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遇見一個自己

那是一雙清淺的、極淡的眼眸。

似瀑布兩頭懸挂的霧色,亦似隆冬夜幕飄零的星火。

他側目望去,看着發瘋的走屍與昏死的少女,皺了皺眉。

随後他伸出了手指,有些不确定地向着那具兇神惡煞的走屍點了過去。

燭火漸滅,一片寂靜。

片刻後,少年立起身體,看着地上那攤四分五裂的爛肉,蓋棺定論道:“真弱。”

随後他望向了那瀕死的少女,他皺了皺眉,先前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出現,他只覺得腦袋有些痛,似是在看一道難解的題,随後他擡起食指,落到了她的眉間。

那根手指猶帶血污,有些髒,卻一絲不顫。

……

秋風徐至,月起于東,銀輝拂山照崗,巍峨的殿樓如覆雪霜。

他來到殿門口時,門外的人早已逃散殆盡。

他看了看自己屍斑漸退的手,眉頭微鎖,嘴唇顫抖,低聲呢喃:

“寧……長久?”

這世上真有同名同姓之人?

還是……這就是我的名字?

他拾起門檻上的那枚銅錢,輕輕捏起,視線透過銅幣的中空望去。

秋葉搖影,明月隔着夜霧,一片婆娑。

明月之間,他仿佛看到了一座虛無缥缈的道觀,許多記憶的碎片慢慢混入腦海,一時間卻無法完整拼湊。

“我……到底是誰?”

他靜靜立着,夜風吹動道袍,如鳥振起翅膀,于夜風中遲遲未歸。

……

寧小齡醒來已是三天之後的事情。

驅邪法事之後,寧擒水暴死,次日黎明,宋側才敢帶人前來收屍,他震驚地發現,那老道人已成了一堆爛肉白骨,他的兩個徒弟卻似都還活着。

畢竟大難不死,他便安排人将他們送回了那座荒廢的院子裏。

此刻小爐上煮着湯藥,濃郁的藥味伴着大量的白霧咕嘟咕嘟地冒着。

寧小齡睜開眼時,恰好看見寧長久拈起爐蓋,盯着裏面沸騰的藥物,皺着眉頭。

寧小齡看了看四周,朱漆木床,簾幕半垂,案幾古架之間挂着紅通通的花燈籠。

“這是……”

她想要支起身子,卻覺得手腳癱軟,一點也使不上勁,腦袋裏更像是有上千只螞蟻噬咬,稍一思考,便覺得頭疼欲裂。

她裹着被子,身子蜷得更緊了些,似是回想起了什麽場景,她瞳孔微縮,身子顫抖起來,冰涼的手腳怎麽都暖不熱。

她小心翼翼地擡起頭,聞着濃郁的藥味,愈發覺得不切都不真實。

“師父呢?”她輕聲問。

寧長久言簡意赅:“死了。”

寧小齡閉上了眼,那些灌入身體的惡靈和撕心裂肺的哀嚎聲猶在耳畔,她一個激靈,猛然睜眼,竭力平靜道:“那我們怎麽活下來的?”

寧長久道:“興許是運氣好。”

寧小齡自然不信這個說法,但她沒有問下去,她總覺得,師兄哪裏怪怪的……

寧長久将手中的蒲扇擱到一邊,把藥斟入碗中,遞了過去:“好了,喝藥。”

寧小齡喝過藥後,身子微暖,終于有了些力氣,她回憶起寧長久方才的倒藥手法,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這是什麽藥呀。”她随口問了一句。

寧長久道:“宋側送來的,我看過,沒什麽問題,是鎮寒暖身,滋潤紫府之物。”

寧小齡哦了一聲,将空藥碗擱在身邊的木櫃上,手躲回了被子,嬌小的身子縮成了一團,像是一只小狐貍。

“師兄……謝謝你。”她小聲道。

寧長久問:“謝我什麽?”

寧小齡仰起臉,認真道:“當時你擋在我前面,我記得的,我平日裏那般對你,你真……不記恨。”

寧長久道:“其實……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又想起了很多事情。”

寧小齡一怔,問道:“想起了什麽?”

寧長久輕輕嘆息,聲音如沉入谷底的風:“我想起了師父殺了我。”

寧小齡眉頭微蹙,那一夜的場景如夢魇般籠罩在她的記憶裏,當時寧擒水利用那張所謂的“護身寶符”,分明是要他們做替死鬼,不知之後發生了什麽,兩個人竟都活了下來。

這般刻骨銘心的記憶,師兄怎麽可能忘,難道是對于寧擒水,還存着師徒情分的僥幸?

