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3 章 兩百零四章:神女俯首

司命冰眸低顫,縷縷銀絲間若隐若現的耳垂泛着琥珀般的紅,她的左頰紅腫着,當夜,她曾甩過邵小黎一個巴掌,只是世事難料,如今她成為階下囚後,這一切十倍百倍地奉還給了自己。

像是億萬滴雨水同時濺入滾燙的油鍋裏,其下的人群在這清脆的抽打聲中沸騰了起來,他們放下了恐懼,只覺得肝膽似被撕裂,濃烈的情緒化作稠密的漿水噴湧了出來,滾燙地傳遞到四肢,散發着令人目眩的灼燙感。

他們眼睜睜看着那頭窮兇極惡的黑蛇莫名其妙地咬住了自己的尾巴,開始吃掉自己的身體,也看着那面容極美的少女如傳說故事裏一樣,踏劍懸空,來到了妖女的面前,将一個個狠厲的巴掌送到了司命無暇的臉上。

啪啪的抽打聲在城中不停地回蕩着,痛快至極,無論怎麽熱烈的歡呼都無法将其壓過。

原本緊抿紅唇的司命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聲痛哼。

所有人都看在眼裏,看着這幽居于星靈殿的女子承受掌掴面頰的羞辱。

“你會後悔的……”司命咬緊了牙,秀挺的鼻間發出了幾聲微微的痛哼。

邵小黎停下了掌掴的手,她看着司命通紅的臉頰,擰了擰自己的手腕。

哪怕時隔數月,她依舊無法忘記那個夜晚。

那一夜她與寧長久出城,在雪峽中遭遇截殺,一路被割了不知道多少傷口,也不知被打吐了多少的血,甚至嘔出了內髒的碎片,而那之後每日的刻苦練劍,為的也是有朝一日,再次面對司命之時可以不再像是被捆了四蹄的羔羊。

司命能從她的眼眸裏看到她的仇恨,這種仇恨讓邵小黎掌心微紅的手也顫抖了起來。

“別浪費時間了。”寧長久與那片黑羽糾纏着,他的身影圍繞着金色的十字架,穿梭在城池的上空,而那黑羽幻化的罪君之影,則像是綠頭蒼蠅一樣嗡嗡地追個不停。

“知道了,老大。”邵小黎應了一聲。

她目光飛快地打量了一番司命曲線誇張的身段,高高舉起鞭子,長鞭如高高舉首的大蛇,帶着破風之聲落了下去。

唰!

空氣擊破,一道輕微的爆裂聲響起。

随後鞭子揮落,暗含着天谕劍經上卷的劍法要訣,狠狠地砸到了司命的身上。

皮鞭抽打聲遽然響起,短促如爆竹聲響,那一鞭落在了司命雪裙白衣的正前方,她身軀下意識地收緊,脖頸之下,玲珑的鎖骨一縮,更加分明,而鞭子帶起的震動更使得她堆雪般的衣裙上下搖晃。

“你從小到大應該沒有正經挨過打吧?也對,你生來沒有娘親,無人管教,難怪教養這般差勁。”邵小黎冷着臉,譏諷之間手腕一甩,如蛇的長鞭再次揚起,在她們的身體之間蕩起誇張的弧線。

司命争鋒相對道:“當夜被我打成喪家之犬,如今小人得勢,你這模樣實在醜陋而可笑!嗯哼……”

邵小黎淡淡道:“那我就當一回娘親,好好管教一下你這個不聽話的小女兒。”

鞭影落下,抽打在司命的白裙上,少女手臂揮動,越來越快,頃刻之間,好似墨雨翻盆,長蛇般的鞭首在她身軀上一觸疾走,快若閃電。隔着雪衣的肌膚下,柔軟的曲線也不停地重複着凹陷與恢複,連帶着整個衣裳一道彈躍着幅度。

這一幕好似冬末寒江上,不計其數的雨絲鞭打而下,墜入江中,砸得波瀾跌宕,浪花吞雪,花白的顏色不停地起伏着,雨絲與江雪相互擊打,吞噬,缭亂相彙,哀吟聲宛若江面之下豚魚凄美的夜哭。

司命不知比她年齡大了多少歲,卻被戲稱為女兒,還如承受家法被抽打訓誡着,她眼眸中殺意更盛,只是那凝成的風雪在鞭打之中時破時聚,而她如今被審判之釘壓制,身體與凡人女子也差不了多少,那雪衣白裙雖是星靈殿的法袍,此刻卻也卸不去太多力量,她感知着身體真真切切地痛意,绛色的紅唇間不争氣地發出了一聲聲低低的痛吟。

“若是實在忍耐不了可以叫出來,娘親會好好疼你的。”邵小黎言語刺激着,手中的鞭子如劍,接連不斷揮打在司命的身上,司命被釘在刑架上,只能被迫地張着雙臂,無法做任何的反抗。

司命冰冷道:“逞一時之快……到時候罪君來了,我們誰也逃不掉,現在放開我,我或許還能幫你!”

“你可真是不記打,你還沒弄清楚自己的身份麽?你只是卑賤的奴婢,我可以罵你打你,讓任何人羞辱你,你如今承受這些不痛不癢的鞭笞,已經是老大對你的仁慈了。”邵小黎平靜地看着她。

司命的身體上,痛意夾雜着異樣的感覺侵蝕着她,她的白裙雪衣雖是法袍,但在對方淩厲的抽打之下,許多部位也泛起了茸茸的絲,本就單薄的衣裙像是要被這一鞭子一鞭子無情地扯裂。

邵小黎看着她的衣裳,身子欺身壓近,道:“你似乎很喜歡穿衣服?還總穿好幾件?”

司命的眼眸中驚懼之色一閃而過,她嘴上卻道:“修道至頂,外物皆是瑣碎,你等凡人怎麽會懂?”

“是嗎?”邵小黎歪着頭反問了一句,她直接伸出手,探至司命的身前,落在了那一手難覆的雪堆之上,手狠狠一壓,陷入其中,猛地抓擰,道:“你真的不在意麽?”

司命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蒼白了些,她允許自己在戰鬥中受傷,但豈能允許被如此侵犯,哪怕對方也同為女子。

司命的身子顫栗着,紅唇之下再次傳來她清冷的話語:“怎麽樣?你現在是不是羨慕極了?你這樣卑賤凡人,哪怕再天生麗質,也趨近不了真正的完美,若是平日裏,你連跪下舔-我的腳都……啊!”

她細長的眉毛忽然蹙起,足趾內扣,雪足上赫然出現一道豔紅的痕跡。

“我不配哪裏?女兒好好與娘親說說?”邵小黎手指狠狠一恰,又是一陣鞭雨落下。

寒江翻雪,流風湧浪。

司命的尊嚴和冷傲化作一聲聲壓抑的痛哼低吟,但她依舊微睜着眼眸,其中萬年不化的冰雪之色裏,是決不低頭的傲氣。

數百記的抽打在十餘息之間完成。

司命裸露的手腕上盡是細紅鞭痕,那白色的衣裙也出現了許多的豁口,露出了薄如蟬翼的月色內襯,司命的臉頰更紅,她的頭無力地低垂着,睫毛覆下,唇間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卻微弱,看上去有些奄奄一息。

邵小黎知道她的內心已經開始掙紮,動搖,她想起了寧長久的叮囑,進一步進行心理上的打壓。

“你也說過,罪君來了,我們都得死,橫豎是一個死,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他什麽來呢?一個時辰?一天?還是更久?在這期間,我可以白白讓你忍受無盡的侮辱,我之前也說過了,這鞭子不過是老大對你的仁慈,真要羞辱你,我們有無數的方法,可以慢慢玩。”

邵小黎指了指城下,微笑着對司命說道:“你看到下面的人了麽?看到他們現在看你的眼神了麽?過去你是雲端的神女,他們是地上的淤泥,但現在呢?你是可以随意扒幹淨衣服的羊,而你的下方,是成百上千的餓狼,其實我很好奇,以神官大人這幅完美的身軀,是不是能以身飼飽所有的狼呢?”

“夠了!”司命厲聲打斷,邵小黎抑揚頓挫的聲音傳入腦海裏,她本就脆弱的精神更似飄搖的細雨,她不明白,這短短幾個月時間,這死丫頭是怎麽成為現在這樣的,思緒間,她将視線微微下垂,看到了那與黑羽糾纏的影,想着定是白沙在涅。

“夠了麽?”邵小黎道:“到頭來都是死,只是我們死得盡興,而你要承受百般屈辱。當然,你也永遠沒有報仇的機會。但若答應我們的條件,那一切就都不一樣了。所以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是來救你的,是你的恩人。”

司命盯着這墨發紅裙的少女,看着這番話語從她稚嫩的檀口間說出,身體上不斷傳來的痛意好似鑽入骨骼的涼風。

“我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奴婢。”司命眼眸中的風雪忽然平寂,她似是想通了什麽,道:“你不必僞裝,我知道,你們同樣需要我,你們不想死,所以也舍不得我死。”

邵小黎眉頭微皺,心想這女人果然欠打,這鞭子一停,就給她喘息的時間了。

“你願意為奴,當然就不用死,要是你執意想受盡幾天幾夜的屈辱而死去,那我也只能感到遺憾。”邵小黎用鞭子拍了拍她微紅的臉頰,道:“如今我們已九死一生,反正都是死,後者還有一線活路,一切都由你自己決斷。”

司命的唇角忽然勾起,她的笑容有些凄然:“你們辱我至此,如今還要我甘願為你們的刀劍?你覺得我會答應麽?”

邵小黎搖頭道:“我也說過,這只是開始,最多抵消一下我們先前的恩怨,後面,我會讓你這朵冰雪裏生長的蓮花,感受一下人間的污濁。”

“這些都是寧長久教你的?”司命寒聲發問。

邵小黎說道:“仇恨的宣洩不需要教導。”

司命眼中,看見邵小黎再次舉起了鞭子,那鞭子雖還未落到自己的身上,但痛意卻已像是幻覺般浮現了,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她确實有些畏懼被鞭撻,這種侮辱是身軀與靈魂雙層的痛,她的身子也下意識地抽緊了些,準備再次迎接邵小黎的鞭打。

邵小黎卻沒有這麽做,她輕輕甩手,将鞭尾也捏在了手中,然後她用彎折起的長鞭輕輕挑起了司命裙袂的邊緣,探了進去。

司命雪白而纖長的雙腿立刻夾緊,身子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你給我住手!”

邵小黎道:“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我數到三,若是你再不做決定,我就把你扒光了,讓滿城之人看看司命神官布滿鞭痕的驕傲身子。”

司命感受着那粗糙的皮鞭與大腿的摩擦,它一點點攀上……

司命看着眼前這稚氣未脫的紅裙少女,她何等身份,求饒之語怎麽可能對一個小姑娘說出口?

夜色漸漸降臨,這也給了司命一個心理的安慰,至少無論此處發生什麽,臺下那些卑賤的平民都無法看到。

但邵小黎似能看清她的心事,她手一抓,取來那根紅繩,對着戲臺處一甩,幾盞大紅的燈籠順着紅繩而來,一盞盞精準地墜停在十字架上,照得她面色如緋。

邵小黎淡然一笑,道:“黑夜的王女大人,這是我送你的燈火,喜歡嗎?”

司命慘然笑着,她此刻身體虛弱極了,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邵小黎看着她的臉,抓着她的下颚,強迫她擡起頭看着自己:“三。”

她開始倒數。

司命無動于衷。

“二。”

邵小黎冷漠開口,再次放下了一根手指。她的心中實則也緊張極了,若真讓司命生出必死之念,那老大的交待的任務……

司命的眉頭則微皺着,心中似在做着什麽掙紮。

“一……”

邵小黎死死地盯着她,話語拖長。

随着最後一聲餘音消散,司命睫羽下如霜的眼眸中,狂風驟雪般的殺意反而越來越淡了,那些屈辱與憤恨擠壓到極致之後,非但沒有像是沖破閘門的洪水,反而像是被風吹去的蒲公英。

司命的心境中忽然生出了一抹明悟。

人性的情感糾纏扭曲,如暗處生出的種子,自心境中破芽而出,綻出罪惡的花,但她本身未滅的神性卻也像是聖潔的種子,它們相對着,藤蔓相纏,黑白相繞,竟達到了一種極為玄妙的平衡。

司命非但沒有因此破碎道心,反而因禍得福,道境再進,心境上的那些細小裂紋也開始逐漸彌合,重新變得一塵不染,宛若回到了當初夜巷之中,那個不疾不徐,溫柔平靜,殺意內斂的絕麗女子。

邵小黎看到她的神情,暗叫不妙,寧長久也察覺到了這裏的動靜,他神色稍變,同樣知道司命的道境即将更上一層樓。

邵小黎有些慌了神,她揚起皮鞭,在她的身上瘋狂地抽打着,試圖阻止着她。

但司命的臉卻越來越平淡,對于那些鞭子恍若無感。

仙顏上的紅腫消失,肌膚的鞭痕淡去,一抹若有若無的神息萦繞在她的身側,曼妙的曲線重新帶着不近煙火的美。

正當她的感悟要化作實質的道境之時,一聲清朗的笑忽然劃破長夜,傳入了司命的耳中。

“不愧是你呀,雪瓷,哪怕過了這麽多年,你的天賦依舊總能給人驚喜。”

雪瓷是她當年爬出胎靈之淵時,神國賦予她的本名。

本名被喝出,神思冥冥的司命下意識地睜開了一線眼。

夜空之中,一只獨角的雞撲棱着翅膀,它的背上,幾乎被燒成了焦炭的夜除面對着她,淡淡地笑着。

他看着司命眸中微微的茫然,繼續道:“怎麽?過了這麽多年,想不起自己的身份了?”

借着司命微微的茫然,夜除已來到了她的身前,他點出了一指,正中司命的眉心。

嘩!

司命滿頭冰絲盡數後揚。

她的臉頰上,露出了片刻的掙紮之色。

命運與時間的線垂着相撞,司命即将結成的道境上,忽地再次生出了一道裂紋。

如美玉逢濁,如明鑒蒙塵。

“住口!”司命驀然怒喝,靈氣翻湧。

點着自己眉心的夜除連帶着血羽君被一同振飛了出去。

夜除此刻身軀極弱,做不得任何的反抗,他身子飄飄然後墜,被重新調整好平衡的血羽君接住。

司命猛地閉上了眼,她的心中傳來了難以忍受的痛意,這種痛苦,甚至比寧長久當衆奪去自己貞潔這樣的事還要更甚。

她竭力冥想着,想要找回方才那抹感覺。

但是世間許多機緣,皆是千年難遇。

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流。

她也再找不到心境中的兩朵花。

她與那道境圓滿的契機失之交臂。

“你們……為什麽……”司命渾身顫抖着,她亂舞的長發無力地垂下,十字架上的身影顯得單薄而落寞,她擡起了些頭,臉頰蒼白到了極點:“你們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辱我欺我,給了我一線希望又要摧毀,歲除,七百年前,我可曾待你有半分不敬?無論我們再怎麽争鬥,我們才是同一神國的故人啊!我道境若成,我有機會帶你一起走的啊!”

歲除是他的本名,如今這個歲字,他已然贈送給了重歲。

夜除沒有五官的臉卻散發着莫名的微笑:“雪瓷,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想用這些拙劣的謊話騙我?其實很早的時候,我就能分辨出你的每一句話語的真假,這才是七竅玲珑之心,呵,我知道你話語的真假,而你卻不知道我知道。”

司命立刻想到了許多事,想到了當年自己成為他的學生,借着他的庇蔭一步步向上爬,她曾說過許多違心的,讨好夜除的話語,而那時,她能将自己的表情藏的極好,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真誠,而她同樣一直以為,夜除是不知道的。

此刻夜除的話語讓她想起了那諸多往事,這無疑又在她本就飄搖的心境上添上了一抹裂痕。

夜除看到她變幻的神色,乘勝追及道:“其實我知道,你還有心結。”

司命知道自己不該開口,但第一個瞬間,她依舊沒忍住發問:“怎麽可能?”

夜除坐在血羽君的背上,淡淡笑着,道:“可能你自己都沒有發現,你的心境深處,一直有着一抹陰影,而你一直在逃避它。”

司命自胎靈之淵中應運而生之後,大道之路順風順水,似無瑕白壁,挑不出任何不美之處,她這樣的人,道心之中怎麽可能會有難以抹去的陰影呢?

夜除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也不知道那抹陰影是哪裏來的,直到方才,我看到了你盯着邵小黎的眼神,我一瞬間明白了過來,那抹陰影的由來,便來自于七百年前神國崩塌之際。”

司命淡漠道:“神國崩塌對你我打擊都不小,但傳說之境時的我們心境皆如元初時代的神石,哪怕天地毀滅重歸混沌又怎麽能在我們道心上留下什麽?”

夜除搖頭道:“并非神國崩塌,而是你看到了不該看的人,那個人打破了你的執念。”

司命眉頭緊蹙,似是想到了什麽,道境上的裂紋難以抑制地持續開裂。

夜除繼續道:“你一直認為自己是世間最完美的女子,而其餘三位女子神國之主,我們确實永遠也無法遇到……除去她們,你确實是世間最完美的,這是你獨有的,不容侵犯的驕傲,但你的驕傲,在七百年前崩碎了。”

夜除仰起頭,像是陷入了缥缈的回憶,他輕聲笑道:“雖然我也記不起那時的事,但我從你的心境的陰影上可以猜到,那個毀滅我們神國的,也是一個女子,一個比你更加完美的女子,而很不幸,你當年見到了她的真容。”

“你當時或許視死如歸,願與神國同存亡,也或者心生懼意,在那人劍下瑟瑟顫抖,但無論如何,最後你的心境上都留下了陰影,哪怕我們都想不起那些事,但你的道心卻不會騙人。”夜除嘆息道:“雖然這個結論我也不敢相信,但那人或許就是女子,而且她比你更美,更強大。這也是你明明擁有着那麽多的權柄,七百年依舊無法得道的真相。”

夜除的話語似醍醐灌頂,一語驚醒夢中之人,原本當局者迷的司命再次自觀道心,之前的完美無瑕之處,陡然浮現了一抹極淡的影子。

她的神識死死地盯着這抹影子,像是要從中窺見什麽。

司命眼中的光越來越淡,一雙冰眸重歸黑瞳,每一绺垂下的髪絲都透着絕望的冷。

“這世上,怎麽可能存在那樣的人呢?”她輕聲道。

她話雖如此,但所有人也都聽出了她話語中的不自信。

夜除也嘆道:“我們的神主都被斬去了頭顱,那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呢?”

司命看着自己徹底消散的感悟,看着那裂紋橫生的心境,她忽然覺得萬念俱灰,仿佛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剝奪幹淨,先前邵小黎這十幾歲丫頭對于自己的鞭打再次浮現腦海,她下意識地将雙腿收攏得很緊。

當心中的脆弱再次被血淋淋地翻出之時,那些怪異的,本該不屬于她的情愫便也一湧而出,将她吞沒其中。

而她畢生的宿敵就在眼前,那是她唯一的,不願意服輸的人。

他們鬥争了七百年啊……

司命可以接受自己被邵小黎鞭打,被寧長久侮辱,但卻怎麽也不願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夜除的目光下。

但越是如此,她的心境便更加分崩離析。

“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司命凄然一笑,眼眸輕阖。

夜除微笑着開口:“是的。”

說着,他望向了邵小黎,道:“神官大人好像還不太服管教。”

邵小黎點頭道:“我明白了。”

司命知道,她要在這個與自己鬥了一輩子的人面前,承受被鞭笞淩虐的欺辱了,她同樣知道,在這之後,她在夜除面前,将再也擡不起頭。

“寧長久!”

短暫的沉靜後,司命猛地擡起頭,對着那個與黑羽糾纏的白衣少年竭力嘶喊道:“你不是要收我為奴麽?奴婢自古皆是私有之物,難道你要眼睜睜地看着我被其他人羞辱?”

寧長久淡然一笑,再次運用命運的權柄,讓黑羽暫時去糾纏那頭黑蛇,而自己禦劍來到了她的面前。

他輕輕按住了邵小黎即将揮鞭的手腕,望向了司命。

那粘濡于頰的發絲,唇角滲出的鮮血,混雜着掙紮與絕望的眼眸,都是虛弱與凄涼中綻放的美。

“你甘願為奴?”寧長久用手指托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臉頰托起些,讓她平視着自己,道:“那種把懲罰當做賞賜,把訓誡當做恩典的最卑賤的奴婢?”

“當然。”寧長久話語頓了頓:“從此以後,無論責罰打罵,只有我能夠碰你,若以後你還想殺夜除,我甚至可以幫你,當然,一切的前提都是我們能從罪君手下活下去。”

司命沒有說話,她眼眸中說不清情緒,只是身軀明顯軟了下來。

她微微側過頭,看着火燒木一般的夜除。

此刻他是這麽虛弱,比自己還虛弱啊……若是能掙脫這刑架,殺他或許也只是一瞬吧……

她的意識有些飄忽。

司命再次想起那個故事,這是第六日的夜。

她的第七日即将到來。

“我……”她猶豫着緩緩開口。

寧長久卻打斷了她的話,他露出了微諷的笑:“堂堂神國中的女神官,難道真甘願為人女奴?

“更何況,其實我也不需要你這樣的奴婢。”

說着,他放下了挑着她下颌的手指。

“你……你什麽意思?”司命螓首微動,神色困惑。

“我願意給你一個有尊嚴的選擇。”寧長久注視着她,一字一頓地認真道:

“做我的靈!交出你時間的權柄,屆時若勝不過罪君則我們同死,若能勝過罪君,我答應你們同活,之後你們的恩恩怨怨,我不會做任何插手,同樣,我也會給你解契,還你自由之身。”

神國神官做他人之靈,這同樣是無法想象之事,但比先前卑賤的女奴要不知好到哪裏去。

司命忽然明白,這本就是他一開始的打算。

自己做他的奴婢,除了滿足他的欲望,沒有任何意義,而唯有做他的靈,他才能得到自己的能力。

但這個要求她一開始是斷然不會答應的,而此刻,她甚至已經生出了甘願為奴之心,對方反而退了一步,她的心中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絲僥幸。

這是何其拙劣的手段啊……

司命至此終于了然,卻無奈。

她輕嘆了口氣,嘆息聲散在她的夜色裏。

“我願意。”

許久之後,司命垂下了頭,銀發遮頰,輕輕說道。

所有的殺意與不甘皆盡斂去,那白暫肌膚上未消盡的紅痕,每一絲都是臣服的證明。

……

……

(感謝盟主大大寧長久打賞的大俠!謝謝萌主再次的支持與鼓勵呀!)

