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8 章 :承冠佩劍鎮名樓

兩人的談話被敲門聲打斷。

寧長久也下意識睜開了眼,他看了眼柳希婉。而少女正怔怔地目視着前方,她身子驟然繃緊,打了個激靈,原本侃侃而談的神色一下僵住了,她瞪大了眼睛,微張着小口,大氣不敢喘。

敲門聲很短。

柳希婉的呼吸慢慢放緩。

她緩緩轉過頭,望向了門。門縫的一線變為了黑色——那裏是站着人的。

咚咚咚。

敲門聲再次響起,富有節奏,每一聲都卡在了少女心跳的節點,拿捏精準。

寧長久猜到了什麽,蒼白的臉上笑意浮動:“柳姑娘,有客人來了,我行動不便,你去開門招待一下吧。”

柳希婉至今還抱着僥幸的心理,她定了神,試探着問道:“誰……誰在外面呀?”

“師妹,你在裏面麽?”

女子的聲音好聽而溫柔,其間還帶着淡淡的焦急與擔憂。

果然是二師姐!柳希婉心中一凜,師姐竟無視天榜規矩,找上了門!

但聽着師姐的語氣……似乎很擔心并關心我的樣子哎。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師姐平日裏那麽兇,但是我比武這麽久沒有回去,果然還是更擔心我的安危的!柳希婉撫了撫自己的心口,溫柔地想着,師姐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呀。

“在的!”柳希婉已要起身,但長時間的跪坐壓得雙腿微麻,動作也遲緩了些。

二師姐明顯地松了口氣,問候道:“師妹你沒事吧?怎麽這麽久都沒有回來啊,到底發生了什麽?害師姐擔心了這麽久。”

柳希婉想了想,道:“這件事說來很長,嗯……也很複雜,我與師姐慢慢解釋吧。此次比劍是我大意了,辱沒了劍閣之名,師姐盡管罵我就是。”

只聽二師姐微笑道:“沒事的,我帶你出來本就是歷練,一帆風順未必是什麽好事,遇些挫折對你今後成長也有幫助。你若是因為戰敗而呆在樓中不想出來,大可不必的。再說了,劍閣的臉已經讓你七師兄丢完了,至于你這丫頭那點薄臉皮子,能丢個什麽?”

二師姐也太好了……柳希婉越聽越覺得感動,當初風雪長街上,她面對殺戮王庭的刺殺,将自己埋在雪地裏,卻依然不慎遭到對手的暗算。她心中絕望之時,恰逢二師姐踏着雪與劍而來,那時候,她就将二師姐視為了榜樣。

此刻她才發現,自己過去一直曲解師姐了,原來師姐是這麽好的人……她為自己先前背地裏的話語內疚。

“謝謝師姐。”柳希婉感動道:“我留在這裏是有緣由的,等會我就和師姐解釋。”

二師姐嗯了一聲,柔和道:“快開門吧,外面風雪這麽大,你忍心讓師姐一直站在雪地裏?”

自己闖榜已壞規矩,若再破門也太不像話了……二師姐壓抑着情緒,笑容溫柔。

少女揉了揉自己的腿,理了理發正了正衣冠,道:“師姐你等等,我這就來給你開門。”

二師姐站在門口,靜靜地等着。

寧長久在一旁旁聽,越聽越不對勁……這,和柳希婉口中的師姐真的是一個人麽?

敏銳的直覺讓他成為了冷靜的旁觀者,他看着一臉感動的少女,聚音成線道:“你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麽?”

“什麽故事?”柳希婉一邊向門跑去,一邊随口回答。

寧長久道:“大灰狼敲門,請小白兔去它家做客,說請它吃胡蘿蔔,小白兔……”

柳希婉猜到他要說什麽,立刻厲聲打斷道:“少挑撥我和師姐的感情,你才是想請我吃胡蘿蔔的大灰狼!居心叵測的。”

寧長久得了無趣,便沒有繼續勸說,他平躺在地上,等着柳希婉去自投羅網。

“師姐!”

柳希婉清脆地喊了一聲,拉開了門栓,打開了門。

風雪撞入了屋內。

但柳希婉卻沒有看到意想之中的,師姐溫柔美麗的臉蛋。

與風雪一同而來的,是張冷冰、憤怒的面容。

“師妹,好久不見啊。”

二師姐緩緩開口,遍地生寒。

柳希婉察覺到自己上當了,此刻她就是那只門前的小白兔,大灰狼站在面前,扔掉了誘人的胡蘿蔔,露出了森寒的利齒和獠牙。

柳希婉想要關門,但為時已晚。

二師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師……師姐。”柳希婉看着她兇巴巴的臉,心中依舊抱有一分僥幸:“你在這裏站了多久了呀?”

二師姐淡淡道:“半個時辰了吧。”

柳希婉心中最後一絲希望破滅。

“師姐……饒命啊!”

……

寧長久躺在地板的披風上,耳畔,少女的慘叫聲伴随着一頓噼裏啪啦的聲音響起,響聲清脆,像是浪花拍打礁石時的呼吸。

寧長久無暇擡頭去看那‘賞心悅目’的場景,去嘲笑少女此刻的悲劇,他閉上眼,摒棄了一切的聲音和雜念,

他回憶起了先前發生的事情。

黑衣少年站在半凋的大樹下,看着枯竭蔓延的脈絡,說完了一個讓寧長久摸不着頭腦的故事。

“這個故事,等你将來見到了她,複述給她。”惡背過了身,面對着樹,聲音清寂:“在離開這裏之後,與見到她之前,你都不要與任何人說起這個小故事,哪怕是想,都不行。”

寧長久并不知道這個故事中藏着什麽驚天的隐秘,但他相信惡的話,點頭答應。

寧長久問道:“你認識家師?”

惡說道:“我能猜到她是誰……一別數千年,我的記憶也已模糊了。”

寧長久想了想,又問:“那前輩知道,我是誰麽?”

惡淡淡回頭,漆黑的眼眸盯着他,沒有直言,而是道:“你身體裏的那個殘破之國讓我想起了許多往事。”

寧長久沒有再問。

惡卻開口道:“我妹妹,現在怎麽樣了?”

寧長久答道:“她現在在守護心魔劫。”

“心魔劫。”惡點了點頭,又問:“她狀态如何?”

寧長久道:“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說掌櫃的讓她管理那裏。那時候她像個普通的小女孩,我與她聊過些話,還對好了暗語,說好我入紫庭之時與她再見。但……”

寧長久頓了頓,繼續道:“但我進入心魔劫時,說出暗語之後,卻險些被她殺了。”

惡聽着,沉默了一會兒,道:“她被控制了。”

寧長久問:“那個掌櫃的?”

“嗯,我們早晚會遇見它的。”惡這樣說着,用的是我們,他站在樹下,似在思念妹妹,随後他輕聲道:“活着就好,活着就總有機會相見的,對吧?”

他的聲音帶着無盡的缥缈,寧長久心頭微怔,回應道:“嗯,你和你妹妹總能相見的。”

惡平靜道:“我會繼續等下去的。”

“等什麽?”寧長久問。

“等待死亡。”惡說道:“亦或者不存在的新生。”

寧長久不再說話。

之後他的靈态越來越沉重,那棵半死的巨木在自己眼中遠去,形形色色殘疾的老者掠過視線,他們面龐扭曲,生着千奇百怪的殘疾,或口中不停地誦念着,或撕開自己的身體,露出其間灰白如死的血肉。

“你走之後,我會抹去你的痕跡。”惡的聲音透過他的瞳孔傳達過來。

那是他們最後的對視。

寧長久沒有去回憶那個故事,他确認自己沒有記漏他與惡任何的對話細節後,才緩緩睜開了眼。

門開着,寒風灌進屋子,讓人身軀發冷。

寧長久扭過頭,朝着那邊看了一眼。

門口的動靜已小了很多。

柳希婉已被二師姐責打了一頓,正跪在地上,聽着二師姐的訓斥。

“柳希婉,你可真是出息了呀。”二師姐雙手環胸,披頭散發,清豔的容顏冷冷地盯着她,道:“躲在這裏,就是等我毀了規矩,然後讓大師姐教訓我?目無尊長,無法無天!要不是我今日聽見,我可還不知道,原來在小師妹可愛的內心裏,師姐竟是這般樣子的啊。”

“師姐你聽錯了……”柳希婉弱弱道。

“還敢嘴硬!”二師姐揪住了她的耳朵,道:“先前還說要熬兩天,熬得我心焦,然後全身而退?”

柳希婉心想自己現在根本是無路可退了。

二師姐道:“你想要全身而退是吧?現在要不要就讓你全身而褪啊?”

柳希婉跪在地上,楚楚可憐地看着師姐,道:“師姐,我只是一時荒唐,說了這等話,我真的知錯了,千萬別在這裏全身……什麽的。”

說着,柳希婉忍不住向屋內看了一眼。

二師姐道:“哼,怎麽?害怕讓那個野男人看笑話?”

柳希婉抿緊了唇,也不敢反駁,只好死死地捂住衣裳。

二師姐抓住了她的手,道:“起來。”

柳希婉被她拉了起來,然後拽進屋中,來到了寧長久的面前。

寧長久微睜着眼,道:“見過劍閣二先生。”

二師姐雖在氣頭上,但對方畢竟是個外人且是個病人,而且看上去還有點禮貌,先前柳希婉诋毀自己的時候,倒是這個少年替自己說了兩句話。

二師姐神色緩和了些,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寧長久道:“古靈宗弟子,張久。”

二師姐微微蹙眉:“怎麽谕令上,後面落款是副宗主啊?”

“嗯……最近升遷了。”寧長久誠懇道。

二師姐當然不信,卻也懶得追問,她看着他,道:“你在贏下小師妹之前,還贏了那個簫裘的?”

“嗯。”

“小師妹與簫裘,誰更厲害些?”二師姐過往肯定是不屑于拿劍閣弟子比較的,但十四師妹是她第一個親手帶的弟子,她需要給自己培養點信心。

寧長久道:“貴閣師妹是要厲害很多的,我們先前鬥了上百招,鬥得難舍難分,我雖然贏了,卻也只是贏了一招半式,還換了這般重傷,是有些勝之不武的。”

柳希婉心懷感激地看着他,終于在這個寒冷的冬天感受到了些許溫暖。

二師姐将信将疑道:“我怎麽聽你們說,你這傷是天榜下來之後落下的啊?”

柳希婉一凜,心想師姐你這麽早就來了麽?

寧長久道:“天榜不知何故,考驗了一番我的心性,我原本道心就飄搖,此刻更是一蹶不振,讓二先生看笑話了。”

二師姐冷哼一聲,道:“看看人家,劍術比你高,還比你有禮貌,劍閣的十四弟子,幹脆換人算了!”

寧長久深表歉意道:“多謝師姐的好意,只是我與古靈宗宗主交好,心系古靈宗的未來,不會轉投別門了。”

虛僞,太虛僞了!柳希婉心中憤憤不平。

“嗯。”二師姐卻點了點頭,覺得他是個不錯的苗子,可惜劍閣弟子也沒有再多的席位了。

她說道:“聽聞古靈宗變故,作為中土修道者的一人,我自也悲傷,他日若有閑暇,我可以帶師妹來府上拜會。”

寧長久道:“多謝二先生的好意了。”

柳希婉覺得他們的對話,覺得好生虛僞,偏偏自己又是這裏最弱小,最沒有話語權的。

二師姐問道:“你們很早就認識?”

寧長久道:“嗯,我與柳姑娘……是朋友。”

二師姐輕輕搖頭,道:“你們不是朋友。”

“嗯?”寧長久不解。

二師姐篤定道:“你過去是小師妹的主人,對吧?”

兩對無辜而疑惑的眼睛同時落到了二師姐的身上。

寧長久怔了怔,問:“二先生何出此言?”

二師姐自信而驕傲道:“師妹過去是劍靈,我雖不知她來自何處,但你們若是相識,想來你當初便是持劍之人了。”

寧長久與柳希婉對視了一眼。

寧長久道:“二先生果然明察秋毫,我過去确實是柳姑娘的……主人。”

柳希婉捏緊了拳頭,既憤怒又委屈,想要駁斥又不敢開口。

二師姐輕輕颔首,心想自己的推斷果然不錯,道:“師妹過去雖是你的劍,但此刻她已是劍閣弟子,你們絕不可以再以主仆相稱了。”

“自是不會。”寧長久道:“劍閣弟子身份尊貴,我也視柳姑娘為平等之人。”

二師姐看着病恹恹的少年,聽着他滴水不漏的回答,倒也沒什麽氣可以撒到他身上。

她只是問:“給我說說你們的過去吧。”

寧長久啞然失笑,道:“哪有什麽過去,不過是偶然相逢,互相立契,然後歷經生死,一次次賭命,最後分道揚镳。”

“是麽?”二師姐看向了柳希婉,道:“你說說看。”

柳希婉一臉委屈地低下頭,嘟囔道:“就……和他說的差不多。”

二師姐冷冷道:“嗯,只是千萬別把賭命當成習慣。在你劍道真正大成之前,出劍務必求穩,人間的意氣之争也不值得拿命去作為勝負手,總之……一切有師兄師姐罩着你的。”

柳希婉再次感受到了些溫存,堅定地開口,道:“放心,我以後一定會惜命的,再也不賭了,小婉……一直很聽話的。”

寧長久看着她這般自稱小婉的乖順模樣,再次感慨命運無常。

二師姐聞言,臉卻一下子黑了下去。

不賭了……劍閣好像确實是禁賭的。

她想起此事,不由深吸了一口氣,想将柳希婉再拉過來揍一頓。

而此刻,柳希婉再次撞上了槍尖:“師姐,你披着頭發的樣子很好看。對了……師姐的劍去哪了呀?”

……

……

時間過去了一夜,寧長久靠在牆壁上,恢複了精神。

先前,他在第一次離開天榜頂樓之時,惡将他的一部分精神強行篡奪而去,然後利用那些精神作為光,在他回到房間之後,順着自己原本的精神,遨游至那棵巨木下。

這樣做或許可以避開一些目光的窺探。

寧長久将自己的一部分記憶封印,防止自己去思考那個故事,只在識海中将其折疊,然後以‘重中之重’四字打上了标簽。

寧長久吐了口氣。

她走出屋外,憑欄眺望風雪。

柳希婉從樓梯上走來,道:“披風還我。”

寧長久解下了披風,替她披上,微笑道:“你的師姐可比我的兇多了,不過常言道嚴師出高徒,柳女俠未來可期。”

“期你個大頭鬼!什麽未來可……”柳希婉想到了某個詞,話語稍頓,更加憤怒:“下次見面,我絕對饒不了你!”

寧長久嘆道:“修劍何必這般戾氣呢。”

柳希婉道:“你自己把火柴擦亮了扔進柴堆裏,然後還怪柴燒得旺?陸嫁嫁怎麽就遇到你這種人啊!”

寧長久淡然一笑,道:“打敗我的辦法,想聽麽?”

柳希婉眯起了眼睛,極其不信任地看着他,道:“哼,肯定又是陷阱,你自己留着吧!”

寧長久無奈道:“那我也只好敝帚自珍了。”

柳希婉白了她一眼,她系好了自己的披風,道:“我要回去了。”

寧長久道:“若是劍閣對你實在不好,可以來古靈宗的。”

“師姐對我……好得很!”柳希婉氣惱道:“我也不來給你添亂了,免得你後院起火,把你這頭白眼狼的胡蘿蔔烤成灰。”

寧長久道:“我對嫁嫁與襄兒她們,向來是說一不二,很有威嚴的。”

柳希婉冷笑不止,她背上了劍,扯着披風,将自己重新裹成了只貓頭鷹。

“對了,記得去一趟賭場。”

臨走之前,柳希婉說。

“賭場?去那裏做什麽?”寧長久問。

柳希婉道:“這是師姐讓我轉告你的……師姐先前在賭場押我贏,把頭冠和劍都賠了,這東西沒人敢收,師姐也沒臉拿回去,想來想去,你不怕死,就由你去拿了吧,當然,對外宣稱不可是什麽師姐賭博輸了,一定要是對晚輩弟子賞識,起了惜才之心。”

寧長久微怔,心想難怪先前柳希婉問起發冠與劍的時候,二先生這般怒氣沖沖,想來這丫頭又被訓了一頓……

“坐鎮天榜的時候可以出樓?”寧長久問道。

柳希婉譏諷道:“你什麽都不懂就來打榜?”

寧長久争鋒相對道:“你懂這麽多,不還是我的手下敗劍。”

柳希婉怒目而視,狠狠跺腳,咬着牙解釋道:“平日裏沒人挑戰,這天榜範圍內,你愛去哪去哪。若有人來,就老老實實回去守榜!記得去把師姐的東西取了,另外,其他人來,不許輸!”

寧長久看着風雪中短發的少女,認真點頭道,神色溫和。

柳希婉看着他難得溫潤的眉眼,以為他要說‘一路珍重’之類的話。

寧長久卻微笑道:“柳女俠全身而退吧。”

柳希婉拎着劍,轉身撲了上去。

……

……

高樓的欄杆外,雪地狼藉,這座有着珍珠般穹頂的古樓,在風雪中顯得安靜。

寧長久從雪地裏挖出了自己的身體,撣了撣衣衫上的雪,目光放到了遠處。

這裏是中土的中央,除了天榜的樓群,目力所及,四周皆是荒野平川。

這裏就是世界的中心麽……寧長久萌生了這樣的想法。

不對,世界的中心應是每一年神國的位置。

只是天榜既落于此,想來也有其特殊的意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棵地核生出,根脈幾乎遍布世界的大樹……是原君麽?亦或是某種世界本源的物質?

他不再多想,起身下樓,去往賭場。

賭場中的許多人已經心灰意冷地散去,但也有更多的人留在那裏,等着瞻仰這位絕世少年的風采。

寧長久沒有詢問賭場的位置,他循着劍的氣息便走了過去。

他進入門中,無數雙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

賭場正中間的桌子已清了一空,唯有銀冠與古劍擺放在桌面,宛若皇帝的冠冕與權柄。

場間沒有人說話。

因為這是特殊的一刻,是劍閣之劍第一次落入他人手中。

寧長久卻沒有理會這種莊重感。

他走到桌邊,随意地拿過了冠與劍,注視了一會兒上面的紋路,旋即轉身離去。

這個過程簡單到令人詫異,仿佛那不是天下聞名的劍,而是他遺落的雨蓑。

忽然,一個聲音打破了平靜。

“我押的你贏。”

寧長久望去,簫裘看着他,神色堅定。

寧長久輕輕颔首,道:“你的眼光很好。”

說完,他便走出了門。

離開之後,衆人才開始說話,大贊其風姿絕倫,神仙風采。

寧長久持着劍,看着劍鞘上刻着的‘柳珺卓’三字,眉尖微蹙……想來這是而世界的名字了。随後,他以拇指推開寸許,注視着這柄絕世兵刃的鋒芒。

鋒芒間,亦镌刻着二字——昆侖。

昆侖……寧長久皺起了眉,注視良久,不确定這是不是巧合。

昆侖,月國……

天榜的東北方向,那座萬妖彙聚的古城,似在指引着什麽。

第 317 章 :昆侖之上有月國

(本來特別卡文,請完假之後思路忽然豁達了!所以,我把今天的請假鴿了!)

賭場裏燈火通明。

人們面面相觑地看着,劍閣二師姐的冠與劍還在桌面上,色澤質樸。旁邊堆着的金錢和籌碼像是朝見的信徒,散發着腐朽的氣息,

二師姐已于屋中消失,離別之時沒有帶起一絲風。

醞釀許久的風暴卻在片刻之後騰起,寂靜被瞬間打破,人聲驟然的嘈雜炸開,幾乎要将房頂掀去。這是天榜所發生的事,這種情緒還會在不久的日子裏飛快傳達下去。

簫裘同樣愣了許久,等到一顆心終于沉下去時,他邁起腳步,越過門檻,踏到了雪街上。街上并無足印,二先生的身影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擡起頭,看到了天榜的中央,一道明亮的線宛若連接天地的雨絲,自上而下抹過。天榜的大樓搖晃不休,籠罩着的金光片片碎裂,宛若十萬只蝴蝶同時破繭而出,振開金色的翅,飛入風雪寒冷的夜。

無邊的金光在空中散成了金粉,遮蔽群樓。

但金光遮不住中間那道明亮的線。

那是劍閣二師姐的劍。其芒天地不可奪!

劍閣弟子壞了天榜規矩……這個想法沖入了簫裘的腦海,沖擊力不亞于先前寧長久贏下十四弟子。

天榜在中土屹立了千年,比如今的任何宗門都要更加古老。

天榜是公認的,天生地長之物,沒有人知道它的來歷,但哪怕是劍閣,對其依舊懷有尊敬。天榜的歷史上,不乏有大名鼎鼎之人被無名小輩擊敗這樣的事,但從未有人真正去挑戰天榜的規矩。

而今日二師姐破榜了……

天榜這等古老的存在面對劍閣那樣龐然大物,兩者若起沖突,不知道最後該如何收場。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遠遠超出了簫裘的想象。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似乎卷入了一件大事裏,而一向自負的他,在其間顯得渺小。

……

二師姐斬開了天榜禁制,她看着天空中筆直落下的劍光,皺了皺眉。

她為自己的沖動感到後悔。

但樓已破,她也懶得去想其他,直接禦劍上樓。

天榜的樓雖也巍峨,卻不似中土四樓那般高聳入雲,二師姐于第一個階梯落足,轉眼便至樓頂。

樓臺上的風雪被劍斬得七零八碎,看上去狼藉一片,號令樓的門關着,風從縫隙湧入,裏面似乎有細微的人聲傳出,難以分辨。

外面的動靜雖大,但天榜的禁制也有多重,號令樓并未被波及什麽,再加上大門緊閉,其中的少年少女也未感受到異動,

不知為何,原本氣得心血翻湧的女子到了此處後,心莫名地平靜了下來。

她收斂了所有的氣息,緩緩靠近了那扇門。

她的身體微微側轉,目光透過門縫,向着裏面望去。

號令樓的比武室內鋪着特殊的地石,地石鍛造複雜,混以特殊的靈氣,哪怕是紫庭境的修行者,也很難在上面留下劍痕。

此刻號令樓中的燭臺點燃了,地石泛着微光淡暈,像是一片鋪開的,攪着胭脂的水。

自家的小師妹跪坐在地上,低着頭,短發散亂,脖頸微紅。她将手伸向了前方。

前方,小師妹黑色的披風已然解下,鋪在地上,一個白衣少年躺在披風上,臉色慘白。那少年生得好看,眉目清秀得像是貴家公子出身,但哪怕是昏迷,眉宇間的英氣依舊似砥砺了千萬次的劍鋒,他躺在披風上,如躺于匣中的箭。

小師妹正在照顧着他。

哼,果然如此,見到一個長得好看的野男人就邁不動腿了,奴顏屈膝,悉心服侍,劍閣弟子的身份忘得一幹二淨……像什麽話?

二師姐看到這一幕,火又上來了。

她決定沖入屋中,狠狠給她一頓教訓,順便也教訓一番那個皮囊不錯,現在卻半死不活的少年……劍閣的女子也敢碰,果然是活膩了。

她才要進門,卻聽屋內傳來了對話聲。

二師姐的一只腳又縮了回去。

她凝神細聽。

“你到底在樓上看到了什麽,天榜我雖不算了解,但總有耳聞的。下榜的人一個個都是生龍活虎的,哪有你這樣的?”柳希婉淡淡說道:“你不會是裝病想以此博取我的同情吧?”

“我沒那麽無聊。”寧長久說道。

柳希婉不依不饒:“那你到底看到了什麽?”

寧長久道:“等哪天我能拔出那柄劍,你就知道了。”

“那把劍?”柳希婉有些困惑,随即伸出手摁住了自己的心口,大概明白他話中要說的意思了。

她有些羞惱,也懶得去回應他。

“愛說不說。”柳希婉冷哼了一聲,旋即問道:“你的劍術為什麽進步這麽大?半年前與你分別之際,我尚可與你平分些秋色,如今我已今非昔比,卻不曾想依舊不是你的對手。”

二師姐心中微驚——他們居然早就認識?

自己曾打探過小師妹真正的身世,但她不說,劍聖亦沒有明确的回答。她便只将疑問藏于心底,沒有再多追問。這次闖樓,竟是小師妹的故人相逢?

