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碑雪

殿中不算明亮,光滑的地磚像是幽暗的水面,淌着暗銀色的光,骨雕的劍桶,檀梨的漆器,貍面般的硬木紋路,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此刻的情景落上肅穆的款。

陸嫁嫁跪伏在地上,散開的雪白裙裳一如水面散着蓮花花瓣,隐約繡着一襲清香。

白衣的少年回首看着她,背後的光透過他的面頰輪廓,微明地閃爍着。

“嫁嫁。”少年喚她的名字。

陸嫁嫁緩緩擡頭,一點點直起上身,白裳熨帖的身軀似睡蓮于夜色收斂的花苞。

她依舊跪着,漆黑的束帶勾勒着細腰,寬松的裙裳也已掩不住傲然的曲線。

太陽跌落山谷。

世界的背景由白色轉為紅色,最後歸于黑暗,一切的畫面也像是定格在了這裏。

“師父。”陸嫁嫁阖上清眸,夕色般绛色的朱唇泛着光,似吹彈可破。

……

……

“徒弟!有住的地方麽?”寧長久背着繭衣,在山峰下見到了一個小男孩。

丁樂石怔怔地看着這個從天而降的少年,震驚道:“師……師父?”

寧長久嗯了一聲。

丁樂石哭喪着臉,道:“師父,這都兩個多月了,你也沒來看看我,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道:“徒弟啊,師父不會忘了你的,還有十個月,你就要和……嗯,趙襄兒的徒弟約戰了,要好好訓練,別丢師父的臉。”

“嚴詩。”丁樂石小聲提醒道。

寧長久點頭道:“對,徒弟你可千萬不能輸啊。”

丁樂石用力點頭:“我最近很努力的。”

“嗯,這就很好。”寧長久拍了拍他的腦袋,心想果然近墨者黑,自己與盧元白不過多說了幾句話,說話語氣好像都有點被帶壞了。

小男孩看了一眼寧長久背上的繭衣,被繭衣中大姐姐的容顏震驚了,只覺得臨河城的花魁姐姐和她一比就像是村姑一樣。

丁樂石驚訝無比,道:“師父,這件事,嗯……大嫂……不對,師娘知道嗎?”

“你哪來這麽多問題?”寧長久愣了一會,旋即有些生氣,心想自己收徒的眼光和陸嫁嫁相比卻是有差距,他嘆道:“你現在住哪?我要躲躲。”

丁樂石先前是聽到了宗主的喊話的,他只覺得師父不愧是師父,惹事情的能力果然第一流!

“師父!我帶你走!”丁樂石拍了拍胸脯道:“我們那人多,我知道一個隐蔽的地方!”

寧長久贊賞着點頭。

丁樂石一邊領着路,一邊道:“師父,這邊是靈果的園子,平日裏是有人看守的,但是今日峰裏有些亂,都怕山塌下來,所以越靠近山人是越少的,園子裏面有排石頭房子,裏面現在一個人也沒有。”

寧長久點點頭,背着陸嫁嫁向那邊走去。

此刻四面桃簾皆有人看守,他此刻很難逃往峰外,幸運的是三峰峰主還算将義氣,沒一個人來追殺他,他自認只要別來一個紫庭境的高手,那再拖一個時辰或許都不是難事。

“師父。”丁樂石忽然喊他。

“怎麽了徒弟?”寧長久問道。

“師父,你是不是不記得我名字了啊?”丁樂石忽然說。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

丁樂石稚聲稚氣地嘆了口氣,說道:“師父,我叫丁樂石,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樂石。”

寧長久認真地點了點頭:“有些難記,但現在記住了。”

丁樂石開心地笑了起來,小孩子的快樂永遠比較簡單。

靈果院子裏,香氣馥郁,只是經歷了一場大戰,原本累累的枝頭空了大半,淡青色的靈果大都砸在了土地裏,沾滿了污垢。

靈果圓後面有一排石頭排成的屋子,那是給看守果園的值班者休憩的地方。

寧長久背着陸嫁嫁來到了成片石屋子的門口。

屋門口立着一個灰衣人。

那灰衣人看上去已經上了年紀了,背微微駝着,灰袍兜帽下的臉也像是泥間慢慢腐爛的靈果。

他擡起了頭,目光與寧長久對上。

丁樂石大吃一驚,立刻道:“師父!他……我不知道他。”

寧長久點頭道:“沒事,和你沒關系。”

灰衣人道:“你就是寧長久?”

寧長久嘆道:“我這是捅了谕劍天宗老一輩的窩了?怎麽你們這些老人家都和我一個普通弟子過不去?”

灰衣人道:“交出天谕劍經,我可以饒過你。”

寧長久道:“前輩境界高深莫測,我不是對手。”

灰衣人雖已多年沒有出手,但他境界之高,隐約的威壓便已極強,哪怕只是幾個簡單的動作,都能像風一樣拂去對方的殺意和鬥志。

“那你是願意交出劍經了?還是……只是想拖延時間?”灰衣人看了一眼他的背後:“這個女人我知道,天窟峰的峰主,沒想到這般年紀就要破入紫庭境了,确實前無古人,但終究年輕,哪怕真入了紫庭境,也不能改變什麽。”

寧長久道:“翰池真人給你許諾了什麽?”

灰衣人看了他一眼,倒是并未隐瞞,直接道:“翰池真人說,擒了你,他就願意與我共參劍經。”

寧長久誠懇道:“這般簡單的要求,我就能滿足你,何必相信那個老不死的話?”

灰衣人也露出了笑容:“年輕人确實懂得審時度勢。來,拿出你的誠意,讓我看看傳說中宗主一脈的唯一傳承。”

寧長久将纏着陸嫁嫁繭衣的衣裳系得更緊了些。

天空漸漸暗了下來,有烏雲自遠處滾滾而來,雲層之中已有電氣呲呲作響,暗含着滾滾驚雷的咆哮之鳴。

灰衣人道答應了下來。

天谕劍經的下半卷只有十八招,而這十八招并非真正的劍招,他們實際指向的,是一種出劍和運靈的模式,而學成所有劍招之後,哪怕是最尋常的刺劍手法,只要用上了天谕劍經的心訣,也可以做到一擊封喉的效果。

而修道者要躲避劍,前提則是自己的感官或者神識可以感受到危險,可以看到對方出招的軌跡,但這一劍卻能斂去所有的殺氣,逃過所有的感知。

就像是一片迎面而來的透明雲朵,不會有任何人覺得它有危險。

寧長久在出第一劍的時候,灰衣人便感知到這是真正的劍經之招。

身後的丁樂石看着寧長久的動作,也愣住了,他的眼睛在盯着劍鋒的一剎那,視線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樣,順着寧長久的動作不停游移着,恍然出神。

十息的時間并不長,寧長久已經走完了劍經的六式,只不過,他颠倒了順序。

灰袍人同樣沉浸在這殺機絕妙卻又無可琢磨的劍法裏。

其實在修道界,對于劍招劍法之流通常當作末道,真正強大的唯有境界,境界碾壓之下便可以一力破萬法。

但今日寧長久的劍一點點颠覆着他的認知。

寧長久停下了動作。

灰袍人微微回神,道:“繼續。”

寧長久說道:“以前輩的修為,這幾招,夠你殺死宗主了,殺死他之後,我再将剩下的劍招和運靈的法門告知于你。”

灰袍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聲道:“繼續。”

寧長久倒是沒有違逆,繼續出劍。

天谕劍經來到了第十四式。

這一招的動作像是人踩在馬背上,平舉着劍,身體後仰,做着滑稽的表演。

丁樂石有些想笑,但他的嘴角才翹起,笑容便凝固在了臉上。

寧長久的劍輕飄飄地向前,不知是如何在瞬間突破了距離的間隙,來到了灰袍人的面前。

老者的灰袍沒有一絲的顫動,那柄劍的劍氣也同樣沒有溢出一點,前切的鋒刃是那樣的平穩,仿佛刃鋒掃過的一切都會像豆腐一樣被切成兩半。

但兩人的境界相差太多。

老者在極短的木讷之後,目光從劍鋒上收回,他擡起衣袖,兩根手指自袖袍中探出,穩穩當當地伸向了那切來的一劍。

周圍的風卷起了枯黃的碎葉子。

烏雲壓低,似有大雨将落。

丁樂石甚至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他只覺得視線一晃,然後師父的身影就像是片枯葉子一樣飄了過來。

寧長久先前的一擊停在了灰袍老者的喉嚨口。

老者的手指像是石頭,而這柄劍則像是陷在了石頭裏。

在殺意順着劍鋒襲來的那刻,他立刻脫手,身形後撤,對方的手指在夾斷了劍尖之後,同樣像是一片梧桐葉,翻舞着吹上了自己的胸膛前。

兩人在空中的相對靜止不過保持了一剎那。

那一掌終于還是輕飄飄地按上了寧長久的胸膛。

手掌觸及胸膛,一剎那的平靜後,寧長久像是沙袋般被擊飛了出去,周遭的樹葉與此同時盡數破碎,被碾成了沙塵般的齑粉。

寧長久被那一掌打得胸膛凹陷,巨大的力量沖入五髒六腑,擊碎了護身的靈氣,打得他氣血翻湧,再也無法維持一口真氣,倒飛出去,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喉嚨口一甜,鮮血噴出,而那些血同樣凝固在了空中。

周圍的空氣像是冰一樣凝固了。

灰袍老人道:“既然你不誠心,也就別怪我無情了。”

他伸出手,在身前畫了一個圓。

那個圓心過處,紛紛幻化出了一柄柄白色的飛劍,那些飛劍日晷般轉動着,随後魚貫而出,釘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身體疼得發顫,他艱難地轉動手指,想要掐訣施展鏡中水月,可他的手指才一顫動,那些飛劍便如白鳥朝鳳般撞向了自己。

“師父!”丁樂石驚呼了一聲,想要靠近,卻被狂暴的氣流吹得後退不止。

境界相差太大,又是正面迎敵,寧長久唯一的勝算被抹去,體內原本就積藏着的傷勢在飛劍落于胸膛的這刻盡數爆發了出來。

劍氣撞上胸膛,他只覺得身體都要被撕裂了一樣,他像是斷線的風筝,被狂風一下子扯了出去,手中握着的斷劍別說激發劍氣,哪怕是揮動都變得極為困難。

“這麽弱也敢盜取劍經?”灰袍老者一甩袖子,一手負後,一手立于身前,如佛門弟子喝經文退惡鬼前的手印。

灰袍老者活了許多年,只是他極少出環瀑山,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某種意義上,他才是天宗宗主之下的第一人。

此刻他不過兩招,便将寧長久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你還有機會,交出剩下的劍招。”灰袍老者道:“弱者不需也不配懷璧,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

寧長久胸口的衣衫盡碎,那系着陸嫁嫁繭衣的衣裳卻破了,陸嫁嫁便落在了地上,神色靜谧,與周遭狂亂的環境格格不入。

天空中聚攏的烏雲越來越密,像是黏稠的灰色漿水,而漿水之下,則是液體般的雷電,它們會在烏雲決堤的那一刻,千軍萬馬般洶湧而來。

寧長久知道,自己若是真的施展出了十八招劍經,才會真的沒有活路。

懷璧雖然危險,但至少能讓對方投鼠忌器。

寧長久艱難地起身,橫起了那柄斷劍。

灰衣老者的目光越來越冷漠。

“既然不交,我便自取。”老者五指張如鷹鈎。

寧長久結成的劍架幾乎沒有一點抵抗之力,老人的身影瞬息而至,要拍向他的頭顱。

寧長久仰起了頭,不躲不避。

他的瞳孔變作了金色。

那抹金色将老者的兜帽下的臉照得清晰。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少年的瞳孔裏,瞳仁已經不見了,所有的眼白也是由無數條絲縷的金線雜錯而成的,那些金線像是血脈,也像是俯瞰的陸地,雙眸深邃得像是藏着一個金色的王國。

灰衣老者失神了片刻。

寧長久的斷劍從在兩人的胸膛前刺了過去。

一片灰色的衣角被挑下,衣裳上帶着血,這點傷勢甚至不能換來一記灰衣老者的痛哼。

他只是皺了皺眉,然後确定這對看似唬人的黃金瞳孔不過是虛張聲勢。

他的手指落下,向着寧長久的脖頸抓去。

下一瞬,老人的眼前一黑,鮮血從瞳孔中留了出來。

周圍昏暗的環境一下子變得清亮了許多。

老人在失明的前一刻,隐隐約約看見一只金色的烏鴉從他與寧長久對視的眼眸裏飛出,化作一道金色的箭,破入他的瞳孔之中,接着,撕裂般的痛感将他的瞳孔炸得粉碎,那眼眶一下子變成了兩個血洞,連帶着兜帽也被炸得向後掀翻,露出了禿了的頭頂。

這是老人此生受過最重的上,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個金色的先天靈,但手指淌過金光,卻摸空了。

先天靈可以逃走,但寧長久卻已無法挪動。

他痛苦地嘶吼着,神識展開,哪怕雙目失明,周遭的一切依舊清晰地倒影在了識海上。

寧長久後撤的身影很快被逼近。

那雙幹枯的手掐上了他的脖頸。

寧長久的脖子一瞬間繃緊,每一根血管都堅硬得宛若鋼鐵。

寧長久雙腳離地,被灰衣老者提了起來。

他的身體已經使不上力氣,任何道法都無法施展,唯有求生的本能讓他将所有的力量灌注到脖頸上,苦苦抵擋。

他瞳孔中的金光漸漸熄滅,漆黑的瞳仁裏,是灰衣老者惡魔般的臉,他抓住了老者的手臂,卻怎麽也無法掙脫,那只握着斷劍的手艱難地擡起,對着老人的脖頸插下去,但對方的皮膚卻像是蟒蛇堅硬的鱗甲,根本無法刺破,老人嘴角勾起猙獰笑意,伸手一拍,直接将他手中的劍打落。

哐當!

天空中響起雷鳴。

雷鳴掩蓋了劍落地的聲音。

不!劍根本沒有落地!

接着,他的神識中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警鳴!

寧長久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但意識混沌,難以追憶。

老人的手松開了。

他捏着寧長久脖頸的手,齊腕而斷。

寒風蕭肅。

陸嫁嫁接住了那柄即将落地的斷劍。

她的白衣有些單薄,眉目有些凄冷,流瀉狂舞的青絲比天空中的雷雲更為狂暴!

此刻她不是九天谪落的仙子,而是幽冥間走來的冷豔女官。

“陸嫁嫁?”灰衣老人的話語被雷聲碾碎。

陸嫁嫁斬心魔劫而出的那刻,雷劫已至。

地上的風塵與落葉,半空中彌漫的水霧與電氣,長空上的烏雲與劫雷,目光所及的一切,在陸嫁嫁破繭而出的那刻,都帶上了霜雪般的劍氣,仿佛整座天地都是她随手立下的劍域,天地間所有的生命流動,都是她舉手投足間落下的劍招。

灰衣老者在一瞬間生出了舉世皆敵的感覺。

陸嫁嫁的身側,細長的劍氣如圓弧掃過,刷得一聲掀起碎草枯葉無數,她裹挾着無邊的劍氣斬向了灰袍老者。

灰袍老者想不明白,陸嫁嫁哪怕天賦再高,不也只是一個剛剛破長命入紫庭的修道者麽,怎麽會有這般裹天挾地般的劍勢。

灰袍老人氣海翻湧。

這些年他隐修與宗主殿,同樣積攢下了數不勝數的靈力,而宗主殿中所藏的,南州最高深的心法典籍,他也幾乎閱遍,這一刻,他的身體像是翻江倒海,畢生所學盡數傾翻。

其中有天宗的劍法,有道門的陣術,有玄宗的天象秘法,有荒門的金剛不壞。

萬千法相似海水中拱起的數百座高座,将灰衣老者的身形烘托得巍峨無比。

以他的境界,若非他要生擒這個少年,何至于被對方偷襲,弄瞎雙目?

