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1 章 :嫁衣

冥殿沒有燭火,看上去模糊一片。

寧長久站在殿門外,看着背對着自己的人影,原本略微緊張的情緒卻放松了下來。

吸取了當初認錯邵小黎的經驗教訓,寧長久悄悄打開了太陰之目,将少女雪白的身影勾勒在了識海裏。

正是寧小齡。

此刻三更,寧小齡将陸嫁嫁的衣裳一絲不茍地穿好,她筆直地立着,端着秤,應是在為師尊配置明日的藥,寧長久不知道她有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到來。

月亮浮現出了一個光斑,于是三更這個時間點得到了更準确的計時,他走入殿時,從世間的角度看,月的光斑便不偏不移地停在了那裏。

“三錢當歸……”

寧小齡輕輕咕哝了一句,将秤放下。

‘當歸’的餘音裏,寧長久悄然走入了殿中,向着那個雪白模糊的影行了過去。

他看到桌子上擺着的瓷白花瓶,花瓶中插着深緋色,花瓣纖細如針的花朵。寧長久認得那種花。

他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看着少女忙碌的身影,長發末尾的細繩蝴蝶結在眼中一晃一晃的。

寧長久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她當初在別院醒來,第一次悄悄看向自己的眼神,當時他們之間隔着燈火,燭臺上噼啪地炸着聲音。

“師兄,你愣着做什麽?”寧小齡忽地說。

寧長久神色微動,他知道這是師妹在催促自己了,于是更靠近了些,輕聲作最後的确認:“師妹想要我做什麽?”

寧小齡道:“喊師兄過來,當然是幫我的呀。”

寧長久問:“怎麽幫呢?”

寧小齡放下了手中的細銀秤,翻開抽屜,取出了一個嶄新的秤。

她握着纖細的秤杆遞給了寧長久,道:“當然是用這個?”

“用這個?”寧長久皺起眉頭,注視着刻度精準、長度适宜的筆直秤身,又看了一眼寧小齡水靈靈的眸子,并不上師妹的當,立刻識趣地幫她一起秤起了藥材。

“藥方呢?”寧長久問。

寧小齡秀眉稍蹙,不動聲色,她将藥方取出,遞給了寧長久。

寧長久陪着她一起按着藥方上的劑量秤起了藥。

“為什麽要包這麽多包?”寧長久看着一個個折疊精巧的藥包,問。

寧小齡認真道:“因為你們馬上又要走了呀,師尊肯定是要随你們一起走的,以後小齡不在了,你們笨手笨腳的,肯定弄不清楚藥的。”

寧長久笑着說:“小齡才是笨手笨腳的吧?當初給陸嫁嫁倒茶,茶水倒在了外面,還讓嫁嫁猜到了是我幫她紮的繃帶。”

寧小齡一邊秤着藥,腦袋微歪,陷入了回憶:“可那是四年前的小齡了啊,那時候我足足差了師兄兩歲,現在四年過去了,我……”

“當然還是差兩歲啊。”寧長久輕輕敲了敲她的腦袋,道:“當時盧元白問你嫁嫁和襄兒誰好看,你說她們差了八歲,要八年後再比,四年過去了,小齡的算術水平還是一如既往地高呀。”

“還是差兩歲嗎?”寧小齡眨了眨水靈靈的眼睛,淡粉色的唇卻噙起了笑意,她笑時露出了尖細的虎牙,好似一只小狐貍:“沒關系呀,只要小齡一直長大,年齡總能追上師兄的,對吧?”

“這怎麽追得上?”寧長久覺得小齡真笨。

“一直追呀,追到老,追到死,不就追上了嗎?追不上就一直追……”寧小齡話語悠悠:“當然,師兄是仙人,小齡恐怕真的追一輩子也追不上你。”

寧長久看着她的眸子,聽着她的話語,心中有酸楚之意湧了上來,他這才發現,笨的原來是自己。

“師兄永遠不會抛下你的。”寧長久認真地說。

“嗯。”寧小齡乖巧點頭,道:“可是……可是萬一我以後再也出不了幽冥國怎麽辦?”

寧長久道:“那我就像現在這樣來找你。”

寧小齡小聲道:“可三千世界在西國呀,我們之間橫跨了一整個中土,師兄去了西國,估計就不想着回來了,我可搶不過襄兒姐姐。”

寧長久問:“你對師兄就沒點信任嗎?”

寧小齡斬釘截鐵地搖頭:“沒有。”

寧長久無奈地問:“那小齡想怎麽辦?”

寧小齡眼眸輕動,莞爾笑道:“不然師兄就入贅我們冥國?”

“啊?入贅?”

“對呀,入贅了可是還要改姓的哦,以後師兄就姓寧吧。”

“……師妹可真會出主意。”

“那是,我可都安排妥當了。”

寧小齡低下頭笑了笑,她繼續配着藥,那衣袖于她而言有些長,在配藥時礙事了些。

寧長久注意到了,便替她将袖子一點點卷起,露出皓白的手腕。

寧小齡心中感動,卻聽寧長久說:“不合身的衣服就不要穿呀。”

寧小齡咬着唇,道:“住口,再多說小齡就把你逐出寧家!”

寧長久笑着告饒,道:“小齡真是越長大越兇呀。”

“一直很兇的!”寧小齡幽幽道:“等會師兄就能見識到了。”

兩人一同包好了藥,一共包了六十多包,足夠喝上兩個月了。

“對了,師尊去哪裏了?”寧長久問。

“師尊在裏面睡覺呀。”寧小齡說:“月亮雖然出來了,但師尊好像還是很累的樣子。”

寧小齡這樣說着,反問道:“嫁嫁與司命姐姐去哪了?”

寧長久道:“明日她們就要正式入主金烏神國了,我……讓她們好好休息一夜。”

寧小齡微笑道:“然後師兄來找我了?”

寧長久無奈道:“你要是再問,我現在就把自己逐出去。”

“好了好了,小齡不問了。”寧小齡眼眸中盡是笑意。

收拾好了藥包,兩人一同去了內殿,隔得遠遠地看了一眼師尊。

今夜守夜的是九幽。

九幽坐在床邊,注視着葉婵宮,渾然忘我。

而葉婵宮則側躺在床上,雪白的被子蓋住了半張幼嫩臉頰,她懷中抱着枕頭,身子更顯清瘦。

他們悄然無聲地退了出去。

“出去走走吧。”寧小齡說。

寧長久點頭答應。

兩人去到了幽冥神國之中。

幽冥神國恢複了許多生機,路邊的白骨徹底不見了,被灰白的草覆蓋,其間還有許多房屋建造了起來,冥國的子民們便在裏面居住。

他們越過了山頭,來到了那片黑色的花海裏。

寧小齡微微提着有些寬松的裙擺,她的裙下,花瓣在薄光中搖曳着,像是漫過足踝的潮水。

“現在的冥國很美吧?”寧小齡問。

“是啊,小齡可真是一位聖明之君。”寧長久說。

“又是諷刺?”

“沒有,真心的。”

寧小齡與寧長久在花海中坐了下來。

“師兄這次離開,什麽時候回來呀?”寧小齡問。

“我也不知道。”寧長久嘆息道:“我不敢給什麽承諾。”

“那……”寧小齡張了張口,道:“總之記得回來,不然我會傷心的。”

“嗯,一定回來。”寧長久點頭。

“哎,你看,前面那只貓是……谛聽嗎?”寧小齡忽然瞥見了山坡上的一道身影。

寧長久也望了過去,道:“好像是的……”

他們越到那座山坡上時,魚王正慵懶地趴在一塊崖石上靜靜地享受着晚風的吹拂。

“你們怎麽在這裏?”

魚王睜開了一只眼,看着他們。

寧小齡道:“我,我和師兄出來走走,找找擊敗暗主的靈感。”

魚王看着她的衣裳,覺得有些眼熟,問:“這衣服不是……”

“住口!”寧小齡打斷道:“這……這是新衣裳,不小心買大了一些。”

魚王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真的相信了。

寧長久看着它,笑道:“當初入趙國王城的時候,不是神采奕奕的嗎?怎麽現在遇到白藏,被吓成這樣了?”

魚王道:“妖獸之間生來就有相互克制的,鼠懼怕貓,蜈蚣懼怕老虎,毒蛇懼怕鷹……虎是我們的王,貓怕老虎并不不丢人。”

寧長久道:“這可不像是你啊。”

魚王道:“那你覺得什麽像我?”

寧長久說:“我聽師妹說,當初你在衣裳街的時候,妖力盡失,拼死求活,直到眼睛閉上之前都是兇厲的。”

“偶爾的發狠罷了,誰都有。”魚王嘆了口氣,它睜着死魚般的眼睛,看着這片幽冥古國,道:“和血脈的克制一樣,還有一個東西也是刻在骨子裏的,那就是蒼老與死亡……”

寧小齡神色一震,望向了它,心中生出了不妙的預感。

“你……老了嗎?”寧長久後知後覺地問。

“我已經一千七百多歲了,無論放在哪個族群裏,都很老了……我很老了啊。”魚王疲憊地趴着,道:“當然,對這個年齡,你們這些長存不朽的仙人,恐怕是沒有察覺的。”

但它最初只是一只普通的妖而已。

無論它的一生多麽傳奇,它也只是一只普通的妖而已。

這些年,它也時常會感到沒由來地困乏和疲憊,它也不知道,自己這副身軀還能支撐多久。

寧小齡心中傷感,輕聲問:“谛聽,你……你要走了嗎?”

“當然不是現在了。”魚王打了個哈欠,道:“只要我好好活着,再活個百來年應該不成問題。”

寧小齡輕輕嗯了一聲,心中又想起了喻瑾,喻瑾……應該還什麽都不知道吧,說不定還每日在找丢失的姐妹與貓。

魚王也思及過去,道:“如果只是說死亡,我應該已經死了很多次了吧……那個雨夜池塘邊叼着魚桶的我已經死了,那個站在城樓上大吼的我也已死了,我只是帶着它們殘缺的意志活到今天的。”

寧長久深有體會,道:“我也有類似的想法,只是……支撐你的意志是什麽?”

魚王想了想,道:“或許是打破牢籠吧,這是我當初對一條魚的許諾。”

寧長久道:“萬靈之間有無數數不盡的牢籠。”

魚王道:“将有形的打破就好。”

寧長久仰起頭,道:“那就只剩下最後兩道了。”

一道是神國,一道是暗主。

“嗯。”魚王看着他的眼睛,道:“可惜我能力有限,注定要抱憾而終,但你一定是不一樣的。”

寧長久也看着它的眼睛。

魚王的毛發很長很白,看着也很可愛,但它的瞳孔卻已難掩滄桑之感,只是寧長久分明看見,那疲态盡顯的眼眸裏,依舊有藏不住的光和未熄滅的火,它們會在今後的百年裏熄滅,還是會在某一天再度爆發出灼燒世界的亮芒來,無人知曉。

“謝謝你的祝福。”

寧長久由衷道。

魚王悠悠起身,沿着山脊向前走去,“不打擾你們了,放心,本王是只好貓,會為你們保守秘密的。”

寧長久與寧小齡對視了一眼,相視一笑之後立在山脊上,與魚王揮手作別。

他們走過了黑色搖曳的花海,向着更荒蕪的山中走去。

荒山死寂,堆着殘碑碎塊,長着青草野花,再向前就是冥國的湖泊了,那是一片黑湖,望不到盡頭,據說連接的也是輪回海。

寧小齡立在湖泊前,雙開雙臂,似要擁抱整片大湖。

寧長久立在她的身後,能感受到少女心中的歡愉。

某一刻,寧小齡忽然放下了手臂,嗓音清冷道:“徒兒,你帶為師來這裏,是……做什麽?”

寧小齡穿着陸嫁嫁的衣裳,學着陸嫁嫁的樣子,回頭一瞥,端莊優雅,噙起的笑意裏卻帶着小狐貍獨有的清媚。

“你說是做什麽?”寧長久微笑着問。

“放肆!”寧小齡威嚴道:“你若再敢上前一步,為師就要師門規矩伺候了。”

寧長久佯作害怕:“什麽規矩?”

寧小齡道:“當然是把師兄……不,把你這孽徒……啊!”

話音未落,寧小齡驚呼了一聲,她倒在了柔軟的沙地上,那張日思夜想的面容離得如此之近。

“師妹,你偷了師父的衣裳,還扮她的樣子,這是有謀逆之心啊。”寧長久認真道:“今夜師父不在,我應當代師施罰才是。”

“哎……”寧小齡勉強支撐,道:“你,你這你孽徒膽敢這般……哼,姐姐,姐姐定要嚴懲你。”

湖水拍打着沙灘,漲落不定。

寧長久與寧小齡還在沙灘裏糾纏着,展開着各種無厘頭的對話。

他們有時是師徒有時是姐弟有時是兄妹……

有一刻,寧小齡嬌小動人的身軀被抱起了,湖水與此同時漲起,像一只手,将落在沙灘上的衣裳卷走了,那雪白的衣裳像是一片永不融化的雪,在湖面上漸漸遠去。

寧小齡再度回憶起了第一次見到師兄的樣子和皇城的那場雨。

只是不同的是,她再也不是躲在暴雨的屋檐下,心懷恐懼聽着雨淅淅瀝瀝落下的少女了。

她仿佛成了主宰皇城的妖狐,滿天飄蕩的雲皆是她鋪開的狐尾。

讓雨再下大一點,再大一點……打穿屋瓦,打穿木板,打穿整個皇城,将屋檐下躲雨的少女澆個淋漓痛透吧。

再大一點……

少女像是站在暴雨的雲端啼鳴着,風雨皆憑她的心意。

于是這座幽冥神國也有了感應,整個世界随着她的心意流轉變幻着,黑色的花海在狂風中搖晃而歌,天空中黑色的流雲齊齊痙攣,化作了千奇百怪的形狀,黑湖的湖水時而騰起,時而又詭異地靜止。

她是冥國的君主,她就是冥國的一切。

寧長久亦有一種自己在撬動整個世界的成就感!

湖水湧來,花蕊似的紅色被頃刻稀釋、卷走。

冥國逐漸亮起了光。

心意攀至極致時,天空中的雲終于彙聚成了雨。

暴雨如注,傾瀉而下,似要擊穿整個世界。

黑湖順着心意将衣裳送回。

兩人躺在沙灘上,看着彼此的眉目,收拾着寧靜的歡喜。

“好大的雨呀,小齡真厲害。”寧長久仰起頭,看着不停墜下的雨線,感慨道。

“不許嘲笑小齡了……”寧小齡披着衣裳,蜷縮在他懷中。

他們尚在說話,上空忽然黯了些,墜下的雨絲也不見了。

“雨停了嗎?”寧小齡問。

寧長久沒有回答。

寧小齡從衣裳中探出頭,她看到了一個青灰色的面和無數細長的竹節。

“這是……”

寧小齡怔了回才反應過來。

傘!

一把傘沒過了他們的頭頂。

“嫁嫁……你怎麽來了?”寧長久清醒了。

寧小齡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恨不得暈過去。

陸嫁嫁支着傘,淡淡地俯視着沙灘上的人影,她看着那件白裳,蹙起眉,問:“這衣裳好眼熟呀,小齡新買的嗎?”

寧小齡不知如何作答。

寧長久猶豫道:“這是嫁衣。”

“嫁衣……”

這一語雙關之詞讓陸嫁嫁微怔,“哼,巧舌如簧!”

寧長久想以同樣的成語回複,想了想還是沒敢。

陸嫁嫁一手握傘,一手負後,道:“谕劍天宗宗門規矩之一,可是不準弟子之間談情說愛的,你們忘了嗎?”

寧小齡恍然大悟:“哦,所以師徒之間是可以的!”

“小齡!”陸嫁嫁微惱。

寧小齡委屈道:“師父,我們私下不是都說好了嗎……你怎麽還來……”

“私下說好?”這下輪到寧長久愣住了。

這種事還能事先打招呼的?

陸嫁嫁更生氣了,支支吾吾道:“我,我什麽時候與你說好了。”

寧小齡道:“反正師父有諾在先,可不許罰小齡。”

陸嫁嫁點點頭,道:“我只說不因為那個罰,可小齡膽敢偷師父衣裳,是為行竊……”

“小齡錯了,小齡再也不敢了。”寧小齡立刻投降,鑽到師兄懷裏。

暴雨漸小。

天邊逐漸亮起了光。

葉婵宮披衣而起,看着雨線垂落的殿前。

許久之後,她才看到了三個一同回來的人影。

“弟子見過師尊。”

三人禮節性地施了一禮,葉婵宮輕輕還了一禮。

“你們去何處了?”葉婵宮難得地發問。

“參悟心法。”

“看湖。”

“送傘。”

三人異口異聲地說道。

微微尴尬的氣氛裏,他們悄悄交換着眼神,互相瞪眼。

葉婵宮沒有追問,她走回殿中,看了一眼放在桌面上的日歷。

今日已是十一月四日。

“金烏神國最終落成還要多久?”葉婵宮問。

寧長久道:“五日。”

葉婵宮道:“那五日之後,我們一同動身,前往古煌。”

“古煌?”寧長久問:“确定是那裏了嗎?”

“嗯。”葉婵宮沒有解釋更多。

月亮顯露出一些之後,她的能力也恢複了很多,可以看見更多的東西了。

而月亮自從開了一個口子之後,五師兄顯然有一種勢如破竹之勢了,每隔一夜,月亮都會更明亮一些,想必用不了太久,月亮就能再度重見天日了。

變故被逐漸抹除,一切又緩緩向着正軌彙攏了過去。

寧長久有一種預感,古煌應是這次中土之行,最後的終點了。

接下來的幾日裏,他們幾乎抓住了每一刻時間去修行,金烏神國的疆域向着無形的邊界擴展着,落在中央的紅日将光芒傳遞到了更遠的地方。

入主神國也很順利。

雪瓷殿三字已替換完畢,司命進入其中,與周遭的一切慢慢建立起了感知。

陸嫁嫁的宮殿是剛建成的,則要顯得簡陋很多,只能等以後時間充裕再修繕了。

陸嫁嫁雖然不滿,但自己的殿距離主殿更近,而且神國副君的身份,聽上去要比神官更強一些,所以她也沒有多計較什麽。

就這樣,她們也在金烏神國之中閉關了。

這個關并不算長。

他們比計劃的五日更提前了一天。

第四日,夜。

寧小齡給葉婵宮熬好了藥出來,恰看見前方的山脊線上,萬丈金光湧了起來。

太陽好像就當着自己的面升起了。

葉婵宮喝過了藥,徐徐走出,亦望向了那輪太陽。

她們的眼眸皆被照成金色。

臺階上,無所事事,陪九幽玩了好幾天的白藏也睜開了眼,她化作了少女的形态,熔銀的長裙被也被映得金黃。

或許……真的有機會呢?

白藏這樣想着。

……

光斑狀的月亮切入人間。

古煌無窮大的廢墟裏,斷臂的老人行屍走肉般飄浮着,他的身軀裏盈滿了黑氣,像是藏着一整朵烏雲。

他保持着握劍的手勢,但手中早已沒有了劍。

他飄蕩在古煌的遺跡裏,意識不清,似在尋找什麽,又似在等待什麽。

忽然間,他向着東南方向望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裏亮起了一束光……

這是十月八日,距離劍閣弟子出七十三洞天尚有半個月。

第 430 章 :将離

葉婵宮已經想不起自己第一次掙開灰色的土層,眺望那顆蔚藍色星球的心情了。

彼時的她還無法看得太遠,但她能感知到,那顆被大氣包裹着的星辰上,應有生靈奔走,鳥群翺翔。這種感覺很奇怪,按理來說,那時的她對于生命應是沒有概念的。

之後便是長達萬年的眺望了。

沒有溫和的風與露,月桂在月囚惡劣的氣候上生長着。

她萬年如一日地在月球上守望着,在她還沒有能力将目光落到那顆藍星上時,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眺望什麽。那是她漫長的幼年期,意識模糊得仿佛嬰兒。

在她的觀念裏,孤單仿佛是生命與生俱來的東西。

十月的最後一天,葉婵宮裙帶飄飄地坐在古靈宗的鐵索橋上,白色棉襪包裹的小腿在風中晃動,她仰起頭望着天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自己冗長的一生。

命運如此奇妙,她已來到了曾經眺望萬年的世界裏,卻沒有身處異鄉的疏離感。

寧長久坐在她的身邊,兩人一同在鐵索橋上眺望着星空。

從墟海回來之後的日子裏,葉婵宮大部分時候都抱着金烏,但她的寒症沒有任何好轉,無論穿多數衣裳都還是冷的。

白天的時候,葉婵宮大部分時間都蜷縮在床榻上睡覺。

大家擔心她的安危,她只說這是月亮的生活習性,無需憂擾。

但沒有人知道,她雖有夢境的權柄,自己睡覺時卻從來做不了夢。這是痛苦的,但她也能這睡眠中的蒼白時間裏得到一絲安寧。

許多次,葉婵宮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懷中都抱着松軟的枕頭。

她以為是其他女子塞到自己懷裏的,但詢問之後卻說是她自己不經意抱住的。

真是奇怪,自己都不會做夢,又何來這種下意識的動作呢?

她并未多想。

她依舊像是月影,清風過時撩不起她的發絲。

葉婵宮知道,若有哪一日,自己的發絲被風吹起了,那就說明,自己與月亮的聯系也就徹底割裂了。

“這個世界是在旋轉的。”葉婵宮說。

“什麽?”寧長久從星河中收回目光,望向了身旁的少女。

葉婵宮輕輕搖頭,她以指壓了壓自己的額頭,道:“沒什麽,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師尊好好歇息。”寧長久将外衣脫下,披到了她的身上。

葉婵宮嗯了一聲,問:“你近來修行如何了?”

寧長久道:“金烏神國的修繕已完成得差不多了,再過三日,便可讓司命與嫁嫁一同入主了。”

葉婵宮點點頭,一切都還算井然有序地進行着。

金烏神國構築完畢,他便真正擁有了在人間與神國分庭抗衡,甚至對更高處存在宣戰的能力。

最後,只要确認劍聖的死亡,整個人間的威脅就基本一掃而空了。

“對了,漂浮在南溟大海上的意識碎片是什麽?我在骸塔廢墟也看到過類似的東西,師尊知道它的由來嗎?”寧長久又說起了此事。

自墟海出來之後,他們曾粗略地讨論過此事。今夜,寧長久再度問起了。

“孤城高遠,神骨為葬。北冥玄清,鲲鵬作陪。雲國之端,王柱沉陷。古煌之墓,蒼龍斷頭……”

葉婵宮将這段文字徐徐念出,天上飄浮過的夜雲如有感應,化作了五爪神龍的模樣。

“真的是燭龍麽?”寧長久看着這片飄遠的雲,輕聲問。

葉婵宮道:“燭龍在太初神戰中就已經死了,必死無疑的死,當時的我們,是見證了的。”

寧長久問:“那這些意識碎片是它在死亡之前留下的麽?它又想指引我們什麽?”

那些殘碎的意識碎片都埋在了地殼的極深處,若不是劍聖與天骥,骸塔廢墟和南溟的意識碎片根本不可能重見天日。

“我也不确定。”葉婵宮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未解的傳說,譬如中土八十一城的四象斬龍和那‘拜金龍,可得活’,沒有人知道它們源自哪來……或許過去有人窺探到了某些隐秘,不敢直言,便借童謠或者傳說流傳了下來。”

寧長久點點頭。這些傳說或許就像是惡的故事,它們都将所要表達的,潛藏在故事的皮囊下了。

“孤雲城的骸塔廢墟,北冥,雲國,古煌,南溟,這些地方皆是古龍的故居,無一例外都有燭龍葬身的傳說,但各個地方的說法不一,燭龍具體葬身在哪裏,無人知曉。”寧長久說。

“雲國靠近北冥,曾是一片雲海上的仙國,後來雲被風吹散了,仙國與纏龍柱一道崩塌,遺跡都不剩下了。”葉婵宮說起了往事。

“那古煌呢?”寧長久問。

“古煌在西北方向,也就是神畫樓附近。”葉婵宮說:“我原本想去看看的,但青銅神駒來得比想象中更快,便耽擱了。也許那裏真的藏着什麽秘密。”

寧長久道:“若真有秘密,三師兄坐鎮神畫樓這麽久,想必早已發現了吧?”