她隐約覺得其中藏着秘密,按兵不動,繼續偷聽。

寧長久躺在地上,閉着眼,小聲地說:“因為你還沒徹底明悟。”

“徹底明悟?”柳希婉不解,想着自己的劍心早已通明了啊。

寧長久道:“你的心還是割裂的。”

“別與我打機鋒,我們也不是外人,直言不諱就好。”柳希婉說道。

寧長久想了想,道:“你的割裂有兩點,一是人與劍,你始終沒有想好自己究竟想作為什麽存在,你的獨立與依賴被壓在心底深處,始終在碰撞交戰着。二是……性別,我知道你無法接受現在的自己,莫說是你,我至今也很詫異。”

柳希婉冷哼一聲,用充滿怨氣的話語道:“都是可惡的二師姐騙我的,給了我本劍法,說是只有自宮才能修煉,我未生疑,就……”

門外,二師姐臉色一下陰沉,她眯眼蹙眉,牙齒相抵,輕輕地厮磨了起來。

寧長久忍不住虛弱地笑了兩聲。

柳希婉眉頭一豎,怒道:“笑什麽笑!我如今要是男兒身,怎麽可能被你打敗!你這惡人,只會打女人!”

寧長久低聲道:“我擅長鍛劍而已……”

“你給老娘閉嘴!”柳希婉聽到鍛劍二字,想着自己被摁在地上打的情景,臉頰一下滾燙,她咬牙切齒地看着他,道:“要不是我還念些舊情,我現在早就把你掐死了!哼,當初我就不該支持陸嫁嫁,應該支持趙襄兒把你揍死!”

“我和襄兒還是……互有勝負的。”寧長久争辯道。

柳希婉冷笑一聲,刻薄道:“得了吧,我還不了解你?表面上風輕雲淡的,本質上卻是一個怕老婆的老色鬼!”

寧長久很是虛弱,也懶得去駁斥了。

“總之謝謝你留下。”寧長久輕聲道:“其實你現在這樣也蠻可愛的,就當是忘掉過去,開始新的人生了。”

“可愛?”柳希婉沒好氣道:“你可別有什麽非分之想,我原本應該是男人的,我要是你,我想想都覺得惡心!”

寧長久卻道:“要是男人還好些。”

“?”柳希婉一震,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道:“寧……你,你不會真的有那種癖好吧?”

說着,她身軀向後挪了挪。

寧長久道:“我的意思是,你以後總要和我一起的。你要是男人,我和嫁嫁,和襄兒還好交代一些,不像現在,我估計解釋什麽,她們都不會信的。”

“我才不會做你的劍!”柳希婉聞言,冷冷道:“再說,你的名聲還不是你自己敗壞的?怪得了誰啊,反正我現在性別也定了……唉,我本來都想開了這件事,現在見到了你,更煩了!”

寧長久道:“皮囊不過是外物,你既然要勘破無上的劍道,這等細枝末節的外物當然也要趁早勘破才是。”

柳希婉淡淡地嗯了一聲:“反正就是不爽,而且我本來以為選了女人後,這裏都會像陸嫁嫁那麽……誰想到……”

寧長久輕笑着打斷道:“不算小了。”

“反正就是不爽!”柳希婉捏緊了拳頭。

寧長久道:“說輕點,家醜不可外揚。”

“呸!誰是你家的啊!”柳希婉摩拳擦掌,拳頭要迎上去了。

二師姐在外看得有些吃驚。

這……

自家的小師妹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

這半年裏,小師妹除了剛剛選擇性別之後經歷了一段肉眼可見的焦慮,其後可都是冷靜的,深谙世事的形象,所以她也很喜歡這個師妹,一來性情好,二來天賦高,幾乎沒有她兩遍學不會的劍術。

但在這個男人面前,怎麽變得和個懷春少女似的。

這讓二師姐覺得很不開心,仿佛自己似有的東西被人硬生生奪去了一樣。

屋內,兩人又對罵了一會兒。

寧長久徹底沒了力氣,病恹恹地躺着。柳希婉将劍意度給了他一些,然後言語威逼,只有他出言求她,她才願意繼續輸送靈力。

寧長久想着此處也沒有外人,便也沒有礙于什麽面子,劍靈讓他說什麽,他就說什麽。

二師姐在門外,聽着他們彼此口中越來越出格的話……小師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也慢慢颠覆了。

原來你過去在我面前,只是做做樣子啊……二師姐這樣想着,咬牙切齒,默默地記了筆帳。

她揉了揉額頭,螓首微擡,看了看天榜的樓頂,忽然有些不解。

為何榜靈至今還沒有動靜。

劍聖說過,那個榜靈非常強大。它的強大不在于力量,而在于近乎無法殺死。

當然,榜靈的境界也一點不弱,哪怕比起自己,應也只會更強。

但二師姐從不相信世上有不可殺死之物。

她生性灑脫,想着榜破都破了,事情鬧得大些也并無所謂,反正未來的日子裏,他們還要做更大的事——用手中的三尺青鋒,将藏于世界暗處的腫瘤和瘀血刮去。

……

“叫我主人!”柳希婉越來越變本加厲。

寧長久卻沒有回應。他躺在床上,徹底失去了力氣,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柳希婉皺眉道:“裝什麽死?還想不想我照顧你了?”

寧長久不說話。

柳希婉摸了摸他的額頭,又試了試他的脈搏。

“真昏過去了?”柳希婉還是抱有懷疑,不滿道:“可真會挑時候啊。”

……

寧長久陷入了沉睡。

他的意識化作一個雪白的影,向上漂浮。

他越過了天花板,重新來到了頂層。

“你來了。”一個聲音響起。

不待寧長久回答,數十個聲音同時重複了一遍,若萬鬼齊聲:“你來了。”

這些聲音在寧長久的耳朵裏嗡嗡作響。

靈态的他睜開了眼,他來到了天榜的頂層,看到的卻不是富麗堂皇的宮殿,而是一棵參天的巨木。

這是他所見的,最高最大的樹,根生于地心,枝幹溢于蒼穹,巨大的樹冠無限撐開,似要遮住天空。只是那些樹幹上,葉子已變得稀少,橫斜的枝影孤零零地,蕭索如虛無的宇宙。

樹下立着許多人。

寧長久見到了先前所有接引他的老人,那些老人一個接着一個地面向了他。有內翻足,口吃這樣輕微的殘缺,也有斷臂,剮目這樣駭人的殘疾。

最後,這些人一個接着一個消失,只剩下最後健全的老人。

老人看着寧長久,他忽然舉起了刀,剖開了自己的身體。

寧長久這才發現,這個看上去完好無損的老人其實也有嚴重的殘缺。

他的身體裏,心髒被撕開了,缺少了很大一部分,血管也錯位斷裂着,像是無數糾纏在一起的根,很多甚至打上了死結。他的肺已被切開,露出了其間的血管,肝、膽、腎髒的邊緣似被廚師用精妙的刀工切過,一片細碎,它們躺在黏稠的血液,血液蠕動着,像埋着無數的蟲,要将這五髒六腑一同吞噬。

寧長久看着這令人作嘔的一幕,面不改色,他輕輕搖頭:“不用故弄玄虛了。”

老人面無表情地肢解,身軀散開,化作了地上的一捧土。

老人消失後,大樹之下,一個黑色的身影顯露了出來。

那是一個少年的背影。

少年的發是黑的,衣裳也是黑的,皮膚卻泛着古銅的顏色,但他的眉目深邃而分明,如夜除那般完美若神。那種神性中又透着微微的秀氣,只是這種秀氣同樣浩大,那是山清水秀,山是層岩疊嶂,水是江河瀚海。

他只露出了臉,四肢都藏在漆黑的衣服裏。

他盯着寧長久,問道:

“你見過我妹妹?”

寧長久點點頭:“見過,有人告訴我,她叫詩。”

“嗯。”少年沒有隐瞞:“如你所言,惡便是我的名。”

“你是專程來找我的?”惡問道,他對于詩似乎并不關心。

寧長久道:“我是來寫天書榜的,但我……猜到了惡有可能是你。”

“為什麽?”惡又問。

寧長久道:“有人告訴過我,全知之人必也為所有人所知。正如天下無人不知神主的存在,而中土……無人不知天榜的存在。所以我猜想,惡很有可能就是你。”

“誰讓你來找我的?”惡問。

寧長久道:“這個我不确定能不能告訴你。”

惡沒有追問,他現在的狀态,也不願去涉及其他大的隐秘。

寧長久想了想,又道:“你應該也猜到我在尋找你了。要不然你也不會讓那些老人來接待我。”

“嗯。”少年直言不諱:“你一進樓我其實就注意你了。你的身上,有我非常熟悉的氣息。”

“熟悉的氣息?是什麽?”寧長久忍不住問。

惡說道:“我無法确定你是誰,無法确定你是敵是友。直說你的來意吧。”

惡的話語平靜。

寧長久分不清他是神,妖魔,亦或者其他的存在。

寧長久看着他背後參天的古木,大致猜到,這應是這少年力量的源頭,也是他能夠全知的關鍵。寧長久覺得,世間所有神秘存在的一切,都有一定的神話可以追覓。但關于這顆樹,他想不到任何相關的神話,唯一有可能有關的,便是歲菩提……

只是歲菩提早已更名為原君,成為了坐鎮天國的主人之一。

“我想來詢問問題。”寧長久道。

惡說道:“你是五百年來,第一個找到我,并喊出我真名的。想來讓你尋我之人,也是活了幾千年的老怪物。”

老怪物……寧長久默默地點了點頭。

惡說道:“時間有限,我引你來此已耗費了不少力量。而我最多也只能回答你三個問題,這三個問題,不可涉及神國中的存在,否則我們都會遭殃。”

寧長久心中一動。竟可以詢問三個……他本只打算問一個的。

寧長久看惡的眼神順眼了不少。

第一個問題毋庸置疑,便是大師姐讓他詢問的那個。

“不可觀在哪裏?”

他的問題出口,自己卻沒有聽到自己的問話。

他的聲音像是被吞沒了。

惡無聲擡頭,漆黑的眼睛盯着他,那雙眼睛似黑夜也似深淵,仿佛随時要将他容納進去。

寧長久精神一凜,眼前瞬間充斥了黑影,他來不及做任何的防抗,恐懼毫無征兆地湧上了心頭。他明明是靈态,口鼻卻像是浸在了水中,肺部的空氣漸漸抽空,死亡的眩暈感壓了上來,單薄的身軀難以維持,幾欲崩解。

死亡并未到來,惡收回了視線,話語帶着恍然之意:“原來,那個地方,現在叫不可觀啊。”

寧長久緩了緩情緒,對于先前的遭遇并未質問什麽,只是問道:“不可觀……以前叫什麽?”

“以前啊……”惡露出了緬懷的神色:“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稱之為‘囚’。”

“囚?”寧長久疑惑。

惡不再多說,聲音漠然,道:“不可觀藏于昆侖天柱。”

寧長久問:“昆侖天柱又在哪裏?”

“月國。”惡說道:“昆侖天柱三千年前已被觸斷,但月國猶在。關于月國的記憶,我早已斷絕多年,若非你今日到來,我還不知道,那裏又坐上了新的主人。”

寧長久心想,哪怕你說月國,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前往啊……

但他不敢再瞎問,只剩最後一個問題了,他略一斟酌,問道:“人間通往月國的道路何在?”

惡說道:“月國唯一之門藏于萬妖城。”

寧長久松了口氣,終于得到了些有用的信息。

惡沒再說話,他站在樹下,看着那棵蒼天巨木,不知在想什麽。

寧長久誠懇道:“感謝前輩解惑。”

惡嗯了一聲。

他立在原地沒有任何動靜。

他沒有說什麽,也沒有讓寧長久離開。

寧長久能感知到,他似是想告訴自己什麽,卻又在忌憚。

“不可觀的觀主,如今叫什麽名字?”惡終于開口。

寧長久搖頭道:“我不知道。”

修道二十四載,他甚至不知道師尊之名。

惡說道:“沒關系,以後你總會再見到她的。見到她之後,幫我與她說一段話。”

寧長久微微蹙眉,隐約覺得這是一件極大的事:“什麽話?”

“我……”惡欲言又止,最後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原封不動地告訴她。”

……

……

寧長久的意識回到了腦海。

柳希婉還跪坐在他的身邊,為他輸送着劍意,護着他的身軀。

忽然,她收回了手。

“別裝了!我看到你手指動了一下!”柳希婉明察秋毫,義正言辭道。

寧長久緩緩睜眼。

柳希婉看着他,質問道:“你裝睡多久了?”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想着惡最後給自己講的那個故事,尚有些渾渾噩噩。

寧長久沒有回答,只是輕聲問道:“我……睡了多久?”

柳希婉冷冷道:“半柱香都不到的。”

寧長久嗯了一聲。

柳希婉看着他慘白的臉,嘆了口氣,道:“其實你可以再多睡會的。放心,我不會走的……你也不許食言,等你清醒些,把打敗你的辦法告訴我。”

寧長久閉着眼,混亂的意識慢慢平靜。

“你師姐現在應該很擔心你吧。”寧長久想起了自己的師門,輕輕說道。

柳希婉揉了揉臉頰,緩緩道:“放心,我師姐其實心很軟的,現在回去,她肯定是在生氣的,但是我再熬兩天,她就會擔心我的安危,想着小師妹只要回來就好了,勝負不重要之類的……到時候我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寧長久虛弱地笑笑:“你就這般利用你師姐的好的?”

柳希婉苦惱道:“我也沒辦法呀,我師姐平日裏可無法無天了,我也只好順着她。”

“你師姐聽上去倒是個有趣的人。”寧長久道。

柳希婉越說怨氣越大:“怎麽有趣了呀!哼,二師姐也就對我們兇,在大師姐面前啊,她一樣乖乖的,低眉順眼,說話都不敢大聲。”

“背地說人壞話可不好。”寧長久輕聲問道:“你就不怕你二師姐殺過來?”

柳希婉自信道:“放心,天榜的規矩劍閣是尊重的,二師姐要是敢強來,看大師姐不揍她!”

柳希婉腦補了一下在外面無法無天的二師姐回閣挨揍的情景,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

咚咚咚。

號令樓的木門忽然被敲響。

敲門聲很是冷漠。

柳希婉的笑意瞬間凝固。

第 316 章 :登樓

寧長久已經離去。

柳希婉立在原地,額發淩亂,眉心的一點嫣然透着桃花般的暈,配着緋紅的臉頰,竟像是淪落風塵一般。

柳希婉悄悄地伸出手,想要去揉下身後,但才一觸至,又觸電般縮回,臉頰更紅了些,她的身軀緊繃,牙齒貼着唇用力地厮磨着,幾欲咬出血絲。她後退了兩步,伸手扶住牆壁,不知想到了什麽,纖細的腿顫抖着,難以立穩。

寧長久這個惡人……自己竟然被他……

靈力很快地消解了痛意,但幻痛感卻像是一支支箭,貼着心湖不停掠過,箭矢之羽振動,分開一抹抹羞恥的影。

許久之後,她回過了身,靠着牆壁慢慢地滑下。緩緩地坐到了地上,然後蜷起腿,裹着披風,抱住膝蓋,在角落裏縮了起來,像是一只避寒的貓。神色委屈。

她捂着頭,只覺得腦子很亂……自己過去分明不是這樣的,怎麽一見到寧長久,就無法自持住那分冷靜了呢?

她擡起頭,看着門外的風雪。

寧長久應該已經上樓了吧。

自己又該如何選擇去留呢?

她應是該離去的,但二師姐……唉,她忽然有點懷念在寧長久身體裏的日子了,那時候日子雖然兇險,但她至少不用思考太多別的亂七八糟的事情,現在雖然得了自由,但內心總有揮之不去的隐憂和顧忌。譬如她至今都不知道,劍閣收自己為徒到底是為了什麽。

“原來這是兵器對人自然的依賴。”

想了許久,柳希婉自以為想通了,她低聲道:“所以只要打破這種依賴感就好了麽?”

她慢慢地想着,等着天榜傳來谕令,等着自己首戰落敗之事傳遍中土。

……

寧長久走過了懸浮的金色階梯,登上了天榜之頂。

天榜之頂宛若一座水晶雕琢的宮殿,折射着熒輝,覆着白雪,好似一座懸浮于天空上的彩眷仙宮。

這種富麗幻美與整座古樓的風格是失衡的,宛若一個青銅打造的王冠之頂,鑲嵌上了一顆切面無數的寶石。

寧長久踩着雪地走過,他并未被天榜的神聖與美麗而吸引,而是忍不住想起了劍靈最後的表情。他在感慨命運莫測之際,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掌心。

前方,天榜為他打開了大門。

華美的殿樓裏,大門卻是看不到一絲光的幽邃,這種幽暗與冥府帶給他的不同,這種黑暗更像是液體,仿佛只要觸碰,便會黏在靈魂上,洗也洗不掉。

寧長久皺了皺眉,他在門口停留片刻,然後邁步走入了那片黑暗裏。

腳踩到了實地。

他進入黑暗後,身後傳來了大門關上的聲響,接着,眼前亮起了光,那些光來自四周的牆壁上,它們像是燭火,但燭焰卻不顫動,更像是一顆顆發光的寶石。

宮殿的內部與外面反差同樣很大。

寧長久四下望去,這是一個老式的房間,地上鋪着半新的木地板,擺放着方正敦厚的家具,家具呈現深色,被置于其上的燭火點亮,像是一方方盛着幽光的魚塘。屋子很大,一個個房間用木板隔着,不知綿延了多少,房間之間挂着簾子,簾子很老,邊緣泛着深黃。每一道簾子後面,總給人一種那裏站着人的錯覺。

寧長久四下望了望,他的鼻尖,竟還萦繞着一股黃梅天裏木頭的氣味。

這與他最初想象的榜靈并不一樣。

寧長久順着燭火傾斜的方向走去,他輕輕挑開了簾子。

簾子之後,一個老人睜着幽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寧長久有心理防備,他也看着他,并不吃驚。

“您就是榜靈?”寧長久問。

老人點頭道:“是。”

寧長久微感奇怪。

老人道:“随我來。”

寧長久跟了上去。

老人背有些駝,他是內翻足,走路的姿勢很怪,看上去像只笨重的老龜,蹒跚着走向下一個房間。

寧長久能感知到他的氣息。

那種氣息是不經意流露的,與他的老态與醜态無關。他能感覺到,自己若與這個老人為敵,哪怕一成的勝算也未必有。

這讓他心驚。或許也是如此,天榜才得以守住規矩。

一扇門前,老人停下了腳步,道:“進去吧。”

寧長久腳步向前,老人腳步退後,他們的身影很快拉開了距離。寧長久回過頭,老人已消失在了原地。他挑開了眼前的簾子。

簾子後面又是一個老人,這個老人看上去很健全,精神矍铄,頭發也未全白,衣衫間露出的肌肉遒勁,蘊藏着力量。

寧長久發現,這個老人同樣比自己強大。

“你又是誰?”寧長久問。

老人一開口,寧長久才發現他是個口吃,他磕磕絆絆地說出了自己的身份,告訴寧長久,自己也是榜靈。

寧長久疑惑地看着他,沒有多問什麽。

老人不愛說話,領着他向前走去。

與先前如出一轍,下一個門後,老人無聲消失。寧長久挑簾,簾後還是一個老人,這個老人樣貌醜陋,他的眼睛被挖去了,只有兩個慘兮兮的洞。

他也自稱榜靈。

之後,寧長久又見到了耳朵斷了半截的老人,生有裂唇的老人,手腳殘缺的老人……他被領着過了一扇扇門。

每一個老人都是殘缺的,并且他們的殘缺越來越嚴重,到了最後,寧長久挑開簾子,目光向下才看到了老人的頭。

那是一個只有半截身子的人,他趴在地上,用雙手支撐着行走,仿佛下半截身體生長在地板下。

“先前的人都在騙你,我才是榜靈。”老人說着,雙手并作,向着前方走去。

寧長久強忍着心頭的惡寒,與他一同來到了下一個簾子前。

寧長久并不知道榜靈安排這麽多殘疾老者迎接自己是何寓意,但他有預感,這是最後一個簾子了。

寧長久掀開簾子。

簾子後面站着一個老人,老人不瞎不啞不駝,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的氣息,更給人一種深不見底之感。

“你也是榜靈?”寧長久問道。

老人像是一個古板的教書先生,一手握拳身前,一手負于身後,言語流暢:“嗯,我才是真正的榜靈,先前的人都在說謊。”

“他們為什麽要騙我?”寧長久不敢确定誰說的是真話,只是越來越天榜透露着詭異。

老人冷笑道:“因為他們不敢正視自己的面目全非。”

寧長久不知道這句話在隐喻什麽。

“随我來吧。”老人看了他一眼,緩緩開口,終于正兒八經地開始介紹起了天榜:“天榜是天外飛來的靈氣凝化而成,五千年生根,三千年生靈,後囊括塵世,包羅萬象,參星坐道,可知古往今來之事。”

寧長久問:“天榜為何有這等能力?”

老人道:“在你的眼中,天榜是什麽?”

寧長久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天榜擁有恐怖的能力,它能将一個信息在很短的時間內傳達到中土各地,讓天下皆知,光是這一點,就很難解釋。

老人卻沒有吝啬,直接說出了答案:“天榜是一顆大樹。”

“大樹?”寧長久疑惑。

老人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帶着寧長久來到了深處。

兩人同時止步。

寧長久的面前,簡簡單單地攤開了一張紙和一支筆。

“将你想要布告天下的內容寫上去吧。”老人說道。

寧長久問:“就這麽簡單?”

老人點頭道:“嗯,真正宏大的事物,往往是簡單的。”

寧長久不想與他打什麽機鋒,他提起了筆,開始寫字。

這是一道由古靈宗發出的令,號令的便是全天下所有掌握幽冥權柄的宗門。他将冥君即将複蘇的消息明目張膽地寫出,大肆渲染之後加以恐吓,再以無數古靈宗不傳之秘的心法作為許諾,并将期限定為三個月,三個月內若不交還權柄,冥君将強奪衆權,後果自負。

他署名寫的是古靈宗的副宗主,張久。

他拟好了令,遞給了老人。

老人沒有多看一眼,只是接過令,将其攏好。

很快,這個令便會随着他連續擊敗簫裘與劍閣十四弟子的消息一同傳出。

寧長久并不指望那些天高皇帝遠的宗門都能聽令,他只想省去大部分的時間,哪怕最後還有零星宗門心存僥幸,他也有足夠的時間親自登門。

“好了,客人天榜之令已拟,請回吧。”老人說道。

寧長久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

他緩緩轉身,循着來時的路往回走,這一次,簾子後面什麽人也沒有了。老人卻很‘殷勤’,始終跟在他的身邊。

“天榜中的見聞不可外說。這也是天榜的規矩之一,來者無論是誰,皆要守規矩,否則必将闖下彌天之禍。”老人警告道。

寧長久點頭答應,又問:“每一位來客你們都會如此接待麽?”

老人搖頭道:“并非如此,每一位客人,我們接待的方式都不相同。”

寧長久問:“那接待的方式根據的又是什麽?”