陸嫁嫁一往無前的劍勢也被攔在了這瀚海般的道術之外。

她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寧長久,然後盯着灰衣老者。

她的眼中沒有那浩瀚巍峨如雄城般的無數法相。

她只是靜靜地看着老者,目空一切。

她握着斷劍,緩緩向前推了過去。

接着所有的一切都橫掃了過來。

她的三千青絲在這一刻被劍氣照得雪亮,宛若美人轉眼白發。

劍宗,道門,玄宗,荒門,那些構建起雄城的大柱之間,一道劍氣似臨河城中的沙水,呼嘯而過,接着大河泛濫,每一縷劍氣都好似有千萬斤重,極短的時間內,灰衣老者一身磅礴修為無力支撐,被蒸發了大半。

陸嫁嫁的劍破萬法,将斷劍送入了對方的胸口。

天空中,雷劫大勢已成,烏雲化作了電漿,連成了一方不可逾越的雷池。

這雷池之強大,整個天宗歷史幾乎聞所未聞,哪怕只是一縷溢出的電光,都帶着毀滅的氣息。

陸嫁嫁仰起頭,劍目睜開,似永不熄滅的聖火。

她一手握着劍柄,一手抓着老者的肩膀,在天雷如柱而下的那刻,身形驟然拔地起,似白虹貫天去。

虹光與雷光相撞。

天地明亮如晝,四峰都浸在了無窮無盡的雷光裏,殘破的護山大陣被掀了個粉碎。

陸嫁嫁抓着灰衣老者的身體,頂着劫雷,逆空而上,竟将那強橫得匪夷所思的劫雷一點點壓了回去。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在不久之後響起。

天空中,雷池的中央出現了無數雪白的裂痕。

白虹貫穿了雷池,沖天而去,然後化作無數仙人之劍,再次斬落。

轟隆轟隆的聲音不停地響起,整個天都像是要塌了。

雷池破碎,無數青紫色的球狀劫雷飛出,向着渡劫者襲去。

陸嫁嫁清叱一聲,竟将這些劫雷都化作了淬煉劍鋒的火。

而她的劍鋒上,那襲灰衣早已被雷火湮滅,不見了蹤影。

天空中的雷聲漸漸喑啞。

陸嫁嫁手腕一抖,振去了劍鋒上雷電,那本是凡品的斷劍,淬過天雷之後竟帶着仙劍才有的璀璨光澤。

一場聲勢浩大的雷劫,便這樣被她硬生生地斬滅了。

她不染纖塵的白衣于空中凝立片刻,确認雷劫已過,她便立刻如雪鳶般俯沖而下,拖着連綿殘影來到了寧長久的身前。

她扶起了渾身是傷的寧長久,斂去了自身所有的劍意,立刻用靈力護住了他最關鍵的竅穴。

寧長久捂着自己的喉嚨,不停地咳嗽着,他好像很冷,抱着雙臂,哆嗦不斷。

陸嫁嫁想要将衣裳給他披,卻發現自己只剩一件了,她遲疑片刻,直接擁住了他的身體,她以身為劍,燎起了溫和的劍火,驅散寧長久身上的寒意。

寧長久安靜了下來,他靠在她的胸前,像是埋在棉花地裏,他說道:“謝謝……”

陸嫁嫁低聲道:“抱歉,來晚了些。”

寧長久緩和了一下氣息,問道:“心魔劫看到了什麽?還順利麽?”

陸嫁嫁沉默了一會兒,松開了他,道:“尋常問心之劫罷了。”

寧長久想了想,道:“與老狐那一戰?”

陸嫁嫁點頭道:“要不然呢?還能是什麽?”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翰池倒行逆施,要攥取天宗所有的氣運,然後強融九嬰……小心啊。”

陸嫁嫁道:“先不想這些,我帶你去療傷。”

寧長久用手指了指後面,道:“那個……我徒弟……”

陸嫁嫁看了一眼,那個名為丁樂石的少年本就是凡人,這等天威之下早就昏倒在了地上,陸嫁嫁抛出了那柄斷劍,托着他,将他送去了劍堂的方向。

不知是想起了什麽,陸嫁嫁在雙手按上他後面的時候,忽然說道:“叫師父。”

“什麽?”寧長久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陸嫁嫁嗓音清冷道:“我讓你喊我師父。”

寧長久皺眉道:“你怎麽了?”

“不喊師父就不給你療傷。”

“不是說平輩相交嗎……我不喊你也總不能眼睜睜看我死吧?”

“你哪有這麽廢話?”

“你到底在心魔劫裏看到了什麽?”

“閉嘴!讓你喊你就喊!”

“師……師父?”

平日裏喊起來很是自然,但此刻寧長久似被刀架脖子般的強逼,喊出來就有些生硬且不自然了,但陸嫁嫁的神色卻是緩和了許多,她一邊為寧長久療傷,一邊道:“多喊幾句。”

“……”寧長久覺得今天的陸嫁嫁很不對勁,但迫于對方威嚴,還是道:“師父,師父……師父?可以了麽……”

陸嫁嫁娥眉微蹙,似覺得哪裏不滿,她回憶起了方才的場景,道:“你的腿沒事吧,膝蓋什麽的受傷了嗎?”

寧長久以為她在關心自己,心中一暖,道:“沒事,謝謝師父關……”

“嗯,那好,跪下。”陸嫁嫁打斷了他的話,發號施令。

“???”寧長久徹底怔住了,心想這姑娘腦袋被雷劈傻了嗎?

他反抗道:“你到底想幹嘛!”

陸嫁嫁似非要吃到糖葫蘆的賭氣小姑娘,道:“你要不跪,可就戒尺伺候了。”

寧長久道:“陸嫁嫁!你再這般倒行逆施,遲早我要……”

他的話語被打斷了。

陸嫁嫁與他一齊扭過頭,望向了宗主殿的方向,一言不發。

她能感受到那裏有一道妖神之氣沖天而去,哪怕是如今劍體大成,破境如紫庭的自己,對上那道妖神之氣也絲毫沒有可以徹底勝過的信心。

四峰山河斷脈,環瀑山現世,山頂上九嬰的九首宛若舞動的狂雷。

“師父……”寧長久輕聲呢喃,想要囑咐什麽。

陸嫁嫁已站起了身,擋在了他的身前,清美的背影好似一塊覆滿白雪的劍碑。

第 163 章 :弟子拜見師父

環瀑山所環的并非是真正的瀑布,而是數道垂峰而下的,水一般的幕簾,這種隐世之簾比桃簾更為高階,名為界簾。

峰主殿巍峨高聳,其上無绮麗霞瑞,妍秀珍葩,唯有松柏無數,望上去只似古穆的尋常高山。

此刻原本高聳的山峰上,怪物般的九嬰正立着。

它的雙肢踩在峰底的岩石上,中間巨蟒般的頭顱高高擡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太陽,而剩餘的八個頭顱則像是手臂一般固定在山峰上,身後長長的尾巴順着岩體垂下,一直從峰頂垂到了山腰的雲霧之中。

宗主殿便在九嬰龐大的身軀的環抱裏。

界簾上映着光,那些光不是反射出去的,而是像瀑布般流淌下來,形成一片又一片的光瀑。

它隐沒在四峰的更遠處,唯有山水大陣開啓之時,才會暴露于視野中。

此刻山水大陣已經開啓。

四峰的方位與環瀑山的位置,好似一個尖頂的房子,四峰連成矩形,環瀑山則處于尖頂。

山水大陣開啓之後,四峰所有的氣運便像是脈搏中的血液,随着心髒的跳動輸送到宗主殿中,各個山峰上,原本光澤鮮亮的靈果和靈花都漸漸黯然失色。

此刻放眼望去,環瀑山便像是一根頂天立地的光柱。

“你要做什麽?!”守霄峰地動山搖。

荊陽夏馭碧霄劍而出,從天而落,想要斬破流動的山水大陣,那一劍威勢極大,碧光裏,地面開裂數幾十丈,可山水大陣的根基卻在更深處,難以撼動。

懸日峰與回陽峰的峰主也禦劍而出。

“出什麽事了?”薛尋雪驚道。

薛臨很快明白過來:“翰池逆了山河大陣,想要獨居整個天宗殘餘的氣運和靈力!”

薛尋雪皺眉道:“怎會如此?”

“你們莫要插手此事,我此舉不過破而後立,待我融了九嬰之骨,取了劍經之卷,我天宗三百年之興,便在今朝了。”翰池真人開口,正氣浩然,聲音回蕩四峰,哪怕是捂着耳朵的弟子都可以聽到。

三位峰主對視了一眼。

荊陽夏聚音成線道:“祭護山之劍?”

薛尋雪輕輕搖頭:“陸嫁嫁不知所蹤。”

薛臨看了一眼天空,道:“似有天劫要來?”

翰池真人坐鎮宗主殿,如幕後行棋之人,他看着這座天宗的棋盤,四個主峰好似棋盤上的四角座子,而他不僅要贏棋,更要将整座棋盤收入囊中。

“天窟峰弟子盧元白,包庇天宗罪人寧長久,違抗師命,罪不可赦,當與寧長久同罪,一同緝拿!”翰池真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天窟峰上,他的投影恰好被盧元白一刀兩斷。

寧長久背着陸嫁嫁,他手中的劍刃上豁口無數,傷痕累累。

“擒拿這二人者,我願将佩劍相贈,再授予谕劍天宗無上劍訣與未來宗主殿長老一席。”翰池真人許諾了極為誘人的條件。

佩劍相贈是何等的榮耀?那幾乎是将其定位下一任宗主的傳承人了!

更何況說這話的又是宗主本人。

許多四峰隐峰中清修的長老都動了念頭,大部分人的境界一出生便劃好了上限,數十年的修為都可能只是徒勞無功,而宗主的話語便是讓他們看到了一線突破天賦上限的機會。

最重要的是,宗主的條件好像并不難。

寧長久今日表現再出彩,也終究只是年輕一代的弟子,而一個叫盧元白的,根本聽都沒有聽說過。

“盧元白……”

懸日峰中,一個文靜而優雅的女子忽然起身,她一手捧心,一手按住了腰上的劍,目光閃爍不已:“怎麽是他?”

“嗯?你認識?”她的身邊,一個男子問道。

女子閉上了眼,靜立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坐了回去,搖頭道:“忘了。”

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此時此刻,一場源于天窟峰的逐殺就此開始。

一身身劍裳都馭劍朝着天窟峰趕去,如今整個天窟峰中,長命境之上的修士并不算多,但加起來也總有二十餘位。

盧元白沒有離開天窟峰頂,他自信天宗的長命境基本都是烏合之衆,哪裏是他這個紫庭境大修行者的風采,過去他壓抑了太久,他今天就要于峰頂橫刀立劍,絕不退讓地迎戰每一位膽敢前來的修道者,也讓那些曾經看不起自己的晚輩大吃一驚,直呼師叔威武。

盧元白又生怕別人不知道這裏發生的事,想了想,便清了清嗓子,放聲大喊:“今日妖道翰池禍亂天宗,天窟峰正義的俠客盧元白在此,一人守峰,寸步不讓!”

聲音在四峰回蕩。

只是許多原本驚嘆于盧師叔深藏不露的弟子們聽完之後,都覺得有些尴尬,心想師叔你還是被武林故事荼毒的幾歲小孩嗎?

“盧元白?”

“是盧師叔嗎?那個每天在樓道裏無所事事的盧師叔?”

“對,就是那個天天喝酒沒個正經的樓道口之王盧師叔。”

“酒量還差。”

“酒品也不行!”

“可是沒想到他這麽厲害啊……”

“走,我們去看看盧師叔去!”

寧小齡聽着他們的交談,擔憂地看了雅竹一眼,道:“師兄現在情況好像不太好。”

雅竹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別瞎擔心了。”

寧小齡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只是認真道:“是真的,師兄現在好像很累……”

雅竹幽幽嘆息,抱了抱身邊的小姑娘,安慰道:“這些日子的相處,別的我或許了解不多,但寧長久這少年不僅命硬而且花招疊出,想來他們奈何不了他。”

寧小齡對于師兄也有信心,但她能隐約感知到師兄的情緒,知道師兄現在心情有些糟糕,這也讓她擔憂極了。

“雅竹師叔,我想出去。”寧小齡說。

“你出去做什麽?”雅竹問道。

“我想出去殺人。”寧小齡仰起小臉,認真說道。

……

……

寧長久遇到的一次截殺是在天窟峰的山腰。

那些沒有櫻花的樹幹間,一柄劍向着自己的背後刺來。

寧長久沒有理會,那柄劍便刺在了陸嫁嫁的繭衣上,然後折斷。

斷裂的劍鋒激射開來,高速旋轉着,在他的身體之側繞了一個圈,向着腰側切去。

寧長久身影一頓,伸出二指截住飛刃,回身一抹。

那刺殺者橫劍抵擋,卻被寧長久直接伸手捏住劍鋒,攪成花卷,與此同時,他手指一撇,那飛刃高速激射而出,釘在了他的喉嚨裏。

一個殺手死去的同時,地面上的櫻花落紅猝然炸開,另一個潛伏許久的男子以一種揭棺而起的姿勢起身,向着寧長久襲殺而去,寧長久早有察覺,在他才起身的那刻,便抓起那柄已經凝成麻花的劍刺了下去,劍毫無阻撓地刺破他的胸膛,将他又一下釘回了滿地的落紅裏。

半空中,又有惜命之人于遠處馭飛劍刺殺。

寧長久此刻要擺脫糾纏,就必須立威,所以他也并未給對方惜命的機會,他在一劍打落掉對方的飛劍後,直接強注神魂,抹去了對方在飛劍中溫養的精神烙印,使得這柄飛劍為自己所有。

寧長久按住眉心,飛劍在破空而去不久之後,便蘸血而回。

瞬息間連殺三人之後,那些原本心思狂熱的修道者也冷靜了許多,并未再貿然出手。

“寧長久,你好大的膽,竟敢濫殺天宗長老。”有人厲聲大喝:“你若再不束手就擒,今日便要你碎屍萬段!”

寧長久停下了向峰下遁逃而去的身影,他背着陸嫁嫁,轉過身望向了那些人,道:“你們也想死?”

天窟峰的山腰間懸着數柄飛劍,劍上立着人影,如虛空中的一葉葉扁舟。

他們原本以為寧長久會先逃至山下,然後他們便可以在開闊處結陣,将其圍殺。

但在他們的震驚的目光裏,寧長久卻持着劍,調頭向他們走來。

他們明明有十餘人,每一個都是長命境的修行者,這少年……怎麽敢?

寧長久不再說話,他在短暫的狂奔之後足下一蹬,身形拔地而起,手中的劍帶起一陣陣連綿的影子。

他像是馱着棺材的小鬼,身上的殺意與劍氣飄忽不定,像是一縷陰間的冥火。

在他身影掠空的一剎那,數位長老會意,皆飛劍而出,于空中轉瞬結陣,然後連帶着劍法大陣一同朝着寧長久所在的方位壓去。

這劍陣名為百囚,雖是倉促結成,但絕非凡品,相反,它的品階很高,在天宗入人間獵魔之時,這種劍陣便是最快捷也最有效的招式,不知斬殺了多少邪魔。

在這劍陣要觸及到寧長久時,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可接下來的一幕讓他們瞠目結舌,那劍陣觸及寧長久,卻像是觸及了一個虛影,徑直穿了過去,沒有濺起一絲血。

虛實的交換只是一剎那。

寧長久背着繭衣立在了一人的足下的劍上,那懸空的飛劍快速下沉,這種失重感使得那個長老驚慌失措,一時間來馭劍的法門都想不起來了,寧長久直接抓住他的手腕,讓他以自刎般的姿勢了結了性命。

陣法不攻自破。

寧長久腳下用力,那柄飛劍連帶着屍體墜入峰下。

他的瞳孔中亮起了金芒。

“寧長久!此時回頭尚有餘地,不要鑄成大錯!”

一劍似大瀑迎面拍來。

寧長久伸出了手,掌心由內轉外,雙臂一扯,向外一分,将那劍瀑撕碎,寧長久一拳遞出,只撼對方的胸口。

砰然一聲裏,那出招的長老帶着劍在中空倒滑而出,他胸前衣衫碎裂,露出了被打得凹陷的護心鏡。

其餘人将寧長久團團圍住,卻都不敢冒進。

寧長久面不改色,平靜地提議道:“你們去打盧元白,別來煩我。”

說着,他直接馭劍,調頭向着山下飛去。

幾個長老還要猶豫要不要追時,忽然有人說天窟峰頂的盧元白好像只傷人不殺人。

衆人面面相觑。

而此刻正在峰頂酣暢淋漓出劍的盧元白,還不知道自己要面對些什麽。用不了太久,他便會在那些蜇人馬蜂般的長老煩不勝煩的騷擾下,罵罵咧咧地棄劍而逃。

……

……

宗主殿中,翰池真人的身邊,一個灰袍老者的身影緩緩浮現。

“不過是一個晚輩弟子,值得這麽興師動衆?”灰袍人問道。

翰池真人道:“他不簡單。”

“有多不簡單,你竟把我叫醒了?”灰袍人話語平靜。

翰池真人道:“天谕劍經的下半卷,此刻就在他的手上。”

“你說什麽?”灰袍人皺起眉頭:“劍經又現世了?”

翰池真人看着他,問:“上一代宗主沒有給你看過劍經嗎?”

“天谕劍經是唯有宗主才能翻閱的天書神卷,哪怕是我,也沒有見過。”灰袍人遺憾道。

翰池真人道:“那有勞先生出山,幫我奪回那卷經書了,到時候我願與老先生共參劍經。”

“什麽?”灰袍人目光微動,卻古板搖頭:“這不合規矩。”

“規矩是人定的。”翰池真人搖頭道:“過去的宗主不願交出劍經,不過是出于心裏的恐懼,我與他們不一樣。”

翰池真人看着他,誠懇道:“老先生掌殿守殿多年,居功至偉,理當擁有這份殊榮,更何況那弟子如今在峰中殺了不少人了,先生也不願意看到四峰繼續亂下去吧?”

灰袍老人同樣看着他,道:“你要以九嬰為身,小心堕入魔道。”

翰池真人朗聲笑道:“我以人修妖道,再将九嬰化人,無論妖道魔道,皆可轉為天道!屆時一步邁入五道之中,便是我宗複興之始。”

灰袍老人看着他,沉默不語。

……

寧長久從山上馭劍至山下時,又遭遇了兩次截殺,但都化險為夷。

他的身體有些糟糕。

一切的來源都是寒牢中他聯合劍經之靈,用盡全力斬出的那一劍。

天谕劍經要麽必殺,不然就會遭受極大的反噬。

那種反噬像是幾千只爬過身體的螞蟻,無時無刻不折磨着他,而先前決絕至極的出劍更加重了他的內傷。

“陸嫁嫁,你到底在幹什麽啊,破個心魔劫怎麽需要這麽久?寧小齡都比你強!”寧長久有些生氣,心想自己每日為你煉體,幫你打磨道心,可你怎麽還是這麽不争氣呀!