第 202 章 兩百零三章:神官之辱

王城之央,高臺簡簡單單地搭好了,幾棟殘破的樓在周圍東倒西歪地立着,那些僥幸保存完好的建築下,聚集了許許多多的難民,他們相互交談着,哀嘆着,時不時把目光放向戲臺那邊。

半毀的皇城透露着衰敗,到處都是臨時搭起的棚子,那些修道者還在清理着廢墟,許多壓了好幾天的屍體随着磚瓦木頭被一起清出來,那些血肉黏在木棒上,散發着惡臭,怎麽也剝不下來。

唯有那戲臺是城中唯一明豔的顏色了。

邵小黎穿着紅色繡花的裙袂,随着幾個少女一起走到了戲臺的幕後,幕後之人一邊深惡痛絕地罵着司命那妖女,一邊感慨着天不憐見,橫禍殺人,見到邵小黎來了之後,許多人眼前一亮,紛紛擁了過來,對于這朵未被災難摧毀的美麗花朵充滿了慶幸,甚至有人已經拉着那中年婦人走到一邊,開始熱絡地磋談以後的位次和價格,給出了極為誘人的數目。

邵小黎面色平靜,就像是流亡的貴女,只是她此刻除了站得筆挺些,無論是眉眼還是姿容,看上去就像是依依的、新吐芽的楊柳。弱不禁風,惹人憐愛。

邵小黎目光微動,她在人群中還看到了幾個過去認識的人,只是那些人都沒有認出她。

一來是因為邵小黎過去時刻擔憂着私生女的身份暴露,心理負擔很大,平日裏疏于打扮,這在娘親死後更為變本加厲,與寧長久同居的日子裏,她也每日穿着簡單寬松的衣裙,頂着亂蓬蓬的頭發,臉頰始終素素的。

二來也是這些過往的王族同僚,在這些日子裏受到的打擊太大了。

這幾個月裏,君王死了,參相廢了,他們信仰的神女到頭來竟是罪惡的妖女,而自身最賴以驕傲的靈也被搶奪幹淨,後來更是浩劫橫生,整個城市都險些被那怒浪狂流夷為廢墟。

王族之人除了一點劍術道法之外,與普通人幾乎沒有差別了。這是何其沮喪的事情。一些人哪怕在災難中幸存了下來,也在後面煎熬的日子裏瘋了。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在眼前,就被牢牢地釘在刑架之上,承受着萬民的目光,只可惜他們無法施加更多的傷害在她的身上,所以對于這次羞辱性的戲曲,他們的積極性也很高。

邵小黎走着蓮步,看上去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另一位老行家便在一旁指導着她所需的腳步,臺詞和氣質。

雖然這場戲的重頭還是妖女受刑,通過責打妖女緩解一番城中苦悶壓抑的氣氛,但之前的故事還是需要走個簡單的過場。

“你的氣質要再兇一些,冷一些,你瞅瞅那十字刑架上的女人,看看那冷傲的氣度和模樣,好生體悟一下。”老戲子指着銀發白裙的絕色妖女,苦口婆心地教導着:“總之稍後啊,先是一場打戲,這個我昨天就教過你了,你好好拿捏一番,唉,看你這模樣過去是王族的深閨小姐吧,平日裏應也沒學過什麽刀劍拳腳,這确實有些難為你了。”

邵小黎聽着對方絮絮叨叨的話語,只是輕輕應了一聲知道了。

“對了,稍後你被綁上刑架之後,将會被吊到上面去,到時候你神情還是要冷一點,強硬一點,不服氣地反抗一番,這樣才能激起臺下人的情緒,可別像個逆來順受的娃娃似的,你再多看看那個女人,模仿一下,難不成那禍國殃民的妖女還能是你這樣的瓷娃娃不成?”

“嗯,我心裏有數的。”邵小黎輕輕點頭,面帶微笑,儀态挑不出瑕疵。

她望向了斷界城的上空,看着司命狼狽的模樣,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個夜晚,緊追不舍的殺意每每想起依舊如刀尖頂背,那時的銀發墨裙宛若殺神的化身,每多看一眼似都要承受烙骨熔血,魂飛魄散的鑽心之痛。

而如今這殺神般的女子卻以這樣的姿态屈辱地展現在衆目睽睽之下了。

邵小黎嘴角微微勾起,對着她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

她知道,司命此刻也看着自己。

戲臺在緊鑼密鼓中搭建好了,帷幕後的人們緊張地排演着,等到好戲真正開臺,已是很晚之後了,城中不斷地湧來着人,他們聚攏在臺下,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圈子,其中有王族有難民,也有瞎子和許多身體殘缺之人,人群如浪,所有人都被擠在洪流裏,推搡着,高呼着。

随着一聲響亮的鑼響,好戲終于開幕。旁白念了一段詞之後,一切便緊鑼密鼓地開始了。

邵小黎從臺後出來,倒是一點也不怯場,褪去了幾分依依柔柔的顏色,無論是念詞還是出劍都清冷而幹脆,英氣勃發的身影引來了臺下一陣接着一陣的高高呼聲。

“未來十年,藝樓花魁之位怕是無人可以撼動了。”許多人這樣說着,少女美麗的身影在眼中飄忽不定,那襲紅裙好似夜空中炸開的煙花,絢爛無雙,很多貴家弟子已經開始幻想着百廢俱興後的場景,到時候藝樓怕是要門庭若市了。

與邵小黎演對手戲的,是他們想象中的神明,那神明帶着面具,戲服黑紅,背上抖擻着錦旗,口中哇呀呀地叫着,看上去正義淩然。

邵小黎與他激烈地過了幾招,然後照着戲本上說着那樣,假裝不敵,被神明所傷,口中說了幾句争鋒相對的刻薄話語之後,被擒拿住了,然後那神明開始一一列舉她的罪責,邵小黎便滿臉痛苦之色,好似對方念的是降魔的法咒。

司命看着他們戲臺上的一幕,冷笑道:“呵,小孩子扮家家,人類果然弱小而幼稚,以為這便就擾亂我的道心?也未免太異想天開了些。”

話雖如此,她的神色卻更覆霜雪,愈顯寒冷。

戲曲慢慢地進行着,無聊也是無聊,司命也将視線投向那裏,看着邵小黎被一樁樁地列舉罪刑,然後被綁在十字架上。

這是戲曲的最高潮,他們無比渴望地看着責罰妖女的畫面,也讓那正釘在刑架上的妖女看一看她未來必将面臨的下場。

邵小黎的手腳被捆在了上面,十字架上的繩将拉着她升上去,然後将是一番假戲真做的責打,這是那中年婦女勸說了許久才讓這自稱香兒姑娘的少女答應下來的事情,她說着只要今日讓滿城的人宣洩了心中的憤恨,來日她就一定是城中最紅的人,能紅過君王老爺。

邵小黎看着自己的雙腳漸漸離地,人群的歡呼聲和那些狂熱揮動的手像是在離自己遠去。

真正的金色十字架距離他們并不遙遠,黑蛇也盯着這裏,只是瞳孔空洞,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傀儡。

她望向了司命,臉上的笑意更盛。

司命知道她此行而來必有目的,絕不只是演一出拙劣的戲,但她不明白這少女到底要做什麽?

邵小黎連同那十字架被升至了與屋樓等高的位置,屋樓的頂上,一個男子持着細長的鞭子走出,口中大喊着妖女受刑,然後向着少女玲珑凸浮的身子上甩去。

下方人群在一瞬間喧沸,只是沒過多久,喧鬧聲戛然而止,歸于沉寂。

他們呆滞地看着上方,或皺着眉頭,或揉着眼睛,都懷疑自己看錯了。

砸向那名香兒姑娘的鞭子在空中停住了。

一只手握住了鞭尾。

那是一只纖美的手,那五根手指卻像是鐵鈎一般,将那鞭子緊緊地攥在手中。

紅裙的少女不知何時掙脫了捆綁。

她立在十字架的頂端,将那十字架踩得微微後沉,幾個拉着線的人險些直接脫力松手。而她的手中握着那截長鞭,清冷的眉目像極了當日司命立于高臺時的模樣。

“這……戲文裏有這段?”

“好像沒有。”

“妖女,這一定又是一個妖女!生得這麽好看,不是妖女又是什麽?”

臺下議論紛紛,許多人心生恐慌,開始四散而逃,人群像是幾條沖撞在一起的溪流,飛濺起水花無數。

邵小黎看着臺下,她發現,再次回到王城之時,自己的心境與過去似全然不同了,別人看着臺上她出演的戲,而她看着臺下,也像是在看一場戲。

她手臂一收,輕而易舉地從對方手中搶過了那條鞭子,她穩穩當當地立在十字架下,拂舞的衣裙像是晚雲。

“你們不是想看神女遭受辱打責罰麽?戲子搭臺有何意思?你們就不想來些真的?”邵小黎學着寧長久淡然的語氣,聲音蕭索若秋風。

司命微驚,她想過這種可能,不過在她眼裏,這少女只是個劍法平平的廢物,哪裏能夠真正碰到她呢?

邵小黎轉過了身,移轉去了目光。

過往數月的學劍生涯在腦海中走馬觀燈般掠過,靈氣瞬間沖破氣海,在身邊一圈圈地蕩開。

邵小黎中指往袖間一勾,早已準備好的紅繩射出,猛地拉成了一根直線,甩上了那金色的十字架,紅繩遙遙地纏繞自上,邵小黎手腕一擰一拉,整個身子如壁畫飛天,借力而去。

那頭黑蛇察覺到了異動,猛然張開了滿是鋸齒的大口,向着自己撲咬而來,而那烏鴉則依舊在啄食着司命的神性,無動于衷。

邵小黎望着那沖來的巨蛇,心中悸動,那些融入血肉的劍招爆發而出,向着黑蛇眉骨中央刺去。

巨蛇的咆哮聲像是數萬只老鼠齊齊尖叫。

邵小黎抓着紅繩,越過了黑蛇的頭頂,一下子蕩到了它的背脊上,她的手按着它的身軀,舉起手中的劍,熟練地刺了下去,劍紮開鱗甲,直達血肉,碾碎骨骼。

十字架上的黑蛇不停地扭動着身軀,想要将這該死的少女甩下,邵小黎雙手死死地按着柄,拖着劍,曳着黑蛇的血肉,向上狂奔着。

黑蛇在憤怒與痛苦之中鱗片齊齊地張開,就像是羽毛炸抖的雄雞。

邵小黎身子被炸起的鱗片推開,再難維穩,向着人群中摔去,黑蛇張開大口,脖子扭轉,撲向了邵小黎。

邵小黎另一只手中抓着的長鞭也伸了出來,鞭子一甩,精準地繞住了黑蛇的一顆門牙,然後借着黑蛇沖過來時的力道,身子向上猛甩,于空中重新拔劍,刺向了黑蛇的瞳孔。

那頭黑蛇纏繞在金色的十字架上,它的動作幅度并不大,似是不想傷害任何一個平民或者毀壞任何的建築。

這是罪君給它下的命令。

罪君不會主動殺死罪不至死之人,這一場天地氣流沖撞出的浩劫,在罪君眼中也只是他們的無妄之災,并非自己的手段所致。

邵小黎在黑蛇的背上騰躍上,畢身所學的劍法都在此刻施展了開來,那些鱗片在她的劍下大片地攪碎着,邵小黎一邊狂奔一邊猛斬,紅色的衣裙飛揚,好似黑色原野上飛速行進的火。

衆人看着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心悸不已,那個明明脆弱易折的小姑娘,為何會爆發出這樣的力量呢?

而邵小黎本就是借着戲班子重新混入城裏,然後借此機會引來衆人,使得這黑蛇出手有所忌憚,哪怕自己實力不濟,也可以混入人群中逃走。

這些都是老大給自己做好的粗略計劃,而她對于自己加入戲班子這一臨場應變,更自覺神來之筆。

邵小黎踩踏着黑蛇,收回了長鞭,然後再次出劍,向着黑蛇脆弱的瞳孔中刺了進去。

鮮血噴灑如柱。

這九嬰已經死了許多次了,這是它最終的,,僥幸從時淵中被取出的一縷極細殘魂,雖被罪君賦予了一些力量,但如何能及得上巅峰之時?

此刻人群太多,它的出手又處處受限,竟被這小丫頭傷了眼睛。

司命看着身下發生的這一幕,目光冰冷。

她依舊不覺得這少女可以殺了這頭黑蛇。

因為它的力量終究是罪君賦予的,罪君何等人物?它所創造之物又豈可能被輕易殺掉?

黑蛇甩動着巨首,靈氣如大作掀起了狂風,将邵小黎向後刮去。

邵小黎握劍的手一個不穩,被迎面噴來的氣流撞入了空中,她的身子短暫地失去了借力點,眼睜睜地看着那頭黑蛇向着自己沖來,少女銀牙緊咬,腦海中浮現出了那招自己從未使出過的劍。

司命對這一劍很了解,所以邵小黎才擡起手時,她便知道這一劍她根本不可能實現。

但事實再次出乎司命的預料。

無形之中,像是有某種力量被賦予到了她的身上,她斬出了這一劍,凜然的殺意短暫地消寂,在與巨蛇相撞之後立刻攀至了巅峰,沿着她的劍鋒,蛇血像是狂飙不止的瀑布,不停地向兩側飛瀉着,染得巨蛇的牙齒血紅。

司命察覺到不對勁,立刻擡起頭,望向了某個方向。

司命瞳孔微縮。

不遠處的閣樓裏,先前邵小黎梳妝的小屋中,走出了一個白衣飄飄的少年。

少年佩着一柄無名的劍,別着那令她憎惡的樹枝,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

……

邵小黎臨走之前在梳妝臺上刻下了寧長久交代的小飛空陣圖,在混亂開始之後,寧長久借助命運的權柄,改變了那片黑羽的命運,讓它去糾纏夜除,而非自己。然後他再借助小飛空陣來到此處。

不過神明很難被欺騙,用不了太久,那片黑羽依舊會掙脫命運,重新歸來,到時候他要面對的,就是神怒了。

寧長久走出了閣樓,輕聲說了一句:“邵小黎使用出了心中的劍招。”

于是邵小黎便真正斬出了那一劍,在黑蛇的身上留下了巨大的豁口。

寧長久看着這頭黑蛇。

這是九嬰的殘軀。

也是将罪君引來的源頭。

寧長久望向九嬰的神色冷漠至極,對于他而言,這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

時淵替它保留了最後的魂。

“既然陰魂不散,那就再多殺你幾次吧。”寧長久淡然開口,腰間之劍化作一抹長虹碧光,嗆然出鞘。

邵小黎還在與黑蛇纏鬥着。

那一劍雖然直接撕裂了它的嘴,但九嬰感受不到痛,它甩動着頭顱,狂灑着血液,迫咬而來,電光火石之間,邵小黎又與它交鋒了數次,兩人身形彈躍之後,黑蛇鉚足了力量,先是撞開了她手中的劍,然後甩動蛇首,想像榔頭一般,直接将她砸落在地。

叮——

黑蛇心境裏,一聲低而脆的劍鳴響起,接着,它的身形發出了一個怪異的扭動,竟直接探向了後方,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寧長久踏着劍懸停在它的身前,五指張開,擾亂了它的命運。

黑蛇本就沒有了靈智,所以它的命運更容易被幹擾。

它咬住了尾巴之後,竟順着尾巴開始吞噬,要從後往前将自己吞入腹中。

寧長久望向了氣喘籲籲的邵小黎,微笑道:“你的戲還沒結束呢。後面可是萬衆期待的大場面啊。”

說着,寧長久抽出了腰間的劍,屈指一彈,劍懸停在了邵小黎的身前。

邵小黎踩上了劍鋒,用力點頭。

寧長久道:“不必想着什麽憐香惜玉。”

邵小黎微笑道:“那是當然。”

邵小黎穩穩地踩着劍,劍浮空而起,将她送至了高處,正對着十字刑架上的司命。

與此同時,寧長久的身後,機械般的單調的話語響起:

“欺瞞罪君大人,死罪。”

寧長久嘆了口氣,沒想到它來的這麽快。

那是黑羽幻化而成的罪君。

這片黑羽當然不可能殺死如今的他,但他同樣無法奈何太多。

夜除如今距離自己太遠,薄弱的命運法則在黑羽身上幾乎不可能生效,寧長久随手一抓,直接将懸在十字架上的那柄黑劍取下,握于手中,劍上燎起烈火,少年持着劍,與罪君的黑羽在空中對撞起來。

邵小黎則平視着司命,微笑道:“司命大人,又見面了。”

司命眸光如雪,面色如霜,宛若冰絲的銀發根根散着寒意,她身子下意識地掙了兩下,卻怎麽也無法從十字架上下來。

“你想做什麽?”司命看着邵小黎,秀眉蹙起。

她活了上千年,是神國中一人之下的神官,擁有着傾絕天下的仙顏,但此刻,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卻敢禦劍懸停身前,手持長鞭微笑着看着自己,而她則在刑架上動彈不得。

這對于過去的她而言,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的。

邵小黎踩着劍來到了她的身前。

司命如今渾身虛弱,那些散發的靈力對付普通人的爛菜葉還綽綽有餘,但對付如今劍術小成的邵小黎卻遠遠不夠了。

邵小黎稚美的手輕輕地撫摸上了她銀色的發絲,然後順着柔軟的長發撩下,指背輕觸過司命的臉頰,若即若離。

“司命大人可真是生了一張颠倒衆生的臉呀。”邵小黎微笑着開口,撩起耳畔的頭發,輕輕捏住她的耳垂,于指間把玩。

司命臉頰微癢,耳垂微癢,哪怕如今受制于此,她依舊難改傲氣:“拿開你的手!”

邵小黎聽話地拿開了手,然後高高揚起。

司命露出了一抹驚慌之色。

啪!!!

下一刻,揚起的手猛地落下,司命的臉頰受力一偏,接着,火辣辣的痛意在臉上傳了過來,像是無數小針在紮,連帶着耳腔中也嗡得低鳴了一聲。

那雪白的臉頰上,赫然是一個鮮紅的巴掌印。

司命的雙眸中泛起了狂風暴雪般的殺意,她的怒火随着傲人的胸脯起伏着,但這些怒火也只能郁積心中,此刻她甚至沒有還手的餘地。

邵小黎捏住了她的下巴,看着那半邊紅霞的臉,便又将她的臉頰轉到了另一邊,左手高高揚起。

啪!

又是一記清脆的巴掌聲。

邵小黎這兩天一直在練習如何扇耳光,她已經對着空氣扇了上萬下,如今得償夙願,終于将自己爐火純青的巴掌掄到了她的臉上。

司命痛哼了一聲,抿緊了嘴唇,身子因為憤怒而戰栗着。她知道,邵小黎是在報那一夜的仇。

邵小黎端詳着她的臉,道:“司命大人,你是想到了什麽羞人的事,怎麽臉紅成了這樣?”

司命的銀發縷縷狂舞着,她盯着邵小黎,冷冷道:“你們廢了這麽大的周章,難道只是想這般羞辱與我?這也未免太過兒戲了吧?”

邵小黎指了指下方,道:“滿城的人可都看着呢,這哪裏是兒戲,分明是你的大戲呀,對吧,司命大神官?”

聽到這個稱呼,司命心中一動,還想說話,卻見邵小黎直接将手伸到了她的頸後。

邵小黎的手一攏一握,将司命滿頭柔軟的銀發握在了掌間。

少女抓起了她的頭發,拉起,俯視着她冰雕雪琢的臉,再次高揚起手。

啪!啪!啪……

一個個巴掌疾風驟雨般打在她左邊的臉頰上,司命側着頭,左頰上的痛意鑽心地傳來,與之一同的,是痛徹心扉的羞辱,她是神秘而強大的神官,是司掌全城命運的神女,何曾受過這種屈辱?

跌得越高摔得越慘,如今她的神性被噬,人性的弱點更裸露着她的深藏的脆弱,她過去有多尊貴,此刻便有多卑賤。

她的自尊和驕傲在這十七歲少女的巴掌下瓦解着,破碎着,化作了滔天的恨與怒。

城樓之下,還隐隐有打得好打得好的叫喊聲傳來。

所有人都看在了眼裏。

“夠了!”司命忍無可忍,嘶喊了一聲:“你們到底要做什麽?說出你們的條件!”

“現在才知道妥協麽?”邵小黎又是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臉上。

少女振了振手中的鞭子,看着司命微微紅腫的左頰,那白暫如瓷的臉頰上次課已是一片紅豔。

邵小黎捏着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認真說道:“我要你立下血契成為老大卑賤的奴婢,永遠聽從他的命令,追逐他作為自己畢生的信仰,奉上你的肉體和靈魂,做牛做馬,任打任罵,将懲罰當做賞賜,将訓誡當做恩典,并為之感到榮幸。可以麽?”

司命聽着她的話語,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恥辱至極的畫面,那眼眸深處泛起的殺意好似要化作真實的刀劍将眼前之人千刀萬剮。

她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言語帶着怨怒從紅唇中擠出:“你們在做夢,我就是死也……”

邵小黎揚起了長鞭,微笑打斷了她的話:“老大說了,若你不服,就打到你服為止,這場戲才剛剛開場呢,小黎會好好調教司命大人的。”

天漸漸暗了下來。

她本該是黑夜的王,如今在她的夜裏,卻要迎來畢身未有的屈辱。

……

……

(感謝書友自閉的928打賞的舵主呀!!真心感謝書友的支持與喜愛!麽麽噠)

第 201 章 兩百零二章:風華(修)

寧長久再次見到夜除是在那戰結束的四天之後。

天空中有枯萎的流星滑過,砸入了荒原的深處,寧長久察覺到異動之後,立刻帶着枯枝佩着劍深赴荒原的深處,在跨越了一片毒霧彌漫的沼澤地後,他才在一個破碎扇貝般的山谷裏,于一片傾斜的枯草上方見到了夜除。

夜除如今是一個殘破的木偶,他手臂皆是黑漆漆的碳色,有着木格狀的裂紋,就像是幾根還搭在身體上的火燒木,他孤零零地挂在石壁上,那些貫穿他身體的命運之線也被燒去了大半,簡陋地挂在石頭上,像是遭遇了森林大火塗炭的蜘蛛。

寧長久到來的時候,夜除擡起了頭,他沒有五官的臉更加不辨人形,一半燒得漆黑,一半熏得深灰,離近了甚至還能聞到木頭焚燒木頭的氣味,他無力地垂着指關節,擡着頭,明明沒有眼睛,卻好像還在竭力辨認着來人。

“你來了?”夜除的聲音不知從哪裏發出的。

寧長久輕輕地嗯了一聲,踩着石壁躍上,斬去了那些糾纏着他的線,将他放到了地上,他的身體因為烈火的焚燒而蜷縮變形着,聲音也像是火場中噴出的幹燥熱氣。

寧長久沒想到夜除還活着,他想要給他穩一下傷勢,卻不知該從何下手。

“別白費力氣了……”夜除扭動着僵硬的頸關節,黑色的碎炭簌簌落下。

寧長久問道:“與你對敵的人是罪君?”

夜除嗯了一聲,答道:“他是無上的神國之主,哪怕只是投影,我們依舊不可能贏得了他。”

寧長久又問:“那他人呢?現在何處?”

夜除道:“用不了太久,他就會回來的。到時候你,我還有司命……沒有人可以逃掉的。”

寧長久道:“他憑何判我的罪?”

哪怕是神國之主,濫用權柄依舊會遭到權柄本身的反噬。

夜除慘笑道:“你別忘了,此處并非外面的世界,而是獨立的……這本就在規矩之外,罪君當然也可以不守規矩,欲加你罪何患無辭呢?”

寧長久沉默了許久,他知道若是罪君不願意自重身份,強壓罪刑,那他們根本沒有周旋的餘地。

寧長久問道:“沒有一點辦法麽?”

夜除道:“他也受了傷,很重的傷,法則壓制之下,短時間無法恢複,這是機會。”

寧長久問道:“該怎麽做?”

夜除說道:“拿到命運與時間的權柄,它們交彙之後,便可以擁有斬破蒼天的力量,或許這是擊敗罪君的唯一機會。”

對于他的提議,寧長久同樣猜想到了,他沒有露出吃驚之色,只是半蹲着身體,平靜地平視着他,道:“好,說出你的條件吧。”

夜除的喉嚨口像是被石灰堵住了,聲音越來越模糊。

“救我。”他說。

寧長久問道:“怎麽救?”

