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4 章 :塵封

南州的劍影撕破夜色,一路上雷音喧然,蟲豸四避,樹林,池塘間皆似有勁風筆直吹過,葉林卷碎,水面生紋。

寧長久與司命持續趕路時,斷界城裏,虛境之下的戰鬥一刻也沒有停下。

邵小黎的意識漸漸清醒,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識海中有一個虛影擁着她,那是師尊的影,是親切的,柔和的……

她握緊了月枝,月枝非但沒有排斥她,反而很快與識海慣連了起來,散發着不弱于先前的光。

洛神星不知不覺間升了起來。

邵小黎本人沒有太大的察覺,但在白藏的眼裏,這個紅裙少女的姿影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淩空而立,卻似踩在一條蜿蜒而去的長河上,照影驚鴻,若輕雲蔽月,流風回雪。

葉婵宮無比虛弱,她主動地放棄了身體的控制權,只将權柄之力揉入月枝裏,供邵小黎使用。

白藏看着那截玉枝,想着‘這是我的棺’的這句話,輕輕搖頭:“是該蓋棺了。”

她說着,伸出了手。

周圍暗了下來,光向着白藏的掌心凝聚,化作了一柄劍,她持着劍,身影閃動,淩空而起,搶占先機,帶着整片天幕的力量,對着邵小黎的頭頂劈了下去。

肅殺的氣息當頭而來,邵小黎能聽到自己幾乎要爆裂的心跳,她還未來得及适應這些力量,只好憑借着過往的招式去擋。

邵小黎揮劍截去,月華在天際盛放,作為屏障,籠罩住了她。

但在白藏圍困而來的劍線之下,這薄暮似的月光顯得蒼白無力,轉眼之間,似有禿鹫撲食,月光被侵蝕了幹淨,淩空一劍毫無花哨地落下,與月枝交擊,炸開的白光裏,邵小黎呈直線下墜。

白藏看着不堪一擊的洛神,輕輕搖了搖頭。

高空的時間流速相對更快,白藏雖有把握,卻也不想以此為戰場,先前葉婵宮如明月高挂,她雖能勝她,卻無法将她真正斬落,如今葉婵宮不支,敵人換成了這個少女,白藏終于有機會選擇在更穩妥的低空作戰了。

邵小黎顯然也是明白這一點的。

她如今體內蘊蓄着過往不敢想象的力量,只是對力量的掌控尚且生疏。

下墜之際,白藏的身影已經落了下來。

對于邵小黎而言,當初寧長久與罪君的一戰,在她眼中只是天空中的雷電與閃光,是持續不斷的氣象變化。但如今,神主的壓迫感直面心頭,她宛若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于荒無人煙的林野裏,遇見了饑腸辘辘的惡虎。

當空落下的劍嘯聲震得她心髒發麻,肌束撕裂。

落下的白光頃刻将她包圍,光芒好似由無數碎雪組成的,每一片雪都是殺她的刀。

刀從四面八方劈來,其中夾雜着一道肉眼無法看清的影。

那是白藏的身影。

若是兩年前的少女,此刻便要徹底崩潰,然後被一劍斬下頭顱了……

但如今的她早已成長,初見神主的畏懼是凡人不可避免的情緒,她将這種情緒壓下,如囫囵吞冰,寒徹身體,卻也帶來了難言的清醒,她瞪大了眼睛,咬牙持劍,也無暇搜尋白藏的所在,只是握着月枝,整個人向前撲了過去。

這是月枝反饋給她的直覺。

茫茫的白光中,月枝截住了白藏高速移動的影,權柄之力相觸,‘命運’還未編織成花,就被白藏斬成了粉碎。

邵小黎揮劍展開一片銀芒,那是夢境的虛影,她身影遁入其中,想要拖延時間。

但白藏的劍線始終存在,就像是架設在天空中的一架琴,包圍圈早已落成,她無論向着哪邊逃命,都是死路一條。

籠罩着邵小黎的美夢非但被斬切破碎,夢境的碎片還被污染成了魇,它們形似蝙蝠,反而朝着邵小黎反撲了過去。

邵小黎竭力回憶着自己學過的全部法術,但凡人的劍法如何敵得過白藏的神術?她所有的一切都被輕易拆解,白藏飓風般壓來時,她的身影被一次次攔截、沖撞,向着幾乎化作平面的下方墜落。

白藏居高臨下看着她,她在白銀雪宮寂寞了千年,但手中的劍從未鈍朽,她是血崖刀海中殺出的古妖,戰鬥本就是刻在骨子裏的東西。

“葉婵宮!你還要龜縮到什麽時候?”

白藏的喝問聲震耳欲聾地傳來。

邵小黎咬着牙,感受着身體裏的痛意……她如今已很強大,只是她面對的,是世間最頂峰的魔神,此非戰之罪,她有無數理由可以開脫,卻無法說服自己。

心神中沒有傳來師尊的回應,那青絲白裳的身影似在心湖上沉睡了,越來越虛無缥缈。

邵小黎感到強烈的不安,她握緊了劍,不敢松手。

模糊的視線裏,白藏渺小的身影在她眼中蓋過了整片天空,邵小黎墜落之際,白銀的長劍貫空而下,砸向了她的身軀。

邵小黎咬住自己的舌尖,暫時斬去了所有的善良與軟弱,只在腦海中存留下憤怒與暴惡,這些情緒催動下,她不顧一切地迎向了白藏的爪與牙。

白藏輕輕搖頭。

若說先前的邵小黎她尚有些期待,那此刻的瘋子就徹底不足為懼了。

人燃燒生命爆發力量,固然可稱之為勇氣,但于她而言,這種燃燒只是無意義的犧牲。

邵小黎紅裙如火,她的意識裏,師尊曾經傳授的心法流淌了過去,宛若金色的河流,她的身體裏,金光湧了出來,化作了修羅金身,這個修羅金身與寧長久的猙獰之體并不相同,金身無面,綢緞般纏繞着她,下身則是長長的河流。

她持着月枝斬向了白藏。

白藏心中雖然不屑,卻也難抑地生出了一絲熱血——已經有不知多少年,沒有生命像這樣挑戰她了。

邵小黎燃火的金身兩側,夢境與命運緊随着,宛若溫柔的風。

劇烈的反撲中,邵小黎竟真在短時間內壓制住了白藏。

她們戰鬥的身影像是虛線,在天空中以各種不可思議的弧度曲折着,碰撞交擊間産生的氣流以絕對的、毀滅性的姿态流竄着,從下方望過去,就像是一堆橫穿天空的烏鴉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邵小黎的容顏宛若冰霜,她眼眸間的癫狂難抑地噴薄着,她的修羅金身在戰鬥中不停地消磨,逐漸殘缺,她所使用的招式也不是過往的任何一種,而是來自遙遠的記憶裏。

白藏看着她的臉。

此刻的邵小黎容顏已堪稱絕世,與三年前那個小丫頭不可同日而語……

洛神本就是世人傳說中美麗的化身,而她更是洛神本身。

白藏還是有些低估了她,對方狂暴的劍法竟幾次突破了自己的防禦,月枝觸碰肌膚,在神袍上留下細紋。

斷界城的天地壓制,将她們的差距拉近了,邵小黎在不顧一切的反擊,亦有可能讓白藏受傷。

白藏本就謹慎,她話語雖然猖狂,但實際沒有任何托大。

她冷靜地拆解着邵小黎的劍術、道法、權柄,崩壞與塵封配合着,好似無往而不利的刀劍,将邵小黎大部分攻擊攔截了,她們交換着傷勢,但白藏看似被壓制,實則是占盡上風的。

這場戰鬥持續了半柱香的時間。

天空塌陷,時間之風亦化作了雜亂無章的氣流。

兩人停了下來。

邵小黎金身半毀,紅衣浸血,她想要再戰,可無形的鏈條已将她鎖死,她動彈不得。

白藏看着她,道:“能将洛河殺成血河,你确實還不錯。”

洛河……邵小黎意識到,她在講述自己的過去。

邵小黎咳了幾聲,吐出了許多血沫,無法回話。

白藏伸出手,塵封了身上的二十三道傷口。

她目視前方,卻沒有看邵小黎,而是看破她的軀殼,望向了藏在其中的葉婵宮。

“這般躲躲藏藏,不似你。”白藏說道:“因為險些死亡,所以你也很怕死呢?又或者……”

白藏收回了目光,繼續道:“或者,你還隐藏着手段,想借我為刀,殺死洛神,對吧?”

邵小黎抿緊了紅唇。

白藏擡起了手,輕輕一劃,道:“我不懂你們的情感,但你其實恨洛神,恨羲和,恨她們所有人,對麽?”

邵小黎紅唇被劃破,血腥味撲鼻,她難抑地嘔起了血。

葉婵宮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白藏自言自語道:“既如此,我替你殺了她吧。”

白藏伸出了手,冷漠道:

“塵封。”

手中的劍擴張開來,化作純淨的光,向着邵小黎砸了過去。

……

大師姐立在鏡湖畔,懷抱拂塵,青裙飄舞,她看着湖邊的白銀天君。

她眉目依舊驕傲,只是神色很淡。

“怎麽換你來了?白銀神官被打怕了麽?”大師姐擰着拂塵的細柄,清冷發問。

白銀天君看着那湖畔緩步的身影,他的步調與她保持着一致。

他始終盯着這抹恬靜的影,精神不敢有半分松懈。

“先前确實低估了女娲娘娘的實力,是我們的失誤。”白銀天君看上去竟有些謙恭。

大師姐問:“白藏如今去了斷界城,無人為你兜底,你确信能攔得住我?”

白銀天君道:“此去百萬裏,我只需攔住你十天。”

大師姐眼眸眯起,青裙浮動,道:“看來你很有信心?”

白銀天君古板地笑了笑,道:“對于女娲前輩而言,我或許是晚輩,但這世上并無白藏年,娘娘當初耗費心血補天,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罷了。”

“是麽……”大師姐随口應了一句。

煉石補天是她一生做過最疲憊的事,也是此事,幾乎耗盡了她的心血,直接造成了她在其後神戰中的隕落。

“也對,你們确實該謝我,若非我集衆仙蒼生之力,将天漏彌補,将暗主攔于天外,它又怎麽會創立十二神國呢?”大師姐悠悠地回憶着,風吹過湖水,生不出漣漪,她所走過之處,萬物寂靜。

白銀天君跟着她的腳步,不遲一分也不早一息。

“确實應該感謝娘娘。”天君竟行了一禮。

當初初代飛升者,數量并不算少,但是那批古仙裏,力量真正堪比神祇的,也并不算多。而女娲則是古仙中最巅峰的幾位之一。

“娘娘當初神話傳遍人間,聲望最鼎盛之時,力量據說堪比太初之神,雖未能見,卻也能想象出娘娘神儀。”天君繼續與她說着話,兩人看上去都沒有動手的意圖。

大師姐抱着拂塵,螓首低垂,輕輕搖頭,道:“神話傳遍人間……呵,沒什麽好吹噓的,他們本就是我造的,當然是我的信徒。”

白銀天君看着這位傳說中的古仙,也搖頭,道了聲:“可惜。”

“你沒有資格替我可惜。”大師姐冷冷道:“十二神國能唬住世人,能唬住修道者,但于我而言,不過是十二個礦場的監工罷了,你們制造了修真的騙局,将所有的修仙者當做礦工,許諾了一個墳墓般的仙廷,還以至高神自居……真是可笑。”

白銀天君面色如常,“黑日不可逆轉。”

大師姐道:“你還太年輕,不明白一個道理。”

白銀天君道:“還請娘娘賜教。”

大師姐仰起頭,看着天空,淡淡道:“越龐大的生命也越愚蠢,它們有智慧,但難以思考,所有的行動依據的,也只是本能的趨勢,它們是真正的饕餮,絕非救世主,更無法當做信仰。”

白銀天君沒有判斷她話語的真假,因為這會擾亂自己的神心。

女娲曾補過天,她或許是如今唯一接近過那個存在的生命了。

白銀天君問:“那娘娘如今所信仰的又是什麽呢?姮娥仙君麽?”

“我敬師尊。”大師姐認真道:“至于我所信仰之念……我如今在撰寫一本書,所思所想皆在其中,書成之後我會拿去人間售賣,三文錢一本,你那時若還活着,可以買一本看看。”

白銀天君眉頭微皺,他也很好奇,那是一本什麽書。

但下一刻,他神色立刻恢複了絕對的冷漠。

青裙女子立在原地,化成了靜的符號。

她手握拂塵,向着白銀天君砸落。

白銀天君一退千丈。

倒不是因為女娲娘娘這一擊如何驚世駭俗,而是因為,遠處又出現了一個紅衣人。

紅衣人正是三師兄姬玄。

他這些日子追殺劍聖,奔赴萬裏,至此之時眉間已寫滿了疲憊。

但他依舊恭敬行禮:“見過大師姐。”

大師姐輕輕點頭。

“殺掉了麽?”她問。

“未能。”姬玄遺憾道:“他還是逃進了懸海樓。”

大師姐颔首,道:“這亦在師尊意料之中,無需自責。”

姬玄沒有追問,只是嗯了一聲,将目光投向了白銀天君。

白銀天君盯着姬玄,他尚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但知道他是不可觀的三師兄。

而與此同時的另外一邊,原本與白銀神官對峙的二師兄處,白澤與九靈元聖也已趕來,三人各立一方,将白銀神官鐵桶般圍在中央。

對于劍聖的追殺,只是計劃中的一環。

那是他們聲東擊西的手段。

他們真正的目的,始終是白銀雪宮。

師尊拖住了白藏,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來剪除她的羽翼了。

但白銀天君也并未有多餘的慌亂。

白藏為了這一刻已準備多時,亦是不容有失的。

不可觀傾巢而出,白銀雪宮亦是。

用不了多久,諸位身份尊貴的白銀神使、神将亦會到來。

人間的棋盤上,決戰就要開始了。

白銀雪宮中,邱月立在神殿深處,站在白藏似虛似實的影子旁,懷抱着天藏的神心,如抱着蟠桃。

她看着諸多水鏡中變幻的畫面,睜大了眼,瞳孔中盡是瘋狂般的陶醉之色。

“來了,來了,要死人了……”

她咧嘴而笑,手舞足蹈起來。

……

……

斷界城中,戰鬥接近尾聲。

邵小黎在瘋狂的反撲之後被鎖死,美豔的身影孤單地飄在天上,像是望見了黃昏的神。

白藏的塵封已壓了上去,包裹住了她。

這是真正的塵封。

白藏知道,要真正殺死這些古仙,靠的絕非是刀劍,而是淩駕于自然法則上的權柄。

塵封之中,邵小黎的精神陷入了沉睡,歷史的長河将她包裹。

邵小黎的意識像是墜入了茫茫的洛河之中。

她看到了許多早已無法記起的畫面。

她的目光越過形形色色的人影,看到了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粗麻的衣裳,戴着骨牙的鏈子,灰頭土臉的立在一大圈人群之後,踮着腳尖向前望去。

她知道今日有神仙來,為他們講學,她對于知識并不感興趣,只是想看一看神仙。

可她年紀太小,個子太矮,什麽也看不到。

她連續來了三天,神仙影都沒看到,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講課的時候,大家雖有讨論,但大抵是安靜的,于是她的哭聲顯得格外吵鬧。

神仙被驚動了,卻沒有斥責她,還給她分了一碗粥。

最近神仙在教他們做飯。

小女孩不哭了,她捧過粥,張了張嘴,看到了世間最好看的人。

“這是羲飯,因為是羲和做的飯,所以叫羲飯。”神仙如是說。

“哦,稀飯……”小女孩看着漂浮的米粒,點了點頭。

後來她知道,羲和是他的妻子。

從此以後小女孩天天都來聽課。

她什麽也聽不懂,只是覺得聲音好聽。

最初的畫面是最清晰的……

邵小黎望着這個小女孩,漸漸失神。

她忽然有一種失重感。

她在塵封的歷史中下墜着,神魂漸漸消散,目光卻貪戀着那些畫面。

她目睹了小女孩的長大,目睹了她成了一方部落的領袖,目睹了她拿着石斧騎着野豬孤身獵殺冰原長牙象的荒誕畫面,也目睹了她獲得了元初文字,于洛河畔蛻殼,成仙體而飛空的畫面……

其後天地動蕩,再次與那位神仙相逢時,已是很遙遠的歲月了。

“老大……”

邵小黎看着那個背弓的身影,忍不住喊出了聲。

老大的身邊,隐約立着一個白衣女子。

他們回頭望向了自己。

畫面再次搖晃。

舊的規則崩塌,新的天道重塑,世界陷入災劫,小情小愛在天地大勢下算不得什麽……她是分得清輕重的。

她目光掠過了無數的人影,最後回到了洛河之畔。那是她曾經飛升的地方。

此刻的洛河已被染成了血色,屍骨沉浮其間,如堆砌的塊壘,擁擠到甚至阻塞了河水的流動。

她雙手交疊,拄着古劍,形銷骨立,她于河畔眺望着夕陽,目光中生機漸漸淡去。

邵小黎真的成為了她,她們合二為一,眺望夕陽。

紅日顯得無比沉重。

日暮斜陽,先生不歸。

血河之畔,女子意識模糊,漸漸變作了一具站立的屍體。

……

白藏看着洛神。

她只需要徹底塵封洛神的神魂,随後以崩壞的權柄令其神魂俱毀。

洛神死,葉婵宮将再無寄居之地。

但洛神的死亡卻比她意料中更為緩慢。

“咦?”白藏疑惑地眯起了眼。

能夠抵禦權柄的,唯有權柄,難道說,除了夢境與命運,葉婵宮還手握着其他手段?

不可能……

短暫的時間構不成她思索,另一件事再度化作疑雲籠了上來。

她看了一眼與斷界城相反的方向,皺起了眉。

怎麽回事?他們怎麽這麽快?

劍聖哪怕阻截失敗,他們前往南州深淵,也最少還需七日,他們為何今日就到了,為何還是從那個方向來的?

神主習慣了全知,但斷界城和不可觀對她而言充滿了未知。

這種未知每每出現,都會讓她感到煩躁。這種煩躁源于貪婪。

神明并非無欲無求,只是她俗常所見之物,根本激不起欲望的漣漪罷了。

白藏不想再等待那個完美的死亡了。

她舉起了手,以掌為刃,切向了邵小黎。

切過去的不是簡單的手刀,而是一整片斷裂的空間。

生死攸關之際,久違的銀輝再度浮現。

葉婵宮虛無的影浮現空中,攔住了這一刀。

她不說話,只是咳嗽着,平靜的容顏因為咳嗽而生出微不足道的漣漪。

終于出現了……白藏神色冷漠。

她再度發動權柄之力,要将葉婵宮的投影徹底毀去,沒了葉婵宮,僅憑那兩只趕來的蝼蟻,根本攔不住她前往無頭神的國。

異變再生。

她身影動時,一支金色的箭呼嘯着射了過來,如金焰逆空。

白藏身影閃爍,想躲過此箭。

但箭卻跨越了層層虛空,準确無誤地命中了她。

她輕哼了一聲,看着胸襟的血花,疑惑不解。

斷界城的境界壓制雖然恐怖,但她身為神主,又何至于被遙遠而來的一箭射中。

接着,第二箭也來了。

上一次這般金色的光焰撕破長空時,還是罪君的雷電之槍。

白藏雙手交疊,認真地按住了這支箭。

箭比她想象着更沉,她嬌小的身軀被箭壓着倒飛。

葉婵宮輕輕回首,看了一眼遙遠的荒野,微笑着閉眸,沉回了邵小黎的身軀裏。

白藏的束縛暫時消失,邵小黎也失去了意識,身軀從高空向下墜去。

寧長久與司命終于敢到了。

司命纖塵不染,寧長久卻是一身風塵。

他拉弓搭箭,修羅金身拔出軀體,太陰之目延伸極限,絞動周圍所能絞動的一切,凝成了飓風般的神箭,再度瞄準了白藏的所在。

而司命身影矯夭躍起,停止了邵小黎的下墜,一手朝着她的膝彎,一手摟着她的肩膀,将浸透了血的紅裙少女抱了回來。

邵小黎依稀有些察覺。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下意識喊了一句:“老大……”

司命冷哼道:“你什麽眼睛?仔細看看姐姐是誰。”

邵小黎躺在她柔軟的懷抱裏,神色稍定,只是她傷勢太重,腦子遲鈍,一時間竟認不住,她看着司命的長發,遲疑道:“彩虹姐姐?”

司命原本為姐妹相認準備好的微笑凝固在了臉上。

“死丫頭……”她怨了一句,抱着邵小黎,身子落地,随後輕輕合上了少女的眼皮,柔聲道:“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給姐姐吧。”

……

……

(感謝書友yzxmly打賞的舵主!感謝書友血羽菌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大大支持 麽麽噠~)

第 383 章 :斷界

夏日,古靈宗籠罩在清晨的光裏,宛若一塊凝結于東南的黑色礁石。

巨浪與暗流已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肆虐了起來,魚與龍皆曳入浪濤,或成為洪流的一部分,或成為浪花間跌宕的屍體。

洛書樓、古靈宗、萬妖城,中土各地的巨瀾已經平歇了下去,但這些災難對于普通的民衆而言是五百年來未有的恐怖。

它們集中在一年發生了。

未被災難侵蝕的西北部本就一片荒涼,唯有靠近北國的幾個港口有較大的城市,而因為地勢的緣故,西北消息閉塞,對于其他地方發生的大事,也只是耳聞而已。

真正恐慌的是中土八十一國。

中土八十一國的說法很大,但實際上則是八十一座鋼鐵之城——這是五百年前從天而降的城,寧長久曾在洛書中窺見過這一幕。

八十一城每一座只有尋常人間城池的大小,但是組合起來,卻構築成了宏大的規模。它宛若一整條雄踞于中土中央的鋼鐵巨龍,其中最大的五座雄城,更是巨龍的利爪和獠牙。

但城池是固若金湯的,其中的人心卻是脆弱的。

相比而言,洛書樓、萬妖城才是真正傳說中的地方,聚集了數位五道巅峰的高手,不像中土八十一城,只是規模宏大,卻始終沒有出現一位能像劍閣劍聖、四樓樓主那樣道法通天的人物。

八十一城位于中土中央,靠近天榜,消息發達,四方的動蕩流傳入城後,很快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動蕩與八十一城的某個傳說有關:八方逢魔,四象斬龍。

傳說來源已不可追溯,有人說是真仙留下的谶言,也有人說是劍聖第一次閉關時刻下的斷碑,數百年來,這個預言又被擴充過了許多回,口口相傳,老少皆知。

而這一年以來,中土發生的種種大事,竟将許多古怪的說法都驗證了。譬如“洛吞書,哀龍吟,無字無識徒搖首。”“孤城閉,獅子哭,金鳥啼血,聖人不歸。”

最近孤雲城的截殺,似也應了其中一句“孤雲孤,獨 夫獨,萬古長江吞白骨”。

中土西北是最後的平靜之處,可若是那裏也發生大難,八方逢魔的谶語就要應驗了。

四象斬龍……

世人不知四象為何物,但龍所指向的,很可能就是踞于中土的八十一國。

民心惶惶。

不久之後,又有另一個說法以詭異的速度在八十一國間擴散了開來,這個說法比先前那些歌謠要通俗易懂很多:“拜金龍,可求活。”

但現在,沒人知道金龍是什麽。

此刻,距離以龍為尊的雷牢年,還有一年零一個月餘二十三天。

……

寧長久與司命已經離開了古靈宗。

寧小齡與魚王則走入光幕,向着那座刻有冥君長詩的宮殿游去。

陸嫁嫁與寧長久和司命道了別。

他們相離數月,相逢卻不過一個日夜,連話都沒有說上太多。

離別之際,陸嫁嫁恬淡地立在開滿夏花的庭院裏,微笑着揮手與他們作別,眉目溫柔,不怨不惱,唯有滿院繁茂的葉影落在她的身上,明暗分明。

送走了兩人,陸嫁嫁孤零零地回屋,将昨日剩下的八寶飯熱了熱,獨自一人吃了起來,細嚼慢咽,目光悠悠。

等她回過神來時,一股燒焦的味道撲鼻而來。

陸嫁嫁連忙去熄滅了火,她抱着膝蓋蹲在小爐竈前,揭開鍋,苦惱地看着燒糊了的鍋底,用筷子戳了戳自己的腦袋。

吃過了飯,陸嫁嫁上樓去收拾屋子。

她推開了門,左右環視,卻驚奇地發現屋內的陳設依舊是整齊的,哪怕是被褥也疊得很好。

陸嫁嫁來到牙床前,挑開簾子,玉指在布單上摸索了一會兒,視野搜尋,竟連落紅什麽的也沒見到……奇怪,他們難道什麽也沒做,秉燭長談了一夜?