天空中,烏雲已經聚攏了過來,那是雷劫降成的征兆。

……

……

陸嫁嫁回到了還是小女孩的時候。

她孤孤單單地走過一條很長的街道,街道上人影來來往往,都是陌生的面孔。

她依靠着記憶中零零散散的路線,走到了一條老街的中央。

那是一扇木紋緊密的門,門上釘着銅釘子。

一個小女孩從門裏跑了出來。

陸嫁嫁與她對視了一眼。

那小女孩很是瘦小,穿的衣服也舊得發黃,那張臉因為瘦弱而尖尖的,臉頰的膚色卻很白,若是洗幹淨了或許還會顯得清秀。

陸嫁嫁看着她從自己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走過,那小姑娘一口氣都不敢喘,仿佛稍稍用力的呼吸都是亵渎。

等她走遠之後,陸嫁嫁走到井邊,向下看去。

她發現此刻的自己是五六歲的模樣,穿着白白的裙子,梳着端莊的發髻,腰間別着一把裝飾性的木劍,看上去頗有小劍仙的風範。

她看着井水中的自己,彎下腰扔了一塊石頭,将井水中的影子砸得破碎。

陸嫁嫁并未迷失在心魔的幻境裏,她雖沒有立刻明悟自己在渡劫,但也意識到,這應該是類似夢境一樣的東西,只是她左右望去,那屋樓牆壁被歲月侵蝕的痕跡是那樣的清晰,每一條劃痕都可以清晰地撫摸,感受到它的坎坷與不平。

車轍滾過街道,她避讓了開來。

胡須花白的老人牽着一匹馬,馬車上架着貨物,跟在旁邊的是幾個小跑的士兵,衣袍殘破,滿面風塵,旁邊的人交頭接耳說着話,好像是某種遙遠的方言。

這一切是那樣的真實。

陸嫁嫁遲疑了許久。

“嫁嫁!”身後,有人高喊她的名字。

那是一個衣裳華貴的婦人,她發髻上鳳釵镂金,臉上妝容稍重,氣度卻是雍容。

陸嫁嫁下意識地應聲,走了過去。

那婦人捏着陸嫁嫁的手,一邊向前走着,一邊說着:“哎呀,小祖宗呀,你這是去哪裏了?仙師在屋子裏等了好久了,人家千裏迢迢踏過來的,可不能讓人久等了吧?”

“仙師?”陸嫁嫁問道。

“你這小丫頭,這是腦袋撞壞了?今天可是你拜師的日子啊!那仙宗的師父要收你為徒,說你是百年難遇的好胚子呢。”婦人絮絮叨叨地說着:“哎,我問過了,哪怕上了山,逢年過節啊也是可以回家的,到時候當了仙人,可別把娘親忘了啊,記得常回來看看。”

陸嫁嫁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然後被這婦人牽着手,走入了一個很大的府邸裏。

今日的府邸熱鬧極了,人來人往,張燈結彩,大堂中金碗銀筷擺正,粉面玉手颠倒,說說笑笑着什麽,見到陸嫁嫁來,那些人便都擁了上來,衆星捧月般簇着,噓寒問暖,婦人便笑着幫她推讓着。

陸嫁嫁沒有去理睬他們,她像是感應到了什麽,踮起腳尖,視線努力地想要穿過人群,向着某個方向望去。

婦人見了,連忙撥開人群,帶着小丫頭去拜見仙師。

仙師坐在一張本該廢棄的椅子上。

制造這張椅子的匠人顯然失了手,那椅子臃腫俚俗,若非材質極佳,便早就敲爛當柴火燒了。

但一身白衣的仙師坐在椅子上時,那椅子也便是被賦予了特殊的魔力,望上去竟似一只精秀靈巧的鹿,溫順地伏在仙師的身下。

那仙師起身,緩緩轉身。

陸嫁嫁屏住了呼吸,随後有些失望——這仙師居然帶着一張白色的面具。

想來是不怎麽好看的,若是生得漂亮,為何要如此呢?

“這是為了避世。”仙師如是解釋,他的嗓音聽着年輕,也很平靜,卻給人一種有城府的感覺。

有些熟悉的回答。

“嫁嫁,快叫師父。”婦人說道。

“我才不叫,他才不是我的師父!”陸嫁嫁不知為什麽,心裏總覺得對方不對勁,她甚至隐隐生出一種惡寒感,仿佛對方摘下面具,自己就會看到一張狐貍一樣的臉。

陸嫁嫁賭氣地說完,轉身就跑。

婦人花了很長時間才将她追了回來。

最終,陸嫁嫁與他還是結成了名義上的師徒,只是陸嫁嫁心中有抵觸,從未叫過他一聲師父。

他們的宗門是一處世外的仙山。

一回宗門,白衣飄飄的仙師便解下了面具。

那是一張年輕而秀氣的臉。

臉頰的線條像是刀刻斧鑿,帶着男性獨有的硬朗,他的目光卻是柔和,其中隐隐帶着平靜的笑意。

陸嫁嫁看着這張臉和那身靜默的白衣,心中生出了一些親切感。

但每當她想要開口的時候,又覺得抵觸極了,總之就是不願意下跪,也不願意喊他一聲師父。

五六歲的小丫頭就這樣來到了宗門裏,成為了他的關門弟子。

這位師父雖然年紀輕輕,卻絲毫沒有年輕人的張狂傲慢,他博學而溫和,待自己極好,視如己出。

轉眼間不知幾個春去秋來。

陸嫁嫁一天天地長大,頭發也越來越長,從肩膀上慢慢長大了腰間,又越過腰肢,向着腳踝沖刺着,像是春天裏柳樹垂下的枝條。

終于,在某個冬天,她用劍将自己的頭發親手攔腰斬斷。

這一年她已經十八歲了。

她的劍法極高,在宗門中鮮有敵手,而師父能教她的東西也越來越少,兩人偶有交流,說的或是一些宗門瑣事,或是過去的趣事,她聽着聽着總能微笑起來。兩人獨坐的時候,是陸嫁嫁心情最靜的時候。

這麽多年過去了,師父的面容卻一點也沒變,依舊喜歡穿着白衣,依舊眉目清秀,好似一個永遠的少年。

陸嫁嫁曾經嫌他白衣太素,然後偷偷翻開過他的衣櫃,發現衣櫃挂的幾十件衣服,都是白衣服。

時間如水,轉眼又是幾年。

這一年,陸嫁嫁二十四歲,早已脫了清稚,她姿影窈窕,身段纖腫曼妙,眉目淡雅清美,白裙佩劍,美得好似天仙醉落人間,亭亭玉立,遠非塵寰之物。

她是整個宗門最受人敬仰的仙子。

只是不知為何,她原本順風順水的修行裏,境界忽然陷入了瓶頸,這一年,她辭別了師父,決定獨自下山,去斬妖除魔,尋求機緣。

趙國皇城,天地雷動,風雨壓來。

自栖鳳湖到長街,她的對手是一頭境界深不可測的老狐,她發現,自己修了這麽多年的劍法,竟都沒有了用武之地。

生死交難之際,她立在長街上,天空中哐當一記雷響,陸嫁嫁靈臺一清,似大夢初醒。

滿天大雨打在了她的身上。

“心魔劫……”她看着老狐向自己走來,塵封在心境深處的意識終于不受控制地浮出了水面。

心魔劫中原本歷歷在目的過去,忽然間變得虛假無比。

那個錦衣玉食長大的根本不是自己,小時候偶爾一眼的瘦小姑娘,才是真正的她。

同樣,她的師父也不是那樣白衣人,她師父……已經死在了自己劍下。

這是幾乎所有破入紫庭的修道者的必經之路——在心魔幻境中幾經輾轉,然後在最關鍵的一刻幡然醒悟,破境而出。

陸嫁嫁同樣如此。

她舉起了劍。

這頭老狐很強大,但不代表長街上他的分身也很強大。

當初的自己确實不是他的對手,但此刻她已今非昔比。

她的心裏沒有一絲恐懼,而今天的長街上,也沒有一襲青衫能為她接劍,她所擁有的,只是超越境界的勇氣和信念。

長街上,暴雨中,每一根雨絲都被劍光照得雪亮。

雨地踏碎的聲音時不時地響起。

那頭老狐原本巍峨的身影淹沒在了滿街的劍氣裏。

陸嫁嫁卻覺得不夠,她要閉上了眼,意識勾連了街道,勾連了皇城,勾連了整個趙國,一直連綿到了這場暴雨的邊緣。

每一根雨絲都像是一柄劍。

全天下的烏雲也向着這裏聚攏而來。

老狐死在一場天誅地滅般的大雨裏,他臨死之前對着陸嫁嫁報以微笑。

一切歸于平靜之後,陸嫁嫁卻發現,心魔劫依舊沒有打破。

“這明明就是我的心魔啊……”陸嫁嫁回憶起自己的一生,她一生修道順遂,直到這片皇城中才遇到了最大的挫折,這個挫折差點要了她的命,也一度成為她道心的陰影。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斬破了這段過去,為何還沒有破劫而出。

不知不覺間,她竟回到了宗門。

她去見了師父。

大雨遠去,一切變得清幽。

如今她勘破了心魔劫的魔障,當然知悉了一切,這個白衣人哪裏是自己的師父,明明是自己的徒弟寧長久……

陸嫁嫁看着她,心情複雜,不明白為什麽心魔劫會勾勒出這樣的幻境。

“回來了?”寧長久緩緩開口。

“是。”陸嫁嫁說。

“沒事就好。”寧長久睜開眼,微笑道:“這是你第一次歷練,我擔心了好久。”

陸嫁嫁覺得眼前這幕情景好生奇怪,她雖然知道這是夢境,卻依舊有些難以接受。

“謝謝……”她輕聲開口。

寧長久面帶微笑,眼神卻有些疲憊:“從今天起,這宗主之位,就交給你吧?”

陸嫁嫁沉默不語,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回憶起了許許多多。

從最初的相遇,當皇城的落幕,然後到天窟峰上的點點滴滴和那些難忘的夜晚。

這明明才半年啊,他們就經歷了這麽多。

那些夜晚,寧長久為她煉體,為她解答修道之路上的疑難,俨然把自己當做弟子了,而他那天說過一句無心之語“你不如拜我為師算了”。這句話本是玩笑話,不知為何卻一直萦繞在了她的心裏,揮之不去,一直到那天,寧長久的身影與長街上那襲青衫融合在一起,終于徹底爆發。

這才是自己的心魔嗎?

怎麽這麽陰魂不散啊……真煩。

陸嫁嫁捏緊了手,長而曲翹的睫毛輕輕覆下,那秋水長眸中的光潋滟而落寞。

“怎麽了?不願意嗎?”寧長久淡淡地笑了笑:“還是……你從沒把我當過師父啊?”

他的聲音也那麽落寞。

陸嫁嫁看着他,看着這場真實的夢。

她的耳畔隐隐有雷聲。

天雷劫快要來了。

寧長久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回答,他向外面走去,白色的衣裳像是雲——一朵飄遠之後便永遠不會回來的雲。

“等等。”陸嫁嫁忽然出聲。

那朵雲停在了門口,停在了明與暗的交接處。

這只是一場夢,不會有人知道的……陸嫁嫁這樣想着。

她忽然撩起了裙擺的前襟,緩緩跪地,清妙的身影伏倒,螓首垂下,光潔如玉的額頭觸在冰涼的磚面上,長發落如夜色中的瀑。

“弟子拜見師父。”她的聲音清冷而恭敬。

……

……

(對不起 更得晚了些 順便祝中考高考完的讀者們都能取得好成績~)

第 162 章 :崩亂之夕

甬道裏沒有光,血腥味彌漫開來,刺激着鼻腔。

寧長久體內金烏流轉,消融了眉目間的冰霜。

他披着陸嫁嫁的衣裳起身。

衣裳上猶帶着雪櫻淡淡的清香味。

而陸嫁嫁已經陷入了沉眠,她的身體失去了溫度,肌膚如紙一般蒼白,散開的青絲在水晶棺般的繭裏顯得根根分明,靜谧的容顏好似可以吻醒。

寧長久抱住了繭。

“謝謝你。”盧元白靠着牆壁,伸出了沒有血污的左手。

寧長久也伸出了手。

黑暗中,一雙手握了握,寧長久一用力,将盧元白從牆上拉了起來。

盧元白立正之後一手扶着牆,一手握着劍。他畢竟是紫庭初境的大修行者,只是喘了兩口氣,身體便恢複了許多。

“沒想到盧師叔這般深藏不露。”寧長久由衷道。

盧元白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不太好意思的笑道:“高手不都喜歡藏拙嘛,盧師叔也裝了幾年高手了啊,只可惜最後也差點被這老東西殺了,還是不如寧兄弟啊,藏得比師叔還深。”

寧長久認真搖頭道:“我從未藏拙,只是你們從未過問我境界罷了。”

“真能裝。”盧元白愣了愣,低聲罵了一句,然後問:“那你現在是什麽境界啊?”

寧長久摸了摸自己氣海的位置,經過數月的修行和精進,他氣海的靈力已經往那條分界線不停靠近了。

寧長久不确定道:“按照你們的說法,應該是長命境吧?“

“我們的說法?”盧元白一驚,心想難道這個少年還自帶體系?他要開辟出一條前無古人的道路來嗎?

盧元白罵罵咧咧地想着時,寧長久給出了樸素的答案:“我比較厲害。”

“……”盧元白不知道怎麽反駁他。

寧長久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道:“你把他處理掉吧,處理得幹淨些,今日隐峰中的事情,就當沒有發生過。”

盧元白看着地上那分離的屍首,大仇得報之後,他反而生出了空虛感,過往的許多事浮上心頭,二十多年前與冰容一同入門時,他還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孩,那時候悍匪屠了村子,他被師父“救下”,帶來峰中修行。

他想要回憶更多,卻發現許多記憶已經模糊,無論是愛還是恨,曾經深刻的情感此刻都顯得不太真實。他這才恍然明白,大好時光已經辜負了啊。

修道者哪怕修道一千年,最美好的也永遠是回不去的少年時。

若是寧長久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定又會說那句“容貌年輕,就能永遠年輕”的歪理。

短暫的安靜後,盧元白摒去了心中那些雜念,順着額頭向後捋了捋頭發,打趣道:“你自己抱的美人歸了,要我幹這髒活累活?”

寧長久抱着陸嫁嫁的繭衣,道:“不要說出去。”

盧元白笑了起來,道:“寧兄弟敢做不敢當?”

寧長久道:“你誤會了。”

盧元白啧啧道:“早就覺得你和陸師妹關系不一般,沒想到這麽不一般,啧啧,這天宗最漂亮的劍仙子都要讓你吃了,要是讓其他弟子知道了,我們天窟峰還不集體道心崩碎?”

寧長久平靜道:“我與師父不是那種關系。”

盧元白得理不饒人,道:“現在四下無人,你裝什麽裝?沒想到嫁嫁師妹這般不食煙火的人,竟也會動了凡心,到時候你們結為道侶,我一想到高冷的師妹要被一個比自己小七八歲的人欺負,就覺得有趣極了啊。”

寧長久抱着陸嫁嫁往外走,想找個僻靜的洞府先躲躲。

盧元白不依不饒,追問道:“你們什麽時候洞房花燭夜啊,生個小長久或者小嫁嫁,哎……”

寧長久無奈道:“師叔,你師父的屍體還在地上呢,不用這麽活潑吧?”

盧元白大仇得報,心情終究是好了許多的,他将劍一插,背回背上,好奇道:“難道你真不喜歡陸嫁嫁?”

“喜歡的。”寧長久不假思索。

盧元白皺眉道:“既然喜歡,那說我誤會什麽了?”

寧長久猶豫了一會兒,道:“可我還有一個未婚妻。”

盧元白一驚,心想難道是定的娃娃親?這個少年得了仙道遇到漂亮師尊之後,便想着不要自己糟糠之妻了?哦……難怪他假裝說不喜歡陸嫁嫁,原來是怕人覺得他忘恩負義啊。

呵,得了勢的男人果然都是這樣啊。

盧元白雖然對于寧長久的天賦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此刻對于他的品德卻生出了一絲鄙夷。

他繼續問道:“你和你那未婚妻成親了嗎?”

寧長久道:“還沒。”

盧元白想着既然沒有那就好辦,他本着勸分不勸和的心理道:“那就把婚退了呗。”

寧長久笑道:“師叔可真是料事如神,大約兩年半之後吧,我會去退婚的。”

盧元白瞪大了眼睛,他原本只是玩笑話,不曾想寧長久真這麽禽獸不如。

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哎,果然外表越是像正人君子的,其實越無情無義,只有自己這樣看似放浪不羁的,才是癡情種子啊。

盧元白也不想勸人私事了,只是問了一句:“那你還喜歡你那未婚妻嗎?”

寧長久停下了腳步,他下颚微擡,目視着前方的幽暗。

他沒有睜開劍目或者黃金瞳。

什麽都看不到的時候,往往最能聽清自己心中的聲音。

臨河城的一月像水一般流過自己的心田。

“應該是喜歡的。”寧長久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盧元白皺緊了眉頭,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年輕人的世界了:“喜歡還退什麽婚?”

寧長久老氣橫秋道:“你光棍了三十多年,懂什麽?”

“?”盧元白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他捂着胸口,哎呦地叫了一聲,覺得自己傷勢更重了。

他不服氣,決定問一個可以找回場子的問題:“那你未婚妻和陸嫁嫁,你更喜歡誰?你要是不回答,我就讓你出不了寒牢!”