夜除用哮喘般的語氣說道:“我的心被堵住了……剖開我的心,幫我把它清洗幹淨,我再告訴你後面的事……”

寧長久眉頭漸漸皺起,他的鼻尖萦繞着木頭的焦味,他看着這個被燒得不成樣子的木偶,不能理解為何木偶還有心髒。

“快。”夜除催促了一句,明明沒有口鼻,聲音卻像是呼吸困難。

寧長久拔出了鐵劍,對準了他左邊的胸膛,劍鋒覆上靈力,推刺了進去,夜除的身體猛地顫了一下,各個關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木灰順着劍鋒落下,然後心髒的微弱律動也傳達了過來,寧長久用劍剖開了他的胸膛,看到了一顆跳動的心髒。

寧長久剮出了那顆心髒,夜除如遭電擊,腦袋無力垂下,像是一具屍體。

心髒突突地跳着,它的表面被焦黑色的焦木填滿了,泛着油漆般的亮光,上面裂紋溝壑無數,隐隐有黏稠的液體從中滲出,散發着難聞的惡臭。

寧長久在附近的岩石下尋到了泊泊流出的暗泉,他用靈力小心震碎了心髒表面的污垢,再引水沖洗,表面的污垢滌盡之後,寧長久忽地咦了一聲。

它并非普通的心髒。

它生得晶瑩剔透,其間的血絲像是一條條月老的紅線,安靜地凝于其間,它的表面,還生有數個玲珑的竅孔。

“這是七竅玲珑心!”劍經之靈按奈不住,驚呼出聲:“傳說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無面人,他們的七竅不在臉上,而是都生長在了心上,我原本以為這只是傳說,沒想到竟是真的。”

寧長久亦知曉七竅玲珑的故事,他想起了夜除化作木偶時空白的臉,心中恍然。

劍經之靈看着它,顫聲道:“傳說只要吃了七竅玲珑心,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跨過五道的門檻……許多年前有個暴君,國家危亡,有忠臣進谏,他不聽谏言,于王庭剖開他的心髒,那一顆心便是七竅之心,此心為暴君身邊的一個妖狐吞食,那妖狐頓生九尾,邁入五道巅峰,蟄遁火山不出。”

寧長久看着手中跳動的心髒,輕輕搖頭:“我不相信這些機緣。”

劍經之靈嘆了口氣,知道若是十二年後,他那劫難真的逃無可逃,那麽一切機緣确實皆是枉然。

寧長久帶着這顆心髒回到了夜除的身邊,将心髒塞回了他的身體裏,夜除原本頹然垂下的四肢重新恢複了力量,只是他胸膛上的切口無法彌合,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那胸腔中膨脹收縮的心。

夜除扭過了些頭,他雖然沒有五官,但寧長久可以感受到他的微笑。

“幸好你沒有吃下去,當年那頭狐妖的下場可不好。”夜除艱難地伸出碳化的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道:“通劫峰下,魂魄剝盡,炮烙熔骨,剖腹剁屍……這才是七竅玲珑心的歸宿啊。”

寧長久沒有什麽反應,只是淡淡道:“我不喜歡吃內髒罷了。”

夜除也笑了,道:“你這樣的人,或許真有機會贏他。”

寧長久道:“我要怎麽做?”

夜除看了一眼他身邊環繞的那片鴉羽,并未覺得奇怪,認真道:“靈,把我和司命收作你的召喚靈,你就可以同時擁有命運和時間的力量。”

寧長久眉頭微挑,他在離開時淵的第一日,便見過那份靈契,它們就像是更強大的後天靈,可以随時喚至身邊,與自身境界相連,就像是骨頭中生長出的鋼鐵刀劍。

寧長久疑惑問道:“人也可以與人立契?”

夜除解答道:“我們不是純粹的人,我是木偶,司命是瓷人,某種意義上,我們也是胎靈之淵中,爬出的靈……”

這也是目前唯一有機會戰勝罪君的辦法了。

寧長久道:“如何立契?”

夜除咳嗽了幾聲,他渾身想要站起,但火燒木般的身軀卻怎麽也無法平穩,他虛弱道:“按照時淵召靈的契約就好,到時候我們将與你共生……這是無法斬斷的羁絆。”

寧長久不相信他口中無法斬斷的說法,他甚至已經料想到,決戰之後,夜除與司命極有可能會背叛自己。

“惡龍在前唯有養虎為患作為反擊了啊。”劍經之靈振振有詞道:“先把這只病虎降服了,我們再去斷界城把那只白虎也收了。”

寧長久不太想理會劍經的調侃。

“先帶我回去。”夜除虛弱地說完這句,頭再次垂下。

寧長久帶着夜除翻山越嶺,他們最後跨過了一條埋着石獸的河流,寨子便在這條河的後方。

邵小黎出門迎接,她看到他背上背着的木偶,第一反應還以為是老大給自己買了新玩具,剛想嬌羞一下,便見老大把那木偶仍在了地上,邵小黎瞥見了那胸膛處跳動不止的心髒,胸口處也隐隐抽痛。

寧長久把邵小黎拉到了一邊,神色嚴肅,鄭重其事地囑咐了許多話語,邵小黎的臉色很是精彩,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寧長久,用手指指着自己,充滿了不自信。

寧長久嘆了口氣,揉了揉她的腦袋,大有組織只剩你一個人了,所以這個任務只能安排給你了的感覺。

臨危受命的邵小黎立得筆直,面帶苦色。

夜除再次醒來的時候,手腳依舊無法動彈,只是看上去精神了些,他環顧屋子,看着血羽君收攏着翅膀立在床頭盯着自己,而寧長久則在屋檐下修煉着修羅神錄。

夜除沒有出聲,只是扭過頭出神了看了一會兒,等到寧長久完成了一個周天循環,他才緩緩開口。

“原來你一直在騙我啊。”夜除輕輕笑了起來,哪怕他已與神國之主戰過,心思豁達,甚至生出死而無憾之感。但此刻他依舊無法抑制心中的震驚:“修羅神錄八十一式,原來你早就修完?你這樣的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寧長久睜開眼,道:“你不一直也在騙我麽?”

夜除慘笑道:“可你修煉得比我更快啊……我非但沒有騙過你,此舉還被罪君列為罪證,險些因之而死。”

“聰明人總是會被自己的聰明所害。”寧長久随口應了一句,直奔主題道:“事不宜遲,立契吧。不知罪君什麽時候會來,這片黑羽始終鎖着我,只要罪君出現,他是可以立刻找到我。”

夜除點了點頭,又道:“我還有一個條件。”

“說。”

“若是我們真能僥幸勝過罪君,等你離開這方世界之時,想辦法帶我們一同走,屆時我們再為神官與天君,而我們亦會擁你為新的神國之主。”夜除說出了自己的條件。

寧長久對于神國之主這個大餅無動于衷,道:“你不是說這裏只能走一個人麽?”

夜除答道:“一人得道,雞犬确實無法升天,但天的那頭,或許藏着打開這個世界的方法,我只希望你不要抛棄我們。”

“誰說我無法升天的!寧大爺怎麽可能抛下我!”血羽君在一旁憤憤不平地抗議。

寧長久不理它,點了點頭,道:“我答應你們。”

夜除也并未要求他立下任何字據和誓言,他伸出了手,道:“開始吧,我告訴你立契的方法。”

寧長久看到夜除的身體微微震動着,話語從他的四肢中傳出。寧長久仿佛回到了來到斷界城的第一天,召靈儀式的經文從光幕中傳來,指引着他向前走去。

只是如今他站在了光幕的另一頭。

夜除念完了立契所需的經文,伸出焦黑而幹燥的手,寧長久也伸出了手,兩人的精神像是兩條細長的電流,在相觸的一剎那迸出一片雪亮的光,照得靈海通明。

“從今天起,我願做你忠誠的神仆。”夜除微笑着開口,話語中不帶一丁點多餘的情緒。

“永遠虔誠,永不背叛,奉您為主人,追逐您作為我永久的信仰……”

話語聲裏,寧長久與夜除的靈海相融。

寧長久只覺得氣海上空像是裂開了一道縫,命運的河流自天上落下,灌入了身體裏,他的身子戰栗着,對于這嶄新的權柄又是抗拒又是渴望。

許久之後,體內的動靜才平息了下來,他睜開眼時,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右瞳,那瞳孔中溢出了一絲金光,這金芒與金烏之光并不相同,這金色更像是一種鏡片,他透過這面鏡片,可以看到時間無數交錯的弦線,那些弦線中更蘊含着無數的畫面。

那些都是命運。

夜除已經成為了他的靈,所以他也共享了夜除的能力。

此刻這木偶人正無力地躺在床榻上,他像是更虛弱了一些,道:“我如今的狀态,也只能分享給你權柄,至于要替你戰鬥這樣的事情,你可以想辦法去馴服司命。”

寧長久點頭道:“我會試着說服她的,她現在人在哪裏?”

夜除淡淡笑道:“她現在可不喜歡看到你。”

“為什麽?”

“她被夜除綁在斷界城上空的十字架上,那模樣要多凄慘有多凄慘,其下還有黑蛇鎮守,生人難近,不過即使你救下了她,她也未必會聽你的話,這女人傲得很,哪怕心裏屈服了,嘴上也不願意服一個字。”夜除輕聲說道。

寧長久沒有什麽憐香惜玉的心思,漠然道:“她要是不服,就打到她服。”

夜除也笑了起來,他忽然有些期待那個女人跪倒在地,對人俯首稱臣的模樣,那等冷傲如絕世雪蓮般的花,若是遺落人世,零落成泥之時該是何等凄美?

夜除忽然伸出了自己的手。

寧長久疑惑着伸出了手,同時問道:“還有契沒有立完?”

夜除微笑着搖頭,他枯黑色的手輕輕地與寧長久的手擊在了一起。

“祝你好運。”夜除這樣說着,像是送上了自己最後的,命運的預言。

……

這是神戰之後的第五日,寧長久心緒複雜地去往王城,血羽君馱着夜除跟在不遠處,确保靈的生效。

而距離王城的三千裏外,寧長久停下了腳步。

因為原本始終與他保持距離的黑羽也停了下來。

黑羽攔在了面前,化作了罪君的模樣,這是罪君投影的投影。

每一片黑羽都是罪君的影。

罪君的虛影靜靜地盯着寧長久,聲音像是從天空中傳來的:

“雷池不可越,違令者按罪當死。”

寧長久想也沒想,直接拔出了劍。

……

司命依舊被釘在十字架上,烏鴉立在肩頭,黑蛇繞于其下,風無時無刻地挂着,她白裙飄飄的模樣顯得凄美。

她的肌膚依舊瑩潤,紅唇依舊如血,只是宛若冰雪的眼眸裏失去了許多的神采,她明明已經封閉五感,想要揮絕那些屈辱的感知,但此刻她心境凋零,神性也像是立于肅殺秋風中的花,被一片接着一片地扯去花瓣。

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才能結束。

她心中默數着時間,偶爾睜眼眺望遠方,看一看斷界城外有沒有人行來的蹤影。

而司命時而展現出的柔弱使得這幅畫面更加凄豔。

某個黃昏之時,負責記錄下這一幕的畫師,在勾勒她身軀之際,忽然起身,将整幅畫撕得粉碎,還大喊着“凡人之筆豈可玷污神子之容。”周圍的人按住了他,告訴他這根本不是什麽神女,而是一切災禍源頭的惡妖,但這個畫師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是畫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美,他哪怕改了無數遍,顫抖的筆尖依舊無法描幕其形容萬一。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掙開了那些人的束縛,朝着十字架的方向沖了過去,想跪在神女的裙下頂禮膜拜,但他才一靠近,便被黑蛇吞入了腹中,屍骨無存。

司命靜靜地看着其下發生的這一幕,并無悲喜。這些只是再小不過的插曲,并不能改變什麽。

刑架依舊,美人依舊。

第五日的光黯淡了下去,天空陷入了黑暗。

她喜歡黑夜,不僅是因為她執掌着黑夜的權柄,更是因為黑夜中沒有那麽雙眼睛。

“看來命中注定,沒有人可以娶我。”司命想起了那個故事,輕輕笑了起來。

一夜之後,第六日的光又亮了起來。

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藝樓中殘存的幾個舞女排演了好幾日的舞蹈,終于要于今日開幕了,這是重建中的破舊城池裏,難得的苦中作樂。

司命看着那些在臨時搭建的棚子間忙忙碌碌的舞女,不知在想什麽。

時間慢慢地過去,下方越來越熱鬧起來了,她們已然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搭起了高高的臺子,還拉起了紅色的橫幅,寫着“神仙囚魔鎮妖女”的字樣。

王城的大門也難得地開了,那些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也擠了進來,加入到這場盛宴中來。

司命本以為自己不會因為這些稚童過家家的把戲而動怒,但不知為何,她看着那戲臺上搭起十字架時,她的身子忍不住戰栗起來,臉頰也微微地發燙。

“香兒呢?香兒去哪裏了?她要演的可是妖女,這緊咬關頭人怎麽不見了呀?”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婦女左右環視,在人群中快步走着,時不時墊腳張望,尋着什麽人。

“香兒?剛剛不是還看她人在這麽?那小妮子怎麽又胡亂跑啊。”

“快去找快去找!”

中年婦女叉着腰,打發着周圍的人去找那個名為香兒的女子,那些人連忙散開去尋。

戲臺不遠處的閣樓裏,門忽地開了,一個少女焦急地跑了進來,揮舞着雙手語速極快道:“香兒姐姐香兒姐姐,你怎麽還在這裏,大家現在都在找你呢。”

被稱作香兒的少女正坐在鏡子前,靜靜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她微微傾側了些臉頰,端詳着自己的妝容,尋找着有沒有纰漏,而這腮紅眼影都是最好的妝師畫的,唇瓣更是豔麗如火,挑不出一絲瑕疵。

那催促的少女看着這位姐姐鏡子裏明豔無雙的臉,也微微地癡了,一時間竟忘了話語。

這位姐姐……以前好像是沒見過的,不過除了她,好像也沒有其他人能演那個妖女了吧?

思緒之間紅裙的少女已然起身。

周圍的燭火像是靜谧了下來,被她妝容精致的臉奪去的光,她身子嬌小卻出挑,肩臀較窄,腰背曲線玲珑,筆挺的玉腿邁步之時,垂落腰間的頭發輕輕擺動着。

前來催促的小姑娘回過神時,這位姐姐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她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小姑娘這才發現,這姐姐纖纖的玉指之下,竟有着微白的繭,但饒是繭都顯得那般小巧可愛。

小姑娘輕聲說了一句大家都在等您之後立刻去為她收拾桌子,她發現梳妝臺上刻着一個奇怪的圖案,小姑娘只當是某種玄學的圖騰,也未多想。

紅裙的少女已經出門。

她走下了閣樓,向着人群走去。

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少女的紅裙像是款款擺來的焰浪,她螓首微低,雙袖輕垂身前,眉目之間難掩清貴,那翹曲之處的弧線雖不誇張,卻纖腫合宜,顯得極美,淡妝輕繪的臉上,精巧的瓊鼻,紅嫩的櫻唇也皆似詩畫一樣。

許多望向她的人,無論是男女都覺得心髒慢了半拍,他們覺得眼中的其他場景都在淡去,視線中只剩下少女微風中款擺的紅裙和國色天香的臉。

少女似霧的睫羽低垂了下來,對着衆人輕輕地福了下身,行了一個标準得不能再标準的官禮。

“我們城裏還有這麽漂亮的姑娘?”

“她真美啊……能與她一較高下的,也只有那個妖女了吧?”

“只可惜這姑娘年齡應該不大,身段還沒真正長開。”

“這真是藝樓中的女子麽?”

中年婦人聽着他們的議論,油然生出了一絲驕傲。

這少女是她一天前在城外撿來的,當時她還在為這場戲選角的事情苦惱,但看到這小丫頭的一刻,只覺得一切迎刃而解了,只是她沒有想到,這丫頭盛裝打扮之後,竟比自己想象中更美上了十倍百倍,這若是收入藝樓好生調教,這藝樓怕是要比王殿都更先重建了。

“我的好香兒呦,你怎麽現在才來呀。”她快步向前,親昵地挽住了這“親閨女”的手,揮舞着臃腫的手臂,喝開了其他人,帶着少女向着戲臺後走去。

少女對着其他人微抱歉意地笑了笑。

那紅唇淺淺勾起的弧度裏,靜谧的容顏傾倒了無數的人,之前藝樓公認的花魁蘇煙樹,在這嬌柔美麗的少女面前,好似也變成了庸脂俗粉了。

司命遠遠地看着她,看着那個風華冠絕斷界城的少女,心中竟生出了些空虛感。

她認得她。

哪怕她穿上了華裙,繪上了盛妝,她也第一眼認出了她。

她分明就是先前寧長久身邊的那個小跟班。

“邵小黎……”司命輕輕地呢喃着這個名字

她被釘在冰冷的刑架上,看着這個過往自己不會多看一眼的少女,在她面前盛放出屬于自己的絕豔之色。

……

……

(感謝書友knighthart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與鼓勵呀~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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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0 章 兩百零一章:神戰之後

那場大爆炸以一個環形的巨大的焰浪高速擴散,天空中的渾濁之色皆被點燃,放眼望去盡是末日來臨般的紅色,巨大的聲音和狂暴的氣浪同樣帶着掀翻天地的氣勢,似出了閘門的洪水猛獸,牆立而起,呼嘯而下。

哪怕相隔極遠,巨大的轟鳴聲依舊夾雜着熱浪卷了過來,無論是斷界城還是部落中的人,臉頰上都能感受到灼燙翻滾的溫度,他們在短暫的呆滞後四散而走着,那些嘈雜的聲音好似火焰燃燒的柴火裏,不停發出的噼裏啪啦的聲響。

千百年來,這裏的天空只有渾濁的白與黏稠的黑,今日是天空中的第三種顏色。

斷界城的上空,金色的十字架也被染得蒼紅,司命被釘在上面,白裙似血,銀發似血,如黃昏下即将凋零的山茶花。

十字架的一端,那黑色的烏鴉對着天空嘎嘎地鳴叫着,那些氣浪在它面前自行分開,向着身後流去,而十字架下端的黑蛇則更絞緊了身體纏繞柱上,它不停地吐着信子,瞳孔通紅,黑色的鱗片随着身子的蠕動不停反射着紅光。

與巨響一并而來的浪頭掀翻了不知道多少個房屋,碎瓦木柱滿天斷裂飛舞,許多人缺少了牆壁的掩護,立刻被掀起,氣袋般飛撞跌落,鮮血狂噴不止,而許多人也被壓在了倒塌的房屋之下,艱難地探出手臂,然後被慌張的人群一腳腳踩得鮮血淋漓。

司命俯瞰着城下的混亂,反而平靜了很多,狂暴的大風同樣像是一只巨手,将她牢牢地摁在刑架上,向後翻飛的白裙與肌膚死死熨帖,緊致到了極點,勾勒出的玲珑曲線幾近完美。

只是無人再有暇注意她。

她閉上了眼,抿着的紅唇不帶一丁點溫度。

“夜除,你的想法果然總讓人捉摸不透啊。”她喃喃自語,回想起了當年那個始終溫文爾雅卻道法通天的天君大人,當時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天君便曾将她帶去過那個日晷之外,讓她第一次窺見時之法則。

那時候她問夜除,到你這般強大,還有什麽願望麽?

夜除當時微笑着說,他想見到一個人,一個可以真正走出命運光錐的人,他還說他希望神主大人便是那個人。

可惜後面的事情他們也都知道了,神主大人這般的存在,也并非是那個可以逃過宿命的人。

她努力掙紮了一下自己的雙手,卻沒能掙開那紮着手腕的審判之釘,鑽心的痛意自手腕傳達至身上,她唇抿得更緊,最終頹然放棄,十字架上的烏鴉冷冷地盯着她,目光好似警告。

她希望夜除可以離開,這樣他就永遠看不到自己的屈辱,她也希望夜除可以回來,他哪怕再恨自己,也不至于讓自己忍受這樣的屈辱……

她知道,這是自己神性湮滅,人性中帶來的脆弱情感。

不知為何,她腦海中又陡然閃過了那個白衣少年的身影……那個該死的少年。

她原本想要将他千刀萬剮,如今想的,也只是不希望他看到自己這般模樣。

……

……

雪原之外的部落裏,許許多多的人也從街道上奔出,他們紛紛仰頭,看着天空中那個由點瞬間到面的爆炸,火紅的焰浪推着雪白的光幕,瞬息擴散了數千數萬裏。

“那是什麽啊?”

“一定是神明動怒了,天要塌了……”

“我們師祖曾經說過,如果我們找不到出路,最終等我們的就一定是末日了……”

“逃!快逃啊!”

人聲彙作了一片,嘶吼聲宛若浪潮,帶着寨子口音中獨有的粗犷,而此刻,遙遠的天空中,巨大的沖擊力在未擊穿一切抵達至此,等到那力量降臨之時,這寨子中便是房屋盡毀,屍橫遍野的慘狀。

“看……那是什麽?”

“好像是神王大人!”

“神王大人……”

他們所指之處,是一個紅色天幕裏,突兀的、白色的點,一如懸停在空中的一只白鷗。

寧長久正對着蔓延過天空的火光。

在那道巨大氣浪降臨之前,他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拔劍而起,向着天空中斬去。

自修羅神錄修成之後,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出劍,他身上并未背負明确的權柄,他所能仰仗的,唯有一身道法與手中的刀劍。

少年白色的衣裳好似天空中展開的翅膀,那翅膀有些小,卻似要将整個部落的人都護在自己的身下。

劍早已出鞘,高高舉起,劍鋒正對自己的眉眼,雙臂的力量一同灌入,沿着整個人的中軸向前斬出,劍鋒本就反射着火一樣的天光,此刻靈力湧入,更是一柄燎燃的鐵劍,怒湧着焚燒一切的劍意。

短暫的時間內,那股重若萬重山的力量一鼓作氣地壓上了劍鋒。

寧長久悶哼了一聲,他握着劍的手臂上經絡與肌肉暴起,那些血脈好像也在跳動着,他握劍的雙手更是被傳達而來的熱量灼燒得火紅。

“老大……”邵小黎從屋中跑出來,看着天空中那個身影,一時間有些失措,她下意識地拔出了劍,但此刻她境界猶有不足,根本觸及不到他所在的高度。

她連忙回身望向院子,在角落裏看到了抱着翅膀瑟瑟發抖的血羽君,大吼道:“紅頭雞!快飛啊,帶我上去!”

血羽君寧死不從道:“這天要塌了,小丫頭快去躲着吧,反正有高個子頂着,他要是頂不住了,我們就沒人頂得住了,一起等死吧……”

邵小黎氣得臉頰發燙,她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它,憤怒道:“這一個月喂你吃的肉都喂到王八身上了!”

血羽君也不覺得她是在罵自己,它用雙翅遮着頭,好似一只鑽入鑽入殼中的王八。

邵小黎氣得不停跺腳,恨不得直接把這紅頭雞殺了扔鍋裏。她轉過頭,向着上空過去,刺眼光射了過來,她眼前一黑,立刻以袖子擋着眼睛,頭偏過去了些,饒是如此雙瞳中依舊刺痛不已,她從自己的臂彎間擠出視線,捂着不停跳動的心髒,忍着痛意也要看一看老大的安危。

寧長久懸在寨子的上空,腳下踩着一截樹枝,在這沖擊力到來之時,那截樹枝便被碾成了齑粉,但寧長久的身上卻毫發無損,他的體內,那朵無數花瓣的金蓮綻放出了異彩,他的靈力灌入劍中,燃起大蓬的劍火,然後他拖着渾身的力量壓上,劍鋒好似托着一座山,向上方推了過去。

力量突破了臨界,寧長久清嘯一聲,修羅神錄瞬間催發到了極致,那些夾雜着熱流而來的力量與他劍鋒相抵,被硬生生地壓了回去。

寧長久白衣狂振,他的腦海中不由地泛起了二師兄劈開吞靈者的一劍,彼時也是萬物如血晚霞吞天,那道純粹到了極點的劍光劈開了一切,然後太陽平穩地墜入了山谷之下。

他模仿着這一刀,卻只仿出了三分的神意。他的身體不停地上升,不知是人拿着劍還是劍帶着人。

劍對着天空切了過去。

毀滅之意悍然分浪。

部落中一片寂靜。

這滅頂之災沒有真正到來,那毀滅的浪潮在上空被劈開,然後向着兩側分散開來,只将圍繞着寨子的圍牆摧毀去了半數。

寧長久的身影飄然墜下,落在了一個望樓的屋頂,他大口地喘着氣,眼前微微發黑,目光看着前上方,心中估計着一波又一波氣浪到來的時間,他連斬了三遍之後,天空才終于平息。

邵小黎抱着水壺從遠處跑來。

邵小黎躍上了望樓,幾個身子騰上了屋頂,她看着半蹲在樓底的寧長久,忍不住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老大,你好燙啊。”

寧長久吐出了一口熱氣,接過了旁邊的水壺,一飲而盡,笑道:“白吃白住了這麽久,總不能眼睜睜看他們死于天災人禍啊。”

邵小黎看着他,認真道:“你是真正的神王,我不配被稱為神後,那紅頭雞更不配當光明神。”

說話間,血羽君也從遠處跌跌撞撞地飛了過來,一邊還大喊着:“寧大爺可還好,本天君救駕來遲,大爺可不要怪罪啊。”

邵小黎氣得臉都快脹成包子了,她猛地一腳将飛來的血羽君踹到了地上,然後她扶着寧長久,溫柔道:“老大怎麽樣了,還好嗎?”