老人道:“無可奉告。”

寧長久走到了門口。

老人送客至此後,正要轉身離去。

“你是天榜榜靈?”寧長久又确認了一遍。

老人似乎有些不耐煩:“是。”

他說話之時,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一道恐怖的氣息,這道氣息像是一條鋒銳的線,隔在他們之間,好似寧長久再要開口,這條線便會将他斬成兩截。

老人面朝着他,幽靈般後退,他的面容肅穆古板,看不到一點人的生氣和靈的靈性。

他倒滑,緩緩進入了黑暗裏。

進入黑暗的一刻,不知是不是錯覺,寧長久看着他的軀體被黑暗瞬間肢解,四肢、五官、髒腑、百骸,他像是一座坍塌的肉山,沉淪進了千刀萬剮般的黑暗深淵。

“我已面目全非。”

這句話像是一句咒語,在寧長久的腦海裏回蕩着。

燈火一盞盞地熄滅。

光慢慢地暗了下來,周圍回歸了寂靜。

寧長久的手按上了門,他猶豫了會,依舊無法按捺住心中的悸動,回過了頭,對着黑暗認真地說了一句話:

“我見過你妹妹。”

……

……

雪街上立着數百人,原本許久不愛湊熱鬧的學究也支棱起了窗子,目光向着天機遮蔽的金色高樓遠眺,他們注視着那條向下的階梯,期待着有人的身影出現。

黑白劍裝的二師姐于風雪中立在僅次于天榜的高樓之頂,雙手負後,背劍遠眺,風姿卓然。

她早已邁入所謂的劍道頂點多年,自信一身劍意除了師父與大師姐,不輸中土其餘的任何人。

劍閣最前面的四位弟子,任何一位出閣,都可稱天下無敵。

她有這樣的自信與自負。

十四師妹雖得劍聖的青睐與真傳,但總體而言還是自己代師收徒。既然自己無敵,那自己的徒兒也該無敵才是。

但是樓上卻遲遲沒有出現結果。

她不想再等了。自己身為劍閣不世出的高人,哪怕來人間也應是孤鴻踏雪,驚鴻一過。但如今,她在此處停留太久,有太多人間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而她總覺得,這些看似敬畏的目光裏,也透着不敬——有人是在期待奇跡發生,想看劍閣出醜的。

“哼,這麽久還沒贏下來,枉我平日裏對你這麽好!”二師姐很是氣惱,低聲自語:“不管你是輸是贏,我絕不饒你。”

說話了賭氣的話,二師姐身影一閃,消失在高樓之頂。

沒有人看清楚她是怎麽消失的。

下一刻,茶樓的某間無人雅室裏,女子的身影浮現,她坐在茶花之間,目光冰冷,已在想着稍後該怎麽教訓小師妹了。

她斟茶自飲,越來越覺得煩躁。

而街道上,簫裘始終立在雪裏,風雪堆在他的肩膀上,他本就不輕的傷勢更重了。

其餘人中,許多人對于劍閣的神話也開始動搖了。

簫裘從白天立到了晚上。

路人也漸漸地散去。

結果卻始終沒有出來。

“小師妹到底在裏面做什麽?她難不成想要在裏面過夜?哼,以前還成天嚷嚷着說不要當女人,現在看到了一個野男人就邁不動腿了?等你回來看師姐不抽你屁股。”

二師姐也失去了耐心。她已忍不住要直接禦劍闖榜了,她有自信,這區區天榜根本擋不住自己的懷中一劍。

但天榜規矩是小,劍閣規矩卻大。她可不想因為一時的沖動挨大師姐的罰。

二師姐嘆了口氣。

她走下樓,瞬息回到了賭場,在衆人還未反應過來之際,将自己的發冠解下,押在了賭桌上。

這一幕驚詫了許多。

“二先生……”

許多人已看不下去,這要是十四先生輸了,誰又敢拿劍閣的劍與冠呢?這無異于是在打劍閣的臉,而劍閣雖然隐世已久,但只要年紀稍長些的,都知道當初劍聖殺穿中土,打得無人再敢擅用劍聖之名的往事。

二師姐道:“若是贏了,我取回劍冠便可,不需再予我世間俗物。”

有人小心翼翼地詢問道:“若是貴師妹輸了呢?”

二師姐扭過頭,神色一厲,問話之人對上二師姐的目光,幾欲肝膽俱裂。二師姐話語冷淡:“小師妹絕無輸的可能。劍閣之劍百折不撓,戰局拖得越久,勝利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這話給許多押了十四先生,但此刻心中惶惶的人注入了自信……是了,劍閣的神話百年不破,怎麽可能被一個名聲不顯的少年人打破呢?說不定是那十四先生不小心下了重手,将對方打得瀕死,因為害怕壞了天榜規矩,所以正在努力醫治,防止那人死掉。

他們自認為商讨出了合理的解釋,為着先前對于劍閣的懷疑而慚愧。

簫裘立在角落裏,将冰冷的手伸入熱水盆中,他擡起頭,看着這個風采卓絕,過往唯有耳聞的女子,依舊忍不住問道:“若十四先生真輸了又當如何?劍閣的劍與冠太過燙手,莫說是我,放眼整個中土,恐怕也無人敢接下。”

這話也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

二師姐冷冷道:“誰要敢接誰就接,若是無膽,我自行取回。”

她的話中隐含怒意,劍閣的怒意令得衆人噤若寒蟬。

簫裘也不敢再多問什麽。

他低着頭,泡着手,心中想着誰敢接下呢……他立刻又想到了那個名為張久的少年。

隐隐約約間,他察覺到有大事要發生了。

他的心跳加速着,他緩緩擡頭,帶着惴惴不安的心環視屋中的衆人,衆人的情緒在他的眼中翻倒着,像是一幅斑斓的畫卷,充斥着低語與壓抑。他再次生出了獨醒之感,在其餘人還在讨論勝負之時,他已看到其後浪濤隐藏的一角。

他深吸了口氣,低下了頭,藏好了自己的情緒。

他不知道自己這種感覺來自哪裏,思前想後,他忽然明白,或許只是對于那個少年的自信——近乎病态的自信。

簫裘的心也在火上煎烤着,他無比希望張久可以取勝,屆時,他失敗一事,想來自己的師門也不會過分追究了。

他也等待着結果。

二師姐沉默着走出門外,眺望風雪。

……

柳希婉裹着披風,躲在號令樓裏,透過門的邊邊向着外面望去。

她同樣等得心焦。

她特別害怕門外師姐忽然探出腦袋,惡魔般看着自己,詢問輸贏。

畢竟整個劍閣裏,大師姐在閉一個小關,二師姐便無法無天慣了。俗話說得好,師姐要你三更死,豈會留你到五更?

這……三更好像也快了。

柳希婉雙手托着臉,看了看樓下又看了看樓上。

怎麽寧長久也不下來呢?

他到底在上面做什麽?寫個榜哪需要這麽久……不會是上面也有什麽絕世美人兒吧?

除此之外,柳希婉也想不到其他東西可以讓他逗留了。

但她不願走,她雖輸了,但還想再多問他幾劍,她想知道他們之間真正的差距,這樣也方便她以後贏回來。

終于,樓梯口響起了踩雪聲。

柳希婉神色一震,她裹着披風,擡起了頭,恰見寧長久從樓上走下。

他一聲不吭,神色有些奇怪。

柳希婉蹙着眉,問道:“你在做什麽?怎麽這麽久才想來。”

寧長久不知經歷了什麽,臉色在寒風中蒼白。

他走入了號令樓內,看了眼坐在地上的劍靈,順手拉上了門。

“柳,柳西天。”寧長久喊她的名字。

“是柳希婉……”柳希婉起身,問道:“怎麽了?”

寧長久輕聲道:“扶我。”

柳希婉皺了皺眉,心想自己是劍靈,也是絕美少女,那天榜的榜靈會不會也和自己不遑多讓……寧長久該不會是被那榜靈掏空了吧?

柳希婉伸手扶着他,卻覺他的手冰涼,嗯……這是虛了?

劍靈古怪地看着他,還是将自己的披風解下,轉而披在了寧長久的身上。

寧長久下意識地裹緊了披風,往她的身上靠了靠。

柳希婉低聲道:“你要幹什麽!男女授受不親!”

寧長久道:“我有些累,今晚別走,照顧我一會兒。”

“你……這是真的成寧有病了?”柳希婉很是詫異。

寧長久嘆了口氣,無法解釋太多,他說道:“總之會給你報酬的。”

柳希婉冷哼一聲:“你這個窮鬼我還不了解你?你出什麽報酬能打動我啊!我師姐還在等我呢……她現在氣應該也消了,我得回去了。”

寧長久道:“我教你打敗我的辦法。”

“嗯……”

他說得很誠懇,柳希婉也承認自己确實有些心動了。

她還在猶豫,卻見寧長久已經昏倒在了自己的懷中。

與此同時,天榜的谕令也終于傳達了出去。

……

二師姐從雪中走到茶樓裏,又從茶樓中走到屋頂上。

她沒了發冠,披散着發,看着淩亂。

這是她劍道大成以來從未有過的。

“婉兒啊,你根本不知道你以後,或者劍閣的以後,要面對的是怎麽樣的對手。在這種地方便遇到崎岖,以後如何劍道登頂,成為天意的代行者呢?”二師姐輕聲嘆息。

她躍下了樓。

賭場中鬧哄哄的,燈火通明。

見二師姐進來,許多人立刻閉嘴,不敢擾她的安寧。

二師姐雙手負後,仿佛再過一千年,她對于小師妹的勝負毫不擔心。

二師姐正要上樓之際,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她望向了門外。

所有的靈榜都亮起了光。

不僅是如此,遍布于中土各處的靈榜也在不久之後亮起了光。

這是天榜發布谕令的征兆。

結果終于出來了麽?

“想來小師妹會公然發一道谕令,為她此刻才取勝而為我道歉。”二師姐依舊自傲。

過程雖然等得煎熬,但她并不擔心結果。

所有人都凝神細聽。

谕令傳來,誦念聲在屋外響起。

第一句話之後,原本神色平靜的二師姐立刻變了臉色。

“古靈宗有令天下幽冥之屬:凡即日起……”

開頭的話語很短,卻像是一道道驚雷在人的心中炸開,整個賭場也炸開了鍋。

簫裘哪怕早有預料,但結果真正到來的時候,也愣了許久。

二師姐立在場間。

冠與劍呈放在一旁的桌上,在燈火中泛着光。

她感覺臉上像是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生疼。

天榜還在誦念着,二師姐的身影卻已消失了。

她先是出現在雪街上,随後出現在天榜下,她直接并指一劍斬開天榜的禁制,禦劍登樓。

……

……

(感謝書友紫塞之上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的大力支持呀~麽麽噠)

第 315 章 :鍛劍

長街上,衆人看着光輝璀璨的高樓,看着其間的風雪彌合聚散,雖不能親眼所見,卻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戰況激烈。

他們小聲地議論着,猜想着其間發生了什麽。

二師姐也盯着那裏。

天榜有着得天獨厚的遮蔽作用,如自成一小世界,除非她不按規矩開啓神通,否則也只能如常人一樣從風雪和劍意裏略窺一二。

哪怕是她亦不敢确定戰局的勝負。

“看來那個少年确實不弱。”二師姐終于給了點肯定。

簫裘立在她的身後,神色恭敬,話語卻隐着微微的桀骜:“他……強得可怕,若在他處相遇,我甚至不可能相信,他竟只有紫庭境。”

天榜有天榜的規矩,五道境界者不可入樓。

“大境界之間的鴻溝是不可跨越的天地塹,五道之下,再強也強得有限。”二師姐對于這場戰鬥勝負久久未分有些氣惱,她抹去了小師妹可能會敗的念頭,冷冷道:“你的境界不過紫庭八樓,距離九樓還早,而九樓之間,亦有高低懸殊,其差距之大,甚至可以達到碾壓的地步……你口中那個少年,興許已是九樓巅峰。”

簫裘點了點頭,并未覺得這個說法有任何不對。

“所以二先生還是覺得十四先生能贏麽?”簫裘問道。

二師姐平靜道:“十四師妹代表的是劍聖之劍,劍聖之劍不可敗。”

簫裘聽到劍聖二字,心神一震,那些蕪雜的念頭,本該随着劍聖之名消散殆盡,但不知為何,他心中忤逆的念頭卻像是壓不下去的火,滾燙地燃燒着,不停地想燒穿思想的鋼板,沖向上方——他對張久,有着近乎于病态的信心。

他立刻收斂了眉目,不敢表露出對劍閣的不敬。

二師姐能感知他的情緒,卻懶得說什麽。

話語間,樓上的風雪歸于沉靜。

二師姐輕輕挑眉。

周圍的人紛紛望向了她,有人鬥膽輕聲詢問道:“二先生,您看……到底是誰贏了?”

二師姐沉默良久,然後淡淡道:“想來那小子已經被我小師妹揍哭了。”

……

號令樓內,缭繞不絕的劍鳴聲漸漸沉寂,少女的哭聲如泣如訴地穿出,被樓外重新聚攏的雪打散。

寧長久的臉比衣裳更白。

他靠在牆壁上,兩根手指血肉模糊,他運轉時間權柄,将手指的時間調轉回了接那一劍之前,鮮血淋漓的手再次光滑如初。同時,時間的權柄如無聲的細流,緩緩淌入體內,加速着時間的流逝,使得傷勢很快地痊愈。

他提着劍,劍刃在交戰中添了些豁口。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沒有說話。

柳希婉左手手背貼着淩亂的發絲,壓着額頭,順着鼻梁滑下,然後翻手掩住了口鼻,一對澄澈的眼眸裏,眼淚決堤般止不住地淌了下來。她的身軀随着哭泣一抽一抽的,纖細挺拔的腰肢漸漸彎曲,本就緊繃的衣裳此刻崩得更緊,肩膀随着哭泣收窄,另一手死死地握着劍,橫在大腿上,劍鋒微側,似要随時割破自己的褲子。

這是柳希婉第一次哭,她也不明白有什麽好哭的,但是這種情緒湧上心頭,她竟發現自己無法控制劍心了,過去她總覺得這嬌弱造作,此刻她已無法分辨自己到底在做什麽。跪什麽跪,哭什麽哭,我救了他那麽多次,他還我一劍不是應該的麽?

可……就是想哭。

柳希婉不知道情緒的種子是什麽時候埋下的,或是進門看到他的一瞬,或是更早之前。可她……從不認為自己就是女孩子啊,分明是被二師姐騙了。

都怪二師姐。

劍靈少女的心情翻覆着,她覺得自己丢死人了,明明再推進幾分就可以徹底贏下的。她握着劍,卻使不上什麽力氣。

“此事是我的不對。”柳希婉盡力定了定神,道:“我不該用出那劍的……我未想與你生死相搏,但你,都是你先前言語激我,所以怪不得我,我也沒逼你讓我,都是你咎由自取的。”

少女聲音低了些,似有些心虛,她說道:“我入紫庭不過半年,所以境界虛浮……”

“我也才半年不到。”寧長久道。

“你閉嘴!”少女輕喝了一聲,她咬着唇,擡起了淚花婆娑的面容,理了理那一頭淩亂的發,道:“寧長久!你別看笑話了……這件事不許說出去,尤其不能讓我二師姐知道,懂麽?這場比試還沒結束,但我會認負的,只是對外說的時候,我是與你苦戰好幾番,最後生死之間棋差半招……诶,你笑什麽笑啊!”

少女氣鼓鼓地擡起頭,怒視着他,紅紅的眼眶裏明明含着水,卻又似能噴出火。

寧長久也正看着他,他唇角忍不住一傾,笑了起來。

“俗話有語,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現在這樣……”寧長久看着她,虛弱地眨了眨眼。

柳希婉正淚眼迷離地跪在地上……似乎,兩樣全占了。

少女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寧長久是在罵自己不是男人。

自己雖然确實不是男人,但并不妨礙她覺得寧長久在很過分地辱罵自己!

她摸了摸眼角的淚花,霍然起身。

寧長久嗅到了一絲殺意。

少女嗆地抽出了劍,身後銀色的劍意如翼展開。

“你不是說要主動認負的麽……你既已認負,我先上樓了?”寧長久靠在牆壁上,看着來勢洶洶的少女,小心翼翼道。

“我不認了!”少女再次被激怒。

寧長久心想你自己都主動選了女子了,為何還對男人有這麽大的執念……我只是随口說說啊。

他先前嚣張慣了,此刻感受着自己傷筋動骨的身體,發現自己似乎沒了随意調笑她的資本了,而少女提着劍,如婦人拎着擀面杖,眼淚汪汪又兇巴巴地沖了過來。

“你說話不能不算!”

“就不算!”

“別過來……你不會這麽忘恩負義吧?”

“還不是和你學的!”

“你說好認的!”

“不認!就不認!我……我六親不認!”

……

寧長久的妥協并不奏效,少女怒氣沖沖地撲了過去。

樓中,兩人噼裏啪啦地扭打在了一起。

他們宛若街頭鬥毆或是摔跤,一陣王八拳之後相互抱着摔在了地上,然後兩人扭打着,身體在地上來來回回地翻滾了幾圈。寧長久渾身酸痛,骨頭都要散架了一樣,他負隅頑抗了一陣便被柳希婉壓在了身下,少女玉腿纖細,修長的線條在緊身褲下卻透着微微的豐盈,她騎在了寧長久的腰上,如騎馬時夾緊馬腹般将他的腰箍着,她一手按在他臉側的地板上,一手握着劍架在他的脖子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寧長久被按在地上。他平躺着,墨發披散,任由對方壓着自己。他掙紮不動,也掙紮不掉。

柳希婉看着這張熟悉的,又久違的臉,抿緊了唇,情愫複雜。

這是過去寧長久在照鏡子時她才能看到的臉,而寧長久很少照鏡子,所以她也很少看到。

命運莫測,如今自己竟從他的身體裏走出,還明目張膽地按住了這副身軀。

記得那時候,自己還總吵着鬧着要看邵小黎晚上睡覺的樣子……

那個自己和現在的自己,真的是一個人麽?還是說,性別變了,性情也會在不知不覺間發生巨大的改變呢?

那時候她總吵着要看,現在自己擁有了姣好的身軀,但自己也從未對這副身體起過什麽歹念……真奇怪啊。

她盯着寧長久的臉,向着過去的許多事。

自當年從天窟峰中生出靈性至今,轉眼已不知多少年了。

“柳女俠,能不能放過我了?”寧長久腦袋靠着地,呼吸有些苦難,劍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敢妄動。

柳希婉冷哼一聲,接受了這個女俠的說法,冷冷道:“我選女子并沒有其他原因,你可別無端聯想什麽,只不過是劍閣中有一劍法只能自宮或者女兒身修煉,與其當那太監,不如……換副女兒身。”

寧長久聽着她一臉認真的解釋,點了點頭,道:“那……男女授受不親,你先下去。”

柳希婉對于這個說法不滿,道:“寧長久,你別用言語欺辱我,我身雖是女兒身,裏面卻是鐵血丹心!”

寧長久驟緊了眉頭,越聽越覺得奇怪,總覺得應該介紹她和九幽認識一下。

他的腰身被少女緊致的腿夾壓着,身軀勒得生疼。

他喘着氣,妥協道:“知道了……你先下去行不行。實在不行你先把劍拿開!”

柳希婉道:“我們的比試還沒結束呢。”

寧長久嘆息道:“我就不該讓你那一劍……”

柳希婉想了想,道:“這也是我給你上的課——不能對對手仁慈!”

寧長久閉着眼,心力交瘁,心想當初那個什麽都懂,時常給自己解惑,開導自己的劍經之靈,如今怎麽變成一個這樣的二貨了……這,這不合理啊!

柳希婉的小拳頭卻已揮舞了下去,砸上了他的胸膛。

當然,她也未敢用太大勁,只想好好懲罰他一番,讓他知道自己的厲害。

寧長久一邊身軀酸痛不已,他伸手去擋住柳希婉的拳頭,卻被柳希婉摁住了手。

寧長久也有些生氣了,道:“你不要不識好歹啊,我看你現在是小姑娘家家的才讓讓你,我要是真出手了,你可別哭着鼻子和我求饒。”

柳希婉道:“你都這樣了還放什麽狠話?當初聽說你不也被趙襄兒摁着揍過麽,怎麽,被老婆打可以,被其他女人打不行?”

寧長久忍無可忍,他說道:“我警告你趕緊下去,我數到三……”

“你吓唬誰呢!”柳希婉也有些生氣……真當自己是小姑娘呢!

“三。”寧長久開始數。

柳希婉冷笑一聲,搶先道:“二!一!怎麽樣,我幫你數完了,你的手段呢?怎麽……啊!”

少女話音未落,一道金光忽然在眼前亮起,她想要躲避,但短時間內沒有防備,身影瞬間便被籠在了明亮的光華裏。

轟。

眼前的景物炸開,視野裏的一切都改變了。

柳希婉擡起頭,神色一震。

她發現自己置身在了一片廣袤的世界裏,這個世界裏像是曾有一顆太陽炸了開來,無垠的虛空之中,巨大的星火宛若一尾尾游曳漂浮的巨魚,它們照亮了整個空間,沉浮不定。

這種光并不耀眼,只是純粹的明亮,世界的龐大像是一個蒼茫古意的符號,随着無窮無盡的光從四面八方壓來。

明亮裏,柳希婉覺得自己莫說是衣裳,哪怕是靈魂都被對方窺見了。

“關于這個世界,你當初應該有所察覺的吧?”寧長久道。

柳希婉瞳孔微縮:“金烏?!”

當初她在寧長久體內鬧騰的時候,寧長久所派出的,鎮壓她的大将便是金烏。

“以前你就一直害怕我的鳥,現在進來了,還害怕麽?”寧長久心神徹底放松了,這方殘破的世界裏,他也算是個半吊子的主人,雖不能像國主那樣神通廣大,但天地對于他的青睐是明顯的。

此刻,星火中的光便帶着溫和的意味,慢慢地湧入了他的身體裏,他蒼白的身軀中,氣色一點點恢複了溫潤。

柳希婉當然是害怕的,她對這只金色的鳥兒有着天然的,發自內心的畏懼,這只金烏的光充盈着她的身體,帶來的卻是撕裂亦或痛苦。

寧長久捏住了她的劍鋒,緩緩挪開。

柳希婉雙手顫抖,已不是他的對手。

“我認輸。”她松開了手中的劍,低聲道。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

柳希婉立刻道:“真的,我發誓不騙人了,你快将這金烏撤了,否則這等東西被其他存在窺見了,對你可能有大危險的……”

寧長久道:“沒事,天榜有天然的遮蔽作用,我們可以在這裏滞留一會兒。”

“你……你想幹嘛?”柳希婉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

她立刻起身,想要禦劍逃離。

寧長久哪會讓她如願。

少女才轉身,足尖點地,欲撤身而走,寧長久卻已起身,猛地探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她小腿。

柳希婉掙紮欲走,拉扯之間,寧長久的手順着她的小腿向下一滑,于腳踝處抓緊,她穿的是一雙黑色的靴子,此刻随着兩人的動靜,黑靴被抓得一松,順着滑落在地,露出了雪白筍嫩的小腳。

寧長久這一抓使得她身軀失衡,前傾跌倒。而此刻,寧長久已然起身,一把抄住了她的腰肢,直接将她側身抱起,反壓在了地上,用膝蓋抵着她掙紮的大腿,一手将其雙手反剪在纖細的腰後。

短發的少女無力地掙紮了一番,她輕哼着,卻掙脫不掉:“寧長久……你……你放開我!”

寧長久劍她摁在地上,嘆氣道:“離家出走半年,是不是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歸屬了?”

柳希婉嘴硬道:“當初還不是你放我走的嗎……”

寧長久道:“你是我的劍靈,這是我們很早很早就達成的契約……是我将白銀之劍割舍給了你,讓你重獲自由,你應該知道白銀之劍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麽吧?”

柳希婉抿着嘴唇,一句話也不說。

寧長久悠悠嘆息,回憶道:“沒了白銀之劍,我回去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打贏嫁嫁,後來又被襄兒欺負了一陣子,當然,這些都是小事,她們于我只是打鬧,最多私底下丢人一些。但我的命不太好,後來又連番遇到妖邪,差之毫厘的勝負裏,我因為缺了這柄劍,多次險象環生,險些殒命。尤其是在洛書裏,有了這柄劍,我甚至已破入五道,一劍殺了邱月,也免得她活着,埋下些什麽禍根……”

柳希婉聽着他的話語,垂下了睫毛。她是能猜到這些的……但她自從變成少女後,又無法壓抑自己的任性。她內疚而委屈着,眼淚又要下來了。

“可是你問我後悔麽……”寧長久話語一頓,忽地輕輕一笑,道:“不後悔的。直到此刻我也不後悔,面對九嬰和翰池真人時,你進入了我的身體,成為了我的劍。斷界城連番災難到來時,你也一直在幫我,與罪君戰,幾乎看不到希望的日子裏,你也一直在默默幫我,所以将白銀之劍贈予你,我半點不悔,甚至覺得,那是你該有的東西。”

“對……對不起……”柳希婉聲音很低,帶着楊柳依依的柔弱。

寧長久看着她的臉,端詳了一會兒,問道:“你現在到底叫什麽呢?”

“柳……”少女咬着唇,猶豫片刻,才緩緩道:“柳希婉,希望的希,溫婉的婉。”

寧長久啞然失笑,神色緩和了許多:“誰給你取的名字?”

“師姐。”柳希婉道:“二師姐希望我能溫婉些……”

寧長久看着她,道:“看來你是辜負你二師姐的期望了。”

柳希婉不說話,只是低聲道:“你,你先放開我啊,我真的認輸了。”

“認輸還不夠。”寧長久道:“我要你認清自己到底是誰。”

“你說什麽啊?”柳希婉掙紮着身軀。

寧長久道:“你是我的劍,總有一天該回到我身邊的。”

柳希婉皺着小臉,道:“我才不要你……你先放開我!”