“未必的……其實這些也不重要了。”葉婵宮道:“燭龍的陰火早已熄滅,複生無望,弄清楚它想表達的事或許對我們有用,但也不要因此打亂了原有的計劃。”

“嗯,我知道的。”寧長久應了一聲。

當初古神多為龍類,數量何其龐大,歷經了數場劫難洗禮,卻已然瀕臨絕跡了。

今晚葉婵宮說了許多話,她本就弱不禁風的身子輕輕咳了起來,橫湖的鐵索上,她的身影更顯得細微了,讓人有一種她随時要摔下去的錯覺。

寧長久輕輕扶住了她,如扶一株被風吹斜的花。

鐵索橋上,身子嬌弱的少女再難坐穩,她抓住鐵索,一只腿兒輕輕跨過了長索,整個身子側坐過來,方才平穩。

她這個姿勢看着有些奇怪。

鐵鏈若是馬,那她就騎在馬背上了。

她雙手抓着鐵鏈,擡起頭看着寧長久,道:“這是十月的最後一天了。”

寧長久不知為何,不太敢直視她的面容,他平靜道:“是啊,下一個月就是原君月了。南溟一戰裏,天骥折損很大,尚在休養,但暗主若執意殺我們,強燃原君之星,恐怕會很麻煩。”

葉婵宮沉默了一會兒,只是說:“現在的你,不應過多考慮暗主之外的東西了。”

這樣說着,少女扶着鐵鏈站了起來,她轉過身向着九幽殿的方向走去。

少女發絲安靜,黑裙卻小幅度地飄着,大大的紅色蝴蝶結與細柔腰肢的對比鮮明而誇張。

她如履薄冰地走着,像是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孩。

寧長久小心翼翼地護在身後。

來到九幽殿前時,夜風吹過,許多纖細的花瓣被風吹來。那是一種秋日裏開着的花,如今天氣越來越冷,也要被寒風殺死了。

葉婵宮路過一棵花樹時停下了腳步,她伸出手,折下了兩朵還算完好的花。

寧長久以為她是憐香。

卻見她輕輕轉身,踮起腳尖,艱難地将一朵花貼在了他的衣領上。

寧長久不解,他注視着少女的眼睛,卻聽她清清冷冷地開口了:“生辰快樂。”

寧長久怔在了原地,他注視着少女的眼,鼻尖依舊萦繞着花香,剎那,那雙眼眸像是将滿天星河吞噬了,除此之外,他什麽也無法看到。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的生辰了。

回過神時,葉婵宮已走到了崖邊,将另一朵花向着西邊輕輕抛起。

“生辰快樂。”

這句是對趙襄兒說的。

這一世裏,他們是同一天出生的。

“那師尊的生辰是什麽時候呢?”寧長久立刻問。

“我……”葉婵宮輕輕搖頭:“我不記得了。”

……

寧長久回到大殿時,看到司命正在煮面。

他心中一動,以為除了自己,其他人都記得他的生辰,正欲說點肺腑之言,卻見陸嫁嫁與司命各自一碗,一同吃了起來。

“……”

寧長久這才想起,自己根本未将生辰一事告訴過她們。

十月就這樣平靜地過去了。

十一月已是深秋,人間蕭瑟得像是九幽筆下的詩句。

這是難得平靜的日子,一切井然有序地進行着,并無多餘的事發生。

寧長久每日耗費大量時間苦修,盡量讓神國可以逼近當年的規模,陸嫁嫁與司命也輪流進入神國之中,與他一同适應這座嶄新的國,然後傳續它的力量。

趙襄兒已有了三千世界,所以這座過往的羲和神殿會由司命來繼承,而陸嫁嫁也将成為當初八十一仙劍的主人,等到時機成熟,她會将其餘散落在人間的無主仙劍盡數收回。

修道之餘,寧長久也會陪小齡去冥國和輪回海看看,或者陪小黎一起坐在紅樓裏眺望外面的光,邵小黎很勤奮,每天都起得很早,第一件事就是為師父把昨天的日歷撕掉。

寧長久覺得她是在提醒自己什麽。

嗯……應是每一日都是嶄新的一日的意思吧。

當然,除了陪師尊說話,更多的時候,他還是和司命在一起的。

他對外宣稱是傳授合歡宗內門心法,每當這時,他也會解除柳希婉的靈态,讓她去随陸嫁嫁修習劍法,柳希婉對寧長久這樣的行為充滿了不解,心想多一個人不是更好?

邵小黎對此也頗有微詞,因為她的箱子被寧長久順勢沒收了,至今沒有歸還自己。

葉婵宮則始終是那樣,哪怕穿上了可愛的衣裳,依舊是冷清的內裏,就像是女孩假扮大人。

十一月三日,黃昏時分,葉婵宮從睡夢中醒來,她穿上小巧的鞋,走到了冥殿大大的鏡子前,九幽幫着收拾了一番穿着,寧小齡也将熬好的暖身的藥汁端來。

葉婵宮知道這些名貴藥材熬的湯并無多少作用,但還是乖乖地喝了下去。

她抿了抿唇,很有禮節地歸還了瓷碗與勺。

“師尊今日感覺怎麽樣了?”寧小齡坐在她的身邊,擔憂地問。

葉婵宮道:“每日都是一樣的。”

說完之後,她又補充了一句:“但是喝過了小齡的藥湯,感覺會好一些。”

寧小齡莞爾一笑,她收拾好了殘餘的藥後回到葉婵宮的身邊,陪她說話。

“今日又有什麽問題呀?”葉婵宮取過手絹,輕輕擦拭着唇上的藥汁。

寧小齡小聲道:“我能問問小黎前世是怎樣的人嗎?”

葉婵宮道:“問這個做什麽?”

寧小齡義正言辭:“小黎早晚是要過我們寧家的門的,我得好好幫師兄把關才行。”

葉婵宮極淡地笑了笑,道:“比起這個,你應該更想離開冥國,陪着他吧?”

寧小齡訝然道:“師尊雖然神通廣大,但也不能偷窺人的心思呀。”

葉婵宮看着她,柔聲道:“小齡的心思已經寫在眼睛裏了,只要不笨都能看到。”

寧小齡微驚,自語道:“有……有這麽明顯嗎?”

一旁的九幽聽得雲裏霧裏的,她盯着寧小齡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呢喃道:“什麽心思呀?一點也看不出來啊……”

葉婵宮淡淡地笑了笑。

寧小齡捂着自己的眼睛跑了出去。

霞光消寂,夜色再度落下,葉婵宮看了一眼擺放在桌上的日歷,略一推測,便知道司命與陸嫁嫁已經開始真正融入寧長久的神國了。

一想到羲和的神像要被搬出來,她眼眸中的光暈竟不由自主地動了動。

但也僅此而已。

葉婵宮在桌邊坐了一會兒。

她感覺自己越來越冷了,那種寒冷根本不是湯藥能壓制住的。

困意再度襲來。

葉婵宮身子搖晃,隐約覺得,這次睡着之後,或許要很久才能醒來了。

正當她雙臂搭在桌面上,臉頰即将枕上手背時,清醒感卻又湧了上來。

葉婵宮怔了一會兒,隐約猜到發生了什麽,立刻向着殿外走去。

……

“以後這座神殿叫什麽?”

金烏王座裏,寧長久與司命還在商讨着到底叫雪瓷殿還是叫司命殿。

寧長久堅持要叫雪瓷,司命嫌棄雪瓷二字用來做神殿之名太柔,堅持要叫司命。

“對了,你将羲和的神像扔去哪裏了?”司命問。

“當然是放在神國正中,作為鎮國女神像了。”寧長久道。

“哼,以前還說要為了我将神殿徹底翻新,果然都是騙人的。”司命嘆了口氣,環顧四周,發現這座神殿除了少了個羲和像之外,沒有一丁點變化。

而羲和像搬到神國正中,地位好像更尊崇了起來,這讓司命有些不悅。

當然,砸神像這種事她也是任性地說說而已,若真逼迫寧長久做了,下次見到趙襄兒,自己恐怕要成寡婦了。

“騙子!”司命又輕哼了一聲。

寧長久問:“你想如何翻新呢?不然我們将這王座去了,換成金色的十字刑架?”

司命瞳孔微縮,她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畫面,随後咬緊唇,長發肉眼可見地變幻成了愉悅的紅色。

寧長久一愣,道:“真要換?”

司命冰眸狠狠瞪他,拳頭已揮舞了上去,“換你個頭!”

寧長久伸手去招架,但也只敢防守,“不是你自己喜歡的嗎?”

“我哪裏喜歡?”

“你的頭發……”

“那是羲和的發膏有問題!它,它污蔑我!”

“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你是相信羲和還是相信我?”

“相信你……”

寧長久飛快地投降。

司命這才氣鼓鼓地收手,淡淡道:“以後當着別人的面,千萬不許再說這種話題了,明白了嗎?”

最終,這座殿由司命拍板,起名為雪瓷殿。

不消十日,她就能徹底完成與神殿的融合,入主其中。

過去的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會以這種方式再度成為神國的神官。

兩人正規劃着未來的戰鬥計劃,忽然間,寧長久擡起頭,望向了天上。

他的心中泛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某一條斷絕許久的線,又輕輕勾連上了。

司命也有這樣的感覺。

他們對視了一眼,立刻離開了金烏神國,掠至九幽殿外。

葉婵宮正站在九幽殿的門口,擡頭望着夜空。

他們輕輕走到葉婵宮的身邊,分立左右,也一同向着天空中望去。

“那是什麽……”

寧長久看着天空中一點亮起的光斑,那個光斑比普通的星星要大,其自身更像是一道邊緣不整齊的碎片。

司命立刻往最壞的方向想了:“是天破了嗎?難道說暗日要提前降臨了?”

寧長久搖頭道:“不,不像……”

“難道是有星星炸開了?”司命更為疑惑了。

葉婵宮輕輕搖頭,她仰望着星空,道:“那是月亮。”

……

“月亮?”司命盯着那片光斑,不解道:“月亮怎麽會……”

寧長久卻明白了過來。

月亮是被遮蔽了,而不是消失了,鹓扶星的塵埃不可能永遠遮擋住光,如今天骥和劍聖接連失敗,那些月囚之外的遮擋物,可能也要支撐不住了。

當然,最重要的,應該還是有人每日堅持在清理灰塵。

“辛苦五師兄了。”寧長久說。

葉婵宮颔首道:“只是老五一心清掃塵土,天碑的事,應是要擱置了。”

寧長久道:“事有輕重緩急,在我們心裏,你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葉婵宮伸出手,像是接住了一束月光。

她煞白的臉頰終于落上了些柔潤的顏色。

“謝謝你們。”葉婵宮輕柔地說。

她握住了這束月光,将其捏碎,天女散花般灑在頭頂。

這是夢境的權柄。

月光重現了一角,她也再度抓住了一點微弱的權柄。

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很好。

夢中,他們回到了不可觀裏。

夢中的不可觀依舊是春光和煦的模樣。

內院裏,司命與陸嫁嫁在為誰是大師姐争執着,寧長久與趙襄兒坐在小溪邊,兩人的手指輕輕觸碰着,明明是很美好的場景,寧長久卻總能感受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殺意。

“襄兒,好久不見了。”寧長久說。

“是你沒見到我,我可天天能看到你。”趙襄兒幽幽道。

“額……你都看到什麽了?”寧長久有些慌。

“你猜猜看?”趙襄兒小貓般眯起眼,露出了微笑。

寧長久背脊發涼,心虛不作聲。

趙襄兒随手将一顆石子擲入溪水中:“能再入夢境,說明師尊的力量在恢複,對吧?”

寧長久點點頭,道:“月亮露出來一些了,至少可以保證師尊性命無虞了。”

“嗯。”趙襄兒問:“你什麽時候來西國?”

“嗯?”

“我的意思是,你的兩位師兄姐都在西國,他們很想你,所以我替他們問問。”趙襄兒随口說道。

“我與師尊的計劃是先去神話樓,等神畫樓之行結束後,我立刻來西國找你……嗯,找師兄師姐。”寧長久說。

“為何去神畫樓?”趙襄兒問。

“南溟海上的意識碎片,你應該也看到了吧?”寧長久說:“當時劍聖應該也感知過那些碎片,他會出現在南溟,說不定也與骸塔廢墟的碎片有關。碎片中的其餘地方他已經去過,最後一個古煌遺跡就在神畫樓附近,我猜想劍聖若還活着,應會去那裏。”

“去尋找燭龍?”趙襄兒輕輕搖頭,道:“燭龍早已死了。”

寧長久道:“但這對于柯問舟來說,是最後一縷希望,所以他應該會去。”

“那你小心一些,若被打得太慘,她們可是會傷心的。”趙襄兒向着身後望去,陸嫁嫁與司命還毫無仙子神女之自覺地争執着,纏鬥間衣裙沾滿了碎草。

“你也多加小心,等我來。”寧長久簡短而堅定地說。

“嗯,西國之外有塊界碑,過了界碑就是三千世界的境內了,等你到來,我自會尋你。”趙襄兒說,聲音清亮。

這句話同樣也落到了司命的耳中……嗯,以後去西國,絕不可越過那塊界碑。

司命心中有了計較。

院門外,又有敲門聲響起了。

敲門聲是輕而拘謹的。

“小齡和小黎她們來了。”寧長久說:“襄兒……還沒見過小黎吧?”

“見過。”趙襄兒淡淡道:“你們不是還一起曬太陽了嗎?”

寧長久震驚地看着她,問:“你平日裏已經不修行了嗎?”

趙襄兒抿着薄翹的唇,道:“修心何嘗不是修行呢?”

陸嫁嫁繞過大樹去開門。

門打開了,寧小齡與邵小黎小心地探頭向裏面張望。

接着,寧小齡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月亮只露出了不到二十分之一的光斑,葉婵宮構建夢境也只是想試試夢境的完整程度。

就在剛才,夢境權柄支撐不住,猝不及防地崩塌了。

寧小齡抱着雙膝,有些頭疼。

她穿着睡衣睡裙,緩緩走到了王座上,輕輕坐下,悠悠擡首。

她的意識勾連輪回海,看到了外面的月亮光斑。

隐隐約約間,她知道,師兄很快又要離開了。

每一次離去,能否歸來都是未知的。

少女不免又有些傷感。

次日,師兄來到了殿裏時,她鼓起勇氣上前,伸出手敲了師兄腦袋三下。

寧長久有些懵地看着她。

寧小齡卻認真道:“不許忘了!”

兩人是同心的,他很快也明白了寧小齡的意思。

夜半三分,冥殿空無一人。

寧長久走入大殿時,看到一個身影正背對着自己。那身影清美嬌俏,穿的是陸嫁嫁的衣裳。

第 429 章 :開始收束的線

方才還萬裏晴空的古靈宗,轉眼間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

白濛濛的水霧在屋瓦上鋪開,一片朦胧裏,寧長久四人與白藏一同越過跨湖的鐵索橋,來到了九幽殿中。

他們步入光幕,身影投入黑暗裏,身心下沉之後來到了幽冥古國。

寧小齡在門口等候他們。

幽冥神殿太大,故而顯得凄清,繞過前殿,寧長久的眼眸中浮現出一抹清幽的月影。

這間作為幽冥神殿的卧榻之中,游絲般的光暈淡淡地飄浮着,讓人有一種置身廣寒仙殿的錯覺。

寧長久走入之後停下腳步,向着屋內望去。

床榻實在太過遼闊,看上去好像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葉婵宮已在床榻坐起,背靠在身後的棉墊上,她看上去是清瘦的,像是月亮最纖細時的狀态。

即便如此,少女依舊有着難喻的美,人看到她之後,心中除了對美的震撼與憐惜,便再聯想不到多餘的其他了。

葉婵宮已經醒來,月枝放在她的身邊,上面依舊覆着薄薄的霜,但原本的堅冰已經消融了,居功至偉的金烏裹着被子立在一邊,呆若木雞,瑟瑟發抖,這對于作為太陽象征的它而言,是很反常的。

寧長久伸出手,金烏立刻飛回,逃也似地鑽回了紫府裏。

“弟子見過師尊。”

寧長久行了一禮。

一旁,陸嫁嫁等人也一同行禮,唯有白藏高傲地仰着頭,白藏身後,九幽也探出了一個腦袋,好奇地張望着,然後她的目光也被那道月影黏住了,久久沒有眨眼。

葉婵宮看着他們,又看了看自己細小的手,她對于自身的變化并不驚訝,眼眸中也沒有多餘的異樣神采。

她取過月枝,輕輕擦去了月枝上的薄霜,對着他們道了聲謝。

于是,這座幽冥神殿又忙碌了幾分,衆人穿梭其間,開始一同照顧師尊的起居,但葉婵宮獨自一人待久了,雖知他們敬愛自己,但真正的衆星捧月,她也是不适應的。

葉婵宮拒絕了他們的好意,支起虛弱的身軀,獨自嘗試着下榻。

她坐在床緣,白皙玲珑的小腳距離地面有着較高的距離,所以她下床的時候是躍下來的。

葉婵宮身子落地,腿與膝皆屈下,雙手支着地,身子晃了一會兒才終于站直。

“師尊……還好嗎?”陸嫁嫁立刻前去攙扶。

葉婵宮平靜道:“我沒事,月亮還在我就不會死。”

她區別有沒有事的依據是生死。

司命看着她踩在地上的腳,側過頭道:“小齡,冥殿裏有多餘的衣裳嗎?替師尊拿些過來,免得着涼了。”

“着涼?”葉婵宮對這個詞有些陌生,她好似一株纖弱的花,微微搖晃了兩下,然後輕聲道:“我并非人間人,怎會着涼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懷中抱着月桂。

寧長久想到了過去的記憶,他已知道,師尊是月桂的化身,月桂是月囚唯一凝聚的神木,而她亦是神木為靈的仙君。可神軀雖無比高貴,但此刻師尊的樣子,看上去完全是病秧子。

司命的态度也很堅決,她快步向前,直接将葉婵宮極輕的身子抱起,她們同行時,這一幕已出現過很多次,所以司命的動作也很熟練。

她抱起葉婵宮,摸了摸她的手與腿,細嫩的肌膚材質如冰,寒涼徹骨。

她蹙起眉,立刻囑咐寧小齡去尋衣物。

葉婵宮依舊像個清冷的美人,但現在太過虛弱,沒什麽抵抗之力,也只能真的像一個小女孩一樣,任由大人們擺布着。

衆人的熱情也頗高。

九幽收藏的衣服款式是很豐富的,大家一同挑選了起來。

寧長久對此沒什麽發言權,便陪葉婵宮坐在床邊,小聲地說着這些日子的近況。

“嗯,大體就是這樣了……金烏神國已經落成,我執掌了神國,但沒有得到當年帝俊的‘長明’權柄,我不知道還缺什麽。”寧長久說:“師尊當年殺我的良心用心,我也大抵知曉了。”

“良苦用心麽……”葉婵宮輕聲呢喃。

寧長久疑惑道:“師尊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殺我麽?”

葉婵宮道:“那是八年之後的我,現在的我哪裏能洞悉以後的想法呢?”

她雖這麽說,卻也輕柔補充道:“但我絕不會殺你的。”

寧長久道:“我相信師尊。”

葉婵宮坐在床榻邊緣,筆直的天鵝頸堪稱玲珑剔透了,她螓首微垂,思慮了陣,道:“你未能獲得長明權柄,很有可能是因為,現在的你還不完整。”

“不完整?”

這個概念有些模糊,寧長久想不到切入點。

“你可能需要補齊自己的命運。”葉婵宮解釋道:“某種意義上,你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若世界是無數條線,你可能已在線與線之間完成了跳躍,而這些線……或許應在某個節點,收束為一。”

世界的線?

寧長久無法理解這種說法,問:“那個節點會出現在哪裏呢?”

葉婵宮說:“我亦不知,但我有一種預感,你拿到屬于自己的弓的時候,你的命運便會随之補齊。”

拿到屬于自己的弓……

關于所謂的弓,寧長久的心中只有一個大致的直覺。

寧長久道:“對了,在與劍聖決戰時,我窺探了一眼暗主。”

葉婵宮望向了他,問:“感知如何?”

寧長久試圖用幾個詞去解構當時的感覺:“漆黑、黏稠、恐怖、無數雙旋渦般的眼、一望無際的龐然大物。”

葉婵宮靜靜地聽着,待他說完,才輕輕開口。

“其實,過去有數量不少的修道者嘗試感知過。”葉婵宮說:“他們大部分人都覺得暗主是鬼。”

寧長久認同這種看法,但依舊疑惑:“可是宇宙中怎麽可能有這般大的鬼?”

葉婵宮仰起頭,看着冥殿的穹頂,道:“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明明有諸多證據擺在面前,人們依舊會被自己的直覺蒙蔽。”

寧長久不解。

葉婵宮望向了他,問:“你覺得,我們此刻身處的冥殿,位于哪裏?”

寧長久皺起眉,道:“當然是在九幽殿之底,在地下的黃泉地脈裏。”

葉婵宮伸出稚嫩的手指,指向了後殿,道:“那這扇殿門連通的是什麽?”

寧長久回答:“輪回海……也就是墟海。”

葉婵宮問:“墟海在哪裏?”

寧長久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天上。”

葉婵宮問:“為何深埋地下的神殿,會有大門連接天上呢?”

寧長久過于以為這是一種奇異的空間構造,但此刻細想,天與地相隔何其之遠,哪怕是擁有空間權柄的古龍,也無法捏造出之緣一座連通兩界的常駐之門吧?

過去,他在思考時,下意識地将最直接的可能性避開了。

“你的意思是,這座幽冥神殿其實是位于貼靠在墟海的空間裏?”寧長久恍然醒悟。

葉婵宮輕輕點頭。

他們進入了光幕之後,感官便無法察覺地颠倒了,所謂的下墜其實是上升。而他們現在,相當于是倒立在天空中的。這個姿勢想來無比怪異,但身處其中的人們,毫無察覺。

寧長久收拾好了心中的驚訝,問:“這與宇宙中的鬼有何關系呢?”

葉婵宮沉默良久才開口,若她所言屬實,那她道出的,就可謂天機了:“天空之外,很多星辰孕育出了強大的神靈,既然可孕育神靈,你又怎麽能确定,星辰沒有亡魂呢?”

……

亡魂……

星辰的亡魂?

他們早已對人死之後的殘魂或者怨靈習以為常,但星辰這樣的龐然之物,在死去之後也會有亡魂嗎?

這個概念很大,他從未設想過。

葉婵宮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她忽然說:“劍聖應該沒有死。”

寧長久道:“他的身軀已被暗主腐蝕,也被我以劍斬得形銷骨立,哪怕活着,應也是風中殘燭了。”

葉婵宮卻輕輕搖頭:“永遠不要低估我們的敵人。”

寧長久嗯了一聲,将方才他們讨論的問題也告訴了葉婵宮。

當初,寧長久在寺廟中遇到那個神秘老人,此事遠在天外的不可觀是清晰看到的,他們還讨論過這件事,但并沒有得出結論。

因為哪怕是她,也無法隔着一整片天地,去窺探洛書之內發生的事。

“竟是這樣麽……”

葉婵宮也感到了一絲吃驚。

洛書中的歷史人物從洛書中飛升到外面的世界……這确實是聞所未聞的事。

他們交談的間隙裏,大家已挑好了暖和的衣裳,來幫衣裳換取,當然,這些衣裳裏,也夾雜着她們自己的審美。

寧長久被驅逐到了一邊,背過身去,封閉權柄,不允許偷窺。

他也很規矩,就靜靜地坐着,聽着耳後傳來的交談聲。

“師尊是月宮仙子,怎麽能穿與你一樣的黑裙子呢?”陸嫁嫁質問。

“黑裙對溫度的吸收最好,師尊身子寒冷,自當如此。”司命為嫁嫁普及着天地規則的知識。

“我也覺得黑裙好看。”九幽弱弱道。

“衣帶呢?”

“衣帶當然要的,而且要在腰後系一個大大的蝴蝶結,這才是靈魂所在!”

“師尊的腳好冷呀。”寧小齡擔憂道。

“這有棉質的白色長襪,嗯……恰好及膝哎。”

“這個,不好吧?”似乎是師尊抗議的聲音。

但葉婵宮的聲音微弱,顯然也淪落到任人擺弄的境地了,衣裙簌簌的拆解聲響起着,接着,女子們似是見到了世上最美之物,驚嘆聲與吸涼氣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原來師尊也是……”邵小黎驚呼。

“有什麽大驚小怪的?神女就應白璧無瑕。”司命淡淡說道。

“誰說的?!”陸嫁嫁與寧小齡異口同聲地反駁。

其餘人拖長音調哦了起來,似乎又知道了什麽。

“嗯哼……”葉婵宮神色微冷,輕哼一聲,道:“你們……快些。”

“嗯,看來師尊是等不及了。”司命微笑着說。

“等師尊恢複了,第一個把你抓起來。”陸嫁嫁冷冷道。

“這裏戴上這個,會比較好看……”邵小黎最專心,似在照顧自己養的花。

等到寧長久回頭之際,她們已收拾好了一切,葉婵宮依舊坐在床沿上,只是衣着不再素氣了。

她穿着黑色的裙,罩着白色的紗,束帶顏色深紅,腰後綁着大大的蝴蝶結,滿頭長發梳得整齊,墜着銀冠般的裝飾,纖細的小腿上是雪色的棉襪,棉襪緊貼肌膚,透露着柔軟的質感。

她不再像是月宮的神女,更像是星空的精靈。

大家看着葉婵宮,許久之後才回過神。

葉婵宮對于裝束倒沒什麽在意的,她看着寧長久,平靜道:

“繼續與我說那個破廟老者的故事吧,我想知道更多細節,我覺得,這件事會很重要。”

輕松的氣氛之後,大家也神色也嚴肅了起來。陸嫁嫁與司命一道複述了當時的場景。

葉婵宮安靜地聽着。

她們所見到的畫面并不多,三言兩句也就說完了。

“當初聖人不是說不要飛升麽?諸如豢龍者之類的飛升者也皆盡失敗了,為何他能奇跡般離開洛書呢?”司命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洛書中的人并非真正的歷史人物,他們只是濃郁靈氣分化出的無數書靈,在扮演人物,演繹歷史而已。

當然,作為書靈的他們,有些洞悉了世界的真相,但大部分還是不自知的。

與人想成仙一樣,書靈亦想離開洛書的天空,去到外面的世界。

但他們演繹的只是歷史上自己的宿命。

歷史上的他們已注定了失敗。

唯有寂耳山的老人是一個例外……難道說,五百年前,真的有一個這樣的老人成功飛升了?他的成功是巧合麽?他又去到了哪裏?