寧長久輕輕說了聲沒事,修羅神錄使得他體魄的強度早已今非昔比,他的身體上甚至沒有留下一點傷痕,唯有氣海之中的靈力大量地蒸發,使得他氣血短時間承接不上,看起來有些虛弱。

“讓開!”寧長久忽然一把推開了邵小黎,然後拔劍向前刺去,劍鋒所指,是一片黑色的羽毛。

那是蒼紅色的天空中落下的羽毛。

寧長久的劍撞上了這片黑羽,卻沒能撼動它,兩者相擊之後,寧長久的身影反倒從高高的望樓上墜了下來,他将劍插入地中,止住了自己倒退的身影,而那片黑羽如影随形,像一只噬骨而生的鳥雀,緊逼而至。

邵小黎被推的身形一晃,跌坐在屋頂上,她回過神時,發現老大已經和那片羽毛打起來了。

兩者的身影在小巷中交錯掠過,寧長久像是被一只蒼蠅追着無頭亂撞的山羊,與那片黑羽始終保持着距離。

“它好像不是想攻擊你。”你追我趕間,體內的劍經之靈忽然說道。

寧長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身形後掠,将劍橫在了身前,立下了一道護身的劍域,而那黑羽卻在身前四五尺的位置停了下來,它随着寧長久前進或者後退的腳步一同動着,始終保持着距離。

“它好像只是想看住你。”劍經之靈猜測到。

寧長久想起了那爆炸發生之前,天空盡頭那濃重的黑影,同樣猜到了:“這是罪君的羽……”

劍經之靈驚詫道:“怎麽可能?罪君為何會來這裏?”

“此處無人管轄,擁有自己的法則,在神國之主的眼中便是法外之地,罪君會來并非意料之外的事,只是沒想到這麽巧。”寧長久盯着那片黑羽,始終沒有放下戒心。

劍經之靈又問,“它為何不對你動手?”

寧長久心中已有猜想:“或許是因為我無必殺之罪。”

劍經之靈立刻想到了那一個月裏發生的事情,後怕道:“莫非那都是罪君的安排?”

寧長久輕輕點頭:“甚至,我們有可能已經見過他了。”

直面神國之主,這哪怕是對于五道之中的修道者也是難以想象之事。劍經之靈心生生寒。

寧長久盯着那片黑羽,警惕地挪動着腳步,黑羽同樣寸許不讓。

邵小黎持着劍跑了過來,她也注意到了那片懸停的羽毛,驚訝道:“這是什麽東西?”

寧長久如今靈力消耗嚴重,也拿它沒有辦法,無奈道:“就當是裝飾挂件吧。”

邵小黎聞言反而更加緊張,她看着那片黑羽,如臨大敵,仿佛自己的江湖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寧長久與那黑羽對峙了許久,雙方皆是敵不動我不動。

寧長久假裝暈倒在地,黑羽也只是逼近了一些距離,像是艱澀的,難以的撼動的法則。

“罪君為何要在這種關頭還投一片黑羽看住我?”寧長久睜開眼,心中不解。

劍經之靈道:“或許是因為你身上藏着的秘密吧。”

寧長久問道:“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他也在害怕?”

劍經之靈冷笑道:“你這臉皮倒是厚得可以。”

寧長久不再理會那片黑羽,只分出一縷神識始終鎖着它的動靜。

他們一道回到了屋中,門外皆是朝拜的信徒,高呼着神王的名字,血羽君立在門檻上趾高氣昂地安撫人心,直到看到邵小黎磨刀霍霍地走來,才悻悻然退居幕後。

寧長久不太喜歡被人頂禮膜拜。

世間每逢大劫之時,無論是凡夫俗子還是修道之人本就會挺身而出,那些都是彙成河流的水,這條河可以截流改道,卻不改滔滔不絕,這也是五百年前那場大難之後,萬法凋敝的世界裏,人族可以開荒拓野,先于妖魔鬼怪再次繁盛的原因。

寧長久安撫了一番衆人,疲憊地退回屋中,那片黑羽跟在他的身後,不去看它的時候,它就像是一個虛無的影子。

蒼紅如海的天空漸漸失去了顏色,毀滅一切的劫難像是真正過去,世界重新回到了沉重的黑暗裏。

寧長久在榻上靜寐,劍經之靈始終醒着,盯着那片黑羽的動向,而邵小黎同樣擔憂,放心不下,非要給在寧長久的床邊守夜,而血羽君則蹲在屋頂上,看着天空,觀察着有沒有人從上面掉下來。

一夜無事。

寧長久睜開眼時,那片黑羽依舊在身前五尺,邵小黎像是一宿沒睡,眼眶邊有着淡淡的煙熏妝,她雙手托腮,頭發揉得有點亂,像是有點不悅。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道:“快些去睡吧。”

邵小黎小聲小氣道:“陸嫁嫁又是誰啊?”

“嗯?”忽然聽到這個名字,寧長久同樣有些錯愕:“怎麽了?你怎麽知道?”

邵小黎道:“你睡覺的時候有喊她的名字啊。”

寧長久沒有說話,他沉默片刻之後試探性問道:“那趙襄兒呢?”

邵小黎沒好氣道:“你猜。”

寧長久沒敢多問,他披上了衣服,走出了屋外,看着重歸混沌的天空。

劍經之靈不解道:“為何戰鬥已經結束,罪君卻遲遲沒有現身?”

寧長久想起了夜除與自己說過的一段話,兩個世界交界處的天幕,是當年殺死無頭神的那人,以絕對的時間法則構築的,流速要比正常世界快上幾萬倍不止,哪怕是那裏發生的一瞬,換算到這方世界裏,都是漫長的時間。

寧長久收回了視線。

一夜的修養,他的內傷已然痊愈,他回想起邵小黎方才的話,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她們的身影,黑裙幽豔,劍裳清冷。

他想要見到她們,下次重逢之際,他不想再隐瞞任何話語了,至少不想在命運的終點到來之前留下遺憾。

而如今他沒有一點信心可以出去,哪怕只是活下去。

他原本的計劃裏,是要在司命和夜除交戰之際趁機奪取權柄,他擁有克制司命的枯枝,擁有超出夜除預估的修羅之體,他還想好如何在混戰中策反他們以及之後吸納權柄的方式與細節,甚至他還想好了要在奪取權柄之後,讓司命承受怎麽樣的屈辱。

只是罪君的出現打亂了一切,那等至高無上的神,他憑借什麽手段來戰勝呢?

他看着懸浮在身前的黑羽,悠悠嘆息,不知道夜除傾盡百年的力量,可以将罪君傷到什麽地步。

接着,他發現一件更難以接受之事,若是要與罪君為敵,那麽他可能也要像司命尋求合作。

……

……

斷界城也從狼藉中漸漸恢複了過來。

平民的房屋幾乎被盡數摧毀,而王族的宮殿相對結實,但也有一大半毀壞坍塌,邵小黎的屋子也未能幸免。

王族中死了許多許多人,那些活着的人聚集起來,商量着災禍的源頭和重建的計劃。

他們都将災禍的根源怪罪到了司命的身上。

只是那個銀發的女子擁有着禍國殃民的美貌,許多人雖然嘴上憤憤不平,實則看到她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模樣,看到那曼妙冷傲的曲線裏透露出的嬌弱,心中是垂涎不已的,只是那十字架下有一條兇狠的大蛇纏繞鎮守着,宣告着衆人那是神明的獵物,沒有凡人可以靠近。

但是那女人使得原本繁榮的王城淪為這般模樣,他們依舊想要懲治她,有人做出了弓箭,将腐爛的菜葉系在上面,射向司命,司命只是無法掙脫審判,并非真正失去了力量,那爛菜葉自然砸不到她的身上,只是她依舊覺得恥辱,這千百年來,她何曾承受過凡夫俗子這般放肆的目光?

而那個擅自張弓搭箭之人,卻也被黑蛇瞬間咬死,吞入腹中。

這更激起了民衆的憤怒,他們更堅定地認為這是導致一切災難源頭的妖女,只是沒有人敢進一步地試探,于是他們便集結起了許多人,每日在懸空十字架的下方辱罵着她,甚至請來了全城幸存的,最好的畫師,鋪開一張巨大的宣紙,要将這一幕永遠地記錄下來,藝樓之中,更是開始排演起了舞蹈,內容便是妖女惑衆,最後被神明制裁,捆于十字架上,受盡鞭笞之後為業火焚燒而死的故事。

司命俯瞰着這座城市,她眼睑低垂,螓首卻不願對着他們垂下,她看着灰蒙蒙的、透着光的天空,被釘着的手腕上依舊有痛意不停地傳來,十字架下端的黑蛇與她一起眺望着這座破碎的城。

司命在等他們戰鬥的結束,她已經想明白了,無論是誰贏,對于自己皆是萬劫不複的,罪君想要吞噬自己的力量,而她在失去權柄和境界之後,便會淪為一個擁有絕美皮囊的普通人,那樣的她面對滿城的恨,其後的下場她僅是想想便不寒而栗。

而夜除若是僥幸贏了,他在失去了飛升的手段之後,最後的手段,便是吞噬自己,用融合了命運與時間的權柄,斬開那扇混沌之門。

她更希望是後者,那些過往凡人腦中只讓她覺得可笑的念頭,如今再次想起,卻像是時時刻刻會成真的噩夢,她寧可帶着完美之身死去,也絕不願意在屈辱與絕望中茍延殘喘。

她想起了一個過去聽過的故事,一個女人被關進了最難逃出的牢獄裏,第一天的時候,她想的是若是有人能救自己,她就願意嫁給他,第七天時候她想的是若有人能救自己,她願意答應他任何事,哪怕是做最忠誠最卑賤的奴仆,一個月後她陷入了真正的絕望,幾乎瘋癫,她想的是,若是有人來救自己,她就殺了他……

她無法确定自己的想法,但是她知道,故事的結局通常是無人搭救,然後囚犯被押往刑場,殺死。

她也在心中默默地數着日子,容顏重歸靜谧,像是等待着宿命的降臨。

……

……

高空之中,那場對撞結束得很快。

夜除帶着百年的積蓄撞上了罪君,然後他周圍的一切都開始飛速地燃燒、瓦解、脫落,最後那個容納自身的空倉也在他與罪君相撞的時候碎開了。

那一刻他們之間的沖擊力甚至超過這方世界所能容忍的極限,虛空大片大片地塌陷,火焰從中噴上身軀,他在爆炸的最中央,抵着罪君向着更高的天穹飛去,一如逆天而上的流星。

罪君黑袍翻滾着燃燒着,他伸出了手,按住身前燃焰的火球,他衣袍下的黑暗沒有絲毫的波動,前方噴吐而來的烈焰吞沒了他。

夜除推着罪君高速地向上飛去,他們的上空,無窮無盡的混沌的深處,隐隐有着一大片虛無的界,那是相隔此方世界與神國的隔閡,也是絕對的時間法則。

他們一道沖入了其中,石破天驚的巨響還未來得及響起便被虛空吞沒。

那本該是極短的瞬間,卻被虛空中的時間拉得極長。

火焰熄滅,罪君伸出了左手,指間一點,夜除的殘軀向下墜去,他依舊睜着眼,臉上帶着亘古不變的微笑,模糊的視線裏,罪君的黑袍也被灼燒去了大半,露出了大而恐怖的豁口。

他知道罪君也受了很重的傷,哪怕這只是一個投影,他依舊覺得驕傲無比。

罪君看着自己被火焰灼盡的右半身軀,依舊沒有任何神情的波動,黑色的液體自身軀中翻湧而出,修複着自身的投影。

他沒有去追殺夜除的殘軀,而是向着上方望去,他看見了那相隔兩個世界的結界。

這對于罪君神國中的那個本體而言,自然算不得什麽阻礙,但此刻的他驅使法則伸指一劃,卻也未能留下任何痕跡。

他越來越好奇,這一切的幕後之後是誰,而那個人最終的目的又是什麽?

這是許多年來,他再一次面對未知。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此處耽誤太久,此處耽誤的每一息,在外面的世界便是一天,而自夜除将他撞入此處到他這片刻的思索,已然過去了七息。

外面的世界,已經過去了七天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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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9 章 兩百章:比肩神明

夜除跋涉過雪原,他原本身上粗粝的法袍不知何時已染上了金色的神輝,他梳着長發,如俊美到了極點的少年郎,無暇的面容上,瞳孔一明一暗,似象征是輪轉的陰陽。

修羅神錄的功法在他體內流轉不停,每流轉一個周天,他瞳孔中的神輝便濃郁一分。

昨夜,他離開之時,在最後的關頭給寧長久留下了一張紙條。

他放棄了殺死寧長久。

一是因為之後只要計劃無錯,寧長久的死與活都無關大局,二是因為他按照修煉的時間,明明已經應該走火入魔,卻毫發無損,還能與自己如常地談笑風生,他便猜到對方可能看出了破綻,于是幹脆順水推舟,留下一個人情。

但這些都不是他如今最為關心的事情。

他知道,他離開雪原之時,司命一定會來截殺一次自己。

他并非是司命的對手,因為此處境界有限,他們都已到達巅峰,無論是誰來此,真正戰鬥中對拼的,都是手段的多少與權柄的強弱。

當年神國崩塌,他們被放逐之際,夜除留下的命運權柄少得可憐,哪怕多年拼拼湊湊了一些,也絕非司命的對手。

但他許是出于對晚輩的寵溺,他願意再陪司命過最後一次家家酒。

夜除嘴角勾勒起淡淡的笑容。

他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司命第一次從胎靈之淵中爬出的樣子,那時的她何其脆弱,對着陌生的世界抱着纖細的雙臂不安地顫抖着,那好看至極的眉目像極了他畢身所求的,最完美的命運。

只可惜,司命的野心與能力超出了他的想象,當年她與他第一次平起平坐之時,他的心中也生出了一抹奇怪的情緒。

只是這些過往的歷史早被雨打風吹去了。

但夜除知道,自己心中仍有一抹難去的心結,若非如此,他又怎麽會選擇這麽一種不需要你死我活的方法離開這個世界呢?

斬天而去固然霸氣,但又如何比得上吃掉對方來得安全?

夜除緩緩地走過雪原,他的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攔路的兇獸,仿佛他踩出的每一步腳印,象征的都是最好的命運,他所前往的,是一條通往神國的路。

他走出了幾千裏的冰原,然後看到了漫過峽谷的黑煙,那是堡壘上燃起的烽火。

夜除微微皺眉。

他不明白司命這是要做什麽,莫非是想靠着這烽火騙自己王城出事,讓他放下防備,走入她的圈套裏?

何其可笑?

他當然不會相信司命,只是沒想到這個女人如今已經傻到了這種地步了。

他走過了冰原的最後一寸土壤,腳步即将落下之際,像是有人撥動了命運的琴弦,發出了一聲危險的顫鳴。

夜除只覺得眼前陡然一暗,似有烏雲遮蔽了天光。

他輕輕落腳,擡起了頭,沒有看到烏雲,而是看到了無數遮蔽天幕的黑羽。

他立在雪原上,仰天望去,神袍被振得筆直。

周圍一下子黯了下來,他的瞳孔中翻滾的金光顯得更為醒目。

“星宿列位,南北鬥轉!”夜除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喝了一聲,靈脈洶湧,裹挾着萬千道訣,如無數粒星宿,将他包裹其中。

雪原上寒光一閃。

夜除本應在這一剎那之後出現在千裏之外的雪峽裏。

但他身影一晃,依舊停在了原地。

許許多多片黑色的羽毛像是一只又一只聒噪的夜鴉,箭一般向着他俯沖而來。

夜除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金色的瞳孔裏光芒璀璨,在他的眼前,陡然出現了無數條金色的線,那些線的首末不知在何處,只是它們皆從前方來,向着自己身後去。

這些都是他的命運之線。

“夜除,險象環生,最終離開了此處。”夜除宣布了自己的命運。

命運沒有得到響應。

黑羽為牢,所有命運的走向,仿佛都被那個突襲者給切斷了。

夜除的道心再難寧靜,這種感覺,唯有千年之前,他在那通天王座上,面對着至高的神主時才有過,那是對于無上力量和權柄的仰望與敬畏。

他比司命聰明許多,他在很短的時間之內,便猜到了來人的身份。

“罪君?!”哪怕不敢置信,他依舊呼出了對方的姓名。

但話才出口,他立刻後悔,因為無論是誰,都不可在神主面前直呼其名的,若是神主動怒,他逃無可逃。

夜除浸泡在絲絲縷縷的命運裏,黑色的浪潮化作樊籠圈禁了他。

罪君的身影由黑羽凝成,出現在了夜除的眼前,他渾身被黑袍包裹,衣袖的邊緣有尖銳的利爪垂出小截,長長的尾巴蔓延在地,好似蜿蜒的、透明的水。

他平靜地立着,沒有散發出任何氣息,卻給人一種十萬大山崩塌也無法震撼他身形絲毫的感覺。

夜除生出了一絲絕望。

他曾經想過,這埋藏了七百年的秘密會不會被神國之主發現,他曾經期盼過這樣事情的發生,因為神國之主要懲罰的,應該是将自己的神主大人斬為無頭神的人,而他們說不定可以憑此契機走出這片漫無邊際的枯寂荒野。

只是代價必然是要交出自己的權柄。

一個殘破神國的遺産,哪怕是對于另一位神國之主,也是世間絕無僅有的財富,甚至可能讓他擁有超越其餘國主的力量。

罪君在出現的一剎那,無數的思緒在夜除的腦海中閃過,接着,他金色的瞳孔裏,那個黑影飄忽而至。

“欺詐之罪。”

這是罪君對于他的宣判,判的是他以錯誤的修羅神錄欺詐寧長久。

罪君的衣袖自始至終地垂在兩邊,但他的身前,卻瞬間出現了無數道箭一般的拳影。

夜除衣袍揮動,發動命運的權柄,如雨線中的飛蟲,遵循着最簡單的路線,在錯雜的命運之中飛舞橫跳,躲掉了數百道罪君的拳影,但是罪君的審判像是空中落下的億萬雨點,人立于荒原,又如何能避得開這場幾天幾夜的大雨呢?

乓乓乓的聲音不停響起,夜除聖輝盎然的法袍被打得不停地凹陷,每一拳之後,那法袍上的金色光芒便黯淡一分,他捏着自己命運的線,在其中不停穿梭,他在某一刻調轉了一條命運的方向,折向天空,他順着這條命運的線向着天空中高高地抛去,想要借此逃離。

罪君屹然不動,直接微擡袖袍,勾了勾尖長的手指。

夜除高高飛起的身影像斷線的風筝,而罪君以審判的權柄滲透進他的命運裏,篡住了這條命運的線,重新将他拽了回來。

“神秘的黑衣人選錯了命運。”

夜除被重新拉回地面時,再次啓動權柄,只是權柄中他不敢直呼罪君之名,否則自己的法則可能會直接失效。

命運再次被更改,夜除一瞬間脫離了罪君的掌控,沿着一條極為複雜蜿蜒的命運軌跡遁逃。

罪君始終沒有絲毫的改變。

司命和夜除的權柄都不完整,否則他們聯手,在這方境界壓制的天地裏,說不定真有與自己一較高下的機會。

可惜都是殘次品。

罪君的審判一旦落下,便是永無休止的追殺,那無數的、命運的絲線像是浸入了一個巨大的染缸,沒有一條可以逃過罪君的污染。

這個審判的根源是夜除對于寧長久的欺騙,但寧長久實際上識破了他的騙局,自始至終沒有真正地陷入生命的危險,所以這個審判的力量,比對于司命的,要弱上許多。

命運之弦不停震顫,夜除原本是蜘蛛網中的蜘蛛,卻在罪君伸出手時陡然反轉,變成了困囚在蛛網中的獵物。

罪君的身影消失原地,再次出現時已出現在了夜除的身前。

他在夜除的身邊畫了一個完美的圓。

畫地為牢。

夜除被困囚在罪君的牢籠裏,所有的命運都像是斷了的弦,再也幫不到他絲毫。

夜除金色的瞳孔黯淡了許多,他強壓下了對于罪君的畏懼,發動了最後一次權柄。

“重歲察覺到了這裏的動靜,做出了決斷。”

……

……

雪原的古戰場,蘇煙樹一身紅裙,依靠在那宛若巨大建築物般的儀器上,儀器的表面冰冷,她卻把它當做了一個溫暖的臂彎。

忽然間,蘇煙樹心生感應,她環顧四周,覺得夜除似乎回來了,而且就在自己的身邊。

但四邊唯有茫茫的風雪。

她定了定心神,向着那靈性感應的方向走去。

那抹感應好像不是來自別處,而是這巨大儀器的中心。如今蘇煙樹已經成為了這片雪峽的主人,自然有資格進去,只是臨走之前,夜除曾給予她輕易不準入內的囑咐,所以她也從未去那命理的儀器深處看過。

如今她試探性打開了門。

那巨大的建築物中央同樣是一個結構精密而複雜的空間,無數的齒輪和麒麟臂在視野中交錯着,它們層層疊疊地衍生,一層比一層窄,就像是一座通天的寶塔,這巨塔的中央,有一根起支撐作用的粗大柱子,無數的木條傘狀地擴散開來,固定着高樓的結構。

圍繞着那巨大柱子的,是一個螺旋形上升的木階梯。

蘇煙樹沿着木階梯步步而上,尋找她方才心生靈犀的源頭。

她走在螺旋形的階梯上,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随着她的腳步旋轉,而階梯盡頭的東西,則徹底令她目眩了——那是一個水晶的棺椁,棺椁中盛放着一具屍體。

那是夜除的屍體。

這具屍體是破碎的木偶形态的,臉上沒有五官七竅,胸口有着當初司命斬下的巨大裂痕。

蘇煙樹心髒稍抽,她知道這是夜除的另一種形态之一,當初他便是以這種形态死去的,所以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封閉在了閣樓裏,不願意讓自己看到。

蘇煙樹很早就知道他的模樣,所以對于如今的場景,她只是心中隐隐作痛。

她推開了水晶棺,将夜除從中抱起,接着像是命運的指引一般,她不自覺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喂到了這木偶的嘴巴裏,她被夜除贈與了幾百年的時間,這些時間混在她的血液中傾倒回了夜除的身體。

蘇煙樹眸光顫抖,溫柔地盯着懷中的木偶,接着,一切像是童話故事裏那樣,夜除在喝了自己的血之後,回光返照般蘇醒了。

他睜開了眼,像是被注入了靈魂。

蘇煙樹呆呆地看着這一幕,喜不自勝,她輕聲道:“你……回來了嗎?”

夜除看着懷中的女子,捧着她的臉,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蘇煙樹喜不自勝,她知道夜除早晚有一天會回來,因為這是他的諾言,只是沒想到,他竟歸來得這麽快,只是很快,她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臉頰上,夜除說道:“我要走了,這次離開,也許不會再回來了。”

蘇煙樹一下子失去了魂,顫聲道:“為什麽?你……你要去哪裏呀?”