她話語才落,卻聽啪得一聲在耳邊響起,少女微愣,接着痛意傳來,湧上脊髓,激得她渾身一麻。

她愣了愣,卻聽見清脆的聲響又連續響起。

“你……你敢打我!”柳希婉扭動着身軀,掙紮得更厲害,随着她的掙紮,痛意也更加火辣地傳來。

寧長久道:“桀骜不馴的劍便需要鍛打,這方面我很有經驗。”

柳希婉眼淚又流了下來,她趴在地上,哽咽。她本就穿着緊身的衣物,那種感覺一經震起,便傳達全身。

她的嘴唇幾乎都要被她咬破了,她不停道:“你個混蛋放開我……我才不要做你的劍,你休想控制我!嗚嗚……你放開我……”

“明明是你讓我走的,裝了好人又做強盜……我才不要你的施舍!”

“你這個道貌岸然的惡人……放開我。”

“……嗚嗚嗚,我要和你玉石俱焚。”

“我寧死不屈的!你休想讓我妥協!”

“……”

“別……別打了,我錯了。”

少女一陣哭泣之後,放棄了掙紮,開始小聲地求饒。

……

柳希婉跪坐在地上,身前橫放着劍。

寧長久伸出手,替她理了理發。少女想要掙紮,卻一動不敢動,她低着頭,臉頰火辣辣地,像是燒了起來。

“柳女俠說好的寧死不屈,玉石俱焚呢?你這塊美玉這般不經雕琢?”寧長久笑了笑,問道。

柳希婉還是有些嘴硬,道:“寧死不屈……我又不姓寧。至于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也是你姓寧的幹的事!”

寧長久被她的話語氣笑了,道:“那姓柳的做什麽?無心插柳麽?”

“我……我都認錯了,你別得寸進尺!”柳希婉嘟囔道。

寧長久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了,起來吧。”

柳希婉緩緩起身,她身子還很是疼痛。

寧長久忽然伸出了手。

“怎麽了?”柳希婉神色緊張。

“握着。”寧長久道。

柳希婉此刻剛被教訓過,不得不低頭,只好伸出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寧長久握住了她的手,閉上了眼。

柳希婉很快明白他要做什麽了。

寧長久的身軀上,金色的修羅宛若紋身般勾勒了出來,隔着雪白的衣裳,宛若淬着雷電的鐵線。

寧長久感知着什麽,然後身子靠近,半擁着她。

柳希婉敢怒不敢言。

寧長久忽然伸出了手,按在她的鎖骨之下。少女輕哼了一聲,感覺那裏有什麽東西凝固了。

寧長久抓住了什麽,緩緩抽出。

銀白色的光在寧長久的手指與她的胸膛間絲絲縷縷地勾勒了起來。

但它們只是一條條的線,未能成型。

嘗試了一會兒,寧長久豎掌一推,将它們重新推回了少女的身體,少女輕哼一聲,臉頰緋紅。

“唉,還是不聽話。這柄劍和你一樣叛逆。”寧長久說道。

柳希婉道:“它已和我融為一體了,你剛剛欺負了我,這柄劍當然不會向着你……”

寧長久道:“你就是記打不記好的性子。”

“哪有。”柳希婉不服氣。

寧長久忽然笑問道:“坐鎮天榜很是無聊的,你要留下來陪陪我麽?”

柳希婉白了他一眼,道:“留下來被你欺負嗎?想得美……哼,明明是個人渣,有這麽多老婆,出門在外也不知道帶上一個。”

寧長久道:“一人一劍足矣。”

柳希婉不想做那一劍。

等到金烏的世界褪去之後,柳希婉看着他,神色掙紮了一會兒。但她最後的戰意被寧長久恐吓了回去,如約認負。

“你去寫榜吧。”柳希婉賭氣道:“讓全天下都知道寧公子的厲害,讓我再狠狠地丢人。”

寧長久問道:“你要回去了麽?”

“嗯,陪師姐走走。”柳希婉低聲道。

她披上了披風,轉過身,卻沒有離開。

寧長久看着她的臉,問道:“怎麽了?”

柳希婉猶豫道:“我輸了,師姐現在肯定正在氣頭上,我……不太想回去。”

寧長久笑道:“那就留下待兩日吧,避避風頭。”

柳希婉沉默着,前有狼後有虎,進退兩難。

寧長久道:“你先好好想着,我不阻礙你的去留。”

說着,他登上了天榜。

……

……

(樓下敲鑼打鼓 寫得有點慢ww錯別字先更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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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4 章 :劍靈之泣

寧長久劍上寒芒掠地,照得遍室生光,他素衣的身影立在層層遮掩的光裏,宛若置身冰雪洞窟之中,其間光芒反複折射,落上白衣,于偏深色的堂中裏立着,如夢似幻。

他的足邊,于紫庭境而言堅不可摧的地磚上,泛起了幾道細細的,泛白的劍痕。

柳希婉看着他,神色複雜。

她視線向下,看着地上的披風,又看了看自己起伏的身體曲線,她這身緊致的衣裳雖便于戰鬥,但卻是師姐逼着她穿的,似乎是要她認清楚自己的性別,所以柳希婉平日裏也用披風遮裹着身軀,包得嚴嚴實實,尤其是看到寧長久之後,更覺得自己此舉明智。

不曾想第一次對招後,她的披風便被挑落在地了。

正如寧長久所言,勝負未分。她不過是小輸了半招,還有很多技藝劍術未曾施展。

只是失了披風,就好像被剝了衣裳似的。哪怕對方沒有看向自己,她雪白的臉頰上亦泛上了淡淡的胭脂色。

“我這是男扮女裝!”柳希婉強詞奪理地解釋道。

寧長久無奈道:“知道了,西天公子。”

柳希婉深吸了口氣,道:“你的劍術進步确實很大,超乎了我原本的預料,很好。”

寧長久終于轉過了頭,目光緩緩地落在她的臉上,然後輕描淡寫地掠過了她的身軀。

少女本就以富有神性的白銀之間為本,身軀自也帶着巧奪天工之美,纖腫相宜之間,少女緊衣下的細腰尤為矚目,僅是目光落上,那蜿蜒的曲線便似蘊含的彈力驚人之美。

寧長久平靜道:“你也超乎了我的預料。”

柳希婉總覺得他另有所指,她站直了身子,握劍玉立,短發在劍風中淩亂飛舞,劍刃輕輕的振動裏,已有雪白的氣流卷起了螺旋形的煙跡。

“你少在我面前裝冷靜,惺惺作态的,你心理活動多豐富,我可比任何人都清楚。”柳希婉看着他平靜的臉,想用指甲給他掐爛。

寧長久笑了笑,道:“既然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那想來柳公子是信心十足的了。”

柳希婉閉着眼沉思片刻,腦海中回憶着寧長久方才的一劍,她睜開眼,眼眸更徹亮了幾分,道:“全力出手吧,可別讓我失望。”

寧長久緩緩舉劍,劍尖遙指柳希婉。他嘆息道:“你還沒明白麽,此時此刻,不是你來探我虛實,而是我在試你深淺。”

話語間,寧長久劍鋒一轉。浩浩長風自衣帶與衣袂間飄出,凝為白鱗蛟龍,繞着他周身旋轉。劍鳴聲亦如一道道古奧龍吟。

柳希婉的上空,霎時虛空開裂,降下蒼雷。

少女擡眸望去,瞳孔微縮

……

……

古靈宗外,今日來客不絕。這些人皆來自距離古靈宗較近的附屬宗門,他們來獻上各自宗門所持的權柄。

原本自古靈宗遭逢大難之後,其餘許多不小的附屬門派已生出異心,古靈宗要收回權柄的令雖下達,卻沒有什麽反響,大部分人還是選擇了觀望。

直到司命施展雷霆手段,将其間一個想要自己聚起勢力與古靈宗奪權的宗主釘死于雷崖,又将那一宗的宗主大殿信手而毀,殺雞儆猴之下,衆人才對這位新宗主的狠辣後知後覺,一個個噤若寒蟬,再不敢造次。

九幽殿中垂着一塊白紗大幕。

大幕阻隔在奉獻權柄者與寧小齡的中間。

那些前來交回權柄之人,心驚膽戰地來到殿中,與白紗大幕上看見了傳說中信任冥君的身影——那是一個大得幾乎充斥了整個殿堂的狐影。

狐影九尾飄蕩,如搖曳的幽冥獄火,哪怕隔着一塊帷幕,依舊懾人魂魄,不敢再多看一眼。

原來這就是信任的冥君大人麽……

只是傳說冥君大人是羽蛇啊,這……怎麽會是一只九尾天狐呢。

不過這只九尾天狐如此巨大,不知修道多少載,若它能再續冥國斷絕千年的香火,或許也是他們得以雞犬升天的機會。

各大宗門的代表之人一一交付了權柄。

司命立在帷幕之前,她披着神袍,帶着妖狐面具,面具下露出的瞳孔猶若寒冰。

此刻,這位黑袍女子在他們的心中已宛若殺神,妖狐之下的臉,不知該是何等的猙獰恐怖。

衆人交過了權柄後,立成了一排,他們低着頭,私下裏面面相觑。

時間緩緩流逝,許多人道心不穩,額角已滲出了細密汗珠。

“偉大的冥君大人,這是您王冠的殘骸,請您過目。”司命輕輕舉起了手,将手中的權柄緩緩抛起,那些權柄的碎片好似一株株蒲公英的種子,越過了高高的帷幕,飄向了其後漆黑的影。

這位殺神般的女子隊帷幕後的神狐似極為謙恭尊敬。

神狐接過了權柄碎片。那巨大的影子是搖晃在每一個人心頭的恐懼。

等待了許久,神狐才緩緩開口:“是冥國的遺物,他們沒有欺瞞于我。”

司命聞言,輕輕點頭,她回過頭,看向了衆人,道:

“冥君贊賞你們的誠實。諸位,請回吧。”

衆人這才如釋重負,但他們強忍了扭頭就走的心思,一個接着一個對着司命行禮告辭,直到出了大殿才敢加快離去的腳步。

所有人都離去後,九幽殿重歸清幽。

帷幕上巨大的狐影後,少女如釋重負的嘆息聲傳了出來。

司命輕輕揮手,帷幔垂落,高大的狐影消失,其後的少女狐貍終于露出了真容。

紅白相間的小狐貍坐在椅子上,小小的一只,她乖巧地看着妖狐面具的女子,眨了眨眼,毫無威嚴可言。

司命問道:“做神明的感覺如何?”

寧小齡想了想,道:“從外面看應該是挺威風的,只是要是讓他們知道躲在後面的是這樣小一只狐貍,怕是要笑話死。”

司命淡淡道:“你多适應幾次便好了,你首先要讓自己都相信,自己便是頂天立地的九尾天狐,是妖界至高的存在之一,你只要自己信了,何懼他人不信?更何況還有姐姐替你鎮場子呢。”

寧小齡低着頭,弱弱道:“謝謝司命姐姐一直幫我呀。”

司命解下了面具,露出了那張颠倒衆生的容顏,她順着階梯而上,在寧小齡的身邊坐下,寧小齡會意,立刻跳到了她的肩上,将軟噠噠的身軀圈繞在了女子的脖頸上。

“真乖。”司命撫摸着狐貍的尾巴,笑意淺淺。

寧小齡是很懂審時度勢的,她立刻收好了尖銳的爪子,手掌按在司命的肩頭,輕輕地給她揉了起來。

如今司命姐姐可是處于此處最頂端的惡霸,無人敢招惹她。她和師父曾經密謀過反叛,她引開司命姐姐的注意力,然後師父施展奴紋鎮住她,逼迫她再繪下一個奴紋。可惜她們的計謀被輕易識破,功虧一篑不說,師徒二人還被一起施加了懲罰。

如今師父也沒了逆反之心,乖得像個小侍女,卧薪嘗膽忍辱負重,只等師兄回來了。

“不知你師兄現在到哪裏了。”司命忽然說道。

正想着師兄的寧小齡心頭一驚,還以為自己要等師兄給她們報仇的想法被洞悉了,她尾巴一顫之後才緩過了神,低聲道:“我哪裏知道呀,不過師兄這麽努力,應該很快了吧。”

司命掐了掐手指,道:“這都過去一個月有餘了,天榜竟還未有任何消息,寧長久在我面前倒能逞威風,真要做起事來實在不像男人。”

寧小齡聽着她诋毀師兄,心中默默地記下了一筆,嘴上只好附和道:“嗯嗯,下次師兄回來了,我幫你說說他。”

司命微笑道:“你師兄進展這麽慢,興許是被什麽漂亮小姑娘給拖住了呢,一時間溫柔鄉中樂不思蜀,講她危在旦夕的小師妹都給忘了。”

寧小齡嘟囔道:“那也不是小齡該擔心的事情呀,師父和姐姐就一點不擔心嗎?”

“我擔心什麽呀?”司命美眸流轉,落到了寧小齡的身上。

寧小齡頓感殺機,她可不敢将司命姐姐是師兄三老婆這樣的想法說出來。

“三老婆?”司命咦了一聲。

寧小齡柔軟的身軀瞬間僵硬,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五道強者的神通廣大。

“沒有沒有。”寧小齡立刻舉起了爪子,作投降狀:“不是三老婆……”

司命坐在王座上,修長的玉腿輕輕搭着,手臂環胸,氣質微沉,淡淡發問:“哦?你還有什麽想辯解的麽?”

寧小齡知道厄運又要臨頭了,她想了想,試探性道:“是大老婆?”

司命已伸出了手。

寧小齡立刻誠懇道:“放心,老大姐姐,我師兄向來不近女色的,沒有人能撼動姐姐的地位。”

司命的臉色卻越來越陰沉。

片刻後,九幽殿中傳來小狐貍的叫喊聲。

……

天榜,號令樓,劍氣充盈。

如雷的劍氣像是不熄的怒火,那是寧長久振刃之間抖出的劍罡,他白衣如振弦之琴,琴聲裏,如流的劍氣更似胡風飒飒,裹挾着一卷卷劍罡怒雷,向着少女所在的位置不住地劈落,逼得她靈巧的身影不得不于雷電中交閃騰挪。

她似在劍鋒上跳舞,始終難以逼近視野中那襲白衣。

而寧長久亦不着急,只是靜立着,左袖之間手指不停地掐動,一息之內變換十餘個不同的劍訣,一道道氣息各異的小劍當空落下,似一支支滑過水面的小箭,在空間上擦出距離難平的漣漪,各自展開軌跡,射向少女的身影所在。

柳希婉被對方紛亂的劍影遮蔽了視線,她抿緊了群,穩住了劍心,放下了心中的那一股高傲,只将對方視為比自己更強的敵手來應對,于逆境之中尋求破局之法。

她知道,寧長久此舉聲勢駭人,壓迫力極大,但對于自身的消耗同樣嚴重,他雖看上去雲淡風輕,但神識定是緊繃着,搜尋着自己的破綻。

既然如此……

便賣你一個破綻!

柳希婉身影騰挪之處,一道劍雷當空劈落,她刻意半了半分,身軀與劍雷對撞,腳步微微踉跄,氣息起伏不定,瞳孔中露出了微微驚異之色。

果不其然,她在未能躲去這道劍雷之後,一直悠然立定的寧長久動了。

他靜時如山岳,動時如雷霆。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之後,號令樓內所有積蓄的劍意想在一瞬間炸開,節節作響。

來了……柳希婉神色一凝,瞳孔化作了雪白之色,其中倒影出了寧長久于重重劍影中的軌跡。

咻!

寧長久身影如箭射來的前一刻,柳希婉以一個鬼魅般的步法與之錯開,兩人拉近的距離又瞬間拉開,柳希婉的劍訣早已在手中掐好,只餘最後一下。她碎步躲閃到寧長久身後之後,劍訣完整。

柳希婉的袖間,數道凝為實質的長虹劍意吞吐而出,撞向了寧長久的後背,與此同時,她借着這幾劍的牽引遮掩,手中鐵劍同時遞出,刺向他的後背。

正當她以為要得手之際,她心有靈犀般望向了寧長久的手,神色凝重——他的手中沒有握劍。

他的劍去哪裏了?

思維不過剎那,她下意識地擡頭,一柄劍不知何時已如神明懸于頭頂三尺,随着她擡頭的動作一同落下,時機把握得妙到毫巅。

柳希婉心中一震,足尖立刻點地,身影後撤,驚險地避開了這落下了一劍。

這片刻的分神裏,寧長久已然回頭,左手直接握拳轟出,用那猿妖撼山震岳的招式,硬生生打碎了那幾道撲面而來的劍氣長虹,與此同時,他右手化掌,帶着與左拳截然不同的柔和,好似仙鶴乘風禦霄。

他的手指直接握住了柳希婉刺來的劍尖。

這柄劍閣的寶劍受力彎曲,彎成了殘月般的弧。

劍刃繃到極致之後,寧長久屹然不動,二指彈開劍尖。柳希婉破境太快,純粹的靈力比拼裏終究落了下風,劍身扳直,其間蘊蓄的力道逼得她身影順勢後退,于號令樓中倒滑出去,撞向身後的牆壁。

寧長久順手抓住了那把插在地上的劍,身影追去。

兩人之間,劍氣如鞭炮點燃,頻頻炸開。

但柳希婉自那懸空一劍的暗算之後,氣勢被落了下風,此刻被寸寸想逼,腳步很快便亂了。

寧長久身影追至之後,并未用劍,而是手掌發力,直接拍在她的額頭上。

柳希婉未能避開這掌,身軀不穩,重重地摔在了牆上。

寧長久并未追擊,而是立定,緩緩開口道:“不管你是有意還是無意,破綻便是破綻,潛于水中的魚想故意咬住魚鈎将垂釣者拖入水中?何其蠢也……這是第一課,懂了麽?”

柳希婉看着他高高在上的語氣,心中窩火,她咬緊牙關,低聲道:“陰險小人……”

寧長久道:“看來你還是不懂,再給你上一課。”

柳希婉神色沉靜,她知道自己稍遜寧長久一籌,但這個差距絕不會大,只要自己小心謹慎,未嘗沒有一招制敵的機會。既然寧長久可以跨境擊敗強敵,那自己為何不能跨境敗他?

這個念頭一出,柳希婉劍心更為堅定。

她背靠着牆壁,做了一個守劍之勢。這是劍閣不傳之秘的起手式。

寧長久甚至沒有去看她手中的劍。只是停步而立,右手持劍,左手并攏雙指豎立胸前,他的身側,一縷縷劍氣凝為無柄的劍鋒。

劍鋒才一凝出,便紛紛擲向了柳希婉。

這些劍氣角度各異,如狂風中翻舞的葉,循着空靈無跡的弧線,一一撲向了撲向了柳希婉殷紅的眉心。

柳希婉同樣靜下了心,她盯着那些劍。記憶中傳承的殺伐與近年的劍道感悟一一湧上心頭,她的周身立刻展開劍域,右手握劍,如握陣中之杵,叮叮叮的聲響裏,寧長久的劍氣盡數被她的劍域彈開。

她膝蓋微屈,右足踩上了身後的牆壁,驟然發力。她的身軀如弦上箭矢,瞬息射出,刺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的劍再次與她對上,劍氣充盈的號令樓上,雪白的寒光不停閃爍,受着劍意波及,高樓方圓數十丈內,再無一片白雪可以飄入。

這一幕落在了長街上無數人的眼中,哪怕是眼高于天的二師姐都神色微驚。她一時間竟也無法判斷樓中局勢。若非礙于劍閣規矩,她便要直接無視天榜榜靈的警告,一步踏入樓臺之上,看個究竟了。

樓中,寧長久與柳希婉以劍刃劍鋒,兩道身影時而碰撞時而錯開,一時間難分高低。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快,哪怕是連綿的殘影都拖成了一條條行雲流水的線。

兩人誰也無暇再放什麽狠話,将所有的心意都壓在了劍上。

柳希婉酣暢淋漓地出着劍,一掃先前被連連壓抑的劍心,密不透風的劍光裏,她的身影如電光穿梭,竟還稍強于寧長久一籌。

寧長久默不作聲,一邊封劍回檔,一邊袖中掐訣,拟出一道道谕劍天宗的劍術。

柳希婉對于這些招式再熟悉不過,見招拆招。兩人似心有靈犀,施展着那些彼此都熟悉的招式,鬥得難舍難分。

兩人默契的劍招裏,柳希婉一劍橫掃而過的去勢忽然收住,轉而上撩,挑向了寧長久的胸口。

寧長久伸出手,再次以空手接刃,雙指夾住了對方的劍鋒。但此時不同彼時,柳希婉已占得上風,她一擰劍柄,壓着寧長久的手指,将這氣勢洶洶的一劍抵向了他的肩膀。

寧長久被迫再退。

柳希婉欺身而上,乘勝追擊,壓上了全部的力氣。

接着寧長久的身影鬼魅般消失,她一劍落空,一個趔趄,身軀險些再次摔倒。

柳希婉的劍身中,映着寧長久的身影,他接着鏡中水月遁入劍中倒影,在她一劍落空之後于原地出現。

此刻的原地已是柳希婉的身後。

柳希婉此刻終于感同身受做寧長久的對手是什麽感覺了……哪怕她明知他會這樣的招式,依舊猝不及防……這都是哪裏學來的陰損招式?!

一劍落空,柳希婉料準了他會乘勝追擊,直接反身一劍預判他的劍招。

但寧長久卻已不在身後。

一道風從眼側掠過。

柳希婉的肩膀忽然一沉。

寧長久的手已按在了她的肩上,他五指如鈎,按着少女的香肩,指間注力,只聽撲通一聲,他直接将這個劍靈少女摁跪在了地上。

柳希婉雙手握劍支撐身子,銀牙死咬,發出了咯咯的聲響。但掙紮之下,雙膝還是觸到了地面。

“我的破綻不是破綻,而是陷阱。這是第二課。”寧長久淡淡說道。

寧長久說第一課時柳希婉還思考過他話語的道理,但此刻她卻發現,對方分明是在純粹羞辱自己。

她對于劍閣的名譽什麽的,其實看的不重,畢竟她才入閣半年,哪來那麽大的歸屬感,無非是有點害怕二師姐罷了……畢竟自己現在還打不過她。

但她不想輸給寧長久!

她要證明自己已出于藍,寒于水,她要證明自己的強大,而不是被對方像小孩子一樣放肆訓誡。

寧長久感受到了掌下,少女的殺機驟然卷起。

“這是我一直想給你看的一劍。”

少女忽然伸手,猛地握住劍身。

劍刃割掌,指縫間,血珠滾落。

身下,似有烈陽出于東山,徐徐浮空,朗照群山,大放光明。

這是天谕劍經!

寧長久不敢相信這是天谕劍經這暗殺之劍展現出的氣象,但那無比熟悉的劍招依循的,分明就是劍經的軌跡!

這是劍靈真正壓箱底的招式,是她的大道根本!

成為之後,參悟半年,她已将這一劍脫換了表象!

少女沒有去握住劍柄。

她手中的劍雖是名劍,卻又哪裏比得過她自己?

她才是世間最絕世的那把!

這一刻,柳希婉心生明悟,劍心更徹亮了一分,虹光吞天。

這是她第一次出這一劍,意義深遠。

寧長久身影已飄然後退,後退之間,他的周身之側,無數的光影變幻萬千,那是他一生所學的道法,此刻道法疊出,每一個都是煌煌烨烨的光華。

其間有道門法印,有神靈坐道,有劍宗真意,有虛劍,有冥劍,有鶴劍,有劍聖彈指之寒鋒,有老者垂死之落子,有劍影璨火沖霄而去,有劍氣斂輝向死而生,有修羅舒展三頭六臂,金輝流淌,有劍鳴雷動驚詫百裏,萬火潑漿!

一個月裏,寧長久所悟所感之劍道真意盡出,如真正的神子谪仙,衣衫上諸影溢彩。

而柳希婉則是以身作劍,身如漫天銀火,要将寧長久所有的氣勢盡數熔煉。

這是她至強的一劍,是劍道之根。

寧長久發出了一聲嘆息。

依舊不夠強……

他可以接下這一劍。

但劍靈此劍第一次出便铩羽而歸的話,她的劍心将會裂紋無數,此後原本的康莊劍道将崎岖無比。

他嘆了口氣,伸出了手,再次以指抵劍。

白袖盡碎。

漫天光影炸成了一團火。

柳希婉的劍刺穿了他的手指。

兩人所有的招式對撞在了一起。

焰火喧沸、升騰、最終寂滅。

寧長久立在原地,臉色蒼白,墨發散亂。

少女看着他,又看着自己手,神色震顫。

她的指便是她的劍。

“你剛才……你何必……你!”柳希婉顫聲開口,眸光戰栗,欲言又止。

寧長久笑了笑,無力說話。

柳希婉緩緩收回了手指,低下了頭,慘叫了一聲:“這就是你的第三課麽?”