怎麽會有這樣的呆子?

寧長久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搖了搖頭,道:“你好生休養,我出去走走。”

寧小齡低着頭,嗯了一聲。

屋門大開,涼風吹拂眉眼,不多時,一場秋雨便灑落庭院,淅淅瀝瀝。

寧長久搬了張椅子,坐在檐下,望着秋雨,那些雨絲在他眼中是無數垂天而下的、銀白的線。

他忽然擡起了手,維持在某個高度,一動不動。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寧小齡穿着白色的單衣,卷簾而出時恰好看到這幕,她心中微驚,貓着身子,腳步無聲地退回了房間裏。

之後的兩日格外平靜,宋側命人日常送藥與吃食,待到他們病好,再給他們一筆銀子,然後送出皇城。

寧長久似是沒什麽傷勢,而寧小齡卻不是傷筋動骨那般簡單,她渾身的經脈都有些脹裂,若非之前偷偷修行,有靈氣護養,此刻決然無法行走,而她賴以修行的紫府,在那一夜時,也差點被直接攪爛,恢複起來需要很長時間。

夜裏,寧小齡一如既往地趴在床上,寧長久為她的肩背小心翼翼地敷好了藥。

寧長久坐在床沿,收拾着膏藥。

寧小齡忽然道:“等你傷好之後,師父私藏的錢,都分了吧,師兄照顧我不易,理當多拿一些。”

寧長久道:“你都拿去吧,我不需要。”

寧小齡抿了抿唇,忽然揉了揉太陽穴:“我腦袋有些疼,想不起放哪了哎。”

寧長久道:“羅盤之下一筆,竈臺之後一筆,自左而右第五根房梁上一筆,床榻下暗格中一筆。”

油燈搖晃着焰火,少女低着頭,額前的頭發遮着眉眼,她按揉着手臂,沒什麽神情。

兩兩沉默。

又是寧小齡率先打破平靜:“都怨我,明知道那老東西心懷不軌,還是那麽不謹慎,那張符我應該檢查一下的。”

寧長久點點頭,道:“最難堤防的,永遠是背後的刀。”

寧小齡側過腦袋,睜着水汪汪的眼睛,問:“師兄永遠不會害我吧?”

寧長久一怔,自然道:“當然不會。”

寧小齡輕輕點頭,似是自我勸慰:“嗯,師兄永遠不會怪我,害我……可,可是……”

寧長久平靜地注視着她,等待着她問下去。

寧小齡忽然仰起腦袋,那原本秀氣可愛的小臉此刻顯得清瘦而蒼白,少女眸光閃動,警覺又畏懼,她張了張嘴,終于說出了那似凍結在喉嚨口的話語:

“可是……你到底是誰呢?”

噼得一聲,衣袖邊,一朵油花猝然炸開。

第 2 章 :醒來的少年

子時,明月高挂,雄铮宮殿門緊閉,宮內置地的宮燈卻皆已點燃,紅色的燭光将室內陳設照得明亮。

寧擒水立在殿門口,皺了皺眉頭。

接引之人依舊是白日裏那位宋側大人,宋側解釋道:“此處是王殃漁将軍的主殿,自從将軍三日前暴死之後,這座大殿便被封了,然而每日夜深之後,宮內燭火皆會自燃,時不時還有一個年邁的聲音會模糊地傳出來。”

寧擒水皺眉道:“什麽聲音?”

宋側答道:“很模糊,沒有人聽得清,但宮女都說,那是王殃漁将軍的聲音。”

寧擒水又問:“王将軍屍體在何處?”

宋側似是回憶起什麽,下意識捏緊拳頭,嘆息道:“焚了。”

寧擒水疑惑道:“這麽快便焚了屍身?是染有疫疾?”