說着,盧元白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他自信以自己的境界,攔住他應該不成問題。

寧長久倒是也沒抵觸什麽,他竟真的認真思考了起來。

“我都喜歡。”寧長久說。

盧元白倒吸了口涼氣,心想此人怎麽比我想象中還不要臉,“那你師妹寧小齡呢?”

“她還是個孩子。”寧長久終于展現出了一點道德情操。

盧元白卻聽出了弦外之音——要養大點再下手?

我呸!

“那如果你娶了陸嫁嫁,豈不是要我們峰主大人做小妾,這說出去像什麽話!”盧元白說道。

寧長久抱着陸嫁嫁的繭衣向外走去,他的話語平淡卻認真:“大道獨行何其寂寞?修道之途當有伴侶二三,互為道友,共參天道,此非人間談婚論嫁,不分主次尊卑,唯有心中情誼相契,足下大道相同而已。”

盧元白微睜着劍目,看着寧長久抱着沉睡中的絕美女子離去的白衣背影,震驚無語,他一口血卡在喉嚨口,将出未出,只是想着,如果自己要有這等不要臉的口才,想來也不至于留不住宛琴了吧。

他嘆了口氣,俯下身子,背起了師父的屍體,順手拔劍,如紮西瓜般紮起了他的腦袋,自言自語道:“你這入峰三年,就要去和未婚妻退婚,我要是你那未婚妻啊,就一哭二鬧三上吊了……三年……嗯?”

盧元白咦了一聲,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趙國那位女皇帝,好像也沸沸揚揚地傳出要和未婚夫退婚,幾年來着?

寧長久要走出甬道之前,盧元白大聲問道:“等等!冒昧一問,那個……不知寧兄弟未婚妻姓甚名誰何方人士啊?”

寧長久沒有隐瞞:“送我們去臨河城時,你在劍舟上提過她的,趙襄兒。”

盧元白道心不穩,喉嚨口卡的那口血終于吐了出來。

……

……

寧長久走出寒牢時,隐峰迎來了第二次的地動。

他隐約猜到了什麽。

他用陸嫁嫁給他的衣服撺成了繩子,系住了陸嫁嫁,将她背在了背上。

正當他想要去隐峰閉關,不問世事時,隐峰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是守霄峰的大弟子方和歌。

“你果然在這裏。”方和歌道。

“有事?”寧長久問。

方和歌道:“現在整個宗門都在找你呢。”

寧長久道:“宗主回來了?”

方和歌點了點頭。

寧長久道:“翰池真人如今什麽境界了?”

方和歌笑了笑,道:“翰池真人境界跌了不少,哪怕是我都看得出來。”

寧長久不解道:“翰池真人幾乎耗盡了宗中百年氣運,當屬我宗罪人,為何不擒了押入寒牢?”

方和歌愣住了,心想為何你欺師滅祖這麽熟練?

不過原本其餘峰主是有此打算的,只是……

“與宗主一同回來的,還有完整的九嬰。”方和歌嘆氣道。

寧長久驟緊了眉頭,他原本的思路一下子斷了。

在他的認知裏,要麽翰池真人贏了張锲瑜,奪得九嬰,要麽輸了,直接被巴蛇吞入腹中,不得超生。

這又輸又贏的算個什麽?

“那就一起恭迎宗主回峰吧。”寧長久向來能進能退。

方和歌不知該說什麽,便直接傳話道:“宗主要見你。”

寧長久猜到了原因,依舊裝傻道:“見我做什麽?”

方和歌道:“天谕劍經下半卷不見了。今日的情景我們都見到了,你與劍經關系甚密,我們都懷疑與你有關。”

寧長久問:“他知道劍經的事情了?”

方和歌道:“難免走漏風聲。”

寧長久又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隐峰?”

方和歌猶豫道:“師父猜測你在隐峰,讓我來找找,沒想到真撞見了。”

寧長久點了點頭,知道荊陽夏暫時也不想明确立場,就讓弟子來背個鍋。

方和歌看着他身後背着的東西,最初他以為那是大劍什麽的,他仔細凝視才注意,寧長久的腦袋後,有發絲溢出。

“陸峰主?”方和歌一驚:“這是……陸峰主要破入紫庭境了?”

寧長久道:“我要為陸嫁嫁護法,你們別來擾我。”

方和歌嘆息道:“可是宗主之命……”

寧長久道:“你不是我的對手,別逼我廢了你。”

“那我呢?”不待方和歌說話,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

寧長久回過神,看到一個老人陡然出現在身後,那老人的身體半虛半實,顯然不是真身。

正是翰池真人。

“真人親駕,不知所為何事?”寧長久裝傻。

翰池真人看着繭衣中衣裳勝雪的女子,感慨道:“陸嫁嫁确實收了個好徒弟。”

寧長久道:“你要是想做什麽,就讓你的真身來,別做縮頭烏龜。”

翰池真人道:“交出天谕劍經吧。”

寧長久道:“自己來拿。”

翰池真人對于今日在蓮田鎮的潰敗難以釋懷,不過幸好,九嬰終于完整,得以保存下來,這也是他最後的希望。

如果若是單以劍道修為而論,他如今甚至不如守霄峰的峰主荊陽夏。

但他輸,終究是輸給了張锲瑜那個老狐貍。

他從未想過自己在宗中立威多年,竟還有弟子敢當面忤逆自己的。

“你想叛宗?”翰池真人厲聲喝問道。

寧長久知道這個投影沒什麽殺傷力,甚至懶得理會他,他背着陸嫁嫁自顧自地朝着隐峰外走去。

翰池真人看到繭中的女子,疑惑不解:“天宗氣運消亡大半,哪怕是幾位峰主都跌了小境,為何偏偏陸嫁嫁晉入紫庭了?其中可有隐秘?”

寧長久不回答他的問題,他心中清楚,只要陸嫁嫁醒來,他們便可以立于不敗之地。

但是心魔劫同樣需要消耗不少的時間。

哪怕是先前寧小齡渡劫,有他的幫助,同時也有那個心魔劫中的小女孩直接動用權柄,删繁就簡,略至關鍵處,才在一炷香的時間裏完成的。

他知道陸嫁嫁一定能斬劫而出,卻不知道需要多久。

他必須拖延足夠多的時間。

“攔住他。”翰池真人發號施令。

方和歌被迫出劍。

寧長久沒有一絲手軟,在雙方劍火相觸的一刻,勝負便是壓倒性的。

寧長久的劍意與劍氣要強大許多,劍火之舌順着劍身壓去,燎上方和歌握劍的手,他瞳孔一縮,被迫收手棄劍,身形後掠,寧長久以劍奪劍,然後将對方的劍直接掄在了地上,折成兩半。

翰池真人神色陰鹜。

方和歌已無阻截之力,寧長久要遁逃出時,翰池真人的一句話再次成為了絆腳的繩索。

“寧小齡是你師妹吧?”翰池真人問道。

寧長久神色驟然冰冷:“她現在在哪裏?”

翰池真人微笑道:“有人照看着她呢,她很好,你不必擔心。”

寧長久嘆了口氣,心想這宗門到底是怎麽了?凡是與宗主之位相關的,怎麽不是魔頭就是瘋子?以後陸嫁嫁還是別當宗主了。

寧長久的神色卻很快平靜了下來,他穩了穩背上的陸嫁嫁,說道:“和嚴舟一樣,劍經就在我的身體裏,如果你們敢傷我師妹一絲一毫,這劍經你這輩子都拿不到。”

翰池真人道:“不,劍經不止在你的身體裏。”

他話語頓了頓,說道:“它還在你的記憶裏。”

翰池真人便是想告訴他,他既然可以抹去他的記憶,當然也可以提取他的記憶,若非此刻他境界大跌,便直接強來了。

此言一出,數道劍裳從隐峰外的天然洞窟中掠入,宛若一支支插着雪羽的箭。

這些年,翰池真人在隐峰中終究是有許多信徒的。

他告訴所有人,自己斬殺了紫天道門的門主和蓮田鎮的惡魔,奪回的九嬰便是最好的憑證,而自己也因此身受重傷,境界大跌,需要在環瀑山療養數年。

九嬰雖然也傷勢極重,但它全盛之時畢竟也是五道頂峰的生命,尋常的紫庭境哪裏是它的對手?

雖然宗中許多人已有異心,但暫時沒有人在明面上反抗他,哪怕是三峰峰主,也只是沒有明确表态罷了。

如箭的雪影皆是天宗的長老,每一位都至少是長命初境的修為。

寧長久眉頭微皺,身邊浮現出靈光點點。

“小飛空陣?”翰池真人微驚。

雪影撲空,寧長久的身影消失。

但下一刻,他卻再次回到了原地。

翰池真人正在與完整的九嬰相融,自然而然地繼承了九嬰的權柄。

小飛空陣再玄妙,歸本溯源還是對于空間的運用。此刻在翰池真人面前,有些小巫見大巫了。

他的身體明明已經出現在峰主殿,但腳未落地前,卻還是被硬生生拉了回來。

翰池真人看着他,疑惑道:“天窟峰峰主殿,竟有你設下的陣法?呵,我原本以為陸嫁嫁真修成了冰魂雪魄的仙子,不成想竟與自家弟子私通,不知廉恥。”

他的話語沒能在寧長久的心湖上激起一絲漣漪。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拖住時間。

他的身影被拽回之後,那幾道身影也已各自握劍,向着自己斬來。

而整個四峰之間,洪鐘大呂般的喊聲也開始回蕩。

“天窟峰弟子寧長久,私藏宗門重寶,天谕劍經,此為天宗大罪人,按門規應當重懲,如今他畏罪而逃,試圖傷人,四峰當同氣連枝,共守天宗四方桃簾,莫讓這罪人逃出峰外。”

這些話語借助着九嬰的力量,像是被包容在固定的空間裏,清晰無比地帶去了四峰的每個角落。

各峰反應各異。

他們腦海中紛紛浮現出那個白衣少年仗劍而立的身影,無論如何也不能将這橫空出世的劍道天才與罪人聯系在一起。

“我看那宗主才是罪人!”天窟峰的弟子最為憤憤不平。

“今天寧師弟所作所為有目共睹,倒是那宗主,明明身在峰中,四峰危難之際,卻一點忙沒幫上,如今還耗去了大半氣運,我好不容易邁入通仙,境界一下子就被打回去了!”

“對,我也支持寧師弟!那宗主定是觊觎劍經,絕不能給他!”

“對了,師父呢?師父去哪了?”

“樂柔,你是大師姐,由你來主持大局吧。”

“我……”

“都別吵了。”雅竹平息了衆人的讨論,道:“經歷了這麽多事,究竟誰好誰惡,大家應該都看清楚了,如今翰池靠的,不過是一點餘威罷了,今日他想動我峰之人,我們全峰上下絕不會答應。”

在他們的交談聲中,寧長久已與那幾道圍來的身影搏殺在了一起。

寧長久今日出過了一劍,靈力耗損了不少,但他出劍的速度與決絕卻絲毫不減。

隐峰裏,刀光劍影錯亂。

數柄劍同時砍來之際,寧長久毫不憐香惜玉地俯下了些身子,以背抵擋,陸嫁嫁此刻的繭衣柔韌至極,哪怕是紫庭境也很難斬破,當然不怕這幾個長命境的長老。

劍刃斬上繭衣,被柔韌的繭絲震開。

寧長久握劍掃過,劍火畫而為圓,在數人間燦然綻開。

他們避其鋒芒,向後撤步收劍,寧長久看準了其中最弱的一人,一步邁前,欺身壓近,手中之劍纏繞上對方的劍,與鐵器撞鳴聲一同尖銳響起的,還有長老的慘叫。

寧長久的劍瞬間破開了他的防禦,将他的一只小臂斬下。

那持劍的小臂下墜之際,寧長久以劍鋒将它挑起,破開三人緊随其後的追擊,刺向了翰池真人。

翰池真人終非真身,避之不及,被一劍此碎。

寧長久瞅準時機,一手持劍燎火,一手逆畫飛空陣,在逼退三位長老的同時離開了隐峰。

但空間再次錯位。

他出現在了天窟峰的峰頂附近。

一雙眼睛正盯着他。

那是翰池真人又一個虛影,他的臉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翰池真人擡了手。

天窟峰頂,懸着的漫天劍星忽然都亮起了光。

即使是白天,那些光也顯得醒目,一如炸開之後凝固在了空氣裏的煙火。

天窟峰上的劍星連成了一道劍意。

這道劍意是祖師留下的,雖在天窟峰頂,但實際上卻也由環瀑山宗主殿執掌。

它在歷經了多年的風霜和弟子的篡取之後已不算完整,但蒼茫劍意如接天大火亮起時,依舊泛起了足夠強大的威能。

寧長久感受到了這道劍意,他腦海中飛快想着脫身之法,嘴上說道:“我不過是個普通弟子,為何不敢以真身來見我?”

翰池真人道:“你不配。”

寧長久冷冷道:“你是擔心被其他峰主殺死吧?”

翰池真人被戳中了心事,沉默不語,不知為何,他心中始終萦繞着一個詛咒——你會死于背叛。

這句話像是心髒上的腫瘤,也像是骨頭上的毒藥。

他想要嚴詞反駁,但可笑的是,這句話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應驗了。

漫天星光相連,浩瀚劍意像是大片的流星雨,齊齊隕墜。

只是它并未能落在寧長久的身上。

一柄寬厚的劍擋在他的身前。

盧元白撸起了袖管,他雙手持劍,遒勁的肌肉緊繃,保持着劈砍的姿勢,這個姿勢看着甚至有些憨傻。

但那道祖師留下的劍意,便被他這如劈柴般的劍斬成了兩段。

“你師妹我幫你劫出去了,現在雅竹照看着她呢,別擔心了,安心出劍,先前太黑,沒看清你那天谕劍招,不知寧兄弟能不能再演示一番?”盧元白扭過頭,咧嘴一笑。

“多謝盧師叔。”寧長久抱拳行禮。

“到時候若我還活着,你婚禮時可別忘了給我發請柬,老盧我也想見見大世面。”盧元白笑着說道。

翰池真人的身影氣得發抖,他盯着這個自己親手栽培的弟子,憤怒道:“我為你開竅,傳你修為,授你劍招,究竟哪裏對不住你?你竟敢以劍尖指着我?”

盧元白嘆了口氣,道:“師父對我确實算是仁至義盡,但我今天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什麽?”

“我想做一個好人。”

“好人?”

“嗯,我想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一個正義的俠客,這是我十三歲時的夢想。”盧元白拔下了一根頭發,放在劍鋒上吹了吹,發絲應風而斷,輕飄飄地墜地:“師父若真要斷天宗之脈,陷南州于水火,那我也只好出劍。”

“做一個好人?”翰池真人聽着他的話,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哪怕你對得起蒼生,但你若對我出劍,真能問心無愧?”

盧元白閉上了眼,嘆氣道:“或許這就是做一個俠客的代價。”

環瀑山中,翰池真人的真身盤膝而坐。

他的身前正攤着一本書。

那是南荒古卷,古卷的扉頁上寫着三個字“無頭神”。

翰池真人不再看卷,他忽然伸出了手。

僅僅片刻,四峰中的纏龍柱一齊搖晃了起來。山水塌陷,河川斷脈,方圓數百裏殘餘的氣運和靈氣都朝着環瀑山的方向湧去。

九嬰在天魂燈的幫助下已生出了死灰色的皮膚和鱗甲,靈力湧動的那刻,它中間的頭顱率先睜開了眼,緊接着,其餘八個巨首也緩緩睜眼,它曾是睥睨一時的王,如今神性雖在,卻已淪為受人控制的傀儡。

“做一個好人……”翰池真人撫摸過古老的書卷,嘆息道:“你的遺願,很好。”

……

……

(感謝書友紙會割人的打賞!謝謝書友的資瓷呀!)

第 161 章 :陸嫁嫁的劍

石匣子沉而緩地推開後,被長頭發包裹着的灰白色半透明小人伸出了纖細手指,如掀簾子般撥開了自己的頭發。

劍經睜開了眼。

那雙如陰雨天般的眼睛盯着來人,其中蘊蓄着雷電将至,暴雨将瀉般的恨意。

“你還想來耍我?”劍經咬牙切齒,對于眼前這個少年沒有一點信任感。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覺得我這次還像騙你嗎?”

劍經看着他平靜的眼神,恨不得直接伸手将一雙看似清澈實則盡是肮髒污濁的眼珠扣出來,“如果你是誠心的,就立刻把剩下的六招學完,讓我進你的身體,如果不願意,那其他話也不要說了。”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而是問:“我如果将劍經帶在身邊,是不是也一樣?”

劍經沒好氣道:“一樣?你把你頭拎手上和裝脖子上一樣?”

這個精妙的比喻說服了寧長久,寧長久想了想,繼續道:“那你進入我的身體之後,我該怎麽樣限制你呢?”

劍經再次愣住了,難不成自己還要教這個無恥小人怎麽欺壓自己?

“你當我是傻子?”劍經怒氣沖沖。

寧長久如實道:“先前你一下子就占據了嚴舟的意識,這讓我有些擔憂。”

劍經憤憤道:“我都住進你屋子裏了,你還不讓我用用你的腦子?你什麽豬腦子?”

寧長久起身,道:“既然你要這麽談,那沒什麽好談的。”

說着,他伸手想要去合匣子。

“等!等等!”劍經大聲喊道:“談談……我談還不行嗎?要不……你先把剩下的六招學了?”