陸嫁嫁道:“聖人也說,飛升是騙局,難道說他識破了騙局?”

寧長久聽完了她們的描述,卻搖頭道:“那個老人在飛升之時發瘋了,他覺得自己心儀的理論和世界的規則對應不上,在醜陋但正确與美麗但錯誤的兩份天碑間,他應該選擇了後者,打算以死殉道,但……”

葉婵宮接話道:“但天地卻認可了他的天碑。”

這句話很普通,但細思之後,他們的識海像是被一道道驚雷洗禮了過去。

老人自殺式的飛升居然成功了。

那說明他的天碑是正确的。

可天碑如果正确,不就說明,是世界的法則錯了麽?

世界能維持這樣協調的運轉,靠的就是一個又一個法則的累積,而天碑則是對這些法則的深入解釋。

如果法則是錯的,那說明整個世界都是錯的。

若世界沒有意義,他們這些生靈又算是什麽呢?

這個想法太過吓人,他們甚至希望是自己的理解錯了。

屋內安靜了片刻。

葉婵宮從床榻輕輕落到了地上,雪白的棉襪落到精巧的繡鞋裏,黑色的裙擺柔軟地動着,那大大的蝴蝶結将腰身的弧度勾勒得誇張。

她沒再多說什麽想法,只是道:“我想去輪回海看看。”

寧小齡擔憂道:“輪回海中有許多吞靈者,師尊現在的狀态……”

葉婵宮輕輕搖頭,道:“不必擔心我的,我有分寸。”

小齡點了點頭。

葉婵宮緩緩走到了寧長久的身邊。

她明明筆挺優雅,看起來卻總有弱不禁風之感。

她伸出了手,道:“金烏借我一下。”

寧長久知道她還在冷,喚出了休息好的金烏,讓它飛入了葉婵宮的懷中。

葉婵宮抱着金烏,如抱着一個銅雀暖手爐,微微顫動的身子平和了些。

“你也随我一同去吧。”葉婵宮輕柔地說。

寧長久嗯了一聲。

陸嫁嫁與司命皆表示擔憂,想要陪同。

葉婵宮柔聲道:“我只是确認一些事,很快就回來的。”

師尊堅持,她們就不再堅持了。

寧小齡打開了後殿的門,在日光與月光的籠罩下,寧長久與葉婵宮去到了輪回海中。

……

這是寧長久第一次與師尊單獨在一起。

雖然她是自己前世的妻子,但畢竟兩世為師,他對于葉婵宮,始終是帶着深深的敬意的。

葉婵宮卻沒有刻意端什麽架子,她身材嬌小,抱着金烏,看上去像是帶着絨娃娃離家出走的少女。

“師尊來此想确認什麽?”寧長久問。

“我想看看吞靈者。”葉婵宮說。

“吞靈者……”

寧長久在昏迷之際,意識曾不自覺地飄入輪回海,與許多吞靈者嘗試過交流。

“師尊是想問他們什麽嗎?”寧長久道。

葉婵宮閉上眼,輕輕搖頭,道:“只是看看它們,我想知道,它們為何存在。”

寧長久曾與陸嫁嫁讨論過這個問題,當時他給出的觀點是妖族的肉身遠比人族堅硬,天道難以将其絞滅,就将它們投入墟海,自生自滅。

他将這個觀點與葉婵宮說了。

葉婵宮卻輕輕搖首,道:“我覺得不是。”

寧長久詢問她的看法。

葉婵宮說:“你還是太低估暗主的力量了,人與妖的體魄差距對于我們而言是巨大的,但對于暗主而言,無非是我們碾死一只螞蟻和一只甲蟲的區別,并無太多不同。”

寧長久皺眉,對于吞靈者存在的意義又燃起了好奇。

“可是它們根本無法交流,我們怎麽樣才能弄明白呢?”寧長久問。

“無需交流。”葉婵宮道:“你知道人最初是怎麽了解動物的嗎?”

“如何了解?”寧長久問。

“剖開它們的身子。”葉婵宮說。

她頓了頓,又道:“由你來剖。”

寧長久作為關門弟子,當然不能讓師尊做這些髒活累活。

兩人游弋了會,并未看到吞靈者的蹤跡。

“輪回海太大,尋找吞靈者也需要運氣。”寧長久道。

“那你把它引來就是。”葉婵宮說。

“怎麽引?”寧長久問。

“嗯?”葉婵宮難得地笑了笑,笑意清稚:“聽陸嫁嫁說,你不是擅長垂釣嗎?”

寧長久想起了當初皇城的往事,自嘲地笑了笑。

比起垂釣,自己或許更适合做魚餌。

他将‘魚餌’灑了出去。

魚餌便是靈氣。

靈氣如水般濾了過去,很快,一頭額上生有四角的鬼面大妖飄了過來,這些吞靈者比之身前皆境界大跌,在寧長久的手中沒有任何抵抗之力了。

寧長久劈開了他兇殘的面容。

吞靈者的魔軀裂為兩半,鬼面扭曲着分開,猙獰的表情便顯得滑稽了。

葉婵宮抱着金烏,注視着裂為兩半的吞靈者,她的瞳孔漸漸變作了月光似的柔色,她觀察着吞靈者內部的所有結構,眉尖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

寧長久按照着葉婵宮的意思切割着這具吞靈者。

很快,吞靈者原本的面容就看不清了。

“它們的內髒幾乎全部被摧毀了,只留下了一個內部的器官。”葉婵宮說。

寧長久也注意到了,那個器官看上去像個幹癟的球。

他通過位置判斷出了它的身份。

“這是氣海?”寧長久問。

葉婵宮颔首,認可了他的看法:“這應是妖的氣海,但似乎……被改造過。”

吞靈者的氣海雖是幹癟的,但若充盈起來,說不定能占據整個內部空間。

“這是誰改造的?暗主麽?”寧長久問。

“或許。”

“目的呢?”

“目的……”葉婵宮沉吟了會,似是自問般說:“它們叫什麽呢?”

“它們……吞靈者?”寧長久悠悠自語。

“嗯。”

無需多言,寧長久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吞靈者,顧名思義就是吞靈。

當初趙國皇城,九靈臺上,趙襄兒結出了自己的後天靈,彼時四方靈氣于中央彙聚,濃郁到後來下了好幾天的靈氣大雨才終于散盡,也因此引來了吞靈者。

吞靈者神智早已模糊不清,靈氣是它們唯一的渴求。

過去也有一些記載,說是修道者破劫之際,天雷削弱了兩個世界的隔閡,吞靈者從墟海中掙脫出來,直接将渡劫的修道之人一口吃掉。

它們是專門吞噬靈氣的魔物,這也是它們命名的由來。

但很顯然,吞靈者只是天生喜歡靈氣,并非以此為生。因為墟海的隔閡只有在巧合下才會被突破,修道者被吃掉的記載更是少之又少。寧長久此刻解剖的吞靈者,體內也是一丁點靈氣也看不到。

“它們更像是容器。”葉婵宮得出了她的結論:“容納靈氣的容器。”

“容器……”

輪回海何其遼闊,吞靈者累積多年,已是數不勝數。

這麽多的容器……

寧長久心中微寒,擡頭仰望上空,似在盯着某個天幕後的恐怖之物。

“它究竟想做什麽?”

第 428 章 :洛書外的未解之謎

衣櫥裏陰森森的,廚壁上的紅漆卻很新,像是昨天剛刷上去的,裏面的衣裳還整齊地挂着,樣式有些舊,看着卻是明豔的,但整個木樓偏悶,并不亮,明晃晃的光線被隔絕在窗外,它們彌散進樓閣時,已稀薄得仿佛浮在水面的塵埃了。

邵小黎坐在那裏,輕輕靠着堅硬的木壁,她仰着頭看着寧長久,微紅的眼睛中閃爍着水光,周圍纖細的睫毛濕噠噠地黏在一起。

寧長久無法準确捕捉自己此刻的心情,他看着邵小黎哭泣的臉,少女的哽咽是耳畔唯一清晰的聲響。

她像是躲在衣櫃裏的鬼,已等了自己數千年,相逢無語,唯剩淚眼泫然。

寧長久對着少女遞出了自己的手,邵小黎握住了他的手,他将她從紅棺材似的衣櫃中拉出,少女腳步不穩,身子向前傾斜,撞到了他的胸膛上,寧長久便順勢抱住了她。

相擁之時,少年身體的結實與少女身軀的柔軟,都給予了對方回應,他們緊緊抱擁着,頭依着頭,身子貼着身子,鏡子将他們的身影映了出來,彼時也有微風吹過窗棂,帶來些許沒有溫度的律動。

多年的等待似乎在此刻畫成了一個圓,濃烈的複雜的情感裏,他們似乎應該做點什麽進行最後的升華,恰好當年的婚床也算牢固。

但情感洪水将少女脆弱的精神沖垮了,她将頭埋在寧長久的胸口,只顧着哭了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兩人的衣襟都被打濕了,邵小黎也模糊地看不清其餘事物,只有眼淚還在不自覺地往下掉。

她虛脫似地靠在寧長久的懷裏,啜泣着問:“師父……你怎麽打擾我閉關呀。”

“是你司命姐姐要我來的。”寧長久推卸了責任。

邵小黎更傷心了,“她……她好壞啊,小黎本來想哭夠之後,開開心心來見師父的。”

“小黎哎……”寧長久輕輕喊了聲她的名字,伸出袖子替她擦眼淚,但越擦越多。

邵小黎就呆呆地看着她,道:“師父,你都看到了嗎?”

寧長久輕輕點頭,道:“看到了,師父……很內疚。”

邵小黎卻為他開脫:“那是羿和洛神的故事了,與我們何幹呢,師父不要內疚。”

在幽冥神殿裏,寧長久是想與前世的自己割裂的,但此刻少女主動替他說話,他的心卻被忽地刺痛了。

“是啊,我們與他們何幹呢……”寧長久悠悠地說着,忽地抄起邵小黎的膝彎,将她抱了起來。

邵小黎呀了一聲,也順勢抱住了寧長久的脖頸,此刻一身白裙的少女已出落極美,俏顏梨花帶雨,疏離與暧昧在其中矛盾地交織着,将換面渲染出了超乎尋常的美感。

寧長久柔聲道:“小黎想去哪裏,我都帶你去,絕不食言。”

邵小黎看着寧長久的臉,心砰砰地亂跳着,她被抱着,卻有一種難言的踏實感。

要去哪裏呢……

邵小黎被這樣問,腦子卻有些短路了,床榻近在眼前,她考慮的卻是自己哭得太厲害,把自己和師父的衣裳都弄濕了,于是……

“小黎……小黎也想曬太陽。”邵小黎認真地說。

于是他們就出了紅樓,去幽月湖旁曬起了太陽。

邵小黎坐在寧長久的身旁,望着翡翠色的湖水,太陽在她的斜上方升起着,金輝灑落山谷,成為了起伏的波光。

邵小黎衣服上的水跡漸漸幹了,只剩下淚痕引起的微微褶皺。

她後知後覺地懊悔着方才的回答。

剛剛,是不是一切都快要水到渠成了呀,然後……自己在最關鍵的關頭,提出曬太陽這種頭暈目眩的意見?

邵小黎擡起頭看着太陽,忽然覺得陽光冰冷了許多。

她望向了寧長久的側臉,想要重新做出選擇,但此刻清風徐來,陽光盛大,環境已截然不同,她的話也就哽在喉嚨口,怎麽也不好意思說出來了。

“怎麽了?”寧長久察覺到了她的異樣,關切地問道。

邵小黎覺得自己可以表達得委婉些,于是,她收起了纖長的腿兒,将自己抱成一團,下颌枕在膝蓋上,微微哆嗦道:“師父,小黎……小黎好冷呀。”

寧長久握住了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心是燙的。嗯……應是虛寒了。

“此處的太陽不夠暖和,我帶你去暖和點的地方。”寧長久溫柔地說。

緩和的地方……那當然是被窩裏了,邵小黎心想自己與老大可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呀。

接着……

邵小黎看着近在眼前的,火焰流竄的恢弘烈日,陷入了沉默。

光焰舐上臉頰,微白的小臉映着跳動的火苗,少女的雪袖間,火苗時不時飛濺上去,但它看似灼熱,實則是溫和的,更像是袖間炸開的油花。

六根神話邏輯的柱子在身後流光溢彩,寧長久看着這個自己辛苦拼湊的太陽,驕傲道:“來,我們一同去曬太陽。”

說着,他牽着邵小黎的手,沖入了火海中。

這是他的神國,大部分的規則皆由他意念而生,所以此刻他們進入其中,更像是在一起泡溫泉。

邵小黎被他牽着手,兩人一同徜徉的一陣,從太陽的這頭到了那頭。

沮喪之中,邵小黎也感知到了一些浪漫。

“還冷嗎?”寧長久問。

邵小黎道:“有師父在就不冷。”

寧長久與她在太陽的中央依偎了會,邵小黎見縫插針地啄了啄他的臉頰。

“好了,金烏要還回去繼續幫師尊治病了,我們也回去吧。”寧長久說。

邵小黎意猶未盡,但一想到師尊,立刻點頭。

他們出了金烏,金烏在寧長久的意念下,也悄悄飛了回去,繼續融化月枝上的堅冰。

邵小黎道:“對了,師父千萬不要告訴她們我在衣櫃裏哭的事啊。”

寧長久佯作迷茫道:“哭?小黎這麽堅強,什麽時候哭了呀?”

邵小黎贊許道:“師父真上道!”

寧長久笑了笑。

邵小黎猶豫之下忽然将手伸入身側,從虛空中摸出了一個東西,道:“喏,這是送給師父的禮物。”

“嗯?這是什麽?”寧長久接了過來。

邵小黎道:“這是日歷。”

“日歷?”

“嗯,日歷!”邵小黎加重了語氣,似在暗示着什麽。

寧長久立刻想到了那個日記,想到了羿錯過赴約時日之事,心中愧疚,道:“小黎是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日子,以後切不可失約了?”

“額……”邵小黎斟酌道:“師父要這麽想,也沒什麽問題。”

“那謝謝小黎的禮物了。”寧長久欣然收下,揉了揉她的發。

邵小黎微微笑着,心中埋怨着自己的不夠勇敢。

這要是換成其他女子,應該早就将師父拿下了吧……

邵小黎還想再發動些攻勢,卻有一個如煙的身影袅娜而來。

小黎仰起頭,便看見了一雙冰雪似的裸足,黑裙的裙擺随着玉足輕輕搖晃。

來者正是司命。

她長發呈現着略顯暧昧的淺彩色,柔軟的櫻唇噙着笑意,她望向他們,疑惑道:“你們……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邵小黎咬着唇,她知道,這是司命在刻意給自己創造機會……雪瓷姐姐竟這般寬容,過去真是錯怪她了。

只可惜,自己沒有好好把握住。

她甚至沒臉說他們只是曬了個太陽。

但邵小黎又抓住了一線機會,她冷哼了一聲,道:“怎麽?司命姐姐不歡迎我們回來嗎?那好,師父,既然她不歡迎我們,我們回小紅樓裏去。”

寧長久顯然沒懂小黎的小心思,他義正言辭道:“雪兒在說什麽呀,我們家小黎可還是守身如玉的大家閨秀,哪會有你說的那種心思。”

他原本也以為小黎是有的,但小黎說出曬太陽之後,他發現原來是自己誤會了,剛剛的路上,他也深深地反省了一番。

“對吧?小黎。”寧長久看着邵小黎,溫和地作了确認。

“額……”邵小黎身子微僵,她只好木讷地點了點頭,道:“那是當然的。”

旁觀者清的司命冰眸中盡是笑意,她彎起眼眸,看着邵小黎,道:“哦……原來是我想岔了呀。”

司命剛剛沐浴過,滿頭長發還是濕漉漉的,此刻的一颦一笑也帶着水氣,舉手投足風情撩人,好似一只成精已久的狐貍,哪怕是邵小黎,也是看得一愣一愣的,小黎雖也是很美的,但對手實在太過強大,她忽然又覺得自己還是個豆蔻丫頭,氣餒了些。

果然,寧長久的定力似乎也不太足夠,邵小黎分明能感受到,握着自己的手松了一些。

“就是你讓師父來紅樓,還不告訴他我在樓裏閉關的麽?”邵小黎轉移了戰場,質問道:“你是不是居心不軌,想看我們笑話呀。”

寧長久也點了點頭。

他為了不破壞氣氛,入樓時并未打開太陰之目,也未動用任何靈力,對鏡自語的畫面被小黎看在眼裏,回想起來還是有些尴尬的。

“在場的人,除了希婉可都知道,但她們一個也沒說。”司命微笑道:“若只責怪我一人,是不是太不賞罰分明了呀?”

寧長久看着雪瓷久違的清媚笑容,亦是鐵了心要狠狠罰她了。

“小齡與嫁嫁原本清純溫柔,便是遇到了你,風氣都不太一樣了。”寧長久笑着打趣道:“自當将你這頭目誅了,殺一儆百。”

司命佯作害怕。

很快,她的害怕變成了真的害怕了。

因為寧長久的身邊,邵小黎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個木箱子,她打開箱子,清點着裏面的物件,如數家珍。

司命神色一滞,後退了兩步,道:“小黎,這……你怎麽還帶着呀?”

邵小黎微微一笑,道:“這可是小黎的傳家寶呀。”

寧長久也想了起來。

“當初雪兒是不是還對這個很有興趣?”他問。

“哪有!”司命斷然否認:“除了你怎麽可能有人喜歡這種東西?”

但很不幸,她的頭發又将她出賣了,說話間,淺色的彩發化作了興奮的、充滿期待的火紅色,好似一捧燃燒的劍火。

“你們這麽看着我做什麽呀?”

司命遮了遮自己的長發,欲蓋彌彰,只好在心中将可惡的襄兒又罵了一頓,然後給他們解釋道:“你們應該還不知道吧……這種顏色,是害怕的意思!”

邵小黎拆臺道:“害怕的話,應該是深紫色。”

寧長久恍然道:“原來雪兒喜歡這樣啊。”

“我沒有!”司命無力地反駁着,再沒了氣勢,轉身欲走。

可已經走不掉了。

次日,陸嫁嫁見到司命時,驚訝地發現,平日裏穿着清涼的雪瓷姐姐,竟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了。

……

“十月二十七日,清晨。

洛神姐姐,我知道我就是你,但我還是更願意稱呼你為姐姐。

這本日記你特意空了幾頁,應是留給我的吧?現在我替你将它寫完。

洛神姐姐,我終于等到師父了,雖然晚了三千五百年零一個月,但小黎大度地取舍一下,大概就當是晚了一個月吧,姐姐原諒他好不好?

現在的樓也不在暗無天日的洛河之底了,樓的旁邊是幽月湖,很美,裏面還有一條叫葉湖裏的魚,我們這最兇的貓都打不過它。

我還認識了很多很好的人,有喜歡裝純良的寧小齡,有看上去壞壞的司命,有喜歡端清冷仙子架子但其實傻傻的陸嫁嫁,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我的老大師父,寧長久。

師父……是個很好的人,就像你當年認識的那樣。

有他們在,洛神姐姐是可以放心的。

若人在悲傷之下的文字也是悲傷的怨靈,那現在,也請依附在日記上的你釋然吧。

紅樓我已打掃幹淨,當年未完的故事應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嗯,寫不下了。那就這樣告別吧。

小黎的字比你好看哎。”

邵小黎擱下了筆,輕輕将墨吹幹,稚嫩的筆觸在風中凝固了,邵小黎忽有一種續完了殘篇著作的驕傲感。

古靈宗的大陣護持下,秋日并沒有太過分明的層次感,幽月湖畔還開着花,它們搖曳在南溟吹來的海風裏,似乎也分不太清四季的區別。

寧長久、陸嫁嫁、司命三人一如當年地在湖邊散着步,陸嫁嫁除去了素色的鞋,輕盈地拎在手中,另一手提着裙擺的一角,赤足走在細軟的沙灘上,湖水潮汐漲落般起伏着。

寧長久與司命則輕輕牽着手,司命氣質微冷,似對于昨晚發生的事有些怨念。

當然,最怨念的還是出不了冥國的寧小齡。

遠處的紅樓裏,邵小黎也心滿意足地走了出來,與他們一同在湖邊散步。

陸嫁嫁看着跑來的少女,笑道:“夫君可真是妻妾成群,出息得令為師咋舌呀。”

司命看着她,問道:“嫁嫁這是慌了?”

“我有什麽慌的?”陸嫁嫁淡淡道。

“嫁嫁心中是以正宮自居的吧?可你實際上鎮得住誰呢?等師尊醒了,等趙襄兒來了,你那弱不禁風的地位可不就蕩然無存了嗎?”司命有條有理地說道。

陸嫁嫁看着淌過足背的湖水,幽幽道:“我哪有這般小家子氣,少妄加揣度。”

“真的沒有嗎?”司命湊了過去,揉上她的心口,笑道:“讓姐姐看看,小嫁嫁的心到底真不真。”

“我才不給有尾巴的狐貍精看。”

“啊……你,你怎麽知道?”

“什麽?真有?”

“你竟敢詐我!”

陸嫁嫁嬌哼着敗走,兩人在湖邊追逐了起來。

邵小黎也來到了寧長久的身邊。

“兩位姐姐好像要打起來了。”邵小黎擔憂道。

“她們天天都這樣,習慣就好。”寧長久安慰道。

邵小黎好奇道:“那到底誰才是最大的妻子呢?”

寧長久平靜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哪來妻妾的分別呢?”

這句話陸嫁嫁與司命都聽到了,她們齊齊回頭,默契地呸了一聲。

三千世界裏,趙襄兒關閉了水鏡,拿起紙筆又記了一賬。

三人在幽月湖邊散着步,一邊聊着師尊什麽時候醒來,一邊構思着讓月亮重見天日,以及擊敗天外之鬼的辦法。

他們其實都知道,在這看似晴朗的日子裏,在那水波粼粼的湖面下,早已潛伏着血口森然的大魚,随時要甩動魚尾,攪動起旋渦來。

但這些天馬行空的讨論,最終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至今沒有人知道暗主是什麽。

但不知為何,寧長久總是回想起趙國皇城的那場雷劫,雷劫中,那個似乎是不可觀中修道二十四載的自己,對他說了一番話。

這番如夢似幻間經歷的話語,時隔多年他依然記得清晰。

“這些年,我時常看到一幅畫面,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漆黑星海,滿天懸着的,都是枯死的星星,其中只有幾顆星星還亮着,于是它努力發着光,似是想将火焰傳遞給其他所有死去的星星。”*

“死去的星星,那是什麽?”

“死星域。”

死星域又是什麽呢……

他當時沒有得到更多的回答。

一旁,邵小黎與陸嫁嫁和司命說着話,她們已聊到別處去了。

“哎,真羨慕你們,可以陪師父走這麽多的路,而小黎只能獨自一人留在斷界城苦苦支撐……”邵小黎低着頭,說着。

司命笑了笑,道:“若真論同行路途遙遠,應還是嫁嫁了,說來慚愧,這麽多年,我竟未能真正走一遍南州。”

陸嫁嫁也謙虛了起來,“別這樣說,我覺得最該感謝的還是雪瓷姐姐,當初洛書中若沒有你,我們恐怕都很難平安出來。”

“洛書……”

聽到她們的話語,寧長久想起了一樁小事,微微出神。

邵小黎最為敏銳,她看向了寧長久,問:“師父你怎麽了?從剛剛到現在就一直在想事情。”

寧長久搖搖頭,道:“沒什麽。”

陸嫁嫁蹙起眉,微微不悅道:“對我們還要有所隐瞞嗎?”