不像寧長久的作風啊……

陸嫁嫁細想了一下,覺得是他們體諒自己,所以主動将屋子收拾好了。

想到這裏,陸嫁嫁欣慰地笑了笑,原本靜谧的眉目間更和煦了許多。

她拉開竹簾,将屋子點亮,然後立在窗邊,眺望着遼遠的河山,捏緊了拳頭,在心中默默為他們祝福。

“要平安回來啊……”

陸嫁嫁輕輕說。

……

古靈宗前往南州,按理說應該經過海國,從無運之海的渡海口走。但寧長久如今已臻至五道,不需要被這些規矩所束縛了。

他與司命已無需樓船,可在任意海口馭劍,橫跨無運之海。

在趕路之前,兩人先去了一趟衣裳街。

司命在城外靜待着,不多時,寧長久便為她買來了一件黑色的兜帽披風。

司命指尖輕觸身前,點破了一片虛空,帶着衣裳走入,出來時,她便已将衣服換好,黑壓壓的帽檐壓在額前,五光十色的長發被衣裳掩着,只露出了那清豔的容顏和幾绺纖細發絲。

“嗯,衣服倒是買得挺合身的。”司命贊揚了他一下。

寧長久道:“當然,我可是一寸一寸丈量過的。”

司命咬着唇,輕哼着戴上了妖狐面具,只露出那雙冷冷冰冰的漂亮眸子。

寧長久替她理裳撩發,收拾妥當,然後微笑道:“雪兒這副模樣,倒是充滿了神秘感。”

司命道:“還不是被你們夫妻逼的,那趙襄兒幾千年無所事事也就算了,還害人不淺。”

寧長久由衷道:“別生氣了,其實你這樣也挺好看的。”

“又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司命冰眸閃爍,一想到這發色會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就很難過。

寧長久灑然一笑,心想傻丫頭你難道忘了我有太陰之目了麽,這普普通通的兜帽衣裳哪裏能躲得過我的眼?

寧長久看着前方,目不斜視,心神卻能清晰看見司命的長發變成了霜白色。

“好了,不難過了。”寧長久哄道:“等見了師尊,師尊一定有辦法的。”

“我還不至于為了這個難過。”司命淡淡道:“反正,哪怕無計可施了,我也不會去求趙襄兒。”

寧長久問:“那怎麽辦?”

司命篤定道:“等新的長出來,把舊的剪掉,只要堅持不懈,總能恢複的。”

她的長發變成了紅色。

寧長久忍不住豎起了拇指,“雪兒真狠,只是……平日裏也不用太生氣,別太在意,看久了就習慣了。”

司命冷淡道:“我犯不着為了這個生氣。”

黑袍間,長發如火。

寧長久笑着閉嘴。

天地自由,無人攔道,兩人禦劍很快,不出半日,無運之海的滾滾浪潮就攔在了眼前。

傳說中,這裏曾是玄澤的隕落之地,若往東南處走,就是南溟了。

斷界城拖不得,寧長久也不會為了自己的好奇繞路南溟。

“算起來,邵小黎那個丫頭,也有兩年多沒見了。”司命說着,不由笑了起來,長發變成了蔚藍色,“當初她還一口一個主母地自稱呢。”

寧長久想着那個口無遮攔,紅裙明豔的少女,亦有些傷懷。

“你還記恨她麽?”寧長久問。

司命說道:“當初的事,只有你們記恨我的份……那一場比試我輸掉之後,你沒有真正讓我為奴為婢,已是對我最大的尊敬了,其實……我一直是感激的。”

寧長久卻微笑道:“可我還是你的主人啊。”

“嗯?”司命疑惑。

寧長久道:“國主大人也是主人。”

“好,主人。”司命媚然一笑,道:“你可是答應我要改殿了,我看你以後怎麽和趙襄兒交代。”

寧長久啞然,卻也反悔不得了。

司命莫名地想到了趙襄兒拎着雞毛撣子追着寧長久滿世界跑的畫面,忍不住笑了起來,很是期待。

而當他們跨越無運之海時,古靈宗中,寧小齡和魚王也回到了那座幽冥神殿裏。

寧小齡如今身負幽冥權柄,冥府小世界對于她的态度是和善的,沒有任何排斥。

寧小齡來到了懸浮在黑暗中的石階上,奮起爪子,在一個個石階中跳躍着,輕盈地來到了大殿外。

魚王因為越來越胖的緣故,則要笨拙許多。

寧小齡率先入殿,她一眼就看到了猶自坐在王座的自己——靜谧的、嬌小的白裙少女,像是一朵茉莉花。

她看了一會兒,搖着柔軟的尾巴,蹑手蹑腳地從自己的身邊走過,似乎是怕驚擾到王座中沉睡的女孩。

寧小齡來到了冥君刻滿了長詩的柱子下,想起了黑色棉裙的九幽。

希望不要再有變故了。

魚王走來,它亦看着黑色柱子上的銘文,上面潦草的字跡它還記憶猶新。

“它究竟是誰……”

“燭龍死了,饕餮死了,玄澤死了,歲鎮死了……”

“我也會死……”

“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

魚王重新掃視了一番,最後将目光落在了結尾,那句話帶着濃重到死不瞑目的疑惑:

“火種究竟落到了誰了手裏?”

寧小齡問:“上面都寫了什麽?”

魚王道:“冥君的一些遺言,它在面臨死亡之前,好像一直在找一個名為火種的東西。”

“火種?”寧小齡有些好奇。

魚王道:“那似乎是星神臨死之前創造的東西,冥君将它稱之為希望。”

希望麽……

寧小齡長長的尾巴卷着劍,心想若這世上真的有什麽可以稱得上是最後的希望,那麽一定是師兄了吧……

寧小齡收回了思緒,她說道:“那本幽冥古卷藏好一些,若事有變故,或九幽反悔,你或許能成為變數。”

“嗯,放心,沒有人會懷疑一只貓。”魚王點了點頭,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它想了想,又道:“要不我再裝得廢物一些?”

寧小齡打量着它如今的身材,默默道:“其實不用裝了……”

“……”魚王倍受打擊。

寧小齡舉起了劍,斬向自己和魚王,死亡即将降臨,冥府生出了感應,藏在更深處的淵潭顯露真容,容納了他們。

巨大的暗海像是一條飄浮在幽冥古國上空的鯨魚。

他們穿梭在鯨魚的腹部,向着黑暗深處墜了過去。

此刻,冥殿之中,九幽穿着一身繁瑣的絲邊黑裙,黑裙像是一朵倒扣的花,層層疊疊,相互承托着隆起着,外面罩着一層薄薄的輕紗,少女雙手提着裙,在鏡子前左看右看,時而踮起粉菱般的嫩足,看着自己的天鵝頸,将插着彼岸花的黑發理得整齊。

她是此處唯一的公主。

但她現在卻無比地緊張。

不是因為末日即将臨近,而是因為王座之後的蛇骨。

蛇骨大部分時候在沉睡,時而會蘇醒,它告誡了自己很多話,給她講了許多真實的歷史。

她是冥君的少女心。

而這蛇骨,則是冥君的殘軀。

他們本該是一體的……

但此刻,九幽卻感受不到太多的共鳴。

骨蛇說的所有話,她依舊應了下來,那是因為恐懼而做出的服從。

她立在鏡子前,每日要換上百種衣裙,這個頻率越來越高。

她這麽做的原因也很單純——以後心回到了身體裏,就要重新變回男子了,那時候,自己就沒辦法再穿漂亮的裙子了。

九幽掂着腳尖,來到殿外眺望。

她看着天空的黑暗之海,心思是矛盾的。

“怎麽還不來呢……”

“不要來啊……”

……

夜色降臨。

寧長久與司命渡過無運之海時,已是子夜。

半月懸于正中央,流光蒼白。

寧長久與司命一路上原本還會談笑一番,但真正來到南州之後,他們的神色一下肅然了起來。

“此去谕劍天宗北方的深淵,至少還要七日,絕對來不及。”寧長久說道。

司命問:“還有其他入口麽?”

“有。”寧長久說:“我們出來的地方。”

當時他們從一口古井中離開了深淵,出來之後,那口古井就離奇消失了,當時他們反複尋找過,未能找到蛛絲馬跡。

司命看着前方黑壓壓的林野,道:“你還記得它的位置麽?”

“不記得。”寧長久說。

司命蹙眉道:“那怎麽找?”

寧長久看着她的眼,認真道:“我記得我破境入紫庭的位置,那口古井在那裏的正東方向。”

司命也記得當時的場景,那時正有細雨濛濛,她立在一片懸崖上,眺望着寧長久,待确認他成功破境之後方才離去。

只是南州絕非彈丸之地,哪怕是尋那裏,也絕對要費很大的力氣。

但司命看着寧長久平靜的臉,心情也定了一些,她問道:“你有辦法?”

寧長久道:“有!”

說着,他閉上了眼,太陰之目如無數縱橫的線,竭盡全力地向着周圍展開了。

他似在尋找着什麽。

司命更加疑惑,輕聲問道:“南州何其遼遠,你的太陰權柄固然強大,但又能延伸多遠呢?”

“确實延伸不了太遠。”寧長久說道:“但如果……那裏有我沉落的錨的話,就會不一樣。”

“沉落的錨?”

“嗯……也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寧長久認真道。

“身體的一部分?”司命聽着有些驚悚,她打量着寧長久,道:“除了心眼,也沒見你缺少其他部位啊。”

寧長久輕聲道:“有的……”

這一刻,識海的西南方向,忽然亮起了一絲微弱的光,那點微光極遠,卻遠遠超越了太陰權柄極限的距離,與他呼應了……這點微光就像是身體的一部分,向着自己延伸而來,抓住了他。

寧長久輕輕松了口氣。

“找到了。”寧長久說:“不必繞道,繼續向前就好。”

司命更好奇了:“當初的破境之地,你到底留下了什麽?”

寧長久想了想,神秘道:“以後再告訴你。”

司命假裝不屑道:“愛說不說。”

寧長久心中嘆了口氣……當然不能告訴她啊,當初他破境之後,在山谷之中,與柳希婉在識海中戰了一場,從清晨戰至日暮,他擊敗了柳希婉,卻沒有吞噬她,反而讓她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成為了獨立的存在。

那時候,柳希婉尚是滿頭的灰發,那灰發極長極長,長得可以将她整個人包裹住,當時她在一條溪水邊,用劍将自己長發割短。*

滿頭灰白之發皆是劍絲,沉入溪水之底。

柳希婉是他的白銀之劍,是他真真實實的一部分,那滿頭劍絲猶在溪河之底,聽到了他的召喚,便也生出了感應。

寧長久的識海中,南州不再是黑壓壓的一片,他只要循着西南處光點的所在,一直向前,直至于光點齊平,就能回到當初的地方。

“寧長久。”司命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寧長久問道:“怎麽了?”

司命忽然摘下了兜帽,道:“我忽然想到,這帽子,是不是攔不住你的太陰?”

寧長久一怔,立刻道:“斷界城十萬火急,沒工夫争這個了。”

司命幽幽然地看他,真是太陰了啊……

她也不自欺欺人了,解下了兜帽和面具,她将手伸至頸後,撩出了藏在衣裳間的發,長發如水般流瀉而出,色彩豔麗。

他們一同禦空,筆直飛去。

夜色中的長發如緞,輕柔飄舞,那是南州最美的彩虹。

……

斷界城。

虛境之下,時間的長風繞着她們持續不斷地飛舞着。

越往高處,時間的流速就越快。

外面經歷了數日,此處卻只是數個時辰。

但白藏并未在意。

只要不被拖入虛境,她就有絕對的把握,在白藏年結束之前将姮娥擊敗。

在她看來,姮娥想錯了一點。

她認為自己的目标是非入無頭神國不可,但其實不然。

若能擊潰她的投影,将她投影中的權柄之力汲取幹淨,她亦已心滿意足。

姮娥的存在是她唯一擔心的事,只要将姮娥的力量削弱,就能保證自己高枕無憂。至于日後某一日,天下再亂,十二神國互相争權,是很遙遠之後的事了,她并未多想。

長空之中,這場本該驚天動地的神戰,卻顯得有些寂寞。

白藏嬌小的身軀散發着熔銀般的光,她的身影像是劍,在天空中縱橫着,化作一道道缭繞的線,這些線曲度流暢,每一條都有千萬裏,而斷界城是時間的橫截面,這些線在時間的跨度上,亦流轉了百萬年。

這是她的劍。

這道纖細綿長的劍,在特殊的時空中被賦予了玄妙的意義。

而線一般的劍的中央,是邵小黎紅裙墨發的影。

她的身影在天空中漂浮着,好似困在風中的雲。

葉婵宮借着邵小黎的身體,手握枯枝,揮出了一劍又一劍,銀輝的劍光在周圍溫柔地流淌着,卻無法突破白藏劍光構築的鐵壁。

“夢境沒有實際的力量,無頭神的權柄裏,時間也已殘缺得不像話了……”白藏時而會停下身影,靜看着她:“我很好奇,你究竟做了什麽,可以将時間的權柄磨損到這個程度。”

葉婵宮當然不會回答。

她的身影在缭亂的劍光中穿梭着,以夢境為遮蔽,再以命運創造一次次生的可能,她穿梭在這些可能性中,躲避過了許多看似絕境的殺機。

但白藏的劍越來越密集。

命運所能展現出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微小。

終于,一道劍線貼着她的手腕割過。

鮮血從白皙的皮膚後滲了出來。

白藏十指張開。

天空下,白藏本就嬌小的身影顯得愈發渺小,但就是這微小的影,卻有着掌控世界,唯我獨尊的力量。

缭亂的劍離葉婵宮越來越近。

邵小黎的紅裙每過片刻就被割破,滲出鮮紅的血。

葉婵宮的咳嗽聲也越來越密集。

白藏看着負隅頑抗的女子,并沒有生出什麽大敵将去的快感,她時刻警惕着變故,提防着對方的後手。

她是有底牌的。

她相信葉婵宮也藏有底牌,只是不知何時才會亮出。

但葉婵宮卻真的像是待宰的羔羊,只以月枝不停格擋,并無反擊之力。

劍光将不遠處的虛境都照出了慘白的顏色。

邵小黎的身上,傷勢越來越重。

“師尊?”

邵小黎的意識有一部分回到了她的身體裏。

她能感同身受葉婵宮如今的虛弱。

這讓邵小黎很難過。

白藏的劍不停劈來,她一手握着塵封,一手持着崩壞,同樣身負兩樣權柄的她,殺伐之力上,是要遠超過葉婵宮的。

“師尊……師尊……”邵小黎感受到身軀上傳來的痛意,她喊着不停地喊着師尊。

她能感受到,葉婵宮的身體正在被一點點地剝離身軀。

對方的氣息也越來越微弱……

“師尊!”邵小黎忽然大喊。

“嗯?”葉婵宮似終于聽到了。

邵小黎感知到了她的手,握緊了枯枝,堅定道:“師尊,讓我來吧。”

……

……

(感謝書友59101155打賞的舵主!感謝書友風之狙擊手、裂星丶打賞的大俠!謝謝三位書友的支持~麽麽噠!)

第 382 章 :走向幽冥

殘破的王殿在金烏神國中飄浮着,殿樓的建築風格是端正而古舊的,人間的閣樓建築,最初便源自于此。

王殿裏,羲和的神像是唯一完整的東西了。

她發間冠上、手臂足踝間皆垂着金鏈子,衣裙上點綴的珠玉還發着微光,她束腰很高,将下裙襯得修長,她的氣質典雅,身段出挑而微顯嬌小,卻有着母儀天下之感。

她雖栩栩如生,卻因是神像,靜默無言。

如玉的王座上,司命正斜躺着,黑色的裙袍宛若綢被,輕鋪在如雪的身軀上,渾圓修長的玉腿自王座的扶手上折垂下來,宛若浸霜披雪的瓊枝。

殿外透來的光将黑袍反射出了鴉青的顏色,深青與雪白的交界處,色差顯腴,更将曲線勾勒凸浮。

司命長長的銀發垂落下來,或披在椅上,或垂落地上,自荒河龍雀戰勝羲和之後,這王座已空寂了數千年,如今終于坐上了新的女王。

而女王自然要得到神國之主的認可,這也是傳統了。

如今她的身上,已滿是他的烙印了。

寧長久立在殿中,穿着簡單的白色單衣,此刻正将白袍披在身上。

雪瓷躺在王座上,悠悠斜視,看着寧長久迎光的身影,如血的紅唇挑起清靈的笑意:

“嗯,這種感覺……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寧長久披着黑發,他正立着衣襟,回首輕柔道:“當然,我從不會令雪兒失望的。”

雪瓷輕晃着纖長小腿,看着穹頂,道:“四五千年前,你與羲和是不是也常常這般?”

寧長久看着羲和的神像,宛若趙襄兒正溫柔地看着自己,他搖頭道:“不記得了。”

雪瓷從王座上坐起,雙腿屈着,一手橫抱雙膝,一手抓着衣裳按着胸口,她冰眸彎若新月,清冷的嗓音卻是柔和的,“無論如何,以後這裏就是我的地方了,這座殿要改名為雪瓷宮,這裏的神像也要放上我的。”

寧長久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他總覺自己要是同意了,襄兒就會把自己大卸八塊。

“還在想着趙襄兒麽?”司命看着他,神色微冷,“你難道看不出,那丫頭的志向早已高出天外了,你這破落宮殿,哄哄我或許可以,但怎麽關的住那只金絲雀呢?”

“說得也是。”寧長久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道:“但畢竟是襄兒的地方,還是與她說一下為好,亦或者,我們重修一座更好的……”

司命輕哼一聲,雙足交錯着落到光滑如鏡的琉璃地磚上,她步态袅袅,走到寧長久的身邊,冰眸眯起,檀口輕張,“你不是說絕不會讓雪兒失望的嗎?”

她一邊說着,一邊轉身,望着羲和的神像,伸出了手,指尖輕觸着趙襄兒的臉,清冷驕傲的神色間竟有幾分俏皮。

寧長久看着她的背影,再沒什麽主見了,鐵了當昏君的心:“嗯,都聽你的就是了。”

……

殿中清寂。

兩人在王殿中搜尋着,找着有沒有當年留存下來的,有價值的東西。

司命已将衣裳穿妥當了,她負手腰後,看着斑駁古老的牆壁,上面的字與畫早已辨認不輕,唯有高處繪着的幾輪紅日依舊是不曾腐朽的圖騰。

寧長久循着模糊的記憶翻找着,他擺正了那些散落的燈柱,掃清了散落的石頭。

司命回身看他,微哂道:“朱雀和當年的金烏也不是傻子,若真有什麽有用的東西,早就掠奪幹淨了,輪得到你幾千年後來撿漏?”

寧長久笑了笑,道:“确實如此。”

他依舊翻找着。他幾乎記不清當年的事了,許多殘磚斷瓦也勾不起太多的回憶,殿中的香與豔褪去後,更多剩下的就是蕭索了。

但事有例外,在寧長久的不懈努力下,還真找到了一些東西。

那是一個裝飾精美的盒子,盒子很是壓手,上面點綴的珠寶雖失了些光彩,卻依舊古豔绮麗。

這等寶盒中存下來的東西,顯然是珍貴的。

寧長久咦了一聲。

司命也好奇地湊了過來,“這等珍寶竟還能留下,不得不說,你運氣真好。”

寧長久不太确定,想了想,道:“還是先看看是什麽吧。”

司命同樣好奇。

寧長久打開了匣子,光便從裏面照了出來,有些刺眼,他定睛一看,其間盛滿了七彩潋滟的膏狀物,看着很是柔軟浮華。

“這是什麽?”司命壓着衣袖,指尖探入,蘸了一點,湊到鼻尖嗅了下,道:“是靈丹妙膏麽?”

若是靈丹妙藥,怎麽會沒被搶走呢?

寧長久想着那個夢境,猜到了它的身份,他嘆了口氣,心想能留下來的,果然不是好東西……

“這是發膏。”寧長久道。

“發膏?”

“嗯,抹在頭發上,可以讓頭發變得很漂亮的,是襄兒當年的發明創造之一。”

“抹頭發上?”司命偶爾耳聞,卻從未試過,她輕挽過自己的銀發,撚着柔而長的銀絲,不确定道:“這能好看麽?”

“雪兒天生麗質,怎麽樣都好看的,嗯……要試試麽?”

“你不會騙我吧?”司命狐疑道。

“我怎麽會騙你呢?”寧長久面帶微笑。

“那就……試試?”

司命對自己的姿容無比自信,她也想做一些突破,便坐回王座,背過身子,讓寧長久為她染發。

五光十色的發膏抹在了銀色的長發上。

“感覺如何?”寧長久問。

“你覺得怎麽樣?”司命不自信地反問。

寧長久看着她色彩絢麗的發,那清幽的仙容在發間顯得豔麗,長發落于神袍,如彩虹橫過,乍一看是很豔麗的,但看久了總感覺有些浮誇。

不愧是當年襄兒嘔心瀝血的發明……

寧長久微笑道:“風華絕代。”

司命理着長發,随手畫了一面水鏡自照,她看着五光十色的發,總覺得這可自己清冷的氣質不太搭……

這長發不僅豔麗,從各個角度看,還有各不相同的漸變顏色。

“嗯……還好。”司命給出了模棱兩可的評價,問道:“若看膩了,怎麽才能洗去?”

寧長久無辜道:“我不知道呀。”

司命一愣,焦急道:“那怎麽辦?”

寧長久道:“以後見了襄兒問問吧。”

司命抿緊了唇,難以想象自己這般出門的模樣……她不免有些難過。

于是長發由彩色變成了霜白色。

司命微驚,心想這還可以随心而變麽?可正當她高興,頭發又變回了火紅的顏色。

司命還在疑惑時,寧長久已總結出了規律:“哀傷時會變成霜白色,高興時會變成火紅色……看來是随着心情自動調節的。不愧是襄兒。”

“……”司命心情複雜,無比懊悔。

于是,長發煥然,光彩變幻。

“寧!長!久!”司命惱怒極了,一頭長發燒得如火如荼,她卷起袖子,朝着寧長久撲了過去。

……

待司命重新理好衣衫離開神國時,外面的飯香已傳了過來。

寧長久立在司命身邊,看着她的長發,忍俊不禁。

司命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不好看麽?”

寧長久微笑道:“好看的。”

司命冷哼着出門。

陸嫁嫁正盛着飯,小齡聞着飯香一蹦一跳地跑了進來,陸嫁嫁的長發在身後紮着,雪白的衣裳端正,明明是出塵的女劍仙,此刻卻看着溫柔賢惠,她咬着唇,咕哝地埋怨着他們怎麽還不下來,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生氣的。

耳畔傳來了腳步聲。

陸嫁嫁側身望去。

寧長久率先下樓,司命卻不下來。

陸嫁嫁疑惑地看着寧長久,寧長久微笑着解釋道:“雪瓷可能有些害羞。”

“你才害羞!”司命冷冷地說着,快步走下了樓梯。

陸嫁嫁看着司命五光十色的長發,本在挽發的手僵住了,她愣了一會兒,忽地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一旁的寧小齡也笑了起來,這對師父看着司命,笑得花枝亂顫。

司命的長發再度如火如荼。

寧長久連忙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慰了幾句,将罪過推到了遠在天邊的襄兒的身上。

長發顏色恢複了些。

司命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麽孽,只想着以後出行,面具和兜帽是少不了了。

司命在桌邊坐下,冷冰冰地盯着寧小齡。

寧小齡立刻不笑了,抱着尾巴,戰戰兢兢。

陸嫁嫁卻是有恃無恐的,她的唇兒始終挑着,還伸出手去摸司命的發,道:“雪瓷姐姐的審美可真是別致啊。”

司命本想發怒,可一想到先前被陸嫁嫁欺負的樣子,只好忍氣吞聲……被一大家子一起坑,她更委屈了,長發變成了霜白色。

陸嫁嫁看着變色的發,連嘆神奇,她手指輕柔地順着她的發,道:“好啦好啦,雪瓷姐姐不傷心了,我不笑你了。”

司命更委屈了:“我不吃你做的飯了!”

陸嫁嫁端起她身前的碗,用筷子夾了些,送到她的唇邊,柔和道:“姐姐應是累壞了,吃一些吧。”

司命本想抗争到底,但她嗅着飯香,唇兒卻本能地張開了。

陸嫁嫁夾着米飯,送入了她的口中。

司命嚼了嚼,蛾眉輕顫。

怎麽這麽好吃呀……

明明飯很好吃,她卻更委屈了。

總感覺她們都在欺負我……

陸嫁嫁喂着,她小口小口吃着,寧長久在一旁看着這一幕,笑了一會兒,也端起飯碗吃了起來。

今日的飯格外香甜。

吃過飯後,陸嫁嫁拉着司命的小手坐到床邊,溫柔大方地安慰了一會,司命也釋然了許多。

寧長久與寧小齡坐在窗邊,輕聲說着話。

“此去幽冥地府,我們雖做了不少準備,但絕非萬無一失的。”寧長久嘆息道:“到時候還要看小齡自己的,千萬不可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那個九幽。”

寧小齡還在用爪子扒拉做飯剩下的堅果,她聽着寧長久的囑咐,神色立刻正經,道:“小齡知道的,小齡這幾個月也是有很努力地準備的。”

寧長久問:“準備什麽了?”

寧小齡想了想,好像确實沒做特別的準備,她默默将剝好的堅果遞給了師兄。

寧長久微笑着接過,他揉了揉寧小齡的腦袋,道:“總之活着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得失都不要太在意。”

“知道了!”寧小齡認真答應,又問:“谛聽要一起帶過去嗎?”

寧長久恍然:“對了,差點忘了那只貓了……既然都叫谛聽了,當然要回到它的位置上去的。”

寧小齡點點頭,打算煉好權柄了就去抓貓。

寧長久最後囑咐道:“我還得去找師尊,恐怕等不到小齡回來了,但師父會陪着你的,小齡不要害怕。”

“不怕的。”寧小齡有板有眼道:“師兄要等小齡長大啊。”

寧長久一愣,旋即微笑着點頭。

夜漸漸深了。

今夜,寧長久自然是陪着司命睡的。

二層樓在子夜之後才安靜了下來。

陸嫁嫁穿着白袍睡褛,靜坐在窗邊,看着窗外的夜色與偶爾飛過的林鳥,神色平靜。

清晨,寧長久蹑手蹑腳地下了樓。

陸嫁嫁依舊坐在窗邊打盹,寧長久在她的身邊坐下,陸嫁嫁睜開了眼,看着他,笑了笑,道:“還念着我呢?不怕她生氣?”