夜除支棱起他殘破的身軀,向着更上方走去。

這是他最後給自己安排的手段,也是他願意與司命再戰一次的底氣,無論司命用出什麽手段,他都有辦法回到雪峽之中。

木偶上生出了五官,彌合了傷口,漸漸變成了少年的模樣,修羅神錄的強橫體魄讓他撐過了罪君的攻勢,而木偶上他早已留下的絕對命運将他拉回到了這片雪峽裏,回歸于軀體之中。

但是他依然逃不過審判。

夜除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審判已随着罪君一同到來,頃刻間便已至雪峽之外。

“我要去往我的神國。”夜除不再有任何的猶豫。

他身形掠起,向上飄去,在蘇煙樹的眼中凝成了一個極其細小的點,蘇煙樹的直覺告訴她,夜除沒有騙自己,從此以後或許就是永遠的訣別了。

夜除來到了這建築物的最上方。

他意念一動,整個建築物也發出了轟隆隆的巨大聲響。

圍繞着它的表面開始一圈圈地拆除,解構,露出其中本來的面目來。

那是一個多層結構、制造複雜的筒狀物體,它的中間,是一個巨大高聳的圓柱,上層則是一個尖銳的圓錐,圍繞着這個巨大柱體的四周,則是八個體積較小的圓柱,那八個圓柱一一對應着八卦的陣圖,每一個陣圖都發起了光。

乾天、坤地、震雷、巽風、坎水、離火、墾山、兌澤。

每一個卦象都亮了起來,閃耀着屬于自己的色澤和氣象,于是這些元素狂暴地将那個八個箭狀的圓筒點燃,圓筒之中,翻滾的盡是灰白色的時間液體。

他欺騙了蘇煙樹,他這麽多年,收集的時間何止百年呢?他給予重歲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我并不是不愛你。”但他依舊這麽對重歲說道。

只可惜這個倉房裏,只能容納他一個人。

他對着蘇煙樹致歉,然後将她送到了外面,蘇煙樹不停地掙紮着,但無濟于事,她倒在了雪地裏,竭力地扭動着身子,卻無法起身,她擡起頭,頭發夾雜着殘雪淩亂地黏在臉頰上,然後她看見了真正畢身難忘的場景。

轟鳴聲響徹了整個古戰場。

地面上,那些千年不化的雪被瞬間排開、蒸幹,那巨大的,宛若放大了無數倍的箭一樣的東西,像是松開了弦,在轟鳴聲中離地拔起,冉冉上升。

那巨大的箭在燃燒的時間的推動下繼續加速,整個世界的力量像都彙聚了過來,竭力将它托起,送上天霄。

它不停地飛行着,八個圓柱中噴射着鑽石狀的火焰,其中的時間液體飛速地消耗着,托着它向着無盡的高空飛去。

升至高空後,那八個圓筒中不再噴射出晶體般的火焰,其中的時間液體也已燃燒殆盡,開始分離開主體,向下墜去。

而主體則以更快的速度飛升着,其後焰芒未絕。

這是夜除一生中最盡興的時候。

這個巨大的建築物,耗費了他數百年的時間,而司命那個愚蠢的女人竟以為這只是一個算命的工具,命理不過是它的僞裝,它的本體則是他這七百年來研究的極致,其中的所有細節他都計算了不知道多少遍,為的便是今日。

而這壯觀無比的一幕,無論是斷界城還是部落的人都看到了。

罪君也看到了。

被捆在十字架上的司命睜開了眼,看着那拖着極長火焰離去的影子,胸膛起伏,心中生出了極強的恥辱和不甘,許是那光焰太過刺眼,她竟有流淚的沖動。她知道,自己的神性正在被漸漸吞噬了……

寧長久也看到了那道光焰,他從未想過這一幕,所以他由衷地覺得夜除是真正的天才,心中生出敬佩。

這個世界,所有人的境界都被壓制在了紫庭之下,靠着人力,當然不可能斬天而去。

但人力窮盡之時,猶可再借外力。

這是夜除幾百年的努力,也是此方世界人造物的巅峰。

在最後的關頭,所有的一切都會解體,而他将會憑借修羅神錄修成的體魄撞破結界,回歸神國,哪怕其後形銷骨立。

它不停地飛着,越飛越快,沖上了混沌的天穹。

可惜此處沒有史官,無法将其載入史冊。

更可惜此處猶有罪君。

若是罪君不在,今日絕不會有人可以阻止這波瀾壯闊的一切。

罪君不允許任何人脫離自己的掌控。

他也動了。

他自雪原上而行,倏然便是千裏,無數的閃滅之間,他卡着此方世界人力法則的極限,向着那道極長的尾焰逼去。

夜除半點不懼了。

他看着混沌的天空,看着身後追及的人影,忽然間淚流滿面,這是他此生最酣暢淋漓的時刻,其後哪怕是粉身碎骨,哪怕灰飛煙滅,哪怕萬事俱空他也絕無遺憾。

罪君黑袍的身影不停地逼仄而來,他同樣用盡了自己能在此方世界展現出的全部力量。

那一身長袍像是燃燒的黑色火焰,熊熊的烈焰在巨大的風中轟隆隆地爆發着炸響,這種感覺,他同樣許多年未曾有過,因為他發現,自己對于那個沖天而去的,燃火的巨箭,竟也生出了一絲敬意。

神明的敬意皆是戰意。

審判的法則裹着他向着夜除不停地逼近。

夜除沒有了微笑,他開始放聲狂笑,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與神國之主正面而戰,無論成敗他都值得驕傲,但他更想要效仿七百多年的那個人,那個将神主直接斬去頭顱的人!

罪君攔在了他的面前,像是一整片濃稠的黑夜。

他們對視了一眼。

夜除乘着燃燒的箭着向着罪君撞了過去。

亦或者他自身就是這燃燒的箭。

片刻的寂靜後,火焰的浪潮在天空中炸開,高速地蔓延着,所有的雲都被燒成了紅色,像是一朵絢爛盛放的紅蓮,這一幕,一如古神預言錄中的“黃昏之日”,滿天絢爛的火焰好似洞開的地獄之門。

轟!!!

紅蓮盛放之後,那天幕上的撞擊聲才遙遠地傳達了過來。

這也是這七百年來,第一次有人憑借一己之力,抗衡真正的、至高無上的神明。

……

……

(日萬,奉上~)

第 198 章 :神女為囚

哀嚎與慘叫瘟疫般在城市中蔓延着。

灰暗的天空透着慘淡的光,司命高臺上的身影幾近妖魔,她的掌心靈絲無數,盡是那些被她收納的神靈。

哭嚎聲,求饒聲,兵器碰撞聲,車馬撞擊高樓聲,不同的聲音在城市中嘈切地回蕩着,沸騰着。

那少年趴在地上,竭力地睜眼,他看着那頭靜立不動的黑蛇,以為只是自己的錯覺。

司命立在高臺上,似君臨天下,她面無表情地看着高臺下發生的一切,那些召喚靈在她眼裏不過是收納權柄的工具,生死予奪全憑她一念之間。

神主早已死去,她便不再是一人之下。

今日之後,她将帶着完整的日晷,去往那混沌之門,重新開啓神國。

誰還能阻攔她呢?

心中的高傲與孤獨還未來得及醞釀成真實的情緒,司命黑袍下赤裸的雪足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她察覺到了一絲危險,冰眸中寒芒一閃,猛地低頭,望向了下方。

四散而套的人群裏,有一抹黑影,裹挾着黑色的霧氣,逆空而上,朝着自己撲來。

“夜除?”

這是司命的第一反應,但她很快意識到不對勁,這股強大而陌生的氣息絕非夜除所有。

咔咔咔的爆響聲順着高臺的巨石柱子不停地響起,黑蛇所過之處,一切都開始崩塌。

轟!

司命的面前,黑蛇沖天而來,巨大的黑首高高擡起,倨傲地彎下,黑蛇之目死死地盯着司命,對她吐着猩紅的信子。

黑蛇的額頭上,立着一個黑羽如織的黑袍人。

司命不知道那是誰,但這本可以信手而滅的黑蛇,卻給了她發自內心的悸動,她在望向黑袍人的那刻,體內似有洪鐘撞響。

這莫非是夜除藏在城中的高手,就等着今日攪亂渾水?

思緒一瞬,黑蛇已朝着自己撲了過來,它的體型在短短的時間內膨脹了數百倍,在它的目光下,司命的身軀渺小得仿佛那大蛇的豎瞳。

“虛張聲勢。”司命冷哼一聲,黑劍瞬息出鞘,她的身影一擰,化作一道黑色的飓風,那劍也随着身影螺旋形繞舞而起,向着黑蛇斬去。

黑蛇同樣張開了滿口利齒的血盆大口,向着司命撲來。

司命飓風般的身影靈巧一避,一手以指尖點出,以時間的權柄凝固黑蛇,另一手一拍劍柄,朝着黑蛇雙瞳中央的位置刺去。

黑蛇龐大的身影被限制在了時間的囚牢裏,動彈不得。

黑袍人卻全然不受影響,他撚起衣袍上的一片黑羽,雙指一夾一撇,向着司命刺來的劍射去。

黑羽與黑劍相抵,雙雙靜止。

黑袍人伸出了尖而長的手指,在身前畫了一個完美的圈。

那柄靜止的黑劍嗡得一聲,然後被猛地震開。

司命神色劇變,身形飛速後撤,那柄黑劍宛若流星般砸到了高臺之上,本就破碎不堪的高臺開始緩慢地坍塌,司命的衣袍像是巨鳥高高鼓起的雙翼,被強大的沖擊波震得不停倒退。

僅僅一個交鋒,司命便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哪怕這個結果她無法接受。

司命伸出了手,向前一抓,想要以念力将那柄黑劍拉回自己的身前。

但黑袍人絲毫不給她這個機會。

黑蛇如游龍般沖撞過來,其上的黑袍之影對着空中虛點了幾下。

虛點之處,皆有黑羽凝成,飄墜而下,似要結成一個堅不可摧的囚牢。

司命心知不妙,頃刻發動權柄,時間退回至數息之前,黑羽的囚牢不攻自破,她猛然伸手,黑劍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重新被她握在手中,她身影一閃,沒有選擇追擊,像是向着密密麻麻的高樓之下遁逃而去。

追殺聲從身後傳來。

司命黑色的長袍鼓着大風不停地翻飛,亂舞的銀發激射着光,時間的法則裹着她在城中高速地穿行着,很快便将那黑蛇甩在了身後。

黑蛇沒有追入那片居民宅子裏,似是遵紀守法,不願意破壞每一棟房屋。

但黑袍人的身影卻緊跟了進去。

在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水之畔,司命第一次被截住了。

黑袍人陡然出現在了她的身前,司命的身影被迫驟停,她反握着劍柄,當機立斷,手臂一揮,猛地向前甩斬而去。

黑劍的劍鋒上,鋒芒如一顆瞬間爆炸的炮彈,發出了明亮的光,要吞噬前方的一切。

黑袍人不為所動,再次點出了手指。

那才擴散數十丈的光像是退去的潮水,在司命面前,眼睜睜地盡數縮回了劍鋒之中。

司命心中大駭,如今此方天地有境界壓制,對方這所施展的境界,哪裏可能是紫庭之下呢?

她立刻想到了緣由,對方也手握着權柄,而且是比自己更加強大且完整的權柄!

“你到底是什麽人?”司命強壓下心中的驚駭,冰眸銳利。

黑袍人淡淡道:“你壞了規矩。”

“規矩?誰定下的規矩?”司命更加困惑,腦海中電光一閃,立刻問道:“你難道是這方天地法則的化身?”

黑袍人并不覺得她的說法有什麽不妥。

他本就是代天行罰之人。

“欺騙民衆,毀壞民宅,濫殺人性命,這都是你的罪,可認?”黑袍人一一數過,每說一句話,身前便凝成了一柄劍,劍身上刻有小字,那些小字像是一道道律法。

司命看着那些劍,心中懼意更深,只是冰冷道:“你這個瘋子,胡言亂語什麽?這普天之下,誰能治我的罪?”

黑袍人沒有絲毫的憤怒,那三柄劍像是黑羽一般向着司命飄去。

司命伸出手,想要去接第一柄劍,她的掌心氤氲着時間的法則,任何事物靠近此處,動作都會被放慢數十倍。

撕拉!

她的手才一接近那柄劍,黑色的寬大袖袍便被撕裂開了一道口子,而那柄劍靠近她的手掌之後也未變慢絲毫,甚至像是水蛭一般鑽入了她的掌心,直接刺透了手背。

司命想要靠着時間的權柄倒流這一切,但她發現,自己的權柄也随着這柄劍而背封印了許多,她再也難以掩飾驚恐,收回了手,握住劍柄,想要将其拔出,但那柄劍卻像是與她的身子連為一體,自己拔動它時也能感受到鑽心的痛意。

司命銀牙緊咬,絕美的臉上已滲出了汗珠,在另外兩柄劍到來之前,她身影一閃,直接向着一旁的河水投去。

司命游魚般鑽入水中,身後,兩柄劍銜尾追殺而來。

黑袍人立在岸邊,淡淡地看了這條地下暗泉湧成的河流,指尖在水面上虛畫了兩點。

兩點與水相遇,化作了“冰”。

巨大的寒潮蛟龍般兇猛地沖了過去,河水一寸寸地開始結冰,極短的時間內,那股寒意便侵襲上了司命的後背。

磅礴的寒潮迎面撞來,司命的身影被立刻吞沒。

她整個人被凍結在了寒冰之中,黑袍依舊保持着水中晃動的飄逸,每一根發絲也都被寒冰覆蓋,凝固,她就像是冰雕的絕世美人,被困囚在寒冰的牢籠裏,因恐懼而收縮的冰眸微微渙散,帶着她過去最喜歡的死亡之美。

只是她不喜歡也從未想過,這種美有朝一日會出現在自己身上。

另外兩柄法則之劍立刻追至,它們就像是兩道虛影,輕而易舉地透過了堅冰,分別刺中了司命左右的兩處肩胛骨。

鮮血在冰塊中浸開,帶着撕心裂肺的痛意。

司命當然不會如此輕易地束手就擒,她的骨骼裏,力量艱難地積蓄,然後在自身法則的影響下,十倍百倍的爆發而出。

冰河上出現了無數的裂紋。

片刻之後,冰河乍破,司命的身影化作一道黑白交彙的流光,向着城外的方向逃命而去,與此同時,她在身後立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禁制,這些禁制皆是凝滞的時間。

此處終究有天地法則的壓制,哪怕是黑袍人也只能使出不足百分之一的力量,所以他也無法徹底無視司命的法則。

但司命所做的努力同樣支撐不了太久。

黑袍人破開了第一面屏障,身影一閃,至第二道屏障前,再次信手點破。

咔擦咔擦的聲響在身後接連不斷地響起,那些聲音像是一柄又一柄的箭,在司命的心扉上紮出了一個又一個令人絕望的血洞。

很快,她便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出現在了身後。

城門口距離她還有數十丈,若出了斷界城,她或許還有機會憑借着複雜的地形遁逃更久,然後與冰原趕來的夜除彙合,此時的他們應當不計前嫌,融合權柄對付這個黑袍之人。

時間與命運的權柄雖然殘破,但若融為一體,其交點處爆發的力量,足以掀起斬天破地的巨浪,這也是他們七百年來一直想要吞噬彼此的原因。

但她未能出城。

鑽心的痛意陡然從背後傳來。

一只腳踩在了自己的背上。

她的身影受到了踩踏的力量,猛地下陷,地面的磚瓦破裂,她的身體一半埋入砥砺,依舊順着慣性向前,将這一路而去的街道犁得狹長而破碎。

司命心弦緊繃,想要掙開束縛,但是對方的力量卻像是一座永遠也無法搬開的大山,肩胛骨的痛意也再次席卷過來,飛速地消磨着她的毅力和鬥志。

司命在此處天下無敵七百年,哪裏能夠忍受這種背人踩于足下的屈辱,無論那人是誰。

在對方的審判落下之際,她的黑色法袍氣球般鼓起,其中蘊含的法則之力随着她的衣衫一道炸開,黑色的法袍碎片被氣流裹着,如無數雜亂的飛刀,一柄柄地向着那黑袍人逼去,而這地面在強烈的沖擊之下,所有的磚瓦都在經歷了大幅度的起伏之後化作了齑粉。

司命炸去了法袍,金蟬脫殼般逃去,于此同時,她運轉時間的法則,飛快地修複着自己肩胛骨的傷口。

黑袍人依舊不為所動,那些炸向他的黑衣碎片随着他手掌輕握,揉為了一團,然後他伸出兩指,長長地在身前一抹,那黑衣碎片也拼接成了一條長鞭,向着司命裸露的雪足纏繞過去。

司命向着身後看了一眼,腦海中所有的天地遁法盡數施展而出,她的身影像是狂風吹動的火星,瘋狂地流竄,可她的身影哪怕一瞬間閃動百下,都依舊逃不過那跗骨之蛆般的長鞭。

啪嗒!

一切的交鋒都是在剎那間發生的。

僅僅半息,那黑色的長鞭便落到了一處虛空,宛若未撲先知般将司命的身影抽打了出去。

她被長鞭抽飛,砸到了斷界城的大門之上。

然後一股無形的力量托住了她的後背,防止她将大門砸壞。

黑袍人像是一個嚴謹的執法者。

他輕飄飄地落在了司命的面前,道:“我可以給你一次辯解的機會。”

司命從未覺得自己有錯,哪裏又會認錯呢?

“原來是罪君大人親駕啊。”司命盯着眼前的黑羽如織的神秘人,無力地慘笑了一聲。

這麽久的交鋒,她也猜到了對方的身份。更何況能在這個世界裏将她逼到這種地步的,除了當今的神國之主,還能有誰?

不過也幸虧是在此方世界,若是在外面,那她除非是巅峰之時,否則一點反抗之力都不會有。

罪君看着她依舊泛着神性之輝的臉,問道:“你過往的效忠之人是誰?”

司命沒有回答,她抿着唇,強以自身的法則與罪君的審判之力對抗着,如今她吸收了滿城神靈的權柄,在同境之下,哪怕是罪君親至,她也不相信自己連遁逃之力都沒有。

罪君不需要她的回答,只要她動念,自己就能看到。

他伸出了手,探查司命的念頭,但是關于她前任神主之事,像是被人以欺天瞞地的絕世神通遮蔽,哪怕是自己也無法看到。

“啊!”司命忽然仰起頭,銀發根根炸起,爆發出一聲清嘯,所有的法則之力熔漿般噴湧而出,翻滾不休的白裙就像是疾風驟雨飛舞的蝴蝶。

罪君身影微停。

司命竟真的掙開了他的束縛,在時間法則的收納之下,向着城門外廣袤無垠的世界逃遁出去,飛速拉開了自己與罪君的距離。

罪君立在原地,在身前再次畫了一個完美的圓,他毫無感情地開口:“渎神者,就擒。”

那個完美的圓心裏,法則之力随着他的言語生效。

峽谷變成了劈向司命的劍,野草化作了紮下司命的針,橫七豎八的山石化作了一頭頭攔路的猛虎,哪怕是渾濁無際的天空,都像是一張鋪天蓋地罩下的網。

山巒如怒浪,山風似刀劍。

司命感到了一種孤獨感,那是舉世皆敵的孤獨,但過去她孤獨的背面是倨傲,但如今,更強大的存在出現,将自己的驕傲擊得粉碎。

絕望的情緒一旦生出,便像是攪渾一杯水的墨點。

那粒墨點由心靈來到了瞳孔,然後成為了瞳孔中真實的影。

罪君便在眼前。

恐懼化作了真實。

司命生出了一種窒息之感,環繞在身側的黑劍被她握在掌心,然後她持劍向着罪君斬去,铮铮铮的聲音不停地響起,她每一次落劍,都恰好擊中罪君漂浮于身側的稀疏的羽,一道道漣漪環繞着他們,轉眼之間司命已斬出了數百劍,她握劍的雙手都不停地顫抖,皓白的手腕上泛起了淡淡的紅霞。

但她卻未能傷到罪君分毫。

罪君一指點出,萬籁俱寂。

司命的身影在短暫的停滞之後,所有凝結出的法則被那一指盡數點碎,她雪白而秀麗的身影再次被轟飛,撞斷了無數的石頭樹木,砸向了一片峽谷的山體裏,山石破碎,她的身體直接凹了進去。

司命胸膛起伏,眼前發黑,太陽穴突突地震顫着,她感覺黏稠的血從身體裏流出來,浸沒了全身,眉心痛意,也似被劈出了一道紅痕。

她從未想過,自己蓄謀已久的一日,竟會以這種結尾作為終章。

她不願意服輸,卻無法奈何。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領子,将她再次從山體中拽出。

她銀發間盡是灰塵,雪白的衣裙上也沾染了許多土灰。

這些都是她所讨厭的東西。

“神罰。”

罪君機械般喝出了兩個字,然後于身前畫了一個十字。

與此同時,斷界城王宮的上空,浮現了一個巨大無比的金色十字刑架。

司命渾身是傷,法則之力被打得分崩離析,哪怕用時之力不停修複傷口,也是徒勞無功……她徹底被罪君壓制了。

她從高高在上的神女變成了罪人。

罪君以審判之力将起捆綁,送到了斷界城上空的金色十字架前,她不停地掙紮着,但是法則之力無情地捆綁着她的雙手,将其十字般張開,然後透骨的審判之力如釘子般将他釘在了那高懸天際的十字架上,那身染灰的白裙好似囚衣。

她垂着頭,滿城之人皆看到了她最為屈辱的模樣。

司命想要殺光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卻無能為力,她最後于指尖凝出了靈力,最終也沒有投向任何一人,而是點向了遠處的烽火臺。

狼煙遽然而起,直沖天霄。

罪君看着這一幕,并未阻止她。

他摘下了一片羽毛,那羽毛化作一只黑色的烏鴉,停在了金色的十字架上,這只烏鴉将會吸收她的神性,在漫長的時間裏,将她所有的力量完好地吞噬殆盡,然後容納為罪君的一部分。

十字架的下方,纏繞着一條巨大的黑蛇,如今的罪君并非真正的全知全能者,所以他也需要這位“故友”替自己看守獵物,防止其餘人趁機奪取自己志在必得的權柄。

“命運。”

罪君看着冰原的方向,說出了這個詞。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感謝書友暗裔拉亞斯特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與鼓勵,麽麽噠)

第 197 章 :決戰前夕

夜除與寧長久比鄰而居。

他已經不再算命,一心一意地在家中閉關,修煉那修羅神錄,他給自己架設了無數的命運橋梁,使得自己每一個修行的進步,幾乎都是走的最快捷、最幸運的路線,所以他修行的速度亦是快得超乎理解。

寧長久翻牆進入了他的家中,娴熟地推開了他家的大門,拉了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

他沒有打擾夜除,靜靜地看着他修煉完成,才開口道:“夜除大人如今氣象之恢弘,真是煥然一新。”

夜除緩緩睜眼,他一只瞳孔幽暗,一只瞳孔金黃,金色的瞳孔裏,聖輝緩緩流下,眼淚般淌過面頰。

夜除帶着淡淡的微笑,說道:“今日又有什麽疑問?”

寧長久道:“我想知道這個世界的盡頭是什麽?我知道你重生之後,便是自那裏來的。”

夜除答道:“我曾經與你說過,那是這個世界的開始與終結,也是通往神國的門,唯有帶着完整的日晷,才能走出去。”

寧長久繼續問道:“你也擁有一半的日晷?”

夜除搖頭道:“另一半日晷在神國裏,除非回到神國,要不然永遠無法拼湊完整的。”

可是沒有完整的日晷便回不去神國。

這是無解的死局。

寧長久問道:“那你又準備如何回去呢?如果我沒有看錯,你的修羅神錄應該即将修成了吧?”

夜除微笑道:“你應該很清楚,外面的人想要飛升離開這個世界會怎麽做。”

寧長久答道:“成就大道,斬天離去。”

夜除點頭道:“嗯,天原本是沒有出口的,但可以用劍斬出來。”

寧長久看了一眼混沌無比的天幕,想着若是境界被壓制在紫庭之下,哪裏還有半點斬天飛升的可能呢?

他沒有繼續追問,因為再多的,夜除也不會回答了。

寧長久問道:“為什麽神國崩塌了,你們卻還活着,當年殺死無頭神的人,為何沒有殺死我們,而是放逐于此?”

夜除微笑道:“或許是不屑,也或許是把我們當做容器,收納殘存的時間和命運的權柄。”

寧長久繼續問:“如果說那座殘破的神國就在我們的上方,為什麽這方世界沒有被壓垮呢?”

夜除看着天幕,回憶着開口:“相隔兩個世界的界限也是用時間做成的,那是絕對的時間,比這裏的時間流速要快上數萬倍。這也是……那個人立下的,可以承受一整個神國的重量。”

寧長久點了點頭,道:“最後一個問題,你為什麽願意回答我這麽多?”