宋側搖了搖頭,神色複雜:“亦是自燃,怎麽撲也撲不滅。”

寧擒水面色微變,他捋了捋花白長須,袖袍一抖,手指以極快的速度掐算起來。

宋側嘆息道:“若老先生知難而退,我等也不會為難。”

寧擒水置若罔聞,他的手已按上了大門,封條揭去,寧擒水推門而入,滿殿燭火映得他須發微紅。

邁過門檻之時,一枚銅幣自他的袖袍間漏下,恰好落到門檻上。

“哼,雕蟲小技故弄玄虛。”寧擒水四下掃視,道袍一拂間,屋內燭火便滅了大半,他沉聲道:“長久,小齡,随我降魔。”

少年少女看了一眼燭火微明的幽深大殿,心中犯怵,卻還是一齊應聲:

“是,師父。”

寧擒水說話間腳步卻已放慢,他的手摸入袖間,七枚似獸齒般的小物自其間排出,懸浮周身,似是護體的法寶。

身後僅是單薄道袍的少女抱着雙臂,她偷偷看了一眼老人,神色微有惱怨。

而她身邊的清秀少年卻是近乎癡傻一般,只管跟在老人身後,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向周圍看一眼。

老人也并不在意身後那對少年少女的死活,他們也不過是前幾年在市集上搜羅來的好胚子,雖然珍貴,但終究像是法寶,該砸的時候,任你心裏滴血,也是要砸出去的。

寧擒水抖出一張符紙,符紙才一抖出便憑空燒盡,紙灰未墜,直接化作亦真亦幻的黃鳥,繞殿盤桓,片刻之後,黃鳥尖聲一鳴,老人神色微震,冷哼道:“找到你了!”

他一步踏出,勁風掠殿,他身子竟一瞬過了數丈遠,似縮地成寸般一步來到了一座殿中供奉的神像前。

寧擒水經驗老道,二話不說,十指間不知何時已夾住了八張黃紙符箓,雙掌一推間,八張符箓一并拍出,如作一條首尾相連的繩索,将那石像死死鎖住,屋內未滅的燭火如有感應,紛紛飄搖不定,似都要掙開燭蕊,攢簇到一起。

“老先生……”一個聲音忽然自腦後響起。

寧擒水本要借勢追擊,他身形卻呆滞了,神色難得地出現了恍惚。

“老先生……”

那個聲音又喊了一聲,聲音親切,似是久別故友街邊相逢。

“休亂我心!”

寧擒水輕咬舌尖,疼痛帶來的清醒裏,視線很快再次聚焦。

而眼前卻不知何時已立着一個身材魁梧、身披甲胄的男子,那男子死灰般的雙目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臉部,身體,雙手皆已腐爛得可見白骨,盔甲上盡是細密裂紋,他咧開了嘴,裏面腐肉糜爛,鮮血浸透的白慘血肉裏,隐有蛆蟲蠕動。

寧擒水不認得這名男子,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便是當日死去的,名為王殃漁的将軍!

在宋側的介紹中,王殃漁修行多年,再加上沙場磨砺,一身武功強橫無比,陰魂難近,不知究竟是被什麽力量腐蝕,竟落得了這般下場?

寧擒水僅僅是遲疑了片刻,他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也開始僵硬了,他本就滿是皺紋的手指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溫度與血色,不多時,他便會淪為與王殃漁一樣的下場!

“迷障亂心?”他當機立斷,爆喝一聲,瘦弱的身子裏,道袍卻如鼓風般漲起,五指宛若鷹鈎,向着前方拍去:“孽障休得猖狂!”

數十道金光自他袍袖之間迸發,一道道皆如勁箭,向前刺去。

那王殃漁的屍身咧開血口,暴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這聲慘叫卻極短,猶如猝然而起的鳥鳴,他直愣愣地向後倒去。

砰然一聲巨響,寧擒水神色一變,眼前盡是石像破碎後的石塊,哪來的什麽王将軍?

他收回了手,自認已經破除了迷障,身後的少年卻忽然尖叫了起來。

“師父!你的手!”

寧擒水下意識看了一眼,面色劇變,他的雙手上,黏稠的鮮血順着指縫向下不停淌着!他敢确定,那不是自己的血!

他想要自袖中再抽法器,卻發覺渾身僵硬得無法動彈,一股寒意自背後騰起,涼透脊椎,似有蜈蚣順着背脊一節節地爬了上來。

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抹黑點,那黑點占據了他的瞳孔,迅速擴散,似有巨大的鬼物爬出洞穴,速度快到詭異。

意識将被吞沒之際,寧擒水神色驟然一厲,他艱難地扭過頭,看了身後的少年與少女一眼。

那少年從未見過師父這般可怕的模樣,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而那小女孩直接雙腿癱軟跪倒在地。

老人僵硬的嘴角勾起,大喝道:“天尊降旨,通靈請神!”

少年與少女胸口的衣衫一同裂開,兩張貼在胸口的黃符拽着他們的身子,要将他們拉到老人身前。

這是之前老人給他們號稱可以護身的寶符,此刻卻成了奪命的鈎索!