“有嫁嫁撐腰,我怕什麽?”寧長久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陸嫁嫁微笑着,她輕輕張開手臂,“抱一下?”

寧長久笑着抱住了她。

許久才分開。

“師尊有對你說什麽嗎?”寧長久問。

陸嫁嫁想了想,道:“師尊只與我講了羿射九日和相的故事。”

寧長久點點頭,現在他已知道,那是自己的故事,而故事中的相,這麽多年皆以訛傳訛為男子,但事實上,很有可能就是當初太陽神國的女相,羲和。

襄兒……

趙失其壤。那所失之壤,如今看來,是幾乎一整個神國啊……朱雀做這麽多,究竟想幹什麽呢?

寧長久不再多想,他看着陸嫁嫁,道:“師尊對嫁嫁是很看重的。”

陸嫁嫁驕傲道:“當然,也就我最讓師尊省心了。”

“嗯。”寧長久輕拍着她的手背,低聲囑咐道:“今日之後我可能又要走了,小齡還有其他事,就托付嫁嫁了,劍閣劍聖不死也傷,大師姐二師姐同樣重傷,短時間內不必太過擔心,倒是離這裏最近的缥缈樓,樓主很有可能是劍聖一脈的人,要多加小心。”

“嗯,師尊于我們皆有大恩,事情是拖不得的。”陸嫁嫁認真道。

寧長久道:“放心,我有分寸。”

“你也不必太擔心我。”陸嫁嫁颔首道:“這些日子我并未閑着,已經在着手布置宗門大陣了,我有自信,只要我不随意出去,尋常的五道上境亦很難突破。”

寧長久笑着點頭:“嫁嫁真厲害。”

“少奉承我,留些好話說給雪瓷聽去,她此刻剛予了你,你說什麽甜言蜜語的鬼話,她估計都是信的。”陸嫁嫁淡淡開口,笑容不太友善。

寧長久始終帶着微笑,只是那微笑充滿了愧疚與疲憊,他看着窗外漸漸變亮的天空,握着她的手,說道:“希望白藏年能平安過去吧。”

……

……

骸塔廢墟裏,柳珺卓攙扶着周貞月走到了一片蒼茫的廢墟中,風卷着骨灰的塵從遠處吹來,迎面是幹燥的。

柳珺卓停下了腳步,她看着蒼茫的廢墟,看着荒涼的煙氣,看着無數破碎你的骨石和劍犁出的深壑,怔了許久,帶血的裙袂在風中飄舞,好似一面殘旗。

周貞月輕哼着,倒在她的臂彎間,神色痛苦。

柳珺卓回神,關切道:“師姐……師姐,你沒事吧?”

周貞月咬着牙,道:“沒事,繼續走,師父……在等我們。”

柳珺卓的紅唇已咬出了血,她看着師姐的倔強的臉,輕輕點頭:“嗯,我帶師姐繼續走。”

“我自己……咳咳。”周貞月心血起伏,在骸塔廢墟的殺意侵擾下,傷勢更重,咳出了血。

柳珺卓抱住了她,神色不忍,她輕聲道:“我背師姐走。”

周貞月想要拒絕,柳珺卓已俯下身子,抓着她的手臂,将她背在了背上。

周貞月被司命打得傷勢太重,她的衣裳與發間盡是血污,此刻她貼靠在師妹的肩上,身子因為寒冷而顫栗着。

“師姐得罪了。”柳珺卓致歉了一聲,然後解下了師姐的劍,拄在地上,當做拐杖,支撐着自己前行。

她調整着氣息,恢複一些力氣便帶着師姐馭劍一段,更多的時候,則是背着她徒步行于廢墟。

幹燥的骨沙吹來,落入鼻尖,總會讓周貞月不停地咳嗽,柳珺卓便将本就不多的靈力分出,做了一個罩子,輕輕地兜住師姐,周貞月不知,只覺得舒服了些,身軀緩緩放松,呼吸趨于均勻。直到柳珺卓停下腳步時,周貞月才發現師妹早已風塵滿面。

骨頭的粉覆在柳珺卓白皙漂亮的臉上,像是蒼白幹枯的面具,也像是厚厚的,塗得慘白的脂粉。

她們不知道走了多久,柳珺卓綁發的帶子割裂了,墜在地上,如雲的烏發散了開來。

“怎麽了?”周貞月輕聲問。

柳珺卓低着頭,看着地面,身軀因為恐懼而發抖……她慢慢跪了下去。

她的身前,落着一截斷劍。

古朽的斷劍。

斷劍上還有獅子的爪痕。

周貞月也認出了這把劍,這是師父的劍……柳珺卓跪趴在地,她顫抖着抓起了斷劍,緊緊握住,鮮血滲透下來,柳珺卓牙齒不停打着顫,她抿着唇,皺着眉,最終還是沒有忍耐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丢了自己的劍與冠,師姐重傷難愈,師父也下落不明了……

滿是骨塵的風還在持續不斷地吹來,柳珺卓擦着眼淚,骨灰也跟着簌簌落了下來。

周貞月也怔了許久,她張着口,半天不知道說什麽,唯有寒意傾吐。

“師妹……”

許久之後,她才開口,“以前我總罰你,大事小事都嚴厲,是我不對。”

柳珺卓眼眶通紅,她抓着這截劍尖,握在懷裏,低聲道:“沒事,珺卓,從不怨師姐,從不的……”

“嗯,我們……回去吧。”

“嗯。”

“師姐氣海已毀,此生無望,你……好好修行啊。”

“嗯。”

“別喪氣。”

“嗯……”

柳珺卓只敢回應着,她鼻腔酸澀,低聲啜泣着,生怕讓師姐聽到她持續不斷的哭聲。

她背着周貞月,兩道孤獨的身影在茫茫的骸塔廢墟上跋涉着,不知跌倒了多少次。

她的手心血肉模糊,膝蓋也磨破了,鮮血直流,走了很遠很遠,身後有光亮了起來。

柳珺卓跪在地上,背着昏死過去的師姐,回過身去,看着天邊朝陽升起——劍閣與朝陽升起的方向是背道而馳的。

純淨的光灑滿了她滿是血與塵土的身子。

她終于從中獲得了僅有的一絲溫暖和力量。

司命……寧長久……

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們的。

她對着朝陽許下了誓言。

……

……

古靈宗,九幽殿。

一團若有若無的黑色雲霧升騰了起來,落在光幕前,占據了半個大殿,郁壘與神荼就漂浮其中。

這是現存于世的,所有冥君散落了權柄了。

它們此刻未被吸收,還是無主的狀态。

九幽殿深處的光幕前,站了三個人,一只狐貍一只貓。

司命主持着權柄的煉化,變幻手訣,将它們一點點縮小。

寧長久與陸嫁嫁并肩而立,看着光幕,皆有憂色。

寧小齡坐在最前方,她搖着尾巴,捏緊爪子,默默給自己打氣。

哪怕是平日裏無比懶散,在幽月湖作威作福的魚王,此刻也收起了那對死魚似的眼睛,目光變得睿智而鋒利。

它梳理着自己長長的毛發,舔着自己的爪子。

這幾個月,它在幽月湖吃胖了不少,若沒有那條紅魚看着,此刻它恐怕已經胖成廢貓,徹底失去戰鬥能力了……魚王每每想到自己腥風血雨的過去,總有一種沐浴夕陽的感慨。

沒想到自己晚年還要經歷這種冒險。

司命将所有的權柄都熔入了兩柄劍中,她将劍交給了寧小齡,寧小齡用狐貍尾巴卷住了劍柄。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光幕前,對着師兄和兩位姐姐甜甜地笑了笑。

“不用擔心小齡,小齡其實很厲害的!”

寧小齡認真地說着,捏緊了爪子。

寧長久微笑着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腦袋,道:“嗯,我們都相信小齡的。”

寧小齡在他的掌心裏蹭了蹭。

她沒有耽誤師兄的時間,與大家作別之後,她轉過了身,向着光幕走去。

轉過身時,小齡的目光變了,她脫去了平日裏的可愛,變得沉靜。

她不再是每日裏搖着尾巴,話語嬌俏的寧小齡。

她是當初靈谷大比時,于白蛇神殿破境,劍殺白鱗黑羽之蛇,摘得魁首的寧小齡。

……

……

(感謝書友劍心之外青蓮開、路人1234567890打賞的舵主!!謝謝兩位書友的支持~麽麽噠!)

第 381 章 :生米煮成熟飯

九幽殿中,劍拔弩張的氣氛又凝聚了起來。

寧小齡趴在司命的懷裏,一雙小爪子搭在司命臂袍上,司命伸出手,捋着她毛絨絨的腦袋,帶笑的眼眸則盯着陸嫁嫁。小齡的耳朵在司命的掌間柔柔地翻動。

陸嫁嫁亦看着司命,她狹長的秋水長眸也眯起了些,筆直玉立,頗有夢境中做大師姐時的氣質,凜冽不可侵犯。

寧小齡知道師父破境了的,她此刻窩在司命姐姐懷裏,小尾巴緊張地縮着,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真相……

“小齡。”司命緩過了神,倒是主動問了起來:“你師父問我确不确定,是确定還是不确定呀?”

寧小齡更緊張了。

一邊是為自己努力去找權柄的司命姐姐,一邊是日日照顧自己,最親愛的師父。

她也不知道該幫哪邊。

寧小齡看着師兄。

寧長久也鐵了心不參與這場戰鬥,正假裝端詳着那把昆侖劍。

寧小齡連忙撲到師兄懷中,寧長久揉着小齡軟軟的身子,小齡輕輕咬着他的手,表示喜歡,呀呀地叫了兩聲。

見這對師兄妹裝傻,司命反倒滿意地點了點頭。

“嫁嫁,這下子你孤立無援了呀。”司命笑看着陸嫁嫁,袅娜踱步,身姿如煙,她走到牆邊,取過了木尺,放在手中掂量了一番,道:“嫁嫁都這個時候了,還逞什麽能?”

陸嫁嫁又與她僵持了一會兒,眉目卻軟了下來,她低下頭,緩緩轉身,來到榻邊,雙手扶着榻緣,身子彎下。

“那……雪瓷姐姐……你,你輕些。”陸嫁嫁似妥協讓步了。

司命看着陸嫁嫁清冷的氣質,再看着她此刻的模樣,愈發明白為何寧長久這般喜歡她了,這等人前清聖,人後嬌羞的反差仙子,誰會不愛呢?

司命更嚣張了,她端着木尺走到了陸嫁嫁的身後,道:“呵,這就是冒犯姐姐的下場,明白了麽?總有一日,趙襄兒那死丫頭也會趴在你身邊,一起向姐姐求饒的。”

司命得意地說着,她揚起了薄薄的木尺,身子卻僵住了。

“啊!”

司命忽地哼了一聲。

陸嫁嫁的身後,木尺落地聲響起。

司命一下子屈跪在地,身子忍不住戰栗起來。

奴紋被發動了。

“你……你怎麽……”司命紅唇翕動,玉齒打顫,她看着陸嫁嫁,很是不解……自己明明壓制對方的精神的啊,怎麽……

陸嫁嫁已緩緩直起了身子,她盈盈轉身,坐在榻上,修長的玉腿小姑娘般晃着,她看着司命,嫣然一笑:

“雪瓷妹妹,我,五道了哎。”

什麽?!

司命屈跪在地,冰眸閃爍着絕望,欲哭無淚……怎麽連你也五道了!

自己明明修為最高,可怎麽誰都在欺負我呀……

“嫁嫁……嫁嫁姐姐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呀。”司命眨了眨眼,眼眸中的冰似要融化了。

陸嫁嫁悠悠嘆息,她彎下身,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木尺,道:“本想給雪瓷妹妹一個驚喜的啊。”

确實是驚喜了……司命更委屈了。自己神官降世,不該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嗎,這才作威作福了幾個月,就接連遭遇了制裁,以後漫長的日子,可怎麽過啊……

司命強自鎮定,看着陸嫁嫁清麗的臉,道:“我只是與嫁嫁開玩笑的。”

“哦?是麽?”陸嫁嫁微笑着問。

“是……吧。”司命不自信道。

接着,屋中陷入了短暫的混亂。

司命的掙紮聲,輕哼聲不斷地響起,庭院的晨霧被驚散,漸漸清明,最後響起的,是司命的求饒聲。

……

案邊,寧長久與陸嫁嫁相對而坐着,陸嫁嫁長出了一口惡氣,心情很好,眉目明媚。

而剛剛被懲罰教訓過的司命跪在一邊,默默地理着微亂的銀發,平日裏清傲的容顏此刻乖乖的,看上去很委屈,心裏卻不知又在藏着什麽壞心眼。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久違的臉,只覺得這柔美的面容一輩子也看不厭。

陸嫁嫁看着司命,輕輕伸手,道:“好了,雪瓷姐姐起來吧。”

司命不情不願地搭上她的手,被嫁嫁拉了起來,司命此刻是不敢惹嫁嫁的,便只好把氣撒寧長久頭上,她狠狠瞪着寧長久,似在質問:你為什麽不幫我?

寧長久也看着她,似在回答:不是你說讓我兩不相幫的嗎?

司命還是在瞪他。

陸嫁嫁看着他們,玉手一翻,指節輕敲桌面,道:“好了,別眉來眼去了,給我講講你們的故事吧。”

司命在陸嫁嫁身邊坐下,她的背沒有自然地靠在椅背上,而是挺得筆直,看上去有些緊張。

寧長久與司命互相看着,兩人一時間都不知如何開口。

陸嫁嫁雙手輕放在桌緣上,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們,道:“你們若是因為顧憐我的感受,那是不必的,若只是羞于啓齒,我也不勉強你們。”

寧長久輕輕點頭,他開口,徐徐說道:“萬妖城中,确實發生了不少事……”

寧小齡跳上了桌案,豎起耳朵認真地聽了起來。

銅爐中的青煙随着他們的話語聚散缭繞。

寧長久慢慢地複述着萬妖城發生的故事。

時間一點點推了過去。

當寧小齡聽到夢境中的一切竟是真的時候,不由地驚呼出聲。

她環顧四周,發現大家都看着自己,表情冷靜,這才知道,自己原來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萬妖城的故事漸漸進入了高潮。

金翅大鵬攔道,手持如意烏鐵神棍,與司命戰于長空。其後寧長久越過流沙河,于七絕崖下瞥見河東的獅影,傾盆大雨猶在昨日,電閃雷鳴恍然耳畔,屋中的氣氛一點點壓抑了下來。

陸嫁嫁黛眉始終緊蹙着,哪怕一切都已化險為夷,她依舊聽得心驚,而司命回想着那些,唇角卻勾起了淡淡的、釋然的微笑。

寧長久繼續說着,說着司命重傷瀕死,說着金翅大鵬再度來襲,其後天竺峰上決戰之地,神弓一箭,刺透金鵬與暴雨,寂靜的天地裏,寧長久絕望地嘶喊着,接着月光如水,從遙遠的天外飄來,籠罩了他們。

陸嫁嫁安靜地聽着,唇抿得很緊。

她原本以為,自己聽到他們相愛的故事,再如何假裝大度,內心深處也是會有酸澀的,但此刻,那束月光落在天竺峰上時,她竟好像真的看到了,感同身受。‘幸好大家最後都沒事’是她僅剩的念頭了。

陸嫁嫁搭在桌上的芊芊玉指緩緩落到了膝上,一點點捏緊了雪色的裙。

故事接近了尾聲。

屋內一片寂靜。

最先開口的倒是小齡。

“師兄和司命姐姐為小齡吃了這麽多苦,小齡該怎麽報答啊……”寧小齡拉攏着耳朵,眼淚落了下來。

寧長久将她攬在懷裏,柔聲道:“小齡平安活着就是最好的報答了。”

陸嫁嫁看着司命,輕輕按着她的手,道:“雪瓷姐姐受苦了。”

司命微低着頭,低聲道:“你還是喊我妹妹吧,哪有我這麽丢人的姐姐……”

司命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謹言慎行了……怎麽說什麽什麽就靈驗啊,若神官真這般言出法随,這神官,哼,不當也罷!

陸嫁嫁微笑道:“當初洛書遇到的時候,我喊你就是前輩呀,如今雖真成了姐妹,輩分也不能太亂的。”

司命看着她,心想你和徒兒都這樣了,還有臉說輩分不亂?

司命臉上卻是很乖順的,她說道:“一切都聽嫁嫁的就是了,嫁嫁以後……應該不會欺負我吧?”

陸嫁嫁看着她佯作溫順的模樣,嘆了口氣,心想自己也不是當初的傻姑娘了,你這壞女人還騙得了誰呢?

“不欺負你?”陸嫁嫁淡淡道:“做夢。”

“……”司命暫時不敢辯駁。

寧長久道:“嫁嫁若生氣,将氣都撒我身上吧,都是我的不對。”

陸嫁嫁道:“怎麽?當着我的面演起夫妻情深了?”

寧長久不知如何作答。

當時進門之前,他與司命已經下定決心,任打任嘲了。

氣氛又僵持了一會兒。

陸嫁嫁清咳了兩聲,道:“好了,別耽誤時間了,先将小齡的權柄煉好,師尊不還在等你麽,也莫耽擱了……嗯,你們若想了卻遺憾什麽的,樓上是有空房間的,我早替你們收拾好了。”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平靜的容顏,心意顫動,緩緩起身,不由自主地來到她的身邊。

陸嫁嫁按住了他的胸口,将手搭給了司命。

司命也擁了上來。

三人抱了一會兒,寧小齡坐在桌面上看着他們,狐貍眼睛眯了起來,像是兩道愉快的線。

寧長久将郁壘從金烏中取出,道:“這就是郁壘劍,最後的權柄了。”

陸嫁嫁看着那柄扭曲得不像樣的神劍,管中窺豹,也可知他們一路的艱辛。

“辛苦你們了。”陸嫁嫁心疼道。

寧小齡接過了郁壘劍,抱在懷裏,認真道:“以後小齡不會再讓師兄和姐姐們這樣操心了。”

寧長久揉着小狐貍的腦袋,道:“小齡這樣子真可愛,師兄都有些舍不得你變回去了。”

司命也淺淺笑着,她忽然抱起了小齡,道:“我帶小齡去正殿,将這劍與其餘權柄煉在一起,約莫一日就能煉好的。”

說着,她不等陸嫁嫁與寧長久開口,便抱着小狐貍和劍走了出去。

門關上了。

屋中只剩下寧長久和陸嫁嫁兩人。

兩人沉默了片刻,接着,寧長久感覺背後被什麽東西壓住了,原來是陸嫁嫁從身後抱住了他。

寧長久捉着她的手,心情安寧。

“你可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呀。”陸嫁嫁感慨道。

“嫁嫁太溫柔了,遇見你是我轉生以來最幸運的事了。”寧長久情真意切地說。

“你對誰都這麽說吧?”陸嫁嫁不太相信。

“沒有,只有嫁嫁在身邊時,才是最安心的,我相信不僅是我,雪瓷和襄兒也是一樣的。”寧長久說着。

“嗯……”陸嫁嫁輕輕靠在他的背上,說:“你這份誇獎我收下了。”

“嫁嫁真好。”

“少來……關于你們的事,我可沒有假裝大度,故作仁慈,你真要擔心,還是擔心襄兒吧。”

“我們與襄兒已經見過了……”

寧長久又将孤雲城的事大致說了一下。

陸嫁嫁忍不住笑了起來:“雪瓷姐姐也太丢人了,竟連襄兒也壓不住。”

“畢竟是四師妹嘛。”寧長久也笑了起來。

陸嫁嫁道:“你在外面還有沒有招惹什麽狐貍精呀?如實招來?現在為師心情好,你坦白或許就從寬了。”

寧長久試探性問道:“真的?”

陸嫁嫁娥眉一蹙,冷冷道:“還真有?”

寧長久笑道:“沒有了,別瞎擔心了,等這些事過去了,我就……”

陸嫁嫁打斷道:“不許說這種話。”

“我又不是雪瓷。”寧長久道。

“不許就是不許!”陸嫁嫁态度強硬。

“好,都聽嫁嫁的。”寧長久緊握着她的手。

陸嫁嫁閉着眼,貼靠在他的背上,與他依偎了一會兒。

寧長久問:“嫁嫁這幾個月還好嗎?有沒有遇到什麽難事?”

陸嫁嫁道:“除了柳珺卓來問劍,倒是沒什麽了,但柳珺卓也并無惡意……”

她将當時的事也大致說了一下。

寧長久聽着,恍然道:“原來師尊當時還偷偷給嫁嫁發布任務啊。”

“……”陸嫁嫁鼓了鼓玉腮,道:“怎麽?看不得師尊寵我麽?”

“哪有,誰不愛嫁嫁呢?”寧長久笑道。

陸嫁嫁道:“哎,柳姑娘人其實蠻好的,可惜下次再見,應是生死大敵了。”

寧長久颔首道:“是啊,劍閣弟子也是可憐,都受了劍聖蒙騙……唉,話雖如此,敵人還是敵人,真遇到了,也不可心慈手軟。”

“嗯。”

“好多月沒有陪嫁嫁了,想夫君麽?”

“不是還有小齡陪着我麽?”

“這能不一樣嗎?”

“哼……沒了你還清靜呢。”陸嫁嫁雪頰微粉,咬着唇,道:“況且,你現在可是大忙人,今日還陪着雪瓷姐姐,明日就要去找師尊,哪裏有閑心管我呢?”

“那,要不然嫁嫁一起……”

“讨打!”

“哎,我随口說說的。”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陸嫁嫁咬着他的耳朵,問:“你現在是什麽心情呀?”

“現在啊……”寧長久想了想,說:“現在感覺被兩座雪山壓着。”

陸嫁嫁怔了一會,一口咬了下去。

……

等到司命回來的時候,兩人已經松開了懷抱。

寧長久坐在椅子上看着她,陸嫁嫁則在梳妝鏡前收拾着什麽。

司命才一進去,便被陸嫁嫁喚到了鏡子前。

“權柄已在煉化了,現在小齡在看着,應不會有什麽問題,明日清晨,權柄應能煉好了。”司命一邊在梳妝鏡前坐下,一邊微笑着說着。

他們忙了許久的事,終于要落幕了。

“嗯,希望別再有事了。”陸嫁嫁輕嘆着,拾起木梳,滑入了司命銀色的發間。

司命絕美的容顏映入鏡中,于是原本普通的銅鏡,此刻像是雕琢出了世間最美豔的花朵。

陸嫁嫁捧起她的長發,為她輕輕梳過。

“姐姐守身如玉千年了,現在若是反悔,可還來得及哦。”陸嫁嫁打趣道。

司命擡起手,輕掩鼻尖,也道:“好濃的醋酸味呀。”

陸嫁嫁梳發的手微僵,“少給我得寸進尺的。”

司命看着鏡子,忽然道:“嫁嫁妹妹獨守空閨數月了,不然,今日嫁嫁也……”

“住口!”陸嫁嫁叱道:“真是近墨者黑呀,你們這對惡人夫婦,怎麽想法都這麽一樣?”

司命冰眸一凝,冷冷地看向寧長久,道:“你真這麽說了?”

寧長久立刻舉手喊冤,“玩笑話罷了。”

陸嫁嫁抿唇而笑。

司命猶豫了一會兒,輕聲問道:“那稍後……我們上樓了,嫁嫁,做什麽呀?”

“我就……”陸嫁嫁為她梳好了發,将梳子扔在桌上,嘆道:“你們一路趕來也累了吧,我替你們煮飯,等你們結束了,嗯……記得下樓吃飯。”

……

陸嫁嫁沒有開玩笑。

她真的搭起了爐竈,架好了鍋,舀水淘米,準備做飯。

那米是古靈宗外的村子特産的黑殼米,遇熱就會慢慢變白,很是香甜可口的。而今日,為了犒勞他們凱旋,陸嫁嫁特意做了平時不太舍得吃的八寶飯,一樣樣食材擺好了,很是專業。

“早些下來吃,到時候飯涼了可別怪我。”陸嫁嫁淡淡說着。

寧長久與司命應諾了一聲,牽着手,輕手輕腳地走上了樓。

陸嫁嫁捋着裙坐下,抓着葫蘆瓢輕攪着水,等他們上了樓,才緩緩回頭,陸嫁嫁輕聲嘆息,随後又笑了起來,她卷起了衣袖,大大的白袖更将纖細藕臂襯得美麗。

她開始整理食材,煮起了飯。

樓上,寧長久與司命來到了房間裏。

寧長久将簾子拉了起來。

屋內漸漸歸于黑暗。

司命坐在床榻上,赤着雪嫩玉足,清豔無方的臉依舊帶着神官獨有的神聖清冷,無比誘人。

竹窗間漏下的光線将屋子變得暧昧。

“便宜你了。”司命托着香腮,輕聲笑道。

寧長久看着她光影斑駁的神袍,心緒間漣漪無數。

他們雖同床共枕已久,卻始終沒有真正越過那條線,而今日,他們歷經磨難,修成正果,當初雪峽中妖冶兇厲得宛若殺神的女子如今正坐在榻上看他,含笑的眸中帶着羞意,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裏,他會暫時忘記外面開闊的天地,只在那方寸的雪地間縱橫馳騁,揉亂雪與白雲。

寧長久來到她的身邊,将她抱住。

“我想這一天很久了。”他說。

司命掙不開懷抱,清冷的身軀此刻卻柔若無骨。

“我……”司命眼簾微垂,道:“我也是的。”

“那,現在我就與雪兒一起探秘訪幽,好不好?”寧長久問道。

司命卻道:“不行。”

“嗯?”寧長久疑惑:“怎麽不行,還在擔心嫁嫁麽……嫁嫁在煮飯,她的言外之意,不就是說,讓我們将生米煮成熟飯麽?”