寧長久道:“只是想起了一個在寺廟門口遇到的老人。”

“寺廟?老人?”司命疑惑道:“什麽時候的事情,我怎麽一點沒有印象?”

寧長久道:“當時我從天榜回來,途徑一座小廟時心生靈犀,去看了看,便遇到了那古怪老人。當時你們是不在身邊的。”*

寧長久将那時發生的事大致地說了一下。

此事他的印象是深刻的,因為其中蹊跷的點太多了。

譬如老人當時說自己一直在找一個他丢了的東西,還說‘黑暗裏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并且他在死去的時候,境界一下子越過了紫庭,來到了五道之中,身死道消時,他還顯化出了另一個模糊的身影,但很快被風吹散了,除了他沒人看見。

“竟還有這等蹊跷之事?”司命也覺得奇怪。

“會不會是某個隐居的世外高人,走火入魔了?”陸嫁嫁道。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他還有兒子,據寺廟的和尚說,那兒子還來尋過他,只是這老人不認識他了。”

邵小黎推測道:“會不會是被奪舍了?”

“奪舍……”

寧長久想着老人臨死前的畫面,覺得這種可能性應是最高的。

他說:“對了,那老人說自己來自西邊,從寺廟來看,那是洛書樓的方向。當時距離洛書樓遭難,才過去幾個月。”

“洛書樓……”司命沒什麽頭緒,當時洛書樓坍塌,木靈瞳身死,白藏神使從天而降,他們又全力趕回古靈宗,哪顧得上其他呢。

陸嫁嫁也沒什麽思緒,只是随口問道:“你還記得那個老人長什麽樣嗎?”

“當然記得。”

寧長久應了一聲,伸出手,繪出了老人的模樣。

衆人齊齊搖頭,表示沒見過。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寧長久将老人的圖像擦去,随手又将他身死道消時昙花一現的形象畫了出來。

邵小黎盯着看了會,只覺得是平平無奇的老人。

寧長久正想将這幅也擦去,他卻感到了一股詭異的安靜。

側頭望去,只見司命與陸嫁嫁都怔怔地看着那張懸空的畫,似想起了什麽,僵立原地,瞳孔微縮,臉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怎麽了?”寧長久問。

司命看着那張畫,忽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她不确定道:

“他……我們好像見過他!”

“見過?”寧長久也感受到一股脊椎透來的寒意:“哪裏見過?”

“洛書,是洛書!”陸嫁嫁徹底想起來了,斬釘截鐵道:“那是一座雪山……對,叫寂耳山,當時這個老人鑿破了他的山,然後自殺了。”*

“自殺?”寧長久越來越覺得離奇。

“嫁嫁,你錯了。”司命像是明白了什麽:“他沒有自殺!我們當時都以為他必死無疑,但現在看來,他其實是……”

“飛升了!”陸嫁嫁驚呼出聲,也明白了過來。

寧長久瞳孔微縮,無數疑團與驚人的想法一股腦地湧了出來。

不待他們繼續讨論,湖邊,有白貓靈巧跑來,喵喵地叫了幾聲。

“師尊醒了。”

唯一懂貓語的司命如是說。

……

……

(*1:四十五章 *2:三百二十二章 *3:兩百七十八章)

(感謝盟主牛頭人千夫長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大大一直以來的支持~麽麽噠~)

第 427 章 :寧家大院

“嫁嫁,你怎麽來了?”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有些吃驚。

陸嫁嫁長發披肩,笑容清雅,因劍靈同體本就是當年的八十一劍之一,此刻金烏神國重鑄,陸嫁嫁的境界也自然而然地随之水漲船高,如今望上去,更有皎皎出塵的仙子風範了。

“怎麽?不歡迎我來嗎?”

問這句話的時候,陸嫁嫁的目光輕輕落到了寧小齡的身上。

寧小齡正揪着自己的衣角,身子微微扭捏地動着,支支吾吾道:“沒,沒有,師父來得,可真是時候呀……”

陸嫁嫁湊近了些,問:“小齡方才在與你師兄聊什麽呢?”

雪峰于前,小齡的氣勢被鎮住了,不免生出了高山仰止之感。

“沒,沒聊什麽呀,就是說一些最近發生的事。”寧小齡小小地後退了半步。

陸嫁嫁娥眉微蹙,她伸出手揪了揪寧小齡的耳朵,冷哼道:“孽徒,你真當我沒聽到?”

寧小齡無辜道:“那師父聽到了還問?”

陸嫁嫁深吸了一口氣,道:“剛入宗之時,小齡可還是個乖孩子,怎麽,現在越來越長本事了?”

寧小齡看着師父兇巴巴的樣子,也硬氣了些,道:“這裏可是幽冥古國,小齡現在是冥君了,師父……師父在這裏可未必是小齡對手!”

陸嫁嫁聞言,倒是沒想到一向溫順的小齡也會炸毛,“好呀,你和師兄不學好的,盡學欺師滅祖了?”

“欺師滅祖……”寧小齡底氣更足了些:“師父,那你平時是怎麽被師兄欺師滅祖的呀?”

正在看熱鬧的寧長久心頭一震,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尚在床榻上躺着的葉婵宮,也覺得自己很無辜。

“小齡,你!”陸嫁嫁檀口半張,看着膽敢與自己頂嘴的少女,惱道:“小齡你知道什麽呀,就胡說……”

“小齡才沒有胡說。”寧小齡如數家珍道:“什麽鍛劍呀,煉體呀,狐貍尾巴呀,小齡還是知道的。”

陸嫁嫁眯起眼眸,道:“是麽?小齡懂得可真多呀。”

“是的!小齡耳濡目染勤奮好學。”

“哎,看來是平日裏太寵你了,得當着你師兄的面給小齡鍛鍛劍了。”

“小齡……覺得師兄更願意看到小齡給師父鍛劍!”

“嗯?小齡剛剛說什麽?”

“師父……”寧小齡心裏打着鼓,但為了争奪師兄,她這次寸步不讓了。

寧長久嘆了口氣,看見那邊這對劍仙師徒反倒有點箭在弦上的趨勢了,他本着勸架的心将柳希婉召喚了出來。

柳希婉一直坐在純白的心湖上,通過他的眼眸看熱鬧。

“哼,小齡這丫頭可是冥國之主,如今身處冥國有什麽怕的,我要是小齡,我就當着嫁嫁的面把你推倒,看她怎麽辦!”

“你不是嫁嫁的擁護者嗎?”寧長久以心神質問。

“我……可是她們吵架也很好看呀。”柳希婉理直氣壯道。

話音才落,她便感到了召喚,靈體不由自主地離開了氣海,然後自己就猝不及防地融入了這劍拔弩張的氛圍裏來了。

正在進行拉鋸戰的陸嫁嫁與寧小齡齊齊扭過頭,看向了突兀出現在一旁的短發少女。

少女已經解除了靈态。

在心湖中大肆嘲弄,指點江山的她,到了現實之後一下子拘謹了起來。柳希婉咬着唇,睜着大大的眼睛,一副乖乖女的模樣。她理着漆黑而微亂的發,不知說什麽好,便輕輕揮了揮手,和她們打了個招呼。

“小齡姑娘,嫁嫁姑娘,早……早上好呀。”

氣氛一下子凝結了些。

陸嫁嫁道:“希婉……你怎麽在這?”

寧小齡看着她,好奇道:“這位就是柳希婉柳姑娘嗎?”

柳希婉點了點頭,她看一眼寧長久,然後道:“我是來勸架的。”

陸嫁嫁鐵了心要好好教訓這個小徒弟,便淡淡道:“柳姑娘雖也是劍宗之人,但這畢竟是我們師徒之間的私人争執……”

陸嫁嫁欲言又止,看着柳希婉,似想要用目光将她威懾離去。

“師徒之間就應該和睦才對的。”柳希婉定了定神,祭出了對付陸嫁嫁的殺手锏:“況且,我覺得小齡和嫁嫁小時候還挺像的,嫁嫁小時候呀也喜歡穿這樣的白裙子,不過當時宗門的裙子都不太合身,嫁嫁第一條小裙子還是自己攢錢去山下定制的,嗯……小齡要好多了,穿什麽裙子都合适。”

寧小齡默默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裙擺下小荷般的足尖。

她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

“……”

兩人默然無語。

柳希婉成功地用一段話同時給兩人造成了傷害。

柳希婉很是驕傲,她勸架成功,轉過頭對寧長久笑了笑,似是要邀功。

寧長久看着她,抿起了唇,不知該不該提醒她,此刻她的身後,陸嫁嫁與寧小齡已統一戰線,一致對外,黑着臉像她走來了。

柳希婉感覺背脊一涼。

很快,有人拯救了她。

大門再次打開,這一次,進來的是司命大人。

司命依舊是那襲神官獨有的無垢黑袍,長發呈現着淡淡的彩色,宛若追逐着潋滟波光的溪流,她赤着如雪玉足,青嫩的經絡微微泛起,似精致絕倫的瓷器。司命來時手中拎着陸嫁嫁的佩劍,背上負着黑劍,走入內殿之時,似微冷的風吹進來門中,透來了清涼劍意。

寧長久心緒一顫,他緩緩回過頭,正對上了司命幽邃的冰眸。

兩人已許多個月沒有見面了。

司命紅唇翕動,微笑道:“這裏怎麽這麽熱鬧呀?這位是……”

她才說話,但久別勝新婚時激發的情感裏,寧長久未能抑制沖動,快步上前,一下子抱住了她。

兩人身子貼在了一起。

司命愣住了,她雖也欣喜,但此刻的視角裏,陸嫁嫁寧小齡柳希婉可都直勾勾地看着她,一旁如母雞孵蛋的金烏也盯着這裏,葉婵宮倒是靜靜地躺着,沒有醒來的跡象。

她的雙手一下子無處安放了。

“雪兒,好久不見了。”

寧長久抱着她,柔聲說。

一向潇灑的司命更拘謹了,她睫毛顫動着,輕聲道:“知,知道了……好了,這麽多人看着呢……”

“雪兒也會害羞呀?”寧長久笑道。

“我……沒有!我是替你羞!”司命輕哼道。

她嘴上雖這麽說着,仙靥卻是微紅,手在猶豫之後輕輕放到了寧長久的背上,那一頭原本淺色的發更是燒得如火如荼,那種紅是春日裏桃山爛漫的紅,無半點生氣時的熾烈。

總之,她的情緒也被暴露得一覽無遺了。

司命心中羞赧,目光閃躲,哪裏還有追殺陸嫁嫁的氣勢。

在衆人的注視之下,兩人相擁了一會兒,大家皆有些尴尬。

“這位……是柳希婉柳姑娘嗎?”司命感受到了她的劍意,認出了她。

柳希婉點點頭,看着眼前神仙似的女子,若陸嫁嫁的美是飄飄然的仙意,那司命的美就是高高在上的神姿了。

她與司命招了招手。

“嗯,我是柳希婉……希婉久仰司姐姐大名了,今日一見,果真是氣質卓絕。”

司命輕輕點頭,對這劍靈印象還不錯。

她望向了陸嫁嫁,微微一笑,揚了揚手裏的劍,道:“嫁嫁剛剛走得匆忙,劍都忘記拿了呀。”

陸嫁嫁有些心虛,弱弱道:“多謝雪瓷姐姐特意來送劍。”

陸嫁嫁伸手欲取,司命卻将劍收了回去,淡淡道:“稍後單獨來尋我,我将這柄劍還你。”

陸嫁嫁也不傻,當時古靈宗時,自己與尚是九尾狐貍的寧小齡被壞女人欺負的場景她可還記得,若是單獨去見司命,下場可想而知。

“既然雪瓷這麽喜歡這把劍,那就送給你吧。”陸嫁嫁果然棄劍。

寧小齡看着師父吃癟的樣子,悄然一笑。

這抹笑被陸嫁嫁捕捉到了,她瞪了小齡一眼,輕輕敲了敲她的腦袋,道:“小齡與你師兄學了欺師滅祖,還要與你雪瓷姐姐學怎麽當壞女人嗎?”

“壞女人?”司命可是聽到了,“我的好嫁嫁,你又在說什麽呢?”

“沒……沒什麽呀。”陸嫁嫁面對真正的壞女人,氣勢還是輸上一籌了。

柳希婉舒展着微微僵硬的身子,看着寧長久笑道:“你這一大家子可真亂呀。”

寧長久無奈道:“是啊。小黎還沒來呢,不然更亂。”

“小黎……”柳希婉拳頭握緊,也緊張了起來。

小黎雖知道她的存在,但不知道她成了小姑娘啊……這要怎麽見她?

都怪二師姐。

司命與邵小黎也是相熟已久卻分別已久的,此次古靈宗重逢,她與小黎促膝長聊了許久,說到過往諸多趣事,也不由緬懷,尤其是當初黃金十字刑架上的事,最令她記憶尤新,只是她們再度說起時,早已不是當初的生死大敵了,反倒從中尋到了許多有趣的元素,相約寧長久醒來之後,可以嘗試再複刻一下當年的場景。

當然,這也屬于很私人的秘密了。

“小黎正在閉關修行呢,不過不是死關,你若想見我這就去喊她。”司命說。

寧長久問道:“閉什麽關?小黎不是才突破五道麽?”

司命道:“師尊将一座小紅樓帶了回來,小黎在紅樓中徘徊了兩日,很是心神不寧,便選擇了閉關清心。”

“小紅樓?”寧長久愣住了,“什麽紅樓。”

這一次,寧長久感到了四周傳來了,除了柳希婉之外冷冰冰的目光。他一下子成了衆矢之的。

“好呀,師兄不赴約也就算了,竟還将這件事徹底忘了!真是一個負心漢。”

最先讨伐寧長久的是寧小齡。

陸嫁嫁也點頭道:“是啊,洛神那篇日記我也看了,字字泣血,何其絕望。”

司命也道:“幸好小黎不在,要不然該要多傷心呀,我都見她偷偷哭了幾次了。”

寧長久心想這是羿又造了什麽孽啊……

“雖然羿所行之事大體與我無關,但我向來也有責任感,稍後我會去好好安撫小黎的。”寧長久斟酌着措辭,一邊與自己前世作撇清,一邊信誓旦旦道。

“羿與你無關?”司命望向了床榻上的葉婵宮,道:“你真是這麽想的?”

寧長久正色道:“關于我的過去,我會批判性繼承的。”

寧小齡恍然道:“不愧是師兄!”

正說着話,門又開了一縫。

衆人以為是邵小黎來了,目光下移之後才看到一只貓貓頭探了進來。

寧長久望過去,只見那只白貓的花紋頗深,耳朵略圓,腦袋上的王字很是矚目。

“喵嗷。”

白貓叫了一聲,微紅的眼睛睡眼惺忪,似在責怪衆人說話太吵,打擾自己睡覺了。

“這是……”寧長久輕輕嘶了一下,道:“這莫非是曾經的白銀雪宮之主,無上尊貴的白藏大人?”

白藏覺得他這樣稱呼,是刻意在羞辱自己。

但白藏這些日子已經被辱慣了,幾乎逢人遇到就會說‘呦,這不是白藏大人麽,白藏年都結束了,怎麽還不回去呀,是不是家沒了’之類的話。

“呦,這不會是白藏大人吧。”柳希婉也是第一次見,快步上前,蹲下身子,揉着她的耳朵,道:“白藏年都結束了,你怎麽還不回去呀?不會是回不去家了吧?”

“喵嗷……”

白藏低低吼了一聲,無力抗議,心想這小姑娘真沒禮貌,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寧長久也覺得命運神奇,幾個月前高不可攀的大敵,如今竟變成了小貓了,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愛。

當然,對于這些曾經的神主,寧長久深知他們本質是心狠手辣的,所以也不會真正放下戒備。

寧長久笑道:“這下我們家可有兩只貓了,對了,魚王去哪了?”

寧小齡嘆了口氣,道:“谛聽可太丢人了,它前幾天就被趕出去了,至今還在冥國溜達,期間嘗試回來,又被兇出去了,現在它的神座也被這惡貓霸占了。”

寧長久憤憤不平道:“魚王好歹為我們出生入死,怎能讓這白藏這般欺壓?”

“可能這就是血脈壓制吧。”寧小齡雙手叉腰,無奈道:“沒辦法呀,九幽那傻丫頭很喜歡這貓,趕她走九幽就要寫檄文聲讨我,我可不想聽她念詩了,就委屈一下谛聽吧。”

白藏仰起頭,冷冷地喵了一聲,很是高傲。

寧長久還想聲讨一下這只惡貓,便見門縫裏,一雙雪白的手伸了過來,抓住白藏的前肢,将她一下子抱了起來。

白藏喵喵喵地叫着,似在掙紮。接着,一個呆呆的漂亮腦袋便探了進來,九幽穿着繁複的黑裙,看着屋內的衆人,覺得氣氛好生奇怪。

“我……我只是來找貓的。”九幽解釋了一句,立刻帶着白藏退場了。

屋內又陷入了片刻的安靜。

寧長久看着環繞在身邊的女子,又是溫馨又是頭疼。

“若是襄兒在這裏,場面應該就更好看了。”寧小齡率先開口,深以為然道。

寧長久看着她,嘆息道:“小齡可真是體貼師兄呀。”

司命倒是有些期待與趙襄兒的重逢,此刻她對陸嫁嫁已反敗為勝,當時孤雲城,自己也不過是被趙襄兒用小伎倆唬住了,她若敢離開西國,看自己不找回場子!

陸嫁嫁問:“要去将小黎喊來嗎?她雖是閉關,可我分明瞧見,她每晚都會來偷偷看你的。”

寧長久訝然道:“嫁嫁也沒有太陰之目,怎麽什麽都能看到?”

寧小齡弱弱道:“可能師父的權柄其實是捉奸吧……”

陸嫁嫁瞪了她一眼,低聲道:“等會再教你師門規矩。”

寧小齡承認,師兄醒來以後她有些飄了,此刻面對兇巴巴的師父,她當然是不敢真的與對方掰手腕的,只好靠近師兄尋求庇護。

寧長久正考慮着要不要去打擾小黎,司命便提議道:“不如這樣,你先去紅樓看看當年的往事,稍後小黎閉關結束,自會來尋你的。”

寧長久輕輕點頭,道:“這樣也好。”

衆人面有異色,卻沒說什麽。

于是,寧長久在檢查了師尊的情況後,将金烏留在殿內繼續溶解月枝的寒氣。

金烏瑟瑟發抖地看着他,表示想回紫府。寧長久斷然拒絕了。

……

秋日,古靈宗白雲低垂,天清氣和。

新建的九幽殿已初具規模,九幽殿外,鐵索高懸,索橋下,幽月湖好似柔性的翡翠,在高高的山谷間沖刷着石壁,不急不緩地流動着,上面閃爍的陽光皆似碧藍綢緞上灑滿的花,與青藍近似的顏色就這樣糅雜在一起,溫柔地淌着,其間,葉湖裏張開魚翼翻騰的身影清晰可見。

當初洛河下的小紅樓,如今就像是一座小亭子一樣,停放在幽月湖的一個僻靜角落裏。

寧長久似飄過湖面的白雲,悠悠地在紅樓前停了下來。

他注視着紅樓前懸挂的兩個褪了色的燈籠,良久,終于在細細的水聲中擡步,走入了清寂的樓裏。

樓中張貼着許多囍字,那些囍字籠着一層夢境,他只要張開太陰之目,便能看到夢境之下是何等殘破的景。但他沒有打破這種夢。

寧長久沒有來過這裏,但他卻有一種無端的溫馨感,他環視四方,目光落到了桌子上,長明的燭火已經燃盡,只剩下堆積的蠟油,目光向下,他看見地板的縫隙裏還夾雜着一些毛發,那似乎是白藏滾地板時掉下的毛,寧長久拾起一根,如吹蒲公英般将它吹去。

通往二樓的樓梯間堆積的雜物已經被清理掉了,樓道蜿蜒,寧長久看不見上面是什麽,但這滿樓的囍字卻已給了他預感。

他就這樣,在這裏靜坐了很久。

低下頭時,寧長久看到了桌角掂着的書——這應該就是洛神的日記了吧。

自己前世究竟是多過分?竟讓小黎看了之後用它墊桌角……

寧長久有些緊張,将書取了出來,拍去塵土後翻開。

“取适量大米,淘洗幹淨,放入鍋中,摻入少量豆棗,攪拌均勻,再倒入些許的水……”

寧長久看着看着,皺起了眉頭,覺得不太對勁,翻到扉頁,才看清了書名。

他沉默片刻,随手翻了翻後面的內容,心中感慨,這可真是一個敢寫一個敢買。

他将其又塞回了桌腳。

寧長久展開太陰之目搜尋,終于找到了真正的日記。

他翻開日記,讀了起來,明白了當年的來龍去脈。

羿與洛神約定了相逢的時日,并答應會娶她為妻,但約定的日子到了,羿卻沒有來,她每日癡癡地等着,不飲不食,只好将心中積壓的情緒付于紙上。

可最終,洛神也沒有等到他,她所等到的,只是天生九日的異象,然後她眼睜睜地看着九日一個接着一個破碎。

她想,若這九日是一面面鏡子,那她或許可以通過它們,看到遠在千裏之外張弓搭箭的身影了。可它們不是,它們只是鍍金的烏鴉,是破碎後黑色的煙花。

黑色的煙花裏,妖神引領的獸潮推了過來。洛神與之死戰,戰至剩她一人,她到死都沒有等到羿的到來。

寧長久已記不得這些往事了,他知道當時的羿是有苦衷,射殺九日之時,他亦是心如刀絞,恨不得直接拔刀殺上長空與羲和同死。

但……

“羿雖是英雄豪傑,但花心負心亦是事實,寧長久,你可不能學他啊。”

寧長久看着日記上淩亂的字跡,表明了自己以史為鑒的态度。

終于,日記看至了最後。洛神的絕筆潦草得無法分辨,他已無法揣度當時洛神的心思,只能感受到力透紙背的絕望。

他将書放回,走到了樓上。

二樓的主色調是更醒目的紅,這種紅顯得熾熱,可以感受到,當時布置屋子時,洛神的精神狀态已有些偏執了。他看着牆壁上的貼圖,看着那些散在地上的彩帶,床梁上紮着紅色的結,床鋪上鋪着紅被子,被子上灑着些寓意吉祥的堅果,堅果倒是歷久彌新。

梳妝臺的一切擺放得整齊,但胭脂之類的早已失去了香味,唯有那面鏡子沒有一絲一毫的劃痕,依舊可以清晰地照出人影。

寧長久試圖在鏡子上尋找一些當年曾映過的影子,可惜年代太過久遠,如今什麽也看不到了。

寧長久坐在那裏,看着鏡子中的自己,輕聲道:“洛神在沒有等到羿的時候已經死了,剩下的只是傻傻的小黎了啊……還好人生不止一世,你們的遺憾,就由我們來彌補完整吧。”

寧長久對着鏡子揮了揮手,輕輕對着早已離去的人說了聲再見。

無人應答,倒是衣櫥的門吱呀地動了動。

寧長久循聲望去,耳畔卻是輕輕的哽咽聲。

衣櫥的門打開,寧長久看見一身白裙的小黎躲在櫥櫃裏,淚流滿面地看着他。

“小黎……”寧長久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這個紅色的老式大衣櫃,問:“你怎麽在這裏?”

邵小黎抽着鼻子,低聲道:“小黎……小黎在閉關呀。”

第 426 章 :初醒

寧長久的夢境是有序的。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一片海中游動,海水抱擁着他,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身軀,沒有寒冷與鹹澀之感。而黑暗的海水裏,似乎有隐藏着許多更為黑暗的東西。

他向着漂浮于海中的黑暗之物游過去。

靠近之後,寧長久發現那是吞靈者。

自己是身處輪回海中麽?還是昏迷之後的夢呢?

他并未感到什麽危險,所以沒有細想,游向了那些吞靈者。

寧長久最先看到的,是一個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怪物。怪物像是無數妖獸拼合成的,擁有鷹的喙,犀牛的角和一身粗麻般糾纏的毛,它血淋淋的瞳孔發着微光,直勾勾地盯着寧長久。

寧長久伸出手,想要勾連對方的意識,卻發現對方的腦子裏有數十個不同的聲音在争吵,混亂如麻,它的自我意識已在這種混亂中坍縮了。

寧長久收回了手,繼續向前游去。

黑暗中,他每游行一段距離,都能看到類似的生命,這些生命在墟海中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大部分已經相互融合,成為了真正的怪物,無法交流。

而一些看上去還是獨立妖獸形态的,則還保留着較完整的意識。

寧長久與其中一些意識嘗試了溝通。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寧長久問。

“能。”

“你生前是什麽?”

“垩蛇。”

“你在這裏多久了?”

“不知道。”

“為什麽會在這裏?”

“被欺騙了。”

“欺騙?誰欺騙了你?”

“上面的鬼。”

對于大部分生靈而言,它們對暗主的第一印象都是鬼。

“鬼來自哪裏?”寧長久問。

“我不知道,但它怨恨這顆星星。”垩蛇說。

“怨恨這顆星星?”