許久之後,她跪倒在地,她咬着唇,顫聲道:“你若要對我好,為何先前總以言語激我?你若要對我差,為何又故意讓我,助我成就劍道?你……你幹脆改名叫寧有病吧!”

說着說着,她再無先前淩然的傲氣,俏麗的臉頰上,竟有清淚滑落。

第 313 章 :你是我的劍

柳希婉裹着黑色的棉布披風,嚴嚴實實裹緊的身子像是風雪中收攏翅膀的貓頭鷹。

門外吹來的風在她的頸間回旋,烏亮的短發飛舞着,如碰撞着玉樹般脖頸的黑色海潮,淩亂的眉裏,她的眉目雖冷,裝扮也像是公子哥,卻還未完全脫去稚氣,明眸丹唇之間,帶着一種小巧玲珑的精致感。

她立着,居高臨下地看着毫無危機感,猶自坐着的少年。

寧長久仰起些頭看着她,道:“你的頭發染黑了?”

柳希婉眉眼眯起,她的睫羽本就纖長濃密,此刻眯起,好看的眼眸宛若墨筆畫成的兩道線,充滿了殺機。

“我本來就是黑的!”柳希婉理直氣壯道。

寧長久問:“為什麽不喜歡白色?”

柳希婉道:“司命不就是白發麽,我不喜歡那個女人。”

寧長久問:“我還以為你是不願想起白銀之劍。”

“……”柳希婉殺意消去了些,她捏着披風的指節微微發白,道:“這柄劍是你送我的東西,早就是我的了,你……可別想再要回去了。”

寧長久笑道:“我也沒問你讨回來,你急什麽?”

柳希婉微怔,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話語似乎又被對方牽着了,好不容易拔高的氣勢又落了下風。

她定了定神,道:“我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這柄白銀之劍是你饋贈我之物……嗯,你要什麽補償,我都可以答應你。”

寧長久打量着她,問道:“什麽都可以答應?”

柳希婉看着他的目光,身軀微冷,立刻改口道:“過分的要求可不許提。”

“什麽算過分的要求?”寧長久問。

柳希婉怒道:“你裝什麽裝?你有什麽癖好我還不清楚?司命那樣十惡不赦的壞女人你都能做出那樣的事,我……”

柳希婉欲言又止,氣惱地哼了一聲。

寧長久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旋即好奇地問道:“咦,我怎麽聽不太懂。柳公子不是男子麽,你在我身體裏住了這麽久,難道不清楚我沒有那種古怪的癖好?”

“你……”柳希婉一下子怔住了,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弧度淺淺的纖眉立刻皺起,冷冷道:“你有什麽癖好我哪裏清楚?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

她說着,櫻桃般的小口微抿,冰霜般的臉蛋一下子皺了起來,“我呸,寧長久你真惡心!”

“……”寧長久無辜地看着她,心想你這不是自己罵自己麽,關我惡心什麽事?

“算了,我原諒你的失禮。”柳希婉神色微微緩和,道:“你要什麽條件,直說就好,力所能及的,我都會滿足你的。”

寧長久笑了笑,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白銀之劍是你身軀的根本,我若想買回來,你覺得我得開價多少呢?”

柳希婉想了想,立刻生氣道:“多少我也不賣,我又不是青樓歌姬,哪裏能用買賣的說法?”

寧長久颔首道:“是啊,柳……公子可是無價之寶。如何能用價錢或者條件權衡呢?”

無價之寶……柳希婉聽到這句話,心中莫名地一動。

她立刻甩去了這個念頭,心想其他少女年少無知,被這個臭男人騙了情有可原,自己對他可是知根知底,這等狀似随意的撩人話語定是陷阱,自己可不能落進去。

柳希婉道:“虧我還想報答你一番,既然你自己不要,我就不勉強你了。”

寧長久道:“方才還說我是白眼狼,我看柳公子與我相比不遑多讓。”

柳希婉黑着臉,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了。

“等我以後再尋到一副天造地設的身軀,我就把白銀之劍還你。”柳希婉淡淡開口,顯得很自信的樣子。

話雖如此,但她知道不可能了,自己早已不是真正的靈。這副身軀與她已根深蒂固,她正在由靈慢慢地轉變為真正的人,哪裏還離得開這副身軀呢?

寧長久笑道:“柳公子真是有心了。”

“那是當然。”柳希婉想着書中豪傑的談吐,有模有樣地學道:“我柳……”

結果第一句便卡主了。

我剛剛給自己編了個什麽名字來着……反正是個有男子氣概的,嗯……柳大力?

“柳西瓜。”寧長久道。

“不是這個!”柳希婉立刻否認,心想自己怎麽可能取這麽難聽的名字。柳希……她沉吟片刻,想了起來,道:“我柳西天!”

她的話語再次被打斷,寧長久道:“為什麽會想着起名叫西天?”

柳希婉壓下了怒氣,道:“西天有座靈山,靈山,顧名思義,是所有靈的歸宿,我作為高貴的劍靈,自然是要去往那裏證正果的。”

寧長久點頭道:“原來如此。”

話語被連番打斷,柳希婉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她看着寧長久,冷冰冰地反問道:“所以你到底是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的?你和那個叫簫裘的有仇?”

寧長久道:“我可沒你二師姐那麽無聊。”

“我二師姐可就在街上,你現在背地裏說壞話我不管你,稍後見了她要是說錯話了,我可救不了你。”柳希婉好心提醒道。

寧長久問:“你師姐很兇麽?”

因為是和寧長久說話的緣故,柳希婉總覺得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暗含着什麽:“嗯,挺……兇的。反正能把你打得陸嫁嫁都認不出來!”

寧長久吸了口涼氣,試探性問道:“你被你師姐教訓過?”

柳希婉深吸了一口氣,忍無可忍:“寧長久,你是不是成心來氣我的!”

寧長久道:“我只是随口問問。”

柳希婉看着他,她磨刀霍霍地開口道:“過去你被司命揍得滿地找牙的時候,虧我還和你同仇敵忾,現在我只後悔出手幫你,沒讓司命把你揍得狠點,我們玉石俱焚!”

“當然,我是玉。”柳希婉補充了一句。

寧長久看着她短發冷傲的模樣,嘆了口氣,解釋道:“我來此的原因很複雜,說了你也聽不懂,總之就是,我師妹得了絕症,我正在全中土為她搜尋良醫,所以急需天榜來找人。”

柳希婉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寧長久道:“那我上樓了?”

說着,他起身欲走。

“慢着!”柳希婉清叱一聲,一只手從披風中探出,玉嫩青蔥的指間,握着一柄古意的劍,橫着攔住了寧長久的去路。

“怎麽了?”寧長久問。

柳希婉道:“我如今是劍閣弟子,二師姐待我……是很好的。更何況這是我第一戰,怎可不戰而敗,污了劍閣之名。”

“哦……你想故意輸給我?”寧長久道。

“……”柳希婉快氣死了,道:“你再廢話我可真打你了!”

寧長久道:“你的第一戰是與我在南州以北的峽谷裏打的,當時我贏了你。不記得了?”

柳希婉再被揭傷疤,心情更差了。

“你勝之不武!”柳希婉斷定道:“你這樣不講道德的人,當時肯定是用下三濫的手段贏了我。”

寧長久無奈地笑道:“現在你就有信心贏我了?”

柳希婉握着劍,神色中帶着些許驕傲:“我如今是劍閣弟子,得劍聖真傳,修為今非昔比,與你剛剛揍過的那個歪瓜裂棗可不一樣。”

“是麽?”寧長久問:“劍閣真有這般厲害。”

柳希婉道:“劍閣自然天下無敵。更何況我是劍閣歷史上破境最快之人。”

寧長久道:“三個月前,劍閣七弟子在龍母宴敗了。”

柳希婉微愣。此事也算是劍閣的一大污點了,為此,一向開朗的七師兄回閣之後一直閉關不出至今,始終參悟劍道。大師姐二師姐、三師兄四師兄還輪流去看望過他,為他開導。

“勝敗乃兵家常事!”柳希婉強自解釋着,随後微譏道:“況且七師兄敗了,與你何幹?”

寧長久微笑道:“擊敗貴閣七師兄的,正是我家嫁嫁,嫁嫁可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

柳希婉神色一震,眼眸中難掩驚愕。

聽說擊敗七師兄的白衣女子清美如蓮,端得是傾國傾城的胚子……她當時還神往了許久,想着有機會一定要見見。

不曾想竟是陸嫁嫁……

只是什麽調教不調教的,他說的話怎麽總是帶着歧義,總讓人胡思亂想。

“嗯。”柳希婉應了一聲,驕傲道:“不愧是本公子看中的女人……可惜被你這個惡人糟蹋了!”

寧長久面對她的譴責,微笑道:“所以西天公子還是讓步吧,劍閣兩名弟子被一家人擊敗,委實有損名聲。”

柳希婉道:“我看你是怕了。”

寧長久問:“你又是何來的自信?”

柳希婉輕輕嘆息:“你劍的速度我很清楚,你會的招式我也清楚,我無比地了解你,所以我有自信比你更快。更何況,我如今的境界已非你所能想象,你在我的手下,莫說是求勝,想輸得體面恐怕都難。”

寧長久微笑道:“我們不過是半年不見,你的性子倒像是變了不少。”

“那是自然,畢竟我如今是堂堂好男兒了。”柳希婉聲音肅然。

寧長久笑了笑。

柳希婉看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剛剛放的狠話,總感覺哪裏不對勁……

過去,她與寧長久一同征戰了數年,對于這樣的場面是很熟悉的。

寧長久曾經的面對的敵人,甚至是師兄師姐都無法比拟的,他們站在這個少年的面前,如同繞不開卻又随時要崩落的高山,如避不掉卻又時刻會決堤的大海。若論紙面的實力,寧長久半點存活的可能都沒有,他們也曾無比自信地說過與自己類似的話語。

但最後呢?高山遠走,大海風平。令她瞠目結舌。

甚至那片名為司命的海,還被他圈了起來,弄成了私家魚塘!

柳希婉冷靜了下來,立刻意識到,自己與他過去的那些對手,似乎頗為相似,甚至自己遠不如他們強大……

她忽然有些緊張。

她又明白了另一件事。寧長久說這麽多氣人的話,一定是想亂她的劍心!她過往可是很寧靜娴熟的……哪裏會說這種氣話。

是了,定是他故意的。他……其實不是這樣的人。

我是懂他的。

柳希婉靈眸流轉,眉目清和了許多。

“嗯……你現在什麽境界啊?我們分別之後,你有學習什麽新的劍法麽,若是學了,講給我聽聽,我幫你參謀下,看看厲不厲害。”柳希婉打算先知根知底地了解一下。

寧長久也有些懵,心想只聽過兩人交戰自爆宗門的,哪裏還有這樣的……

寧長久沉吟道:“劍法是私密之事,所以……”

“你不願說?”柳希婉問。

“你湊近些,我偷偷告訴你。”寧長久道。

“?”柳希婉怒火又燒上來了:“孟浪!”

“嗯?你不是男子麽?”寧長久死咬着這點打趣她。

柳希婉怒目盯着他,道:“少廢話了!反正今天我一定要和你一戰,你要麽認輸直接下樓,要麽拔劍。”

寧長久看着她,輕輕點頭:“既然柳公子強求,那我也只好得罪了。”

“嗯,早該這樣爽利些了。”柳希婉太想揍他一頓了。

寧長久取出了劍。

柳希婉看着他手中的劍,道:“你現在怎麽用這麽破破爛爛的劍?家道中落了?”

寧長久注視着她,幽幽地笑道:“我也一直在尋找一把适合自己的劍。”

……

天榜的賭場裏,寂靜的場間再次熱絡了起來。

“二先生,您這把劍,不論輸贏,我們也不敢動啊。”其餘人看着這位罕見的大名人,壓低了聲音,很是無奈。

二師姐道:“一把劍而已,算的了什麽?劍閣做事,無須拘泥這些。”

其餘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二師姐灑然一笑,望向了二樓尚自僵立着的年輕人,道:“你要賭賭麽?”

簫裘自在原地,許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本來就該是萬衆矚目的焦點,只是如今劍閣二先生在場,自然輪不到他什麽。

最重要的是,他今天還是一位失敗者。

“我不賭。”簫裘低着頭,回了一句。

衆人皆有些失望。

簫裘只感覺自己背上的槍更重了些。

在場的許多人都跟着二師姐押了那個被稱為婉兒的小師妹。

簫裘對劍閣的十四弟子并不了解。但他知道,張久的劍在他未來可見的生涯裏,都會成為幾乎夢魇般的存在。

噬神破滅丹……他已将近紫庭八樓,磕了這顆丹藥後,境界幾乎來到了紫庭巅峰,卻依舊被對方輕易地擊敗了。

他分明還沒有五道。

沒有五道的權柄,他憑什麽可以信手擊敗自己?

簫裘心中燃起了火,他環視四周,心意驟動。熱血上湧間,他忽然解下了槍,走下樓,在衆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槍押在了張久的那一邊。

“我賭他贏。”簫裘說。

衆人都露出了可憐的目光。

這種目光似是在說,你一個名門大宗出來的人,難道就這麽耿耿于懷,不願意接受自己的失敗麽?

簫裘無視了他們的目光。

他知道,三個月前,劍閣曾有一敗。而如今……第二次失敗恐怕就要來了。

過往,簫裘是不相信這樣的事會發生的。

但現在他相信,并且場間似乎只有他真正相信。

他擡起頭,看着在場的人,包括與這個屋子都格格不入的劍閣二師姐。

他忽有種衆人皆醉我獨醒之感。

這是他在失敗後的陰暗裏,覓到的一絲光。

……

天榜之中,這場戰鬥已經開始。

“你曾說過,你不喜歡谕劍天宗的必殺之劍,你想要堂堂正正地出劍。同樣,你也不喜歡被人握在手裏。”寧長久說道:“現在,你可以完成當初的願望了麽?”

柳希婉沉默片刻,認真道:“還要多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她依舊罩着披風,披風裏,她的右手握劍探出,拇指推劍出鞘寸許,寒芒如雪。

寧長久看了眼她手中的劍。

“這柄劍雖很難與司命的黑劍相提并論,但整個人間,恐怕很難再找到更好的了。”柳希婉認真地說道。

劍閣對于她,确實給予了厚望。

寧長久不再看她手中的劍,而是看着她的眼睛,道:“确實是一把絕世之劍。”

“輕浮!”柳希婉知道他口中的絕世之劍是自己。

寧長久也緩緩抽劍。

柳希婉注視着他手中的劍。

她不敢确定,分別這麽多日,他到底進步到了一個怎麽樣的層次。

“你拿劍的手不穩。”柳希婉道:“是因為剛剛與人一戰的緣故麽?”

“不是。”寧長久道。

“嘴硬。”柳希婉冷冷道:“要不你先去天榜将你想說的話發了,我可以在此等等你的。否則等會就沒機會了。”

寧長久收斂了神色,道:“你盡管出劍便好,我也想看看,你這半年的進步。”

柳希婉看着白衣墨發,劍半出鞘的少年,神色一震。

他握劍之時,整個人的氣質便驟然變了。

她櫻唇輕抿,心想這才像點話,才是自己過去認識的那個,敢與罪君搏殺的少年。

劍意在心中激起。

披風之間,少女的另一只手已然伸出,拇指的指彎扣住柱形的劍柄,另外四指緩緩收攏,将其握住。

嗆!

少女沒有猶豫,幹淨利落地拔劍而出。

霎時間,銀白色的劍影像是天神醉酒時揉碎的白雲,瞬間炸碎,漫溢開來,充斥了整間屋子,如雪蝶遮蔽,将少女的身影圍在中央。

門外,窗外,真正的風雪盡碎,再難入內。

寧長久看着滿屋的雪,欣慰地點了點頭。

柳希婉不喜歡他的眼神。

他這種眼神就像是家長看到遠游的孩子有出息了,展現出了一副沒白養你這麽大的,居高臨下的氣質。

可是自己分明可以獨當一面了啊……

她要好好殺殺他的銳氣!

柳希婉出劍格外認真。

滿屋子的劍影一出,鳴聲頓起,各自振響,如洪流滔滔,似群鶴歸山。

這與簫裘的滿天槍影不同。

簫裘的槍影蘊含的內核是怯,而柳希婉的則是一往無前的孤勇殺意。

劍影未出,她人已先見而去。

她與寧長久相隔本就不遠。幾步的路被瞬間壓進,轉眼之間,對方的臉在自己瞳孔中不停放大,她幾乎可以看到對方的睫毛。

與此同時,她身後之劍亦後發而來。

在少女貼近面門之側時,寧長久拔劍,拔劍之時,鞘中蓄勢的劍光同樣揚起,遮擋住了臉頰,恰好将她一劍而來的走勢封死,将那無前的劍意恰好打斷。

叮——

柳希婉的劍與他的劍對撞。滿屋劍影齊鳴。

寧長久封劍回擋,兩人鐵劍貼在一起之時,寧長久擡頭,眼眸中忽有金光閃現。

柳希婉知道這是金烏。

她下意識地暫收攻勢,左手掐了個劍訣回防。

但寧長久眼眸很快恢複。他先前不過是晃了個虛招。

這個虛招其他人或許不會防備,但劍靈太了解自己,她知道自己擁有哪些道法和手段,甚至是壓箱底的本事,所以她立刻放棄了些優勢去做防守。

畢竟寧長久曾靠着金烏反殺了不少敵人。

而一劍的勢頭強行中斷,寧長久無視滿天撲來的劍影,白衣一振,劍随身形同進,幹淨利落地切入少女招式的縫隙裏。

柳希婉蹙眉。她身影被這一劍逼停。

柳希婉盯着寧長久的劍,這一劍她認識,是谕劍天宗上半卷的招式,名為砂雪,這是尋常的一招,只是寧長久已将它施展得脫胎換骨。

劍尖迎面切開裂隙,迎眉心而來。

柳希婉素手旋凝,一邊去封擋此劍,一邊身子後仰,恰躲過這一劍的鋒芒。

寧長久的劍幾乎貼面而過。

幾縷發絲斬落之時,少女身後的無數劍影也至,如大河卷落,朝着寧長久壓了上去。

寧長久伸出了衣袖。

他的衣袖寬大,振袖時生風。

若少女落下的劍意是雨,那這便是将秋雨吹斜的風。

寧長久衣袖飄飄,如雲出岫。劍雨落下之際,他的身軀中,同樣有無數的劍意宛若金芒射出。

這些劍意看似磅礴而淩亂,每一道卻都精準地擊中了少女的劍。

這一幕就像是暴雨落向地面,而地面也有場暴雨逆空而上,兩場雨的雨滴皆分毫不差地對撞,濺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這是寧長久于李鶴那學到的天地大化之劍。

兩種劍芒交擊,光暈碎開,充斥了整間屋子。

他的身軀散發劍意,與之融為一體。

柳希柔一時間竟無法用神念将其捕捉。

她于光雨間被迫回守。

三息之後,盛大的光潮淡去,寧長久的劍在劍意轉而衰落之時遞出。

轉而摔落莫種意義上也是巅峰。

一劍幹淨地斬落。

明明在不大的堂中,這一劍卻似裹挾着天地的大威勢。

劍不偏不倚地撞了上來。

柳希柔被迫接劍。劍撞上了她。

少女悶哼一聲,劍氣受擊,手臂震麻,巨力牽引之下,她被撞得倒飛出去,罩身的披風也被劍氣撕開,高高揚起,悠悠飄墜。

少女足尖點地,終于維持住了平衡。

披風落地。

她此刻正穿着一襲緊致而幹練的衣裳和褲,那身衣物似是薄薄的皮革所制,緊貼身軀,将她玲珑凸浮的身段勾勒得淋漓盡致。

柳希柔神色一震,她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卻側身持劍,沒有看她。

“勝負未分,繼續吧。”寧長久道:“讓我看一看,這半年裏,劍閣到底教了你些什麽。”

……

……

(感謝且歌且荇ing、風之狙擊手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書友的支持鴨呀,手動比心。)

第 312 章 :無心插柳

天榜的高樓上築着雪,平整而松軟的雪地上添着零零散散的腳印。

簫裘拖着槍,望向了擦肩而過的人。

他原本已很疲憊,只覺得眼皮上有什麽東西正壓着,直欲讓他的上下眼皮合攏到一起,模糊的景裏,那個單薄而有些嚴肅的聲線傳入了耳中,‘劍閣第十四弟子’的話語同樣如雷劈下,将他身體中散發出的疼痛和疲憊暫時打散。

這些月份,天下發生了太多大事。

劍閣收了第十四位弟子這件事,他是很清楚的。因為當初八弟子盞寺出閣敗他,為的便是要發布劍閣的收徒令。後來盞寺提前半個月離去,就是因為劍閣提前尋到了那位弟子。

過往,劍聖所收的弟子,雖每一個皆是天縱之才,但從未如此興師動衆過。所以很多人都好奇那第十四把劍到底是什麽身份。

但從那以後,劍閣又隐沒于世,哪怕是七弟子之敗,也并未引發什麽後續。其後諸多大事陸續發生,此事便也掩了過去,沒多少人再去刻意談及。

簫裘沒有想到,自己今日可以有幸見到這名弟子。

這名弟子的裝束很簡單。

對方黑色的短發柔順地垂落,齊于頸中,邊緣處平整得像是切開的西瓜,發絲的末梢向着臉頰的方向微微內卷,弧度婉約。對方額前的發也剪得很整齊,自中間向兩側微微分着,露出了一粒紅色的朱砂色。曲線柔和的臉頰兩側,兩绺薄發垂落耳前,看着有些可愛。

對方披着一襲褒博的黑色披風,披風前端于鎖骨中央系着。披風平整垂落,沒過腳踝,下緣貼着雪地緩緩擦過,将整個身軀都掩在了裏面。

簫裘打量了一會兒,依舊分辨不出對方的性別。

她雖氣質儀容像一個公子哥,但面容更似位官家小姐,英氣逼人。

他并沒有太多心思去辨認。

身體的疲憊和戰意的消解折磨着簫裘,他提着槍,腳步虛浮,注視着那名弟子緩緩登上高樓。

他知道,今日之後,劍閣十四弟子出世的消息将會傳遍中土。

原來本應該是由他來迎戰對方的……一人連戰劍閣兩名弟子,這是幾乎史無前例之事,本是極大的榮耀,但此刻也與自己無關了。

不過也好……此事恰好能将自己的失敗掩蓋過去。

簫裘自嘲地笑了笑,他拖着槍,扶着樓梯,緩慢地向下走去。

……

“哎,剛剛一個少年人上了樓,至今還沒下來,想來是斷腿殘廢了。現在又有一個小姑娘前去,真是一個比一個不知死活。”譯着榜書文卷的小男孩老氣橫秋地說道。

旁邊的小女孩看着他,眨了眨眼。

這對師兄妹修煉的是返老孩童的功法。這套功法講究春秋逆行,他們只需要返老孩童,來回四次,便能化作真正的元嬰,邁入一個嶄新的境界。

“你是說剛剛過去的那個麽?”小女孩問。

小男孩點了點頭。

小女孩咬着筆杆子,道:“原來那是小姑娘啊,難怪一路過來,師兄一直盯着看。”

小男孩搖頭道:“非也,我只是覺得,她有些奇怪。”

“奇怪?哪裏奇怪了呀?”小女孩問道。

小男孩道:“我覺得她并不完整。”

“不完整?”小女孩好奇道:“可是,我見那位姐姐分明沒有什麽殘缺呀。”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小男孩道。

小女孩哦了一聲,道:“我懂了,師兄的意思是,她的人生并不完整,缺少一個伴侶對嗎?”

小男孩無奈笑道:“整天不好好修行,盡說些胡話。”

小女孩不以為意,道:“這個姐姐也是去挑戰簫裘的嗎?”

“是的。”小男孩感慨道:“今日真是奇怪,過往這裏冷冷清清的,一個人也不來,今日倒是一下子來了兩個。說來也湊巧,這小姑娘和先前那少年走路的姿勢都是差不多的。”

小女孩想了想,笑道:“看來這個世界上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總是相似的。他們若是認識,說不定還能做一對苦命鴛鴦。”

小男孩微笑着,沒有回應。這些插曲雖能引起他的興趣,卻也只是枯燥生活間的調味劑,并不會阻礙他的大道之路,他伸出肉乎乎的,有些稚嫩的手,将靈榜的啓示一一拆解,抄錄。

正當小男孩專心寫字之時,小女孩的驚叫聲又響了起來。

“師兄!師兄!”她連喊兩聲,聲音近乎尖叫。只見她揉着眼睛,手趴在窗戶上,腦袋探出,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遠方。她震驚道:“師兄你快看那裏!”