寧長久平靜地盯着它。

劍經最終嘆了口氣,道:“唉,還是老人家好相處。”

“回答我之前的問題吧。”寧長久道。

劍經道:“嚴舟是個将死之人了,他空有一副身軀,精神意志是很薄弱的,我在他身體裏呆了這麽多年,想要占據他當然易如反掌,但偏偏他又立了個血誓,我哪怕占據了他也是走不出書閣的,所以這些年我一直按兵不動。但你不一樣啊,你血氣方剛的,我哪怕占據了你的身體,也只能占據片刻的意識,而且這至少需要幾十年的功夫。”

“幾十年?”寧長久想了想,道:“具體是多少年?”

不等劍經回答,寧長久先喚出了自己的金烏,劍經見到了這金烏之後,吓了一跳。

他不認識這金烏,但是可以感受到它身上散發出的神格,這種神格讓憧憬自由的它想要鑽回自己骨灰盒裏,它覺得自己只要多看這只鳥幾眼,身體就會被灼得透明,然後消散。

寧長久道:“這只金烏可以驗證你說的話是謊言還是真話,如果你騙了我,你就有可能成為它的食物。”

“你騙鬼呢?”劍經勉強擡起頭,道:“我可是神卷天書中孕育出的真靈,就憑你這只小鳥,還想吃我?做夢!”

寧長久看着它,嘴角微微勾起,臉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劍經雖然嘴上強硬,但是心中卻也犯怵不已,它小心翼翼地看了那頭來歷不明的可怕金烏一眼,心中打着顫。

“回答我的問題。”寧長久道。

劍經将自己埋回了頭發裏,思考了許久,才道:“最多兩年。”

寧長久道:“兩年啊……你的幾十年可真短。”

劍經理直氣壯道:“還不是為了騙你!”

寧長久點點頭,收回了金烏。

劍經這才松了口氣,問道:“它……它真的知道我騙沒騙人?”

寧長久如實道:“不能。”

“……”劍經搓着自己的手,像在磨劍,滿腔怒意壓在心底。

同時,它也失望起來,它心裏知道,如果只有兩年期限的話,這個少年哪怕再喜歡富貴險中求,肯定也是不會同意的。

難道又要泡湯了?劍經心中哀嚎。

但寧長久思考了一會兒後卻伸出了手,平靜道:“教我後面幾招吧。”

劍經瞪大了眼,“你認真的?”

寧長久平靜地點頭。

這六招招式同樣透着詭異,就像是黑夜深處舞動着的影子。

寧長久在多次的殺人中,對于這種劍招有了自己獨特的領悟,所以這最後的六招,他只是看了一遍,便可以一模一樣地複刻出來了。

劍經感慨道:“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人。”

寧長久顯得有些不領情:“那是因為你自出生起就沒出過天窟峰。”

“……”劍經也覺得有些丢臉,它每日想着要自由,到頭來幾十年,卻始終被困在這方寸之地裏,兜兜轉轉走不出去。

寧長久學成了所有的十八式劍招,問道:“這劍有名字嗎?”

劍經雙目熾熱,怪叫了一聲:“你愛叫什麽叫什麽。”之後,生怕他反悔,身子彈簧般躍起,死死勾連住了寧長久,然後化作一道灰白色的光,拖着那本劍經,一同鑽進了寧長久的身體裏。

寧長久眼睜睜看着這吸血蟲般的身體鑽入皮膚,沒有做任何阻攔。

……

……

“小齡,看到你師兄了嗎?”陸嫁嫁敲開了寧小齡的房門。

正在和韓小素閑聊的寧小齡愣了一下,旋即她立刻感應自己的心緒,接着她發現師兄的心情好像很平靜,搖頭道:“沒有哎,師兄又不見了嗎?”

陸嫁嫁嗯了一聲,道:“沒事,我去找找他。”

“我和師父一起去吧。師兄肯定還在峰裏的。”寧小齡篤定道。

陸嫁嫁道:“不用了,你待在房間裏不要出去,今天可能還會有大事發生,但別怕,師父會保護好你們的。”

寧小齡沒有勉強,乖乖點頭。

陸嫁嫁出門之後,便朝着峰主殿走去。

峰主殿位于天窟峰頂。

峰頂最為幽寒,其間白雪至今還未消融,雪中偶有冰蓮盛放,開在殿牆的一角。

陸嫁嫁踏過峰頂的雪地,瞬息間來到了殿中,沒有在平整的雪面上留下一片腳印。

她推開殿門,走了進去。

殿中未點燈,一片昏暗,她蹲下身子看了看光潔的地板,并未見到有人來過的痕跡,但她還是放心不下,睜開劍目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接着,她終于在正殿的宗祖畫像下找到了一點物品挪動的痕跡。

那是藏着劍經的地方。

但劍經的石匣子卻還完整地放着。

“人到底去哪了?”陸嫁嫁尋找無果,喃喃自語。

……

隐峰,寒牢。

寧長久抱着一柄劍,席地而坐。

這是一個幽暗的角落,沒有一縷光線可以照射到這裏,水滴滴落的聲音也顯得遙遠。

他利用隐息術斂去了幾乎所有的氣息。

他在這裏等一個人,一個他要殺死的人。

他甚至不确定這個人到底存不存在,但這些年,他的直覺很少欺騙他。

他總是覺得天窟峰中藏着危險。

至于這抹危險的源頭,他原本以為會是翰池真人。

但此刻翰池真人明明已經離去,他的不安之感卻不減反增。

他知道,這種感覺的根源與當天冰容的刺殺有關。

寧長久原本認為,冰容的刺殺是翰池真人策劃的,但是他卻也想不通翰池真人要殺陸嫁嫁的理由。

他覺得寒牢之中還藏着其他人。

他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手搭在劍柄上,就像是一塊生長在這裏的石頭,沒有一絲多餘的氣息波動。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着,周圍的世界安靜極了。

這個過程寂靜而漫長,甚至讓寧長久生出了一種自己直覺錯了的想法。

終于,鐘乳石上的水滴不知道滴了多少下,前面的黑暗裏,泛起了一絲空間的波動。

寧長久閉着的眼睛睜開了一線。

他勾了勾手指,收好了攔在甬道之間,用以探測行人的弦線。

那個氣息越來越近,就像是一陣緩慢的風,也像是拉着沉重貨車的老牛。

寧長久心如止水。

只可惜此處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映照出的他的影子,否則他便可以施展鏡中水月之法,徹底斂去自己所有的氣息。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篤定,那個人發現不了自己。

“出來吧。”

聲音的響起在這本就不算寬敞的甬道中顯得突兀而沉重。

說話的是一個年紀較大的老人。

這句突兀的話語令得寧長久心中一顫,險些控制不住隐息術,直接暴露身形,向後逃竄。

正當他在短時間內無法決意之際,另一道生命之息的波動泛起。

寧長久這才發現,這條狹長的甬道裏竟還藏着人。

腳步聲在黑暗中響起。

寧長久借着這個腳步聲響起的縫隙,很快地遮掩住了自己暴露的一絲破綻,重新變回了極致的靜。

“師父。”黑暗中響起了一個男子的聲音。

那個聲音謙恭而誠懇,隐隐帶着強烈的期盼。

寧長久認出了那個聲音,盧元白。

寧長久也很快想起,翰池真人出關的時候,盧元白曾說過,翰池真人是自己的半個師父。

那另外半個師父是誰,幾乎是不言而喻的了。

他是陸嫁嫁和冰容的師父,天窟峰的上一任峰主。

寧長久在峰主殿中見過他的畫像,上面寫的名字是晉飛白。

“你來了?”老人的聲音聽不出什麽情感。

盧元白道:“師父,翰池真人已經離開了天宗,您隐忍多年,終于可以出關了,我是來接您的。”

老人道:“是嗎?那為什麽你早些不出來?”

盧元白道:“謹小慎微,這是師父教給我的道理。”

老人點點頭,道:“翰池真人走之前,是什麽境界?”

盧元白搖頭道:“我看不出來,但應該還未到五道。”

“峰底那條蛇呢?”老人又問。

“宗主騎着它一并離開了。如今環瀑山宗主之位虛席以待,只等師父出關了。”盧元白答道。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似猶不放心,道:“其餘峰主如今皆是什麽境界了?”

盧元白認真道:“懸日峰與回陽峰的一對姐弟不成氣候,荊陽夏今日一戰後傷勢也未痊愈。”

“那麽我那女徒弟呢?”老人又問。

“師妹還未晉入紫庭境,不足為慮。”盧元白答道。

老人極輕地嗯了一聲,思緒像是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師父,您還在猶豫什麽?”盧元白問道。

老人收回了思緒,在黑暗中盯住了盧元白的眼睛,緩緩道:“那你如今是什麽境界了啊?”

盧元白像是低了些頭,他的聲音明顯地低沉了下來,顯得愈發謙恭:“翰池真人幫我開了竅,徒兒如今才僥幸破入紫庭初境,在劍術上倒是有些造詣,其他的不值一提。”

老人道:“讓我看看你的劍。”

盧元白婉拒道:“我哪裏敢班門弄斧呢?”

老人嘆息道:“當初将你和冰容帶回峰的時候,她還是個毛頭丫頭,你也不過是十幾歲的小孩。”

盧元白笑了笑,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腰間,發現沒有帶酒,只是道:“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老人道:“你和冰容一樣,都是帶着滿腔仇恨踏上修行之路的人,所以我一直相信,你們可以走得很遠很遠,只是冰容讓我失望了,幸好你沒有。”

盧元白像是想起了過去的時光,先是輕輕地笑了笑,接着笑意轉為悲涼的嘆息:“冰容師姐……可惜了,她還在寒牢裏嗎?把師姐一并接出來吧。”

老人搖頭道:“不在了,那天隐峰內亂,冰容逃出了隐峰,然後再也沒回來。”

盧元白道:“隐峰內亂那天,逃出來的人都死了……”

老人問道:“那日隐峰之亂究竟是怎麽回事?”

盧元白解釋道:“那是翰池真人的一點小計謀,在一個長老即将出賣他的時候,讓其血咒發作,直接身死,而他臨死之前說出了真人姓名的前半個字,真人便順勢而為,傳念命人從裏面偷偷打破了寒牢,引走了注意力。”

“陸嫁嫁下了隐峰為何又回來了?”老人問道。

盧元白對于這個問題有些奇怪,道:“師妹下去了……當然得上來。”

老人問:“那她知道峰底的事嗎?”

盧元白回憶起宗主出峰時的話語,搖頭道:“應該是不知道的。”

這番對話很是稀松平常,就像是師徒之間簡單的閑聊,但落在寧長久的耳中,卻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他在極短的時間內又想明白了許多事。

老峰主應該曾經下到過峰底,窺探過翰池真人的秘密。而翰池真人知曉後,便想要除掉他。老峰主不是翰池真人的對手,他心生畏懼,便假裝被峰底的邪物污染,開始裝瘋,然後在三峰聯手之下身負重傷,不久之後趁機“死去”。

他不知用手段騙過了翰池真人,假死之後躲入寒牢之中,隐匿了功法氣息,隐姓埋名許多年。

而那一日,陸嫁嫁下了峰底,卻又安然無恙地回來,接着寒牢被破,陸嫁嫁殺死了許多許多人。

老峰主知道翰池真人的厲害,所以他認為,陸嫁嫁下了峰底還能可以平安回來,定是與翰池真人達成了某種交易,而陸嫁嫁後來的屠殺又讓他生出了一絲慌亂,他以為自己藏在寒牢這件事,已引起了翰池真人的懷疑,而陸嫁嫁所做的一切,都是真人授意。

那天寒牢死了許多人,他甚至生出了沖動,要直接遁逃出去,但最終他還是忍住了。

陸嫁嫁最終也沒能找到他,他慶幸之餘生出了恐慌,他知道生為自己徒弟的陸嫁嫁,如今已成了翰池真人的劍。

于是他想要除掉陸嫁嫁。

這是那夜冰容刺殺的源頭。

寧長久想通這些花的時間并不久,因為他早就覺得,這一連串的事情裏缺少了一個人,如今最終的這個人填補了進來,所有的事情終于水落石出了。

只是不知為何,老峰主這麽篤定翰池真人離開後就不會回來了,以至于哪怕冰容刺殺失敗,他也沒有離開,而是孤注一擲般等待一切的塵埃落定。

“師父,我還是不明白,為何當初你讓師妹坐上那個峰主之位?”盧元白道:“師妹本就不耽于權利,心軟卻又不服輸。你應該知道,師妹的性格,是不适合做峰主的。這些年……她很辛苦。”

老峰主道:“若是冰容沒造下大孽,峰主這般重任,當然不需要嫁嫁去扛,可惜……萬般皆命不由人。不過如今都過去了,等我入主環瀑山,你便是下一任宗主的承繼者了。”

盧元白簡單地答了一句:“多謝師父。”

老峰主咦了一聲,道:“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盧元白回神,道:“沒事,師父,我接你回峰吧。”

老峰主點點頭:“好。”

腳步聲輕輕響起,沒走兩步,卻又停了下來。

“對了,師父,峰裏今日還發生了一件大事。”盧元白忽然說。

“嗯?怎麽了?”老峰主不以為意。

“天谕劍經下半卷……”盧元白話語頓了頓,道:“問世了。”

“什麽?!”老峰主險些沒有遮掩住他的情緒:“那半卷劍經,找到了?”

盧元白嗯了一聲,然後将今日發生的事情大概說了一遍。

老峰主喟然長嘆:“不曾想竟是如此……嚴舟師叔,可惜了。對了,宗主難道不知道這件事?”

盧元白道:“那個少年騙了宗主,沒有提劍經之事。”

老峰主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曾想翰池真人英明一世,竟也能讓一個小孩子騙過去?”

盧元白道:“那少年挺了不起的。”

老峰主不置可否,只是道:“将來成就應該不小,但如今終究年輕,騰不起什麽太大浪的。”

盧元白同樣沒有回答什麽,腳步聲再次響起,兩人該說的像也說得差不多了,只是一同默默地朝着甬道外走去。

他們與寧長久的距離越來越近。

寧長久原本對于刺殺老峰主有七成的把握,但如今盧元白在他身邊,他的機會便大打折扣。

但他也沒有太多的選擇了。

寧長久搭在劍柄上的手慢慢地收緊。

黑暗中,哪怕是落針般的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

腳步聲,水滴滴落聲,時不時響起的輕微交談聲,整個甬道像是一支笛子,吹奏着低聲徘徊的曲調,那曲調中暗藏着死亡由遠及近的低吟。

劍刃破空的聲音響了起來。

割破空氣的利刃沒有一絲光,就像是黑暗的本身。

那片黑暗鋒銳得難以言喻,不知何處的手,無形中推着劍以更快的速度切行而去。

黑暗融入了另一片黑暗裏。

就像是水滴入杯中的水裏。

濺起的卻是血珠。

血珠落地的聲音打亂了鐘乳石上的水滴聲。

寧長久緊緊地握着劍柄。

他沒有出劍!

真正出劍的另有其人。

“為什麽?”問話的是老峰主。

盧元白在黑暗中握着劍,他背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血順着手腕滴了下來。

盧元白笑了起來:“十幾歲的孩子騰不起什麽浪,他們就該什麽都不懂,一輩子被蒙在鼓裏……對吧,師父?”

老峰主沒有直接回答,他沉默了許久,才問道:“你都知道了?”

盧元白慘笑道:“冰容……也是你做的吧?”

問的便是冰容家當年的滅門之禍。

老峰主坦然道:“順手推舟而已。”

“為什麽?”盧元白問。

老峰主道:“因為她和你一樣,都是十萬裏挑一的修道胚子。但胚子還不夠,需要真正的大火才能燒制得完美,而仇恨是最好的火。”

“所以你殺了這麽多人?”盧元白的聲音顫抖着,平日裏那個大大咧咧,愛飲酒的師叔好像也被黑暗吞噬了,剩下的只是一個在黑暗中顫抖着身體與靈魂的男子。

老峰主不回答他的話,他知道自己在道義上是錯的,但他從不認為自己做錯,自己唯一做錯的地方,便是露出了破綻,讓盧元白察覺到了真相。

“當年我就覺得,你能比冰容走得更遠,因為你把仇恨藏得更好。”老峰主看着他的臉,說道:“只是可惜,今天你還是沒能藏住。”

盧元白靠在牆壁上,捂着手臂。他先前的刺殺雖然傷到了老峰主,但他自己的傷勢更重。

盧元白笑了起來,笑聲中帶着些許哽咽:“因為我今天再不殺你,就再也沒機會了啊!”

他的聲音像是嘶吼。

盧元白将劍遞到了左手,發瘋般朝着黑暗中砍了下去。

老峰主若有若無的嘆息聲響起。

他沒有騙盧元白,他是真的想把他作為下一任宗主培養的。

而最令人振奮的是,天谕劍經下半卷還找到了,這簡直就是上天對他的眷顧。

思緒及此到了最高點。

他不再憐惜這個愛徒的生命,他畫出一道虛劍,打算直接将他斬死。

可是他忽然脖子一涼。

在腦袋離開的身體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身後又有一柄劍刺了過來。

他的意識已經洞察,但手腳卻做不出反應。

他不知道那是誰。

劍刃切破咽喉,劍氣割裂脖頸。

他的腦袋像是西瓜一樣骨碌碌地滾到了地上,碎開。

寧長久收回了劍。

融合了劍經之後,他的必殺之劍強到了普通修行者難以想象的地步。

盧元白感受到了師父的死去,他猜到了出劍者,試探性喊道:“寧長久?”