“是,它還怨恨太陽,怨恨這裏的一切。它不可信。”

垩蛇說着說着,短暫的清醒也消失了,它張開了漆黑的,布滿了一排排白森森利齒的巨口,朝着寧長久咬去。

寧長久輕而易舉地閃避了過去。

垩蛇消失在了黑暗裏。

寧長久繼續向前游去,他又找到了幾個較為完整的意識體進行交流,得到的回答都大同小異。和垩蛇一樣,它們的清醒并不能保持太久,一旦提到了上面的鬼,恐懼就會令它們陷入瘋狂。

寧長久憑着直覺向上游去。

他能感覺到,輪回海原本已是一片死海了,現在,這片死海開始複蘇并流動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隐約可以看到外面透來的星光。他知道,自己已經靠近邊緣了。

外面就是暗主與星空了。

這片如今只剩下吞靈者生存的大海裏,寧長久孤單地漂浮着。

“師兄……師兄!”

又過了許久,耳畔響起了少女熟悉的呼喚。

“小齡……”寧長久回過了神。

他轉過頭,看到了一個雪白的靈态少女漂浮在身後,長長的頭發在尾端紮起,美人魚般向他游過來。

寧長久的意識也有些模糊:“小齡,你怎麽在這裏?”

寧小齡悠悠停下,她雙手叉腰,鼓起臉,很是氣惱道:“師兄!你要昏迷就好好昏迷嘛,怎麽意識老是往輪回海跑?每次都要師妹把你撈回來……哎,師兄怎麽這麽不安分呀。”

寧長久問:“我往這裏跑很多次了嗎?”

寧小齡點頭道:“嗯,沒有五六次也有七八次了!”

寧長久道:“可能這裏有什麽東西在吸引我吧。”

寧小齡環顧四周,道:“吸引你?輪回海除了吞靈者和盲鱗魚,也沒有其他東西了呀,嗯……難道師兄想去外面?”

說着,少女伸出手,指了指外面的世界。

寧長久望向了交界處透來的微弱星光,點頭道:“或許吧。”

寧小齡依舊鼓着臉,道:“不許去外面,大家都還在等着你醒來呢!”

“等着我醒來?”

寧長久回憶起了昏迷前的畫面。

他擊敗了劍聖,收好了劍。

風與光從虛境中退了出去。

他張開手臂,閉上眼,從虛境自由下墜着。

天空離他越來越遠,大海離他越來越近。

他穿過雲層的時候,識海間隐約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向自己撲來。

接着,他感覺自己落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之後什麽也不記得了。

“我昏迷多久了?”寧長久問。

“算起來有十天了。”寧小齡輕輕嘆了口氣,牽住了他的手,道:“對了,師尊也一直在沉眠。”

“師尊?”寧長久微怔,問:“師尊怎麽了?”

寧小齡道:“我也不知道,雪瓷姐姐說,師尊需要曬太陽,所以……現在師尊就睡在你的邊上,太陽師兄要快快醒來哦。”

寧長久輕輕點頭,他與師妹牽着手,師妹就這樣熟稔地帶他穿越過無邊的黑暗,向着中心的幽冥神殿游去。

寧長久問:“最近有發生什麽事嗎?”

寧小齡想了想,搖頭道:“沒有的,有雪瓷姐姐和白藏在,壞人不敢來的。”

“白藏?”

“嗯,她現在變成一只貓了,很好欺負的。”

“劍聖呢?他還活着嗎?”寧長久立刻想到了柯問舟。

他不确定,自己傾盡全力的一劍,有沒有将柯問舟徹底殺死。

寧小齡道:“師父與雪瓷姐姐一同去尋過,并未發現劍聖的屍體……可能被海浪卷到其他地方了吧。”

寧長久點點頭,道:“柯問舟的五髒六腑都被腐蝕了,此刻只是一具傀儡軀殼,哪怕還活着,應也只是強弩之末了,等我醒來,親自去找他就是。”

寧小齡聽着,微笑了起來,露出了細瓷般的牙齒:“嗯!師兄最厲害了!”

寧長久也輕輕笑着,溫和道:“這次更多虧了師妹……師妹果然長大了呀。”

寧小齡眼眸彎起,笑靥如花,她在輪回海中游動着,梨花色的裙下,少女玲珑起伏的身段好似水靈靈的波浪,纖細赤裸的腳丫微微內屈着,看着無比柔軟。

她牽着寧長久的手,道:“是啊,我是師兄看着長大的,師兄……也是小齡看着長大的。”

寧長久想起了之前輪回海的事,“你還騙我喊你姐姐?”

寧小齡抿唇笑道:“師兄喊得可好聽了哎。”

寧長久無奈道:“師妹還是小狐貍的時候最可愛。”

寧小齡佯作委屈道:“沒關系呀,我現在也可以長出狐貍尾巴呀。”

“嗯?”

“就是……師父和雪瓷姐姐都可以,小齡當然也可以呀。”

寧長久微怔,他看着腰線纖細,身影微微擺動的清純少女,道:“小齡不愧是小狐貍精呀。”

寧小齡認真道:“師兄可是說過,長大後要娶小齡的。可不許反悔哦。”

寧長久看着她,微笑着點頭,道:“嗯,我會永遠陪着師妹的。”

寧小齡沒想到他回答這般幹脆,反倒害羞了起來,低聲道:“那這樣的話,以後見到師父不就要羞死小齡了麽……師兄好壞。”

寧長久淡淡笑着,他浸泡在輪回海裏,身心越來越放松了。

寧小齡替他引着路。

“前面這個是兇猛的冥君怒流,稍有不慎就會淹死的,師兄靠緊些。”

“這是魂魄大沙漠,一個人很容易迷失,兩只手都抓住師妹。”

“這裏是最危險的,是吞靈者聚集地,要是胡思亂想,就容易被吞靈者入侵意識,就像很多鬼的傳說裏,兩個人牽着手,走着走着,發現牽着的人變成恐怖的鬼了……所以師兄要心無旁骛地想着師妹,不能亂想其他的哦。”寧小齡認真而嚴肅地囑咐着。

“真的嗎?旁邊很安靜呀,哪有什麽怒流沙漠吞靈者啊,我過來的時候也一點事沒有啊。”寧長久将信将疑道。

“你這是在質疑師妹嗎?”寧小齡單手叉腰,蹙眉問道。

“嗯……沒有。”寧長久妥協道。

寧小齡莞爾一笑,道:“嗯!跟着師妹走就是了,我可以看到很多你看不見的危險,畢竟師妹是冥君大人!”

寧長久無奈道:“好,都聽我們家冥君大人的。”

于是,一路上,寧小齡對着前方的虛空,揮舞着纖手介紹着大段大段恐怖的東西,帶着寧長久危險又安全地穿過了輪回海,緩緩回到了幽冥神殿裏。

幽冥神殿懸在輪回海的中央,像是一枚黑色的月亮。

這對靈态的師兄妹牽着手,游過了無邊的黑暗,幽冥古殿的大門為他們敞開了。

“師兄,這次睡下後不許亂跑了。”寧小齡叮囑:“輪回海裏真的很危險的。”

“嗯,知道了。”寧長久點點頭,意識沉入身體裏,很快也有了困意。

殿門閉上。

靈體歸竅,王座上的少女揉了揉眼睛,她下了臺階,揭開鍋蓋,看着其間翻煮着的藥,舀起一小勺嘗了嘗,又将蓋子壓了回去。

她走到後殿,來到了大床上,看着睡得很近的少年與小姑娘,一邊覺得他們般配,一邊又酸溜溜的。

寧小齡坐在床榻邊,輕輕晃動着小腿,就這樣看着他們,渾然不覺時間流逝。

……

深秋,樹葉中蘊藏的翠色被風剝蝕殆盡,清晨的野草間還結着露水,古靈宗結界外的長空,白雲是厚重而低矮的。

清冷的秋日裏,陸嫁嫁馭劍飛回,古靈宗山崖上的靜室內,司命正飲着茶,她看着陸嫁嫁,唇角挑起,微微一笑,也替她斟上了茶。

陸嫁嫁疲憊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在她的身邊坐下,小小飲了一口,潤了潤唇。

“劍閣那邊有什麽消息嗎?”司命問。

陸嫁嫁搖了搖頭,道:“據說劍閣的弟子都失蹤了,不知去了何處。”

司命眉尖微蹙,思怵道:“劍聖落敗一事除了我們無人知道,怎麽可能這麽快就傳到劍閣?難道說柯問舟早就預料到了?”

陸嫁嫁道:“也不可能,那一戰直到結束,哪怕是我們都還雲裏霧裏的,柯問舟要是真有這般未蔔先知的能力,又怎麽會輸?”

司命輕輕點頭,她想了一會兒,嘆息道:“好啦,不要多慮了,興許只是巧合。”

“嗯。”陸嫁嫁也點頭。

兩人一道喝起了茶,連續奔波了數日的白衣仙子慵懶地舒展了一下身子,然後輕輕靠在司命的肩上,司命坐得筆直,身段優雅,跟在葉婵宮身邊久了,她也端起了那種六分寧靜三分端莊一分清傲的氣質。

“對了,劍閣創立之初的目的是什麽?”陸嫁嫁放下了空了的茶盞,忽然問。

司命道:“據師尊說,是為了對抗不可觀的。”

“對抗不可觀?”陸嫁嫁有些吃驚。

“嗯,劍閣十四人,不可觀七人,恰好是二對一。”司命說。

“計劃倒是周全,可哪怕到最後,這局面也沒有出現呀。”陸嫁嫁說。

“嗯,本就是癡人說夢罷了。”司命淡淡道:“我們不可觀何其強大,哪裏是區區劍閣可以類比的。”

陸嫁嫁輕輕點頭,道:“四師妹說得對。”

司命目光微斜,落在了清眸半閉,依偎着自己的白衣仙子身上,“四師妹?呵,嫁嫁妹妹,你恐怕還不知道吧,我現在是師尊唯一欽定的大師姐了。”

“怎麽可能?!”陸嫁嫁立刻坐直了。

近幾個月地位無可撼動,只受到了柳希婉輕微挑釁的陸嫁嫁哪裏能相信。

“師尊怎麽可能命你為大師姐……”陸嫁嫁不信任地注視着司命清豔無雙的側顏。

司命唇角噙着淡雅的笑意,她拎起茶壺,悠悠地給自己倒起了茶,她輕柔雅致地細抿了一口之後,才望向了陸嫁嫁,眸間含笑道:“嫁嫁不相信麽?等師尊醒了,你親自問她就是了。”

陸嫁嫁湊近了她一些,盯着她的眼睛,道:“雪瓷妹妹可別忘了,我還有你的奴紋呢,你若再敢不敬姐姐,我就……”

說着,陸嫁嫁試圖去操控奴紋,給司命一個下馬威。

但很快,她愣住了。

她發現,自己的意識裏,與奴紋的聯系竟不見了!

這……

陸嫁嫁小心翼翼地看着司命,咬着唇,進退兩難。

司命對此反倒沒有察覺,她對奴紋還是有些害怕的,佯作無畏道:“我們是姐妹,又不是主奴,總拿此事威脅,嫁嫁可就也成壞女人了。”

陸嫁嫁注視着她的臉,僵硬地笑了笑,點頭道:“嗯,雪瓷……姐姐說得對,方才是我唐突了,我們姐妹情深,應該要以和為貴的。”

司命輕輕蹙眉,對她的反應有些奇怪。

陸嫁嫁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茶,旋即起身道:“我去看看長久醒了沒。”

說着,陸嫁嫁立刻起身,匆匆離開。

“嫁嫁,你的佩劍還沒拿呀。”司命抓起桌上的佩劍,對着靜室之外喊道。

陸嫁嫁頭也不回。

司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随手擦拭了一下陸嫁嫁新配的劍,忽然想到了什麽,連忙摸了摸自己的腿兒,片刻後,她才發現,自己陪伴師尊的這段日子裏,奴紋也在不知不覺間融化了。

難怪嫁嫁離去的樣子和逃命似的!

“好你個陸嫁嫁。”司命幡然醒悟,呢喃了一聲,旋即起身追了出去,要将她抓回來,好好教訓一番。

寧長久也是在這個晴朗而溫和的秋日醒來的。

他睡在冥殿的床榻上,緬甸的床榻很大,一眼望不到邊,剛醒來的時候,寧長久有一種置身雪地的錯覺。

雪地裏,一個少女背對着自己,她雙臂輕輕撐在榻上,柔順的墨發鋪下,以紅繩綁着尾端,簡約而清秀,她仰起頭,看着大殿的穹頂,正微微出神着。

少女感知到了後方的動靜,回過頭,恰看到師兄睜開了眼。

寧小齡停止了擺動了小腿,她立刻除了絲薄的鞋襪,上了床,手腳并做地來到了師兄的身邊,高興道:“師兄終于知道醒了呀。”

寧長久看着少女微紅的眼睛,知道她為了等自己醒來,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了。

“我……昏迷多久了?”寧長久問。

“已經過去半個月了。”寧小齡說:“若不是師兄呼吸還算平穩,大家可就要擔心壞了。”

寧長久點了點頭,他正要說話,心湖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你終于醒了?快放我出來!”

那是柳希婉的輕喝聲。

寧長久直視心湖,便看見黑衣勁裝的短發少女屈腿坐在純白色的心湖上,仰着頭盯着自己,小臉上神色不善。

“你也醒了?”寧長久以心神對話。

“我醒好久了……打個柯問舟而已,至于睡這麽久嘛。”柳希婉不屑道。

寧長久道:“你這小叛徒,欺師滅祖果真是有一手的。”

柳希婉撇了撇嘴,道:“欺師滅祖還不是與你學的?”

欺師滅祖……聽到這個詞,寧長久心中一凜,他下意識側過頭,望向了另一邊。

身子的左側,一個清稚嬌嫩的小姑娘安靜地躺着,厚厚的棉被蓋到了她的臉頰上,只露出了半截秀挺的鼻梁,哪怕是在睡覺,她似也散發着不可見的清輝,盈盈流淌。

“師兄?愣什麽呢?”寧小齡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寧長久回神,他望向了師妹雅致的臉,下意識想伸手去摸摸她的頭發,卻感覺自己渾身酸痛,連擡手的動作都很艱難。

寧長久問:“嫁嫁雪瓷和小黎她們呢?去哪了?”

寧小齡道:“小黎正在一座樓裏閉關修行,嫁嫁師父去調查劍閣相關的事了,司命姐姐這些日子在尋劍聖屍體,但也沒什麽結果。”

寧長久看着葉婵宮嬌小的身子,問:“那師尊呢?師尊……還好嗎?”

寧小齡搖頭道:“小齡也不知道,師尊姐姐現在很冷很冷,我們想了很多辦法讓她暖和起來,可是都沒有用。”

寧長久躺了一會兒,恢複些力氣之後伸出手,緩緩靠近,然後觸了觸葉婵宮的手背。

時隔數千年,這是他們第一次肌膚相貼,但寧長久并無多餘的感覺,所觸及的,唯有徹骨的寒冷。

寧長久嘗試去握住她的手。

他像是握住了一塊極寒的冰,這種寒冷還具有傳染性,很快,寧長久的唇上也覆住了薄薄的寒霜。

他松開了手,指尖寒意切膚,萦繞不去。

寧長久沒有把握,但他的紫府裏,金烏跳得歡騰,仿佛在說自己是治療這種寒症的良方。

“這位……這位就是姮娥仙君?”柳希婉輕聲道。

神話中的人物就在自己身邊,柳希婉還是有些緊張的。

“嗯。”寧長久應了一聲。

寧小齡看着他,抓起他方才握師尊的手,雙手捧着,哈着熱氣,替他暖和。

寧長久問:“師尊還有說什麽嗎?”

寧小齡道:“司命姐姐只說師尊需要太陽。”

寧長久道:“扶我起來。”

寧小齡立刻俯下身,擁住了師兄的肩膀,将他抱起,咕哝着師兄好沉啊。

寧長久想要為葉婵宮驅寒,小齡卻先将一碗熱乎乎的湯藥端了過來,跪坐在他的身邊,道:“師兄先喝藥吧,等會可別又暈過去了。”

寧長久輕輕點頭,少女舀起藥汁,輕輕将其吹涼些,然後一勺一勺地送到寧長久的唇邊。

心湖中,柳希婉看着這一幕,冷嘲熱諷着,大力批判着寧長久沒有道德底線。

寧長久看着純白心湖中捏緊拳頭的短發少女,淡淡笑着。

喂過藥,寧長久疲憊的身軀終于有了些暖意,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氣海中的靈力活了過來,在他的氣脈與竅穴間流動着。

寧長久喚出了金烏。

每每喚出金烏,小齡見到了,總要感慨一番金烏的成長。

床榻上,葉婵宮的睡顏無比安靜。

寧長久見到她時,腦海中總會出現諸多恍惚。

他會想起廣寒宮中伐桂的常曦,會想起面容清冷,頭上挽着兔子耳朵似發髻的姮娥仙君,這些身影與眼前粉雕玉琢宛若月光凝成的小女孩重疊着,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他與劍聖決戰之際,劍聖問他他是誰,他堅定地說自己是寧長久。

若是同樣的問題問師尊,師尊又會怎麽回答呢?

寧長久看着少女靜谧的睡顏,短暫地恍惚了一下,南溟的海潮還在耳腔中幻鳴着,關于劍聖與暗主,他也始終有一縷斬不去的隐憂。

寧長久操控着金烏,落在了葉婵宮的身體上。

金烏将她的容顏照得微亮,每一縷秀發都清晰可辨。

金烏可以撕碎幾乎一切黑暗,可以驅散幾乎一切寒冷。

此刻明亮的光注入了葉婵宮的身體裏。

那股濃的化不開的寒流被緩緩融化了。

未等寧長久與寧小齡高興,他們便發現另一個問題,金烏無法同時溫暖葉婵宮的全身,血脈冰河的解凍也只是暫時的,金烏一旦落到了別處,這裏便又立刻覆上一層寒霜。

“師兄……這怎麽辦?”寧小齡原本以為師兄醒來,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此刻不免又憂慮了。

寧長久努力催動着金烏,讓光芒籠罩葉婵宮的每一寸肌膚。

光芒水一樣滲入其中,與寒冷對抗的,雖每每都能獲得勝利,但很快,寒冷又會卷土重來。

寧長久努力了好一陣子,無功而返,臉色因為脫力而蒼白。

寧小齡咬着唇,緊張極了,病急亂投醫道:“會不會是師尊衣裳擋光了……”

唯有葉婵宮始終靜谧地躺着,冷暖不知。

心湖中,柳希婉也道:“你這顯然是治标不治本,投入再多力氣也枉然的。”

治标不治本……

這句話一下子提醒了寧長久。

“月桂呢?”寧長久問。

“嗯?”寧小齡一愣。

“就是月枝……以前師兄拿着的那截。”寧長久解釋道。

寧小齡哦了一聲,連忙俯下身,翻開枕頭,将那已經凍成了冰的月枝取了出來。

月枝在手,寧小齡感到了徹骨寒冷,身子不自覺地顫着。

寧長久接過了月枝,握于手中,如饑寒之人于隆冬手握冰雪,寒涼之意從掌心一下子鑽入到了腦中,令他陡然清醒。

寧長久感受着這種冷意,腦海中浮現出了灰白月囚上,廣寒宮搖晃的影。

金烏飛來,銜枝而去。

金烏将月枝壓在身下,光鋪了上去,羽翼将其覆蓋。

這個動作倒像是金烏在孵蛋。

渾身皆是光與熱凝成的金烏,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但幸好,月枝上的堅冰在金光的亮芒裏慢慢地消融了,久久萦繞在葉婵宮身上的寒意終于愈來愈稀薄。

寧長久與寧小齡觀察了一陣,終于松了口氣。

兩人陪了一會兒師尊後,寧長久感到身子骨僵硬,小齡扶着他起來,下床走動走動,緩解一下積壓在骨子裏的疲憊。

這對師兄妹手挽着手,小心翼翼地走着。

“師兄。”

“嗯?”

“等師尊康複了,師兄……就要了小齡吧。”

寧小齡仰起頭,水靈靈的眼眸看着他。

兩人雖在輪回海中談論過這些,但真正當面說起,難免有些令人羞澀。

“嗯……”寧長久微微點頭,道:“等嫁嫁來了,我們一同商量一下吧。”

“不用與師父商量的。”寧小齡小聲道:“要是師兄有心理壓力,小齡也是有辦法的。”

“什麽辦法?”

“這樣子,小齡穿上師父的衣服,然後背對着師兄,師兄剛剛醒來,睡眼惺忪,見到熟悉的背影以為是嫁嫁師父,便抱了上來,親熱一陣後,師兄發現自己認錯了,可是呢,為時已晚,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師父也說不得什麽了。”寧小齡振振有詞,有條有理道。

心湖中,柳希婉咬着手指,俏臉通紅,想不到這番話竟是從這般清純的小姑娘的口中說出的。

寧長久沉吟片刻,正要發表什麽意見,耳畔,忽有咚咚咚的三下敲門聲。

“小齡,在說什麽呢?”

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房門推開,衣裳雪白的仙子徐徐走來。

寧小齡如遭電擊,木在原地,她低下頭,似在尋找地縫。

……

……

(感謝書友血羽菌打賞的舵主!感謝書友元元夕夕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書友的支持~麽麽噠~)

第 425 章 :鑄為劍與棺

清晨,海浪舒卷,天幕乍分。

光從遠處湧來時,天邊刮起了風。

那是純淨的第一縷風,帶着同樣純淨的劍意。

劍意來自古靈宗的方向。

紅樓中,長明的燭火再次點燃,司命看着那支燭火,眼眸中的冰緩緩消融,清靈澄澈。

接着,司命感覺自己的臉頰被啄了啄,像是被風親吻過去。

司命轉過頭,什麽也沒有看到,過了不久,葉婵宮裹着棉被的身影出現,她像是用盡了力氣,走回紅樓後便輕輕躺在了司命的懷中。

“師尊,是困了麽?”司命低聲問道。

葉婵宮道:“太陽出來了,月亮當然就該睡了。”

說着,她閉上了眼,在司命的懷中睡下。

司命看着身子又嬌小了幾分的少女,許久之後憐惜地嘆了一聲,她鋪了張床榻,讓師尊躺好,然後将一旁無所事事向外張望的白藏抓了過來,給師尊當綿軟的枕頭。

白藏喵嗷地叫着,很不情願。

海邊,邵小黎跪在崖岸上,也感覺自己被一縷風包裹了。她側身望去,隐隐約約看到了寧長久模糊的影,那不是真正的人,而是靈态,他對着自己微笑,伸出了手,揉了揉她的發。

邵小黎怔怔地看着他,失了神。

環繞在天空中,首尾相連着奔湧的洛河,就此停下,瀑布般嘩地墜落。

寧長久伸出手,傘一樣擋在她的頭頂,他對她微然一笑。

“老大……”

邵小黎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當初光幕之前,他從光幕中走出的模樣,輕輕呢喃。

她伸出手,想要去抓這縷風,這縷風卻輕盈地從指間溜走,向着海面上飄去。

經歷了慘烈神戰的大海,一眼望去悲怆凄涼,此刻細風輕盈,海浪也終于顯得柔和了。

陸嫁嫁回身望去。

迎面而來的是無數道溫柔的風,風灌入自己的白裳裏,然後從耳畔,身側,袖間掠了過去。

她身側,那片太陽的碎片悠悠飛起,在海面上破碎成粼粼的光點。

這千萬绺的風像是少女的絲發,從遙遠地地方吹來,然後在海面垂直上升,于虛境彙聚成了人形,與此同時,太陽徹底捧出了海面,光芒好似齊發的萬箭,刺穿薄霧,将這縷風照亮。

虛境之上,柯問舟的身前,少年單薄的身影在無盡的長風中凝聚。

他的身後,紅日與金烏顯化出來。

少年雙手攏袖,平靜地注視着高空中的老人。

“方才一劍确實當得起天下第一劍,寧某永生難忘。”

柯問舟也看着他,喟然長嘆道:“了不起,不愧是他,也不愧是天道必殺之人。”

寧長久道:“還要感謝劍聖大人送我此程。”

柯問舟看着他,問:“此刻的你應是靈體吧?”

寧長久道:“這是神明之軀。”

“神軀……”柯問舟這才确信,對方已真正登上了金烏神國,獲得了古代流傳至今的權柄。他垂下頭,看着自己蒼老的身軀,道:“肉身凡胎苦弱,一生所求皆為不朽,你等神軀,可不朽否?”

寧長久搖頭道:“不可。”

柯問舟點了點頭,似有些遺憾,他看着寧長久,片刻後沉聲問道:“那幾度重生之後,你還是你嗎?”