“什麽事大驚小怪的。”小男孩皺着眉,擱下了筆,目光望向了小女孩手指的方向。

他也愣住了。

天榜的群樓中,陸陸續續有人将目光投向了那裏。

一個年輕人神色落寞地走向階梯,他提着槍,卻如拎着一條病恹恹冬眠的蟒蛇,他擡起頭看向前方。

冬日的陽光很是刺眼。

來者正是簫裘。

人們的目光火辣辣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原本是可以選擇休憩好之後禦槍離去的,但他還是選擇了直面自己的失敗。

“師兄……”小女孩愣了許久,終于回過了神,一臉驚恐地看着小男孩,道:“他好像是簫裘啊。”

小男孩輕輕點頭。他的臉上好似蒙着一層烏雲。

“簫裘輸了?”他不敢置信。

小女孩大聲道:“當然輸了啊!笨蛋師兄,難不成他下樓還是來透透氣嗎?”

“怎麽可能?”小男孩比其他人都要更清楚簫裘的實力,所以更加難以置信。而且……簫裘看上去,好像傷得還不輕。

這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

小女孩哭喪着臉,道:“師兄,我們好像都看走眼了。”

“嗯……”小男孩沉默不語。

小女孩馬後炮道:“我早就覺得他厲害了,師兄真沒眼光。”

小男孩自語道:“他……到底是誰啊。”

小女孩問道:“我去星宿爺爺那裏問問?”

小男孩才想點頭,他的餘光忽地一瞥,望向了街道的另一端,低聲道:“那又是誰?”

小女孩望了過去。

只見不經意之間,原本空空如也的雪道上,陡然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那個女子束着高馬尾,一身黑白相間的劍服,背上背着一柄寬厚的劍。她的容顏是很美的,但第一眼望去,目光所見唯有銳利,如一柄深埋已久的劍忽然破雪而出。

“她是……”小男孩神色震驚。

小女孩盯着那個女子,撓了撓頭,道:“她的衣服好像有點眼熟。”

“衣服?”小男孩微愣,旋即看到她胸襟上繡着的一枚黑色劍紋。

那個劍紋他見過。

當初劍閣八弟子盞寺來時,他的胸襟上亦有同樣的紋章!

“劍閣?!”一波又一波的震撼沖上大腦。

“不會吧!”小女孩長大了嘴巴。

小男孩也不敢相信,但這個世上,誰又敢在自己衣裳上印上劍閣的紋章?

劍閣弟子……

若真是如此,傳聞中劍閣過去一共有三位女弟子,分別是大師姐,二師姐,和十師姐……這來者又是哪一位呢?

小女孩捂着腦袋,覺得有些頭疼:“今天是什麽日子呀,怎麽天榜這般蓬荜生輝的?”

小男孩沒有回答,他沉思着。

來者是劍閣弟子,卻未去登榜,這是為什麽?

他忽地想起了先前走過的那個小姑娘……

那個小姑娘難道是……

雪街上,提着長槍的簫裘擡起頭,看到了街道上那襲挺拔秀麗的影。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

接着,他将槍背在了背上,對着女子抱拳行禮。

女子坦然受之。

“敢問來者是幾先生?”簫裘問道。

女子直率道:“劍閣二弟子。”

簫裘道:“見過二先生,不知以二先生的身份,為何要來此地?”

女子看着他,淡淡道:“你明知道原因,為何要裝不知?”

二先生的話語印證了他的猜想。

她應是來陪着那位十四師妹的……

“原來如此。”簫裘颔首。

女子看着他,眉頭微蹙:“你在年輕一代裏境界已是頂尖,不曾想你還是這麽快就敗給小師妹了。看來小師妹比我想象中更厲害。”

她的話音很輕。

但他們街道上的對話落到了所有人的耳朵裏。

雷聲隆隆。

劍閣……二先生……小師妹?

衆人立刻明白了過來。

原來先前那個披着披風,剪着短發的清秀少女,竟是劍閣的第十四弟子,而這一位,竟是從來只聞其名的劍閣二師姐!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敗給小師妹?

衆人這才想起,簫裘是在那個小姑娘上樓之後才下來的。

衆人心中一下釋然。就說嘛,那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少年,怎麽可能将簫裘少爺打成這樣?

原來簫裘是敗給劍閣弟子的啊……

風雪裏,簫裘卻是輕輕搖頭,他作揖再禮,誠懇道:“回二先生,我确實見到了你家師妹,但我……并非為她所敗。”

……

……

寧長久贏了簫裘。

他撣去了衣裳微微的落灰,席地而坐,背靠着牆壁,調整了一番氣息。

他贏得幹淨利落,只用了四招,比當日的盞寺更強大許多。

但因為每一招皆是硬接的緣故,他贏得也并沒有想象中那般輕松。

簫裘是紫庭第八樓的高手,全力施為之下,他所展現的力量已是遠超同齡人的強大了。

只可惜遇到了自己。

與罪君戰鬥的記憶碎片,便足以讓他碾壓人間任何用槍之人了。

當初他在罪君雷電凝結、貫穿天空的長槍下,不知瀕死了多少次,全靠着無限的力量茍延殘喘。簫裘的槍與之相比,無異于綿綿細雨。

調整了一番氣息後,他緩緩起身,準備向着頂點的樓層走去。

據說天榜的榜靈便在那裏,它會接見每一位奪榜者。

正在這時,寧長久本已放松的精神再次緊繃。

他的神識裏響起了輕微的踩雪聲——有人在上樓。

難道是新的挑戰者?

他盯着門口,忽地生出了一抹不安。

是時,短發的少女也已走到門口,她似也察覺到了什麽,額前的發下,細細的眉皺了起來。

她停下了腳步。

兩人隔着半扇門。

寧長久盯着門口,等待着那人轉角。

人未來,倒是寒風率先卷着風雪吹了進來。

雪花淩亂。

短發少女看着飄入的雪,愈發覺得不對勁。

自己是陪着二師姐周游中土,四方歷練的。路過天榜,師姐心血來潮要自己來試試。

據說如今坐鎮天榜的,是一個叫簫裘的,槍法不錯。

少女這才想起,先前那個擦身而過的,從樓上走向去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似乎背着一杆槍。

他不會就是簫裘吧?

少女後知後覺。

若他是簫裘,如今屋中的是誰?

少女壓抑下心中莫名起伏的情緒,蓮步微移。

寧長久的視線裏,雪白紛飛的晶瑩中,一片黑色的衣袂如雲飄出。

寧長久心緒一動,體內的修羅發出了低低的吼聲,那吼聲并非敵意,而是緬懷。

門口,一個披着黑色披風的身影遮住了風雪。

發絲微亂,眉目清婉。

風雪中,有故人來。

……

天榜群樓中的賭坊,門檻都被踩破了。

能入住天榜的,皆是自恃身份的大修行者,許多還以學者自居,但今日,所有的人顯得狂熱。

玄丹聖閣年輕一代的大弟子簫裘、不知姓名的神秘少年、劍閣的十四弟子,他們皆是大人物,或赫赫有名,或遮着神秘的面紗。而劍閣二師姐,更是在整個中土神州做到了真正的出類拔萃。

據說,她的境界比起其餘八神宗的宗主,只高不低。

今日,賭場中,這位神仙似的女子在二層樓上,像個普通人一樣坐着。她懷抱名劍,看着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簫裘背着長槍立在她的身邊,神色謙恭。

“贏了你的少年是誰?”二師姐問道。

簫裘答道:“我不認識他,他只說他叫張久,來自古靈宗。”

“張久……古靈宗?”

關于古靈宗的變故,二師姐聽說過一些,但她并不關心。中土雖有劍閣四樓八神宗的說法,但那八神宗加在一起也沒有資格與劍閣相提并論,她一人一劍便可将八神宗的宗主一一擊敗。

更何況古靈宗的一個弟子。

“嗯,這個少年……”簫裘想了想,想不到合适的詞,只好道:“非常恐怖。”

“恐怖麽?”二師姐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

但她并未太放在心上。

簫裘會輸,但師妹可不會。

因為師妹不僅是自己教出來的,還有……師父。

當初師妹來宗以後,師父破例破關見她,親手為她灌頂,将劍閣真正的古奧傳承送到了她的身體裏。

于是數月裏,這個小姑娘以一種令人眼紅的速度不停破境。

更何況她的每一層境界都非比尋常。

那個叫張久的無名少年,或許是有些本事的……二師姐已經想象出少年隐忍多年一朝成名的情景了,只是可惜,遇到了小師妹。

二師姐起身,向着樓下走去。

“二先生也要去賭?”簫裘問道。

二師姐道:“婉兒必勝無疑,為何不賭?”

“婉兒?”簫裘立刻反應過來,那是那個小姑娘的名字。

只是那小姑娘看上去冷冰冰的,與這名字一點也不搭啊。

二師姐微笑道:“柳希婉,這是我給小師妹取的名。很快,小師妹便要是中土的名人了。”

簫裘抿着唇,臉色陰沉。

若是過去,劍閣二先生親至眼前,他早已誠惶誠恐。對方的言語他也不會懷疑半點。

但今日他經歷了最刻骨銘心的失敗,所以格外沉靜。

最重要的是,他對那個擊敗自己的少年,有着恐怖的信心。

“二先生,別去了。”簫裘忽然開口。

二師姐問道:“怎麽?”

簫裘好言相勸道:“劍閣是中土聖地,還望二先生以劍閣聲譽為重。”

二師姐沒有理會。

劍閣中人古來高傲,更何況她。

她将自己的佩劍解下,押到了小師妹那裏。

賭場安靜了下來。

……

……

少女立在門口,看着屋中那一襲熟悉的白衣,覺得有些不真實。

“寧……”她輕輕開口。

寒風夾雜着雪片從頰畔飛掠過去。

寧長久也看着她。

他也沒有想到,分別了大半年的兩人,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您?我們也不是外人,何必用敬語?”寧長久微怔之後,微笑着回應道。

熟悉的語調……

少女不知想起了些什麽往事,韶顏驟惱,冷冷道:“寧長久,好久不見啊!”

寧長久看着她原本灰白,如今轉為青絲的發,問道:“你的頭發還是你自己剪的?”

少女深吸了一口氣。

這個人怎麽還是這樣?一開口就問這種不着邊際的問題……

“是。”少女看着他,道:“不好看麽?”

寧長久聽着她的語氣,微笑道:“原來你選擇了小姑娘。”

少女神色一震,臉立刻冰冷了下來,聲音肅然:“你才是小姑娘!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大丈夫!”

“是麽?”寧長久上下打量着她。

她的裝束很簡單,短發幹練,眉目清婉,身軀裹在披風下,嚴嚴實實地藏着,看不見曲線。

少女道:“你也是來打榜的?”

寧長久點頭道:“嗯,我有急事的。你又是為何而來?”

少女神色幽怨:“師姐讓我來的。”

“師姐?”

“嗯,二師姐,她在劍閣閑得無聊,非要出去游山玩水,便借着帶我歷練的名頭來看冬景,途經此處,便讓我來試試。”少女嘆息着說道。

寧長久道:“你的師姐可真是随性。”

“是啊。”少女道。

寧長久看着她幹淨好看的眉目,道:“你竟成了劍閣弟子?”

“嗯,我被殺戮王庭追殺,劍閣救了我。”她解釋道。

寧長久道:“斷界城的時候,你不是說,要不是受我的身體所困,你早就大殺四方了嗎?”

少女蹙起了眉。

她想不明白,這個人的話語為何總是這般氣人。

好話不記得,這種揭短的話到底記得比誰都清楚。

“哼,若不是我,你早就不知死多少次了,非但不知感恩,重逢還以言語激我……”少女冷冰冰道:“果然是白眼狼一只,看來我當初離開你是對的。”

寧長久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說道:“還立在門口幹什麽?進來坐吧。”

少女瑤鼻間發出了一縷冷冰冰的輕哼,她緩緩走了進去。

“你近來如何?”少女出于禮貌,随口問道。

寧長久道:“與當時斷界城無異,跌宕起伏不斷,片刻難休。”

少女道:“你這樣的災禍體質,早晚要在雨天被五雷轟頂劈死。”

寧長久苦笑道:“我們好歹并肩作戰了這麽久,多少也有些友情,你這話語何必這般刻薄?”

少女白了他一眼,道:“當初還不是被你騙進來的?要不是我與你同命相連,我才懶得管你死活。”

寧長久看着坐得筆直,秀頸纖細,一臉冷冰冰模樣的少女,問道:“都到屋裏了,你還裹着這麽厚的披風做什麽?怎麽,嫌我太弱,要讓我兩只手?”

少女冷冷道:“我穿什麽衣服與你何幹?你又不是邵小黎,每晚任你擺弄。”

“……”寧長久嘆氣道:“幸虧我妻子不在,否則你這話一出,我又得不得安寧幾日了。”

“我才不關心你安不安寧。”少女雙手交疊着握着披風,話語平淡。

她話音才落,又想起一事,立刻問道:“對了,當初你出去以後,是先去見的陸嫁嫁還是趙襄兒。”

寧長久啞然,心想你不是不關心我麽?怎麽嫁嫁和襄兒的名字都記得這麽清楚。

“我先去見了嫁嫁。”寧長久道。

“嗯。”少女看着他,欣慰地點了點頭,道:“看來你還是蠻聽話的。”

當初她和血羽君關于正宮一事真論不休,她堅定支持陸嫁嫁,血羽君則是趙襄兒的擁護者。

寧長久看着她秀發之間,眉心的一點殷紅,笑道:“你現在的樣子還挺可愛的。”

“住嘴!”少女冷冰冰開口,道:“我乃堂堂男子漢!你別用你那下三濫的話語惡心我。”

寧長久雙手攏袖,點頭稱好,他問道:“那這位鐵血男兒,你的姓名是什麽?”

“我叫柳希……”少女剛想開口。

她現在叫柳希婉。

這是二師姐起的名。二師姐姓柳,希望她能不要總冷冰冰的,溫婉一點,便給她取了這個名。

但這名字一聽就小姑娘家家的,哪裏說得出口?

要剛猛一點,男人一點……

柳希婉話語微頓,她略一沉吟,盯着寧長久,氣勢洶洶道:“我叫柳西天!送你上西天的柳西天!”

“哦……”寧長久緩緩點頭,問道:“無心插柳的柳?”

若是陸嫁嫁,可能還會遲疑一會兒,但劍靈柳希婉在他的身體裏待了這麽久,哪裏不知他龌龊的心思。

“寧長久!”柳希婉霍然起身,道:“我看你不順眼很久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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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1 章 :劍閣第十四弟子

宛若山城的樓群間,高塔散發着熠熠金輝,白衣少年拾階而上,步履順着蜿蜒的階梯,通往天榜的最高處。

衆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話語間引論紛紛。

一個面容稚嫩的小男孩手中托着一座袖珍閣樓,他看着這個白衣少年,輕輕搖頭。

“師兄,你能看出他的深淺?”小男孩的身邊,一個小巧玲珑的小女孩問道。

小男孩道:“我看見了他的眉,所以搖頭。”

小女孩問:“這位公子的眉……怎麽了?他的眉目很清秀啊。”

“膚淺。”小男孩冷冷道:“他的眉間有霜雪。禦劍而來,連靈氣護體都無法做好,又怎麽能是簫裘少爺的對手。”

小女孩這才注意到,這個迎面走來的少年,他的眉毛與發絲之間,隐隐附着霜雪冰晶的微粒,它們正緩緩消融,将他的眉眼濡濕,于是那張被寒風吹得蒼白微幹的臉,看上去倒泛着些水潤,像是秀水青山間的霧,更帶着半遮半掩的迷離之感。

“還是師兄觀察得認真。”小女孩說道:“只是……他敢來,想必是有倚仗的吧?”

小男孩道:“來踢榜的人并不少,但大都只是沽名釣譽之輩,不過想借着天榜和坐鎮榜中的人物博一個名氣,這樣的人或許有些本事,但若想贏……呵,癡心妄想罷了。”

“這樣啊。”小女孩點了點頭。

不過這少年,看上去倒是挺漂亮的。只可惜等會就要挨打了,輕則被揍得鼻青臉腫,重則被打得身軀殘廢。

簫裘才敗給劍閣弟子,蓄勢數月,槍意已淩然不可擋。這兩個月天榜門可羅雀,想來便是師兄口中的那些沽名釣譽之輩也都選擇避其鋒芒了。

白衣少年走過這棟樓,沒有多看他們一眼。

小女孩冷哼了一聲,嘀咕道:“裝什麽裝,走得這麽慢,是生怕別人記不住你的臉?還一句話不說地……真當自己是高手?”

小男孩道:“別看了,天星榜有異動……神靈再次降語,抓緊解讀吧。這等徒有其表的挑戰者你以後還會見到很多,不用放在心上。”

小女孩嗯了一聲,開始抄錄他們樓中仙榜所演化出的文字。

……

一個月的風雪兼程,寧長久終究有些疲憊。

他穿着素淨的衣,背着尋常的劍,沒有去聽衆人的一輪,只是步履與呼吸同調,緩步登上天榜。

天榜的高樓上積滿了雪。

雪堆得平整幹淨,沒有留下任何的腳印。

“你叫什麽名字?”簫裘看着來人。

這個少年走得太慢,他已有些不耐煩。

寧長久道:“我叫張久,來自古靈宗。”

“張久?”

古靈宗身為中土八大神宗之一,簫裘當然有了解,但古靈宗中,與自己的同齡人裏,最強者似乎也只邁入了第六樓,若是再年輕一代的,據說也只有一個叫明廊的男子和一個叫寧小齡的少女邁入了紫庭。

張久……從未聽說過。

簫裘道:“我聽聞古靈宗遭逢了大變數。”

寧長久點頭道:“是。”

簫裘看着他有些濕潤的眉與發,笑了笑,簡單地說了句:“節哀。”

說着,他伸手抓住了立于雪中的槍杆,轉身向着屋中走去。

……

天榜的規矩很簡單,這一樓比試的勝者,便可入頂樓見到榜靈,榜靈會給予一份長卷,勝者只需要将自己想要布告天下的文字書于其上便好。

所以求榜者無需雜念,獲勝便好。

這位白衣少年前來求榜,雖在樓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但大部分人還是各忙各的事,只有少數無聊之人才将目光投向高樓,期待着那個清高模樣,一臉欠揍的少年被拳腳相加着攆出來。

寧長久走入了屋中。

簫裘握着槍,背對着他。

那是一柄很奇怪的槍,槍身明亮如鏡,映照着簫裘與寧長久的影,它看上去那麽易碎,卻又似是可以容納着無窮的空間。

“你現在離去尚來得及,我的槍稍後不會因你宗門悲劇而留情。”簫裘說道。

“不必。”寧長久道。

簫裘轉過身,看着他,道:“聽聞古靈宗的新任宗主是一個女子?”

寧長久點頭道:“是的。”

簫裘道:“是你宗主命你來的?”

寧長久想了想,道:“是的。”

簫裘笑了起來:“想來你宗主是位絕世美人,否則你怎麽會甘願冒着大道折損的危險來此呢……只是為了一個女子奮不顧身者,最後下場都不會很好。”

寧長久聽着簫裘的話語。若不是他說起,寧長久甚至都忘了司命還是古靈宗的宗主了……

而陸嫁嫁是谕劍天宗的宗主。

幾百年前,這兩宗的宗主還是眷侶……

寧長久莫名其妙地想到這些,然後牙齒輕咬,想着自己不在的日子裏有可能發生的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善良純真的嫁嫁遇到那樣奸詐狡猾的壞女人,想必每日過的,都是水深火熱的生活吧……早知道還是将嫁嫁帶在身邊了。

寧長久有些愧疚。

簫裘看着他略有掙紮的眼神,以為自己戳到了對方的痛處,他淡淡笑道:“若你想走,我不會強留。”

只是他走之後,如今空有架子的古靈宗便要徹底名譽掃地了。

寧長久搖頭道:“不走。”

說着,他緩緩抽出了劍,道:“宗主說我劍法不錯,槍法也還能看,可以來試試。”

簫裘道:“你宗主是想要你死。”

他不再多言,他握着槍,擰轉手腕。

槍尖朝下,緩緩掠地,掃過了一個狀似輕柔的圓弧。

寧長久盯着槍尖流轉的軌跡,忽然問道:“劍閣八弟子敗你,用了幾劍?”

簫裘神色一厲。

那一戰是他的榮耀,畢竟幾百年來,劍閣弟子在外,從未同境敗給任何人。但這也是他的痛處,因為三個月前,劍閣弟子不敗的神話被打破了。據說海國宴上,一位傾國傾城的白衣女子單劍敗退了劍閣七弟子,七弟子問其姓名,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此事鬧得沸沸揚揚。

自己沒有做到的事讓其他人做到了,無論如何皆是痛。

這個名為張久的少年,分明是在刻意揭他的傷疤。

“你想憑借這等下三濫的話語擾亂我的道心?”簫裘輕輕搖頭,嘆息聲中帶着隐怒。

寧長久道:“只是想問問。”

簫裘深吸了一口氣,他腦海中不知是第幾萬字浮現出那一戰的影,他平靜開口:“五劍。”

寧長久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簫裘看着他的臉,已做好了廢了他的打算。

他握着槍杆,手臂張開,槍一端貼着後背,一端斜指地面,衣裳下的肌肉如水般張弛着。屋內的光線像是槍身的鏡面抽走,變得黯淡,所有的明亮都彙集在槍體上,一眼望去,簫裘的手中如握着一束光。

寧長久沒有去看他的槍,他認真地抽出了自己鞘中的劍。

簫裘看着他的劍,再次搖頭。

他一眼便能看出,這并不是把真正的好劍,只不過是宗中內門弟子佩劍的級別。

“你那個新任宗主真是蛇蠍心腸啊。”簫裘說道。

寧長久倒是沒有反駁,道:“确實如此。”

簫裘皺起眉,覺得他很怪。

言語很怪,劍法更怪。

這種怪就像是兵法上的空城計——他的動作很簡單,破綻百出,就像是剛學劍弟子。

簫裘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人,所以覺得有些古怪。但他轉念一想,自己這種無從下手的感覺或許只是因為對方破綻太多,不知道挑哪一個擊破罷了。

他看對方那張清秀冷峻的臉很是不爽,便也不再忍耐。

驟然之間,簫裘的身軀彎下。那種彎曲宛若以手指壓下彈簧,帶着潛在的、随時要勃發的力量。他的足尖在地板上微移,腳步瞬間落穩,他盯着對方的所在,緊繃的身軀壓到極致,于一瞬間爆發。

蹬蹬兩步的聲音快得幾乎沒有間隙,下一個瞬間,簫裘已然猛地躍起,身影似蒼鷹在空。他舉起那杆通透明亮的鏡面長槍,對着寧長久所在的位置掄下。

那是一個破壞力極大的劈掃之式。

寧長久立在門口的不遠處。

身後大風忽起,雪花卷了進來,從他的側臉吹過。

迎風吹來的輕柔雪花與迎面而來的剛烈長槍形成了矛盾的美。

寧長久盯着那杆槍。

長槍如雷電劈下。

鋼鐵交鳴。

簫裘神色微異。他原本以為這個少年會施展什麽奇怪的步伐避讓,卻不曾想他直接以那纖薄的劍刃硬接了。

寧長久接住了第一槍,劍刃與槍身相撞,他的身子微晃間,槍身也被彈開。

簫裘面不改色,握槍甩手,對着寧長久的所在再次斜掄而下。

寧長久立在原地,手腕轉動,劍身刺入了長槍的來勢裏,如蝴蝶飛入風暴。這一劍近乎奇跡般精準地擊中了槍頭,激起的金屬火花裏,這柄槍再次被寧長久一劍撞開。

簫裘身影在空,始終沒有落地。兩槍被格擋之後,簫裘借勢,雙手握槍,于空中掄起了一個巨大的半圓長弧,朝着寧長久的頭頂毫無花哨,勢大力沉地劈下。

寧長久舉劍,對空格擋。

槍身與劍刃相撞,炸起了一蓬雪白劍火瞬間将寧長久的瞳孔照成了白色。他的身軀被這一槍砸得倒滑,隐約要破門而出。

但簫裘在那道明亮的白光裏,分明看到他的眼神出奇地平靜。

砰!