寧長久輕輕嗯了一聲,然後用劍砍上了他的屍體,刺透了他的心髒。

盧元白原本是松了一口氣的,但忽然間,一個想法閃電般照亮他的腦海,“小心!小心我師父會魂死轉生術!他當年就是這麽騙過……”

盧元白的話語才說到一半,冰霜的氣息便充斥了整個空間。

他的話語凍結在了喉嚨口。

寧長久心知不妙,他感受有什麽東西突兀地立在了自己身後。

他體內的金烏嘶鳴,想要破紫府而出,以之為食。

但好像有些來不及了。

劍破擦過的劍鞘的聲音又輕又快。

一劍之後,寧長久卻是安然無恙。

甬道中的寒氣反而漸漸消散。

黑暗中,陸嫁嫁收回了劍,她睜開劍目,看着地上的那具屍首分離的老者軀體。

她注視了半響,随後眼睑低垂,收回了目光。

“他是誰?”陸嫁嫁輕輕問了一句。

寧長久感受到了她熟悉的氣息,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輕聲道:“你怎麽來了?”

“我來找你。”陸嫁嫁道。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寧長久問。

“你真當我是傻子嗎?”陸嫁嫁冷冷地說着,她蹲下身,解下了自己的外裳,披在了他的身上。

寧長久忽然低聲道:“對不起。”

陸嫁嫁面無表情道:“此人想要擅離寒牢,死有餘辜……”

“你……都聽到了?”寧長久問了一句。

陸嫁嫁沒有回答。

“師父?”寧長久又輕輕喊了她一句。

陸嫁嫁依舊沒有回應。

寧長久這才發現她的身上開始出現了一道道柔韌的絲線,那些絲線将她裹起,像是一個巨大的繭,而她已經閉上了眼,就像是水晶棺中美絕塵寰的仙子。

陸嫁嫁刺出的最後一劍,竟是弑師之劍。

這一劍之後,她便要真正邁入紫庭境中。

雷劫到來之前,心魔劫先至了。

寧長久對于她歷心魔劫是不擔心的,以她此刻的心性,斬劫而出絕非難事。

只是好巧不巧,谕劍天宗忽有地震般的晃動。

不久之後,宗主歸峰的消息便會傳遍全峰。

第 160 章 :司姑娘

蓮田鎮的空間就像是無數道縱橫交錯的長廊,每一幅扁平的畫作都蘊含着立體的時空,它們沿着空間運行的軌道邏輯交錯着,而這些空間的盡頭,則是張锲瑜幽靈般浮現的身影。

他在這片的致密交錯的時空中,分立在兩側的盡頭。

一個是衣着素樸,指肚盡是老繭的年邁畫師,一個則是人面龍身,耳側雙鳍如蒲扇大張的兇神猰貐。

他們沿着截然相反的空間通道背道而馳,就像是人與影子飛快地剝離開來,成為獨立的存在。

張锲瑜的真身有兩道,可以類似小飛空陣一樣進行超距的位置轉換,而他甚至不需要任何吟唱的前奏。

但翰池真人殺人的劍只有一把。

張锲瑜為了今天準備了太久,這片蓮田鎮就像是他的國度,其中蘊含的大小空間,數目比蓮塘中的蓮葉更多,而每一個空間裏又蘊藏着幾乎等量的小空間。這就像是極西之地朱雀神的神國,無量的三千小世界,每個小世界裏又包含三千個沙子般的世界,每一個沙粒世界裏又有三千個小世界,如此循環,無限無量。

在古往今來的故事裏,背叛者往往可以取得勝利,因為支撐他們的,通常是數以多年的準備。

翰池真人的劍固然極強,單單劍道一途上,在南州以南的這片區域裏,甚至無人能出其右,但要斬破他以法則立下的,無數大小環環相扣的世界,依舊是幾乎不可能之事。

翰池真人懸空而立的身下,那片蓮塘已經于不知何時化作了火海。

而九嬰之首還在與修蛇糾纏,雖然九嬰憑借着更為敏捷的身形在修蛇的身軀上撕咬下了無數的傷口,但這些傷口沒有一條是致命的,而九嬰狂暴的兇性所消耗的則是大量的力量,相信用不了太久,它便會力竭,然後被對方碾絞而死,成為腹中之物,補齊九嬰最後一道權柄。

翰池真人向火海中翻騰的生物遞出了一劍。

那一劍卻在要落到修蛇上時錯開了。

原來,哪怕是同一幅畫卷也被撕裂了開來,看似一體的空間實際上則是完全南轅北轍的兩塊。

此刻翰池真人幾乎處于絕對的下風,他的神情卻沒有太大波動。

真人伸出二指,點破左肩之側的虛空,一件件琳琅滿目的法寶從虛空中飛出。

紫庭之後,每個人都可以開辟出一片随身的空間,用以存儲貼身的法寶器物。

這些法寶或是從天窟峰底帶出來的,或是環瀑山宗主殿中儲藏了許多年的秘寶。

起初張锲瑜的神情不以為意,後來他忽然明白過來了一件事——翰池真人對于自己的背叛也早有準備。

真人的足底騰起了一朵巨大的蓮花,那朵蓮花并非翡翠、琥珀之類的寶石材質,更像是一團巨大的烏雲凝成的,每一團烏雲般的花瓣上,騰起的灰黑色雲氣都像是無數不停翻滾的小蛇。

“你要做什麽?!”張锲瑜淡然的神色瞬間打破,發出了略帶驚懼的呼喊聲。

他的呼喊聲在無數的空間裏不停地回蕩,像是綿綿不絕的洪鐘之音,這本該震懾人心的喊聲,卻将他的恐懼不停放大。

在他原本的設想裏,翰池真人應該會設法打破他與九嬰修蛇的空間阻隔,然後去剖開修蛇之腹,這樣他就會陷入到自己早已構築好的空間樊籠之中,他便可以同時引爆上千幅畫卷,引起無法抵擋的空間亂流,将他炸得屍骨無存。

但翰池真人沒有這麽做。

他的足底有黑蓮升起。

那黑色的蓮花托着他的身體将他不停地帶往高處,黑蓮所過之處,拖出了一條極長的煙跡,那條煙跡貫通天地,看上去就像是火海中騰起的黑色巨龍。

翰池真人的臉不再是他的臉。

他的頭上伸出了鐮刀般的犄角,面目也開始扭曲起來,逐漸變得峥嵘可怖,他依舊帶着宗主獨有的道骨仙風,面目卻已變成了九嬰頭顱的模樣。

他對着天地張大了嘴。

張锲瑜明白他要做什麽,但已來不及阻止。

身前,一幅幅畫卷被摧毀。

每一幅畫卷毀去之時,另外的畫卷中的這幅畫卷也随之毀去。

翰池真人距離五道确實只有一步之遙,而他在天窟峰之底時,便借助了那個誤入的少年殺死了原本自己的身體,使得死靈構築的神魂之體與九嬰之首徹底相融。

而他邁入五道所需要做的,就是補齊空間的法則。

如今這些囚牢般的畫卷世界,在他面前就是再美味不過的食物,他此刻像是以身為饕餮,要吞噬所有的空間,一舉邁入五道之中的妖道。

與他同行的是宗主之劍“天谕”。

局勢在極短的時間內翻轉,這些畫卷世界一下子成了任人宰割的魚,天谕劍碎鱗剔骨,而他直接大快朵頤!

張锲瑜的身形再次消失。

他這次出現的位置是自己的書房裏。

這是真正的蓮田鎮。

秋生與小蓮還在木樓的屋外坐着,小黑貓也趴在他們身邊曬着太陽,眼睛盯着木樓巢穴中的那只灰雀。

張锲瑜看了眼木樓之外,嘆了口氣。

“秋生。”他喊了一句。

秋生一驚,連忙起身,看着身後的木樓,絲毫沒有察覺到爺爺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進來一下,我有事與你說。”老人繼續開口說道。

“爺爺我馬上來。”秋生連忙推開木門走了進去。

今日的木樓尤其黑暗,周圍牆壁上的畫像是失去了色澤,他看見爺爺正躺在那張厚重古老的椅子裏,老态更加明顯。

“爺爺……”秋生低低喊了一句。

張锲瑜将他叫到了身邊,從案上取過了一個他最常用的墨塊,遞給了他,說道:“等到小蓮成年之後,将這個墨塊掰成兩半,研成汁水,一半給小蓮服食,一半給黑貓服食,聽明白了嗎?”

“啊……爺爺,這是做什麽呀?”秋生神色慌張。

張锲瑜沒有多作解釋,他擺擺手,有氣無力道:“按我說的做就是了,爺爺要睡會兒。”

秋生接過了那個墨塊,捏在了掌心裏,他抿着嘴,小心翼翼地問道:“爺爺……是不是要出什麽事情了呀。”

張锲瑜搖頭道:“沒事。”

秋生道:“最近的鎮子不太對勁……剛剛有人在蓮塘邊上發現了許多紫袍人的屍體,他們……他們都是誰呀,是被誰殺的?池塘裏的大黑好像也不見了,怎麽叫也不出來,爺爺,我覺得不對勁,從那天的鬼節開始,我就覺得好不對勁。”

張锲瑜耐心地聽完了他的話,然後說道:“爺爺只是有點累。”

秋生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退了出去。

秋生走後,老人起身,他攤開了身前的畫卷,那畫卷之中,半數已經淪為火海,而翰池真人的身軀則是越來越巨大,此刻看來,他才是真正吞吐天地的修蛇。

張锲瑜深吸了一口氣。

某一個世界裏,還在與九嬰纏鬥的修蛇忽然長大了嘴巴,放聲嘶吼起來。

它長大了嘴,竟将腹中的九嬰屍骨慢慢吐了出來。

九嬰的屍骨此刻像是一個蜷縮着的蛋殼,它的骨骼在對方的腐蝕之下,原本嶙峋的邊緣已被磨去了棱角,變得柔軟。

而修蛇吐出九嬰之骨時,神色也痛苦不甘極了。

“以後我們再吃了它。”老人的嘆息聲像是寬慰,他讓它吐出九嬰屍骨,當然不是為了求和。

張锲瑜走入畫中,來到了修蛇的面前,修蛇的瞳孔盯着他,然後張開了血盆大口,那蛇口的利齒像是一排排弟子,紅毯般巨大的舌頭則像是通往地獄之門的階梯。

他沒有時間去消化九嬰的屍骸了,他也打算強融修蛇,邁入五道的妖道之中。

九嬰的屍體上沾滿了胃液一般的東西,那東西黏稠地包裹着它,不僅侵蝕着他的骨頭,還一點點耗損着他的權柄,抹去它的神性,将其拉入凡間。

修蛇吐出九嬰之後,它的身體靈活了無數倍,而那條原本與它纏鬥的九嬰之首,此刻看到自己完整的身軀,它的蛇瞳中露出了狂熱之色,恨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身體裏,但修蛇大敵當前,它又不敢冒進。

九嬰之首終究只是殘缺的神骨,在完整的修蛇面前哪有什麽抵抗的餘地?

攻守再次倒轉。

所幸它在被殺死之前,翰池真人已吞噬諸天而來。

真正的決戰比他們想象中來得更快。

張锲瑜與翰池真人,此刻都是在五道的門口徘徊不止的假神,冠冕加身對于他們而言,都不過一步之遙。

只是此刻他們并非大道同行者。

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只能過一人的獨木橋。

大半的畫卷世界正如火如荼地燃燒着。

他們的身影在天地塌陷之前撞在了一起。

那不是刀與劍的厮殺,也不是術法與道法的比鬥,更像是千年前蠻族部落裏,赤手空拳的血肉相殘。

原本固若金湯的空間隔閡,在他們的厮殺中竟脆弱得像是一張可以被輕易撕去的白紙。

鏡子破碎般的聲音每隔數息便猝然響起。

蓮田鎮的鎮民和妖怪們,終于于今日看到了世界末日來臨般的場景。

天空像是一枚脆弱的蛋殼,露出了無數蘊含着岩漿地火般的裂縫,那些裂縫起初只是一道,接着不斷地開裂,很快連綿到了整個天空。

随後,像是有一根手指戳上了蛋殼。

蛋殼慢慢地向內凹陷。

這個速度起初很慢,但沒過多久,便是天崩地裂式的了。

争鬥在一起的張锲瑜與翰池真人,他們的身影像是一個巨大的火球,砸入了這片蓮塘之中。

浪頭激起百丈,然後滔天的大水朝着蓮田鎮砸去。

半個小鎮在一瞬間便被湖水淹沒了。

而那些湖水拍打上鎮中的畫作時,則直接湧到了小鎮外面。

蓮塘中,大量的湖水被蒸發成了白氣。

張锲瑜與翰池真人在水面上拔起身子時,兩人皆半身炭黑,狼狽至極,一時間也無法分清誰傷勢更重。

與他們一同落下來的,還有修蛇九嬰和它的一首。

修蛇的腹部又添了一道極深的傷口。

張锲瑜知道自己今日必死無疑了。

在翰池真人以劍斬開蛇腹将他硬生生拽出之時,他就注定了失敗。

而水中,九嬰在被吐出來時,反倒是吞走了修蛇腹中的天魂燈。

它借助着天魂燈漸漸地有了意識,這種意識是獨立的,以至于它最中間第一首想要靠近與其相融之時,這八頭的怪物竟張開脖頸對它嘶聲狂吼,使得它一時間也無法靠近,但它們畢竟有着天生的勾連,幾次對峙與試探之後,那一首還是纏了上去,試圖重新鑽回自己的軀體裏。

這歷史性的一幕卻無人關心了。

翰池真人看着張锲瑜。

他像是即将踏上王座的帝王,悲嘆地看着這塊王座之前最後的頑石,他的心中生出了棋逢對手的欣慰和馬上就要定鼎一切的驕傲。

天谕劍已在身側。

張锲瑜所有的畫作都已毀去,再沒有還手的機會。

“你殺死你們父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有今天?”翰池真人問道。

“想過。”張锲瑜翕動着碳化了的嘴唇,說道:“我早就猜到我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麽晚。”

“我會帶着你的權柄繼續存活下去。”翰池真人的話像是安慰。

張锲瑜擡起頭,眼睛盯着他,說出了詛咒般的預言:“背叛他人之人,終有一日也會死于背叛,我是如此,我死之後,你也同樣如此。”

翰池真人沒有在意他的話,他心中生出了靈犀,他知道,只要自己刺下這一劍,便可以扣開五道的大門,成為谕劍天宗開宗以來,第二位真正邁入五道之中的強者。

張锲瑜萬念俱灰,已不再反抗。

“你們聊完了麽?”

正在這時,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了起來。

張锲瑜與翰池真人俱是一驚。

他們循聲望去,然後在岸上看到了一個短發淩亂的少女,她纖細嬌小的身材與背後那巨大沉重的兵器匣顯得格格不入。

張锲瑜瞪大了眼睛,記憶一下子回到了八年之前。

八年前,他便見到過她,那時候的她和現在好像沒什麽兩樣,依舊穿着纖腫合身的道衣和偏短的褶裙,裙擺下的腿同樣纖細而筆直,像是白玉胚子雕琢出的,線條一氣呵成。

八年前她來到蓮田鎮時,張锲瑜想盡了一切方法躲避起來,而那時候的少女好像有其他要事,也只是逛了一圈便離開了。

如今她再次到來,卻成了張锲瑜眼中的希望之火。

翰池真人不知道她的來歷,但能破開天地進入這片蓮塘的,定然不凡,所以他也沒有一點輕視。

他只想趕緊邁入五道,五道之後,衆生皆是蝼蟻,一個小姑娘又有何懼?

他調轉了劍尖,指向了這個少女。

少女看着這個半身炭黑,卻神采奕奕的修道者,挑起了眉。

“你想與我一戰?”少女的聲音像是清澈的溪水,聽不出什麽特別之處,只讓人覺得清新悅耳。

翰池真人問道:“莫非你不是這個意思?”

少女真像是一個人形的兵器,不帶什麽感情:“師尊只讓我來找一個叫張锲瑜的人,剩下的我懶得管。”

翰池真人問道:“你要帶走他?”

“是。”少女簡單地答了一句。

翰池真人問道:“不知姑娘師承何處?”

少女的秀眉再次微挑,似是覺得這個老人話有點多了。

翰池真人笑了笑,開門見山 道:“我要殺他。”

少女點了點頭,她不擅長與人交流,出來的時候師尊曾經囑咐過她,能少惹事就少惹事,能少殺人就少殺人,不可觀并非真正的天地不可察覺,與人間的羁絆越深,便越可能使得這座隐世的道觀暴露在神國的目光之下。

那樣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

她原本想說服這個老人,讓他直接回家去,但看着這老頭子意氣風發的樣子,她也不知道該怎麽樣開口,難道直接說自己很厲害,讓他趕緊跑?

說了他估計也不信。

少女有些煩惱地想着,她的手伸至了背後,從百花齊放的兵器匣中随意取出了一柄長槍。

翰池真人感受到了對方若有若無的殺意,那殺意淡得難以捕捉,就好似一抹錯覺。

張锲瑜的心緒死灰複燃,他知道翰池真人哪怕此刻再厲害,應該也不是這個小姑娘的對手……因為他在這個小姑娘的身上,真正嗅到了一絲與太古大神相關的氣息。

果然,這場戰鬥發生在極快的時間內發生并結束了。

翰池真人刺出了一劍,那是谕劍天宗上半卷劍經所有的招式融彙成的一劍,大巧若拙,劍遞出之際,他一甲子未動的境界,像是蓄到瓶頸之後開始決堤的大水,萬裏而來叩破天門!