寧長久閉上眼,感受着身體中純淨的光。

他曾經想過這個問題,前世不可觀的弟子,今世跟在寧擒水身邊的小道士,還有……如今的自己。真的都是自己麽?

他至今無法知曉,趙國皇城那場天劫裏看到的三魂,到底是不是幻夢。

與陸嫁嫁一同跨越南州,前往中土之時,他亦吞下過幽冥古卷,召喚那些已經死去的靈魂,那時,他心中生出了一個恐怖的念頭,他無法抑制地想到了自己未重生之前,那個有些呆傻的自己。

幽冥古卷得到了指令,開始招魂。當時的寧長久沒有勇氣去看幽冥古卷是否能成功召出。

因為他害怕,如果古卷真的成功了,那自己又算什麽呢?

一個個體,在分化出了另一個個體後,他是自己的附庸,還是另一個獨立的個體呢?這到底取決于誰的意志呢?

還有,那個個體如果死去,是自己死去了嗎?那活着的那個又是什麽呢?

這些都曾是寧長久刻意回避的問題。

但現在他已明悟并釋然。

帝俊、羿、那短暫流轉的幾世、不可觀的弟子、趙國皇城的小道士、還有如今的自己……

他活到現在,是因為他的事還未做完。

人們死時念頭不化,便會凝聚為怨靈。他也是怨靈啊……光明的怨靈!

他無需去想什麽是我,只需要知道自己為何而生,為何而死。

血肉苦弱,但意志不滅。

這也是他存在的意義。

“我還是我。”

寧長久看着劍聖,伸出了手,白銀的劍光在他手中凝聚,靈态的短發少女萦繞而出,睜開了微有怨氣的清澈之眼。

柯問舟長嘆道:“天生災,地生魔,挽弓射九日……大羿,你終于還是回來了。”

少年搖了搖頭,堅定道:“我是寧長久。”

……

虛境中灑滿了劍光。

那是澄淨明亮的劍光,好似飽滿的露水,映着朝陽,積蓄着陰陽交割時的玄清氣。

它們在寧長久的身邊凝聚成一柄柄劍的形狀,好似荒蕪虛境中開出的小花。

柯問舟看着這些劍氣,蒼老的眼眸被光線盈滿,他也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看着自己斬出的第一道劍氣,木然良久,随後欣喜若狂。

但他的身軀已經腐朽。哪怕傳說三境,也抵不過歲月和天地的雙重消磨。

他看着白衣沐光的少年,只是羨慕。

劍光裏,柯問舟擡起了左臂。

他的手中握着一塊鐵鑄的令牌,那是劍閣閣主獨有的令,是閣主身份的象征,握着這枚令牌,便可號令人間所有的劍。

若此處是中土劍閣,那柯問舟握住這枚令牌,心神全力催動之時,就能看到萬劍來朝的壯觀景象。

但此處天高路遠,只有寥寥數百把劍響應了。

它們或來自缥缈樓,或來自附近的大小宗門,也有沉入海底,早已折戟沉沙只剩胚子形狀的破銅爛鐵。

數百把劍像是鳥群,朝着虛境之上湧去。

那将是它們此生抵達過的最高處,也将是它們的墳墓。

這場五百年至今,人間劍道最高峰的決戰,就在這長空之中悄然地發生了。

陸嫁嫁、邵小黎、司命、寧小齡、趙襄兒……她們在由近及遠的位置上,一同凝視着雲端,靜靜地等待着這場戰鬥的落幕。

劍聖将境界拔至了此生的頂點,用盡絕學。

寧長久亦不例外。

寧長久與柳希婉的心神幾乎融為了一體,他們共享着每一道光明,感受着每一縷精妙絕倫的劍意。

長空中劍影縱橫,淩厲的鋒芒在虛境中交錯,藍灰色的天空被它們切割開來,虛實交映,層次分明,宛若佛經中所描繪的琉璃世界。

劍聖的發絲被斬斷,長袍被洞穿,幾乎皮包骨的身軀上,劍光刺透了進去,卻未能紮出鮮血。

他好似一個真正的傀儡。

那随着劍令呼喚而來的數百把劍,也化作了鐵屑粉末,被清澈的劍風吹散,成了落向海面的灰白之雪。

寧長久立在虛境裏,持續不斷地遞着劍。

劍光中有稚童的自己,有少年的自己,有如今的自己,他們握着不同的劍,卻有着相似的眼神。

劍光似萬箭破空,呼嘯而去。

柯問舟立在原地,他的耳垂被削去,眉目開裂,鼻梁從中斷裂,左手的小指也折斷,瘦骨嶙峋的傷痕處,也可以見到從中紮出的骨頭,他像是剛剛遭到了最頑固的刑罰,渾身上下沒有一片皮膚是完整的。

不久之後,血液湧了出來,将他澆灌成了一個血人。

“我十六歲學劍,一個月入道,十七歲時後來居上,擊敗了我所能擊敗的所有同齡人,十八歲時,我邁入紫庭,盤桓紫庭巅峰十餘年,終遇聖人,聖人言我有反骨,卻依舊收我為徒。”

柯問舟承受着萬劍之刑,話語顫抖:“一年後,我邁入五道,其後天地動蕩……七十八歲那年,我創立劍閣,自封天下第一劍,此名至今五百年,無人可撼動,終于……終于在今日交由你了。”

寧長久淡淡道:“你明明憧憬大道,不惜背叛一切追尋,又何必要為虛名所累?”

柯問舟無法給出回答。

寧長久持着白銀之劍,将之送入了柯問舟的胸膛,“那這虛名,就随你一同葬于虛境,歸于墟海吧。”

柯問舟低下頭,看着自己穿透身軀的劍,面容上并無痛苦悲戚之意。

他敗了,敗給了寧長久。

那是純粹劍意與劍氣上的失敗,是技不如人。

他心服口服,并無不滿,只是總覺得,自己還有什麽事沒有做完,但具體是什麽事,他也想不起來了,情緒所能抓住的,唯有濃烈的遺憾。

僅此而已。

對于百戰百勝的名将,落敗往往是與死挂鈎的。

他從孤雲城一路至今,終究沒能逃過死亡。

他本該平靜死去的。

但令柯問舟更為痛苦的是,哪怕是死亡這件事,他也無法主宰。因為他早已依附于了天道,他是暗主的傀儡,他根本沒有掌控自己生死的資格!

寧長久的劍本該了結他的生命,但暗主不肯他死。

更遙遠的天空之上,有一只天空般巨大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了!

那瞳孔似有密密麻麻的蟲影游走着,發出昆蟲閃動翅膀的聲音,畫面令人頭皮發麻。

時至今日,柯問舟第一次真正感知到了暗主的存在。

虛無缥缈的天道化作了實體。

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從虛境中灌下,精準地落到了柯問舟瀕死的殘軀裏。

寧長久斬出劍光,卻無法阻攔這個過程。

太陰之目展開。寧長久借着這個機會,第一次去接觸那傳說中最大的敵人——暗主。

光線包裹着自己的精神,他順着虛境的裂隙向上,終于觸及到了那龐大大物的冰山一角。

鬼!

這是寧長久的第一印象。與白城上的仙人如出一轍。

寧長久不知怎麽描述自己看到的畫面……那是一個朦胧而混沌的存在,它沒有具體的形象,卻像是趴在葉子上的大青蟲,蠕動着身體,啃咬着葉片,它的身體裏,有着無窮無盡的看不見的怨念,那些怨念像是一個個旋渦,也像是無數睜開的,凝望自己的眼睛,它們發出的聲音像是刮骨的刀,每一聲都能喚醒來自靈魂的攣動與劇痛。

那是鬼,宇宙中的鬼!

怨念的旋渦産生了無窮大的吸力,寧長久的太陰之目被牢牢鎖住,要被吞入鬼的腹中……它似乎還以權柄為食!

寧長久沒有任何猶豫,立刻讓劍靈斬斷了識海的聯系,及時将意志抽回。

若稍晚一些,他的太陰之目便會被對方直接吞掉。

寧長久再度睜眼。

前方,柯問舟的瞳孔已一片漆黑,他的血肉之軀裏,五髒六腑已消失不見,它們被暗主的氣息融化。一柄黑色的劍自柯問舟的左手中生出,無半點光澤。

寧長久知道,自己的對手已經變了。

對方不再是劍聖柯問舟,而是得到暗主饋贈之後的傀儡。

這才是他成就神位之後,真正要面對的對手。

五道巅峰是大部分修道者的極限,但對如今的他們而言,傳說三境的線,也即将被越過去了。

劍聖持着劍,面無表情地斬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知道,劍聖氣數将盡,哪怕得了暗主饋贈亦是窮弩之末,他只有一劍的機會。自己同樣如此。

他盯着劍聖迎面而來的黑劍,金烏神國在此刻打開。

太陽于虛境中盛放出萬點光芒。

……

神國裏,神話邏輯的柱子熠熠生輝。

記憶的長河卻回溯而上,來到了比神話邏輯更前端的歷史裏。

“常曦,月宮荒蕪千年,只你一人,不孤單麽?”

帝王冠冕的年輕人站在清輝流溢的月宮門口,望向了廣寒宮中婆娑的影。

清澈動人的聲音從中飄出。

“廣寒清虛之府,千古以來皆是如此,我又何必打破此間寧靜呢?”

身披紗裙的女子立在月桂旁,紗裙由月光織成,一側月桂開滿,馥郁的芳香總能讓人想到人間清寒的秋日。

帝俊立在門外,問:“你要前往人間了嗎?”

常曦颔首:“人間以日月為名,衍生信仰無數,你常去人間,應比我更清楚……他們既以我們為寄托,此番心意日月可鑒,又怎忍辜負?”

帝俊長嘆道:“你所掌之權并發殺伐,我會說服羲和前去的,不必憂心。”

常曦卻搖了搖頭,話語清和:“我也該去人間看看了。”

帝俊問:“你從未走出去過麽?”

常曦立在月桂樹下,雙手輕握,她環顧四周,看着這座清寒寂寞的冷宮,看着外面灰白色的世界,星辰都在黑色的天幕上懸挂着,看似觸手可及,實則無比遙遠。

常曦的話語亦如這宮殿般單薄清冷:“我自出生起便從未離開過,非我不願,實則不能。”

帝俊疑惑,問:“你貴為月神,何須禁足于此呢?”

“因為……”

常曦欲言又止,她的目光落在氤氲着月光的枝頭上,許久不言。

帝俊卻明白了過來,他看着那株月桂,問:“因為它?”

“嗯。”

“為什麽?”

“因為……”常曦終于繼續說了下去,“因為它就是我呀。”

金星孕育了天藏、火星孕育了燭龍、水星孕育了玄澤,冥王星孕育了冥君……如此類推。

這片星系之內,每一顆舉足輕重的星辰,都會孕育出獨屬于星辰的神靈。

月亮遠不如它們巨大。

但月亮靠近靈氣最為茂盛的星辰,日久天長之後,月囚上終于誕生了第一個生命——月桂。

月桂不似人間的木樨花,它生于月亮,卻無根無葉,只在人間滿月的時候開出月色凝就的花來,孤芳自賞卻亦滿心歡喜,她像是尋常的花木一樣,無法走動,便只好撐開如雪的樹冠,借助月光去遠遠地觸及人間。

月桂開時皆是深夜,人間安靜,所有人一同的意識彙聚成了更大的夢之海,夢境尚且無主,這力量雖不強大,她卻喜歡,便自發地掌管起了夢境。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物久而成精。

哪怕是神物般的月桂亦是如此。

終有一日,月桂中,一個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盈盈走出。

那是集合了人間所有夢境的想象力,是世俗意義上美的極致。她青絲白裳,籠着紗裙,戴着月冠,真正得如夢如幻。

她是月囚的神,亦是月桂本身。

她圍繞着月桂,模仿着人間的制式,為自己構建起了一座寂寞寒冷的宮殿,她在裏面像人一樣生活,遠遠地看着世間紅塵流換,雲舒雲卷。

但月桂終究是月桂。她無法遠離‘自己’,廣寒宮多大,她能活動的範圍便有多大。

人非草木,孰知草木之無奈呢……

“原來月神殿下竟是這株月桂本身。”帝俊後知後覺。

常曦淡然地微笑着:“是啊,我其實很羨慕你,羨慕人間的萬民,羨慕一切來去自由不必忍受孤寂的生命……當然,我也知道,它們同樣羨慕着我。”

帝俊問:“可你決定要走,又該如何離去呢?”

常曦回答:“當然是将我自己帶走。”

許多年之後,人間廣為流傳一個月宮伐桂的傳說。

伐桂的主角在不同的傳奇故事裏換了許多人,沒有人知道該以哪一版為真。

但四千多年前的月囚上,帝俊立在廣寒宮外,親眼看到了常曦親手将月桂伐倒。

她輕柔曼妙的身影緊繃着,似承受着很大的痛苦,接着,血從紗裙間透了出來,将她月白色的衣裳染成了紅色。

月桂在廣寒宮中被伐倒,化作了一小截月枝。

常曦握着這截月枝,虛弱地跪在血泊裏。

她看着月枝,如對鏡自照,神色無比溫柔,輕聲說道:

“若要取良鐵鑄不世之劍,理應是它。”

“若要取良木修永眠之棺,也應是它。”

這是常曦伐桂的故事。

之後常曦帶着它踏出了那座深宮,去往了人間。

廣寒宮再無月樹,月囚上不見花香。

這顆灰白色的星空無一人,也無人目送她的遠去,盼望她的歸來。

她是月桂,如這顆星一樣,明明殷切地環繞着人間,卻又自古清冷。

……

“這是我的劍,也是我的棺。”

寧長久低聲默念。

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原來這句話,是師尊對自己說的。

前一世的最後,第三次獵國計劃徹底失敗了,師尊在最後的關頭将月枝以刺入身軀的方式遞給了他,将他送回了十二年前。

月枝便是葉婵宮最初的本體。

她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他。

時間倒流十二年會發生什麽,這于他們而言都是未知的。

但是,生則合劍殺魔,死則同棺而眠,或許就是她前一世裏最後的祝願了。

金烏神國裏,又有一根嶄新的神柱拔地而起。

那根神柱坐落在第一根神柱之側。

那裏面,記錄着帝俊與常曦時代的故事。

這是超越這個世間歷史,卻又真實存在的故事。

也是他們真正的開端。

金烏嘶啼,更明亮的光從中湧出,将虛境照成了一片赤金之色。

“人身竅穴,有名為死;劍尖微渺,可吞生光;忘乎百骸,悲形于外;斬盡一切,可見新生!”

寧長久與柳希婉心神相契,一同默念劍訣。

那劍訣不是其他,而是天谕劍經的心法要訣!

少年與少女的聲音交疊在一起,與此同時,白銀之劍逆命般燃燒了起來,發出了貫透寰宇的劍芒。

白衣少年如此握劍,向着劍聖斬去。

天谕劍經,必殺之劍,就此刺出!

……

古靈宗外的紅樓裏,燭火搖晃,司命照顧着葉婵宮,而少女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直到這一刻,她終于回光返照般睜開眼,而她枕頭下的白藏卻在發着抖,一動不動,只知低聲喵叫:“天道,那是天道!我聞到暗主的氣味了……黑日要來了,黑日要來了!”

司命無視白藏的叫聲,她扶着師尊起來,兩人依偎着,一同看着桌子上搖晃不定的長明燭火。

燭火幾度搖曳要滅,又堅韌擡頭,幾度重新煥發出光。

最後,燭光還是熄滅了。

但并不是因為光明被黑暗戰勝,只是因為這支燃燒了幾千年的長明燭火,蠟油燒完了。

葉婵宮望向了外面。

天空中落下了劫灰的餘燼。

虛境裏,只剩下寧長久拄劍而立。

得到了暗主力量的柯問舟已被他斬落虛境,砸入了極為遙遠的海域裏,殘軀被浪濤卷去,生死不知。

“我能戰勝這樣的劍聖,那若有千千萬萬的我,是不是可以同心協力,将天幕上暗主的本體殺死呢?”寧長久輕聲發問。

柳希婉不知如何作答,最後堅定地說了能。

寧長久微笑着點頭。

這一劍,同樣耗盡了他的力氣,他閉上眼,張開手臂,随心所欲地向下墜落。

他無比愉悅,一點不覺疲憊與害怕,因為他知道,無論何時,下面總有人會接住他。

第 424 章 :野火燒不盡

柯問舟這一劍是劍,也是令。

星光凝成的神劍在殺死寧長久之後,亦無法承載那五百年未有的劍意,于長空中炸了開來,化作了一場最為絢麗的煙火。

這場煙火是在虛境中炸開的,在人間的視角裏已是一大片模糊的光。

但遠在萬裏之遙的劍閣卻看到了。

周貞月看着忽然明亮的夜空,取出了劍,走到了庭院裏,搖晃懸劍的銅鈴。

其餘弟子也陸陸續續來到了庭院中,劍閣十四位弟子,除去柳希婉以外,尚有十三位,如今,柳珺卓是劍閣弟子中境界最高的。

“劍光盛于夜空……師父之令已下,最後的日子要到了。”周貞月說。

關于劍聖對他們的指令,只有周貞月知道得最完整。

并且,劍聖在給她指令之時,亦不是普通的傳達,而是将意識埋入她的腦海裏,唯有事件真的發生了,她瞳孔看到了,識海中藏着的記憶才會随之覺醒。

柳珺卓問:“師父到底傳達了什麽指令?”

周貞月道:“師父說,劍光盛于夜空之後,劍閣第七十三洞天開啓,那裏彙聚着劍閣五百年來累積的鼎盛劍意,全閣上下所有弟子入洞天淬體四十五日,四十五日後,我們一同出發。”

弟子們心中疑惑,不免有種種疑問:

“為何要四十五日?”

“一同出發?去往哪裏?”

“師父現在在何處,他到底要做什麽?”

周貞月壓了壓手,止住了他們的問話,道:“你們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謹遵師門即可,如今洞天已啓,随我前來吧……四十五日後,我們啓程抵達那裏,屆時……”

周貞月遲疑了一會兒,為了穩定弟子們的心,她依舊選擇說了下去:“屆時,将是師父的成聖之日。”

這句話很簡單,卻讓整個庭院都安靜了下來。成聖……這兩個字是真正的野火,将他們的心思燒得熾熱。

于是,四十五天這看似短暫的日子,也顯得漫長了起來。

他們不再有疑問,皆依照着大師姐的指示,進入洞天之中。

大師姐腳步微停,看着柳珺卓,“師妹?”

柳珺卓悠悠回神,她将視線從光芒淡去的天空中收了回來,女子閉眼靜默了一會兒,輕輕搖頭,随手挽起一绺發絲,輕聲道:“嗯……沒什麽。”

……

南溟的上空,倏爾雷電裂空,大雨磅礴。

邵小黎在大雨中狂奔着,白茫茫的雨霧裏,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她孤單一人的身影了。

她時而馭劍狂奔,時而又摔倒在泥地裏……她無法維持自己的心緒,那種道心飄搖感使得她無法維穩。

南溟之畔,少女一鼓作氣馭劍至此,體力不支,就此昏倒在地。

雨水流入口鼻之中,邵小黎被嗆到了,她不停地咳嗽着,腦海中忽有昏厥感。

昏厥感裏,最近做過的夢一一浮上心頭,沖擊識海,令得她心神顫栗。

她看到了那條蜿蜒而去的大河,看到了大河兩側的寨子,也看到了河底辟水珠護着的小紅樓……最後,是她穿着嫁衣,拄刀而立,面對夕陽的身影。

記憶閃爍過去,她的心中,忽然想起了師尊讓她修煉的道法。

自斷界城起至南州的數月,她一直在修煉這種道法,今日,靈犀湧上心頭,她終于想到了這個道法的名字——洛神賦。

這是獨屬于她的道法。

磅礴的大雨裏,邵小黎張開了手臂。

道法的涓流在湧過身軀之後,化作了與天地照應的宏大力量。

大雨漸漸遲緩了下來。

接着,所有的雨滴都靜止在了空中,它們相連、凝聚,彙作了一條完整的河流。

大河滔滔,繞着她周身旋轉。

這是完整的洛河。

洛河于世界而言,是西北處的那條長河,但于她而言,只是一個概念。洛神所居之處,便是洛河。

洛河因她而名。

這一刻,邵小黎邁入了五道之中。

但她無法覓到一絲喜悅,她看着南溟空空蕩蕩的上面,看着海面上飄來的,孤舟般的斷木,久久失神。

師父……小黎五道了,小黎有資格與你并肩作戰了……

你在哪裏呀……

此刻,南溟的大海上,原本發瘋似上掠的陸嫁嫁,卻被一個東西摁住了肩膀,她回過神,望向身側,發現竟是先前替自己抵擋了大部分傷害的太陽碎片。

她拾起這枚碎片,隐約明白了什麽。

上方,最高空。

被斬開的墟海已逐漸合攏。

劍聖驚世的一劍與寧長久的身軀一同消失其中。

柯問舟盯着墟海,他贏得太過輕松,所以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殺死了寧長久,他靜默片刻,左手推出二指,再度斬開墟海,将一道劍氣遞了過去。

接着,他的眉頭鎖得更緊,

墟海空空蕩蕩,寧長久的屍體似乎消失了!

……

古靈宗。

寧小齡坐在王座上,她感受着識海之中漾起的波紋,身體始終無法抑制地發抖。

‘同心’裏,她久違地聽到了師兄的囑咐。

關于那個囑咐,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只知道自己必須做到。

這些日子裏,寧小齡的意識早就與輪回海建立起了聯系,此刻,她催動着全部的力量,幾乎将自己與之融為一體了。

識海中,似有什麽東西潛伏着,即将突破黏稠的黑暗沖出來。

寧小齡的心髒狂跳着。

黏稠的黑暗被刺破了,可怖之物從中鑽出。

那是一條漆黑的羽蛇。

它是真實存在的,也或者是輪回海的象征。

羽蛇從黑暗中鑽出,舒展開巨大的身軀,将她的意識死死纏繞,要将她絞殺、吞噬,成為墟海的養料。

寧小齡感受到了窒息般的痛意,她的意識被絞緊,身軀随之痙攣着,她長大嘴巴,努力呼吸着空氣,同時仰起頭,盯着羽蛇的血盆大口,與輪回海的魔性抗争着。

人在瀕臨窒息的時候,腦海中總會閃過許多的幻覺。

師父與師兄的面容交替閃過,越來越模糊……襄兒姐姐的飒爽英姿,雪瓷姐姐略有些壞的微笑,還有九幽那些她平日裏嫌棄至極的詩句,也在腦海中一一閃爍過去,它們的音容笑貌像是刺在皮膚上的針,努力讓自己保持着清醒。

“上窮九蒼,下極九泉。凡冥之臣,唯我獨尊……”

“師兄,你……你竟然是這樣的人!”

“我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将師兄撈回來!”

“師兄,以後我們就住這裏吧……”

“……”

寧小齡似在黑暗中摸到了刀,她不知道這柄刀來自哪裏,只是握着它,對着前方的黑暗刺了下去!

記憶長河般倒流,轉眼之間回到了他們初見的時刻。

小臉清瘦而蒼白的少女擡起頭,眸光閃動,警惕又畏懼,她仰起頭,看着注視着她的白衣少年,産生問道:

“可是……你到底是誰呢?”

轟!

識海中,羽蛇的嘶吼聲響起,少女渾身顫栗,手臂與刀鋒一道劃下,将骨頭從對方的皮肉中刺了出來。

她不知道這些是海中的意象是不是幻覺,但也是這一刻,身為冥君她,終于切切實實地抓住了冥國的權柄——輪回!

輪回海也在這一瞬真正認可了她。

意識高速延展,跨越了輪回之海的虛無,在巨大的海洋中尋到了那抹白色的身影,那身影殘破得像一塊布,唯有氣海和紫庭尚且完好——那是劍靈與金烏的栖息之處。

他的肉身已經死亡,殘破的神魂若即若離地孤單漂浮着。

師兄……

寧小齡心跳不停加速,幾乎是在耳邊響起了。

“輪回!”

她張開了手,聲嘶力竭地怒吼,顫抖的聲音近乎沙啞。

權柄于此刻發動。沉眠千年的輪回之海終于蘇醒,所有的權柄之力都灌輸進了那白衣少年的身軀裏!

……

輪回之海啓動後,寧長久破損的神魂在其中重新凝聚。

在冗長的黑暗裏,寧小齡雪白的靈态牽住了寧長久的手。

這時的寧長久模樣形如稚童。

“娘親?”

“不,我不是你的娘親。你可以叫我姐姐。”

“姐……姐?”

“嗯。”

“姐姐叫什麽?”

“嗯……寧小齡,你呢,叫寧長久,天長地久的長久。”

寧長久……天長地久……

很快,寧長久的神魂變成了七八歲男孩的模樣。

“我們要去哪裏?”

“去一個能看見光的地方,跟緊姐姐,不要走丢了。”

“走丢了會怎麽樣?”