生米煮成熟飯……

“不是這個意思。”司命仙靥微紅,道:“這裏不行的,會讓趙襄兒看到的!”

寧長久一愣:“那……你想去哪裏?”

司命似早有想法了,她認真道:“你不是讓我今後做你的神官嗎?我想去我的國看看。”

金烏神國——曾經也是他與襄兒的國。

……

金烏飛出。

他們來到了金烏的神國裏。

司命立在廣袤無垠的天地間,銀發黑袍的神姿在懸浮的星火間被照耀着,散發着凜然不可侵犯的光芒。

金烏中保留的國,對于當年而言,只算是冰山一角了。

司命與寧長久在殘破的神國中游蕩了一會兒,見到了那些向日傀。

寧長久看着這些人參果精,問:“你們開心嗎?”

人參果精一個個都被曬黑了,也看不出什麽表情,他們戰戰兢兢地看着殺神般的司命,委屈道:“開心,開心極了。”

寧長久滿意點頭。

接着,他們一同在神國中飄蕩了一會兒,很快找到了位于中心,還算完整的殿。

寧長久認得這座殿。

這是羲和的殿……當初他就是與羲和在這裏分別的。

“進去看看吧。”司命說。

寧長久猶豫着,司命已走了進去。

殿中漸漸生出了微光。

司命停在了王座邊的一座雕像前——那是一座與人等高的雕像,雕像毀的是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女子彩裙玉緞,頭戴冠冕,腰垂雀飾,發鋪珠配,容顏更是栩栩如生,睫羽細長,玉唇纖薄,眼眸如含清光。

這是羲和的神像。

“果然與趙襄兒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司命看着這尊雕像,微笑着說。

寧長久也看了一會兒神像……襄兒盛裝的樣子嬌妍動人,哪怕只是神像,似也随時要活過來。

他又看了看周圍倒塌的燈柱,破損的王柱和分崩離析的穹頂……這些已是四千年前的古老建築了。

寧長久想着這些,內心不由翻湧起了滄桑之感。

寧長久道:“好了,我們出去吧,別打擾這裏了。”

司命眼眸微轉,她立在趙襄兒的神像前,道:“出去?出去做什麽?這裏……不是正好麽?”

“正好?”寧長久微愣,道:“可是襄兒……”

司命冷哼道:“襄兒在外面這麽欺負我?你不幫我就算了,如今難道還要向着她?”

司命一邊說着,一邊拾階而上,走到了王座前,在羲和曾經的神位上坐下。

她斜坐着,修長的雙腿交疊,雪足玉趾微扣,素手支着側頰。她似回到了千年之前,身上泛起了一絲神聖不可侵犯的,煙火疏離的感覺。

司命坐了一會兒,笑意清媚:“不是要将生米煮成熟飯麽?現在米已入鍋,寧公子不添柴燒水了?”

寧長久看着她這般姿态,柔和地笑着,他掩上了門,不再多想,走到了司命面前,寵溺道:“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神官了。”

他抱住了她,俯下身去。

雙唇相接,身軀相觸。

鍋中,黑色的生米在水中靜躺着,水溫一點點升高了,米表面的黑色淡了下去,露出了粉嫩白皙的顏色。

水環着白色的生米,用自己漸漸變高的溫度與它們焦灼相抵,想要将它們真正煮入自己的身體裏。

白色的米在水中無序地翻滾着,其間有輕輕的聲音傳了出來,很是細微——那是水初初燒開時的聲響,輕若女子的呓語,似在呼痛。

水與米就這樣互相厮磨了許久,在鍋中微微翻攪着,幹燥的米粒被水緩緩浸透了……

今日燒的是八寶飯,所以不一會兒,水聲更吵了些,接着,白色的米粒間,有紅的顏色滲透了出來——那是豆沙還是棗泥呢……總之顏色是要更鮮豔一些的,這抹紅色在純白的米飯上游走着,就像是雪地中豔麗盛開的梅花。

随着黑米被煮掉了表層,八寶飯中,越來越多的美麗食材出現了。

譬如水中蓓蕾似的蓮子——嫁嫁燒飯的時候似很節約,這樣的蓮子竟只放了兩顆。

兩顆蓮子被水煮着,越來越堅硬,顏色也越來越鮮紅。

各色的食材在白色的主色調中舞動着,水溫越來越高,水沸騰的聲音也越來越喧嚣、急促,一切都在變得軟糯,一切都在交融中推向了更高的地方……

這是很原始的産物,是人類自刀耕火種起最初的渴望,它們深埋在骨髓裏,在炙熱中醞釀、爆發,與此起彼伏的水聲揉在了一起。

鍋底,火焰是集中在中央的,于是滾燙的水也自中間形成了一根凸起的水柱。

水柱因沸騰而不停向上湧動着,沖擊着整片白米,米越來越熟了,散發出了谷物獨有的清香,令人沉醉,這根水柱像是搗藥的玉錘,不停地攪動着整片生米。

果脯、蓮心、米仁……所有的一切都在水浪中吞吐着。

他們在其中進行着一場驚豔絕倫的舞蹈,癡醉的舞蹈……米更熟了,白色的米沫被水柱一點點煮出,緩緩滲開,接着,大量的白沫被煮了出來!水柱還在不停翻攪,白沫也随着它翻攪,一切都要變成渾濁的乳白色了……

茫茫的白汽也熾熱地頂着鍋蓋,悠長作響。

啪!

陸嫁嫁的手按住了鍋蓋,片刻後,她将鍋蓋揭開,看着其中香噴噴的米飯,嗅了嗅,微笑道:“煮好了,今日的飯真是格外地香啊。”

第 380 章 :舊事新帳

斷界城。

天空中亮着并不和諧的光。

光像是水漬一樣暈了開來,薄薄的天幕看上去更像是被髒水污染了白紙,用指甲輕輕刮過就能令其破碎。

這并非比喻,因為斷界城本就在山海滄流秘經裏,這就是曾經無頭神的書中世界。世界就是相連的書頁。

遠離斷界城的荒山上,‘邵小黎’握着泛着白光的玉枝,身子輕盈地飄浮着。

白藏的身軀亦在附近的天地間浮動着。

“這是‘世界’權柄所改造的麽?朱雀果然背叛了。”白藏看着高高的天空,說。

邵小黎的眼眸好似月光,此刻她暫時被葉婵宮依附了,唇間說出的話語,亦是師尊的清澈仙音。

葉婵宮借着邵小黎的身軀說道:“從未效忠,談何背叛。”

白藏淡漠發問:“我始終不明白,朱雀為何願意将羲和的神魂交給你,你究竟許諾了什麽?”

葉婵宮反問道:“你覺得我能許她什麽?”

“我不了解朱雀。”白藏說道:“但我知道,她已觊觎羲和真正的能力許多年了。”

至于羲和真正的能力是什麽,這涉及到國主之間的大隐秘,他們之間亦會互相隐瞞,所以白藏也無從知曉。

葉婵宮當然不會告訴她,只是平靜道:“朱雀與你并非一類人。”

“當然不是。”白藏冰冷道:“朱雀先叛六神,如今再叛天道,我雖不知你們之間的約定,但總有一日,你也會被背叛的。”

葉婵宮的聲音稀薄如霧:“我不在意,你知道,我的目标從不是你,也不是任何一位國主。”

白藏知道她的想法,她要推翻天道,阻止黑日的降臨。

這是舉父曾經做過,并且失敗了的事。

白藏并未覺得自己被侮辱,只是冷漠道:“你這番話,五百年前說起,我或許會懼,但此刻只令人贻笑。”

葉婵宮道:“你的傲慢來自于自以為的全知,這是許多神祇死亡的緣由。”

白藏不言。

她們看似只是說着話,但她們的中間,卻時不時炸開一些美麗的火花,這些火花時而綻放于肩頭,時而消散于裙間,是世上難得的,能配得上她們美麗的東西。

這是兩人權柄的無形碰撞。

更神奇的是,随着兩人的腳步,她們所有走過的高山雪川都在無形中變小,原本細浪迤逦的山脈,從她們的角度看去,竟在慢慢地扁平化了。

好似世界要被壓入書裏,化作一張張山海的圖卷。

白藏俯瞰着下方,道:“你三弟子的劍,便脫胎于此吧?”

葉婵宮嗯了一聲,話語清寧,道:“你也觊觎此物麽?”

白藏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微笑,這絲微笑裏有着說不出的傲慢:“千年以降,諸神隕落,強敵盡死,你亦是孤家寡人而已,普天之下,皆為我之所有,何談觊觎?”

葉婵宮看着下方漸漸扁平的山河,默然不語。

她輕輕持握着月枝,淩空凝立的身影好似一道皎皎的月光。

“兩年之前,罪君曾來過這裏,為我徒兒所敗,今日也一樣。”葉婵宮說。

白藏仰望着混沌而空洞的蒼穹,道:“徒兒?呵,你真能心安理得地喊他為徒兒嗎?”

葉婵宮道:“我不在乎。”

白藏道:“不在乎麽?他為了你做了這麽多事,最終被衆神逼至窮途末路,為鹓扶所殺,你真的不在乎麽?”

白藏轉過頭,嬌小而冷漠的臉蛋似霜雪塑就的,她滿頭雪絲飄揚着,雪唇未動,聲音卻天空中落下的風刀霜劍,她再次發問:

“還是你在自欺欺人呢?姮娥仙君!”

……

姮娥仙君。

葉婵宮聽着這個古老的封號,月光盈滿的眼眸中,緬懷之色若即若離。

這是暗主初臨,籠罩蒼穹,人間神魔古仙混戰時她的神號。

只是許多太初的古神也不知道,在姮娥仙君之前,她更曾是坐鎮月宮的宮主,常曦。

暗主初臨的年代裏,真實的光與星空都被遮蔽了,他們通過輪回海的漏洞,建立羁絆,轉世為人,以血肉之軀逐漸覺醒神性,投入到那場驚天動地的神戰裏,嘗試着改變一切。

雖然最終,他們迎來了慘烈的失敗。

那場失敗,于她而言,也是三千五百多年前的往事了。

“許久沒有人這般叫我了。”葉婵宮說。

她是常曦,是葉婵宮,是不可觀觀主,也曾是姮娥仙君。

“沒有人忘記你。”白藏說:“我們沒有,塵世間亦始終流傳着你的故事。”

葉婵宮輕輕笑道:“姮娥奔月麽?”

亦有地方因避諱姮字,念為嫦娥。

這是葉婵宮留在世間的,最有名的故事。

“嗯。”白藏看着她手中的枯枝,說道:“當初謠言衆多,有人說你與他一起被鹓扶殺死了,有人說你躲在了地核,最多人說的,就是你奔月而逃……”

葉婵宮道:“皆是故事罷了。”

“是啊,你确實很聰明。”白藏平靜的話語裏,似蘊着沸騰的白銀,“姮娥奔月的故事太過有名,以至于包括我在內的許多神,竟都相信了,被你騙了數千年啊……”

葉婵宮垂首不語,不知在想什麽。

白藏繼續道:“三千五百年前,羿死,鹓扶成為率先封神者,其後萬靈争神,又開啓了數百年的混亂時代,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你早就死了,無暇關心,直到五百年前神戰,你橫空出世……”

“這三千年,對于你的存在而言,是空白的斷層,所以我無比好奇,三千年間,你到底去了哪裏。”

白藏盯着她,漠然發問。

葉婵宮未答,反問道:“為何你不相信我奔月的傳說?”

白藏雪絲飛霧,空間被她塵封,碎成無數的冰晶 ,籠在雙袖之中,“天空早已被封閉,你若有能力離去,當年又怎會死在鹓扶手裏?其實,你從未離開塵世,對吧?”

天空早已被封閉,昆侖神柱,還是五百年前,聖人發動神戰,攪得天地大亂時,葉婵宮趁機開辟的東西。

葉婵宮輕輕地咳了起來,臉色愈發蒼白。

風從前面吹來,那是時間的風,吹上面頰總會讓人生出諸多傷懷的情緒。

她們狀似在閑聊着,但說話的時間裏,兩人距離地面越來越遠,距離天空卻越來越近。

白藏在試圖登上天空,破開虛境,去往無頭神的神國。

而葉婵宮一直在阻攔她。

她們并未刀劍相向,而是以純粹的權柄之力對撞着。

她的權柄被一一‘塵封’。

得到了天藏的神心之後,白藏的神力又邁入了嶄新的高度,而葉婵宮逆轉天地十二年,耗損太大,彼長此消,她似乎無法阻止白藏的前進。

“即便奔月飛升的故事是假,又有何影響?”葉婵宮明明一直在敗退,可她的話音依舊不見什麽波瀾。

“沒什麽影響。”白藏步步登天,地面越來越扁平,天空離她越來越近,“無非是橫空出世,弄出這具令神心惶惶的無頭神而已。确實很厲害,卻也僅此而已了。”

白藏頓了頓,長嘆道:“這能改變什麽?莫說是暗主,哪怕是神國尚有十一座,羿與羲和尚少年,聖人将死,你亦虛弱,當初的逆天者皆已垂暮,夕陽已至,暗日将臨,徒勞掙紮并無意義,你們,都該死了。”

她的話語糅雜着驕傲與緬懷,越來越響亮,在空氣稀薄的天空中回蕩着。

與之一起回蕩的,還有葉婵宮的咳嗽聲。

她确實無比虛弱。

若非先前暗傷了白藏一劍,此刻白藏或許已經抵達虛境了。

時間的風持續不斷地吹着。

她們所處的地方,時間的流速比外界要快上數十倍。

白藏年還有一個月才要過去。

與她而言已經足夠。

葉婵宮不停施展着權柄,想要攔截白藏的去路,但白藏的‘塵封’甚至融合了許多天藏‘崩壞’的力量,将她的權柄一次次掐滅。

葉婵宮仙顏如雪,身後勾勒的纖細之月更加朦胧,她卻還是那樣平靜,“一切還在我的軌跡之內,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空城計這般古老的計謀對我無效。”白藏說着,再一次掐滅了她的權柄:“月宮的權柄太溫柔了,我很難想象,當初無頭神是怎麽被你殺死的。”

月宮的權柄是‘夢境’。

夜色降臨時,漫天的月光便是整個人間的夢境之國。

葉婵宮道:“第七神的權柄為生命,月宮的權柄為夢境,太陽古國的權柄為長明……沒有你們禍亂之前,世界本就是溫柔的。”

只可惜,守護一個國度,靠的不能是溫柔,而應是強大。

葉婵宮的‘夢境’越來越稀薄,如同天将要亮起時,天空中越來越不起眼的月亮。

白藏回憶道:“當年你得到遠古月宮的認可,暗主你視為必殺之人,我曾經以為,你真的會改變什麽。”

葉婵宮淡淡地笑了笑。

遠古月宮的認可……自己對自己,當然是認可的。

天空越來越近了,時間的流速也越來越看。

混沌的天幕之後,虛境的影已露出了一角,那是無限蔓延的黑暗。

她們一邊追憶着過往,一邊向着天空走去,宛若傳說中姮娥奔月的故事。

這個故事卻又戛然而止了。

葉婵宮握着月枝,掩着唇,她的身影若即若離地浮現在邵小黎的身上,小黎的唇在空中翻飛着,因為有着月光的籠罩,曾經是洛神的她,此刻更煥發出了無與倫比的美。

白藏眸光更亮。

她自以為明白了,微笑道:“終于打算出手了麽……此處時間流速更快,你是想将我的年拖過去,對吧?想必當初羿對抗罪君,用的就是這樣的手段吧?”

同樣的手段,白藏不會再讓它成功的。

葉婵宮青絲白裳的影如那輪瘦月,看着病恹恹的。

她握着月枝,輕輕拂掃,銀輝如水鋪開,籠罩蒼穹。

“我只是不想傷及下方的人。”葉婵宮說。

白藏靜靜地看着她,道:“他們都是羿的族人,對吧?原來,你一千多年前就醒了……”

“嗯,我已蘇醒很久了。”

葉婵宮說着,她的氣質一點點改變着,本就缥缈的身影更加虛無。

白藏看着她,颔首道:“你果然容納了無頭神的權柄。”

這并非秘密,她早已想到了。

可惜權柄并不完整。

白藏纖細的身子緊繃。

她的周身,空間與時間皆被塵封,坍縮的虛空包裹着她,她像是一尾雪白的魚,曳浮于此,周圍旋轉的每一片碎片都是她能握在手中的刀。

葉婵宮沒有再回答她。

她盯着月枝,無比地認真。

這是她的劍。

她已經許多許多年沒有真正握劍了,但她從不曾遺忘這些劍招。

她輕輕揮劍,月光如銀,橫穿而去。

斷界城沉寂了兩年的天空,這場不為人知的神戰,悄悄開始。

……

……

人間,日月流轉,晝與夜更疊着。

寧長久與司命的身影在天空中飛過,日升月落裏,他們的身影在浩瀚的天幕下并不顯得孤獨。

世界安靜得出奇,再無響動傳來。

姬玄、九靈元聖、白澤與劍聖的一戰勝負不知如何。

司命嘗試着感知天地,只能确認他們是往東北面逃去了。

那是懸海樓的方向。

天地間四座神樓,除了三師兄的神畫樓,其餘的洛書、缥缈、懸海三樓,皆是受命于天道的。

若令劍聖遁逃至懸海樓,此次追殺恐怕就要無疾而終了。

但這已不是寧長久關心的事了。

此刻他只想早些将郁壘劍交給小齡,幫她取回身軀,然後與司命了卻遺憾,接着前往南州,回到斷界城中,完成與師尊的約定。

自入中土起,他便從未停止過奔忙。

司命同樣在憂慮這些。

但除此之外,她對于前兩日被趙襄兒徹底壓制一事,很是耿耿于懷,司命雖感激她的及時出現,但這兩年,她始終将趙襄兒視為大道之敵,如今一口口喊着敵人姐姐,她怎麽都覺得不太舒服。

“寧長久!”司命冷冷道。

“怎麽了?”寧長久微驚。

司命說:“與我講講你和她前世的故事。”

她想找到一些趙襄兒的弱點。

寧長久一愣,試探性問道:“你要聽哪個版本的?”

“……”司命深吸口氣,惱道:“你還想拿假故事哄騙我不成?”

寧長久略帶歉意道:“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我記不清了,衆說紛纭,我也不知道哪一版是真的,哪一版是假的。”

司命不太信任地看着他,問:“現在的你雖不怎麽樣,但前世應也算英雄豪傑,趙襄兒性格這般惡劣,你到底是喜歡她哪點?”

寧長久沉思了會,反問道:“那你喜歡我哪點?”

“我……”司命啞然,她蹙着眉,神色愠怒,道:“你就知道欺負我!有本事去和趙襄兒叫板啊。”

寧長久道:“那你也去質問襄兒啊。”

“……”

兩人同病相憐地對視了一會兒。

司命暗暗想着,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寫一個傳說故事新編,抹黑他們的過去!

……

這三天裏,他們幾乎沒怎麽休息,餐風飲露,一路奔赴。

司命抿着唇,想着許多事。

每一次生死相離時,她都能看清自己的心意,并且暗暗發誓,若能渡過此劫,一定要将它表明出去。

可真正渡過了,司命的心緒便又會複雜起來。

她并不認為這是什麽小女兒的嬌羞,她将這種心理稱為神明的不可摸捉。

他們攜手掠過長空。

第三日的清晨,古靈宗終于在他們眼中勾勒出了輪廓。

司命與寧長久相視一笑,皆覺得無比心安。

古靈宗于他們而言,也只是暫居的異鄉,但先前冬日裏的居住和如今數月的奔波,他們的心裏,已經将此處當做了自己的家。

遠游漂泊,颠沛流離,而今終于歸鄉,雜沓的心緒終被晨風掃過,漸漸馨寧。

他們來到了古靈宗的門口。

古靈宗被晨霧籠罩着,牆壁依舊完整,房屋依舊整齊,應是沒有出什麽事,這讓他們更放心了下來。

兩人悄無聲息地落到了鐵索橋外。

他們對視了一會,原本牽着的手若即若離,猶豫之後暫時松了開來,只是并肩走上橫跨幽月湖的大橋。

九幽殿的敲門聲響起時,陸嫁嫁正在庭院中掃着花。

花瓣汲着露水,露水打濕了她的裙裳。

陸嫁嫁的身影清麗難言。

她也一直在等待他們。

敲門聲倏然響起,陸嫁嫁的身影停住了。

庭院中的晨霧緩緩散去。

門緩緩打開。

陸嫁嫁擡起頭,清眸怔怔地看着前方。

……

“怎麽才回來呀。”陸嫁嫁看着門外站着的少年和女子,眼眸彎起,挽發過耳,柔聲問道。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有違的身影,想起先前諸多的生死離別,鼻子不由微酸。

陸嫁嫁立在霧氣氤氲的庭院裏,墨發白裳,身姿娉婷纖長,這幾個月,她一直清修于此,原本與寧長久相處久時,初為妻子的成熟風韻也在清靜中被洗去了,如今她更加清麗秀美,端莊典雅,溫和的笑容中說不盡的恬靜與溫柔,一如當年秋雨中的初見。

“讓嫁嫁久等了。”寧長久微笑着說:“這一路上我們遇到了許多的事,稍後可以慢慢講給嫁嫁聽。”

陸嫁嫁看着他們,看着他們相互觸及的手背,淡笑着問:“不會是喜事吧?”

寧長久與司命做賊心虛,皆低下了頭。

司命抿唇,猶豫道:“嫁嫁妹妹說什麽呢?”

陸嫁嫁淡笑着,她的眉目間有歡喜也有哀愁,她輕輕轉身,道:“那個夢境裏,雪瓷姐姐不是将心裏話都說的差不多了麽?莫非還想把我再騙過去?”

司命檀口微張,道:“你……你也知道了啊。”

陸嫁嫁背對着他們,道:“我也不是傻子,那樣的夢怎會只是夢呢?”

司命有些慌張地看了寧長久一眼,似在抱怨嫁嫁怎麽也變聰明了。

寧長久看着司命,無奈嘆息。

陸嫁嫁立在門口,手覆在木門上,她轉過頭,清眸微眯,看着寧長久,道:“你與雪瓷姐姐的事,在你離開古靈宗時我就猜到了,沒什麽好解釋的,你還是與我好好辯解一下柳希婉的事,要是說不清楚,為師可要戒尺伺候了。”

“柳希婉……”寧長久微驚。

司命蛾眉一蹙,也質問道:“柳希婉?劍閣那個小姑娘?她是怎麽回事,你之前不是說和她沒關系的嗎?”

寧長久連呼冤枉,快步走到陸嫁嫁的身邊,道:“我與柳希婉真的沒什麽,她的身份你還不知道吧?她就是天谕劍經的經靈,先前我在斷界城時,她是很支持我娶嫁嫁的。”

“經靈……”陸嫁嫁也有些震驚,“你怎麽誰都下得去手?”

寧長久解釋道:“沒有,只因為是故人,所以熟悉一些。而且……柳希婉也是很喜歡嫁嫁的。”

“喜歡我?”陸嫁嫁看着寧長久,話語清冷,道:“襄兒喜歡我,雪瓷喜歡我,劍經之靈也喜歡我……嗯,她們喜歡我的方式,可出奇地一致呀。”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的眼睛,很是愧疚,他想要說些什麽,卻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聲響。

陸嫁嫁輕聲道:“好了,能平安回來就好,以後我也可以少些胡思亂想了……先進屋吧,我和小齡一直很想你們的。”

……

屋門中的光擁住了他們。

“權柄取回來了嗎?”陸嫁嫁問。

寧長久微笑道:“取回來了,我與雪瓷費了不少周折的,總算是有驚無險。”

陸嫁嫁最後的懸着的心也落定了,她立在案邊,眼眸含笑,輕張手臂,擁了下寧長久,道:“宗中貧寒,只好獎勵夫君一個擁抱了。”

“這是最好的獎勵了。”寧長久也緊緊地抱住了她,他只覺得一路上的千般磨難和委屈都是值得的。

司命看着抱着的兩人,有些不自在,她輕咳了兩聲,在桌邊坐下。

陸嫁嫁看着司命,微笑道:“雪瓷姐姐不是說好不與我搶夫君的嗎?怎麽騙人呀?”

司命玉指緊捏,道:“我……我是為你分憂,平日夜裏總聽到你求饒,姐姐于心不忍。”

“啊……”陸嫁嫁微驚,氣質和架子繃不住了,她秀靥微紅,惱道:“雪瓷,你居然敢……”

司命看着她着急的模樣,讨回了些場子,終于笑了起來。

寧長久想打圓場,他看着牆壁上挂着的劍,轉移話題道:“幸好當初贏下了柳珺卓的劍,否則先前一戰,恐怕會難上不少。”

陸嫁嫁微驚,道:“你們遇到柳珺卓了?”

寧長久點頭,問:“怎麽了?”

陸嫁嫁道:“柳珺卓……她曾來取過劍,柳希婉的事就是她說的。”

寧長久與司命皆很吃驚。

司命問道:“她為何沒有取走劍?”