少女掂量了一下手中長槍,接着神色認真起來,她纖細的腿開始狂奔,只能看到白花花的影子。

兩人身形接近之際,少女高高躍起,光朝着槍尖聚攏過來,很快,那槍尖便像是一個小巧的太陽,她小臂一緊,腰臂甩動間,長槍瞬發而出。

那柄槍帶着千萬均的力道,在與劍相撞之時,兩柄兵刃在空中以鋒相抵,相對靜止了。

翰池真人神色一驚,而那少女則像是矯健的獵豹飛撲了過來。

她一抖手腕,拳刃上的尖刀彈出,順着她出拳之際刺向敵人,而她左手則虛握半掌,身後,一柄滿是鋸齒的長劍握在了她的手中,與此同時,兵器匣中的兵刃像是具有靈性一般,一柄接着一柄地抽出,千斤重的大錘大斧等重兵器先行壓上,鈎叉劍戟等兵器緊随其後。

它們似将士排兵布陣,井然有序。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沒有任何的技巧,少女帶着拳刃的手握緊,連着滿身兵器,像是老師傅的一通亂拳,雜七雜八地一同砸向了翰池真人。

這般市井鬥毆般的動作,翰池真人卻躲無可躲,他仿佛是一塊磁性巨大的石頭,将那些冷兵器朝着身上吸附。

少女的第一拳直接斷了他的五道之路,翰池真人來不及撕心裂肺地悲哀,少女接下來的幾拳,一拳便打去他的一個小境界,七八拳後,翰池真人的紫庭境都快保不住了,那些兵器更在他的身軀上留下了無數不可逆的傷口。

起初的意氣風發化作了無邊無際的恐懼,他的身影一下子撲到了九嬰的身上,意識勾連住了九嬰中間的一首,彼此互為錨點,然後發瘋似地禦之而逃。

少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沒去追擊,只是打了個響指,那些散落而出的兵刃刷刷刷地插回了自己的兵器匣中。

“前……前輩,您……您為什麽不殺了他?”張锲瑜瞪大了眼,震驚無比地看着翰池真人乘兇神而去。

少女看着他逃跑的背影,沒好氣道:“早點跑不就好了?浪費時間……”

接着她才看向了張锲瑜,少女的心情顯然有些糟糕,她有些圓圓的臉蛋帶着困惑:“你這樣,還能畫畫嗎?”

張锲瑜看着自己炭黑色的手臂,立刻道:“可以!”

“可以就行。”少女點點頭,道:“師尊讓我來帶你走。至于其他人,我懶得管也不必管。”

張锲瑜小心翼翼道:“不知前輩要帶我去哪裏?”

少女皺起眉頭,暈惱道:“什麽前輩前輩?你一個老頭子喊我前輩像什麽話?”

“那……”

“我姓司。”

“司姑娘……”

“嗯,我要帶你去一個叫大河鎮的地方。”少女說道:“其餘的不要多問,問了我也不知道,都是師尊的意思。”

張锲瑜看了一眼翰池真人遁逃的方向,憂心忡忡。

“司姑娘應該是不願意讓人知道你的存在的,可那人卻活着逃出去了……還帶走了一頭兇神,這……”張锲瑜用手抹了抹脖子,暗示少女殺人滅口得了。

少女平淡道:“好了傷疤自然就忘了疼,不用你操心。”

張锲瑜看着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今日發生的事情就像是場夢一樣,他想過許多結局,想過自己奪得權柄之後如何藏匿身形蓄積力量,躲避神國的窺探,也想過自己失敗之後該如何救局,唯獨沒想到會有人打破這場戰鬥。

“那……它……”張锲瑜轉過身,那頭身上傷痕累累的修蛇正躺在湖面上,匍匐着腦袋,對于少女似有天生的畏懼。

少女拔出了腰間的刀。

張锲瑜大喊道:“司姑娘!姑娘可否饒它一命。”

“師尊來之前沒說過讓我殺它。”少女只是說了這麽一句,她對于那位師尊似是言聽計從的。

只見少女拿刀架在了巨蟒的七寸處,認真道:“以後做一條好蛇,不準害人,聽到了嗎?”

巨蟒将少女本就纖細的身子襯得更加嬌小,而她威脅的言語聽起來也像是過家家一樣可笑。

但巨蟒卻真的聽懂了,它小心至極地點着蛇首,生怕在水面上驚起一絲漣漪。

“好了,沉下去吧。”少女下達了下一個指令。

巨蟒乖乖沉入了蓮塘之底。

“那個……我有一個孫子孫女……”張锲瑜欲言又止。

少女皺起了眉,英氣勃發的眉目間帶着殺氣:“師尊只讓我帶你走。”

……

……

翰池真人半身修為付之東流。

荒原上,他駕馭着身子被修蛇侵蝕嚴重的九嬰之軀,向着谕劍天宗的方向走去。

他今日在出天宗時,便從未想過回去。

但如今,那裏卻是他最安全的居所了。

他走着走着,忽然愣住了,他一下子竟想不起來,自己如今這般的狼狽,到底是因為什麽造成的。

接着,他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幕幕“真實”的畫面——他與張锲瑜最終一戰,張锲瑜呼喚出了上古的真龍的法相,将他打成了重傷,而他駕馭着九嬰倉皇逃出……

那法相應該是他父王的吧,這好像很合理……

只希望他別追上來……回到天宗之後,一切都可以重來的……

翰池真人趴在九嬰的身上,奄奄一息地想着。

……

谕劍天宗裏,寧長久再次來到了陸嫁嫁的峰主殿中,陸嫁嫁被他囑咐去尋一些古龍族的資料,暫時不會回殿。

他打開了那個封印着劍經的石匣子,問道:“想好了嗎?”

……

……

(感謝書友邈若山河N的打賞呀,謝謝書友支持!)

(祝明天要高考的小書友們一切順利呀~加油!!!)

第 159 章 :白骨觀人

蓮田鎮像是一幅嶄新的天地,所有的民衆和妖怪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座小鎮成了一片獨立于一切的、首尾相連的空間領域。

這是另一幅畫卷。

在這幅畫卷中,無論打得如何天翻地覆,都不會影響到小鎮的本體。

而小鎮的妖怪們依舊摸不着頭腦地亂跑亂跳着,絲毫沒有意識到在他們平行的領域裏,有兩位自上古而來的兇神正寂靜地對峙着。

“小蓮,不要去碰這些畫!”秋生一把抓住了妹妹向着那幅黑貓畫作伸去的手。

小蓮擡起頭,眨了眨眼睛,那只小黑貓趴在她的懷裏,蹭着她的手臂,很是親近。

秋生将小蓮拉到了一邊,囑咐道:“現在是鬼節,碰了這些畫會到外面去的,到了外面哥哥可找不到你。”

小蓮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秋生看着牆壁上的挂畫,哀嘆了一聲,捏了捏小蓮有些嬰兒肥的臉,道:“以後千萬不許碰了,知道了嗎?”

小蓮張開嘴,咿咿呀呀地說着什麽。

秋生道:“不是才吃過飯嗎,等爺爺回來之後,我再給你們做魚吃。”

小蓮懷中的黑貓睜大了黑寶石般的眼睛,期待地叫了一聲。

“爺爺……”秋生低聲呢喃,心不在焉地揉着那只黑貓的身子,心中預感不祥。

……

……

陸地随着蓮舟退去,整個世界都是湛藍的湖水。

翰池真人立在巨蛇的頭骨上,目光眺望着這片無邊無際的蓮塘,塘中的每一片蓮葉都大得好似一座大宅樓的屋頂。

雪團般巨大水珠在蓮葉上滾動着,透着翡翠般的碧色,簌簌作響。天空上的雲整整齊齊地分布着,像是無數錯落在棋盤上的白子。

這個世界除了天空便是蓮塘,幾乎沒有任何外物。

翰池真人知道,這就是張锲瑜特意挑選出來的決鬥之地。

他看着眼前如鏡的水面,皺起了眉頭。

張锲瑜立在修蛇的巨首上,水面中的倒影卻不是他!

只見水中影子裏,修蛇的頭顱上,纏繞着一個巨大的、人面龍身的怪物,它趴在修蛇的腦袋上,面容的線條宛若木雕,那原本屬于耳朵的地方,生長成了巨大的鳍,而它的上半身似餓了許久的人,肋骨分明,小腹以下則盡是蛇身,那蛇身與九嬰的脖頸差不多粗,但與此刻的修蛇相比,卻顯得細長極了。

“猰貐……”翰池真人看着水中的那個影子,喊出了他的名字。

而青首大蛇上的張锲瑜依舊帶着微笑,他緬懷地看了一眼自己在水中的虛影,道:“三千年前那一役後,我從沒想過我們三人還能有聚首之日。”

猰貐,九嬰,修蛇 ,三頭早該死去的兇神,今日盡數到場。

只可惜重逢已非故友。

翰池真人寒聲道:“若書上記載不錯,九嬰與修蛇都是你血脈相連的兄弟,你今日竟以修蛇為傀儡,以九嬰為腹中之食,果然兇獸可以修出人形,卻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人。”

張锲瑜大笑了起來,道:“翰池真人貴為名門正宗的高人,不也差點做出了欺師滅祖之事?”

翰池真人捋了捋長須,坦然道:“我未傷同宗一人,所取的也不過是些宗門氣運,況且天宗百年繁盛,本就是因我而生。”

張锲瑜道:“你只是沒有必要殺人,若同宗之人有人阻你的道,你下手怕是也不會留一絲情面……是啊,這個世界上,能做一個德高望重之人,誰又願意去做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呢?”

翰池真人對他的話不以為意,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修蛇高高攏起,然後正逐漸恢複的軀體。

他的靈力已在衣袍間湧動不止。

張锲瑜卻始終看着水面下的影子,微笑道:“你知道我們的父親是怎麽死的嗎?”

翰池真人沒有回答。

這些陳年舊事在張锲瑜心中堆積了太久,在這場決戰來臨之前,他想起了過往,不吐不快:“說出來惹人恥笑,上古那些手握巨大權柄的龍王們,竟然都相信一個荒謬的傳說——真龍九子,共鼎九州。後來大家都明白了,那些不過是某一位大神,利用血脈來瓜分龍王權柄的手段罷了,真龍每生一子,實力便會弱一分……這般拙劣的傳說啊。”

張锲瑜的笑始終沒有停下,只是情緒變作了悲涼:“可當時,父王居然也相信了這個傳說,可惜他到死也只湊出了八個兒子,最後一位他最寵愛的妃子,卻給他生了胎女兒,真龍九子的傳說沒有實現,而他也在接下來的神戰中奄奄一息,你知道最後是誰殺的他嗎?”

翰池真人猜到了答案。

張锲瑜道:“我們把他殺死在了王座上……吃光了他的肉,喝幹了他的血,分幹淨了他的權杖……甚至是妃子。”

翰池真人嘆道:“茹毛飲血,手足相殘才是你們的本性,所以我先前不該相信你啊。”

張锲瑜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道:“九嬰再過美味,也終究比不得當年父親的血肉啊。”

翰池真人驅使着身下大蛇,滑過鏡子般的水面,向着張锲瑜逼去。

“你存活至今确實不易,現在将九嬰的屍骨吐出來,我會給你活下去的機會。”翰池真人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張锲瑜冷着臉,道:“我其實也很好奇,你今日來見我的底氣是什麽?”

翰池真人不答,他臉上的所有表情盡數淡去,一如峰谷之底的石像。

他的背上,劍破鞘而出。

張锲瑜冷冷地看着他手中的劍,嗤之以鼻。

“你這柄劍放在人間是絕頂的好劍,但是神明之間的戰鬥,從不仰仗刀劍。”張锲瑜像是在教導一位晚輩,他伸出了手,身前的整片空間都朝着他聚攏了過去,“我們有更鋒利的武器。”

随着張锲瑜伸手,整片空間驟然間上下翻倒。

天空與水面換了顏色,立在修蛇之上的,已非張锲瑜,而是那人面龍神的巨大怪物。

“故弄玄虛。”翰池真人不為所動,道:“你的修為盡失,如今依托的,也不過是身下的怪物和蓮田鎮的權柄,而我距離五道不過一步之遙。吐出九嬰吧,對你我都好。”

他背上的大劍卻已升空而起,一劍化九,劍尖直指修蛇。

修蛇的瞳孔裏,那一線瞳仁已細得幾乎無法看到,它不再是先前蓮田鎮那頭溫順的大黑,此刻被無數妖獸的兇性灌輸過的身軀裏,是壓抑不住的狂躁兇性。

大劍撞向了修蛇。

張锲瑜伸出了瘦骨嶙峋的修長手臂,他人魚般的臉上瞳孔通紅,滿是鋸齒般的嘴巴勾着一抹兇性畢露的笑。

九道劍影在空中變幻不定,而張锲瑜眼都未眨一下,直接伸出了手,将身前的空間盡數凝固。

高速飛行的劍像是凍在冰面中的魚。

那些劍氣與劍意構築的虛影被空間擠壓破碎,那柄真正的劍也在空間的牢籠中紋絲不動,難以寸進。

“你若是早認識我幾百年,說不定我會答應你這樁交易。”張锲瑜的手指高速變化着,他像是神明下達着指令,湖水翻覆,天雲開裂,碧空塌陷,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置身在各異的容器裏,然後變化成匪夷所思的形狀。

“可我現在快死了,與你交易不過再茍延殘喘幾百年,又有何用?”張锲瑜複雜的手印之後,手指一彈,天地間所有的一切,包括那一柄劍,都以排山倒海之勢向着翰池真人斬去。

翰池真人立在大蛇的頭頂,白裳飄飄,面容冷峻,他看着世間對自己砸來的一切,也伸出了手。

那柄大劍停在了自己的身前。

九嬰最中間的頭顱,占據了九嬰絕大部分的權柄,如今那些法則般的力量也嫁接到了他的身上。

空間像是一團被大風向外吹動的火苗,在極短的時間內扭曲,搖晃,而翰池真人立在最中央,沒有被波及一點。

“這柄劍原本名為天谕,為我宗宗主傳承之劍,今日之後,我願将其改名為斬首。”翰池真人的話語也像是言随法出的宣告。

他再次握劍,以大河入渎式斬出了一道幾乎絕對的空間,他的身影從大蛇的頭頂拔起,手中的劍推出,當那一劍來到張锲瑜身前時,翰池真人與古劍的位置驟然對調,真人伸出了手,手背似托着天空,手心似承載蓮塘,一掌落下之時,天空與池水的距離也驟然縮近。

張锲瑜念頭一動,天地再次颠倒。

他由猰貐重新變成了人形,身影快了數倍,精确地于騰挪的空間裏縫隙裏擠過,躲避了這裹挾天地之威的一掌。

而随着他們離開身下兇神的軀體,那兩頭巨蟒像是失去缰繩的野馬,兇性大發,也向着彼此沖撞過去。

修蛇的身軀要龐大許多,此刻被九嬰的骸骨撐起,看上去就像一坨巨大的肉山。

當年修蛇生吞山峰高的神象之時,也不過如此。

而他的身形雖然巨大,移動起來 卻并不方便,而那大蛇般的九嬰一首,腦袋兩側原本向後延伸的犄角,調轉了刀鋒的方向,随着它身體的蛇形移動,向着前方切入。

兩頭大蟒的脖頸在空中對撞,他們相撞的位置,都是心髒所在的部位,所以在碰撞的一刻,響徹天地的怒吼聲也幾乎是同時響起的。

修蛇的身體沒被撼動多少,而九嬰之首卻被撞得側倒,只是它側倒之際,飛快地翻過了頭顱,張開了滿是鋸齒的血盆大口,咬住了修蛇的身體。

修蛇張開大嘴,對着空中怒火,吐出了寒冰與火焰混雜着的氣息。

冰與火也是九嬰與生俱來的能力之一,随着修蛇對它的消化,九嬰的能力也一點點被嫁接到了它的身上。

巨蟒飽食之後是最倦怠的時候。

而九嬰能感知到自己的身體正在這頭大蟒的腹中,它鋼鐵般的骨頭,正在被對方一點點地壓扁,消化,它的憤怒與痛苦使得它發瘋似地朝着巨蟒不停沖擊,試圖攀咬上它的身軀,用吐着灰白色氣焰的巨口撕扯下它的血肉來。

它們的身軀很快糾纏在了一起,雙方的利齒都破開了對方的鱗甲,将軀體咬得血肉模糊。

只是九嬰的軀體是由無數灰黑色的死靈之霧凝成的,那些死靈被撕咬去之後,又紛紛投回它的身體裏,變作了真實的血肉。

所以雖然雙方體格大小懸殊,但一番纏鬥之後,反而是修蛇受傷更重。

“天魂燈?”張锲瑜看着九嬰修複身軀的一幕,明白了過來,那頭大蛇已将天魂燈吞入了自己的腹中。

翰池真人并不關心下面的戰鬥,他知道九嬰雖然兇悍,但是要殺死如今的修蛇,同樣是極為苦難的事情,而若等到修蛇将九嬰徹底消化,他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所以他必須趕緊殺死猰貐。

不同于巨蟒之間血肉硬碰的戰鬥,翰池真人與張锲瑜的交鋒要更為激烈許多,只是這場激烈無比的戰争,卻沒有在他們的身上留下任何一點傷痕。

他們都掌握着空間的權柄,殺機到來的那刻,他們都可以用扭曲的空間的手段使得自己躲避攻擊。

除非雙方的實力過于懸殊,要不然他們永遠也分不出勝負。

期間兩人甚至閑聊了一些問題。

“南荒之中究竟藏着什麽?”翰池真人雖游歷過南荒,卻也只是在邊緣走過。

“藏着兇獸的魂,無可歸家的鬼,和無頭的天神。”張锲瑜不吝賜教。

“傳說是真的?”翰池真人問。

“什麽傳說?”