簫裘的身影落地,他的衣裳高高鼓脹着,其間雷電宛若蛟龍流竄,充沛的力量帶着毀滅之意在他身上爆發着。他雙手握着長槍,猛地一抖,鏡面的槍身上,殘影抖擻無數,那些鏡面的槍影明明是虛幻的,卻彼此映照,層層疊疊,瞬間充斥整個屋子,化作了一面巨浪般的高牆。

這是他當初面對劍閣八弟子時的最後一槍。

當初盞寺在他的無數槍影裏尋到了真正的那一根,簡簡單單的一劍,連帶着漫天槍影,将其一道摧破。

但劍閣八弟子世上只有一位。

槍如大潮壓下。

他唯一不解的,只是這個少年為何依舊無動于衷。

寧長久舉起了劍。這一劍他的印象很深——裘自觀的飛升之劍。

裘自觀的結局雖然不好,但他那股笑傲世間,目無真龍火鳳,唯有飛升大道的磅礴之氣卻無愧于那個年代的劍聖二字。

寧長久握着劍。

金烏之芒附上了劍,修羅之力附上了劍,無數的劍道感悟亦附上了劍,它們似火似雷,也似一瞬間點燃的燭火。

寧長久看着劍,卻始終不太滿意。他抖了抖手腕。

轟!

劍刃上的所有一晃而過,轉而歸于黑暗,投不出任何的金屬光澤。

這是幽冥之劍。

但寧長久依舊不太滿意,他手腕再振,劍由換做了血紅之色,帶着鑿穿人海為屍山的殺戮之意。再振手腕,劍又換作了飄飄仙鶴,條條白虹,劍尖上,一個個雪衣女子身影搖曳,拔劍而動,乘風而舞。

這是寧長久在海國宴看女子舞蹈時悟出的劍法,但他從未施展過,因為陸嫁嫁看見了恐怕會打他。

這所有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剎那。

簫裘捕捉到了這個剎那,他心中驚疑,心想你這是什麽奇 淫巧技?哪裏是出劍,分明是在給自己表演京劇變臉。

漫天槍影灌下。

寧長久與此同時擡頭,一劍遞出。

……

屋內的空氣像是被瞬間抽去,外面的雪花擠壓了進來,充斥着整個房間。

寧長久的身影消失在了漫天的雪花裏。

這是當初白鶴真君所施展的術法。

當槍影充斥着屋中的每一個角落,寧長久又能隐匿何處?

簫裘槍身砸落在地後,他立刻收槍回首。撲面的大雪似白銀之劍的碎屑,它們于眉前分開,宛若遇到礁石後錯開的水流。

倏然之間,一朵雪花緩緩飄落,悠悠停在了自己的眼前。

“猖狂。”簫裘低喝一聲,他沒有猶豫,對着雪花一槍刺出。

其餘的殘影同時壓上。

但那些殘影卻沒有聽從他的指引。

他忽然發現,每一道槍影上都覆着一片雪。這些雪花像是一只只振翅的冬蟬,它們依附着槍,于是槍皆動彈不得。

墜于眼前的雪花在視野裏放大,于瞳孔深處驟然炸開。

如塵的銀屑裏,寧長久排雲分浪的一劍已如閃電劈下。

這一劍中蘊含了數種截然不同的氣息,簫裘覺得,他眼前的仿佛不是一個人,而是七個來自不同宗門的弟子同時出劍,各展絕學。

他的眼中再無輕敵之意。

簫裘不去理會那些雜糅的劍意,他的心神瞬間擴張,鎖定了那片雪花所在的位置。

他是玄丹聖閣的弟子,每日修武煉藥,自給自足。他最精通的是槍術,這是他家傳的武學。他的父親是一個世俗王朝的将軍,雖不能修行,卻斬下過赫赫戰功,在将他送去玄丹聖閣修行之前,父親曾将那些生死拼殺的絕學私下裏傳授給了他,如數家珍。但簫裘并未放在心上。

他知道父親是個厲害的将軍,但父親終究不是修道者,那些人間沙場磨砺出的經驗更像是老人的執着,否定它們便相當于否定父親戎馬的一生。他接過了父親傳下的長槍,卻并未用它,因為那柄傷痕累累的槍比起這柄“無影”太過普通了。

如今漫天槍影被破,一片雪花斬眉心之時,老人說過的許多話語才忽然湧上心頭。

他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忘了。

雪花入眼。

簫裘猛地吼了一聲,吼聲低沉。他的身軀壓了上去,肩膀掄起了巨大的、有力的幅度,咯咯作響的骨頭裏,明鏡般的槍身噴吐着火焰,投擲般刺了出去。

他這才意識到,這是自己一生至此刺出的,最快的一槍,這一槍裏,他充沛的靈力和堅韌的肌肉都拉到了極致。

他甚至覺得,這一槍可以擊敗盞司。

雪花被火焰吞沒。

寧長久的身影浮現,他的眼眸中露出了贊許的意味。

這一槍很快,但在他的時間權柄裏,滿得宛若老牛拉車。他看準了槍體最脆弱的點,揮劍掄下。

長槍被砸落在地。

火焰熄滅。

寧長久一手握劍,半身風雪。

這是簫裘最快的一槍,他破解它,卻只用了一招。

簫裘還保持着投擲長槍的姿勢。

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槍,想不明白為什麽。

“你太惜命了。”寧長久道:“這滿天槍影看似很強大,但這不是你的力量,而是你的怯弱。”

簫裘精神猛地一震。

他捂着頭,猛然想起了小時候,自己與父親對練時的模樣。當時他竹刀被父親打落在地無數次,他的手臂早已麻木,他哭着,說不想練了,父親卻不依不饒,他忍無可忍,将竹刀猛地擲出,然後身軀迎着父親的木棍撲上,又喊又抓。

最後他贏了,因為他的叫喊聲把娘親驚了過來,對着自己兇神惡煞般的父親一下子躬下身子,摸着他的頭,扮演起了慈祥的模樣。

精神的恍惚本該是致命,但也讓他再生明悟。

他沒有去撿地上的槍,而是随手虛握,如握着一杆槍。

他緩緩直起了身子,盯着寧長久。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但我感謝你,沒有在剛才對我出手。”簫裘說道:“我會用這一槍報答你的仁慈。”

寧長久輕輕點頭:“是杆好槍。”

簫裘沒有說話,他用盡了哪怕是發根的力道,将這無影的一槍投擲了出來。

這一槍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雪花還在屋中飛舞。

寧長久盯着呼嘯而來的虛無,伸出了手指。

他原本可以憑借鏡中水月術輕易躲過,但他依舊選擇了硬接。

如蟬的雪振翅飛舞,從屋子的四面八方彙聚在了一起。

寒雪為劍。

有形劍撞上了無影槍。

簫裘還未反應過來,雪潮便拍打了過來,他被一股力量猛地撞起,壓在了牆壁上。

他從牆壁上緩緩滑落,坐在了地上。

雪花落在他的發上,衣上,眉間,唇間,将他淹沒得宛若雪人。

簫裘嘴唇顫了顫。

先前生死之前他有大明悟,此刻槍出無影又有大精進,但這本該力挽狂瀾的兩槍卻被對方輕易破除,那個少年雖似也費了些力,但也只是臉色微白,甚至腳步都未後退半步。

“你……到底是什麽人?!”簫裘話語駭然。

他從未如此狼狽過。

寧長久道:“我是張久。”

簫裘覺得這句話像是羞辱。他無法承受這種羞辱。他忽然伸出了手,取出了一枚丹藥。

那是噬神破滅丹。

他最初成名也是因為在長命境時便煉出了這顆丹。

這顆丹會短暫地吞噬修道者的精神,以此換取超越身體極限的力量。

這是生死搏殺之時所要服用的丹藥,簫裘雖以此成名,自己卻從未服食過。

“別吃這個,對身體不好。”寧長久誠心告誡。

這話卻徹底激怒了簫裘,他服下丹藥,咬碎、吞下。

簫裘擡頭。

他的氣息已變,瞳孔燒着血紅的光,身上噴薄着靈力滾燙的火。

他揉身而上,猛地握住了地上的長槍。

身上的火焰也将槍杆點燃,此刻,槍中再無幻影,而是純粹的、肆意宣洩的憤怒。

先前的兩次明悟重疊在了一起。

他緊握着槍,像是惡鬼遇到了生前殺死自己的仇人。

這一槍已分不清虛幻還是真實。

“你壞了規矩!”

天榜之中,一個聲音猛然響起,分不清性別,卻震耳欲聾,險些将迷失在力量中的簫裘直接驚醒。

那是天榜的榜靈。

“無妨。”寧長久安慰榜靈。

他認真地盯着這一槍,沒有掉以輕心。

雖然簫裘的境界與他其餘遇到的敵人根本無法相提并論,但這一槍,他已做到了自己的最好。

寧長久的瞳孔化作了金色,一襲白衣上,同樣金芒如電。

他雙手握着劍,對着身前的某一處虛空斬去。

劍如割紙般切開了空間。

火光噴射,快到隐沒于虛空的槍竟被再次被斬出。

劍抵住了高速旋轉的槍尖,幽冥之氣如跗骨之蛆,瞬間包裹了長槍。

火焰被瞬間吞噬。

頗具靈性的神兵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停止了旋轉,沒了再戰之力,軟趴趴地躺在了地上。

簫裘體力不支,跪倒在地,他盯着那杆槍,緩緩回神。

“為……為什麽?”這一戰的過程與結果,簫裘都從未想過。

寧長久安慰道:“你做得很好了。”

簫裘無法接受這個答案,這像是師長在教訓自己……

他呆滞了許久。

“為什麽!”他猛地擡頭,伸長了脖子,用近乎嘶吼的聲音問道:“為什麽我的槍,你總是能看清楚!為什麽……”

寧長久想了想,道:“你槍如明鏡,我心亦如明鏡。”

……

……

風雪裏,簫裘提着那杆槍,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這杆槍的槍靈回過了神,發現自己被騙了,它嗡嗡作響,很不服氣,還想再戰。

但簫裘已無再戰之力,亦無再戰之心。

簫裘順着階梯緩緩望向走。

這時,不知是不是看錯了,他忽然發現,也有一個人在拾階而上,那人剪着齊頸的短發,面容既秀氣又英氣,分不清性別。

兩人相對而走,擦身而過。

“你……是誰?”簫裘忍不住問道。

那人沒有回頭,只是向前走,淡淡地答了一句:“劍閣第十四弟子。”

第 310 章 :天命與天榜

冬日,除夕剛過,天上的煙花與夜已被黎明替代,唯剩風雪無休止地吹卷着。

寧長久獨自一人禦劍越過雲端。

他立于劍上,風聲在耳畔嘯着。他的目光透過蒼茫的風雪鳥瞰大地,整個人間都似一幅雪白長卷上的點綴,鋪向無邊無垠的遠方。

古靈宗早已離他遠去。

昨夜的醉意還在腦海中翻騰着,讓他有些眩暈。冷風沖刷着眉眼,一點點帶來了清醒,他回想着昨夜的事,只是嘴角勾起,自嘲地笑了句“真是胡鬧”。

昨夜他們将司命聯手綁在房裏,欺負了一番,逼着她說出一番羞人話語認錯之後,三人便重修于好,一同圍着火爐飲酒聊天,陸嫁嫁最不勝酒力,很快便暈暈乎乎地了,強撐着與寧長久和司命拼酒。

他們都是很少飲酒的人。

司命酒量雖好,卻不愛飲酒,她認為酒是低劣的刺激,是凡夫俗子的忘憂之物,仙人淺嘗辄止便好,不值得痛飲。而寧長久不愛飲酒的原因更簡單,因為前世二師兄總是喝酒誤事,連累自己一起被大師姐罵。

于是他和司命看似在拼酒,實則暗地裏都在想辦法不留痕跡地将酒傾倒掉。他們一邊斟酒一邊說話,觥籌交錯,來來回回幾十個回合,倒是聊得口幹舌燥,嘴唇都要微微龜裂了,但直到壇子見底,兩人誰也沒有喝上一口。

這也是另一種怄氣。

與他們一起飲酒的陸嫁嫁傻乎乎地喝着,她無法理解為什麽他們的酒量這麽好,但她也不想丢了顏面,一杯杯強撐着。最後實在意識不支,趴在寧長久的耳朵邊,模糊地說了一句什麽,然後便靠着他的肩膀,倒頭睡去了。

寧長久将陸嫁嫁抱上床榻,安頓着歇息,然後借着收拾關窗的名義,将袖間攏着的,許多酒水凝成的緊致小珠信手彈到了窗外。

司命則以時間權柄遮掩,将那些藏匿的酒水瞬間蒸盡。

屋內的酒氣如霧彌漫。

兩人心照不宣地坐下,聊了些往事和今後的打算,司命身為神官,知識廣博,她借着酒意說了一些上古時代的隐秘,不過那些事大都是不可追溯的前塵了。

“明日你真要孤身前去麽?”臨近黎明時,司命問。

寧長久點頭道:“是。”

司命道:“能告訴我原因麽?”

寧長久道:“這是秘密。”

司命微笑道:“我猜與你的師門有關。”

寧長久想了想,道:“或許是的。”

司命道:“你那個師門這麽多年不聯系你,是不是把你忘了?”

寧長久搖頭道:“不會忘的。”

司命想了想,道:“也對,以你的天賦境界,放在世間任何的地方都是一等一的存在,我甚至覺得,若給你個百年時間,哪怕是劍聖都未必是你的對手,若是有朝一日你回了師門,發現自己是師門的最強者,想來會很有趣。”

寧長久笑了笑,他知道司命會錯意了。司命以為他的道觀不過是個厲害的隐世門派,但寧長久至今還不知道,不可觀究竟藏在世界的何處。還有當初師尊一劍殺死自己之後,他靈魂長期困囚的那個荒蕪之地又是哪裏?

這些事他都想了很久。

寧長久微笑道:“我不用比師門厲害,比你厲害就可以了。”

司命的臉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那你也癡心妄想。”司命冷冷道:“我今後總會重新成為神官,等到那時,奴紋與我而言不過兒戲,除非你可以成為神國之主,否則永遠不可能戰勝我。”

寧長久笑着搖頭。

司命看着他自嘲的笑容,神色緩和了些,她舉起酒杯,晃着其中的酒,道:“我知道你在動什麽鬼心思,你金烏裏藏着一個殘破神國對吧?呵,但你可知道,修複一個國要比構築一個國更為艱難,更何況真正的日光早已被遮蔽了呢。”

寧長久自信道:“擊敗你不需要靠日光。”

司命總感覺他話裏有話,淡淡回應道:“你和陸嫁嫁一個樣,嘴硬。”

寧長久道:“我走之後你可不許欺負嫁嫁。”

司命微笑道:“我會好好善待嫁嫁的。”

……

昨夜的記憶碎片已有些模糊,臨近清晨時,寧長久擁着陸嫁嫁睡了一會兒,醒來之後囑咐了司命些話語,随後他去小黑屋見了委屈巴巴的小齡,交代了收集權柄的一些事宜。做完這些,他才禦劍而出,奔往天榜的方向。

寧長久沒有用靈力護體,任由寒風掠面,灌入雪白的衣袍裏,将他的溫度帶走,把身軀凍得宛若一塊冰。

他閉着眼。自海國至今,諸多積累的修道感悟于識海上空凝結,化作一粒粒冰晶,在識海中卷成了一場暴雪。

肉體的冰冷驚動了紫府的金烏,它啼叫着振翅,在識海的上空飛掠,融化着那些記憶的殘片。

識海上,雪轉而化作了雨,雨幕中,裘自觀和李鶴的劍影變幻着,一點點淡去,融為己用。

這種過程會被通常的修道者成為“悟道”。

但寧長久所依靠的不是悟,而是“煉”,他将所有得到的經驗,招式,戰鬥時留在識海中的殘片影響,一一當做真實存在的物質,以強大的精神力作為火焰,輔以金烏的神性,借識海為爐,将其納入、煉化,作為己用。

劍過一千裏,海國下棋時的感悟消融。

劍過兩千裏,洛書樓外截殺時的感悟消融。

劍過三千裏,洛書中五道大修士殘留的感悟消融……

寧長久的靈臺愈發清明。

溫度慢慢回到了軀體裏。

他睜開了眼,眼眸中的金光逐漸淡去。

這些稀世的感悟對于普通修道者是罕見的瑰寶,但于他而言只算得上是錦上添花,至多幫他再添半樓境界。

更何況感悟再高妙也只是感悟,要想真正将其融彙肉身,尚且需要千百次的戰鬥歷練。

寧長久寧靜了心神。

他知道此去天榜尚需要很久。

如今靜下心來,他才恍然想起,自己的壽命似乎只剩下不到九年了。

……

在夜除喝破他的宿命之前,寧長久并不相信天命。

他的認知裏,命運不過是無數選擇的整合。所謂仙人高高在上,操控人的命運,也不過是強迫着人進行一次又一次看似偶爾實則必然的選擇。但仙人亦是人,這種操控的命運依舊是人命,可以強行逆轉改變。

但天命是無形之物。

人生無數的岔路,你無論進行怎麽樣荒誕離奇的選擇,都有可能落入天命的窠臼,最後所見到的,都是同樣的結局。

命運不因選擇而左右,這是最可怕之處。

那自己身上宿命的枷鎖,究竟是師尊落下的‘人命’,還是某個無形之物禁锢的‘天命’呢?

寧長久原本已經很少去想這些問題了。但隆冬大雪,天地渺遠,獨自禦劍之時,枯燥的顏色無休止地拂面,思維總又忍不住去觸碰這些。

“師尊,你在看着我麽?”寧長久仰起頭,對着天空自語。

……

……

不可觀。

參天入雲的高閣神殿,諸天神佛、修羅金身的重重影下,似有天風漫過,數千道雪白的紗幔無聲拂舞,将幔中的影映得綽約迷離。

最大的兩尊神佛之像手握規與矩,一者測比四海,一者稱重江山,各代表準繩與權衡,神容莊嚴。

金光與燭火融成了不可觸摸的光流,光流瀉在了一道道白紗上,無窮的紗幔之間,映着一個女子的側影。

這道身影覆着淡淡的金光,極美,好似一張紗幔上,天神用億萬的線條窮盡了所有可能,然後再将其餘的所有多餘的線條擦去,只留下了最完美的一道。

女子似盤膝在蓮花寶座上,唯見影中如雲秀發,不見真容。

她靜靜地低着頭,看着身側水池中氤氲起的一道影。

影中的白衣少年踩在劍上,擡起頭,望向了這裏,目光恰好與自己相接。

女子沉默着,她的手柔和地擡起,拂動的衣袖像是不受外力的控制,輕飄飄的,半點也不垂墜。

“既不可觀,何必看我?”女子輕輕開口,她的聲音淡極了,像是荒蕪之地吹了千年的風,遇水則成蓮,遇火則成燼,介于孤獨與死灰之間。

光影消散,女子也不再看他。

許久之後,大殿的門輕輕打開,一個紅衣佩劍的男子緩緩走入,在萬丈金影間來到了簾幔之前。

“拜見師尊。”紅衣公子行了一禮。

他是道觀的三師兄。

他擅畫,擅劍,兩者相加更是天下無雙。但向來潇灑的他,今日卻很是緊張。

他已記不清師尊是有多久沒有召見過他了。他知道,今日一定是有大事。

三先生的禮儀很穩,一絲不茍,他低着頭,不願去看那道帷幔上映出的影,生怕多看一眼,接下來的幾年便不想提筆作畫。

女子觀主輕輕開口,仙音浮動:“你的小師弟已去往天榜了。”

紅衣公子從大師姐的口中知道了第七位師弟的下落。

他不明白苦找十多年,既然尋到,為何不接來觀中。不過既然是師父的意思,他也不便多問。

“天榜?”紅衣公子微微蹙眉:“師弟去那裏做什麽?”

觀主道:“你無需關心這些,只需等他就好。”

“等他?在哪裏等師弟?”紅衣公子問道。

師尊道:“在你的樓中,必要的時候,你可以出樓去見他。”

紅衣公子蹙起了眉,自己的樓……可那分明與天榜相距極遠啊,師弟怎麽會來呢?

他沒有多問,行禮道:“是,師尊。”

觀主道:“讓我看看你的劍。”

紅衣公子道:“不敢師門弄劍。”

觀主輕聲道:“無妨。”

紅衣公子這才握住了劍,将其輕輕從鞘中抽出。

他抽出的不是劍,而是一條雪白的長卷。

長卷宛若細浪迤逦,奔騰不息的河流。

三師兄是真正的貴家公子,他束着發,面容清俊淡雅,唇紅齒白,衣裳如火,抽劍的姿勢也似盛裝的戲子輕輕抖出自己的折扇。劍光抽出,随着他揮劍的動作,這條雪白的長卷不停蔓延。

長卷所過之處,立刻有了顏色。

劍光掠過案臺,案臺消失,化作了劍氣長卷上的圖案。劍光掠過燭臺,燭臺消失,如豆的燭火在劍氣長卷上跳動,成了鮮活的畫。

這是真正的畫。

劍氣所過之處,沒有任何摧枯拉朽的力量,但所有的一切都無聲消失,進入了他劍氣構築的畫中。

轉眼之間,那道圍繞着他身軀的雪白長卷,已然變作了一副滿是燈火神佛的畫像。

長卷繞着三先生的紅衣舞着,映得他眉目燦爛,宛若女子。

“可以了。”女子觀主開口。

觀主只讓他收劍,并未點評這一劍的好壞。

三師兄微微失望。他輕輕振散了劍氣。

華麗的畫卷散如煙雲,卷中化作了畫的一切也都各自物歸原處。

他的劍法是對于空間權柄淋漓盡致的運用,但與張锲瑜的畫所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道路。

三師兄行了一禮,退出了神殿。

三師兄離去之時,一襲青裙的大師姐緩緩走入。

“見過師尊。”大師姐如常行禮。

觀主問道:“神禦,蓮花天書推演的結局如何?”

大師姐道:“蓮花天書推演了三萬七千遍,結局都不好。”

觀主不語。

大師姐問道:“師尊,獵國計劃要就此放棄麽?”

觀主道:“獵國計劃是目前唯一可行之路。”

大師姐颔首道:“弟子明白,可我們所要面對的,是無法殺死之物。”

但她也明白,若不殺死那個東西,那它會吞噬掉所有的一切。

觀主道:“獵國計劃之所以可行,是因為曾經有人接近過它,并在它的身上留下了創傷。”

大師姐問:“聖人?”

觀主點頭道:“嗯。聖人還未真正死去。”

大師姐沒有再問,轉而問道:“小師弟呢?他如今還未至五道……只有區區十年不到,怕是來不及了。需要我直接去接他回來麽?”

觀主道:“不必了,我已讓老三和老六去等他了。”

大師姐問:“那獵國計劃?”

觀主道:“第三次獵國計劃,如常。”

……

……

古靈宗,九幽殿,王座。

寧小齡趴在王座上,九條雲絮般的狐尾輕輕飄動。

血劍神荼插在她王座的右側,她的周圍點着十盞燈。

每一盞燈中的火焰顏色各異,好似盛放在神龛中的妖瞳。

燈盞擺放的位置,與圍繞着王座的一個陣法恰恰契合。

這是九幽傳授的陣法,以她名字命名,為“九幽”陣。

這是寧長久這些天勞心勞力做好的陣法,模拟的是一座小型的十殿冥府。這座小型的冥府彙聚了人間最密集的權柄之力,這些權柄将會成為了光明世界裏黑暗的燈塔,吸引其他象征黑暗的幽冥權柄跨越光明來到此間。

寧小齡端坐着,搖着尾巴,頗有幾分冥君的威嚴氣度。

平日裏,司命與陸嫁嫁會輪流過來陪她。師父來的時候她是開心的,司命走的時候,她永遠是病恹恹的。

她只希望自己可以努力拯救冥府,早日結束這一切,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做師兄與師父手心裏的寶。

今日陪她的是陸嫁嫁。

寧小齡坐在陸嫁嫁的大腿上,用爪子扒拉着一個木箱子,炫耀道:“師父你看,這是小齡靈谷大比奪魁的獎勵,都是我自己努力找來的,是不是很厲害呀。唉,只是前些日子玩得太開心,忘記給師兄看了。”

陸嫁嫁道:“長久若是見了,定也會很開心的。”

寧小齡道:“是啊,我都做好打算了,哪一些送給師兄,哪一些送給師父,哪一些賄賂司命姐姐……”

陸嫁嫁露出了微笑。

寧小齡道:“對了,師父還記得麽,當初你守在深淵邊上的時候,我和師父說,師兄若是回來,指定又會拐一對姐姐妹妹。你看,小齡猜得準吧!”

寧小齡還在為此沾沾自喜,陸嫁嫁的笑容卻已凝固,一個板栗啪嗒落了下來。

寧小齡用爪子抱着頭,委屈地看着師父,道:“師父,你當時不還說,只要師兄能平安回來,莫說是兩個,哪怕是十個百個也沒關系的麽?”

