麽?”

生米煮成熟飯……

“不是這個意思。”司命仙靥微紅,道:“這裏不行的,會讓趙襄兒看到的!”

寧長久一愣:“那……你想去哪裏?”

司命似早有想法了,她認真道:“你不是讓我今後做你的神官嗎?我想去我的國看看。”

金烏神國——曾經也是他與襄兒的國。

……

金烏飛出。

他們來到了金烏的神國裏。

司命立在廣袤無垠的天地間,銀發黑袍的神姿在懸浮的星火間被照耀着,散發着凜然不可侵犯的光芒。

金烏中保留的國,對于當年而言,只算是冰山一角了。

司命與寧長久在殘破的神國中游蕩了一會兒,見到了那些向日傀。

寧長久看着這些人參果精,問:“你們開心嗎?”

人參果精一個個都被曬黑了,也看不出什麽表情,他們戰戰兢兢地看着殺神般的司命,委屈道:“開心,開心極了。”

寧長久滿意點頭。

接着,他們一同在神國中飄蕩了一會兒,很快找到了位于中心,還算完整的殿。

寧長久認得這座殿。

這是羲和的殿……當初他就是與羲和在這裏分別的。

“進去看看吧。”司命說。

寧長久猶豫着,司命已走了進去。

殿中漸漸生出了微光。

司命停在了王座邊的一座雕像前——那是一座與人等高的雕像,雕像毀的是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女子彩裙玉緞,頭戴冠冕,腰垂雀飾,發鋪珠配,容顏更是栩栩如生,睫羽細長,玉唇纖薄,眼眸如含清光。

這是羲和的神像。

“果然與趙襄兒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司命看着這尊雕像,微笑着說。

寧長久也看了一會兒神像……襄兒盛裝的樣子嬌妍動人,哪怕只是神像,似也随時要活過來。

他又看了看周圍倒塌的燈柱,破損的王柱和分崩離析的穹頂……這些已是四千年前的古老建築了。

寧長久想着這些,內心不由翻湧起了滄桑之感。

寧長久道:“好了,我們出去吧,別打擾這裏了。”

司命眼眸微轉,她立在趙襄兒的神像前,道:“出去?出去做什麽?這裏……不是正好麽?”

“正好?”寧長久微愣,道:“可是襄兒……”

司命冷哼道:“襄兒在外面這麽欺負我?你不幫我就算了,如今難道還要向着她?”

司命一邊說着,一邊拾階而上,走到了王座前,在羲和曾經的神位上坐下。

她斜坐着,修長的雙腿交疊,雪足玉趾微扣,素手支着側頰。她似回到了千年之前,身上泛起了一絲神聖不可侵犯的,煙火疏離的感覺。

司命坐了一會兒,笑意清媚:“不是要将生米煮成熟飯麽?現在米已入鍋,寧公子不添柴燒水了?”

寧長久看着她這般姿态,柔和地笑着,他掩上了門,不再多想,走到了司命面前,寵溺道:“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神官了。”

他抱住了她,俯下身去。

雙唇相接,身軀相觸。

鍋中,黑色的生米在水中靜躺着,水溫一點點升高了,米表面的黑色淡了下去,露出了粉嫩白皙的顏色。

水環着白色的生米,用自己漸漸變高的溫度與它們焦灼相抵,想要将它們真正煮入自己的身體裏。

白色的米在水中無序地翻滾着,其間有輕輕的聲音傳了出來,很是細微——那是水初初燒開時的聲響,輕若女子的呓語,似在呼痛。

水與米就這樣互相厮磨了許久,在鍋中微微翻攪着,幹燥的米粒被水緩緩浸透了……

今日燒的是八寶飯,所以不一會兒,水聲更吵了些,接着,白色的米粒間,有紅的顏色滲透了出來——那是豆沙還是棗泥呢……總之顏色是要更鮮豔一些的,這抹紅色在純白的米飯上游走着,就像是雪地中豔麗盛開的梅花。

随着黑米被煮掉了表層,八寶飯中,越來越多的美麗食材出現了。

譬如水中蓓蕾似的蓮子——嫁嫁燒飯的時候似很節約,這樣的蓮子竟只放了兩顆。

兩顆蓮子被水煮着,越來越堅硬,顏色也越來越鮮紅。

各色的食材在白色的主色調中舞動着,水溫越來越高,水沸騰的聲音也越來越喧嚣、急促,一切都在變得軟糯,一切都在交融中推向了更高的地方……

這是很原始的産物,是人類自刀耕火種起最初的渴望,它們深埋在骨髓裏,在炙熱中醞釀、爆發,與此起彼伏的水聲揉在了一起。

鍋底,火焰是集中在中央的,于是滾燙的水也自中間形成了一根凸起的水柱。

水柱因沸騰而不停向上湧動着,沖擊着整片白米,米越來越熟了,散發出了谷物獨有的清香,令人沉醉,這根水柱像是搗藥的玉錘,不停地攪動着整片生米。

果脯、蓮心、米仁……所有的一切都在水浪中吞吐着。

他們在其中進行着一場驚豔絕倫的舞蹈,癡醉的舞蹈……米更熟了,白色的米沫被水柱一點點煮出,緩緩滲開,接着,大量的白沫被煮了出來!水柱還在不停翻攪,白沫也随着它翻攪,一切都要變成渾濁的乳白色了……

茫茫的白汽也熾熱地頂着鍋蓋,悠長作響。

啪!

陸嫁嫁的手按住了鍋蓋,片刻後,她将鍋蓋揭開,看着其中香噴噴的米飯,嗅了嗅,微笑道:“煮好了,今日的飯真是格外地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