陸嫁嫁道:“她與我對賭了三劍,未能敗我,願賭服輸,便走了。”

司命神色震顫,心想難道嫁嫁也邁入五道之中了嗎……不會吧……

陸嫁嫁微笑道:“幸好柳珺卓壓在了紫庭境巅峰,否則我應是撐不住的。”

“這樣啊。”司命松了口氣。

寧長久剛想詢問這一戰的過程,他們的對話聲卻驚喜了還在睡覺的小齡。

小齡尾巴微動,惺忪睜眼,蜷着的身子一點點舒展。

她看着屋內晃動的影,以為自己在做夢。

小齡伸出小爪子,揉了揉眼。

“師兄……司命姐姐……”

她不可置信地開口,旋即從榻上興奮地跳了起來:“師兄,姐姐,你們回來了!”

寧長久輕輕點頭,看着可愛的小齡,心情更好,覺得為了可愛的師妹出生入死都很值得,他對着小齡張開了懷抱。

寧小齡從榻上一躍,撲了過去,鑽入了司命的懷中,蹭來蹭去。

又是這樣……

寧長久嘆息着搖頭,只好去關心嫁嫁了。

“對了,第二劍呢?嫁嫁第二劍是怎麽贏下來的?”寧長久問。

“第二劍啊……”陸嫁嫁回憶道:“第二劍我本是要敗的,但說來也巧,當時湖面上出現了一條紅魚,破了柳珺卓完美的劍意,給了我防守的餘地。”

“紅魚……”寧長久神色微異。

陸嫁嫁輕輕點頭,問道:“你知道那條紅魚的來歷嗎?”

寧長久微笑道:“那是師尊留給我們的魚,是我們先前買的紙鳶變的。”

“啊!原來如此!”寧小齡聞言,舉起爪子,恍然道。

陸嫁嫁也道:“原來師尊一直在護着我們呀。”

寧長久笑道:“是啊,那是條福魚。”

陸嫁嫁蹙眉道:“福魚也太俗氣了。”

寧小齡鑽在司命懷裏,道:“是呀,要換個好聽的名字。”

寧長久沉吟道:“那是幽月湖裏的紅魚,師尊又姓葉,不如我們就叫它……”

“嗯,就叫它葉湖裏吧!這樣我們就有四只狐貍啦!”寧小齡高興地搖着尾巴,雀躍道。

屋內陷入了片刻的安靜。

四只狐貍……

陸嫁嫁與司命對視了一眼,羞恥地移開了目光。

司命定神,忽然清咳了兩聲,道:“對了,嫁嫁,還有帳沒與算呢!”

陸嫁嫁問:“什麽帳呀?”

司命抱着寧小齡,下颌微擡,眸光帶笑,她在屋內輕輕踱步,話語清傲道:“當初夢境之中,我不僅喊了你三年師姐,還挨了不少板子,呵,嫁嫁妹妹真是好大的膽子呀,都敢這般欺負姐姐了?”

陸嫁嫁倒也硬氣,道:“夢裏的事怎能作數?欺負你最多的不是襄兒麽?要不是我多次護你,你天天都要挨襄兒的打。”

“你……”司命一想到三天前吃的癟,心緒更差,她冷哼一聲,眉目凝雪,道:“哼,嫁嫁妹妹,你不會還指望着奴紋吧?告訴你一個秘密哦,寧長久那份奴紋,已經被師尊取消了,現在你的小夫君可護不住你了。”

陸嫁嫁有些吃驚,她咬着唇,心想這不就不對稱了嗎……

司命看着她的表情,更心定了些,道:“嫁嫁,以你的修為,在現在的我面前,可用不出那僅剩的奴紋,我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現在乖乖在床邊趴下,戴上尾巴,與姐姐道歉,姐姐心情好了,興許就原諒你了。”

陸嫁嫁看着驕傲而嚣張的容顏,輕咬嘴唇,眼眸漸彎,問道:“雪瓷師妹,你……确定?”

……

……

(感謝書友Greycs打賞的大俠 謝謝書友支持!)

第 379 章 :聚散別離萬般癡

長夜過去,黎明在天邊顯露出了模糊的形狀。

夏日,幹澀的風帶着燥熱,翻滾過一片狼藉的骸塔廢墟,白骨的粉末被風帶起,掠過稀薄的光,向着遠處吹去,天地間盡是骨灰,從高處望去時,倒像是風變成了粉塵與微粒的凝聚體。

世界一點點被照亮,毀滅性的瘡痍在并不明亮的光中像是一座座醜陋的雕像。

趙襄兒持着傘,殘垣斷壁間濾來的光落在傘面上,薄薄的傘面發着亮,古舊得文靜。

傘下,少女清美無俦的側臉承着純淨的光,英氣而溫柔,她一襲暗紅的裙衣,長可曳地,火鳳與朱雀的圖案花團錦簇般壓在上面,卻不顯繁複豔俗,反而襯得少女清幽秀麗。

司命跪在深坑邊,仰起頭,滿臉淚痕地看着她,透來的陽光中,司命覺得自己見到了世上最純淨的顏色,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襄兒?”司命胸脯起伏着,冰眸含着朦胧的清光,她定了定神,問“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寧長久亦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自己是要死在柯問舟的劍下了,而當時,生死關頭,一朵紅花在他眼前綻放,接着他被人抱住了,遁入了一個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世界裏,避過了那必死的一劍。

趙襄兒微笑道:“你不是說要收我做端茶倒水的女婢麽?所以我特意來了呀,嗯……師妹要踐行一下麽?”

司命愣住了,她不曾想到自己的話語竟會被聽去,這又是什麽掌管山河的神通麽?

趙襄兒初入五道不久,比起司命而言境界自是不足的,但此刻,司命的氣勢已被完全壓了下去,聽聞此言,更是雪頰微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有些促局。

“嗯,我……我沒有……你怎麽偷聽啊……”

司命尚跪在地上,銀發微亂,漆黑的神袍上,纖細的銀白紋身還未褪去,泛着淡淡的光澤,她咬着唇,還未在悲傷中走出來,不知該哭該笑,又被趙襄兒問了這當頭一棒般的問題。

她之前說這句話的時候多嚣張,此刻被揭穿的時候就有多局促。

趙襄兒顯然不想放過她,繼續道:“雪兒妹妹有膽子說,沒膽子認嗎?”

司命咬着唇,胸膛尚在劇烈起伏着,她看着趙襄兒眼眸含笑的臉,只覺得自己丢人極了。

她目光避開,低下頭,伸手去理發絲,一時間也拿不出氣勢去反抗什麽了。

寧長久輕輕蹲下身子,搓去了自己手上的血污,将滿是傷痕的手遞給了司命,輕聲道:“雪瓷,別哭了,我還在的。”

司命心緒微動,身子終于放松了一些,卻聽趙襄兒又道:“雪瓷?私下裏不是雪兒,雪兒,卿卿我我得很麽,怎麽當着我的面,就不敢喊了?”

“……”寧長久自知理虧,也不敢說話,他與司命偷偷交換着眼神。

而趙襄兒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她明明是最小的一個,此刻卻老師一樣很有威嚴地在訓話。

趙襄兒也沒有太為難他們,因為她不能呆在這裏太久,很快就要回去。夢中的三年她們早已相熟,雖也沒談不上情比金堅,卻也算得上是姐妹了。她深知,對于雪瓷這般的,不該只有譏諷,更應當恩威并施。

趙襄兒将傘向着司命傾了一些。

司命立刻想到了當初萬妖城裏,她與寧長久一同撐傘的畫面,也不知道趙襄兒是不是又在暗示什麽。接着,襄兒瓷白纖嫩的手伸了過來。

“起來吧,難得相逢,我們一起走走。”趙襄兒說。

司命猶豫了一會兒,右手握着寧長久的手,左手握着趙襄兒的手,緩緩起身。

身後,陽光越過了城頭,将他們的身影照得泛白。

趙襄兒立在中間,寧長久與司命一左一右地立着,身高并不協調,看上去卻有着莫名的和諧。

“襄兒師姐是怎麽來的?”司命終于平複了心緒,重新拿捏起了些許氣質。

他們從萬妖城至此都花了好多天,按照寧長久的說法,襄兒應是在西國三千世界,那裏到這裏,少說也要半個月吧……

趙襄兒解釋道:“這與三千世界的某種能力有關,總之,我可以在各個世界之間通過躍遷,在短時間內跨越不可思議的距離。說不定哪一日你們在背後說我壞話,聊到一半,就聽到敲門聲了。”

司命一想到自己确實背地裏說過許多壞話,而這些話都讓趙襄兒聽了去,心裏便很慚愧,只好低着頭接受嘲諷,暫時妥協于襄兒的威嚴。

寧長久打圓場道:“襄兒也知道,雪瓷平日裏總是心口不一的,更何況,她也說過許多你的好話的。”

“嗯?是麽?”趙襄兒問道:“我怎麽沒聽見?”

寧長久微笑道:“襄兒又不是一天到晚監視我們,當然有漏聽錯聽的。”

“哼。”趙襄兒下颌微擡,清傲道:“我當然沒這般無聊,一天到晚關心你們的破事。”

寧長久雙手攏袖,笑了笑,偷偷看了司命一眼。

司命立刻避開了目光,今日的她格外乖巧。

三人走過孤雲城的街巷。

街道上的青磚皆碎成了礫石,兩側的牆壁大部分也被夷平,許多人們從災禍中醒來,看着狼藉的一切,木然無語,也有許多人再也不會醒來。

他們越過街角,一路向前,看着倒塌的樹木,輕輕說着話。

“劍聖那一劍落下時,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襄兒是怎麽救下我的?”寧長久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趙襄兒道:“這與我的權柄有關。”

寧長久好奇道:“什麽權柄?”

趙襄兒反問道:“你的權柄是什麽?”

寧長久沉吟了一會兒,道:“簡而言之,就是我每次出劍或者射箭,都可以一定命中敵人。”

趙襄兒薄而紅的唇傾起,她說道:“我與你恰好相反,我的權柄,可以躲過一切攻擊。”

寧長久愣了一會兒,無奈的笑了起來,心想這到底是夫妻還是冤家對頭呀。

一旁的司命忍不住拱火道:“那用你的權柄去攻擊襄兒的權柄,結果會怎麽樣呢?”

趙襄兒看着她,眨了眨眼,道:“師妹很想知道答案嗎?”

司命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很沒骨氣道:“不想了。”

寧長久看着司命吃癟的樣子,忍俊不禁。

三人走到了城的深處。

趙襄兒擡起頭看了一眼蒼茫的長空,道:“也不知他們能不能殺了柯問舟。”

劍聖身外身回歸本體之後,便強行殺出退路,遁逃而走,其餘三人呈夾攻之勢,追了上去。若非司命憂心寧長久,狂奔入城,他們四人聯手,或許今日劍聖就真的要隕落了。

司命說道:“柯問舟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強。”

趙襄兒道:“因為此刻的他,還沒有真正被天道接納……唉,希望他們能殺死他,否則以後他成為第二個鹓扶,成為天道完整的代言人,那時,就是真正的災難了。”

司命本是憂心忡忡的,但她看着趙襄兒青春秀美的影,心定了一些,莞爾一笑,道:“柯問舟固然後患無窮,但我們不也有朱雀娘娘撐腰麽?”

趙襄兒明媚地神色黯了一些,她淡淡道:“朱雀一直想殺我,我與她已決裂,或許朱雀年來時,就是我們的死戰之日了。”

司命愣住了,她不知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麽,困惑道:“她不是你的娘親麽?”

趙襄兒輕輕搖頭,細編的貝齒輕磨着,道:“朱雀……是前世殺我的人,她篡奪了我的力量,只留我一縷神魂,不知為何于今世令我附身,做了她的女兒。”

司命縱是見過大世面的神官,聽到這番話,心中也是震驚的。

襄兒……前世……朱雀将自己前世的死敵收為了女兒?

這是何等的惡趣味?

對于襄兒又是何等的羞辱?

寧長久聽着,輕聲嘆息。他與襄兒共同做過那個夢,見到了他們歡愉過的千年無憂歲月,也見到了外神入侵,世界崩亂的場景。關于襄兒與荒河龍雀的恩怨,他也已大概地猜出來,所以也并未細問

司命聽聞,卻是義憤填膺道,道“朱雀竟做這種事?真是天下第二的大惡人了。”

寧長久一愣,好奇道:“天下第一惡人是誰?”

司命瞥了寧長久一眼,趙襄兒淡笑着搖頭。

司命看着趙襄兒臉上淡淡的哀傷,愧疚道:“我不是故意問這個的。”

趙襄兒也很大度,灑然道:“無妨的,是我前世太笨了,得了天時地利人和也沒打贏,真是丢人,不過都是幾千年前的往事了,早都雲淡風輕了。”

寧長久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趙襄兒神色一變,挑眉問道:“你也覺得我丢人?”

寧長久一驚,反問道:“你不是說雲淡風輕了嗎?”

趙襄兒将傘遞給了司命,開始卷起自己的袖管。

“殿下息怒。”寧長久不戰而降。

趙襄兒冷哼一聲,一想到幾千年前自己對他百依百順的模樣,就很是生氣,倍感丢人,而現在,自己變得越來越優秀了,寧長久的優良品質卻似被歲月淘汰了個幹淨,只留下了那處處沾花惹草的劣根,真是可恨!

司命看着氣呼呼的趙襄兒,想要伸手去揉,卻礙于顏面,只好百無聊賴地轉動傘柄。

孤雲城的城樓處受損嚴重,幾乎沒有一片完整之地,但劍聖的摧城一劍最終沒有大面積壓下,只瞄準了寧長久,所以城市後面的街道住宅倒奇跡般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只是屋上的瓦片茅草幾乎被吹了個幹淨。

有幾家店鋪還艱難地支棱了起來,甚至有賣肉串、瓷器玩具、冰糖葫蘆的車子如常地推了出來。

趙襄兒看了一眼冰糖葫蘆。

寧長久會意,去買糖葫蘆。

只是那糖葫蘆被摧殘嚴重,最終寧長久也只買到一串能吃的。

寧長久将唯一的一串給了趙襄兒。

司命譏諷道:“又拿嫁嫁的錢讨好其他女孩子。”

趙襄兒眸光微動,也覺得不太好意思,道:“要不我們一人吃一粒?”

司命點頭道:“嗯,不如我們打個賭,誰吃到最後一粒,誰就是老大。”

“無聊。”

“幼稚。”

寧長久與趙襄兒不屑地說道。

接着,三人開始一人一口地吃糖葫蘆,因為糖葫蘆第一顆和最後一顆有籽的緣故,所以寧長久負責吃了第一口。

按着次序,最後一粒時,恰好遞到了司命的手裏。

司命抿唇眯眼,心中暗喜,卻無意間對上了趙襄兒的目光,趙襄兒面容清冷,不怒自威。

司命深吸了口氣,将最後一粒遞給了趙襄兒,道:“我……我吃飽了。”

寧長久揉着額頭,想着雪瓷平時比誰都兇,關鍵時刻怎麽比自己還丢人呀。

趙襄兒接過糖葫蘆,嫣然一笑,她看着司命,道:“雪兒師妹張口。”

“嗯?”司命微怔,檀口卻輕輕張開了。

趙襄兒持着竹棒,輕輕将它送到了司命唇邊,司命看着她微笑的臉,紅唇輕顫,玉齒試探性落了上去,輕輕咬下一口,她蛾眉微顫,睫羽翕動,這……這最後一顆怎麽和沒有成熟似的,這麽酸,酸得人想掉眼淚。

司命咬下了半粒,玉指掩唇,慢條斯理地嚼着。

趙襄兒盯着她随着晨曦一點點微紅的臉,伸手理着她看似冰冷,實則柔軟的銀發,道:“若尚有閑暇,我倒是想給雪瓷師妹梳下頭發。”

司命一怔……這都看到了嗎……她口中的糖葫蘆更不甜了。

寧長久亦有些尴尬,總有種被捉奸的感覺,他感受着周圍的寂靜,強笑着打破平靜,道:“你們對半分了,我吃什麽?”

趙襄兒淡淡道:“我們吃糖葫蘆,你吃葫蘆籽。”

司命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長街上,三人的身影迎着晨光,漸行漸遠。

寧長久看着趙襄兒,問道:“金烏裏還有我們的國,雖只剩下碎片了,卻也值得懷念,要一道進去看看嗎?”

趙襄兒輕輕搖頭,微笑道:“今日來不及了,若你能從中尋到些我的遺物,倒可以收拾一下。”

寧長久歉意道:“那時候我沒保護好你,是我不好。”

趙襄兒難得地低下頭,道:“那時是我太任性了,不是你的錯。”

寧長久說道:“至少我們都還活着,故事還沒有結束,前世的遺憾尚有今生可以彌補。”

他們來到了城的後門口。

世界在盛大的光下竟顯得壓抑。

趙襄兒的目光越過了傘,望向了城門。

“是啊,如果我們的前世今生是書裏的故事,那麽那樣的書,該是何等的錦繡篇章呢?”

司命聽着他們的話語,一句話也沒說,心中酸溜溜的。

他們一齊望向了城門。

寧長久道:“走過了這麽多城,還是趙國最好。”

趙襄兒道:“以後若有機會,可以一道回去的,雪瓷師妹應從未來過吧?”

司命被提及,睫羽輕顫,應了一聲:“沒有的。”

寧長久笑了笑,忽然問:“下次還要完璧歸趙嗎?”

趙襄兒微怔,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她別過頭,薄翹的紅唇勾起,笑意純淨而清媚。

“那就看本殿下的心情了。”趙襄兒說。

真當我聽不懂麽……司命聽着他們的話語,鼓着香腮,暗下決心。

身後,陽光越來越亮。

趙襄兒側過身,看着升起的朝陽,細長的睫毛蒙上了光,好似一片霧。

“我要回去了。”趙襄兒說。

寧長久別無話語,只好道聲珍重。

襄兒要走,司命膽子大了一些,忽然笑道:“襄兒姐姐真是清秀,衣裙錦繡,眉目亦含青山秀水。”

趙襄兒也微笑道:“司命妹妹勝似冰雪,丹唇如血,玉骨更盈冰魂雪魄。”

兩人相視一笑。

……

三人行,少了一人。

寧長久與司命對視了一眼,心中竟皆有些空落。

他們立在城門下,一句話也沒有說。

趙襄兒坐在雲端,最後遙遙地看了一眼,眸光依依,随後她身影閃爍,來到了一個透明的世界中。

那是三千顆世界珠子的一顆。

三千世界才是真正的法寶,她在通過試煉之後,得到了三千世界的控制權。

趙襄兒輕輕鑽入世界裏。

此處前往西國的路上,均勻地分布着無數個泡沫般的世界,趙襄兒進入了一個世界,身影很快跳躍到了下一個,她在一個個世界中閃爍着,須臾萬裏,漸漸遠去。

司命亦與寧長久走出了孤雲城。

“險些又是生離死別了。”司命心有餘悸道。

寧長久道:“是啊,多虧了襄兒。”

司命也點頭道:“嗯,襄兒姐姐真好。”

寧長久有些奇怪,道:“你心悅誠服地認她為姐姐了?”

司命忽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對啊,襄兒分明才剛邁入五道,而我距離突破五道也只有一線了,我……我方才那麽懼她做什麽?竟還喊了這麽多聲姐姐。”

寧長久笑了起來,道:“剛剛雪兒乖得像是小綿羊啊。”

司命眉尖輕蹙,道:“哼,這小丫頭定是算計我了,利用我的善良和單純……”

寧長久懷疑地看着她,似在問你真的有這兩樣東西麽。

司命冷冷道:“看什麽看?你也是的,方才看我被這麽欺負,你也不知道幫我?你就這麽怕她?”

寧長久無辜道:“你怨我做什麽?雪瓷姑娘也并不勇敢啊。”

司命惱道:“我還不是為了救你……哎,竟還哭了,還被趙襄兒看到了。”

寧長久微笑着發誓道:“以後我不會讓你哭了。”

司命冷哼一聲,假裝不信,她想着趙襄兒,越想越可惜,道:“如今她還是五道初境,這是我最有機會狠狠教訓她立威的一次了,卻被她吓了過去,唉,以後若再見面,我難道真要心甘情願認了這個三師姐嗎?”

寧長久道:“我感覺你已經心甘情願了。”

“你……”司命雙臂環胸,不想說話。

自己可是活了上千歲了,竟被二十來歲的丫頭唬住了……真是虛度光陰,太丢人了。

寧長久安慰道:“放心,惡人自有惡人磨,等夫君厲害了,襄兒若再敢欺負你,我就幫你打她屁股。”

司命半點不信,道:“哼,指望你護着我,我還不如指望嫁嫁。”

“诶,嫁嫁……”司命眼眸忽亮,嚴肅道:“寧長久!”

“怎麽了?”寧長久微驚。

“我給你一個表示忠心的機會!”司命認真道:“夢境裏的帳可還沒和嫁嫁算呢,等會去之後,你不許幫她,讓我來和嫁嫁好好算賬。”

這話她說過很多次了,但總害怕寧長久護短,所以又特意強調了一遍。

他目光複雜地看着司命,對于嫁嫁已經跻身五道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他鎮重承諾道:“嗯,我兩不相幫。”

孤雲城外,虹光拔地,兩人禦劍走起。

寧長久離孤雲城遠去,他的腦海中,卻又翻滾起了一個聲音:“南溟、南溟、南溟……”

寧長久知道,大陸之外有無邊無際遼闊的海,最為有名的便是北冥,當初那頭靈龜便是出自于北冥,傳說中的神獸鲲鵬也是北冥中孕育的,而南溟則是名聲不顯,據傳說已經快成為一片死海了。

那裏藏着什麽秘密麽?

那是誰留下的信息?

寧長久總覺得這并非巧合,命運的推手似依舊在冥冥中指引着自己。

“你在想什麽?”司命問。

寧長久本想說沒事,但他看着她的眼眸,覺得他們以後應當更坦誠些。

寧長久将南溟一事如實說了。

“那片識海的信息麽?”司命亦有些費解,道:“南溟曾是古龍的國度之一,不過那早就是老黃歷上的往事了,但骸塔之墟據說與燭龍相關,說不定那片識海也是燭龍殘留下來的。”

寧長久問道:“這會是機緣嗎?”

司命笑了起來,道:“除我之外,你什麽時候遇到過正經的機緣了?”

“嗯,也是。”寧長久笑着附和。

司命又問:“回去之後要去哪裏?”

寧長久沉默片刻,道:“師尊讓我去斷界城。”

司命輕點螓首,問:“能稍稍耽誤一下嗎?”

寧長久問:“耽誤什麽?”

司命認真地說道:“若我所料不差,白藏與師尊應已在斷界城了,那裏是必須要去的,只是太過兇險,生死不知。所以在那之前……我,不想再留下什麽遺憾了。”

寧長久雖早有心意,卻也不希望她因為沖動而勉強,輕聲問道:“你不再眷戀你的神國了嗎?”

司命微笑着看着他,道:“我已經找到我的神國了。”

寧長久釋然地舒展眉眼,柔聲道:“好,我也不想留下遺憾。”

長空中,兩人牽起了手。

天空中被勁風吹了整夜,幹淨得沒有半縷雲朵,他們馭劍的身姿在天空中留下了淡淡的虛影,這抹影越拉越長。

三日之後,他們将順利回到古靈宗。

第 378 章 :相逢孤雲城

斷界城,內城。

肥胖的血羽君蹲在光明神禦用的神柱上,收攏着羽毛,盯着前方的影子,瑟瑟發抖,如孵着蛋的鹌鹑。

原本每日在城中趾高氣昂地巡視領地的血羽君,現在真成了一動不敢動的神像。

今日的斷界城格外冷清。

下方的廣場上,稀疏着立着兩道影,其中一道是邵小黎的,另一道身影是嬌小玲珑的白色,那抹白色在光照下像銀,在暗處時像雪,她的影子更是極淡,看上去像是淌在地面上的蛋清。

血羽君道行雖不高,紫庭境的修士就可以翻手滅它,但并不妨礙它是一只見過大世面的鳥了。

這雪白的少女身上流露出的,令人肝膽俱裂的氣息,它只在兩年前那個黑袍人身上見到過。

這斷界城果然是高度危險的地方啊,說好的養老呢……寧長久那厮不在了,也不知道這小丫頭能不能應付。反正自己養尊處優了兩年,基本失去了戰鬥力了……

血羽君混吃等死之際,下方的人影動了。

今日邵小黎換去了那身華美的紅衣,穿着一襲素色的衣裳,她烏發簪着木簪,看上去竟有幾分荊釵布裙的素樸,她立在白藏的身邊,話語委婉道:“預言果然是真的,您就是要救我們于水火的神明吧?”

白藏看着她。

“什麽預言。”白藏語調是平的,她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邵小黎立刻胡編亂造道:“斷界城一直有個傳說,傳說裏講,我們是身負罪孽的遺民,被神女放逐于此,一直到贖罪完成,聖潔而雪白的神女才會歸來,引領我們離去,這些年,我們一直在等待着的您。”

白藏靜靜地聽着,她精美的容顏上,覆着一個老虎的面具,配合她嬌小的身子,倒像是過節日的小女孩。

她懶得考究傳說真假,無情緒地嗯了一聲,向前走去。

邵小黎的呼吸是緩慢的,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神明與罪君一樣,并非好人,她又想着,若是老大在這裏,他會怎麽做呢?