這一個月來,寧長久時常來問夜除一些心中的疑問,對方極有耐心,幾乎是有問必答。

夜除說道:“在我修羅神錄未成之前,你畢竟庇護了我這麽久,這是我對你的報恩。”

寧長久淡淡地笑了笑。

他能看懂夜除對于自己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在夜除的認知裏,寧長久距離死亡确實已經不遙遠了。

人對于即将死亡的人,總是寬容且慷慨的,更何況,他需要寧長久的信任,若是司命那女人真的發起瘋一路殺來,那他将會是自己有力的盾。

同樣,夜除也有預感,在真正的決戰到來之前,司命真的會發一次瘋。

“你修羅神錄修至哪層了?可有疑問?”夜除主動開口。

寧長久道:“修至第四十五式了,也不知能不能來得及了。”

夜除贊嘆道:“你已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了。”

寧長久道:“終究比不得你。”

夜除微笑道:“其實你很有意思,我至今看不懂你的想法,但我總覺得,你還藏着什麽手段。”

寧長久也笑道:“夜除大人多慮了。”

夜除道:“我越來越期待最終之日到來的時候了。”

兩人相視一笑,再無多言。

寧長久離開了他的宅子之後,收斂的氣息才一點點放出。

忽然間,他感應到身後似立着什麽人。

寧長久忽地回頭,但視野裏,長街幽寂,除了空蕩蕩的道路,其餘什麽都沒有。

他回到了屋子裏,一臉落魄相的血羽君高高地站在屋頂上,破口大罵:“快去管教管教邵小黎!這死丫頭對長輩真是越來越沒禮貌了。”

體內,劍經之靈嗤笑道:“你這紅頭雞如今已經連一個小姑娘都打不過了?”

血羽君憤怒道:“等本光明神恢複到全盛,太陽都能吞給你看。”

劍經之靈恍然大悟道:“原來是你想吞噬金烏啊,我早就看出你這只紅頭雞有異心了。”

寧長久也望向了它。

血羽君吓得連忙後退了兩步,以巡邏為名飛了出去。

血羽君一邊哀嘆着人心不古,雞善被人欺的話語,一邊在這寨子的上空高高地盤旋着。

它對于女人頗感興趣,只可惜這裏的女人無論是長相還是性格都大抵粗犷,哪怕是其中最美的,寨主的女兒,莫說是與趙襄兒比,哪怕是站在邵小黎面前,也是灰毛雞見到了孔雀。

這讓它喪氣不已,巡邏都沒什麽動力,只幻想着以後出去立了山頭,一定要收一只最漂亮的孔雀妖精為妃子。

忽然間,血羽君注意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宅子的南門方向,似乎有一個黑影無聲地滑過。

它揉了揉眼睛,再看之時,一切又消失不見了。

“唉,本光明神一定是餓暈了眼……”血羽君想着邵小黎那死丫頭,嘆了口氣,正想要飛走,去一些信仰自己的人家裏騙點吃的喝的,它才一扭頭之際,卻差點吓破了雞膽。

只見一個黑影立在自己的面前,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你體內的禁制是誰立下的?”那個黑影的聲音像是時淵光幕上的波紋,一圈圈地在顱內回蕩着,揮之不去。

血羽君呆若木雞地看着眼前的黑影,腳步忍不住想要後退了,卻怎麽也使不上力氣。

這……這是什麽人吶?

我體內的禁制?本天君早就自由之身了,哪有什麽……哦,該不會是當年那位趙國娘娘的禁制還殘留在我體內吧?紅尾老君不是已經替自己解了麽?

血羽君百思不得其解。

那個黑影已經伸出了手,點在了血羽君的鬥雞眼的中軸線上。

轟!

一幅畫面在罪君的面前鋪展開來。

畫面中,血羽君唯唯諾諾地跪倒在地上,翅膀盡血,翻滾求饒,而它的面前,立着一個紅裙如火的高挑女子,那女子秀發如綢,似水垂地,紅裙之上以更深的紅線缭亂勾勒着天地衆神混戰般恢弘繁複的圖案,她沒有轉身,但那最炙烈的紅裙與最清美的背影對撞進視線,僅僅一眼,便是傾倒塵寰的風華。

罪君烏鴉長喙般的帽檐下,紅色的光芒一閃而過。

血羽君的耳畔忽然聽到了兩個字。

“朱雀?”

聽過即忘。

……

這些天,寧長久遇到了許多奇怪的事情。

第一日,他在小巷子裏遇到一個生得漂亮,衣裳破損,媚眼如絲的女子,她似是喝醉了酒,躺靠在牆上,對着寧長久招了招手,其間手指微松,原本搭在肩膀上的衣裳滑了下去,露出了圓潤秀麗的肩膀。

寧長久原本以為是勾引人的妖邪,但他展開神識仔細感應了一番,卻沒有在對方身上感知到任何妖魔的痕跡。

但他依舊感受到了一種極強的魅惑,眼前的女子雖美,卻也算不上什麽傾國傾城,為何會給人一種天下第一美人的感覺?

劍經也覺得不對勁,悄然幫他切斷了心神。

寧長久沒有去管那個女子,退出了小巷。

第二日,他在一條無人的路邊看到了一些散落的物件。

他還未來得及有什麽反應,體內的劍經之靈已經驚呼了起來:“那……那個難道是重火石,那是比重火匣更高階無數倍的東西,只要用它淬煉過的劍,可以由凡品直接躍至神品!它旁邊那個好像是吞星芝,顧名思義,其中蘊含的靈力,恐怕有一個星辰那麽巨大,你要是吞食了,說不定可以直接突破長命,一舉來到紫庭巅峰啊!這……這些都是傳說中的神物,為何會出現在此?”

寧長久看着地上散落的幾樣東西,那個被稱為重火石和吞星芝的确實最為突出,它們長相古怪,一眼便可以與那些神話聯系起來,其餘幾個同樣品相不凡,一眼便知不普通。

劍經之靈見寧長久猶豫,連忙道:“這一定是天漏了,從上面的神國掉下來的……這可是幾千年難得一見的神品,你趕緊拿了就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寧長久再一次展示了自己的耐力,他離開之時一樣未取,只當地上的都是破銅爛鐵。

劍經之靈心痛不已。

第三天,寧長久去寨子邊緣的荒原,幫部落的人清理一番原野,期間它們遇到了一頭生有三首的怪鳥,那怪鳥羽毛漆黑,其中一片彩羽最為奪目。

“這莫非是天地初開時孕育而出的神鳥蒼露?它不是應該早就消失在混沌裏了麽?快去拔它那根彩羽,傳說只要有這片羽毛,就可以幫你實現一個任何的願望!這是天地要讓你離開這裏啊!”劍經之靈忍不住地驚呼着。

寧長久看着那片奪目的彩羽,心中确實有些心動。

他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天運過好,或者有一只冥冥中的手要送自己離開。

而他心動的一剎那,體內的金烏卻嘶叫了一聲,那一聲嘶啼讓他重新冷靜了下來。

他在劍經之靈悲憤欲絕的目光裏離開這頭混沌伊始誕生的神雀蒼露。

第四天的時候,他們沒有遇到什麽絕世的機緣,而是目睹了部落中的一場混戰,他們不知是何緣由,發了瘋似地打了起來,其中有一人對寧長久很好,經常給他送來最新鮮的肉,他見到了寧長久之後便對他呼救,請求神王替他們做主,并說他們願意聽從他的號令之類的話。

寧長久一如既往地沒有理會。

劍經之靈也察覺到了不對勁:“這些天到底是怎麽了?”

寧長久說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劍經之靈道:“那重火石靈力沖天,那蒼露滿身神性,這些都做不得僞啊,我感覺你一生的運道都用完了,可惜沒有好好把握。”

寧長久輕輕搖頭,他原本以為,自己遇到師尊是他一生的幸運,可那最終也成為他的不幸。

如果早已知道了自己的命運無法改變,那麽這一路上再富麗的花草和景色又有什麽用呢?

這種想法也是他能抵禦重重誘惑的原因之一。

寧長久搖頭道:“我倒不這麽認為,我只是在想,如果那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引誘,那我要是撿起了那些東西,後果是什麽?”

劍經之靈半點不信,冷嘲熱諷道:“故意安排?那這代價也太大了些,本天君縱觀這荒僻之處,也不覺得這裏能出一個這樣的豪紳。”

寧長久并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從這天開始,他對于周圍發生的一切聽之不聞,視之不見,甚至放空了自己的大腦,讓自己不要去做什麽多餘的想法。

不知不覺又是一個月。

夜除已經修完了第一遍修羅神錄,他依舊是少年模樣,精神氣肉眼可見地攀升着,俊美的臉上重新附上了瑩潤的聖輝,神袍邊緣,金光聚散離合,宛若一只只在雲間繞舞不歇的仙鶴。

這些天,他時常看着渾濁的天空,構想着一些事。

他知道,斷界城的司命也早已開始了計劃,不出半個月,她就會收割盡城中所有的神靈。

那些神靈身上,都附着着時淵散落的權柄。

她想要靠着這些神靈,重新拼湊出一個虛假的、完整的日晷,以此來騙過那扇神道盡頭的“混沌之門”。

女人都是騙子……

夜除的嘴角勾勒出一絲不屑的微笑。

他也不确定司命能不能欺騙過法則,但他并不會給她這個機會,他要在她即将達成一切之時出現,将她直接從神壇踩入深淵。

至于這個白衣少年。

如果他推算的日子不錯,三天之內,他便要修到第六十三卷了。

不知為何,他隐約覺得,這個少年似乎可以避過這一劫。

但即使避過了這一劫,也只是死裏逃生罷了,他沒有離開此地的機會。

夜除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恰好看到隔壁的院子裏,寧長久推門而出,他們互相打了個招呼,然後向着不同的道路走去。

今天,寧長久沒有遇到女人、寶物、錢財和打架之類的事情。

在道路的盡頭,他見到了一個黑袍的影子。

道路兩邊的院牆不高,一眼望去有些殘破,土灰色的牆壁縫裏生着野草,風似動似止。

石磚鋪成的道路上,只有一個影子。

那是寧長久的影子。

他看着這個突兀出現的黑袍之人,原本心中許多空缺之處被填補滿了。

寧長久短時間內無法猜到此人的身份,甚至無法感受到他一丁點流露的氣息,但隐約覺得,最近發生的一切都與他有關。

“你是什麽人?”黑袍之人竟率先開口發問。

寧長久被對方的話語震懾在原地。

他張了張口,心中忽然出現了一個詭異的念頭,仿佛自己只要回答得稍有偏頗,便會立刻死去。

體內的劍經之靈在看到了那黑影出現之後,生出了本能的畏懼,立刻潛入了氣海之中,不敢露面,倒是紫府中的金烏歪着頭看着它,目光熾熱。

罪君靜靜地看着他。

他需要一個理由來治他的罪。

這些天,他采取了許多手段誘惑他,只是這個少年定力不錯,竟沒有踩入陷阱之中。

他身為至高無上的神國之主,在這方淺淺的魚塘裏下了鈎,卻次次空釣而回。

但這也讓他找到了久違的樂趣,所以他很有耐心。

最重要的,還是因為他在這條狡猾的“魚”上,看到了許多的影子,其中甚至還有那位掌管着三千小世界,朱雀神國的國主。

他與其他國主并無仇怨,但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麽。

所以他也打算在這少年身上落子,于是他要尋找一個契機,将自己的“罪”字,與他名正言順地聯系起來。

只可惜這一個月,這少年表現得太過無欲無求,活脫脫得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聖人。

于是他終于出現在了他面前,問下了這個問題。

他篤定這白衣少年不可能将自己所有知道的,關于他自己的事情說出來,所以他在等着他“欺君”。

這麽做有點不要臉,但是有用。

寧長久思考了許久,終于,在天黑之前,他緩緩開口說道:“我是絕對的、唯一的個體,是我的一切世界關系之總和。”

……

……

寧長久平安地離開那條街道。

當然,與罪君的那一面,無論是他還是劍經,都全然不記得了。

唯有金烏的翅膀上,生長出了屍斑一樣的黑點,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染病的斑鸠。

金烏可以吞噬任何的黑暗,他的身上也從未能留下過任何黑色的痕跡。

寧長久感應着金烏身上的黴點,隐約猜到自己似乎遇到什麽可怕的存在了。

只是不知為何,那個可怕的存在始終沒有直接出手。

次日,寧長久翻牆來到了隔壁的屋子,他發現屋子裏空空落落的,所有的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擺放着,而夜除已然不見了蹤影。

桌面上擺放着一張紙條:“六十三與六十四互換位置。”

寧長久淡淡一笑,将其撕去,不領這份情。

他知道夜除已經離開了,他将要跨越冰原重新回到那片雪峽,重歲一直在等着他。

而斷界城裏,司命沐浴更衣,神采傾城地走出了星靈殿,那銀發如虛無缥缈的天,墨袍如遼遠起伏的地,她腰間的黑劍,則是此間最至高無上的律法。

她從星靈殿中見到了北方那顆緩緩移動的星辰。

她知道夜除要來了。

而這斷界城的“麥田”也已成熟,今日,她的黑劍便可以化作鐮刀,将那些麥子盡數收割幹淨,成為自身權柄的一部分。

至于那些王族後裔失去召喚靈之後的反噬,她全然不在乎。

她沒有選擇在夜除最虛弱的時候出城截殺他,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她懷疑重歲可能不止一人,或者夜除還安插了其他高手于此,她一旦出城,那人便會在城中肆意掠殺王族,毀壞自己的“麥田”,她是這片麥田忠誠的守望者,決不允許出任何一點纰漏,哪怕如今看來,此事是她多慮了。

她立在王城的高臺上,裙袂如柔軟翻滾的夜。

高臺之下,盡是她的信徒。

這本該是一個講經論道的清晨,一如往常一樣,只是很快,人群中響起了慘叫聲,有些人的召喚靈失去了控制,與精神分離,化作一條條細長的流光,向着司命所在的位置飛了過去。

司命伸出了手掌。

玉嫩的掌心之下,靈力如煙如縷,似春風過拂楊柳,垂下萬絲縧。

“神……神子大人,這……啊!”

“神子大人你在做什麽?!”

“我的靈!我的靈不見了!救命啊!”

“快逃!!”

“……”

司命沒有再做任何的解釋。

在她的認知裏,這些凡夫俗子聆聽過她的話語,見過她的面容,便已是她對于他們最大的恩賜了。

這恩賜九死難以回報。

參相看着這一幕,他心中始終不祥的預感終于應驗了。

他弓着身子,想要悄無聲息地逃離。

但是來不及了。

司命對他伸出了手。

參相感覺到一股恐怖的力量如釘子般紮入自己的四肢,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接着,像是整片經脈被直接連根拔起那樣,他的靈被慢慢地抽了出來,化作一條線向着司命投去。

人群裏,一個少年死死地抱着自己的靈,撒腿狂奔,想要逃離這裏,他的身後,慘叫與哀嚎仿佛煉獄的奏樂。

他的靈是一條斷了尾巴的大蛇。

這條大蛇在被他收服了之後,溫順而強大,甚至隐約藏着一些操控空間的力量。

只是他也沒有逃掉。

一個被抽走了靈的人痛苦地嘶喊着,他不甘心一個人受苦,猛地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腳踝,直接将其絆倒在地。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原來那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姐姐是惡魔,她一直在騙他們,她要吃掉所有的靈,自己的大黑蛇肯定也逃不掉了……

但不知為何,這條大黑蛇沒有消散。

少年無法看到,他的身前,一個黑袍人看着這條只餘一縷殘魂、瘦弱得只有普通蟒蛇大小的黑蛇,發出了一聲蒼老的嘆息。

第 196 章 :審判之日

司命立在高臺上,墨袍銀發之下,無盡的土地與城池将她高高捧起,觸手可及的黑夜融入她寒冷的瞳孔裏,她俯瞰斷界城時,似要将整座雄城吞沒。

司命的話語還在緩緩響起着。

她那清澈如鏡的道心裏,忽然閃過一抹極淡的陰影,一如掠過水面的蚊蟲,稍縱即逝。

她立刻開啓權柄,倒流自己的時間。

時間回到數息之前,她死死地盯着宛若鏡面般的心湖,卻什麽也沒有看到。

撲面而來的夜風帶着涼意,灌入衣袍之中,吹得她身軀更冷。

“是看錯了麽……”她默默地想着,今日之後要發生的事對她來說意義太過重大,她不願意放過任何一絲可能成為幹擾的蛛絲馬跡。

她的視線緩緩掠過人群,最終什麽也沒有找到。

也是,一定是自己太多疑了,夜除與那該死的少年此刻還在冰原之外做縮頭烏龜,它們哪有膽子來呢?

她收回了視線,道心重新如水。

而人群的最後,那墨袍黑羽的影子像是被灼燒幹淨的水痕,悄無聲息地消失,不知去往了何處,他在消失之際,隐于黑袍中的眼冷漠地看着司命,用晦奧難懂的話語說出了兩個音節:

“有罪。”

……

……

這是斷界城最為重大的日子,神靈殿為所有的王族敞開了大門。

時淵之前,司命立上了十盞燈柱極長的銅燈,那燈焰并非橙紅,而像是燃燒的晶體,泛着幽藍的光焰,一如時淵之前捧燭的虔誠侍者。

這是司命立下的燈陣,那些火焰所燃燒的并非燭油,而是灰白色的、實質化了的時間。

司命可以以這銅燈為傀儡,将自己的權柄暫借給它們,使得自己的法則可以波及到更多的人和領域。

她立在時淵之前,背對着衆人,時淵之門已經打開,凹陷的平面在眼前跌落,她在時淵之門前的身影顯得那麽渺小,卻奪去了所有的目光,絲縷的銀發,墨染的黑袍,都絕麗得好似神話的描摹。

王族的弟子狂熱地聚在門口,莫說是男子,哪怕是許多少女看到她,都久久無法收回視線。

“開始吧。”司命的衣袖無風而動,她走到了一邊,立在了那十支銅燈之外,晶瑩的燈焰與她的眼眸同色。

王族的召靈由此開始了。

最先來到的十人緊張地立在時淵的入口處,他們的儀式一并從簡,在短暫的吟唱之後,直接歃血,注入時淵之中。

時淵異動不止,似也從未遇到過這種事情,竟連帶着整座大殿開始搖晃起來,原本心情激動的人們立刻慌了神,所幸司命宛若定海神針般立着,在大殿晃動之始,她便伸出了手掌,輕輕下壓,一切重歸平靜。

時淵的光幕上,漣漪成紋,一圈圈地晃起。

一個個體态半透明的靈從中鑽出,或飛或爬,或是攀援騰躍,然後塑成了生前完整的模樣,它們身上沾染着神性也帶着兇性,嘶啞咧嘴,目光不停地橫掃過四方。

正當參相想要動陣,抹去它們的兇性,使得這些王族後裔可以将其一一收服之際,司命卻眉頭微蹙,伸出手指對着虛空一點。

十餘點燭火一道明亮。

時光倒流。

回到了召靈之前。

鮮血重新投入了時淵之中。

神靈一個接着一個地爬出。

司命的看着重新爬出的十個嶄新神靈,神色緩和了一些,點了點頭。

在場的人皆沒有察覺到時間倒流的痕跡,參相同樣如此。

她如今的道境已比當日雪峽一戰時更強。

參相啓動大陣,抹去那些神靈的兇性,然這些王族的修士可以一個一個地鎮壓它們。

第一批結束之後便是第二批人。

司命靜立一邊默默地看着,若那十個神靈太過弱小,她則會啓動權柄,使得時光倒流,重新抽選,而有時十人中有一人召喚出了強大的靈,其餘的盡是歪瓜裂棗,她便凝結那人的時間,讓其餘人重來,如此反複,直到滿意為止。

時淵的光幕不停地閃着光,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蟻後,不停地分娩出一個又一個的生靈,而時淵之中,沙漏世界高速地反複颠倒着,原本的時序已經錯亂,這顆神主殘存的頭顱裏,無數的靈線像是電流般亂竄着,像是要将這位死去的神主變成一個死去的瘋子。

只是哪怕時淵之中攪得天翻地覆她也并不在乎。

她從未想過複活神主大人這樣的事情。

過去,哪怕是一人之下,她也依舊是個神仆,她自認沒有奴性,所以也不願意讓所謂的主人複活,她的權柄并非命運,但是她相信,所謂的命運已經将選擇交給了自己。

她要做自己的神。

司命淡淡地注視着深淵,面容上寫滿了冷傲,她回憶着七百年前高座神殿的時光,星辰生滅于掌間,萬靈存亡于一念,神書經文的古篆一粒粒飄出,化作繞身的彩帶,完整的日冕雄偉地橫亘殿前,記錄着天底下最準确的時間。

只是一切皆已作古。

司命注視着時淵,是不是地點弄手指,倒流時間,篡改神靈,而她倒流的次數亦有限制,有時哪怕已至極限,時淵中都未能走出一個像樣的神靈,這也會讓她平靜的道心生出一絲氣惱。

自己運氣就這般差麽?

嗯……肯定是時淵的問題。

終于,從清晨到黃昏,所有的王族終于都召靈完畢了。只是其中召喚出的神靈,顯而易見地越來越弱小。

對此司命也安撫了衆人,她說自己擁有一套專門培養召喚靈的功法,屆時只要修成,無論是多麽羸弱的靈,最後都可以修煉得強大無比,比肩真正的神靈。

王族之人對這位挾天命而降,應神運而生的神女本就敬畏極了,對于她的話語更是深信不疑,紛紛感恩戴德。

司命遣走了所有人,神靈殿重歸冷寂,她幽立于大殿的中央,靜谧的容顏也難掩疲憊。

她緩緩走出大殿。

此刻殿門只開了一線,恰好可以容納她纖細高挑的身影。

這座王城,已是一片麥田,等到凜冬到來之前,她便可以盡數收割,使其成為自己的養料。

但不知為何,她總想要跨越冰原,去見一見寧長久與夜除。

她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做些什麽。

唯有看到,才能令自己安心。

那就在“麥子”成熟之前,去看他們一趟吧。

司命這樣想着,推門而出。

……

相隔着冰原的,是一場時間上的較量。

寧長久每日修行修羅神錄,他的骨骼越來越沉重,體魄越來越強橫,某日推門踏步而出之際,腳輕輕落地,便在地面上踩出了一個凹陷的坑,而他的精神力量也愈發強大,已然可以靠着目光掐滅火焰,攪渾水缸,甚至擊穿石頭。

最讓他感到古怪的,還是體內的那朵層層疊疊的金色蓮花。

這蓮花浮在氣海之上,熠熠生輝,金烏喜愛以蓮為舟,緩緩地漂浮于巨大的氣海。

劍經一語中的地說道:“你已經越來越不像是一個人了。”

寧長久問道:“為什麽?”

劍經道:“你自己可能很難察覺,在你修煉此法之時,你的身體也潛移默化地發生着改變,此刻你的身軀,更像是一具修煉為人的古神。”

寧長久點頭道:“或許吧。”

劍經又道:“還有一件事我無法想通,這八十一本功法,無論是哪一本,單獨拿出都算不得多麽強大,為何糅合在一起,卻有着這般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

寧長久道:“因為寫這功法的人,是個真正的天才。”

劍經之靈好奇道:“你知道是誰寫的?”

寧長久沒有作答,但他心中隐有答案。

二師兄曾經與他說過,觀中所有的修行秘法,九成是師父寫的,還有一成是各位師兄師姐一道鑽研編纂的。

當時寧長久便感慨過師尊強大的創作熱情。

如今看來,師尊所創作的典籍何止是數量豐富,簡直每一本都是不世出的神作……

劍經之靈沒有等到回答,便自顧自地猜測起來:“我看你這神情,莫非又是一個女人?”

寧長久一怔,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劍經之靈啧啧道:“該不會又是什麽絕世美女吧?”

寧長久不記得師尊的長相了,只記得那一夜玉裳雪影,劍光吞天,那張暌違已久的容顏好似明月在水。

劍經之靈感受到了他情緒的波動,啧啧稱奇道:“不會真是個女子吧?她與陸嫁嫁誰更漂亮一些?”