“師妹!”寧長久倉促地喊了一聲,艱難地踏出了一步,攔在了少女的身前。

寧小齡想要撕去身上的紙符,那黃符卻如生根了一般,只讓人覺得如撕扯自己的血肉。

那符拽着她霍然向前,一下撞到了寧長久的背上,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身前少年的身體,只是無濟于事,兩人被一同拽着向前。

寧長久首當其沖地來到了老人面前。

寧擒水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到他的天靈蓋上。

寧長久來不及慘叫,手腳瞬間癱軟,他的身子依舊攔在少女面前,卻已無力跪倒,他的身體像是揭開了封泥的酒壇子,無數邪穢之氣自頭頂灌入。

這是上古時期修士們以身鎮魔的手段!老人花費數年才找到了兩個合适的“容器”,若非此刻危及,他是絕不舍得用的。

随着一縷縷陰邪之氣灌入寧長久的體內,此消彼長,寧擒水卻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他狠厲地望向尚在掙紮的少女,神色卻忽然變了變。

寧小齡艱難地擡起了手,卻不是投降。

她的身體後面,隐隐約約浮現出一個虛幻的、雪白的影子——那是一只蜷縮着的雪狐。

只是那頭雪狐的靈相斷了一條尾巴,它對着寧擒水嘶嘶地咧着牙,卻畏懼不敢前。

寧擒水詫異道:“你這賊丫頭,什麽時候偷偷學了道法,竟還入了門,結出了先天靈?”

竟瞞了我這麽久。

果然是萬裏挑一的絕好胚子,比她那傻師兄要強太多了。

可惜……

都不及自己的命重要。

寧擒水的猶豫不過一個眨眼的時間,他爆喝一聲,黃符催動,少女慘哼一聲,撞開了寧長久的身子,一下來到了她的面前,老人手掌拍落,那雪狐靈相在微弱的抵抗之後便被打散,少女一下暈厥了過去。

兩個天生的“容器”很快将周遭所有的陰邪之氣納入了體內。

接着,他的手伸入了袖底深處。

那是一對紫金神符,珍貴到讓他抽符的手指都微微顫抖起來。

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年了,沒有什麽是比得到飛升覓長生更重要的,那位大人對于自己的許諾,便是那長生的一線生機。

念頭及此,老人再無猶豫,兩張神符啪啪地拍到了他們的額頭上。

少年與少女早已失去知覺,他們的肌膚蒼白得幾乎透明,其下的血絲清晰得似要掙破皮囊,他們凸起糾結,一如地獄之花,妖異而美麗。

此刻符印按上,他們抽動的身體也逐漸平靜了下來。

塵埃落定。

寧擒水擦了擦額角的汗水,長長地送了口氣,他對着門外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進來。

宋側見殿內動靜漸止,同樣松了口氣,他與門口的幾人一同踏入殿中,拱了拱手,正欲說話時卻忽然怔住。

寧擒水見他們都不敢靠近自己,以為是懼怕地上那對少年少女的屍體,笑着擺了擺手,道:“無妨,他們不過假死,等到老夫抽出他們體內邪穢便可還生。”

實際上他這不過敷衍之語,他比誰都清楚,他們已絕無生還的可能了。

“老先生……”

宋側瞪大了眼睛,擡了擡手,伸出手指指着他的身體,語調都微微顫抖着。

寧擒水神色微變,與此同時,殿內那些早便熄滅的燭火忽然一盞一盞的亮了起來,寧擒水神色劇變,他忽然感覺胸口有點痛,手摸了上去。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時已滿是血漿,那被攪爛的模糊血肉裏,一只沒有皮肉包裹,血淋淋的手撕裂他的身子如蟲蛆蠕出,寧擒水哪裏來得及反應,自己的手便被對方死死鉗住,然後拽入身體裏。

仿佛惡魔破繭而出,要将這幅皮囊吞為自己的食物!

“救我!”寧擒水一聲慘叫,他擡起頭,衆人卻紛紛後退!

他的臉上同樣血肉模糊,神色猙獰得不成人形,那些血肉間隐隐約約也已不是他的臉。

那是王殃漁的面孔!

骨骼斷裂聲寸寸響起,老道人道袍破碎,他連慘叫都難以發出,身體便徹底塌陷。

“雀鬼!是雀鬼!”