她猶豫了一會兒,揣度她的意思,輕輕跟了上去。

“這裏是內城。”

“這片是王族的城區,沿着這條街向前,就是外城了,我們已在此生活了不計其數的年月了,始終找不到出路,我們……是不被神明眷顧的族人。”

“尊貴的神,外城是污穢橫流之地,您無需踏足的。”

邵小黎一路跟着,小心翼翼地介紹着。

白藏看着大門,她伸出了手,于半空中拾取了一片斷羽——罪君的羽。

城門這裏,罪君曾與人戰鬥過。

邵小黎微驚,她低着頭,将情緒隐藏在額前的細發下。

白藏一動念,厚重的大門便打開了。

白藏走到了外城。

“你是什麽人。”白藏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果然,在斷界城中,無論是誰,都不具有全知全能的能力,當年的罪君如此,如今的她也是。

邵小黎心中輕松了些,她睜眼說瞎話道:“我是此處的王,是上一任王的私生女,兩年前這裏莫名其妙地大亂了,我也被莫名其妙推上了王位,為了明哲保身,我主動架空了自己,所以我只是斷界城的象征,并無實際權力。”

白藏沒有任何表态,只是道:“你很厲害。”

邵小黎心頭一驚。

白藏的語調很平,沒有起伏與感情,所以她分不清這句話是陳述句還是疑問句。

她假裝這是句疑問句,立刻解釋道:“不是的,我修為平平,不事生産,昏庸無道,深受人民憎惡,唯一的優勢只有容貌,沒有半點威脅的。”

白藏沒有回應,她踏出了一步,直接越過了外城。

邵小黎本想追上去,但一想到自己應是修為平平,所以假裝慌亂,提起了裙擺,小步小步地跑了過去。

等她追上白藏時,白藏正立在城頭上,眺望麥田。

白藏問:“你叫什麽名字。”

邵小黎微訝,平靜道:“邵小黎,黎明的黎。”

白藏道:“你應該姓洛。”

“什麽?”邵小黎愣了一下,不解道:“還請神明大人解惑。”

白藏沒有回答,她在城牆上輕輕踏出了一步。

一步千裏。

法則的極限被威脅,世界發出了嘈雜刺耳的聲響。

“只可紫庭之下麽。”白藏嘗試了數次,确認了這個世界的高度。

她的身影在斷界城的世界裏不停閃爍,越過了荒山野嶺,沼澤冰河,愈行愈遠。

她觸摸着空氣,感受到了時間流速的變化,故而沒有深入。

白藏已大致确認了這個世界的原理和構造,不需要浪費更多時間在沒有意義的探索上。

事實上,整個斷界城的世界,對她意義都不大。

她要去往的,只是無頭神的神界,取得對方殘留的權柄。

白藏消失在城頭之後,邵小黎沒有輕舉妄動,她注視着白藏消失的方向,片刻後,她飛掠下城頭,去了王宮,檢查了一番水池的機關,然後将王宮中所有的刀劍藏好,證明自己人畜無害,然後囑咐了血羽君一些話,讓它去通知王族們,做好戰鬥的準備。

随後她立刻跑回城頭。

白藏歸來之時,邵小黎正立着,露水将她素樸的衣角打濕了。

邵小黎見到了白藏,佯作松了口氣,立刻福下了身子,眉眼帶笑,道:“尊貴的神明啊,我還以為你抛棄了我們,我在這裏等了您一天一夜……一千年将要過去了,還望神明大人可以指引我們走向光明。”

白藏沒有回答,她看着邵小黎素衣時依舊美豔的臉,莫名地說道:“他對于女人的要求,果然只有容貌。”

邵小黎還未明白過來,白藏再次消失在了原地。

星靈殿前,白藏的身影浮現。

她看着會有奇異圖案的牆壁,再次伸出了手。

牆壁上,光幕晃動,一圈圈的漣漪漾起,似在抗拒。

當初罪君也未能進入這裏。

但這無法困住白藏。

因為她的權柄是‘塵封’。

她稍一動念,眼前的封印便被她塵封了。

就像是用一個詛咒讓另一個詛咒失效。

她來到了星靈殿中。

兩側幽銀色的水中,燭火安靜地燃燒着,帶着冰寒的,清涼的氣息。

白藏越過了狹長的道路,來到了星靈殿的盡頭。

宛若半月的殘破日晷還放置在那裏,晷針褪去了光澤,顯得古老。

白藏看着日晷上布滿的裂紋,輕輕搖頭。

無法得到時間權柄,她有些遺憾。

但這并不影響什麽。

僅僅一天一夜的時間,她便已知曉了斷界城的一切,于是也對這裏失去了興趣。

她準備好了登天。

登天之前,她還是決定把那個自稱‘邵小黎’的少女殺死,并非因為她的美,而是因為,一個國度裏,不允許存在兩位神。

她已确認了對方的身份以及這些王族的來歷。

王殿中,披着紅衣,散着長發的少女正寫着信,她看到白藏的那刻,就心知大難臨頭了,她沒有指望自己拙劣的謊言可以騙過對方,她不知道該做什麽,便寫起了遺書,是寫給老大的。

毫無征兆,白藏出現在了王宮裏。

神明喜怒無常,白藏比她想象中來得更快。

邵小黎立刻低下了頭,她對着白藏恭敬了福了下身子,然後有些緊張地看着王殿的各處,唯獨沒有去看中央的水池——那是藏着玉枝的地方。

白藏摘下了面具。

“看着我。”白藏說。

邵小黎低着頭,看着白藏持着面具的手落下,心弦一下子繃到了極致。

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麽——目睹神靈便是渎神,會被立刻處死。

邵小黎後退了兩步,垂着眼眸,道:“我雖不是什麽好君主,卻也罪不至死呀,不若我拟一份罪己诏,把自己打落大牢,以正律法。”

“看着我。”白藏重複道,這句話更像是命令,說完之後,邵小黎的脖頸僵硬,機械般一點點上挑。

邵小黎想閉上眼睛,卻無法做到這個動作。

她已是斷界城的修為最高者,但哪怕有天地限制,依舊被白藏一下子壓制了。

邵小黎睜着眼,緩緩擡頭,死亡來臨之際,先前還話語圓滑的她反倒抿緊了唇,沒有求饒,沒有再裝瘋賣傻,也沒有多看那水池一眼。

她唯一的慶幸,是先前換上了紅色的衣裳,這樣死去的時候,也會更好看一些。

邵小黎擡起了頭。

她看到了一張無法形容的精美臉蛋,那張臉被神性的光輝籠罩着。

可她不僅沒有死去,反而在白藏的臉上,瞥見了一絲離奇的痛苦。

邵小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她下意識低頭,看到白藏的小腹上,一截玉枝探了出來。

玉枝……神仙師尊?!

邵小黎連退數步,終于看清楚發生了什麽。

只見白藏的身後,立着一個少女,那個少女纖細而嬌小,青絲柔軟,白衣飄飄,容顏靈秀勝仙,竟讓白藏都黯然失色了許多。

白藏不解道:“你怎麽可能在這裏?”

她知道她一定會來,但她始終監視着昆侖,想不明白對方是如何瞞過自己偷偷到來的。

白藏看着這截玉枝,只能猜到一些大概。

她同樣确認,對方如今比自己想象中更弱,若她在巅峰之時,這一劍便有可能令自己直接潰散。

身後,葉婵宮的聲音響起,同樣冷漠。

“這是我的劍,亦是我的棺,你既踏足于此,是要陪我長眠麽?”

白藏塵封了自己的傷勢。

她将身子自劍上抽出,轉過身,冷冷地看着那個嬌小的仙影。

邵小黎覺得眼前的一幕有些怪誕,若她只是個路人,她或許會覺得,這是兩個小女孩之間鬧矛盾了。

但這卻是塵世巅峰的相見了。

白藏看着她,問:“你也是投影麽。”

葉婵宮道:“與你一樣。”

白藏道:“我沒有想到,你會救她。”

葉婵宮問:“為什麽?”

白藏道:“當年,她将你視作大敵,我都未曾忘,你不會忘了吧。”

“那是他的錯,不是她的錯。”葉婵宮說:“更何況,于我而言,并無親疏之輩,唯有故人而已。”

“也是,畢竟你連羲和都救。”白藏冷冷道:“只是你連我都殺不死,等到暗主真正降臨,以卵擊石而已。”

葉婵宮道:“你足下的屍體,曾與你一般張狂。”

白藏看着她,道:“我本就這麽小,而你不該這麽小,這麽弱小的你憑何攔我。”

葉婵宮沒有答話,她雖偷襲了白藏,令其受了不輕的傷,但此刻的她或許依舊不夠,可斷界城中,并不止她一人。

她輕聲喚道:“邵小黎。”

一旁的紅衣少女瞳光一凝,立刻道:“在!”

葉婵宮問:“能持劍否?”

邵小黎心神忽地一清,過往無數個夜晚,師尊傳授自己的心法口訣,流水般在心田中洗過,許多本不該屬于她的記憶,此刻紛至沓來,一時間,她竟分不清自己是誰。

她心門洞開,僅憑借着直覺,脫口而出道:“願為師尊持劍!”

玉枝如劍,化作了一道流影,繞過了白藏,落在了邵小黎的手中。

邵小黎清澈的瞳孔月亮般蒼白。

……

三千世界。

美若琉璃的空間忽然開始出現裂紋。

一頭金發的師雨跪坐在雲端,正調演着天象,忽地注意到了瓷器般的雲上,紛紛出現了細紋。

“怎麽回事……”師雨輕聲呢喃。

她立刻起身,向着趙襄兒的寝宮飛去。

她來到寝宮門口時,發現雪鳶已立在那裏,神色難看。

“怎麽了?”師雨問。

雪鳶道:“趙襄兒不見了。”

“不見了?”師雨震驚,問:“不見多久了?”

“應是有一段時辰了。”雪鳶道。

師雨疑惑:“她……她去做什麽了?侍女娘娘如今不見了,若她不回來,這三千世界,可就維系不住了啊……”

“你随我來。”

雪鳶說着,帶着她來到了長案前,指了指案上的水鏡。

水鏡中,是一座不知名的城,城中,明豔的劍弧照徹長夜,斬得長街破碎,瓦礫橫飛,盛大的劍光裏,一個白衣少年正苦苦支撐着。

……

劍聖的一切謀算都恰到好處。

身外身雖遠不如本體強大,卻足以殺死尚在五道初境的寧長久。

世人刺殺之時,通常講究以弱勝強,但他并不這麽認為,他殺人只求穩妥,刺殺是為了更加穩妥。

劍聖第一劍落下時,那條小巷子便像是紙一樣被撕了個粉碎,堅硬的石磚地面更是一步下去就能濺起粉末。

寧長久若是在猝不及防下中劍,便極有可能已被斬殺。

幸好他預料到了這一劍。

但他們兩人的差距實在太大。

燎天的金焰裏,寧長久高高躍起,似鷹隼撲食般的身影被劍聖一劍截住。

劍聖的劍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了寧長久劍意的最薄弱處。

劍聖握着劍,切金焰如切豆腐,平滑地斬入,撞上了那柄彩色的劍,手臂運勁,将寧長久的身影猛地掀飛。

劍聖收劍歸鞘,第一劍的劍鳴聲驟止,他緊握劍鞘,再次拔劍。

寧長久橫劍去擋,這柄白袍道人溫養了一輩子的劍,立刻被斬成兩截。

劍氣餘波未消,壓着寧長久的身子倒飛出去,撞破了數座木樓。

寧長久的白袍滿是血和木屑,他喉嚨聳動,咽下了一口血,艱難起身,只覺得五髒六腑似被一只手握着,擰動翻攪。

他強壓下傷勢,倒還有餘力。只是這柄彩劍斷時,城中的某個角落,原以為死裏逃生的白袍道人慘叫了一聲,他的心魂本就系在劍上,此刻劍斷人亡,在無妄之災下徹底暴斃。

劍聖要出第三劍。

在他的計劃裏,無論寧長久有什麽手段,這第三劍都是必殺之劍。

劍聖出劍,劍又重又緩。

天地如有感應,發出了一聲聲沉悶的聲響,好似喪鐘哀鳴。

此刻,城外,柯問舟古袍破碎,傷痕累累,他衣間是血,額上是血,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片是完整的,尤其是小腹的一道傷口,極深,甚至可以看到一些蠕動的腸子。

但他的臉色依舊古板而嚴肅,好似在做一件神聖的事,漠視了一切苦難。

四人的圍殺一刻不停地持續着,天羅地網已經布下,若柯問舟始終維持在這個水準,那接下來的每一劍,都有可能斬下他的頭顱。

可城中的喪鐘之鳴遠遠地傳了過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司命。

她望了一眼孤雲城,看到了孤城上空的劍氣——凝若實質的劍氣。

司命瞳孔驟縮。

“身外身?!”九靈元聖與白澤同時反應了過來。

他們驚呼之時,夜空中已出現了一道日晷。

自從先前她與金翅大鵬和九靈元聖的一戰裏,日晷破碎,她險些身死之後,她便下定決心,除非真正的生死關頭,否則絕不動用它。

但劍氣騰起的一顆,司命想也未想,祭出了日晷,凝結了時間,身影在她創造出的時間長河中飛掠着,以她所能抵達的最快速度,趕赴孤雲城。

可她是來不及的。

劍聖已算好了司命馳援的時間。

日晷才一亮起時,劍聖之劍便已落了下來。

世上再無比這更決然的肅殺之意。

柯問舟為了修劍,斬去了七情六欲,斬去了部分蕪雜的識海,甚至斬去了許多沒用的骨頭。

他是真正為劍而生的人,劍為殺人,他的殺意亦充斥天地。

整個孤雲城都被籠罩了,寧長久能逃去何處?

寧長久放棄了抵禦,他拖着重傷之軀起身,亮出金烏,包裹住了自己,化作了一線金光,竄入了城中所有可以隐蔽的幽暗處。

但殺機就像是他的影子,無論他逃到天涯海角,都緊緊尾随。

古劍落下,天空中劍雲破碎,城中較高的城牆和樓房像是被一把刀橫抹過去,整齊切過,不知是劍氣化作了天空,還是天空化作了劍氣,等它壓下之際,整個城中的人都會被殺死。

孤雲城不僅僅是修士,還有許多祖祖輩輩生活于此的無辜百姓。

寧長久沒有再躲。

隐隐約約間,他感覺這一幕在他的生命裏出現過很多次。

天地為刀為劍,要将他斬成屍骨。

而他所能想起的每一世裏,他都是帶着自己的破劍殘軀,迎上那片天地。

數千年來,他從未畏逃過。

死亡帶來的恐懼再次被他掐滅,金烏騰飛于夜色,寧長久看着滿天的劍光,将道古純陽與太陰兩卷盡數燃燒,修羅的金影在他的手臂間層層缭繞,包裹住了他白衣的影,遠看時像一尊大魔。

寧長久不知道自己造了什麽孽,自出道起就被各路妖魔看上了,一個個要置他于死地。

希望還能轉世啊……

遠處,狂掠向此處的司命知道為時已晚,檀口張着,什麽也說不出來,噴吐的唯有寒意,諸多的念頭在她識海中亮起、寂滅,她忽然體會到了當初寧長久看着自己将死時的心情。

何其絕望……

寧長久的金影現身天空之際,原本籠罩滿城的劍意化作了一個點,精準無比地落下。

“不要!!!”

司命失聲大喊,每一粒骨骼,每一縷發絲都在戰栗,她想象不出寧長久怎麽活下來……于是她所有的想象都破滅了,最重要的東西消失了,一切也都失去了意義。

司命的心中只剩下悔與恨。

她後悔為何自己總這般倔強,每次都要死亡來提醒她愛的深刻……她無比地悔,悔得骨髓都發出銳痛。

而其餘的恨,都宣洩在了劍聖身上,她發誓要殺死他,天涯海角也要殺死他!

孤雲城中,劍氣落下的坑深不見底。

劍聖看着深坑,眉頭緊鎖。

這本該是必殺之劍。

但他無法确定自己的一劍有沒有砍中。

沒有時間給他細想,因為他的真身快要抵擋不住了。

柯問舟閉上了眼,身外身緩緩消散,一身境界融入了遠在城外的真身之中。

一瞬間,他的真身超越了所有人,達到了上古真仙的水準。

哪怕他此刻境界圓融,可他傷勢太重,對決那三位絕世高手也已沒有任何勝算,他也沒打算再戰,司命離去,原本的防守薄弱了許多,他施展全部的境界,竭力斬開一條生路,向着茫茫天地逃逸。

三人同樣不會放過他,銜尾追去。

司命撞毀城牆,化虹來到了那巨坑之處。

她看着深不見底的大坑,識海順着坑壁蔓延而下,探知不到一丁點生機。

這是……形神俱滅了麽?

無盡的苦楚與酸澀湧了上來。

司命有很多話想說,卻已無人再聽了,淚水斷線般在她清冷的面頰上淌下,一瞬間,她怔怔地看着深坑,淚流滿面。

淚水還在旁若無人地淌着,司命的頭頂,卻忽然浮過一抹紅影。

什麽人?

司命警覺擡頭,一截紅傘落入了眼中。

少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四師妹,你這般傷心淚,是在為誰而流呢?”

聲音何其熟悉。

司命緩緩回首,看到了一張姣好的臉,清美幽然,眸中帶笑。

趙襄兒……

而這少女的身邊,立着一個雙袖垂血的少年,少年看着自己,微笑着流下了眼淚。

……

……

(感謝書友願無怏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呀~)

第 377 章 :孤城一座見死生

骸塔廢墟的中央,白骨塔如巨木聳峙。

劍聖與姬玄一前一後地越過骸塔之時,寧長久與司命已裹着時間權柄,朝着孤雲城的方向飛速奔襲。

越往深處走,寧長久便越覺得,這場圍殺何其蓄謀已久。

此處幾乎每隔千裏,地上都插有一根鐵鍁,它們組成了一個遠比孤雲城更遼闊的網,無論他們選擇往哪裏逃,逃往什麽偏僻的方向,都會被這場鐵鍁構築的大網探知。

司命拉着寧長久的手,在半空中高速飛行着,迎面撞來的空氣就像是水流,觸及他們便向兩側分散。

不多時,他們的身後,夜雲被劍氣斬裂,一襲古袍的劍聖亦已馭劍而來,須臾之間神行千裏。

司命全力摧動着靈力,她瞥了眼寧長久,道:“孤雲城現在情形怎麽樣?這個距離看得清麽?”

“看得清。”寧長久道:“但分不清都是誰……”

“要你何用啊?”司命怒其不争。

寧長久道:“不然我們挑人少的地方沖過去?”

“愚蠢!”司命怒叱道:“人少的地方才是精英,人多的說不定是烏合之衆,反而好闖一些。”

“你說怎麽辦?”寧長久詢問道。

司命略一思索,道:“找城門的位置,我們直接裝作夫妻,混進去算了。”

寧長久道:“我們情比金堅,這夫妻身份何須佯裝?”

司命一愣,更惱了,冰眸冷對:“你有病啊,都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思說這種情話?真當我是小丫頭?”

寧長久認真道:“萬一我們活下來了,你事後想想這些話,不就會為之感動了嗎。”

“?”司命聞言,惱羞成怒:“你還真敢說?”

寧長久不再廢話,他屏息凝神,一邊以太陰之目淩空俯瞰,一邊道:“孤雲城有許多不尋常的樓。”

“什麽樓?”司命問。

寧長久道:“類似殺仙樓……”

飛劍殺人之樓。

司命不解道:“殺仙樓撐死殺個紫庭巅峰,你怕什麽?”

寧長久道:“這樓數量有些多。”

司命冷冷道:“反正你自己應付。你去闖樓,我去攔劍聖,若你應付不了,可別指望我飛身為你擋劍。”

寧長久點頭道:“嗯,你多小心,千萬別逞強。”

“這話你還是留着自省吧。”司命冷哼一聲,身子驟停,她一手握着寧長久,利用慣性将他猛地抛向孤雲城,一手持握郁壘,足踩虛空,蹑虛躍起,去攔那一道雷霆般劈來的身影。

孤雲城外,對撞的劍光再度炸開,它像是驚蟄之雷,響過之後,這座雲中雄城也躁動了起來。

……

“開始了,殺仙樓飛劍就位了麽?”

“嗯,一切妥當,只是一柄飛劍造價極高……”

“這是劍聖大人親自的令,劍閣絕不會虧待各位的。”

“晚輩當然是相信劍聖大人的。只是總覺得,這飛劍是不是大材小用了些?”

“力求萬無一失。”

類似的對話在孤雲城中進行中。

城外劍光炸響的那刻起,殺仙之劍便如箭入弩膛,緊繃待發。

只要寧長久的身影被孤雲城的大陣探知,那十座殺仙樓便會齊齊出劍,屆時的場景将美若流星劃破夜空。

不過這十座殺仙樓大多數是臨時搭建的,獵殺者也不指望它們能發揮多大威力,只求将他暫時攔下。

但寧長久的身影并未在預期地出現城外。

居中的殺仙樓中,一個白袍道士背劍走出,他衣着平平無奇,背上所背之劍卻是流光溢彩。

他是八神宗之一的副宗主,閉關養氣多年,卻只養出了一柄劍,肉身卻依舊日漸老朽。

這次獵殺,各大宗門或多或少皆有來人,來者皆被許以了重諾。

而他所想得到的,便是劍閣的後天劍體修煉方法,從而達到肉身與劍一般千古不朽的境地。

白袍道士靜待來人。

他沒有等來寧長久,倒是等來了變故。

最右邊的一座殺仙樓忽地炸開,在明烈的火光中化作了沖天的碎片。

“怎麽回事?”白袍道士震惑。

他第一反應是千裏飛劍的手段,可他的識海裏,無法捕捉到城外修道者的痕跡,那寧長久傳聞只是個古靈宗的弟子,識海怎麽可能比他看的更遠?

不待反應,第二座殺仙樓也已炸開。

孤雲城的夜空就此被照亮了。

城頭上,白袍年輕人與青衫大漢看着城中突兀亮起的焰火,輕輕放下了手中的杯盞。

“這些也都是計劃好的麽?”青衫大漢正是九靈元聖。

白藏不在白銀雪宮,他便趁機出了萬妖城,與白澤一道遠行至此,等待柯問舟的到來。

白澤說道:“劍閣是你的死敵,亦是不可觀的眼中釘,這顆釘子,師尊很早就想拔去了的。”

九靈元聖原本想問,為何他師尊不親自出手,将這孽障斬除。但他立刻想到,那一位月神坐鎮天宮,很有可能與國主坐鎮神國如出一轍,無法真正出手,若只是一個投影,确實無法奈何如今的柯問舟。

九靈元聖沉聲問道:“此行殺死柯問舟,有幾成把握?”

白澤道:“對于劍聖這樣的人,只有殺死之後才能蓋棺論定,并無勝算之說。”

九靈元聖嘆了口氣,他回憶起五百年前的往事,冷冷道:“當初聖人收他為徒,亦可謂是傾囊相授了,神戰開始之初,金翅大鵬甚至還馱着他游歷過此方天地,不曾想,如今一個成了殘魂,一個成了叛徒。”

白澤想了想,淡然笑着:“逝者已矣,今日之後,希望能将諸事都了斷了吧。”

九靈元聖點了點頭,他魁梧的身子從城牆上聳立起來,露出了青色的鬃毛和八面鬼火。

大半個月前,他與寧長久、司命、白澤皆是生死大敵,如今卻因為共同的敵人而暫時成了盟友,真可謂命運難料。

九靈元聖現出了原形。

城牆上,許多原本嚴陣以待的修道者悚然大驚。紛紛祭出飛劍,對準了他。

孤雲城本就魚龍混雜,他們曾想過中間會混有叛徒,卻不曾想竟會有大妖明目張膽地來到城頭之上!