陸嫁嫁淡淡道:“那時候我這麽說,是因為他沒有回來,現在回來了,當然不一樣了。”

寧小齡弱弱地哦了一聲,道:“師父可真是英明。”

寧小齡又問:“那師兄此去天榜,若是再拐來一個小妹妹,師父……”

小狐貍不再說話。

她擡起頭,只見陸嫁嫁正盯着她,神色不善。

“師父,我錯了!”寧小齡立刻伸出爪子,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後用九條大大的尾巴将自己的身體包起來。

陸嫁嫁卻微笑着伸出了手。

九幽殿裏又響起了寧小齡奇怪的叫聲。

等到陸嫁嫁走後,寧小齡軟綿綿地趴在王座上。她擡起頭,看着四面八方飄來的,宛若臣子觐見君主般的權柄,有些沒臉見它們。

她更想念師兄了。

寧小齡緩慢地支起身子,她看着自己王座的左手邊,上面刻着小字。據師兄說,這是他給她寫下的座右銘。

寧小齡看着王座左邊的座右銘,輕輕讀出了聲。

“上窮九蒼,下極九泉。凡冥之臣,唯我獨尊。”

唉,好欠打的詞呀,師兄是不是還以為自己寫得很好?

這樣的話語,哪怕自己成為了冥君,怕是也念不出口的吧?

……

……

寧長久來到天榜時,已是一個月之後了。

大雪初停。

天榜屹立在中土的中央,由無數的塔樓憑借而成,一眼望去,各色高樓林立拔地,宛若一片犬牙交錯的怪石山谷。這座高樓組成的山谷中央,一座巍峨雄樓筆直沖霄而去,古樓四壁金碧輝煌,流動着耀目的文字,而其間的門窗卻是清一色深邃的黑,一眼望去如無數漆暗的洞。

這片塔樓之中,住着許多人。

它們皆是侍奉天榜者。

天榜如洛書一樣,幾乎是天外飛來的靈物,落于此處,再未挪動過。它像是天生的智者,時不時發出一些玄妙的預示。天榜各摟中的人便負責解讀天榜給出的預示,這些預示帶着某種規律,它們或象征着災難,或象征着機緣,或是傳達某種未知的信息。

如今,天榜各樓中的學者尤為忙碌。

因為天榜即将再次公布出如今的中土最強大的十人。

每年榜單公布之後,總會惹來一些麻煩。

不過幸好如今坐鎮天榜的是聖閣的弟子,是曾煉出過噬天破滅丹的簫裘。他在敗給了劍閣八弟子盞司之後,境界更上一層樓,隐隐要直接越過紫庭第八樓,臻至第九樓中。甚至有人覺得,若是盞司面對此刻的簫裘,或許會被簫裘擊敗。

有他坐鎮天榜,想來是沒有不知死活的年輕人敢來踢榜。倒是能省去許多麻煩事。

簫裘同樣如此覺得。

他是奉師命而來的。他原本覺得,坐鎮天榜是一件榮耀而無聊之事,直到遇到了劍閣弟子出關。

他将與盞司的一戰視為自己的光榮,并将之在腦海中推演了數萬次,尋到了許多可能存在的破解之法,想着他日槍法再有精進,再與劍閣弟子一戰,為宗門正名。

但能與他抗衡的同齡者,也只是劍閣弟子而已。

簫裘坐在天榜的戰室裏,垂目靜思,槍筆直地杵在一邊。

距離他離榜回宗還有半個月了。這應是平靜的半個月……只是可惜無法第一時間看到天下十人的排名了,也不知自家宗主大人還能不能穩坐第六的寶座。

簫裘在如常的打坐之後睜開了眼,他起身走出了這個房間,緩緩來到了外面。

他站在天榜的樓頂,極目遠眺。

忽然間,他的視線被什麽東西吸引了。

遠處的空氣裏,似傳來一振劇烈而壓抑的振動。這種振動是劍氣擊穿空氣所引起的。

簫裘微微皺眉……他在天空中看到了一個黑點。

那個黑點在城中落下,然後緩緩朝着這裏移動。

走近了一些,簫裘才看清,那是一個白衣少年。

長得不錯,劍術……看起來應該也尚可。只可惜他應該不是來天榜的。

此處除了天榜,還有許多形形色色的小榜,各自掌管一方,許多小一些的宗門經常會為那些榜争得頭破血流。

白衣少年入城之時,很多人便注意到了他。

難得來了新人,榜中的人百忙之餘還不忘開盤押注,賭他會去第幾樓。

衆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順着階梯緩緩向上走去。

他始終沒有停下腳步。

……

……

(感謝書友乾坤萬宇打賞的舵主!感謝書友取名真麻煩1打賞的大俠!謝謝二位書友的支持與鼓勵呀!)

第 309 章 :東風夜放花千樹

“是她?”陸嫁嫁看着這忽如其來的一幕,也吃了一驚。

但細想之後卻也合理,司命這樣的性子,定會在所有人都帶面具時選擇不帶,然後大大方方地走到你的面前愚弄你。

這是她狡猾的手段也是她致命的漏洞。

“這位公子你做什麽呀?”

侍女輕輕呼痛,話語努力維持平靜:“樓裏有樓裏的規矩,若你想要歌姬相陪,可與管事的說,但若壞了規矩,無論是哪裏的大人物,可都要逐出去的。”

寧長久看着她,道:“還裝?”

“裝什麽呀?公子,此事現在尚有周旋的餘地,你若是再不松手……”侍女維持着儀态,輕聲告誡着。

陸嫁嫁忽然擡起頭,望向了樓頂,道:“你看那裏。”

寧長久擡頭望去。

二樓上,一個身穿黑袍,頭戴妖狐面具的女子憑欄望向了這裏。

面具後的容顏被什麽遮住了,無法看清,卻似在笑。

寧長久眯起了眼。

侍女也道:“當着你的妻子的面還輕薄于我,樓裏不歡迎你這樣的客人。”

陸嫁嫁也低聲問道:“是不是弄錯了?”

寧長久看向了樓臺。

那個妖狐黑袍的身影一閃而過,轉瞬沒了蹤影。

陸嫁嫁正要起身去追。

寧長久也微微分神,松開了手。

異變忽生。

歌樓內,燈火好似還在旋轉,散射的光好似石蒜花的細卷的瓣,莺啼燕語在輝煌的火光中穿插碰撞,珠簾帷幔映着舞女身影,八幅荷風的裙袂迎光而動。絲桐之側獨坐琴女雅姿,六弦纖直的綠绮柔靡而振。

這是一幅定格的畫面,夢幻如長卷。

整個閣樓的光與影便這樣停住了。唯有琴聲努力地擺脫着這種束縛,緩慢地掙入耳中。

侍女面帶嘴角勾起一絲微笑。

她早就做好了被看穿後的準備。她也在賭,賭寧長久也會自負,不會第一時間驅動奴紋驗證。給自己争取引開他注意力的時間。

但她的笑容很快凝固了。

“自從遇見你開始,你所做的事總沒有逃出我的預料。”

時間明明已被凍結,寧長久的聲音卻依舊緩緩地傳了出來。

他轉過了頭,望向了侍女,報以笑容。

司命的境界是遠超過他的,此刻若她選擇直接以全部境界壓上對方的精神,或許會有很大的勝算。

但斷界城時,她在境界的壓制下面對寧長久,已敗了多次。

尤其是最後城中的巅峰對決,更給她烙下了恥辱的,難以抹去的奴紋。

她看到這抹熟悉的微笑,瞬間的反應沒有讓她選擇進攻,而是選擇了逃離。

于是最後的希望也被掐斷了。

寧長久早就知道樓上的身影不過是個幌子,他所有的驚愕和猜疑也都只是僞裝。

司命權柄發動之前,他便用時間的權柄籠罩了自己。他所能控制的權柄之力雖遠不及司命強大,卻足夠抵消去一半權柄的影響,讓他可怖的精神力掙脫束縛,發動念力去操控住那個印紋。

司命欲抽腕而走,寧長久虛握的手立刻抓住。

電流滾過了她的身軀。

異感攻身,司命雙膝發軟,直欲屈膝跪下。

當衆目睽睽之下,她并不想丢這樣的人。

“還跑麽?”寧長久問。

司命認負搖頭:“我輸了,你放開我吧。”

寧長久道:“叫我什麽?”

平日裏作威作福的女子嘆了口氣,低眉順眼,聲音柔婉,暫時妥協道:“主……人。”

“知道就好。”寧長久輕輕點頭,松開了手。

司命的時間權柄也随之解去。

交鋒結束。

屋內流光溢彩的光影重新開始轉動。

一切的發生都很短暫。

……

“客人慢走。”

寧長久與陸嫁嫁将面具交還給了門口的侍者。

司命跟在他們身邊,慢慢地恢複了原本的容貌。

銀絲與黑裙在雪花與月光下像是靜心編織的夢,将她襯得宛若行走于世的精靈,只是她的耳朵并非傳說中那樣尖長。

“你是怎麽認出我的。”司命問道。

寧長久道:“你化成灰我也認得。”

司命冷笑道:“你這是當着嫁嫁妹妹的面在與我說情話?”

陸嫁嫁神色不善。

寧長久笑了笑,道:“讓小齡出來吧。”

司命嘆了口氣。這場心照不宣的較量終究是她敗了。

她輕輕揮手,發間的一條流蘇變作了小狐貍的模樣。

“師兄好厲害。”寧小齡變回了狐貍趴在司命的肩頭,看着寧長久,誇贊道。

司命不解道:“你能看穿我的障眼法?”

寧長久道:“這與你用什麽手段無關。你的一舉一動我都了然,所以你怎麽可能瞞得過我?”

司命不相信,問:“僅僅是出于了解麽?”

寧長久微笑道:“其實算起時間來,我們已認識許久了。”

司命聽着這句話,神色微異。她立刻壓抑自己的情緒,于是這張絕美的秀靥也在風雪中冷淡,一絲表情也看不到。

她雖已認負,但她并不相信寧長久看穿自己僅僅是因為了解。

她望向了陸嫁嫁,唇語相譏:“你夫君這般與我說話你也不管管?還是說我的小嫁嫁已經徹底臣服,任勞任怨,任打任罵了?”

陸嫁嫁是知道原因的。

寧長久能這般自信地認出司命,只是因為小齡趴在她的身上。寧長久與小齡有一種類似心靈感應的東西,只要距離不是太遠,便能夠了解到一些對方的情緒。所以某種程度上說,司命并非敗給了寧長久,而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挂了個內奸。

如今在場的三人裏,只有司命是蒙在鼓裏的。

這種感覺陸嫁嫁很喜歡。

而她有了倚仗也不懼司命了,淡淡回應道:“雪瓷妹妹那股嚣張勁去哪裏了?現在怎麽只能不痛不癢地說一些風涼話了?”

司命冷哼一聲,道:“我是輸給寧長久的,可不是輸給你的。”

寧長久望向司命,道:“怎麽與嫁嫁說話的?”

司命深吸了一口氣,她冰眸掙紮,對着陸嫁嫁福了下身子,不情願道:“主母大人,是我僭越了。”

陸嫁嫁彎着眼眸,笑眯眯地伸出手,揉了揉司命銀絲拂舞的發。

這是她很早就想做的事情了,以前苦于境界不夠,便只好忍着。

司命微微閃躲,卻沒有避過。

她看着陸嫁嫁的笑臉,用眼神警告着她,似乎在說寧長久可不能護你一輩子。

陸嫁嫁也本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思,并未理會她的警告,還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在一旁看着的寧小齡,越來越覺得這大院子裏的關系太混亂了。

不過她轉念一想,師兄能贏恩人姐姐,自己也是居功至偉的,她舉起抓起,邀功道:“師兄,我可以趴你肩膀上去碼?”

寧長久本想點頭,但她的手指一痛。

他望向了牽着手的陸嫁嫁,陸嫁嫁面不改色地看着前方,一副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

寧長久嘆了口氣,知道嫁嫁還沒有釋懷昨夜的事。

他抱歉地看着小齡,道:“你還是陪着你恩人姐姐吧。”

寧小齡委屈地哦了一聲。

除夕的夜空裏,雪永無休止地落着。

對于人間百姓而言寒冷的風,吹在他們的身上卻只是微涼,還帶着幾分惬意。

他們在繁華的街道上一同走着,就像是一起出門過年的家人。

“如果襄兒姐姐在天上的話,她會看到我們嗎?”寧小齡忽然問。

司命道:“雖然不認識襄兒姑娘,但我希望她能看到。”

陸嫁嫁微微一笑。

寧長久心中一凜,祈禱着襄兒別這般神通廣大。

“你小時候過除夕麽?”陸嫁嫁忽然問寧長久。

她說的小時候,是寧長久尚在道觀的歲月。

寧長久稍一回憶,道:“過的,那時候滿天都是燈,它們會越過我們的小鎮,道觀,飄往更高更遠的地方。”

“是你們鎮上的習俗麽?”陸嫁嫁問。

寧長久搖頭道:“不是的,那些燈不知是從哪裏飄來的,師兄告訴我,它們來自很遠的地方。”

陸嫁嫁知道其中涉着許多隐秘,沒有再問。

司命倒頗有興趣:“你口中的那些……真的是燈麽?”

寧長久笑道:“今夜你是敗者,沒有資格讓我回答問題。”

司命道:“今夜?那昨天夜裏,你們誰是勝者誰是敗者呀?”

陸嫁嫁神色微寒,立刻看向了司命,她眼眸眯起,殺氣騰騰。

司命笑着求饒道:“雪瓷失言了,還望主母大人寬恕。”

陸嫁嫁心想若非小齡在側,今晚可饒不了你。

寧長久夾在她們中間,感受着夜色中的暗流,忙打圓場:“子夜之時還有衣裳街最盛大的煙花會,便在湖心,城裏最好的煙花匠人打造了一年,為的便是這一刻,今年煙花的主題是‘神仙眷侶’,一同去看看?”

寧小齡立刻道:“好呀!”

司命與陸嫁嫁都沒有表态。

寧小齡感覺着氣氛的安靜,默默縮回了爪子,心想怎麽姐姐和師父又不說話了呀……我明明都長大了啊,怎麽大人的世界還是這麽難懂?

寧長久看着她們,無奈道:“兩位神仙姐姐有什麽意見麽?”

陸嫁嫁顯得大度一些,道:“這煙花寓意不錯,我與夫君自是要攜手同看的。司命姑娘若不介意,也可以随我們一同來賞。”

司命寸步不讓,道:“人生百年尚且彈指一揮間,煙火更是剎那芳華,不值一提。不曾想嫁嫁妹妹修道多年,還要将這等天長地久的美好心思寄托在轉瞬即逝的俗物裏。”

陸嫁嫁黛眉微蹙,司命這番言語平淡而刻薄,竟讓她一時有些語塞。

她直截了當問道:“那你到底去不去看?不去的話我與夫君先行一步了。”

司命道:“沒想到嫁嫁妹妹對這等昙花一現的俗物這般感興趣,也對,你如今三十歲還未到,未見過世面也可以理解。”

陸嫁嫁深吸了一口氣,道:“那我獨自一人去看那庸俗之物了,見過大場面的雪瓷妹妹可別跟來了。”

司命哪裏肯依,她徐徐跟上,道:“我自是懶得觀賞的,不過既然小齡想看,便帶她去看看好了。”

“……”寧小齡伸出爪子撓了撓自己的耳朵,覺得自己又被利用了。

寧長久夾在中間,總感覺有一支支箭在眼前和身側嗖嗖地掠過,陰寒陣陣。

三人一狐來到了城中的湖邊。

子夜将近之時,湖邊滿是行人,他們沒有絲毫困意,紛紛望向了細瀾吹拂的湖面。

湖面上停着一座巨大的樓船,樓船之側,畫舫如織,它們一同分開水面,徐徐地駛向了湖中央。

幽暗的湖水裏,粼粼的波光随風搖晃。

“開始了。”寧小齡敏銳地察覺到了。

寧長久望了過去。

司命與陸嫁嫁莫名地在怄氣,她們誰也沒有率先看向畫船。她們像是兩朵孤芳自賞的花,對于外界的缤紛之美沒有多餘的興趣。

接着,人聲鼎沸,渺小的火星升向了高空。

星火在夜空中爆裂。

煙花以遮蔽天空的姿态在夜色中絢爛盛放。

它們由無數火光燃起的線條組成,這些線條散發着熾烈的光,排成了整齊的爛漫的弧線,交織在了一起。

陸嫁嫁還在忍耐着,側眸一瞥,卻見司命已經擡頭,癡癡地望向了天空。

陸嫁嫁微愣,淡淡地、自嘲地笑了笑,眉目舒緩,也望向了夜空。

鋪天蓋地的煙火撞入了視線,整個城市都顯得無比渺小。

這是司命千年以來,第一次站在人間欣賞煙火。

……

這是司命時常會回憶的煙火。

她始終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個漫長的夜,再絢麗的美好都只是夜色中昙花一現的芳華,總會被黑暗重新吞去。冷漠與冗長才是夜的語言,美麗不是。

她總以為自己遲早是會忘記這些的。

但後來她才明白,絢爛雖已開過,煙火的餘燼卻從未消失,若有一日黑暗再次降臨,它們總會在夜色裏複燃,開成無邊無垠的希望之火。

“雪瓷妹妹?”陸嫁嫁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司命回神,她觸了觸臉頰,難得地有些發燙。

“還不錯。”司命平靜道:“美則美矣,只是霁月難逢,彩雲易散,一夜之後都歸于虛無而已。”

陸嫁嫁雙臂環胸,微笑道:“嘴硬什麽呀?明明就你看得最認真。”

“才沒有。”司命下意識道。接着她立刻掩唇,蹙緊了眉,怎麽也想象不到這等小姑娘撒嬌般的話語會從自己口中說出。

陸嫁嫁笑得花枝亂顫。

司命立刻移開了話題,道:“對了,這煙花為什麽叫神仙眷侶呀?”

寧長久笑着搖頭:“我哪裏知道啊?”

司命微怔,立刻明白過來:“原來是你胡編亂造的啊……哼,死性不改。”

寧長久道:“你不還信了?屢教不改。”

“你……”司命心想自己怎會遇到這樣無恥的克星。

陸嫁嫁聽着他們的對話,總感覺他們是在打情罵俏,偷偷地擰了下寧長久的手臂。

寧長久側過臉,以目光求饒。

最盛大的煙火已經落幕,但小型的煙花還在開着。

寒風徐來,裹挾冬雪。三人在湖邊緩緩踱步。

兩岸,光豔與闌珊交織着,它們翻騰水中,在暗波中粼粼碎去,如傾倒的彩墨沉入湖底。

天空中的彩鱗巨魚的花燈還在巡游着這座城市,它所飄過的地方,一束束流火沖天而去,升至高空,綻黃燦紫,絢爛多姿。

司命臉頰的清冷被火光稀釋,愈發柔和。

蹲在司命肩頭的小狐貍同她一道望着,九尾招展,一同出神。

“煙花開過了。”寧長久忽然說。

司命收回了視線,她繼續嘴硬道:“人間之城不夜,絢爛迷眼,此間的人只知酒醉金迷,又如何能安于大道,窺見真正美麗的風景呢,本末倒置罷了。”

寧長久道:“那我要不要弄塊黑布,将你的眼睛蒙上?”

司命想象着那一幕,知道那是很多主人對于奴隸的舉動,她冷哼道:“無恥。”

陸嫁嫁看着司命,笑道:“雪瓷妹妹也有這般說不出話的時候?”

司命負手,清傲不答。

寧小齡忽然有一種旁觀者清的感覺,心想師父你到底在做什麽呀?師兄是你的夫君呀,你眼睜睜看着他們這般打情罵俏就算了,竟還以此為樂……師父,你是真傻還是對師兄太有信心了呀?反正小齡要是師兄,肯定一個都不會放過的!

衣裳街的夜漸漸地黯淡了下來,冷若餘燼。

他們一同離城,向着古靈宗的方向走去。

“明天師兄就要啓程了?”寧小齡問。

寧長久道:“是啊,古靈宗的布置我已安排好,師妹老老實實坐鎮着就行,到時候有不懂的可以問你師父,我可能要幾個月才能回來。”

陸嫁嫁微驚,立刻道:“我陪你一同去吧?”

寧長久道:“你若是走了,誰來照顧小齡?”

陸嫁嫁看向了司命。

司命冷冷回應:“你們一家子的事與我何幹?我也是有自己的事要做的。”

寧小齡也楚楚可憐地望着師父,希望她留下來幫自己分擔一番壓力。

“好,我留下。”陸嫁嫁輕聲道。

夜色裏,三人禦劍過雪。

寧長久回身望去,看着衣裳街遠去的影,嘆道:“往事如煙。”

司命嗯了一聲。

寧長久道:“我說的是煙花的煙。”

煙花……司命知道他又在嘲笑自己了,她不理會,默默禦劍。

坐在雪崖上偷吃着魚幹的魚王見他們回來,立刻把盆子埋在了雪地裏。

司命今夜心情還不錯,也懶得追究,獨自回殿。

寧長久與陸嫁嫁卻跟了上去。

“你們……做什麽?”司命有些緊張。

寧長久道:“今夜雪瓷姑娘輸了,總不能這樣全身而退吧?”

陸嫁嫁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我……今夜倦了,明日再說吧。”司命道。

寧長久笑了笑,道:“煙花開過了,還有其他花含苞待放呢。”

司命微愣,沒有聽懂。

寧小齡被他們聯手從司命身上抓了下來,關進了一個小屋子裏,然後司命被這對惡人眷侶推搡着進入了另一個房間。

夜才過半,黎明的到來還很漫長。

……

……

清晨,司命立在窗邊,遠眺着銀川雪谷,高樓古殿,所有的一切在眼中肅穆。

“起來了?”司命平靜回頭。

本打算偷偷離去的陸嫁嫁被迫停下了腳步。

“新春快樂!”陸嫁嫁強顏歡笑。

司命忍止住了嘴角欲勾起的笑,道:“昨夜這般欺負我,如今夫君走了,就想蒙混過關了?”

陸嫁嫁道:“新年總該辭舊迎新的,舊怨莫提,新仇以後再算吧?”

司命也未急着報複,而是問道:“你夫君丢下你一人走了,你心裏會不會埋怨什麽的?”

陸嫁嫁道:“夫君是讓我留下照顧小齡的,你可別想挑撥離間。”

司命道:“小齡我也能照顧。”

陸嫁嫁道:“你不是說有自己的事要做麽?”

司命道:“騙人的。”

“……”陸嫁嫁忽然想去追寧長久。

司命看穿了她的心思,道:“別去了,他既然有事瞞着我們,那就有他的理由。”

“瞞着我們?”陸嫁嫁微微吃驚:“什麽事?”

司命冷嘲熱諷道:“你們心上人都不知道,問我這個膝上人有什麽用?”

陸嫁嫁慚愧地低下了頭。

司命道:“也不必太擔心他,他如今已近紫庭巅峰,或許能因此得到打破五道的契機。”

陸嫁嫁問道:“如今鎮守天榜的人是誰?”

司命道:“是一個叫簫裘的,劍閣八弟子沒去之前,便是他在鎮守,如今八弟子好不容易走了,當然要守回去。”

陸嫁嫁問:“那夫君能贏麽?”

司命道:“那個簫裘是個拿槍的。”

“嗯?”陸嫁嫁不解。

“寧長久槍術天下無雙,當然不怕。”司命微笑道。

陸嫁嫁俏臉稍燙,用懷疑的目光看着她,低聲道:“你……怎麽知道的?”

司命笑意更加清媚:“我的意思是,罪君便是用槍的,他已與罪君戰過,又怎會輸給任何其他拿槍之人?嫁嫁呀,你剛剛又在想什麽呀?”

“我……”陸嫁嫁支支吾吾,總感覺自己又落入了什麽言語的圈套裏。

司命道:“好了,別擔心他了,現在你更應該擔心你自己。”

陸嫁嫁心中一凜,昨夜她就知道,接下來的幾個月,自己在劫難逃了。

……

……

寧長久禦劍過雪峰。

劍嘯寒川冰雪。

他的境界再次境界,禦劍速度已比來時快上了許多。

他的臉色卻很凝重。

寧長久早已了解過對手,所以并沒有為此太過擔心。

他所想的,是另一件事。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此刻去的,并不只是天榜。

他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會遇見一個人。

那個人便是他苦苦追覓已久的,惡。

……

……

(感謝書友陌塵風和打賞的大俠!謝謝大佬一直以來的支持呀~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