“走丢了……姐姐就會很傷心的。”

輪回海帶着兩人飛速上升。

寧小齡的靈态不曾改變,寧長久卻轉眼之間已是十三四歲了。

“我最近總是做一個夢。”

“夢見什麽?”

“我經常會看見一座道觀,很熟悉,就像是我從小就住在那裏一樣,裏面還有人,七個……不,八個人!”

“嗯,以後姐姐會帶你去那裏的。”

“姐姐……你是不是很早就認識我?”

“為什麽這麽問?”

“嗯……我總覺得很親切,我們前一世……是夫妻嗎?”

“唔……是呀,以後小長久長大了,要娶姐姐嗎?”

“額……”

少年紅着臉,不可察覺地點了點頭。

輪回海加速上升。

寧長久已是十六七歲的少年。

他與寧小齡牽着手,一同看着上方。

“我們要到了麽?”寧長久問。

“嗯。”寧小齡點點頭:“要到了。”

“其實,我都想起來了。”

“想起了什麽了?姐姐可是……”

寧小齡話語說到一半,她看見寧長久已經變回了原來的模樣,他正溫柔地看着自己,臉上帶着微笑。

“姐姐?”寧長久輕輕笑着。

“啊……師,師兄。”寧小齡咬着唇,垂下頭,似哭似笑。

寧長久抱住了她。

“小齡才是長大的那個人呀。”他說。

“師兄,以後不許受這麽重的傷了……”寧小齡微微哽咽道:“你要是再傷重一點,小齡可就認不出你了。”

“嗯,師兄答應你。”寧長久說。

兩人相擁着靜默了。

輪回之海的盡頭,寧小齡趁機吻了吻他的側臉,輕聲道:

“師兄,我把你找回來了呀。”

……

幽冥古國的神殿裏,殿後的大門中,輪回海喧沸了起來。

殿中,大門緊閉,魚王與九幽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那座孤單的紅樓停在了古靈宗的門口,青銅神駒消失不見,死牢龍骨重新套在了白藏的脖頸上,司命抱着白藏在小樓中等待着,她盯着桌上那根熄滅了的長明蠟燭,冰眸中的憂色宛若濃霧。

此刻,手腳冰冷的葉婵宮正立在幽冥古國的大門口,不合身的白裙看上去似有些寬松了。

九幽與魚王緊張地看着這個不速之客。

只見嬌小的少女對着緊閉的大門伸出了手指,輕輕點了上去。

指尖凝結着一點精純的權柄。

生命。

寧小齡的‘輪回’可以将寧長久的神魂帶出墟海,葉婵宮的‘生命’則可以将他破碎的身軀修複完整。

後殿的大門洞開,幽深的黑暗裏,一道白色的身影被輪回海的水流捧出,輕輕落入了殿中。

衣裳如雪的少年靜靜躺在大殿中央。

幽冥的王座上,寧小齡亦睜開了眼。

她的靈在輪回海中經歷了短暫而倉促的一生。

少女恍然回神,見到了躺在殿中的少年,她立刻撲到了少年的身邊。

光影晃動的大殿裏,梨花色裙的少女跪在他的身側,輕輕呼喚他的姓名。

紫府之中,金烏的神國裏,最後一根神柱的廢墟處,一束亮芒夾雜着崩塌前的畫面,陡然升起。

神柱中的畫面與此刻幽冥神殿中發生的重疊在了一起!

對于這個世界而言,時間回溯十二年是并不存在的事,所以原本‘重生’神柱的邏輯漏洞,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彌補的。

所以,他幹脆再重生一次。

這是天地見證,有跡可循的重生!

嶄新的神柱無比明亮,它與前面四根一起,嚴絲合縫地撐起了整座神國,再沒有任何的纰漏!

天昏地暗,燭火亂搖。

幽冥神殿裏,本該死去的少年睜開了眼。

與此同時,南溟海上,苦尋無果收劍欲走的劍聖停下了腳步,他回過頭,望向了遠處,如臨大敵。

第 423 章 :萬劍與我同歸墟

最初的刺眼光芒淡去後,陸嫁嫁的劍目适應了這種亮度,她看清了寧長久此時的模樣。

白衣勝雪的少年立在大海上,耀目的太陽再爆發之後急劇縮小,最終成了勾勒在他身後的紅日,紅日耀目高懸,這輪紅日更像是一個純粹的圖騰,其間有金烏盤踞,若日之黑子。

寧長久散着墨發,面容在光芒的照耀下宛若刀削,有着少年的秀氣和神明的俊朗,像是一片灌滿了日色的湖水,蘊滿了神聖而明亮的美感。

柳希婉的靈态身影在他身側盤旋,顯得更加虛無,似永不會彌散的光霧。

劍靈少女的俏麗空靈與白衣少年的俊秀神聖交疊着,一并映着紅日,似天國降臨的使臣亦或是天國本身。

風不生漪,水不生紋,大海在流爍的陽光裏寂靜了。

一千丈之外,天骥的金色光芒也被他壓了過去,那杆火焰凝成的神戟握在他的手中,竟也有了融化的跡象。

金色面具上的裂紋也更為醒目,他的整張臉都要被劍鋒一劈為二了。

陸嫁嫁從未見過這樣狀态的寧長久,他明明離得很近,卻又像是遙望紅日那般的遠。但這種感覺也只是一瞬,很快,融入她身軀的劍胎發出了清鳴,似在呼喚那輪太陽,帶着渴求與親近。

這種情緒感染着她,她的身子在難以察覺間變化着,注入了聖輝般的光。

天骥的投影看着這個宛若新生的少年,情緒依舊沒有太大的波動:“比之當年,你還是弱了太多。”

寧長久漠然道:“斬你于南溟,足矣。”

銀白的劍鋒上,似有朝陽升起,轉眼赤紅一片。

以寧長久為中心,方圓萬裏的海域都被這種紅光覆蓋了。

天骥看着他,喉嚨間發出了低吼,這聲吼聲似是嘆息。

斷臂的白銀神駒停止了哀吟,徹底退居一旁,垂首不語。

寧長久感應到了什麽,一劍劈去。

先前鋒芒無可匹敵的一劍,撞在了天骥的身前,卻無法寸進。

天骥的身前,一個灰色的領域盾牌般撐了起來。

天骥那身帝王的冠冕之下,有刺一樣東西長了出來。它的背脊被頂穿,胸膛被紮破,峥嵘的意味在原本的輪廓上生長了出來,面具下的臉也極速變幻着。

神話形态!

不到萬不得已,國主都不願意開啓自己的神話形态,因為這非但會減少他們的‘神秘’,從根本上削弱力量,最重要的是,哪怕是他們,都有可能陷入失控與瘋狂,無法自拔。

但面對登上了神國王座的寧長久,天骥依舊選擇了開啓神話形态。

暗主點亮了他的星,他也能隐約感受到暗主的情緒……若無法殺死這個少年,先前數千年的努力與今後無數年的榮耀,都有可能功虧一篑。

灰色的領域裏,天骥于長嘯中撐開了猙獰的身子。

那是一個似馬非馬,似鹿非鹿的形态,其上漆黑與蒼白交融,黃金與白骨并存。

很多年前,他初登王座,其餘古神并不服氣,認為他不具備統領他們的資格。于是天骥詢問他們,自己的真容是什麽。

回答馬的盡死,回答鹿的也死,古神們在恐怖的重壓下終于俯首稱臣,高呼他為神主。

高呼神主的活了下來。

從那一刻起,在他的認知裏,自己的本源之形根本不重要,那只是獨屬于他作為神主的符號罷了。

遠古的記憶飄忽着進入了身體,那白衣少年的劍再度斬來。

這柄劍,曾經讓無數的太古魔神都感到戰栗,而如今,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戰勝對方,卻已有了直面他的勇氣了。

轟然的撞鳴聲在海面上炸開。

這一撞擊的威力,幾乎不亞于當初鹓扶的殘星落于北冥的沖擊了。

陸嫁嫁在撞擊的沖擊波中封劍格擋,卻發現有一片太陽的碎屑早已攔在了自己的面前,替她擋去了大部分的力量。而另一旁,白銀神駒無依無靠,在強大的撞擊波中哀嚎着,鐵甲盡碎,身軀布滿裂紋。

撞擊聲的餘韻像是‘風’字低沉的尾音。

兩道金色的光糾纏在了一起,在撞擊之後,朝着海面上空沖了過去,轉眼撞破雲層,來到了空氣稀薄的虛境之中。

他們在長空中不斷地對撞着,濺起的空間漣漪擴散開來,在中土與南州引發了諸多詭谲的異象。

那是俞晴眼中崩塌的氣,在陸嫁嫁的眼中切割天空的利刃,在司命眼中則是搖晃的長明燭火。

坐在地板上的白藏舔着爪子,有些生氣……天骥居然開啓了神話形态,看上去,那個叫寧長久的似乎真的成就了神位啊。葉婵宮,這也在你的預料之中嗎?

白藏回過頭,看着棉被裹得臃腫的嬌小少女,總覺得很是違和。

此刻,哪怕是遠在的西國的三千世界,趙襄兒的水鏡之中,明亮的直線分明地交錯着,這面水鏡也因為窺探而生出了一波又一波的漣漪。

趙襄兒秀眉緊蹙,心中很是緊張,平日裏,看寧長久睡覺的時候,她特別希望來個人幫自己揍他一頓,如今看來……還是繼續睡覺令人安心些呀。

少女握緊了拳頭,目不轉睛地盯着水鏡,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寧長久知道自己在看他的感覺。

……

這場神戰不知會持續多久,它波及甚遠,除了缥缈樓外,相距最近的就是古靈宗了。

古靈宗的大陣被外部的氣流擠壓着,裏面的弟子雖一個個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卻也經不太住這樣長期的折騰,大都無心上課,很是慌張。

這一波動也傳達到了幽冥古國裏。

邵小黎從夢中驚醒,今日,她又夢到了那棟紅樓,夢到了形容消瘦的自己穿着嫁衣孤坐裏面,盯着燭火發呆。

她的神思從那種空空落落中抽了出來,睜開眼,看見白衣少女正站在殿門口,衣裙飄如梨花。

“嫁嫁師娘……”

邵小黎尚有些睡眼惺忪,第一時間認錯了,回過神後才想起,那是小齡。

寧小齡回過了頭,望向了她,眉目間萦着憂愁。

這位當初稚嫩的小師妹,如今已出落娉婷,明豔無俦,無論是穿着打扮還是氣質,都與她最為仰慕的陸嫁嫁是相似的。

“嫁嫁師娘?哎,小黎妹妹這是又睡昏頭了?”寧小齡淺淺地笑了笑。

邵小黎披上了一身與她相近的梨花色白裳,她來到了寧小齡的身邊,與她一同向外望去。

“發生什麽了?”邵小黎問。

她話音才落,便看到了冥國上方的天幕上,出現了一圈又一圈不和諧的波紋。

寧小齡抿起了唇,沒有說話。

九幽聞聲而來,她也一同仰天觀望,身為詩人的她充當起了巫祝的角色,神神叨叨道:“天生災怨,外魔入侵,是大福也是大劫,若能成功避過,說不定是輪回海再度開啓的契機呀!”

邵小黎皺起眉,道:“你說什麽呢?”

九幽撓了撓頭,道:“這是以前冥君告訴我的呀……具體內容我也記不清了,反正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輪回海……”寧小齡呢喃了一聲。

近日,沉寂了多年的輪回海似乎真的有複蘇的跡象了,她與輪回海的聯系也越來越深,獨屬于冥君的權柄也緩緩落實到了她的手中。

只是這一切還只是開始,等到冥國真正壯大,等到她真正掌控一切,怕是師兄和師父孩子都有了。

邵小黎看着這看上去就很好騙的丫頭,問:“冥君老爺子還與你說其他的了嗎?”

九幽沉思良久,搖了搖頭,道:“記不清了……”

邵小黎微惱,道:“你怎麽什麽都記不清呀?這樣怎麽輔佐我們小齡妹妹!”

九幽也很委屈,“可能這就是容貌與才華的代價吧。”

邵小黎不願與之交流。

她看向了寧小齡,道:“我出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吧。”

寧小齡搖頭道:“不行,師兄讓我看着你的,不許瞎跑。”

邵小黎誠懇道:“就去古靈宗,放心,不會走遠了。”

寧小齡雙手負後,淡淡道:“也不行,乖乖待着,哪裏也不許去,要不然我怎麽與師兄交待?”

說着,寧小齡似乎想到了什麽,不再望天,返身走回了大殿。

昏暗的大殿裏燭火飄動着,那扇連接着輪回海的大門緊閉,只有她有能力開啓。

寧小齡坐回了王座上,意識勾連了死寂的輪回海,也就是如今的墟海。

先前她忽然想到,自己過去曾借助墟海看到過外面的世界,但墟海太高太高,她所見的也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虛無,但如今,師兄與敵人正在高空戰鬥着,他們此刻的位置或許就靠近墟海。

于是寧小齡做了嘗試。

在冥君的身份之下,無邊無垠的墟海對她敞開了。

寧小齡的意識離開了幽冥的王座,進入了那片廣袤的虛無裏。

她從上空俯瞰。

少女缥眇的心神一震,她的視野中,果然出現了兩道金色的影,哪怕無法看清,她的眼眸還是微微感到了刺痛。

她雖無法窺其全貌,對于戰局卻也是能感知一二的。

開啓了神話形态的天骥果真陷入了瘋狂,他身影的顫動,刀鋒與槍戟的震顫皆切割着空間,宛若絞碎脆弱的紙張,身形所過之處,塌陷的虛空需要許久才能重新彌合。

神主是守護天道的神明,但此刻,比之天骥,寧長久更像是真正的神。

寧小齡望了許久,終于将師兄的身影看清了。她看到了師兄黃金色的瞳孔,看到了背後懸挂的紅日和盤旋的烏鴉,還有那疑似柳希婉的劍靈少女……她感覺自己心跳加快了些,她捏緊了拳頭,為師兄緊張地加油鼓起着,只恨自己沒有辦法真正操控墟海,無法降下神罰将天骥劈死。

很快,她的神識也捕捉不到師兄神明般的身影了。

戰鬥仍在繼續着,寧小齡哪怕只是旁觀者,也感受到了那種生死厮殺之間,空間震蕩的恐怖。

但幸好,這場神戰中,哪怕天骥開啓了神話形态,師兄依舊占據了明顯的上風。

當初月光通明,不可觀尚在之際,無論是師尊還是大師姐,她們對于神主的投影,是并無畏懼的,投影與本體之間相差的懸殊,絕非是開啓神話形态就可以彌補的。

不過,寧長久的殘國遠不夠完整,神話邏輯也不夠鞏固,所以他現在的境界,與不可觀開啓時的大師姐相比,也是要差上一線的。境界越高,每一線的差距都是鴻溝。

所以他哪怕能壓制暴怒的天骥,也無法揮舞白銀神劍,将其斬立決。

天骥在長空上狂奔着,每一記吼聲與怒嘯都是天象的更疊,都是權柄的顯化。

寧長久未能真正找回屬于他的權柄‘長明’,但他劍心澄澈,無一絲污垢,所斬出的每一劍都是絕對的筆直與淩厲,無論天骥使用多麽詭谲的手段,他都能幹脆利落地一劍斬破,然後将鋒芒遞到他的面前。

天骥的神話之軀被寧長久的劍斬中,許許多多的鋒芒與銳刺被劍削毀,折斷,破碎成虛影。

天骥偶爾也能沖破他的劍鋒,以神的犄角刺中他的胸膛,施以詛咒之後将他壓回海面,撞入厚不可測的海床裏。

那些侵擾心神的詛咒甚至不需要寧長久自己動手,柳希婉便會主動替他一掃而空,他們找回了當初 血戰罪君時的感覺,柳希婉一邊作為他的劍,一邊替他保持着神智的清醒,讓他可以心無旁骛地與天骥捉對厮殺。

比之當年初見罪君,他們的鋒芒更早已發硎。

海床的深處,寧長久與柳希婉的動作是同步的,他們是真正的心心相印,因為劍意的疊加,所以每一次劍招的運行,他們都能爆發出兩倍于本身的力量。

寧長久雙手持握神劍,默念了一句道訣,劍光大盛,紅日照徹深海,天骥的鹿角與馬蹄在光中似軟化了。

長劍向前刺透,一寸寸逼近,刺破他神話之軀的本體。

兩者的角力之中,天骥正在被一只無形巨手扯入瘋狂與混沌裏。

下方的海床更是大片大片地坍塌,旋渦彙聚,海峰陷落,大量的氣泡從深海中湧起,無數的魚類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劍氣攪成了粉末。

海面破開,寧長久再度以劍抵着天骥,沖上了青霄。

他們又從清晨打到了日暮。

冰冷的白銀之劍與號稱永恒的神話之軀相互切割着。

天骥的軀體上,被劍鋒刺透之處,流出的卻不是血,而是神話碎片,碎片裏,是天骥征戰一生的縮影。

下方的海面上,陸嫁嫁已将白銀神駒殺得潰逃。

她纖塵不染的劍裳落回大海,正欲擡眸去觀測局勢,卻感應到了奇怪之物,咦了一聲。

陸嫁嫁低下頭,望向了海面。

海面上水光粼粼,其間漂浮着某種半透明的碎塊,像是內髒的碎塊,卻要幹淨許多。

陸嫁嫁彈出一道劍氣,裹住了其中的一片,以神識窺探。

嗡!

有什麽東西不可阻擋地沖入了神識。

但那東西并無惡意,而是某一種重複不斷的聲音,這種聲音,與當初寧長久在骸塔廢墟聽到的,是如出一轍的。

只是這聲音并非單一詞彙的夢呓,反而更清晰了許多。

“孤城高遠,神骨為葬。北冥玄清,鲲鵬作陪。雲國之端,王柱沉陷。古煌之墓,蒼龍斷頭……”

這個聲音不停地回蕩着,其中孤城、北冥、雲國、古煌四字咬得極重,帶着極深的怨恨與不甘,陸嫁嫁好似看到了一具骨肉俱朽的老龍,在陰寒的牢獄中抵死掙紮,從泥濘中探出頭顱,用幹枯沙啞的嗓音做出詛咒似的指引。

這種感覺越來越濃烈,海面上的意識碎片随波沉浮,泛着腥氣的海浪也像是老龍腐爛喉嚨裏發出的嘆息。

陸嫁嫁芊指結出蓮花,立與眉心之前,一道銳利的劍氣自指間亮起,切斷了碎片持續不斷的沉吟。

神識複歸清明。

陸嫁嫁松了口氣。

擡起頭時,星鬥懸在天上。已是子夜了。

寧長久與天骥的戰鬥亦漸至尾聲。

若是此刻有月亮,那這片空氣稀薄的世界裏,将會有銀輝充盈,給戰場鋪上一層夢幻般的美感,但現在,這裏光線微弱,倒像是一座空了很久的樓。

寧長久立在其間,紅日孤懸,金烏猶在,白衣依舊纖塵不染,獨屬于修羅的神劍上,更是一絲豁口也沒有。

而另一邊天骥則要狼狽許多。

他的神話之軀已經逐漸消磨殆盡,此刻一半是人,一半是鹿與馬的結合體,他的肉身上,豁口無數,神話的碎屑流淌出來,雪花般飄散。

天骥明明身負重傷,卻低沉地笑了起來:“殺死我又有何用?你根本不敢進入天骥神國,根本觸及不到我的本體!暗日即将到來,你殺死作為投影的我都這般費力,又如何能勝過得到暗主饋贈的柯問舟,更遑論暗主本身!”

寧長久道:“劍聖應離南溟很近了吧?”

天骥點了點頭,道:“你應能感知的。”

寧長久問:“此刻的劍聖,比之投影的你,如何?”

天骥說着話,金色的面具化作碎片,沿着縫隙落下,“神國之外,我不及他。暗主若灌注神力,那便相當于再造一個可以親臨人間的鹓扶,月國遮蔽,姮娥已然頹倦,你們絕無阻攔他的可能。”

寧長久的劍輕盈而平穩地滑過身前,他直視着天骥的身軀,問:“此刻的我,也攔不住他麽?”

天骥的笑聲透着陰冷:“我能感覺得出,你的舊國沒有完全認可你。非但如此,它甚至已搖搖欲墜,在坍塌的邊緣了,你根本不敢完全展開它……你的極限,也只是阻攔我的投影了。”

天骥頓了頓,甚至預言了某些驚人的隐秘:“等着吧,過不了多久,還會有神國開啓,屆時降臨的,将是一個真正主掌殺伐的國主,此刻的你,哪怕僥幸從柯問舟手上活下來,也絕不可能勝得過他。”

事實上,在天骥的認知裏,他甚至看不到寧長久能從劍聖手中活下來的可能性。

劍聖一直在養劍。

自北冥起,他在與四個追殺者的纏鬥間,便在溫養一柄劍,那是他的心劍,一路上,他從頭發尚黑的中年人模樣,徹底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者,他以年歲流逝肉身殘缺作為代價,終于溫養出了令自己滿意的一劍,藏在他老朽的心髒裏。

這将是五百年來,整個人間最為強盛的一劍。

也是劍聖向暗主投誠,獲取真正神明饋贈的一劍。

作為投影的天骥自認為擋不住此劍,當然,寧長久也不可能擋住。

這一劍,不久之後就會抵達了。

他逃無可逃。

寧長久對于劍聖的到來,看上去卻不太關心,他問道:“這個世界最多允許多少個國主共存?”

天骥直言不諱:“兩個。”

“接下來要到來的是誰?”寧長久又問。

“你應該能猜到答案。”天骥說。

“舉父。”寧長久脫口而出。

新任的舉父,正是曾經聖人的天君。

五百年降至,人間将有聖人出……這句話落在不同人的耳中,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新任舉父很在意這句話。

任何能讓聖人重新出世的東西,他都要扼殺在搖籃裏。

天骥并未回答,他像是陷入了瘋狂與混亂,忽然發出暴怒的嘶叫,那身帝王的衣袍在風中狂舞,他利爪一張,随手抓捏之下,烈焰的神戟再度凝在掌心,燎天的火光将一切都照得通明。

最後一擊,沒有任何招式,他将神戟揮舞而起,朝着寧長久當頭劈下。

寧長久眸光淡然。

他伸出了手,輕輕虛按。

身後,紅日大盛,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晝。

白銀的長劍随意念刺出,精準地擊中了神戟,兩者相觸時,劍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剎那間,虛境便被銀白色的劍影填充滿了。

貴為神主的天骥,在這等佛國初開般的光芒與劍意下顯得黯然。

天骥的神軀在光芒中開始瓦解。

金色的面具破碎。

其後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接着,這張臉和他的身軀都被千萬劍一同刺穿,血肉灰飛煙滅,破碎的黃袍在空中飄下,宛若紛飛的蝴蝶。

但在天骥投影破碎時,他卻依然在微笑,并用刺耳的聲音下達了預言:

“柯問舟要來了,這樣的你,必死無疑!”

寧長久立在空空蕩蕩的虛境裏,下方是遠到看不清的人間,上方則是只有一層隔閡的墟海。

他抱着劍,沒有離去,似乎在等待什麽。

天骥最後的話語甚至算不上預言。

因為他的身影破碎不久,柯問舟就出現在了南溟的海域裏。

糟糕的事還是發生了。

劍聖比葉婵宮先行抵達了南溟。

按照劍聖自己最初的預估,他會在今日清晨抵達。

但此刻尚是三更。

這說明,在來的路上,劍聖的境界又有提升了。

南溟上,陸嫁嫁也已将白銀神駒斬滅。

三頭神駒裏,神官與天君分別是青銅和黃金。白銀神駒的中等馬不過是個幌子,事實上,它是三匹馬中最弱的一匹。這本是天骥的算計之一,但如今看來,并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陸嫁嫁收劍之時,南溟漂滿了意識殘片的大海上,一個蒼老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了。

陸嫁嫁劍心警鳴。

她擡起頭時,那老者的身影卻已消失不見。

劍聖溫養了一劍。

那一劍只能斬向寧長久。

唯有将這個天道所認為的,最大的眼中釘肉中刺殺死,他才能以身合道,臻至永恒。

曾經最強大的神,即将死在自己的劍下。

這幾乎是不可逆轉的事了。

寧長久沒有逃離,他剛剛擊敗天骥,精氣神亦在巅峰。劍聖這記神仙劍,相當于上古時期那批古仙最強者的巅峰一擊,若現在的寧長久擋不下,逃離之後就更沒有機會了。

“你有信心攔下嗎?”