人群中不知誰發出了一聲驚呼,再沒有人有遲疑,朝着殿門外紛紛逃竄出去。

那已不成人形的老道人,行屍走肉般爬起,他沒有去追趕那些人,而是盯着地上那對昏死過去的少年少女,他似望見了人間至味,笑容貪婪。

他緩緩爬了過去。

他的手指搭在了少女蒼白得宛若人偶的臉上,輕輕掠過她臉頰柔和的曲線,然後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頸,正想要殘暴地撕扯她的道裙。

這是老道人心底被勾出的惡念。

這般年少貌美的小丫頭時時刻刻跟在身邊,他如何不起歹念,只是為了更大的利益,這種念頭時刻積壓在心底深處,表面還是仙風道骨的高妙道人。

此刻所有的惡念盡數噴薄而出。

寧小齡已做不出任何掙紮。

天昏地暗,燭火亂搖。

光影晃動的大殿裏,少年的身子被遮擋在老道人身體的陰影裏。

在無人察覺的一刻。

那裂帛聲才一響起之時。

本該昏死的少年卻已睜開了眼。

第 1 章 :皇城的鬼

初秋,皇城裏的大鐘敲過三響,雨絲裹着寒意墜了下來。

臨近黃昏,皇城一側的大門無聲打開,兩列紙傘兼着微紅的燈籠緩緩游移過城門。

為首的中年男子官服官帽,過門之後,他腳步微停,望着深院高牆間煙雨凄迷的道路,神色肅然。

“寧老先生,裏面請。”

被稱為寧老先生的是一個名為寧擒水的老人,老人年逾古稀,頭發花白,依舊一絲不茍地穿道袍梳道髻,他面容雖很是削瘦,瞳孔深處的炯炯神采卻似灰燼下未熄的暗火。

老人的身後,跟着一對同樣穿着道服的少年少女。

少年約莫十五六的模樣,女孩則要更小些,皆是清瘦秀氣,兩人低着頭,視線時不時微微擡起,偷偷望着皇城中恢弘深遠的宮殿。

濛濛細雨裏,皇城顯得格外清寂。

越過長長的廊道,巍峨殿宇便在視野裏擁來,穿着素樸道服的少年只覺得心中壓抑,神色隐隐不安,腳步都慢了一些,他身邊的小女孩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神色輕蔑。

中年男子帶着三人走入了一座宮院,宮院格局不小,撐傘修剪花木的侍女見到這位中年男子,微微行了一禮。

繞過影壁穿過長廊,男子引着他們向前走,盡頭的廂房門正敞開着,中年男子解釋道:“此間的主人暫時不在,老先生可以先帶着兩位徒兒安頓此處,關于驅穢除靈的事宜,稍後會有法師前來與先生商議。”

寧擒水袖中掐動的手指忽頓,他側過身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我一把老骨頭無所謂,可我兩個徒兒正當年少,被兇煞之氣侵染絕非小事,可住不得這兇宅。”

中年男子面色微變,笑問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寧擒水微微一笑,知道對方引自己來此是想試探自己,他沒有主動跨過門檻,而是從袖中取出一枚銅幣,輕輕一抛,那枚銅幣恰好落在門檻上,它卻沒有停下,而是如同活物一般翻轉蹦跳,最後老人手掌一攤,那銅幣竟是躍了回去。

寧擒水手掌合攏緊握銅幣,神色添了幾分肅然,過了一會,他緩緩開口。

“這間屋子的主人喪生于三天前,這怨氣經久不散,應是中邪自缢而亡,而期間有人來做過法事,但這做法事的人……也死了。全府上下的人也多多少少患了病,若非今日我們要來,這座宮院應該是要封的吧?”

中年男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中添了許多欽佩與贊許,他擡了擡手,身邊的侍女同着那些修剪林木的女子一同退去,等到清靜之後,男子才拱了拱手,道:

“傳聞果然不假,老先生的道法确實與前幾位截然不同。今日帶先生前來,本欲試探,如今看來果然瞞不住,還請先生不要怪罪。”

寧擒水微笑道:“無妨,我知道先前已經死過好幾位學藝不精的游方道人,你試探我虛實,也是為我着想。”

“這間院子自然住不得,請先生移步別院。”男子輕輕點頭:“不知老先生何時可以進行法事?”