九靈元聖看着數十柄刺來的飛劍,他拳頭一握,臂袖一震,身子微弓着,獅口一張,竟直接将這些飛劍吞入口中,嘎吱嘎吱地嚼了個粉碎。

他雙臂一震,轟出兩道巨獅般的拳氣,掃蕩過此方城牆,宛若洶湧的流沙河。

城牆上,許多境界不俗的修士被打得倒飛出去,口吐鮮血。

九靈元聖自破了百年大戒起,便不再僞裝什麽石獅,露出了兇戾的本性。

他一腳猛踏,九首齊吼,露出了雄大的真身,瞬間将城牆壓出了無數的裂紋。

他哪怕重傷未愈,依舊是五道巅峰的大妖,是當世最強之妖,孤雲城一幫烏合之衆,哪裏能抵禦他的力量。

白澤看了一眼遠處亮起的劍意,道:“你先去攔柯問舟,我去迎師弟入城,稍後就來。”

“嗯。”九靈元聖應了一聲,嗓音渾厚,他沒有廢話,身軀炸破城牆,掠上雲霄。

……

城外,長風浩浩的天空上,司命的身影飛快移動着。

肉眼根本無法捕捉的高速裏,兩道身影不停地對撞、錯開,爆發出驚天動地的金屬撞鳴和一個個橫貫長空的十字火花。

如劍聖所言,此刻的司命與他對敵,只有不到一成勝算。

此方天地與劍聖完美地契合,與司命卻是相互排斥的,一者得天獨厚,一者則為天地所不容。這看似是微妙的,但往往會在同境中制造出致命的差距。

天地震鳴,十字的火焰劃破夜色,火光消失之後,留下了大片塌陷的虛空。

第一劍時,司命尚且與他勢均力敵。

第二劍、第三劍……

她的身影被不停逼退,一退百裏,一退千裏,連同手中的郁壘都被撞得變形,好似一根扭曲的燒鐵棍。

她咬着牙,竭力抵擋着。

司命自知自己遠未到油盡燈枯,她尚有抵禦之力,所以并不擔心劍聖會持續對自己出劍,更何況,遠方,一襲紅衣也正在全速趕來。

但最令她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劍聖與她對劍并非為了敗她,而是将她的守勢打散,趁勢切入,一劍斬向寧長久。

他的目标只有寧長久。

寧長久此刻還在城外。

他知道城中守衛森嚴,故而沒有貿然入城,他拔出了地上的鐵鍁,以此為飛劍,通過太陰之目确定殺仙樓的方位,出其不意地定點打擊,現将這些明面上的危險毀去,順勢制造混亂,造勢闖城。

兩座殺仙樓被連續毀去,寧長久調動靈力,本就一鼓作氣馭劍而上,卻見城樓之上,九靈元聖突兀出現的龐大身影。

他下意識地一震,但立刻松了口氣,意識到如今他的目标絕非自己。

九靈元聖已經出城,而他幾乎同時向着城中闖去。

沒有了成型的殺仙樓劍陣,這孤雲城中,頂多只有兩位五道初境的修行者,寧長久自信,只要自己一心想逃,他們無法攔住。

但也是此刻,他背脊的汗毛被寒光照亮,冷氣森森。

身後的虛空開裂,劍聖的一劍在鎖定了他,跨越層虛,淩空劈下,驚豔的弧光超越了他逃逸的速度,罩了上來。

寧長久心緒繃緊,他全力注視着這一劍,試圖用鏡中水月将其硬拖過去。

但很快,有什麽東西攔了上來,刺啦刺啦的聲音在頭頂尖銳響起。

那是一柄大鐵傘。

撐傘的是九靈元聖。

九靈元聖顯露真身,軀體大若山岳,他手中鐵傘亦是暴漲,撐開之時,如一張扯起的黑鐵大幕。

劍聖之劍撞上傘面,撞得傘骨震顫,卻被攔在了外面。

“小師弟,別發愣,走。”

寧長久的耳畔,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白澤抓住了寧長久的手腕,身形一閃即逝,片刻後就出現在了城門之外。

“劍聖交由我們來對付,師弟不必太過擔心。”白澤說道。

寧長久慚愧道:“我已邁入五道,卻事事還要大家照看,實在內疚。”

白澤淡淡一笑,道:“師弟是鈎出劍聖的餌,已盡其責,後面的事,不必操心。你安心修道就好,師尊曾說過……”

“說過什麽?”寧長久問。

白澤道:“師尊說,你總有一日,會以不世之箭,殺不世之道,我們都在等那一天呢。”

寧長久深吸了口氣,用力點頭。

他知道時間緊迫,也無心多去探究什麽,很快與六師兄別過,孤身一人闖上了萬仞險壑間的孤雲城。

白澤則消失在了城外。

破碎的城牆後方,大火已經蔓延了開來。

……

孤雲城外,堪稱神仙雲集。

九靈元聖持着聖器鐵傘,身軀宛若鐵牛,橫沖直撞間竟将一往無前的劍聖硬生生逼退了百丈。

劍聖想要後退,司命的劍卻已斬空而落,封鎖了他的退路。

劍聖橫劍一擋,與司命彈開,身影高抛,向着天空飛去。

轟!

天空中,忽地插下了一柄纖細的長劍。

長劍落處,浩瀚的雲開始塌陷,它們的厚度消失了,變作了一片長河般的古卷,攔在了上方

姬玄也已追至。

九靈元聖、司命、姬玄,三人已對劍聖形成了夾攻之勢,片刻後,白澤亦回到了此間,展露出了他的九尾白獅法相。

局勢瞬間颠倒,四人将劍聖團團圍住,不留任何生路。

神官、太初六神、兩位至強之妖。

他們四人中,雖然大部分早已光輝不再,但聯手而為的殺局,哪怕強如劍聖,又如何能破?

劍閣四位弟子在天笏峰設下的圍殺,與這四人相比,一下子宛若兒戲。

劍聖看着他們,臉上依舊古井無波。

“人終于到齊了麽?”

劍聖淡然開口。這場人間巅峰的會晤裏,劍聖毫無置身死地的覺悟,他握着自己古樸的劍,神色淡漠而緬懷,“你們設局獵殺我,又何嘗不知,亦是我順水推舟,一齊殺死你們呢?”

“多年未見,你還是這般癡狂啊。”九靈元聖手持古傘,嗓音威嚴,道:“五百年未見傳說三境,既已到了這一步,你又何必藏私?直接亮出底牌吧。”

劍聖未答,只是問:“金翅大鵬可還好?”

九靈元聖冷笑道:“兔死狐悲,裝給誰看?金翅大鵬之死算我所為,你若要維系五百年前那份虛情假意,今日就可拔劍殺我,替他報仇。”

劍聖長嘆了口氣,眼中最後一絲情緒消失。

他握緊了手中之劍,忽地擰轉,這一轉,似是開關觸動,血肉之軀內,發出了轟隆隆的巨響。

司命眯起了眼,生出一絲不妙的預感。

到了她這個階層,幾乎都知道,傳說三境之于五道,并沒有太大力量上的提升,它所提升的是虛無缥缈的道境,而這道境則是敲開仙廷的磚,是大自由的引路人。

其更核心的原因,就是每個修道者都是容器,長命、紫庭、五道,每破一個境界,作為容器的身軀就會獲得遠超往日的空間,不僅可以容納更多靈氣,還可以在短時間內,輸送出成倍的靈力。

但五道和傳說三境之間,并沒有這樣的天壑。

但這個天壑,并非不存在,太初神戰中,第一批趁亂飛升的古仙,便是匪夷所思得強大,他們曾身處的傳說境與今日不可同日而語。但這兩者之間的變故為何,幾千年也沒有人能解釋清楚。

同樣,沒有人知道,劍聖所要抵達的傳說境,是如今意義上的傳說,還是古代真仙那個級別的傳說,亦或者更強!

他們也不會坐視劍聖破境。

劍聖擰劍的那刻,四道身影已齊齊撲了上去。

曠世之戰剎那間爆發。

天與地之間的無限開闊是他們的戰場。

劍氣縱橫出鞘,空間坍縮,平面跌落,劍吟獅吼齊齊響起,于五色絢爛的劍火中炸開。

孤雲城的幾千裏開外,狂暴的、蘊滿了劍氣的勁風驟然掀起,它像是一只舉手,上至墟海,下至地表,如扯棉絮般撕碎着這個世界。

……

孤雲城中。

白袍道人背着五彩斑斓的劍,遙遙眺望着遠處駭然的場景。

莫說是普通的修道者,哪怕是紫庭境的大修士也已隐回城中,唯他還立在殺劍樓上,靜待來人。

他已邁入五道多年,不過始終停留在五道初境。

他今日遠觀神戰,原本死氣沉沉的道心生出了無數明悟,這些明悟,是他閉關千年也不會有的。

白袍道人興奮着,他知道,無論成敗,今日都将是他的破道契機。

他立在罡風撲面的樓頂,如癡如醉地眺望遠方。

“大人。”

風聲中,忽然響起了一個男子的聲音:“這是殺仙樓的陣杵,先前混亂中遺失,現已尋回。”

“嗯。”白袍道人随口應了一句,道:“放下吧。”

他說完之後忽然意識到一絲不對勁。

殺仙樓的陣杵不是一直握在我手裏麽?什麽時候丢的?

“你是誰?!”白袍道人厲喝一聲,霍然轉身。

一劍已遞至眼前。

那是天谕劍經的必殺一劍。

劍刺破了他的咽喉。

白袍道人的面容上,生機極速消散。

寧長久握着劍,橫劍一抹。

白袍道人的頭顱滾落在地,定睛一看,卻只是一張面具。

白袍亦空空如也,一個灰影黃鼠狼般從中蹿出,向着殺仙樓下瘋狂逃竄。

“五道果然不好殺……”寧長久吐了口氣,壓下了必殺一劍未果的反噬,沒有去追。

那白袍道人雖靠着身負的神通抛棄肉身,金蟬脫殼而走,但也無力殺回,對自己沒有什麽威脅了。

他一把抓住了那五彩斑斓的劍。

一路上,他正愁沒有一把用得順手的劍。

他握着此劍,亮出金烏,以金火鍛劍,洗去其上原主人的痕跡,将它據為已有。

寧長久吐了口氣,看了一眼前方爆發的神戰和一波波蕩來的餘波。

他雖知殺劍聖事關重大,但他不希望司命以身犯險。

寧長久也沒有去多想多怨這些。

他立刻馭起這柄斑斓之劍,将周圍的殺仙樓連同他所置身的這一座,盡數摧毀。

接着,他躍入城中,于某個無人的角落裏盤膝靜坐,一邊以太陰之目觀察戰局,一邊恢複着自身以及神弓的力量,半刻沒有懈怠。

寧長久哪怕擁有此等權柄,依舊無法真正看清那場神戰的具體。

但他能夠感知到,面對着四位絕世高手的圍攻,劍聖明顯已處于絕對的下風。

神戰聚起的靈氣大海裏,五道身影掀起了毀天滅地的亂流,下方的骸塔之墟裏,不停有巨大的山石被無形偉力扯起,投入其中,碾成碎末。

大地凹陷着,天空下沉着,整個世界都好似變成了一把閘刀。

劍聖四面受敵,身軀在短暫的交鋒中,便負了十八道深淺不一的傷口。

司命原本以為,他如今附庸于天道,所得的傳說之境應能超越當初的古仙,誰曾想,他這般虛張聲勢之下,所展示的境界,竟也只比五道巅峰高出一線而已。

這樣下去,不消半柱香,他們四人合力,便能斬盡劍聖的一切手段,将他殺死于骸塔廢墟中。

他們的劍落在身上,好似淩遲之刑,但劍聖無論受了怎樣重的傷,古板如老學究的臉都沒什麽變動。

這種平靜并非視死如歸的平靜,反而像是勝券在握,在場的四人不解。

遠觀的寧長久卻是平靜。

這種平靜與劍聖臉上的平靜,竟如出一轍。

城外的風暴卷起終年不休的雷霆。

寧長久的腦海中,始終回蕩着當日流沙河上,霧氣跌宕,殺機彌漫的場景。

某一刻,寧長久忽然睜開了眼。

“劍聖大人,別藏了。”寧長久忽然開口,朗聲道:“殺我這樣的晚輩,也需尋鼎盛一劍麽?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

昏暗的巷子裏,傳來了老人咦地一聲。

聲音才落,寧長久的眼前,果然出現了一個老者。

他古袍舊劍,正做着拔劍的姿勢。

正是劍聖柯問舟。

劍聖分明與四人在城外鏖戰,為何會忽然現身于此?

寧長久已經猜到了答案——身外身。

當初金翅大鵬被九靈元聖吞噬之際,靠的就是身外身替死。那一幕他始終記憶猶新。

劍聖與金翅大鵬師出同門,習得此法并不奇怪。

在寧長久發現城外的劍聖,哪怕突破境界之後,亦沒有變得多麽強大時,他的心中,便抓牢了這原本虛無缥缈的猜測。

更何況,劍聖自始至終的目标都是他。

哪怕死敵如雲,哪怕萬人攔道,他要殺死的,也只是自己。

劍聖的身外身在城中待他多時。

只等真身與衆人死戰,他們無心顧忌此處時出劍。

但寧長久哪怕猜到了這一點,也別無他法,敵暗我明,只能靜坐養氣,等劍聖出手。

劍聖來了。

“你比我想象中要聰慧。”劍聖贊許着他,幹脆利落地舉劍,道:“此劍斬慧。”

寧長久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他同樣等待了許久。

一路被劍聖追殺何其狼狽,但此刻他就在眼前,寧長久非但沒有半點懼意,反而燃起了怒火般的血——若連一個身外身都斬不滅,他如何能完成師尊的願望,以不世之箭殺不世之道?

劍聖落劍之際,寧長久握着那柄色彩斑斓的劍,身影驟動 ,主動迎了上去。

陋巷中,金焰燎天。

第 376 章 :一片孤城萬仞山

已是夏天,骸塔之墟卻依舊很冷。

這是一片地形複雜的山地,經歷過恐怖的爆炸,整體向下凹陷着,其上寸草不生。

廢墟的色調是黑白的。黑的是岩石,白的是骨頭的碎片和粉末。

這些骨頭大部分是龍骨,也有其他古神的鱗片或是屍骸,它們質地堅硬,哪怕暴露在風吹日曬之下,也沒有被五百年的光陰所銷毀。

最中央,數百頭古神的屍骸甚至堆積成了百丈的白骨塔。

自古神塔應鎮巨妖。所以有傳說曾言,在更早之前,這片骸塔之墟,曾是太初六神之一燭龍的隕落之處,而那條穿過天笏峰奔湧至此的蜿蜒大江,則是當初燭龍遁逃時鱗甲犁出的深壑。

這片寂靜的廢墟裏,響起了無數骨石開裂的聲響。

骨石上原本微不足道的縫隙不停地變大,它們像是一把把斧頭,将所屬的骨石切開。

這一切都源于柯問舟的劍。

柯問舟面對着天笏峰,背對着骸塔之墟,抽劍高舉,一斬而下,古樸的長劍看不見劍光,唯見柯問舟的衣袍不停顫動,其間劍意若電弧閃爍,糾纏交織,将他包裹其中。

這是大道至簡的一劍,若劍中至尊帝服高座,君臨萬國,恩被四表。

寧長久的肉眼看不清這一劍,他道心警鳴,給予了死亡的直覺——自己沒有抵抗的餘地,下一刻就要被劈成兩半。

劍斬來之際,司命頃刻踏出一步,手持郁壘,攔在了他的面前。

劍聖的劍撞上了司命的劍。

沛然的狂風頓生,雙劍交接之際,劍氣炸開,兩人連同着周遭的江水碎石一道掀飛出去,一連撞破了數個山頭。

柯問舟足下的竹筏也受到劍氣的波及,被斬成了碎屑,他平穩地立在水面上,暫時收劍,看向了前方。

先前連江帶人的一劍,斬出了滔天駭浪,掀起的水牆幾乎與山峰等高。

攔下了這一劍的司命立在水浪的峰尖上,殺氣騰騰地盯着劍聖。

柯問舟看着司命,贊許道:“你确實很強。”

司命臉色蒼白,她握劍的手亦是煞白的顏色。

劍閣閣主柯問舟,傳言中,他得了天道的特許,是人間唯一一位可以邁入傳說三境而不必飛升的修道者。

但此刻,他的境界依舊在五道巅峰。

可他的境界已無法用俗常的理論來描述,就像是身手旗鼓相當的士兵,其中的一位赤手空拳,另一位卻是玄甲重劍。

而他的玄甲重劍,正是天道賜予他的特權,或者說,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柄劍,是代替天地掃清六合的劍。

柯問舟收劍歸鞘,手卻沒有松開劍柄,他一邊蓄勢一邊繼續道:“你若在巅峰之時,或許能與我進行一戰驚天神戰。”

司命冷冷道:“你不過是神國的走狗而已,我若在巅峰,你根本不配見我!”

司命放着狠話,但她心裏知道,她已連戰過周貞月和柳珺卓,實力大打折扣,她此刻或許還能與劍聖鏖戰一會,可若像這樣強行與劍聖正面對敵,最後必敗無疑。

更何況,如果傳言是真,劍聖随時有可能邁入傳說三境,給他們必殺一擊。

“嗯,不見神明時我确實心懷崇敬,但見到你們後,我很失望。”

柯問舟面色平靜,他依舊是簡單的拔劍動作。

夜色間劍光亮起,第二道劍又斬了過來。

這道劍是靜止的,但是江水和山壑卻像是在飛速移動,以驚人的高速,流星群般向他們砸了過來。

劍與萬物泾渭分明。

但這只是錯覺。

寧長久的太陰之目裏,世界靜止依舊,唯有這道劍氣寂然無聲地朝他們高速抛射過來。

司命倉促立下的劍域被巨大的牽引力瞬間撕碎。

兩人抵抗着狂暴的劍氣罡風,再退數百丈。

柯問舟沒有去看自己的劍,一劍斬出之後,他的劍不知何時又收入了鞘中。

他如今的劍很簡單,不再像年輕時候那樣,追求以波瀾壯闊的景致入道,斬出大雪彤雲、滄海明月這般的宏偉氣象。

他只是拔劍,斬落。

第二劍的餘威還未散盡,第三劍已嚴絲合縫地斬了出去。

司命與寧長久被劍氣逼走了千丈。

司命的心中蘊着憤怒,她盯着劍聖,冰眸中卷起了狂暴的風雪。

她知道,劍聖的劍雖然古拙,卻也是法以天地、道以萬象的路子,簡而言之就是以天地為閘刀殺人。

這是她過去當神官時,下界斬魔之際用的最多的手段。

如今她竟被他人用這一手段對付自己!她如何能壓抑心中的怒意?

司命的神袍上,銀色的紋身繁複勾勒,她想再硬接一劍,但寧長久卻瞬間握住了她的手,沉聲道:“走!”

司命意氣難平,對決之中的退讓很傷膽魄,極有可能令戰鬥陷入一邊倒的潰敗。

但她相信寧長久太陰之目的判斷,立刻撤劍,與寧長久同時運轉時間權柄。兩人的權柄在相撞之後交融,形成了一片獨特的場域,在劍光到來之前包裹着他們飛速穿梭,避了過去。

柯問舟看着他們消失的位置,再次電光火石般出劍。

原本似要開天地一線的劍,如今化作了潮水平推過去。

寧長久與司命穿梭在層疊無盡的時空裏,劍氣在真實的空間中掃蕩着,空間不停崩塌,淩厲的劍氣斬破一切,射入他們的權柄之中,穿越虛實,向他們逼仄過來。

萬囚壑與骸塔之墟的交界處,空間不停崩裂,露出其後不可見的虛空。

虛空掃盡。

不見司命與寧長久的蹤影。

柯問舟收劍,并不心急,他感知天地,鎖定了他們的落點,踏出了一步。

骸骨之墟裏,司命與寧長久一次性調動的權柄之力暫且用盡,身影在廢墟中跌出,身後追趕的劍意已被司命掃滅。

寧長久粗略地看了一眼四周。

四周布滿了鋼鐵般的骨架,每一具骨架的四周都被鐵一樣的亂石填充着,亂石之下,還藏着無數的洞窟。

他們一鼓作氣來到了骸塔之墟的腹地,

“怎麽辦?”司命立刻問。

寧長久反問:“除了逃還能怎麽辦?”

司命搖頭道:“權柄不可如此浪費,若是現在的劍聖,我全力出手,有兩成贏下的把握。”

寧長久道:“兩成把握太少,不值得冒險。”

兩人一邊說着,身影并未停下,在地形複雜的廢墟中飛掠南逃。

司命繼續道:“可若是一直逃,一成把握可都要沒了。”

寧長久想了想,道:“劍聖的目标是我,我很有轉世的經驗……”

“閉嘴。”司命生氣道:“還未到生死時刻,說什麽喪氣話?我雖恨你處處沾花惹草,可你也罪不至死。”

寧長久吐了口濁氣,道:“那就繼續逃,這骸塔之墟是禁地,其中或許藏着什麽可以力挽狂瀾的秘密,我的運氣一直還可以……”

“呸!”司命怒叱了一聲,語調冰冷地說:“你也敢說自己運氣好?你自修道以來,惹來的哪個敵人不是毀天滅地級別的?”

“那是因為我不斬無名之輩。”寧長久強詞奪理道。

司命更生氣了,道:“當初雪峽裏,我就該把你打死的,死在我劍下,總比被這些歹毒小人殺了好!”

寧長久卻笑了起來:“你看,我若沒這處處逢敵的命,怎麽遇得見你呢?我覺得我的運氣還不錯的。”

“少拿這些鬼話來搪塞我!”司命冷哼一聲,将柔軟的唇咬得鮮紅。

半柱香後,兩人穿過了骸塔廢墟的深峽,星鬥分明的夜空重現上方。

寧長久擡起頭,看着天空。

他沒有看到月亮。

寧長久瞳孔驟縮,道:

“小心。”

月亮并非消失了,而是被一個身影遮蔽了。

正是抱劍的劍聖。

他已經追至,幾乎不給他們任何喘息的空隙。

“你們還能往哪裏逃?”劍聖冷冷發問,舉劍若千斤之鼎,鎮下之時更如群峰齊落。

司命不知道為何劍聖這麽快,但劍已至,她也只能去擋。

巨響聲中,地面開裂,無數的骨頭塌陷,墜入深不可測的地縫裏。

司命一劍斬碎了劍聖的劍,她不再退讓,頂着劍氣炸出的氣流,手持郁壘,對空刺去。

劍聖神色凝重了些,他一手握鞘,一手抓劍,劍鳴聲若萬千鐘鼓齊響,恢弘嘹亮,一道劍域随着聲波一道擴開,将司命籠罩在內。

這一劍域當然不可能困死司命,但劍聖的目的只是拖住她。

“你現在有一成把握能贏我,一成與我而言太高,所以我也不想與你為敵。”劍聖看着司命,如實說道。

司命主動與劍聖戰,但劍聖卻主動選擇了避戰。

正骈出雙指,抹過郁壘,想要一劍斬破劍域的司命暗道不妙。

而劍聖在說完之後,已将握着劍鞘的左手舉起,對準了寧長久,當空一劃。

劍氣無光,卻籠罩天地,不留退路。

這是純粹的境界的碾壓,不給寧長久任何花哨破局的可能。

勁風撲面。

寧長久咬着牙,捏緊了拳頭,硬着頭皮全力摧動修羅金身,去擋那一擊神仙劍。

修羅金身固然強橫,卻根本不足以填補境界的鴻溝。

瞬間,堅不可摧的修羅金身攔腰而斷,如坍塌的樓,傾斜着滑墜。

他亦被劍打中,劍氣的餘波壓着他的身軀,向着裂縫中持續堕去。

“寧長久!”司命心神震顫,失聲大喊。

她全力出手,劍破囚籠,但她沒有去斬劍聖,而是直接折身,朝着縫隙中狂掠過去。

劍聖看着銀發神姿的神官,輕輕搖頭。

情這一字果然殺人。

幸好,他在很早的時候,就将七情六欲斬下,封藏于絕密之處了。

“現在,你連最後一成機會也沒了。”

柯問舟看着這個膽敢将後背留給自己的女子,嘆息着她的愚蠢,随後五指猛收,握住了劍柄。

古樸長劍狂鳴。

柯問舟對着司命的所在擲出此劍。

劍若落入那片縫隙中,這埋葬了諸多古神屍骸的廢墟裏,很有可能會就此多出一對道侶的屍骨。

劍順利地落下。

卻沒有聲響發出。

柯問舟神色不動,只是遺憾地嘆了口氣。

骸骨如林的廢墟,不知何時跌落成了平面,那些山勢的起伏,竟都成了畫卷中的描繪。

柯問舟擡起頭,看向了遠方。

一襲紅衣由遠及近而來。

“姬玄,你果然來了。”柯問舟并不覺得奇怪。

不可觀與白銀雪宮相互制衡,觀主、大師姐、二師兄與國主、神官、天君互為牽制,而那五師兄精于學問,境界算不上強,那日能擋下自己的劍,靠的也是聖人的如意烏鐵神棍而已。

觀中的四師姐在北國鎮魔,很難抽身,唯一有機會來援的,只有三先生和六先生。

這是他早有預料之事。

姬玄提着纖細的劍,翩翩紅衣落在了虛空中,他的眉目很美,似貴公子,他有着恹恹病态,可本該有的陰柔,卻被劍氣洗去了。

姬玄道:“早在小師弟前往天榜之前,師尊便與我預料過今日了。”

柯問舟感慨道:“若無這蒼天,觀主确實天下無敵。”

兩人說話間,下方的畫卷抵抗着柯問舟的一劍,已然崩塌,而那一劍卻也耗盡了力量,只能飛回柯問舟的手中,無力追擊。

姬玄看着月亮,道:“師尊已向白銀雪宮宣戰,而你還在這裏追殺我最小的師弟,你有何資格評價師尊?”

柯問舟坦然道:“如今的我确實不配,可三先生,當初我出關一劍,你連出八十一卷,未能擋我,今日你有何自信,能救得了你師弟?”

姬玄道:“因為那一劍,本就是由五師兄來擋的,我不必盡全力。”

“全力?”柯問舟看着他的劍,道:“天榜給予了你天下第三的排名,我始終覺得不妥,那座白雲觀的三弟子,不該比我首徒更弱。可天榜又不會騙人……”

柯問舟頓了頓,嘆道:“所以我更好奇你藏了什麽,三先生,你的身份,今日可以布告天下了麽?”

姬玄淩空而立,那柄纖細的劍被他抛出,随意舞動,劍過之處,所有的山谷都化作了平面的畫卷。

他看着柯問舟,道:“你猜不出我是誰麽?”

柯問舟道:“我試着猜過,但我翻遍了天庭舊卷,列便了太初神戰時崛起的古仙,卻找不到一位能與你對應者。所以這些年,我也很奇怪,甚至有過問劍神畫樓的沖動。”

姬玄看着畫卷中的骨山石海,道:“因為觀中七位弟子,唯我不是舊時仙廷之人。”

柯問舟更加疑惑,道:“那你究竟是誰?”

姬玄閉上了眼,他的一身紅衣忽然變作了蒼藍之色,同時,他體內的血脈心跳般鼓動着,每跳動一次,他的境界便攀高一點,這茫茫的屍骸山谷中,竟響起了隐約的海浪聲。

柯問舟面色微變。

卻聽姬玄徐徐道:“玄是我的真名二字之一,另一個字在太初神戰中被斬滅了……我幸有神魂猶剩一縷,千年不散,終為師尊所救,重塑成人,賜姓為姬,我與當年的自己相比,力量已大打折扣,如今确非你之敵手,但師尊大恩,不敢不報,你要殺我師弟,我只能來攔。”

玄……柯問舟聞言猜到了答案,這個答案比他預想的更不可思議。

姬玄重新握劍,長嘆道:“四千年前,我名玄澤。”

玄澤。

太初六神之一的玄澤!