寧長久冷笑道:“你不是堅定不移支持嫁嫁的麽?”

劍經之靈回以冷笑:“我支持誰有用麽?我要是支持司命那小娘皮子,你還能把她拿下了不成?”

寧長久淡淡道:“遲早會遇到的,如今這方世界裏,棋手唯有三人,我們只有一個能走出去。”

原本昂首挺胸,帶着花冠,筆挺地立在樹幹上的血羽君聽到了此處的讨論,也飛了過來,惋惜道:“哎,這劍經說的話委實不過腦子,哪怕寧大爺見色起意放過了司命,我們殿下能放過她不成?正宮威嚴豈是兒戲?”

這些天,它自封光明神後,入戲很深,此刻它的聲音也冷漠而單調,帶着一種莫名的磁性。

而它原本剝落的不成樣子的羽毛,在經過了一個月的修養之後也重新豐滿,它漸漸地愛惜起了自己原本認為醜陋的羽。

聽到殿下二字,寧長久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想到了自己與她的兩個約定。

他們徒弟的一年之約已經臨近,他注定是趕不及回去了。

不過也好,丁樂石那傻小子怎麽看也不是那個心機極重的小姑娘的對手,也省得輸了以後被趙襄兒冷嘲熱諷,他現在的實力雖已今非昔比,卻也不太敢與趙襄兒動手,那位趙姑娘在遇強則強方面可是一把好手。

立在遠處的邵小黎練劍的身影稍頓,向着這裏投來的目光,她知道能讓紅頭雞感興趣的話題也就是女人了……嗯,老大的女人,那該是怎麽樣的風華絕代啊?

傍晚時分,寧長久去尋找夜除,假裝詢問幾個關于修羅神錄的難點,讓他放下戒備。

而邵小黎則在草屋裏,煮了一大鍋雪原角獸的肉湯,這是血羽君的最愛了,只是它屁颠屁颠地要來屋裏就餐時,卻被邵小黎攔在了外面。

“寬宏大量的神後娘娘,您這是做什麽?是要為難光明神麽?”血羽君仰起頭,看着這個雙手叉腰的少女,央求着要進去。

邵小黎道:“你想吃麽?”

“這不是廢話麽……”

“嗯……你和老大是不是很早就認識了啊?”

“倒是……不長也不短,我與寧大爺,雖是萍水相逢,卻是一見如故啊。”

“那好,你給我講講他和那個什麽殿下的事情吧,講好了我就給你肉吃。”邵小黎說起了自己的條件。

血羽君聞着屋內正熱乎的肉香,咽了口口水,連忙道:“行行行,那我們長話短說……”

血羽君将皇城時發生的事情大肆渲染了一遍,将那老狐一戰說得驚天動地,大氣磅礴,還将自己塑造成了與寧長久生死與共的神雀,話語間卻被邵小黎打斷道:“我不想聽這些,只想聽老大和那個趙襄兒的故事。”

姑娘家家的,就是沒見識!血羽君在心中譏諷了一句,臉上卻堆笑地說了起來。

邵小黎靜靜地聽着,不解道:“這就喜歡上了?不……不就是患難與共嗎,我不也是嗎……有什麽不一樣的?”

血羽君瞥了一眼她荊釵布裙勾勒的身段,猶豫着開口:“人與人之間,總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神後娘娘說不定哪天就悟了。”

邵小黎也不傻,她看着它的眼神,一下子明白了言外之意,直接把肉湯扣在了它的頭上,憤憤不平道:“男人都是色鬼!”

血羽君被肉湯淋了一聲,又是生氣又是心痛,想要給這丫頭一點教訓,可它才一出手,邵小黎便電光火石般出劍,抵在了它的雞脖上,“嗯?你只紅頭雞想做什麽?”

她察覺到了血羽君有一絲進攻的意味。

血羽君也吓了一跳,它這才反應過來,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這死丫頭已經把劍法練到了這般境界了,而它每日耽于巡邏,疏于修行,與她的差距也越來越大。

自己不知不覺,已處于隊伍底層了。

“女俠饒命啊……”血羽君哀嚎着被扔出了屋子,它坐在草地上,無奈地張開翅膀,吮吸着翅膀上散落的湯汁和肉片,苦着臉道:“女人都是魔鬼。”

……

……

南荒位于南州中央,範圍極廣,有觀萬物為白骨的紅河圍繞。

自南荒誕生起五百餘年,不乏有修士仗劍探索,只是結果都不是很好。而南州又位于這個世界的角落,真正赫赫有名的修行者極少,所以這麽多年來,人們對于這片污染蔓延的詛咒之地并未有過太多的了解。

罪君年将近過半之際,這道神國中投下的陰影終于來到了這片深淵。

神國之主無法親臨人間,輕易也不會投下什麽影子。

而當時罪君至此,只是因為感應到了九嬰的氣息。

三千年前,它與九嬰還是同一個時代的古神,如今滄海桑田,衆神消隕,故人的氣息重現,他便想來再見一面。

接着,他發現這生于世界之角,盡是荒山野嶺的南州,好像遠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簡單。

他經歷過那場諸神隕落的戰争,所以也知道南荒的來歷——這也是那浩劫之下的古戰場之一。

在他們神明的史書裏,那場撼天動地的戰争是極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那是一場神靈的消亡史,許多活了幾千年,強橫無比的古神也未能逃過災劫,而與此同時,人間的許多妖獸何修行者反而後來居上,當時整個人間版圖,星星點點地多了數百頭邁入紫庭境的大妖和修士,他們像是奉天承運,其中許多天賦奇絕的存在,境界甚至超過那些跻身五道之中千年的古神。

只可惜,他們崛起得太快,消隕得也快。

而自十二神國構築以來,那也是第一次,有神國之主隕落。

這是真正驚天動地的隐秘,只有他們那個層次的大人物才能知曉。

只是當罪君見到這片深淵之時,他才發現,五百年前那樁天地浩劫中的一些事情,與自己記憶的,似乎有些偏頗。

他當時凝視了許久深淵,發現此處竟連自己都無法看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神國之主無法看破的,唯有同層次的存在。

他回到神國之後,啓動了天機之算,同樣沒有得到結果,仿佛有某一段歷史,已被人篡改塗抹了。

但無論是多大的事,只要沒有觸犯天地的法則,神國都不應理會的。

只是連罪君都未曾想到,這深淵竟成了他心中一抹難消的影。

半年之後,他終于重新來此,進入了深淵裏。

哪怕只是一個投影,深淵的重重法則依舊無法囚困他絲毫。

他輕而易舉地來到了這座與世隔絕的斷界城,見到了那個高臺上的絕美的女子,他能看破她的法則,也能猜到她的身份,只是越是如此,他也越是困惑。

困惑這種情緒對于幾乎全知全能的神國之主本該是不存在的。

他知道,這個女子曾是神官。

十二神國之一的神官。

只是不知為何,她如今會淪落至此。

十二神國每年只有一位鎮守人間,彼此之間全無交集,所以罪君也無法判斷,她究竟是哪一座神國中的神官。

接着他又發現,北方有着兩顆明亮的星星,他知道,其中有一顆是天君的。

那座隕落的神國裏,神官與天君都還存活着。

他沒有立刻去他們身上尋找答案,因為他發覺這個世界遠遠比自己想得更有意思,這種感覺他已不知道多少年未曾有過了,若非九嬰重現,他也不會将目光投向這裏。

然後,他發現了一件更為匪夷所思的事情。

自己的境界,竟也被壓制了!

雖然只是投影,但誰又能壓制神國之主的境界?

罪君望向了天空。

黑袍中的瞳孔亦是漆黑。

他瞬間想通了。

能夠壓制一個神國之主的,唯有另一座神國。

而那個破碎的神國,就處在這個世界的上方,這裏的日夜更替,便是那個破碎神國的“呼吸”。

他如今已經篤定,那個神國便是十二神國之一,否則絕對無法擁有壓制他投影的力量。

可是,如果缺少了一個神國,天地早已無法流暢運轉,為何神國輪回交替了數百年,竟沒有任何人發現其中的破綻呢?

罪君想着這些,然後對着天穹伸出了手指。

“欺君之罪。”

神國之主至高無上,膽敢以手段欺瞞,便是欺君。

這是他的判詞。

罪君的權柄是“審判”。

他只需要對一件事做出判決,而不需要這件事到底是誰做的,他的審判一旦發出,只要符合天地法則,便會如逃無可逃的天命一般,落到始作俑者的身上,絕無錯誤。

譬如他看到地上有一具屍體,他只要做出“殺人者死”的宣判,那麽殺死這具屍體的兇手便會立刻遭天罰而死。

欺君之罪四字在廣袤的天穹裏不停地回響着。

欺君之人按律當死。

罪君卻沒有得到回應。

今日是他成為神國之主以來遇到的最難解的題。

他幾乎可以确定,這一切的幕後之人,哪怕與自己相比,亦不遑多讓了。

他離開了斷界城,向着更深處走去,身形的每一次隐現,都相隔了數千裏。

這是這個世界規矩下的極致。

他瞬息越過了冰原,見到了那片裂谷,他将手伸入了灰白的時間液體裏。

他看着自己的手被飛速腐蝕,神色沒有絲毫地改變。

他伸出了手,念頭微動,一切都恢複如初。

裂谷之外是座寨子。

罪君見到了天君,他發現這個天君已是修羅之身。

十二神谕裏,修羅已無望大道。

這是五百年前頒布的谕令,為的便是壓制那些神戰中未死絕的古神,防止它們死灰複燃,再次掀起天地的浩劫。

他也見到了寧長久。

這同樣是個修羅之身的人。

只是他轉世了太多太多次,五百年前的斷層撕裂了太多歷史,他又被此方天地壓制,暫時也無法看出他最原始的身份。

他看不出來,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欺君。

但神國之主是天道的化身,非人間妖魔,不可行違背天道之事。

所以他需要一個契機。

譬如他詢問這個白衣少年你最初是誰,若這少年給他的答案并非正确的,他便可以順理成章地審判他。

罪君沒有向更深處走去,他已經可以猜到這是一個怎麽樣的位面了。

他以神主的權柄俯瞰目力所及的一切,黑袍上的羽毛輕輕飄落,好似一道道谕令。

這是一個脫離了神國之主,脫離了原有法則掌管的世界。

所以無論是神官、天君亦或是那個白衣少年……

這裏每個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

只要是脫離管轄的子民,便是罪!

天黑之前,罪君側目望去,享受着心中百年未曾湧起的情緒,它們跌宕起伏,如萬象莫測的浪潮。

他要在這個荒蕪的國度裏,開啓自己的審判之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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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5 章 :當天上星河轉

寧小齡與陸嫁嫁相見是在次日的下午。

少女穿着簡簡單單的白裙子,腰間扣着長劍,烏黑的長發柔順披下,只在發尾紮了個小髻,她眉目之間猶有稚氣,只是沉靜寡言了許多,看上去清清冷冷的,俨然似陸嫁嫁年少時的模樣。

她來見陸嫁嫁時挽着一個木盒子,裏面有她自己做的點心和親手用金屬薄片打的發飾。

她來到了陸嫁嫁居住的草屋裏,坐在席子上,将尚有餘溫的點心排開,遞給陸嫁嫁,陸嫁嫁靈眸微睜,沒有拒絕,輕輕道了聲謝,然後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師父還住得慣麽?”寧小齡随口問道。

陸嫁嫁點頭道:“還好,南荒并沒有傳說中那般險惡,只要可以抵抗此處的污染就好。”

寧小齡應了一聲,還是擔憂道:“可是師姐與我說,這南荒中可有許多窮兇極惡的……”

話到一半,她擡起頭,看到了窗戶外面堆積着的,白花花的猙獰獸骨,默默地閉上嘴,心想自己險些忘了,如今的師父才是真正的殺神,若是當日裏師父便有這番的境界,一切想必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哪容得那醜陋的九頭蛇興風作浪呢……

陸嫁嫁吃過了點心,将木箱擱在了一旁,柔聲問道:“最近學業還順利麽,宗門中可還好?”

寧小齡說道:“嗯,順利的,只是盧師叔委實不是當峰主的料,自從他當上峰主之後,弟子們逃課的數量可比師父在的時候多多了,而且他也不知道是看上懸日峰哪個姑娘了,十天半個月就找幾個弟子去搞什麽聯誼,弄得薛姐姐煩的不行,險些直接問劍天窟峰了。”

陸嫁嫁聽着她說着瑣事,淡淡地笑了笑,道:“小齡好好努力些,你再加把勁,可就是谕劍天宗歷史上第二年輕的長命境了。”

寧小齡好奇問道:“第一年輕是誰呀?”

陸嫁嫁拍了拍她的腦袋,無奈道:“小丫頭又裝傻。”

“哦!原來是我最好的師尊大人呀。”寧小齡佯作恍然道。

陸嫁嫁無奈地嘆息,伸手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

寧小齡身子微撤,輕聲讨饒,随後抿了抿唇,說起了一樁心事:“師父,我最近和韓小素聊了許多……你說,如果師兄真的死了,那還有起死回生的辦法麽,當年趙國的時候,那老狐的神魂可是鎮壓了一百多年未滅,血羽君那般弱小,神魂也可以另尋載體,在臨河城的時候,我更是看到了白夫人一手神通,使得滿城魂魄不散的……如果師兄真的不在了,有辦法拼湊出師兄的神魂,然後再為師兄重塑肉身什麽的麽?”

陸嫁嫁如今一心修行,只想着早日勘破紫庭,晉入五道然後踏足深淵,對于這些了解得自然不多。

她只是斟酌道:“或許不失為一種辦法。”

寧小齡低了些頭,嘆息道:“可即使可行,那也是不知道多少年後的事情了。”

陸嫁嫁平靜道:“放心,他是我弟子,我一定會帶他出來的。”

寧小齡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忽然身子前傾,一手撩起了陸嫁嫁秀逸的長發,一手取過了一個自己鍛打的發飾,給師父別了上去,陸嫁嫁輕柔伸手,觸了觸自己發上的堅硬金屬,道:“小齡現在都這麽心靈手巧了,當年可是端個茶壺都端不穩呢。”

寧小齡想起了自己倒茶手法太差不小心出賣了師兄的事情,捂了捂自己的臉,說道:“那又怎麽樣,師父不是只能假裝沒看到麽?那時候其實我也在旁邊的,師父的身段可真是令人羨慕,嗯……當時師兄的平靜應該也是裝的,唉,師父這樣美人兒,師兄一定不舍得不回來的。”

陸嫁嫁話語清冷道:“這要是劍堂,小齡可就已經挨上戒尺了。”

寧小齡抿了抿唇,看着門外,望向了那正對着的,如凹陷的湖泊般令人心悸的深淵,目光像是也被懾入其中,随着它一起墜啊墜的,她忽然說道:“師兄肯定沒事的,說不過幾天就回來了,以師兄的性格,說不定還會帶兩個黃花大閨女回來,哎,真要這樣了,到時候師父可不要……啊。”

陸嫁嫁一把揪住了她的耳朵,淡淡道:“哪怕帶十個百個又與我何幹,他也必須敬我一聲師尊。”

寧小齡一邊讨饒一邊問道:“若真是如此,師父就一點不生氣麽?”

陸嫁嫁輕聲道:“只要能回來就好了……更何況,我又不是她未婚妻,為何輪得到我氣惱呢?小齡,我這幾個月對你,是不是疏于管教了?”

兩人稍稍地打鬧了一會兒,陸嫁嫁久違地露出了些笑,這讓寧小齡心情也輕松了些,生出了一種自己是在照顧師兄遺孀的感覺……

之後她們說起了正事。

“古靈宗的事情,盧元白與你說了嗎?”陸嫁嫁神色認真道。

寧小齡輕輕點頭:“知道的。”

陸嫁嫁說道:“你有什麽考慮麽?”

寧小齡說道:“原本我是不願意去的,但聽說那古靈宗的本源功法,也是魂靈一脈的,甚至還有冥君的殘址,我在想,這是不是命裏的預兆呀,如果師兄真的成了魂靈,孤獨地待在深淵裏,他應該是一直在等我們去接他的吧?”

陸嫁嫁颔首道:“師父也是希望你可以去的,你還小,天賦更過人至此,若是耗在此處,恐怕一生也無望大道,你師兄一定不希望看到你這樣子。”

寧小齡小小地嗯了一聲,道:“可我現在還是不想去哎。”

“嗯?”

“我總覺得師兄會回來的……就那種感覺,要是我走了,師兄回來看不到我,那該多傷心啊。”

“沒關系,小齡做什麽樣的決定,師父都會支持你的。”

寧小齡垂下頭,稚嫩的臉上再掩不住憂愁,她牙齒咬着粉嫩的嘴唇,猶豫了許久,道:“我再陪師父父等等吧,兩年之後……兩年之後若是師兄還不回來,那我就當師兄不要小齡了,我就去好好學藝,以後争取把忘恩負義的師兄撈出來。”

她的話語越說越輕,本就水靈靈的眼眸變得更加水靈靈了。

陸嫁嫁憐惜地抱了抱她。

她輕輕捋過寧小齡的後背,發現這小丫頭又清瘦了許多。

寧小齡靠着陸嫁嫁的秀頸,抱緊了她,有些不願松開。

陸嫁嫁視線微擡,望着那死寂的深淵,一雙秋水靈眸裏,光越來越黯淡。

你若還活着,又在做什麽呢?她這樣想着。

……

……

寧長久一如既往地坐在木椅子上,目光斜向上方,似要跨過層層天幕,與某一雙眼睛對視在一起。

天心經的功法無時不刻不在體內流轉着。

如今他才察覺到這功法的古怪。

這與世間的大部分功法不同,三魂七魄的法則像是至此失效,這功法層層疊疊地将魂魄分為了許多部分,就像是一朵擁有上百片花瓣的蓮花,每一片蓮花都是一縷細小的魂。

寧長久明白,這或許是自己每一次轉世輪回時,于神魂深處留下的殘片,如今随着修羅神錄的循環流轉,那些魂魄的碎片也漸漸地浮出水面,成為了鞏固如今這枚神魂的支架。

他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蓮花瓣,覺得有些像是傳說中佛祖座下的金蓮。

他甚至可以從金蓮中看到自己前世今生的臉。

只是,若每一片花瓣都是一次轉生的證明,那自己該是死了多少次啊……

他不知道自己上輩子究竟是哪位大神,總之有些佩服自己的堅強。

而這天心經修煉之時,他感覺自己的身軀和血脈明顯強橫了許多,一如陸嫁嫁所修的劍體,而最顯著的,還是自己精神力的提升,短短的幾日,他神識所能展開的範圍大大增加,原本只能鋪展至幾片宅子,如今已然可以籠罩半個部落了,而他現在再次盯着油燈的燈火時,那燈火便會随着他專注的視線一點點凝縮,最後變成一個微不可查的點,直至徹底熄滅。

而他所使用的,也并非靈力,只是純粹的精神。

精神力越是強大,也可以更好地調動渾身的每一寸力氣,哪怕是發根。

這經法固然強大,但這些變化對于寧長久而言算不得多麽的驚喜,他并不認為如今的夜除在修煉此法之後,便可以戰勝傷勢痊愈的司命。

他思索事情之時,邵小黎便在院子裏勤快地練劍。

昨夜躲過了那一掌之後,邵小黎信心倍增,出劍與收劍的動作更快了幾分,修為與道境同樣有着明顯的增長,如今少女紮着馬尾辮的模樣倒是有幾分逼人的英氣,原本對于邵小黎修道一途不抱太大期望的寧長久,如今也有些好奇她究竟可以走到哪一步了。

這些日子裏,部落裏也多了一個算命的先生。

十字路口,少年模樣的夜除擺了個攤位,拉了張簡單的旗幡,給人看命。

他那攤位實在簡陋,只有一張和他袍子一樣幹淨的桌子,別說是一些方士行走江湖的老物件,哪怕連一枚行騙用的銅幣都沒有。

但夜除與司命一樣,哪怕真想行騙起來,也絕不需要什麽多餘的言語,靠着那張天神般俊美的臉就行了。

最重要的是,他也不相信洩露天機折損壽命的說法,看相算命甚至一文不收,這也使得部落中的許多男女趨之若鹜,一大早便在他的攤位前排好了長隊,而夜除雙手攏袖,始終面帶笑容,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意味,看得許多少女神思颠倒,駐足不願離開。

他算的命更是出乎意料地準。

短短幾天,活神仙的美名便傳達開了,整個寨子都拖家帶口去給他那排隊,求一個神仙卦。

今日寧長久見到他時,已是光線昏暗的黃昏,夜除打算收攤子走人之時,寧長久在他對面的長條凳上坐了下來。

夜除依舊帶着微笑,也重新落座,靠在椅背上,溫文爾雅地看着他,道:“你也想重新看看自己的命?不過事先說好了,你那十一年後的必死之命,哪怕我掐得十指出血,也沒有辦法給你破了。”

寧長久搖了搖頭,平靜道:“我只是好奇,你得了修羅神錄為何不好好修行,而是要做這種浪費時間的事情。”

夜除平靜地注視着他,意味深長道:“我一生所學便是命,哪怕轉世重來一百次也絕不可忘本,否則就無法成為純粹的修羅了。”

寧長久眉頭稍蹙,問道:“修羅必須不失本心麽?”

夜除點頭道:“嗯,可以暫時迷失,但必須尋回,否則會成為怨鬼。”

“多謝先生提醒。”寧長久應了一聲,旋即沉吟道:“但我還是覺得你有事在隐瞞我。”

“哦?”

“先生給他們算命,是不是在找什麽人?”寧長久問。

夜除臉上笑意更盛:“司命犯下的最大錯誤,或許就是小觑了你。”

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道:“我只是最近忽然想到了斷界城百年出一英雄的傳說,我遍觀了斷界城,也未找到身負如此氣運之人,此次來此,一是為了這個,二是想看看,那些受了詛咒之地污染的人,他們的命到底有什麽改變。”

寧長久問:“發現什麽了麽?”

夜除微笑着搖頭:“不過是些大道之內的東西。”

寧長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夜除随口問道:“那修羅神錄你也修習了一個月,看了多少了,可有無法明悟之處,在下也願意偶爾披上大褂,充當一番那教書先生。”

寧長久面不改色道:“我看書比較慢,如今不過練了二十卷。”

夜除神色微變,對于他的修行速度有些驚嘆:“你是我見過最天才的天才。”

只可惜時間依舊不夠。

寧長久反問道:“你呢?”

夜除如實道:“還有十卷便可以修煉完畢。”

寧長久靜靜地盯着他,目光幽深。

夜除似能感受到對方的情緒,笑道:“你已經錯過了殺我的最佳時機,如今無論發生什麽,我們共同的敵人都只有司命那個女人。”

寧長久問道:“那你知道她如今在做什麽麽?”

夜除答道:“不知道,但可以猜到。”

寧長久倒是沒有繼續追問,一旁,練完劍的邵小黎走了過來,輕車熟路地在寧長久的身邊坐下,一邊輕拭着額角一邊看着夜除,問道:“今天騙了多少人呀。”

夜除微笑道:“小姑娘可真有禮貌。”

邵小黎倒是沒有與他多糾纏,轉頭說道:“老大,別與這厮胡攪蠻纏了,我今日燒了你最喜歡吃的肉,我們趕緊回家去吧。”

寧長久點點頭,別過了夜除。

夜除遺憾道:“原本還想與你下一局棋,如今佳人相約,想必你也無心與我對弈了。”

邵小黎冷哼了一聲,對于這佳人二字倒還算滿意。

寧長久停下腳步,側過了些頭,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道:“若先生想要對弈,随時可以來找我。”

夜除微笑着應了下來。

天黑了下來。

他看着寧長久與邵小黎于的背影于上街上漸漸遠去,然後隐沒于幽暗的夜裏。

他對這個少年覺得可惜。

他所調轉的順序,是第六十三與六十四本,不出兩個月,寧長久便會修至此處,然後氣機失調,牽一發動全身,化作不得解脫的怨鬼。

而他則會孤身一人去面對司命。

夜除淡淡地笑了起來。

他覺得司命哪怕過了這麽多年,精巧絕倫的皮囊下,那顆心思還是如此傻。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計劃,而他卻已看穿了她的一切。

她拿什麽來贏自己呢?