寧擒水瞥了一眼昏暗天色,勢已漸小。

“子時。”老人聲音微澀,道:“到時候希望那位大人不要忘了他的許諾。”

“自然不會。”男子笑了笑:“下官名為宋側,若還有不明之處,托人來尋我便是。”

談話聲漸小,檐角一只朱紅小雀振雨而去。

……

……

“為師常常與你們說,我們修道之人,秉持的是一身正氣,如夜裏的一盞燭火,任他夜色潑天,也淹不了這點微末燭光,所以你們只要跟緊為師身邊便不必恐慌,哪怕事不成,大不了脫身而走便是。”

寧擒水坐在一張太師椅中,看着立在身側的少年少女,語重心長道:“稍後行法事時,你們二人切記要心思純淨,莫要生出什麽歪念歹念,讓那邪魔歪道乘隙而入,到時候師父可就救不了你們了。長久,小齡,你們記住了嗎?”

少年名為寧長久,少女名為寧小齡。

寧長久低着頭,一絲不茍地聽着,待到老人問話,他恭敬點頭:“記住了。”

少女同樣言語恭敬,她低着頭,眸子微動,隐有不屑與怨怒。

寧擒水點了點頭,道:“那你們便好生打坐靜心,待到子時,随師父一同降魔。”

“是。”兩人一齊答道。

囑咐之後,寧擒水起身向門外走去,出門之後,他手中拂塵一揮,那門應聲而合,老人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冷漠,如看死人一般。

少年與少女并未真正登門入室地修道,自然沒有察覺到寧擒水那道隔門相望的寒冷目光。

寧長久聽從師父勸囑,盤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詞。

寧小齡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呆子,你還真信那老東西鬼話?”

寧長久沒有理她,繼續打坐。

寧小齡坐在那把太師椅上,嬌小的身子似直接蜷在了裏面,她盤着纖細的小腿,雙手疊放膝上,卻未入冥想,而是輕輕敲着膝蓋,惱怒道:“你這呆子可能感覺不到,那老東西最近看我們的眼光越來越不對,一會像是在看自己私藏的金銀珠寶,一會又像是在看……”

她抿了抿唇,沒有繼續說下去,嘆氣道:“總之啊,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被他賣了。”

寧長久不滿地睜開眼,反駁道:“我們都是師父買來的,師父對我們也不差,何必這樣說?”

寧小齡冷笑一聲:“這些年,他教過我們什麽?”

寧長久執拗道:“師父自有深意。”

寧小齡冷笑一聲,她嘆息道:“你買小雞崽小鴨崽,把他們養大,會傳授他們武藝教它們做人的道理?無非是有一天,等他們肥肥胖胖,要麽賣了,要麽自己宰了,吃掉。”

寧長久對于她的這個比方很不舒服,皺了皺眉頭,想反駁,但是語拙,不知如何開口。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這個看上去很是清秀可愛的師妹,為何時常說出如此刻薄的話語。

“唉……”寧小齡悠悠地嘆了口氣,她也不裝模作樣地打坐了,她坐在椅子上,小腿輕輕地晃着,腦袋枕在椅背上,望着屋頂發着呆。

她也不明白,自己這師兄看着很是靈氣,為何腦袋瓜卻這般笨拙。

“其實……”寧長久遲疑了一會,不确定地開口:“最近靠近皇城,我總會想起一些古怪的事。”

“古怪的事?”寧小齡來了些興致。

寧長久點點頭:“我經常會看見一座道觀,很熟悉,就像是我從小就住在那裏一樣。”

寧小齡費解道:“什麽樣的道觀。”

寧長久搖搖頭:“很普普通通的那種,那座道觀門始終關着,但是裏面好像有七個……不,八個人!”

寧小齡笑道:“呆子師兄,法事還沒開始,你就中邪了?”

“我也不知道哎。”寧長久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他默默地想着師父的教誨,念了幾句清心的口訣,他的心慢慢定了下來,不再去想那些虛無缥缈的事情。

少女取過一些幹冷的面食,放在口中緩緩地嚼着,她看着窗外漸漸降臨的夜色,懷揣着心底的秘密與底氣,卻愈發覺得不安。

時間緩慢地推移着,寧小齡揮着拳頭砸着椅背,愈發覺得煩躁。

寧擒水回來時,已臨近子時,“準備得差不多了,随我來吧。”

寧長久與寧小齡跟了出去,掩門之時,寧長久小聲地說:“師妹別怕,我會保護好你的。”

該怕的是你吧……寧小齡冷哼一聲,假裝沒看到他額頭的汗珠,心中罵了句呆子,卻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寧擒水從袖中取出兩張黃符,分別交給了他們,神色嚴肅道:“這是護身寶符,貼在身上,稍後若有不測,可救你們性命。”

寧長久與寧小齡接過紙符,一齊謝過了師父。

夜霧漸漸籠罩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