柳希婉的聲音在心湖泛起漣漪。

寧長久以心神相回:“我并未打算去擋。”

柳希婉不解。

不待她追問,星光灑滿的虛境裏,劍聖蒼老的身影已徐徐飄至。

他已然年邁,看上去垂垂将死,枯槁的發絲像是輕輕一撮,就能像幹草般揉碎下來。

他背着一柄劍,劍由星光凝成,熠熠生輝,與他本人對比鮮明。

“你的右臂呢?”寧長久問。

“斷了。”柯問舟答。

“左臂握劍還順手麽?”寧長久問。

“我尚在适應。”柯問舟說:“換了一只手握劍,反倒有了久違的新鮮感,這也是人生驚喜之事。”

寧長久點了點頭,注視着他,道:“你從孤雲城逃至南溟,在這等追殺之中只失了一臂,今日能恰到好處地抵達這裏,确實是人間用劍的最強者,只可惜,你無法稱聖。”

柯問舟道:“與世長存者為聖,這是你當年給聖字做下的批注。”

寧長久道:“世界變了,當年的批注當然也就錯了。”

柯問舟緩緩地拔出了背上的劍,道:“我很早就說過,這只是改朝換代而已,并不算什麽新鮮事,你們這些舊朝欲孽的意志,早就該歸于塵土的……你們不願走,那就由我來将你們送入墳墓吧。”

寧長久持着劍,劍鋒也正對着對方。

“看你劍意夠不夠重了。”他淡淡地說。

柯問舟好奇道:“不打算展開你的舊國麽?單憑你的肉身,不可能擋住我的。”

寧長久不答,但他也順着劍聖的話語,展開了意念,将身後的紅日鋪了開來。

虛境再度被照得明亮。

一個若有若無的神國浮現在寧長久的後背,好似他真正的,鍍着神輝的冠冕。

其中的五根通天神柱尤為矚目。

降生、婚姻、射日、死亡、重生。

它們是一條延續了幾千年的長線,終于在此時此地,構築成了如今的他。

柯問舟的目光停在‘重生’的那根柱子上,若有所思之後搖了搖頭。

“難怪你不肯展開神國。”柯問舟道:“我雖不明真相,但我能感知到,你這根神柱問題極大。”

寧長久不言。

他手持白銀神劍,身影轉瞬掠到了高處。

整個神國好似都在他的劍尖,與他一道落下。

柯問舟神色肅然,也斬出了自己蓄勢許久,最為得意一劍。

這是極盡落寞而滄桑的一劍,意味難喻,若時間的長河流經身前,恐怕也要被它斬斷。

神劍斬出之際,柯問舟卻蹙起了眉,輕輕咦了一聲。

只見寧長久的手中,白銀之劍不見了蹤影,萦繞在他身邊的劍靈,好像被他強行納回了身體裏。

與此同時,金烏神國裏,第五根神柱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坍塌着。

柯問舟隐約看見,那神柱中繪着一個大殿,大殿中有一對少年少女。

他不解。哪怕這神柱是假的,自己也并不知道真相,它為何會在自己的注視下坍塌?還是說,有其他知曉真相的,正在注視着這裏?

已容不得細想什麽了。

沒了劍靈與神國,寧長久撲來的身影就是真正在尋死了。

他的劍精準無誤地撞上了寧長久。

劍光明亮如雪。

寧長久的劍氣被打散,體魄被斬開,神血飛灑,在劍氣中極速蒸幹,他的身軀在剎那之間布滿了上萬道裂紋,瞳孔也在劍氣中渙散開來,身後,那輪紅色的太陽破裂,金烏哀鳴着飛回他即将被斬滅的紫府,然後與他的殘軀一同被劍聖無可匹敵的劍氣,斬入了至高的蒼穹。

蒼穹也随之開裂。

其後的墟海顯露出來。

墟海是最大的沼澤地,将他的殘軀瞬間包裹住了。

柯問舟能夠感知到,寧長久已經在自己的劍下死去了,而那墟海,便是他的埋骨之地,那個唯有盲鱗魚與吞靈者可以存活的地方,将會将他最後的神魂也慢慢耗磨殆盡。

劍氣加重,推着白衣少年的屍骨,在墟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刻,無論是南溟海上的陸嫁嫁還是古靈宗的邵小黎,她們都有一種夢中踩空的感覺——似乎有什麽極其重要的東西消失了,并且,是終将消失的消失!

陸嫁嫁擡頭看着上方,怔神片刻後發瘋似地向上掠去。邵小黎也已不顧一切地沖出了幽冥古國。

紅樓裏,司命捧住心口,瞳孔驟縮,垂落的長發瞬間蒼白成雪,她擡起頭,看見桌子上的長明燭火晃了晃,然後熄滅了。

白藏亦感到了不對勁……南溟近在眼前,難道她們來遲一步,難道姮娥也算錯了?

她激動地望向了葉婵宮,企圖尋找一絲蛛絲馬跡。

葉婵宮緩緩睜開,注視着前方,面容寧靜依舊,似月亘古不變。

青銅神駒在夜色中馳騁着,前方,古靈宗已勾勒出了輪廓。

西國,注視着水鏡的趙襄兒癡了許久。

她眼睜睜地看着墟海開裂,看着寧長久不成人形的,沒有了一點生氣的軀體陷入其中,不複得見。她如遭雷劈,精神木然,許久沒反應過來。

接着,她明白了金烏神國崩塌的原因。

第五根“重生”的神柱是錯誤的。

她分明看見,那根神柱中只有寧長久與寧小齡兩個人,其間非但沒有寧擒水的鬼影,也沒有白夫人的窺伺和那些慌亂的文武大臣。

她雖不在現場,卻也知道當日發生了些什麽。

所以她一眼就能看出‘重生’的錯誤。

也正是因為自己在萬裏之外的凝視,那根神柱才率先坍塌的。

神柱坍塌之前,他便将劍靈收入軀體,那最後一劍,近乎是自殺式的。

他為何要構築這樣一根神柱?這是故意的麽?他知道我在看他麽?

諸多疑問紛至沓來,趙襄兒心中的驚憂絲毫不減,因為,她确确實實感受不到寧長久的氣息了……寧長久,你到底要做什麽?!

幽冥古國裏。

寧小齡坐在神座上,九幽發現,今日,冥君的身影是顫抖的。

但少女沒有睜開眼。

如果說她的心海是一片幽暗的湖水,那師兄死的那刻,便有一滴水滴在了這寂靜如鏡的湖面上。

少女以心神做出了回答:

“我知道了,師兄。”

……

……

(等下還有一個小章節)

第 422 章 :太陽神國之主

南溟浪濤洶湧,它的表面像是覆蓋着一面支離破碎的鏡子,海水跌宕起伏之間有鋒利感透過來。

高傲的銀色神駒垂下了首,金色的長槍斜插在海水裏,對着來者行禮。

圍繞在寧長久周身的劍靈鳴聲不斷,他亦有感應,已在第一時間回首,只見遠處的海面上,拉車的烈火之駒已經停下,金色面具的神明身影于車前凝聚,帝王的華袍在海上翻卷。

數月前的斷界城中,寧長久在師尊的權柄加持下,曾與白藏的投影戰鬥過,彼時在斷界城的壓制下,他與白藏未能清晰地分出勝負,其後白藏投影與真身颠倒,将他一擊而敗。

但天藏的神之心只有一顆,天骥的真身絕無可能親至,神主雖強,但投影只是投影。

只是不知,沒有了斷界城的壓制,這幅當初曾與罪君正面硬撼的修羅之軀,能不能擋住天骥的鐵蹄。

天骥擡起了手,烈馬焚燒成灰,凝于掌間,化作了尖長的,有月牙形鋒刃的戟。

“我本以為你早就在永生界中磨耗殆盡,不曾想你還活在世上。”

天骥的前身本就是人,死後才為戰争的魔性所染,成了神駒的統領與化身,所以他的話語中正平緩,并無罪君那樣的妖異音色,更像是一位身經百戰的蒼老将領。

寧長久盯着他,淡淡道:“我不記得你。”

天骥不怒不惱,只是問:“你的舊國可還在?”

寧長久微微側立着,手中緊握白銀之劍,劍尖遙指天骥:

“太陽光芒依舊,它當然也還在。”

天骥沉而緩的點頭,金色面具上醒目的裂紋讓他的威嚴看上去有些滑稽。

他注視着寧長久,道:“短短數年時間,能讓你成長到這個地步,姮娥果然了不起。”

寧長久道:“師尊确實了不起,但我也只是在尋找自己失去的東西罷了。”

他們都是三四千年存活至今的人,話語雖又緬懷,卻并無相惜。

寧長久劍尖微動,身後靈态的短發少女睜開眼時,南溟之海的那頭,天骥同樣将烈火凝成的神戟舉重若輕地揮舞了起來,海水遇火卻沒有被蒸發,而是随着戟尖舞起,龍首般擡起。

象征着忤逆的第六道修羅道,與秉持着每一年秩序的神國之主相遇,截然不同的神力迸發而出,撞在了一起。

這等級別的戰鬥,陸嫁嫁暫時沒有能力介入,她也并未勉強自己,立刻抽身,不讓寧長久分心,與此同時劍尖一轉,鋒芒直指白銀神駒,與其對峙,給寧長久留下一個安全的後背。

西國已經寧靜,趙襄兒靠在床榻上,正看着水鏡中模糊不清的畫面皺着眉……打個架有這麽見不得人的麽?

中土的上空,青銅神駒則拉着那座紅樓狂奔着,不久之後便要越過赤線了。

葉婵宮的身子越來越冷,平日裏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她睡着之際,白藏便貓着身子,以貓類動物伏擊的姿勢潛過去,想要偷襲,但每每行到一半就被司命制止,抓過去承受屈辱的揉搓。

在白藏心中,司命已是全世界最壞的女人了。

而司命在欺負白藏之際,也發現,師尊的年齡似乎在下降……她的身軀越來越嬌小了,當初買的合身的衣裳,如今穿着竟有些顯大了。

司命心中生出不妙的預感。

天上的月亮始終是黑的,平日裏升起的驕陽,也未能給她帶來真正的溫度。

時光飛逝,轉眼暮色漸沉,葉婵宮醒來之際,青銅的神駒便已越過了一道無形的屏障,沖向了遠方。

人間建築物的格局在眼中變得渺小。

她們已跨過了赤線,真正向着南方奔去了。

葉婵宮摸了摸衣袖,從中取出了一截月枝。

當初寧長久與狐妖大戰時,意外從自己識海中取出了它,之後寧小齡做夢時夢見了一棵樹,自己則是一只蜷縮在樹蔭下的狐貍。

那棵樹其實就是月桂的影。

這支月枝,便是月桂的本身。

如今,月枝已再度黯然,不複光澤,像是即将枯萎的草木。

白藏坐在紅樓的地板上,輕輕搖晃着尾巴,她看着姮娥,又看了看那截月枝,似乎明白了什麽。

司命實在忍不住,破例去了樓上,取來了一床紅色的被子,給葉婵宮裹住,希望能讓她溫暖一些。

“沒用的。”白藏喵了一聲。

司命經過了這幾日的相處,對于白藏的貓語已有了些識別能力了,她看着白藏,皺着眉,道:“少給我說風涼話。”

白藏冷哼一聲,背過身軀,看着到來的夜色也星空,默默地舔着爪子。

司命照顧好了師尊,來到了她的身後,沒好氣道:“你好歹是個神主,見識應該尚在,認得出師尊到底是怎麽了麽?”

白藏喵了幾聲,理直氣壯地表示自己什麽也不知道。

司命冰眸泛起寒意,她蹲下身子,湊近了白藏,掐住了她的脖頸,聲音帶着威脅的意味:“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白藏無辜地叫了幾聲,表示自己要是懂得這麽多,還至于是階下囚麽。

司命氣惱地将她扔到了地上,道:“你一只大老虎,整天學什麽貓叫?”

白藏趴在地上,似是回憶起了什麽,瞳孔微微失焦。

那已是太久遠的往事了。

她只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因為太過瘦弱,是和一群小貓關在一起的,時間久了,她便習得了一門新的語言,難以改正。

後來她逃了出去,得了機緣,修煉成了人,便再也沒有以本體說過話,生怕被同類嘲笑。

我還記得,那時候她有個貓師父,将畢生所學都傳授給了她,讓她具有了捕獵的能力。

但貓師父唯獨沒有教她如何上樹。

她對于樹是具有特殊的情感的,因為當時她與其他野獸關押的院落裏,樹是唯一高過厚重院牆的東西。

她當時問師父,說你故意不教我上樹,是因為怕我學會之後背叛你嗎?

貓師父搖了搖頭,說,因為樹太高了,生靈一旦到達了高高的樹上,就會忍不住去眺望遠方,眺望久了,難免生出野心。在這個神魔古仙争霸的年代裏,于它們這些野獸而言,野心會将它們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貓師父還告訴她,爬上大樹眺望遠方,是它一生最痛苦的事。

那些偉大的可能不是它們這樣孱弱的生命可以觊觎的,這副野心蓬勃的身軀始終在持續地衰老。

從那天起,白藏卻覺得自己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爬上去,眺望遠方,然後找到一個名叫野心的事物。

之後,她開始練習爬樹。

白藏已經無法記得自己第一次爬上大樹,見到遠處山岚時的心情了。

但她确信,自己真的抓到了一種名為野心的東西,她無法将其準确地描述,但戰栗的身軀和拼命跳動的心髒無不昭示着它的存在。

也是那一天起,她清晰地認清了自己與那些野貓的區別,她不是貓,她是虎,她不需要閹割力量與兇性去融入它們,她本就是要摧毀這院牆,去搏擊山海,咆哮雲空的存在啊。

那是她之前與之後都沒有過的感覺。

彼時貓師父已垂垂老矣,它在當夜院子中的動 亂中死去了,血與火波及了過來,似是院子主人的仇敵尋上了門,白藏将師父的屍體放置在了樹上,然後于混亂中借助大樹逃出了院牆。

這些往事她本該早就遺忘的……

很多年後,她穿着白銀的裙袂坐在了白帝的舊國裏,風光無限,名為野心的事物卻在數千年的神座上腐朽了。

“哎,你愣什麽神呢?”司命揪了揪她的耳朵,問:“又在做什麽春秋大夢了?”

白藏嗷嗚了一聲。

方才的回憶再度讓她尋回了年輕的感覺,她激起了血性,一口朝着司命的手掌咬了過去。

司命蹙眉,心想這白貓又發什麽瘋?她手掌一按,将白藏輕而易舉地制服了。

白藏在她的掌心之下嚎叫着,看着很是柔弱與可憐。

但也是此刻,白藏心中忽生靈犀。

年輕的時候,她最大的目标就是成為天下無敵的神主,她的一生也是在為此努力。

現在她雖沉堕,但成為神主畢竟是已做到過的事,對她的吸引力其實已沒那麽大了。

要怎麽樣才能超越這個志向呢?

白藏心中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她盯着蒼穹,瞳孔微豎,心卻因為戰栗而熾熱了起來。

……

南溟海上戰鬥的聲勢遠比想象之中更大。

沒有了任何壓制,在天骥年中,天骥投影所展現的力量已抵達了傳說中的三境。

五道巅峰與傳說三境在力量上雖沒有太大差異,但對于天地與道法之玄妙理解,卻是匪夷所思的。

寧長久與劍靈合二為一。

修羅猙獰的金身與短發少女純淨的身軀相疊着,帶着神秘的美感,他的劍也洗去了那些花哨,每一擊都似重甲鐵騎的正面對沖,要将這金甲覆面的神明殺死。

這場戰鬥像是純粹力量的對沖,太陰之目的作用被削弱了。

幸好,天骥所擁有的權柄,也不是白藏塵封那樣的殺伐之物。

天骥因為曾經死過一次,所以心底深處是畏懼永恒的死亡的,它的神國亦是環繞着星辰中央的一道赤線,所以他的能力是“長存”。

與世長存之長存。

當年,帝俊曾說過‘與世長存’四字,言者或許無心,但聽者有意。

天骥在成為神主之後,便将自己與這顆星綁定唯一,除非星辰摧毀,否則它不死不滅。

當然,之後天骥對暗主也産生了質疑,所以也曾後悔過當初的決定。

但這無關緊要,他至少可以确信,在這顆星辰上,哪怕是聖人親至神國,也絕對殺不死他。因為他即是世界。

神戰爆發之時的南溟,是真正意義上的翻江倒海。

天空中的光被他們的領域隔絕了,風雨雷電之類的事物也失去了意義,他們從天上打到海底,長空失色,海底陷落,這片天地間再無其他,只剩下純粹的勝負與生死了。

劍靈似又回到了多年前斷界城混沌的天空下了。

神主投影的壓迫感一如既往地強大,此刻寧長久以五道上境加以通神的修羅之體,竟也連連處于下風,被壓入海底,深陷地脈之中。

天骥神戟的鋒芒似乎随時會将他的血肉削開。

南溟的風暴席卷肆虐着,另一邊,陸嫁嫁與重傷的白銀神駒也難分出真正的勝負。

這場焦灼的戰鬥足足持續了一個日夜。

長夜過去,太陽從東方升起,又在周行過天空之後從西邊墜落。

黑夜再次到來,光陰的流逝令人猝不及防。

寧長久與天骥苦戰了一天一夜,氣海的損耗極其嚴重,他與柳希婉的鋒芒雖淩厲依舊,但天骥的身上卻一絲傷痕也沒有,唯有金色面具上的豁口越來越大,很是破壞美感。

“原來你沒有得到舊國的認可啊。”天骥冷漠地注視着他,槍戟擲出,瞬間刺穿百丈的距離,來到寧長久的身前。

寧長久以劍封擋住了神戟,卻依舊被巨力抵着,撞破海水,瞬間陷入了滿是深坑的海底。

他握劍一格,在卸去了神戟的餘力之後将它撞開,神戟飛去之後,它的落點處,天骥的身影魔鬼般出現,在比眨眼還遠遠短暫的剎那裏,天骥握住了神戟,再度貫穿下來。

海水被排開,戟尖所過之處,一切都被摧枯拉朽般毀滅。

寧長久雖能硬抗這種恐怖的力量,但還是被長槍撞擊着飛退,難以穩定身形做出有效的反擊。

“這樣下去我們必敗無疑的!”

柳希婉的聲音在心湖中響起,“神主都是怪物,凡人之軀根本殺不掉他的!”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我知道。”

他氣海中靈力的消耗比他想象中更快,此刻的他是全盛是,在人間,足以碾壓劍聖之外的一切高手,但在面對得天獨厚的神主投影時,依舊顯得力不從心了。

天骥的金色面具出現在海水裏,神戟掃蕩而來,與白銀之劍再度相撞,撞擊的領域形成了短暫的真空,接着海水壓回,寧長久的身子閃電般掠起,踩着神戟撲向天骥,一劍奪喉。

天骥巍然不動,封掌擋劍。

母星上,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一座荒蕪的大山炸成了粉碎,但天骥毫發無損。

正如葉婵宮一樣,天骥也利用‘長存’,将對方所向無敵的鋒芒嫁禍到了這個世界上。他的盾牌是這顆星辰。

權柄是法則之上的存在,想要擊破它,唯有将對方拖入自己的神國裏。先前在西國時,趙襄兒能斬裂這副面具,就是因為她與面具都身處在三千世界中。

柳希婉問道:“那你究竟在等什麽?為何不登上金烏神國,直接以真正的神明之力将這投影徹底壓制?”

寧長久道:“第五根神柱雖已建成,但遠不夠穩固,此刻登上神國無異于涸澤而漁,若神柱崩塌,先前的努力很可能會前功盡棄。”

柳希婉道:“我知道……但,還有其他辦法嗎?”

“師尊應在來的路上。”寧長久沉默片刻,說。

柳希婉卻搖了搖頭,堅定道:“月亮被遮蔽了啊……你在等姮娥,說不定她也在等你呢。”

神戟再度貫落,寧長久撞入海底,氣海與紫府一同跌宕,金烏在體內不停嘶鳴,似也在呼喚他開啓神國。

海底是戰場,他與天骥于此間大開大阖地戰鬥着,銀白與金色交彙,迸發的出的利芒好似雷電狀擴散的軸突,照亮了深海每一個黑暗恐怖的細節。

柳希婉的話語觸動到了他。

他太過相信,或者說太過依賴師尊了……這些年,師尊做了許許多多的事,無論是曾經自封天下無敵的鹓扶,還是白銀神國的主人白藏,都被師尊殺死、制服,她只要存在,便能讓人感到安心,哪怕是絕境中也總能懷揣一縷光。

他被這縷光照拂了太久,險些忘記此刻的月亮已失去清輝了。

殺死鹓扶、算計天下、制服白藏……回溯人間十二年。寧長久不敢确定,師尊是不是也已逼近了她的極限了呢?

她或許也在等待自己接過她的劍,只是倔強不言。

海底,金槍的光芒再度亮起,照亮了寧長久的面容。

铮然的巨響裏,他與柳希婉的靈體一同被砸入海水中,撞破海床,陷入了無窮深的地方。

忽然間,寧長久覺得身後有什麽東西……

那是一種熟悉的感覺。

似乎有某種意識被埋在了海底,而這種意識與當初他在骸塔之墟所見到的,又是相似的……是誰留下的呢?是傳說中死在了南溟的燭龍麽?

寧長久并未觸及到它。

時間也不容許他細想。

海水像是可以随意點燃的稻草,金焰借助水的媒介焚燒了下來,金焰将他包裹,致命的戟尖藏在其中,一同刺落了下來。

也是這一剎那,寧長久下定了決心。

蕪雜的意念剎那間抹去,金烏飛破紫府,捧出了更灼熱的光芒來。

寧長久進入了金烏的世界裏。

柳希婉毫不猶豫,直接暫時脫離了他的軀體,自己馭劍,去替他暫時抵擋接踵而來的攻擊。

金烏神國中,大勢已然初成。

屬于他的殘殿飄浮在聚攏的星火之下,像是日暮餘晖中燃燒的古樓。

第五根神柱緩緩升起。

那是他重生一幕。

殿樓之中,有寧擒水的屍魂,有寧小齡和寧長久清稚的身影。

寧長久擡起了手,伸入那根神柱中,在它将要升起時,将神柱中的畫面修改了一部分。

單論內容而言,這本該是最無懈可擊的一座神柱,但不知為何,寧長久要主動讓它存在致命的破綻。

最後一根神柱徹底升起。

金烏神國中,寧長久孤坐在自己的神位上。

神國之中,所有的生靈在這一刻匍匐了下去,哪怕是那些向日傀也生出了與生俱來的敬畏,太陽明明在上頭,它們卻紛紛調轉了腦袋,望向了殘殿的方向,一一俯首。

太陽神國雖不複往日榮光,卻光明依舊。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羲和神殿還空空如也。

南溟的大海上,陸嫁嫁展開劍靈同體,還在以萬千道淩厲的劍芒與白銀神駒周旋,下方的海水卻拱了起來。

整片海水都成了燙金的顏色。

萬千束光已經切開了水面,烈陽撐破海水,即将升騰起來。

陸嫁嫁失神之間,白銀神駒從劍牢中掙脫,手持金槍穿刺而來。

陸嫁嫁倉促格擋,劍鋒卻依舊被挑開。

槍芒于吞吐間再至。

也是此時,金色的太陽徹底撐開了海面,太陽的上端,天骥的身影也被頂起,悍然撞出了大海。

陸嫁嫁的身影被金光吞沒,她感受到,有無比溫暖的東西抱住了自己,接着,白銀神駒的慘叫聲在耳畔響起。金色的劍芒已然幹脆地斬落,白銀神駒避無可避,黑甲破碎,握劍的手臂被直接斬下,金色的長槍黏着斷臂 ,斜插在海水裏,其上染着神明的血。

南溟上空,環繞千年不散的陰寒之氣被掃蕩一空。

或近或遠,還有許多人見到或者感應到了這輪太陽的升起。

缥缈樓的俞晴從靜室中走出,遠眺大海,神色震驚。尚在遠處海域的柯問舟睜開眼,望向了天空中依稀飄浮的光,背上星光凝成的古劍殺意更甚。

青銅神駒牽引的紅樓裏,沉睡了許久的葉婵宮睜開了眼,白藏也感受到了一絲異動,向着外面小心翼翼地張望,司命看到桌上的長命燭火搖了搖,以為是風大,連忙以手為罩,将那枚燭火小心翼翼地護在掌心。

趙襄兒的水鏡裏,被電流遮蔽的畫面也清晰了起來,她睜開睡眼惺忪的眼,看着水鏡中翻騰的海面,看着海面上金光籠罩的白裳,少年清秀的、卻如神明般俊美的側顏如此清晰,仿佛觸手可及。她的記憶似飄回了數千年之前,出神良久。

寧長久輕輕放下了懷中的白衣仙子。

他感受着體內流動的權柄與力量,這是遠古的太陽古國賦予他的,雖不夠完整,但已足夠強大。

天骥擡起了手,神戟在握,當頭劈下。

寧長久手中的白銀之劍,也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宛若烈日本身的少年持劍撲去,一鼓作氣斬出了三劍。

天骥被這三劍接連逼退,十丈、百丈……一千丈!

……

……

(感謝書友此生希婉打賞的三個舵主!!謝謝書友一直以來的大力支持~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