……

斷界城。

司命于寒池中沐浴,銀白色的水光淌過她綢滑細膩的肌膚。

幽暗的池水映照着燭光,她的身軀像是淹沒于湖水中的秀美山巒,唯有清清靈靈的水将她包裹,山巒的曲線在搖晃的水光中微微扭曲着,似是世間最絕妙的湖光山色。

瀝瀝而起的水聲裏,司命趟着水順着水下的階梯緩緩而上,步态袅娜。

一粒粒水珠時緩時急地淌過脊線,于腰肢稍停,滑過柔軟山坡,最後于緊致的大腿上一馬平川地墜下,重新融于池水裏。

薄如蟬翼的衣裙披在了身上,然後穿上一襲白裙,最後裹上一身純黑色的法袍。

水中晃動的燭火也重歸平靜,一如女子的唇瓣。

她立在巨大的日晷前,目光一點點地掃過上面的刻度,如今的晷針沒有落于任何一處,而是于根部凝成一個極小的影子。

沐浴之後,司命于日晷前焚香。

香火袅袅升起,一如她的影子。

她雖每日都會沐浴焚香,但今日尤為認真。

而她的眼眸裏,光也一點點地亮起,似是漸漸堅定了什麽樣的決心。

星靈殿中,升騰起了許許多多的圖騰,這些圖騰皆有照應,唯有司命可以看懂。

這一夜,本該進入安眠的斷界城再次沸騰。

王殿的燭火盡數點燃,夜空也被燒成了紅色。

銀發黑袍的司命再次以神女之姿降臨斷界城,她立在最高處,斷界城在她眼眸下蘇醒,王城中的人陸陸續續地趕來朝拜,她靜靜地看着他們,仿佛只要莞爾一笑,便可以傾倒所有人的心神。

“今日,我得到了天神之谕,要在城裏宣布一件意義極大之事,此事或許事關斷界城之後百年的興盛。”

她極好聽的嗓音緩慢地響起,帶着難言的信服力,似春風過境,其後百花盛開。

他們都虔誠地跪着,聽着神女代天傳谕。

司命不疾不徐地開口,嗓音柔和道:“原本王族之人,唯有十七年成年之時,才可以于時淵之中召出神靈,但如今天神開恩,不願我城中之人永遠沉淪于此詛咒,于是重新頒下命令,解除了王城的禁制,從此以後,無論是牙牙學語的稚童亦或是耄耋之年的老人,都有資格從時淵之中召出神靈。”

片刻之後,整座城喧沸了起來。

他們叩拜在地上,感謝着神女的恩德。

跪在她身側的參相聽聞此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斷界城幾百年的古訓,想要提問一番,但懾于司命的強大,最終他悻悻然閉嘴,只是心中依舊隐隐不安。

只有司命知道,自己騙了他們所有人。

當年那位神女之所以厘定規矩,說唯有十七歲才可以召靈,原因有二,一是十七歲時,一個王族後裔的精神力才相對成熟,可以控制神靈,二是因為這時淵的運轉與修複同樣需要時間,若是運轉太過頻繁,召出的靈極有可能不夠強大,甚至是畸形且弱小的,無異于涸澤而漁。

但司命并不在乎這些。

雁過拔毛,獸走留皮。

她便是要拔光雁的羽毛,剝下一整張血淋淋的皮。

明日開始,她便要一次性十人地啓動時淵,哪怕這十人中甚至抽不出一個真正強大的靈。

總之榨幹這些王族最後的價值便是了。

她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夜除本是比自己先從絕地中走出,尋到這座王城的,不曾想他那拙劣的眼光,竟沒有認出時淵便是神主大人的頭顱,而時淵中散落的權柄碎片,多到數不勝數,只可惜時淵無法逆行,她也只能通過這些王族的後裔來一點點挖掘這豐富無比的礦藏。

接近最後的時刻了。

司命黑袍當風,她擡起頭,仿佛已經看到了斷界城上空,那座巨大的國為自己重新打開了大門。

當然,如今的一切還只是幻覺。

真正的隐患還藏在北方的冰原之外。

只是此刻的司命沒有發現。

高臺之下,黑壓壓的人群裏,有一人沒有跪下。

同樣,也沒有其餘人注意到他。

他披着黑色的鬥篷,鬥篷的前方,伸展出一截尖長的,宛若烏鴉長喙般的帽檐,那鬥篷的邊緣,黑羽如織,安靜地垂落在地,身後,一截截細長的尾巴串聯着,猶如地面上曲折淌過的水痕。

他仰起頭,看着高臺上傾國傾城的女子,隐沒于黑袍中的眼不知泛着何種情緒。

他立得雖然沒有司命高,但他卻能看得更遠,遠到整個世界。

這個世界在他的眼裏像是一張真正的星圖,而最明亮的一顆,卻非眼前的女子,而是在北邊。

這些星辰或寂靜,或移動,在這個亘古不變的世界上流轉着,像是在跳一支寂滅前最後的舞蹈。

……

……

(感謝書友萬重山l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打賞支持呀!麽麽噠)

第 194 章 :黑裙負劍

寧長久讀完了所有的書卷,油燈還在燃燒着,豆大的焰火照得他明暗不定。

他合上了最後一本,然後将北冥神劍的內容融彙到了其中。

所有的功法在神識中串聯,彙成了完整的一本。

那是夜除口中的修羅神錄,也是前一世不可觀中的天心經。

天心經是觀中所有弟子入門時必修的心法,寧長久十六歲之前所修便是此經。

只是如今他雖轉世,但不可觀蒙在記憶上的面紗仍在,他的大部分記憶依舊是隐于海水中的冰山,只有看見,才能真正想起。

如今記憶的封印像是一點點解凍,天心經的全貌重新撥開雲霧,展露于自己面前。

這種功法他是再熟悉不過的,如今重來,他也相信自己用不了太多的時間。

只是……為何斷界城的最強道法與過去師門所傳授的入門心法一模一樣?

難道說……

幽暗的房間裏,寧長久微微擡頭,視線與那粒焰火相撞,火焰便在眼眸的深處燃燒起來,瞳孔中央像是飄滿了塵埃的霞。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斷界城的故事。

國主被斬去頭顱,身軀化骨,接着神國隕落,位格跌墜,神官與天君盡數被放逐至這方世界,一同而來的,還有斷界城的子民,于是一場歷時七百多年的跋涉終于開始……

所有人都想要出去,普通人筚路藍縷,開疆拓野,淪落的神明則想要吞噬彼此,完整權柄,飛升而歸。

那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又是誰?

斷界城七百年前有神女降,引族人來此空城,賜予了王血和八十一本秘籍……

這位神女會不會就是……

寧長久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緊成拳。

前一世裏,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強大。

如今回想起了,他才知道自己上一世僅僅二十四年,便險些修煉到天君與神官的境界層次,而他的師兄師姐們,甚至比他更強。

但即使如此,他在師尊的劍下依舊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沒有任何的反抗能力,那穿胸之劍像是可以跨越時間的隔閡,每每想起,他都像是那輪圓滿大月之下顫抖不已的妖孽。

那師尊該是強大到了何種層次?

或者說,她其實就是十二位國主之一,而不可觀,實際上是一座真正的神國?

這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中浮現,揮之不去。

他想起了每一位師兄師姐,想起大河鎮上那些“素樸”的鎮民。

不可觀隐于那大山的山腰,山上山下皆是群霧缭繞,不可見其高,不可知其遠,如頂天立地的神柱,托擎着上下兩方的混沌。

師父……你到底是什麽人呢?

還有師兄師姐,他們知道麽?還是全觀上下,只有自己這一個關門弟子始終蒙在鼓裏?

他想了許久才慢慢閉眼。

油燈掐滅,光線被盡數抽走。

他看着漆黑一片的屋子,如同看着夜除所預示的命運。

他站起身子,向着屋外走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屋外還有劍氣破風的聲響。

他立在門口,看見換上了一身荊釵布裙的邵小黎還在院子裏練劍,她那身心愛的紅裙早就整整齊齊地疊好收好,唯有出行之時才會換上。

此刻她衣着素樸,面容素雅,頭發高高地紮了個馬尾辮,随着練劍的動作一甩一甩的。而她出劍的動作也越來越飒爽,抽劍也與出劍一樣幹脆利落,平滑是迎面的風,迅捷如疾掠的電,給人一種這一劍刺破敵人心髒折回之時,甚至不會在劍鋒的寒鐵上留下一滴鮮血。

寧長久恍然有種回到天窟峰,看雪崖劍坪上寧小齡練劍的感覺。

最後一劍練完。

邵小黎将劍收回鞘中,她身子發熱,手指捏住了領口,抖了抖衣裳,然後伸手拭去了額角的汗珠,她回頭之時,視線忽地一凝,才終于看到了立在屋檐下的寧長久。

“老大。”原本身子有些放松的邵小黎立刻立得端端正正。

寧長久問道:“你怎麽還不睡?”

邵小黎道:“老大不也沒睡麽?”

寧長久看着她,認真道:“你的劍已經很好了。”

邵小黎輕輕搖頭:“我總覺得還差點意思。”

寧長久解答道:“你的劍還未真正地飲過血,缺乏殺人的決心,不過這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成的,你不用太過在意。”

邵小黎輕輕點頭。

寧長久走到她的身邊,道:“快去睡吧。”

邵小黎搖頭道:“我睡不着。”

寧長久問道:“是在擔心司命麽?”

邵小黎嗯了一聲,道:“這已經一個月了,我總覺得她要來了。”

寧長久安慰道:“放心,有我在。”

邵小黎憂心忡忡道:“老大呀,萬一我們打不過怎麽辦呢?我可還是黃花大閨女呢,都還沒有嫁人的……像這個什麽神王啊神後的,他們天天念叨,聽上去怪羞的。”

說話間,她小臂彎曲,雙手交握于胸前,掌心相抵微微擰着,身子也像是被微風吹動的幼苗,不安分地輕晃了兩下。

寧長久面不改色,沒有回應。

邵小黎等不到回答,嘆了口氣,将腰間的劍鞘系得更緊了些,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後,輕聲道:“老大可真累呀,又裝聾又裝瞎的。”

寧長久腳步微停,淡淡一笑,對着邵小黎的腦袋拍去了一掌。

不同于四個月前,邵小黎這一次反應了過來,她已經來不及後撤,所以只是向後傾了些身子,想要讓面頰貼着這一掌劃過,與此同時,她以掌上撩,自寧長久的臂下斜穿而上,想要逼對方回防,給自己争取一些時間。

寧長久輕輕咦了一聲,出招的手倒是真慢了一點。

這短暫的時間裏,邵小黎雙腳死死抓地,腰肢向後彎曲,長發垂落,瞳孔中,寧長久的這一掌無限放大,占據了所有的視線,她強壓下了心中的慌亂,一拳向他的手掌撞去,砰然一聲裏,邵小黎的身子被掌力反沖,腳步不穩,腰肢也已撐到極限,向着地面上倒去。

但這一倒雖落了下風,卻确确實實地躲過了寧長久的一掌籠罩範圍,寧長久的掌落了空,他自己也愣了愣,然後卸去了手上的力道,半蹲下身子,向着倒在地上的少女伸去了手,笑道:“起來吧。”

邵小黎睜大了眼睛,她一口氣這才落了下來,胸脯劇烈着起伏了一番,終于意識到自己躲過了寧長久的這一掌。

四個月前,老大要自己随他學劍時怎麽說的來着……

她覺得有些眩暈,連忙也伸出了手,握住了寧長久的手。

寧長久的手不似她那般綿軟,卻給她一種莫名的心安。

邵小黎從草地上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塵土,平複着喜悅的思緒。

寧長久看了一眼她掌緣因為長期練劍而磨出的白色小繭,憐惜地拍了拍她的腦袋,他看着她臉上藏着的笑容,問道:“什麽事這麽開心?”

邵小黎仰起頭,說道:“老大忘了一開始練劍時候,你的承諾了嗎?”

寧長久當然記得,那時候他說,邵小黎什麽時候接下這一掌,就算是出師了。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當時被這虛晃一掌吓得站都站不穩的少女,如今竟也可以做出靈巧的應對了,最後雖然結果有些狼狽,卻也勉強算是躲過去了。

“嗯,恭喜小黎,出師了。”寧長久說道。

邵小黎得到了老大的認可,笑靥如花,說不出的喜悅。

寧長久好奇道:“你這麽高興做什麽呀?”

邵小黎說道:“這樣以後我們就沒有師徒名分了呀。”

寧長久問道:“師徒名分有什麽不好的麽?”

邵小黎言之鑿鑿道:“當然不好呀,書上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與徒弟之間可是有倫理綱常的,做起很多事情都不方便的,也只有一些沒有德行,不要臉的人才會對自己的師父啊徒弟啊起念頭,斷界城就有許多這樣的,假借師徒的名分,實際上卻一點學技藝的心思都沒有,只是為了套個近乎,然後伺機下手,這樣子是不對的,小黎和他們就不一樣,我每日勤勤懇懇修煉,就是為了早日出師,換取一個自由之身,老大呀……要是你之前對這方面有什麽顧忌的話,現在就不用有心理負擔了。”

邵小黎低着頭,侃侃而談着,越說到後面,聲音便也越來越小,臉頰紅撲撲的。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一個女孩子說了這麽多,為什麽老大一點回應都沒有呀。

終于,她鼓起勇氣擡起了些頭,卻發現寧長久冷着臉,五官僵硬,神情似乎不太友善……

“老大,怎麽了呀?”邵小黎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

寧長久平靜了看着她,強行擠出了個微笑,道:“沒有,你說得很對。”

終于把邵小黎按回床上睡覺之後,寧長久一個人來到了屋外,想着少女方才的一番話,不由地想起了陸嫁嫁,無奈地笑了起來。

自己原來這般禽獸不如麽……

斷界城的夜空沒有月亮,那襲白衣玉立的窈窕雪影恍惚間在眼前晃了晃,于是他的眼中便有了月亮。

也不知道你們怎麽樣了……

他靜靜的想着,修羅神錄的所有內容随之湧入血脈,如奔騰不息的馬,開始一輪輪周天的循環。

也不知這匹馬能不能踏風直上雲霄,載着他與那月色相逢。

……

……

陸嫁嫁也不知道自己深淵外枯坐了多少日了。

這片深淵像是一個凹陷的平面,永不停歇地跌追着,無論她跳下去多少次,都會被無可抵抗的力量送回原點。

深淵外的茅草屋子在歷經風吹雨打後有些破損,草屋門口的木人上刻錄着時間,一天一畫,如今已是一百五十餘道刻痕了。

轉眼之間已是五個多月。

蓮田鎮的荷花早已凋謝,深淵之中也再沒有動靜傳來,死寂得令人絕望。

她依舊白衣如雪,墨發如瀑,仙氣出塵,只是秀美的臉頰顯得有些清瘦,因為先天劍體的緣故,她的肌膚卻不受風雨歲月的影響,依舊瑩潤如玉,宛若谕劍天宗冷冽的雪。

日與夜在劍裳上交替着影子。

陸嫁嫁劍體初成破入紫庭之後,境界的攀升超過了谕劍天宗歷史上任何的天才,只是她再也沒有笑過,偶爾也只是對着深淵将那心魔劫中的曲子哼成曲調。

歲月如流,平生何己……

也不知道淵下之人能否聽到,然後被自己喚醒。

而谕劍天宗的長輩與晚輩也偶爾會送來一些換洗的幹淨衣裳,寧小齡在修煉之餘也會陪着師父一起來看着深淵,只是她境界太低,無法在南荒待太久,每次陪伴陸嫁嫁半個時辰便要離開。

寧小齡依舊住在內峰裏,每日随着其他弟子們練劍,回到房中之後便與韓小素讨論一些有關于鬼魂的來龍去脈和法術。

有時她也會去書閣看書,書閣中那位老人早已死去,如今看守書閣的是雅竹師叔,她看書的時候,樂柔有時也會捧着本書坐到她的身邊,與她輕輕閑聊,寧小齡偶爾會笑笑,更多的時候則是心不在焉的發呆。

如今峰中與她關系最好的,便是樂柔了,樂柔希望自己可以幫她早些走出陰影,只是寧小齡雖然看似平靜,但偶爾一些小動作卻依舊會暴露出她的想法,譬如她們走在一起時,寧小齡會忽然扯她的袖子。

這是她過去與師兄經常做的動作。

這樣的日子于某一日出現了一些波瀾。

那是初秋的一個午後,荊陽夏馭劍來到深淵邊,給陸嫁嫁送去了一封信。

“這是什麽?”陸嫁嫁很少開口,聲音有些幹澀。

荊陽夏解釋道:“三百多年前,祖師曾與一位中州大宗的高人交好,險些結拜了兄弟,這幾百年,兩宗相隔山海,極少有書信交流,但此次九嬰現世還是驚動了不少人,那大宗的宗主聽聞了谕劍天宗發生的事情,念及祖師情誼,給宗門送來了不少丹藥和兵器,還承諾了三個弟子的名額,可以讓弟子去往他們那修行,待到道法大成之後再回來光耀宗門。“

荊陽夏嘆息道:“你也知道,如今我們宗門哪怕修修補補數個月,依舊氣運凋敝,靈力稀薄,如今實非修道之良土了。我們宗中也有不少弟子,無論放到天下何處,都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也不好太耽誤了他們。”

陸嫁嫁安靜地聽着,帶荊陽夏說完之後才輕輕開口:“是古靈宗麽?”

古靈宗是中州赫赫有名的宗門,他們擁有一套獨特的秘法,可以将先天靈修至極致,那宗門所落之處,據說還是當初冥君隕落之地,更有傳說,那山門之內,還豢養着數頭強大的吞靈者。

荊陽夏點了點頭。

陸嫁嫁平靜道:“一切都由荊峰主定奪便是。”

荊陽夏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道:“我們商讨了三個名額,其中一個原本我們是不願選的,但我們讨論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來問問你的意思。”

“是誰?”陸嫁嫁問道。

荊陽夏說道:“寧小齡。”

陸嫁嫁視線微垂,沒有說話。

秋風瑟瑟,白裳翻飛,她抿了抿幹澀的唇,過了一會兒才擡起頭,說道:“我與她說吧。”

荊陽夏點頭離去。

陸嫁嫁轉身,面對着光,微微閉了些眼,她的背影在明亮的光裏勾勒着,明明那麽地美,卻更落寞了幾分。

她看着深淵,輕聲問道:“你師妹也要走了,你怎麽還不回來呢?”

……

……

趙國王城。

趙襄兒立在王殿的金階上,她穿着一襲描金的黑色龍袍,秀項筆挺,背骨秀美,玉帶收束着腰肢,盈盈一握,垂落的青絲也覆至了翹挺之處,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着,她的頭上帶着繁複的黃金鳳凰飾品,奢美而尊貴,而她絕美的臉頰上卻不帶情緒,好似神子莅臨人間。

大殿的頂很高,藻井華美,鬥拱勁健,珠簾高高垂下,障扇交錯身後,一站站宮燈呈于兩側,如水中的浮舟。

文武百官正跪在殿前,一一陳述着如今趙國發生的大小事宜,其中有民生,有災情,更多的則是邊境上與瑨國的戰争。

“今日西北旱災,好不容易熬過了盛夏,雨卻也遲遲不降,田間作物枯死了大半,今年恐怕要顆粒無收了……”

“南方卻是洪澇,東南處的沙水已經決堤,淹了不少的村子,那裏的官員已經請命皇城出手援助了。”

“這是這個月的軍費用度和戰報……”

“……”

趙襄兒平靜地聽着,時不時開口,語言平緩而清澈,全然不似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哪怕偶有異議,她争論之時也未以勢壓人,言語溫和,俨然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明君。

而趙襄兒的這番轉變趙國的人也常有議論。

谕劍天宗所發生的事,在相隔了将近半年之後,也算不得什麽秘密了。

他們都知道,當日皇城裏,與殿下有過婚約糾紛,也曾比肩作戰,于殿下婚宴之時坐于高位的少年,大概可能已經死了。

他們對于那位少年也有深刻的印象,而臨河城的事情雖然被殿下嚴正警告不可妄議,但私底下也是有嘴舌的,許多人都說他們在臨河城不見天日的一個月裏,應是真正互生了情愫,甚至……還抱在一起。

而那少年死後,殿下整整一個月沒有上朝,其心也是昭然若揭了。

只是他們沒有想到,殿下心裏竟真将他看得那麽重。

時光如水,如今趙襄兒清美的臉上已看不出什麽悲傷,只是其後的冷漠亦或溫婉,都帶着拒人千裏,不食煙塵的韻味。

而那場萬衆期待的三年之約,似乎也絕不可能實現了。

許多個夜裏,趙襄兒也會想起皇城和臨河城的日子,他們相處的時間不算多長,卻總給她一種一見如故之感,仿佛緣分在很早以前就已定下了。

去年深秋之時,趙國大亂,乾玉宮踏碎,娘親死在了大火裏。

當時趙襄兒的憤怒是遠遠大過于悲傷的,因為她知道,娘親這樣的人物絕不可能死,這所有的一切,或許就是她安排給自己的考驗。

寧長久死的時候,她同樣不願意相信,那南荒的深淵再如何兇險,也總有一線生機。

他那樣的人,又怎麽會死?

只是日子一天一月地過去,那襲白衣好似綁着石頭沉入了大海,再沒有任何音訊。

這同樣讓她生氣,生氣于寧長久的“言而無信”。

而她也不可能永遠沉浸于自己的情緒裏,趙國所有的子民都還在等着她的決斷。

瑨國與榮國皆是國力強盛的大國,哪怕如今趙國也已今非昔比,但處理起戰争來,依舊很麻煩。

“傳說,瑨國的國君又得了神啓。”

皇殿上,有一臣子走出,說起了最近瑨國發生的一樁大事。

趙襄兒靜靜地等着後話。

那臣子攤開了手中的折子,說道:“傳說瑨國國都中的神木開花了,那神木據傳兩百年一開花,每次花樹絢爛之時,都預示着有明君即位,是國之繁盛之兆,此事在瑨國已是沸沸揚揚,消息真實與否臣等暫時也不敢斷言,只是民間都說,瑨國要出雄主了……”

趙襄兒聽着,淡淡地問道:“什麽樣的神樹?”

那臣子想了一會兒,答道:“傳說多種多樣,但其中流傳最廣的,還是一株櫻花鐵樹,比皇殿更高的櫻樹,那樹平日裏便猶如死去一般,枝幹堅硬如鐵,而花開之際則是滿樹櫻瓣,連一截樹枝都看不到的。”

趙襄兒秀眉微蹙,道:“莫非是常櫻?”

九羽傳承的記憶裏,想要真正塑成世間獨一的紫府,需要白靈骨,幻雪蓮以及常櫻之葉,前兩者自己也已得到,而常櫻這種樹木書中并無任何記載,她也不知該去哪裏尋覓,而如今,這疑似常櫻的鐵樹開花于人間,偏偏又是在瑨國……

那臣子聽着殿下的問話,老老實實地搖頭,答說不知。

趙襄兒沒有再問,她心中已有決意。

這幾個月裏,她的心中隐隐燃燒着一團火,那團火憋在心裏,輾轉不得出,而她也有些厭倦了戰線極長的戰争,她時常想着,有沒有辦法可以結束這一切……

趙襄兒忽然問道:“殺一人以利天下,可以嗎?”

大多數臣子不明所以,這一問題在歷史上便有争論,但如今殿下發問,想必更有深意,他們沉吟着想要各抒己見,卻聽趙襄兒幽幽開口:“我覺得可以。”

他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言語。

他們同樣不知道,兩個月後的深秋,某一日的清晨,這位風華絕代的妙齡少女,将會着勁裝,負傘劍,孤身乘雀去。

女帝趙襄兒,黑衣單劍刺瑨王。

……

……

(感謝盟主大大就是要玩麥克雷打賞的又一個舵主!!謝謝大佬的支持呀!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