……

寧長久被劍氣壓着墜入了骸骨廢墟的深處。

骸骨廢墟的裂谷竟像是無底洞,他飛墜了很久,撞破層岩無數,一身修羅金身被撞得殘破不堪。

啪——

終于,他身影驟止。

他的後背似打落在了水面上。

水面的張力鋪開了他。

這是……什麽?

寧長久無法分辨,他像是堕入了一片虛幻之中,這種虛幻與師尊的夢境不同,更像是魇。

遲疑的瞬間,他的識海被什麽東西入侵了,像是要炸了開來。

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如呓語如詛咒,刀刃般割來,一千遍一萬遍,永不停歇。

那個聲音重複着一個詞:

“南溟。”

南溟,南溟,南溟……

無數個相同的音節串聯着,好似惡僧念經,持續不停。

正當這個聲音要将她摧毀的時候,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身軀,将他從這片呓語中撈了出來。

那是司命的懷抱。

這一幕與當時流沙河中,寧長久從泥沙中挖出司命抱起,如出一轍。

寧長久從夢魇中掙脫了出來。

他心神戰栗,死死地埋在司命的懷中。

司命抱着他,心安了許多,她看着上方的黑暗,印象中,劍聖在最後關頭對着自己出了一劍,這一劍為何消失了?

她懶得細想,低下頭,看了一眼下方。

下方像是藏着什麽,又空空如也。

“這是……識海?”司命得出了不可思議的答案。

廢墟之下,竟藏着某個人的識海碎片?

上方再次傳來了地動的震響。

廢墟的裂谷崩塌之際,司命抱着寧長久,在裂峽中飛速穿梭,朝着外面逃逸出去。

夜風吹來,寧長久終于擺脫了那莫名的夢魇,清醒了一些。

他擡起頭,看着夜空,緊繃的心弦慢慢松了開來。

“雪瓷。”寧長久輕輕喊了一聲。

司命冷冷道:“閉嘴,好好養傷,少來氣我。”

寧長久嗯了一聲,驅逐了識海中的雜念之後才問道:“劍聖呢?”

司命道:“有人替我們攔着了……”

寧長久問:“誰?”

司命沒好氣道:“我哪裏知道?要不要帶你回去看看?”

寧長久乖乖閉嘴。

……

骸塔之墟,屍骨為卷。

柯問舟立于卷上,看着四周,道:“你們這些不死的老古董,确實各個都有匪夷所思的能力。”

姬玄不答,只是持續揮劍。

劍不斬劍聖,斬的卻是周遭的天地。

柯問舟嘆道:“可惜,這裏并非你的大海。”

姬玄道:“我的‘澤’早已丢失,瀚海青山何處不同?”

“也對。”柯問舟五指抓劍,聲音忽重:“都是埋骨之地而已。”

劍聖再次出劍。

這是他今日斬出的第五劍。

肅殺之氣充斥天地,劍氣化作實質,在那一幅幅畫卷上滾走着,畫卷像是海浪遇到了勁風,在他劍氣波及之下漾起了狂瀾。

柯問舟立在山海畫卷中,如帝君握劍指點江山山海。

他本非畫中人,如何能困于畫卷中?

“摧!”柯問舟喝了一聲。

天地與他共鳴。

內部的劍與外部的異象相互呼應,裏應外合的巨力間,畫卷産生了裂紋無數。

劍聖再揮一劍。

似老農揮斧砍柴,并無寓意,只為斬斷。

劍氣遁入畫卷之中,在廣闊的畫卷裏周游着,平面的世界被劍氣掃過,包裹它們的壁壘越來越薄,終于抵抗不住,撕裂開來。

劍聖破卷而出。

“你空有其魂,再無其他,這樣的你,絕非我的對手。”劍聖看着周圍雪一樣落下的卷,如此說道。

姬玄臉色微白,他說道:“我早已不是玄澤,攔你的,是不可觀三弟子而已。”

劍聖盯着他,握劍再舉。

姬玄橫劍。

劍聖踏出一步,劍卻沒有落下。

姬玄神色微變。

劍聖的身影竟消失了……

姬玄忽然明白,他并不想與自己糾纏,他此行的目的,只是為了殺死小師弟,他甚至可以無視自己的劍,全力去殺……柯問舟不惜一切,只是為了永絕後患而已。

姬玄的蒼藍色衣袍重新變成了紅色。

他看着劍聖消失的方向,揮劍斬出。

劍氣瞬息千裏,千裏化作畫卷。

他将畫卷折疊,一腳落在這頭,一腳落在那頭。

他邁出一步。

畫卷同時展開。

他一步跨域了千裏。

姬玄如此反複,與劍聖的身影越拉越緊。

而此刻,司命與寧長久已繞過了最中央的,古神屍骸堆積的白色的高塔,向着孤雲城的方向掠去。

劍聖雖暫時沒有追至,但司命的神色并不輕松。

孤雲城是中土的無主之城,落于一片被神祇攔腰削平的巨峰之上,以最中央的城為主,綿延千裏,倒像是一堵隐在白雲之間的城牆,其中聚集的多為仙家。

那裏很有可能是劍聖早已布置好的另一道封鎖線。

司命雖藐視中土的普通修道者,但他們若真的動手,勢必會拖慢他們遁逃的腳步。

而此刻,孤雲城中,各懷鬼胎的人也已走出。

城頭上,一個白衣年輕人正和一位青衫大漢飲着酒。

兩人時不時地眺望雲海,似在等待着什麽。

白衣人兩手空空,青衣大漢卻背着一柄又重又大的鐵傘。

……

……

(感謝書友劍心之外青蓮開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一直以來的支持,麽麽噠!)

第 375 章 :閣主攔江

天笏山的崩碎在身後爆發着。

玉笏峰山岩為壁,其間的石屑是填充的黑 火藥,毀天滅地的劍火為引,蔓延之下,巨峰接連炸開,形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煙火,照得夜空絢麗。

司命立在竹筏之首,負手遠眺,神姿曼妙,天空中的光為她的秀頰繪上了淡彩,氣質出塵。

寧長久盤膝而坐,他擰轉着因拉弓而僵硬的手臂,同樣仰着頭,看着天光映射下司命的側顏,微微出神。

若此刻竹筏相擁,随水激流,或許又是一段絕佳的回憶,可惜情勢絕不允許。

司命運轉時間權柄,随着神袍覆住了整個軀體,她閉目定神,簡單地療愈了一番傷勢,随後輕輕轉身。

她背對天笏山,不再看那煙花,于是這場劍火的盛宴也失去了光彩。

“劍閣的三弟子和四弟子傷得不輕,她們只要還講同門之誼,應無暇再追,若是那劍閣大師姐實在執迷不悟,我可在萬囚壑之前,直接将她劍殺。”司命傲然說道。

寧長久豎起了大拇指,道:“我家雪兒就是厲害。”

司命微微一笑,道:“等到時候見了陸嫁嫁,我看你還敢不敢這麽叫。”

寧長久也笑了,道:“當初古靈宗住了這麽久,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也就是你嘴硬,總不承認而已。”

司命笑意斂去,道:“我就不該削那個果子!”

寧長久道:“果肉甜不甜,與果皮有何幹系呢?”

“少指桑罵魁。”司命回譏道:“我尚敢削果子,你呢?你敢削一個看看麽?”

寧長久啞口無言。

司命冷哼一聲,再得勝利,心想自己過去失敗,原來是礙于奴紋影響,事實上寧長久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她更加嚣張,道:“你若再敢對我出言不遜,等回去之後,我就将你家抄了,搶走小齡,娶走嫁嫁,再讓趙襄兒給我做端茶倒水的小婢,氣死你。”

寧長久非但不惱,反而笑了起來,半開玩笑道:“你過去大發宏願的時候,最終下場可都不太好,你就一點不吸取教訓?”

司命垂首沉思,忽地莞爾一笑,“我們又不是求神拜佛的凡夫俗子,迷信這些作什麽?若我真有那言随法出的本事,那你當初早成我階下囚了,哪還有現在的事?”

寧長久覺得她所言有些道理,道:“好了,休息了差不多了就動身吧,只要她們別追上來,萬囚壑應能一帆風順。”

司命冷哼道:“憑她們也敢?”

話音才落,寧長久立刻起身,五指一抓,抽江水為劍,做出了拒敵的姿态。

竹筏後的黑暗中,兩道劍光一前一後亮起,照亮了江水和兩壁,如奔過江面的冰流。

天空中的流華還未消散,周貞月與柳珺卓的劍光已如猛獸般撲了上來。

……

周貞月無法接受這樣的失敗。

四百年前,她尚是稚齡少女,出身于中土一座的小國,是國中貴族人家的大小姐。

她尚且六歲的時候,便見證了劍仙風采,也見證了國破家亡。

一位曾被壓迫的本國年輕人修道歸來,一劍傾城,于王宮深處斬殺了國君,其後敵國大軍趁勢壓境,僅僅一個月的烽火狼煙,都城便破了,她與其餘官家小姐皆成了亡國奴,按照身份的高低貴賤計算銀錢賣給敵國。

是劍聖救下了她。

那位劍術堪比天高,一劍斬殺國君的年輕人死在了劍聖的劍下。

當時她恰好跪在王宮深重的屋檐下,瞪大眼睛看着劍上滴下的血,戰栗而興奮着,她盯着那個幹瘦的白袍身影,回過神之後忽地跪爬了過去,對着他重重磕了響頭。

本欲離去的劍聖轉過身,看着她,然後遞出了自己的劍。

周貞月看着那柄鏽跡斑斑卻鋒利依舊的劍,竟直接伸出雙手,抓住了劍鋒。

掌心割裂,鮮血瞬間淌滿手臂。她很痛,卻更不想放手,渾身的骨骼不停發抖,

劍聖看着她,輕輕點頭。

“随我走吧。”劍聖說。

周貞月抓着那把劍,掙起了身,劍幾乎要将她的手掌切斷了。

劍聖抽回了劍。

他看着地上年輕人的屍體,道:“這是我首徒,原本是你師兄,可惜劍心為執念占據,堕入魔道……這是我教導之失,我只能殺了他彌補我的錯,希望你以後,不要成為這樣的人。”

正月,皇宮的中未融化的雪皆成了紅色。

周貞月緊緊跟着他,生怕跟丢了。

“那我……應該成為怎麽樣的人?”周貞月鼓起勇氣問。

劍聖的回答她始終記得:“成為有資格承我劍之人。”

當時她立誓,自己寧死不辱劍聖之名。

劍聖卻搖頭,道:“我所要信奉的不是我,而是劍閣。我總有一日會死,但劍閣會一直留存下去,直到這個世界不再需要它。”

她懵懵懂懂,只是改口,不辱劍閣之名。

當時皇宮的大雪如今回想,還有些發涼。

她經常會回憶這些了。

她自習劍大成之後,很少面臨失敗,她可以接受自己輸給女娲,但無法接受敗給司命。

尤其還是兩人同戰一人。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劍——原來這些年不敗,并非自己強大,而是因為自己的敵人,都不夠強。

但她很快又想明白,失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恐懼而生的退讓……她不能辜負當初對于劍閣的許諾。

幸好,他們并未逃出太遠。

她們雖是名門正派,卻沒有如司命設想的那樣,先去照顧三師弟四師弟的安危,而是馬不停蹄地直接追了上來。

她現在只想殺人。

大江奔入萬囚壑前,她在江上鎖住了那一葉竹筏,全力馭劍,不顧一切地斬了過去。

如虹的劍光砸入大江,江水下陷,形成了一個短時間無法彌補的深水巨坑。

竹筏盡碎,變作殘渣流走。

劍光砸落的一瞬,寧長久與司命已消失在了筏上,并肩懸停于天空。

周貞月立于江面,随手一抓,一柄古劍從深不見底的水坑中飛出,随着她手指的劃動停于身前,周貞月默念一訣,古劍劍尖微擡,劍意暴漲,向着兩人所在的位置砸去。

司命冰眸雪白,她厲喝一聲,骈出兩指,點向了那瞬息撲面的巨劍。

指尖落在了劍尖上。

劍尖刺破了玉指的肌膚,古劍的來勢也被橫空截斷。

周貞月的身後,柳珺卓也已趕至。

她二話不說,一手負在腰後,一手壓在身前,對着大江虛壓。

江水震動,無數水珠飛躍而起,每一滴都被染上了劍意,它們如一場倒卷的鐵珠暴雨,以千軍萬馬出征的聲勢,向着上空轟去,誓要将天空都打成篩子。

大江之劍已壓至身前。

這是五道巅峰的一劍,哪怕柳珺卓受傷,聲勢依舊駭天動地。

寧長久深吸口氣,逆天而行的修羅金身自血脈中咆哮,道古純陽的卷典亦在識海中燒了起來,氣海蒸騰,化作了彌天白霧,将其上的金丹都遮得一幹二淨。

短短的瞬間,寧長久利用道法的外力,強行将自己的體魄和境界提高了一個層次。

他霍然伸手。

金烏遞弓握于掌間。

他握着磨砂似的弓臂,沒機會射箭,他便直接抓着神弓,五指緊握,以此為兵器,對着柳珺卓的江水劈去。

水聲振天。

倒卷的大雨重新落回,将柳珺卓籠罩其間。

這位白裳黑裙,眉目淩厲的女子視大雨為無物,她默念劍訣,足踏水面,破空而去,她手中雖沒有真正的劍,但鼎盛的劍氣卻似彗星拖尾,随着她的身影一道,筆直地砸向寧長久。

寧長久将靈氣灌入弓中,以太陰之目鎖住了柳珺卓高速移動的身影,以弓臂鈍擊。與此同時,他的身側亦凝出了無數劍,有劍宗真意,有虛劍,有冥劍,有鶴劍,萬劍萬法之間,氣機各自牽引,互不相同。

劍鳴如雷動亦如洪鐘。

這是他當初擊敗柳希婉的一劍,如今這一劍更為強大,又再度問向了她的師父柳珺卓。

柳珺卓的身影被萬千劍光照了出來。

與之同來的,還有柳珺卓鼎盛的劍意。

空中,似有無數瓷碗不停對砸、對撞,清脆的聲音不停響起——那是寧長久劍氣炸裂的聲響。

柳珺卓直接以掌接住了他的神弓。

她并未用任何花哨招式,直接以境界強壓了上去,将對方強盛高妙的劍意直接壓垮,将那洪亮劍鳴變作了嘈雜的碎響。

寧長久雙手握弓,白袖被劍氣攪碎,露出了泛着修羅金紋的身軀,他身側的名劍被一一折去,化作飛灰。

“方才就是你射的我?”柳珺卓盯着那柄弓,心中擠壓的怒意湧了出來。

不等寧長久回答,柳珺卓已向前一步,踏碎虛空,另一只手剛柔并濟,似快似慢地揚起,芊芊五指皆是劍,她刺去一劍,切開了江水,以剖心式斬向寧長久。

寧長久不閃不避,他瞳孔忽地變作了金色。

紫府洞開,金烏飛出,纏繞上了這截手指,與此同時,原本壓抑在體內的修羅金身獅子般撲了出去,奮起了金光璀璨的拳頭,一手下按,一手鼓着雷霆萬鈞之勢轟去。

柳珺卓看似處于下風,卻劍膽通明,毫不避讓,她身軀如劍,伫立原地,心念之間,兩柄流華璀璨的長劍在身側凝成,一曰紫電,二曰青霜,她任由修羅之拳撞上額頭,也将這兩柄拍了出去。

轟!

兩人互換了一招。

柳珺卓額頭被盡數打散。她臉色蒼白,額上一片緋紅,隐約滲血。

寧長久雙肩中劍,劍抵着他向後倒滑,所幸修羅之體将兩柄劍鎖住,它們雖不停翻攪着,卻一時沒有刺破防禦,直接卸下雙肩。

寧長久狠一跺腳,雙臂交錯,扛着淩厲的劍氣,一左一右抓住了劍柄,将其硬生生捏成了粉碎。

他睜着金瞳,盯着柳珺卓,道:“上次見面,不過是害你賭場失意,怎麽?輸了一柄劍,一副冠,就要對我痛下殺手了?”

柳珺卓想着先前被他弓箭射的狼狽的模樣,怒火中燒,她冷冷道:“那次輸你的是師妹,與我何幹?你若就此束手,由我拘你回閣,念我師妹份上,還可留你一命。”

寧長久抓緊了神弓,冷笑道:“處處靠女人活命,總是太窩囊了啊。”

“你不就是這樣的人麽?”柳珺卓衣裳狂振,卸去了那一拳之威,一步向前,再度激起怒濤:“今日我賭上三百年劍心,也要将你斬敗于劍下!”

寧長久左手握弓,右手悄無聲息地搭上弓弦,“那今日……我就替二先生戒賭!”

白衣少年立弓拉弦。

柳珺卓神色微異。

當着自己的面射箭?找死!

這片江面對峙的另一端,司命與周貞月的戰鬥亦已白熱化,那一處的聲勢真正稱得上是押上了性命的戰鬥。

而這場搏命之争裏,周貞月哪怕燃命出劍,依舊被司命壓在了下風。

天竺峰上明悟本心,不可觀中補全日晷,她早已不再是殘缺的神女,此刻她只缺一個契機,便可仗劍飛升。

她沒有騙寧長久,除非劍聖親至,否則此方天地,幾乎無人可奈何她了。

但周貞月身為劍閣大師姐,劍争之中,哪怕處于劣勢,依舊劍心堅忍,紋絲不動。

她的劍本就是在無數生死砥砺中斬出來的,她明白,無論司命多麽強大,擊敗對方也只需要一劍。只要自己不垮,便有遞出那反敗為勝之劍的機會!

司命同樣沒有半點心慈手軟。

周貞月每一道劍意凝出,皆在未成氣象之時被司命捏在掌心,如掐着白鶴脖頸,使其铿锵劍鳴化作哀鳴。

司命一邊馭劍,一邊雷厲風行地出拳,靈力的氣流雨點般轟在周貞月的身上,周貞月封劍格擋,身影被一次次砸落,又一次次騰空而起。

大戰掀起的亂流裏,長波推湧,不知不覺将他們四人帶入了萬囚壑中。

萬囚壑中,石窟無數,于夜風中發出陰寒怒號,似萬鬼困囚此地,于月夜恸哭。

周貞月雖處處劣勢,卻始終沒有敗下陣去,司命也越來越煩躁,她的出劍手段走的是狠厲的路線,雖打得酣暢淋漓,對于自己的消耗卻是極大的。

而司命也能感受到,周貞月始終隐忍不發,是在疊力,自己的每一拳每一劍,反而助長了她的心中之劍,若那一劍遞出,對方确實有扭轉局勢的機會。

周貞月凝眉抿唇,她的身軀像是一口火山,劍意在積壓到極致之後,即将要化作火流噴湧出來。

但這至關重要的一劍卻被打斷了。

江面上,寧長久三指勾弦,對着柳珺卓射出了一箭。

這是幾乎滿弓的一箭,沛然難擋的殺氣蒼狼般撲了出去。

他利用修羅金身庇護,在修羅被柳珺卓撕碎之前,硬生生射出了一箭!

柳珺卓下意識地防守。

可那明明朝着自己筆直射來的一箭,卻不知為何奔向了周貞月。

柳珺卓立刻擡頭,看向了半空,失聲大喊:“師姐!”

“不許分心!”寧長久厲聲斥責,掄弓砸去。

柳珺卓道心亂了,她原本徒手斬碎了修羅金身,乘勝追擊之下,寧長久絕無勝算,但她的分神給了對方喘息的機會。

不過,這邊的勝負也已不重要。

周貞月對這一箭毫無防範。

她下意識地施展身法,可這一箭幾乎跗骨而來,好似罪君的權柄‘審判’,逃無可逃。

噗!

箭镞刺破血肉,紮入軀體,傷口雖淺,未能乍破劍軀,卻将她蓄勢許久的一劍硬生生打斷。

司命抓住了這一線機會,斬開了她的防守,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頸,拖着她砸向了萬囚壑的山壁上。

巨石炸裂。

柳珺卓無心防守,硬撼寧長久的巨弓。

她望着上空,目眦欲裂,她看着師姐被砸入大山之中,接着群峰哄哄作響,似是山脊不停斷裂。

片刻之後,山壑從中開裂,司命抓着周貞月的頭發從縫隙中撞出。

周貞月猶在反抗着,但她此刻已絕非司命的對手。

司命五指緊握郁壘,将劍抓在手中,狠拍猛打,把周貞月如龍的劍意一點點拍散,直至只剩下那一身雪白的單衣。

高手之間的對決,本就是一旦崩潰便去勢千裏。

周貞月半身是血,傷痕累累,她艱難地握着劍,身軀承受着對方劍、膝、肘的攻勢,後天劍體于将潰未潰的邊緣。

“師姐……”柳珺卓無法忍受這一幕,她無視了寧長久,直接馭劍斬向了司命。

寧長久松了口氣。

此刻他力氣暫竭,若是柳珺卓對他窮追猛打,反而會讓司命難以抉擇,但此刻,周貞月已敗,狀态全盛的司命,當然不畏柳珺卓。

司命一劍刺入周貞月的胸口,屈腿膝撞,将她再度砸入了群壑之間。

巨石炸碎的轟響間,她淩空握劍,斬向了迎面而來的柳珺卓。

劍火再度照亮了長空。

柳珺卓的心亂了,所以劍也亂了。

而司命根本不是尋常的五道巅峰,她的劍意在葉婵宮的打磨下臻至完美,神官之劍以奪天地之神采的氣勢,在一個照面間,便将柳珺卓壓入下風。

寧長久立刻運轉時間權柄,修複傷勢。

他已射過九箭,這是陽凰蒼羽弓的極限,他暫時無法再拉弦。

但他猶有飛劍。

寧長久運了口氣,踩破江水,身影橫空而出,頃刻間便與司命形成了犄角之勢,夾攻柳珺卓。

柳珺卓心知不妙,她對付司命已是吃力,若再來一人,很有可能也如師姐一樣潰敗。

那邊的山頭裏,渾身鮮血的周貞月從亂石堆中爬出。

她看着陷入困境的師妹,心中焚着怒火,卻又無能為力。

這場本以為必勝無疑的圍獵,為何會是這個結局?自己守護的不是天道麽,為何天道不來庇我?

還是說……這天下真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周貞月想要調動飛劍,可身軀受傷太重,靈力根本無法協調,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柳珺卓被兩人圍攻、中劍,看着那一襲白裳染血,漸漸被拖入絕地。

司命如神祇立于江上,她手抓長風,凝成虛劍,對着柳珺卓砸去。

江水掀起巨浪。

巨浪落下之後,柳珺卓的身體也陷入了崖壁的深坑裏。

女子不停地喘着氣,睫毛顫抖,英氣逼人的臉上泛起了絕望之色……又要輸了麽……她咬牙切齒,無法甘心。

就在司命要乘勝追擊之時,寧長久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沉聲道:“走!”

司命神色微異。

但她并未猶豫,直接放下了大好局勢,與寧長久一道施展時間權柄,抽身遁走。

他們消失不過三息。

黑漆漆的崖壁上,忽然出現了一棵老松。

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個人影。

“師父!”

周貞月認出了那個黑影,驚呼出聲。

劍聖親至。

柯問舟看着兩個重傷的女徒弟,道:“許久沒殺人了……若還有力氣,去骸塔之墟,我教你們殺人。”

他只留下了這一句話,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寧長久與司命攜着手,身軀在層層疊疊的的萬窟丘壑中穿梭着。

“怎麽了?”司命猜到了原因,卻不敢相信。

寧長久寒聲道:“我用太陰看到了一個人,我……險些沒看清他。”

太陰之目為天地之眼,若此目都無法看清,那只能說明,對手的境界已到了即将超脫天地的地步了!

“劍聖?”司命神色震驚:“這……怎麽可能?”

寧長久喟然長嘆道:“神官大人言随法出,真是功力不減……”

司命咬緊了唇,想要辯駁,卻也無話可說。

萬囚壑轉眼到了盡頭。

司命與寧長久暫時停下了身形。

寧長久始終維持着太陰之目,以天空之姿居高臨下,俯瞰世界,尋找着劍聖的蹤跡。

萬囚壑地形複雜,但算不上大,江水流盡。

再前方就是骸塔之墟了。

司命有些心虛,不太敢說話,倒是寧長久松了口氣,慶幸道:

“看來劍聖沒有追來……周貞月與柳珺卓受傷很重,劍聖若是人性未泯,定會先為她們療傷再來追殺我們,接下來還有幾座天險難關,我們只要一鼓作氣……”

他話語說到了一半。

司命用手肘碰了碰他。

他心中泛起寒氣,不由自主地擡起頭,望向了前方。

江水的盡頭形成了一個漩渦。

湍急的旋渦上停着一葉竹筏。

竹筏在其間悠悠打轉。

筏上立着一個挺拔的老人。

他頭發尚黑,面目不過中年,給人的第一直覺卻是老得不能再老的人。

兩人停下了腳步。

寧長久将未說完的話語咽了下去……他想着若能活着闖過去,自己一定要拉着司命,去找個廟學一番閉口禪。

婦唱夫随。

寧長久的話也很不幸地被駁回了。

竹筏上的老人便是劍聖。

他看着骸塔之墟的方向,道:“那是五百年前的藏龍之窟,埋着大大小小,總計三百餘頭龍類古神的屍骸,其中五道境的古神便有十七頭,在身首異地之前皆叱咤一時。”

他一邊說着,一邊抽出古樸長劍,對準了寧長久的所在,繼續道:“曾以神弓射日的英雄,今橫卧龍骨長眠,流傳下去,也算佳話了吧。”

柯問舟緬懷着,一劍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