“南荒的中央,曾經歸寂過神國之主層次的神?”

“哈哈哈……凡人妄言神明何其可笑?你的境界雖在南州可以穩穩占據一席之地,但在神國之主面前,你與蝼蟻何異?千年之前,獲得了十二個神主王座的,皆是任何人都不得窺探的存在,更沒有任何生靈可以殺死他們!”

“它們在成為神國之主前是什麽?”

“是什麽?你以為是什麽呢?”張锲瑜放聲狂笑,扭動空間,将那柄飛來之劍的軌道再次錯開,與此同時空間似破碎的冰,朝着翰池真人砸去,“當然都是我這樣,在諸神時代裏,艱難求活的諸神或者惡鬼啊!”

“也就是說……若是命運在你,如今你興許就是掌管一方神國的主人?”翰池真人問道。

張锲瑜在露出兇性之後,體內罪惡的亡魂便開始翻滾不休,他的瞳孔越來越紅,就像是臨河城上的月亮。

他對于那段過去有太多的不甘。

成為十二神國之主的,并非那個年代裏真正最強的十二位,其中有幾個,便是在最關鍵的時候,竊取了神主的權柄,一躍成為了至高無上的存在。

而像他們這樣可以茍活至今的神,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裏,大多缺乏着殊死一搏的勇氣。

他的手中握着他延續至今的空間大劍,天地間的一切,都在經過這片空間時高度地扭曲,淺藍色也被凝在一起,化作了大海深處般的藍。

他持劍向着翰池真人壓去。

兩人再次從天上鬥到低下,滿池巨大的蓮葉幾乎都被連根拔起,水底的淤泥翻騰而上,污染着那鏡面般的湛藍色調。

張锲瑜上百年沒有出手,翰池真人也六十年沒出過劍。

此刻這片無拘無束的天地裏,他們的戰鬥幾乎沒有任何顧忌,仿佛要打得天地洞穿才會終止。

兩位頭發皆是披頭散發,一如狂風中劇烈晃動的枯槁樹木,在天地第十三次颠倒的時候,他們古井無波的瞳孔裏,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殺意。

他們不約而同地将最大的殺機藏到了此時。

最先出手的是翰池真人。

“碧霄劍!”他大喝一聲。

随着他話語而出的,是一道幾乎覆蓋了天空的碧色劍光。

一柄模拟出的碧霄劍當空浮現,而凝成它的,則是守霄峰半峰的氣運!

“東陽劍!”翰池真人再喝。

回陽峰半峰氣運翻江倒海而來,翰池真人的腦後,有萬丈金光沖天起。

這兩柄劍構成了天空和太陽,它們就像是真實形成的一樣,一經出現便覆蓋了翰池真人原有天地畫卷的模樣,使其出現了一個巨大無比的裂口。

張锲瑜盯着那兩柄劍,神色一凜,道:“看來你做的,比我想象中還要過分。”

它們的下方,九嬰與修蛇在水中纏鬥着,它們就像是入了油鍋的麻花,炸在了一起,在沸騰的油水中翻滾不止。

翰池真人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問雲劍!”他話語不停。

問雲劍來時,整座浩瀚無邊的空間顫抖不安,顯然已經難以支撐。

張锲瑜放棄了與之決一生死的想法,他自行崩去了方才設下的大陣,遁逃而去,暫避鋒芒。

但他卻無法動彈。

翰池真人彈指之間已立下了鎖。

那是劍鎖的法訣,在他如今的權柄下,這道鎖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問雲劍斬來之時,天地嘶鳴,劍身過處,留下了一道寬大無比的真空帶,周圍的空氣凝固了片刻後,才向着中間填充進去。

問雲劍斬到了張锲瑜。

張锲瑜的身體被斬碎。

下一刻,在另一幅畫卷前,張锲瑜的真身再次出現。

他手中的畫卷裏,赫然是雙蟒纏鬥、翰池真人禦劍殺死自己的畫面。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笑。

而正當他要毀去這幅畫卷時。

畫中的劍竟破卷而出,刺入了他的眉心。

張锲瑜再次被殺死。

下一刻,另一幅畫卷前,他的身影再次凝成,畫卷之上,赫然是自己觀卷,然後被卷中之劍刺殺的情景。

張锲瑜手指彈出了一個墨點,釘住了畫卷中的劍,防止他再次飛出。

可不久之後,又有一劍連破兩卷而來。

那是天窟峰的仙劍,明瀾。

張锲瑜再次死去。

下一幅畫卷前,老人又死而複生。

這一次,他眼前的畫卷,便是他觀卷中的自己觀卷的場景。

幾幅畫卷同時出現在一幅畫裏。

幸好,天窟峰在四峰中氣運最弱,這柄仿造的仙劍明瀾不過殺了他一次,便被他徹底釘死在了畫卷中。

而那柄名為“天谕”的宗主之劍到來并殺死他時。

他眼前的畫卷便成了他觀卷中他觀卷中自己觀卷的場景!

空間的法則在他巧奪天工的畫技之下,幾乎來到了一個神乎其神的境界。

等到天谕劍再斬殺幾次後,老人眼前的畫就像是一個無數面相互映照的鏡子,根本分辨不出何為真何為假。

翰池真人以積累了百年的半宗氣運,才堪堪斬出了這五道無視空間法則的劍,可惜直到仙劍天谕破碎,他也未能真正取下張锲瑜的頭顱。

而此刻,在谕劍天宗,則是令人絕望的一幕。

谕劍天宗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可以感受到峰中的靈氣像是水一般被抽走了,與靈氣一同抽走的,還有許多人的境界,許多境界本就不穩固之人,甚至足足跌了一個大境,悲痛欲絕。

直到此刻,原本還沉浸在宗主歸來的欣喜中的峰主和師叔,終于被一盆冷水潑醒。

原來宗主馭蛇而出之時,看似風輕雲淡,實則賭上了全宗的未來。

接着,他們發現了一件更何況的事情。

剩下的半宗氣運,好像也在被慢慢抽走……

究竟是什麽樣可怕的敵人,值得翰池真人賭上整個谕劍天宗?!

……

……

隐藏着蓮田鎮的荒原深處,十三雨辰拄着劍,跌跌撞撞地行走過荒原,她的道袍上盡是雜草,漂亮的臉蛋上也抹滿了血污。

她分不清自己所行走的方向,只是每走一步,都更絕望一分。

三位道主相繼死去,門主也未能走出那片小鎮。

而她雖然憑借着自己高超的破道術,在被翰池真人殺死自己之前,于一處壁畫上找到了缺口,險象環生地逃出了蓮田鎮……但如今的紫天道門,已經沒有未來了。

而重傷難治的她,如今走出這片荒原都費勁,以後哪怕可以活下來,修道之途也應該就此中止了。

她也不管如今自己行走的方向,只是用劍支撐着自己,一步步向前走着。

許久之後,她停下了腳步。

她的眼前,出現了一條紅色的線。

她在遲疑了一會兒,幡然醒悟,明白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紅河……紅河的對岸,便是傳說中的南荒!

十三雨辰的呼吸聲加重了許多。

南荒是整個南州的禁地。

整片南荒都帶着一種滲透神魂的污染,哪怕是紫庭境也不可避免。

她原本是絕不該越線的。

但此刻,萬念俱灰的十三雨辰不知激起了什麽勇氣,竟拄着劍,向着那條平靜流淌過的紅河走去。

她劈開了荊棘,一路走到了紅河邊。

這條大河傳說是神女臂彎間的彩帶,長達數萬裏,将整個南荒的廢墟都圍在了中間,使得其中的污染無法抵達更遠的地方。

十三雨辰連滾帶爬地走到了她過去從未踏足過的紅河岸邊。

她将臉湊到了水邊,于是她見到了紅河的另一個詭異的能力——觀萬物如白骨。

水中倒影的她,是一具駭人的紅粉骷顱。

她看着水面,似覺得這冥冥中兆示着自己的未來,竟留下了絕望的眼淚。

等她擦幹眼淚微微擡起頭時,手忽然僵住了。

她在對面的水中看到了一個影子。

那是一個十五六模樣的少女。

她身材嬌小纖細,剪着淩亂極了的短發,被短發包圍着的臉蛋有些圓,卻是眉目如畫,英氣逼人。這個少女穿着一件黑白交領的道衣,下身則是一襲及膝的短裙,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她的背後——那是一個百花齊放般的兵器匣,其中各式各樣的兵器如孔雀開屏般綻放着。

明明她的後背已背了數十把兵刃,但她由不滿足,腰左佩狹刀,腰右系長劍,于是她整個人看起來也像是一柄殺氣禀然的兵器。

十三雨辰以為自己看錯了。

紅河對面怎麽可能有人?世上又怎麽可能有這樣的小丫頭?

她的視線順着影子向上,最終與少女的目光對視上了。

竟真有這樣的人……

十三雨辰畏懼地跪下了身子。

那少女輕描淡寫地踏過紅河,如履平地般走到了這岸。

十三雨辰豎起了耳朵,時刻關注着對方會不會突然拔出兵刃殺死自己,可她的耳中,最真切的,便只有自己的心跳聲了。

少女自始至終沒有關注她。

十三雨辰看着那條紅河,想到了一個最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少女在紅河中的影子竟不是白骨!

按理說無論是什麽境界的人,在這條紅河看來都只是骷顱才對。

她覺得自己命不久矣,不想帶着疑問死去,于是鼓起勇氣開口:“紅河……你的影子為什麽……”

她的話沒有問完,少女的口中說出了三個字:“不可觀。”

紅河觀萬物如白骨,卻不可觀她。

接着,十三雨辰像是聽懂了什麽 ,剎那醒悟,但是很快,随着不可觀三字的餘音消失,她的這絲醒悟也被抹去。

少女消失之際,她片刻的記憶也煙消雲散。

她木讷地轉着身子,看着身後的山道和荒野,空無一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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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8 章 :背叛

午時,日正。

四峰上的光被雲層反射,明亮得宛若仙境,修道者來來往往馭劍,修複着狼藉一片的山峰,相信不久之後,此處便又是彩葩開遍,仙鶴來往的盛景了。

南承坐在一塊峰石上,閉目養神,吞吐着山間的靈氣,休養傷勢。

“南承師兄。”

待到他完成了一周天的修行之後,一個聲音在身邊輕輕響起,南承睜開眼,看到身邊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今天明明是四峰會劍,她卻自始至終穿着白裙子,顯然從未想過要上場比試。

少女細聲細氣道:“師兄你好,我叫樂柔。”

南承在峰中閉關太久,對于自己師弟師妹們的名字早就記不清了,如今才出關,他還不太習慣與人交流,也顯得有些拘謹:“樂柔師妹,你好,請問你是……”

樂柔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問道:“師兄先前出劍,風采卓然,令我很是仰慕,剛剛途徑此地,恰好看到師兄在修行,便走近些看看。”

南承雖然隐約覺得對方有些來者不善,但她外表嬌憨可愛,便也沒什麽芥蒂,道:“最後還是輸了,讓大家見笑了。”

樂柔搖頭道:“師兄已經很厲害了,嗯……對了,我确實有件事想問師兄。”

“嗯?什麽事?”南承問。

樂柔猶豫着說道:“嗯……那個,先前我沒聽錯的話,師兄喊寧長久前輩?”

南承點頭道:“嗯,前輩于我有大恩。”

樂柔疑惑道:“你什麽時候認識的他啊?”

南承道:“問這個做什麽?”

樂柔說道:“寧長久與寧小齡是去年年末的時候才入的峰,按輩分來說應是最小的一對,師兄怎麽會喊他前輩呢?”

南承最初時候不知道他的身份,以為他是峰中某位返老還童的長老,而今日他才慢慢知曉一些寧長久的事跡,對于他竟也是弟子這件事起初是很吃驚的,但後來又想,前輩是真正的高人,有些事情當然不是自己可以看透的。

南承道:“前輩是個好人,光是今日,他便為我們峰做了太多事了,前輩居功至偉如此,師妹對于他的來歷也不必太過介意的。”

樂柔抓着裙子,有些煩悶道:“可是……萬一他做的這些都是裝的,那師父怎麽辦呀?”

南承回憶了一下,道:“前輩與師尊,關系确實不一般。”

樂柔憂心忡忡道:“師父這麽單純,會不會被騙呀。”

南承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師父再單純也比你這小丫頭七竅玲珑多了,他道:“不用擔心,師父向來清冷自矜,哪怕與前輩暗中有些交情,想來也是止于禮節,不必太為師父操心。”

“哦……”樂柔心不在焉地點頭,心想師父這般清貴出塵,與那寧長久肯定沒什麽……嗯,仙子都是不食煙火的,她忽然覺得自己先前一些龌龊的擔心有些多餘,她随口問道:“對了,師兄知道師父去哪裏了嗎?”

南承說道:“師父此刻應該是在和其他峰的峰主讨論些事宜吧。”

……

……

陸嫁嫁抓着錦被,遮住了自己赤着的上身,而她的香肩尚露着,瑩潤如玉的肩膀帶着微淡的粉色,此刻似是她刻意遮蔽,屋內的光線并不明亮,她的身邊也籠着一層青煙般的紗,這青紗是一層淺淺的空間隔膜,将她微微的喘息聲隔絕在內。

寧長久已經退到了一邊,疲憊地在桌邊坐下。

“感覺怎麽樣?”寧長久看着半蜷着身子的女子,問道。

陸嫁嫁靜了一會兒,平複了氣息,直起了清冷卻柔弱的身軀,道:“轉過身去。”

身後傳來寧長久挪動椅子的聲音。

陸嫁嫁回頭看了一眼,見到那襲白衣背對着自己,心弦才緩了些。

她松開了抓着錦被的手指,伸手下探,捏住了那件褪下的劍裳,她捏着兩邊,衣裳順着身體上滑,重新披在了身上。接着,她将手伸至頸後,把黑發從衣裳內撩出,披在秀背上,她一邊無聲地交領合衣,束腰系帶,一邊緩緩轉過了身。

“感覺……”陸嫁嫁穿好了薄如蟬翼的月白襪子和鹿皮靴子,感受着體內發生的變化,她的劍胎作鳴不止,仿佛要化作一柄真實的劍,破紫府而出。

她篤定道:“感覺距離紫庭,只差一劍之遙了。”

只是她還不知道出這最後一劍的契機何在。

寧長久點了點頭,他将肩上的金烏抓到了手中,緩緩地捋過它暗金的羽毛,思考着一些事。

陸嫁嫁道:“轉過來吧。”

寧長久轉過身時,陸嫁嫁已經穿好了衣裳,端莊柔美,而一旁的被子也已板板正正地疊好,置在床尾。

她看着寧長久有些悶悶的神情,疑惑道:“怎麽了?”

寧長久忽然問道:“你的師父……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嗯?”陸嫁嫁疑惑道:“師父死了許多年了,你問這個做什麽?”

寧長久微笑道:“只是有些好奇,怎麽樣的師父,才能交出你和盧元白這般優秀的弟子。”

陸嫁嫁想到了盧元白,眉頭不自覺地微緊,說道:“沒想到他竟然是宗主親傳的人,當年師父收他的時候,是抱有很大的期望的,但是好幾年,盧元白的修為都停滞不前,後來師父就很少過問他了,如今想來,這些背後,應該都是宗主的意思。”

寧長久繼續問:“你師父之前是怎麽死的?”

陸嫁嫁回憶道:“師父積勞成疾,再加上當年瘋了時,幾峰聯手鎮壓,受了不輕的傷,哪怕後來治愈了,也是時瘋時醒的……最後人随劍歸,也算命數天定了。”

寧長久點了點頭,并未追問這些,他伸出手抓了抓身前的空氣,忽然道:“谕劍天宗的靈氣稀薄了許多。”

陸嫁嫁道:“今日桃簾被破,靈氣外溢了不少,再加上宗主身懷半宗的氣運,離峰而去,自然會有許多靈力難以存留。”

寧長久起身,走到窗邊,掀起了竹簾,推開窗戶,将手伸到窗外,風自指間掠過,竟帶着些寒冷的澀感。

“宗主帶着半宗氣運離開……”寧長久搖頭:“我覺得不止。”

陸嫁嫁皺眉道:“你想說什麽?”

寧長久道:“如我所料不差,峰底那些器物,包括環瀑山最好的劍與法器,他應該都帶走了。”

陸嫁嫁道:“斬殺九嬰這等兇神,哪怕是翰池真人,也需要些法寶護身吧。”

寧長久道:“那如果……如果他不回來了呢?”

“你說什麽?!”陸嫁嫁霍然起身,腦海中想到了這一可能性後,心中生出了一絲可怕的感覺,她連忙問:“不回來?若是不回來,能去哪裏?”

“這也是我現在想知道的事情。”寧長久說。

陸嫁嫁的神情也凝重了下來。

寧長久又問:“那劍經的經靈,現在鎖在哪裏?”

陸嫁嫁道:“在我的峰主殿裏,這本該是要給宗主的,但你當時……”

寧長久當時隐瞞了劍經的事,将嚴舟的死歸咎于血誓,而其餘峰主也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對于這個詭異出現的宗主,同樣難以完全信任,所以當時寧長久這麽說時,他們也順水推舟,并未駁回,留了一手。

寧長久點頭道:“我就随問問,以後這劍經要好好看管,它太過邪性,同境界下,幾乎沒有人可以接住它的必殺一劍。”

陸嫁嫁輕輕點頭,接着問道:“接下來呢?”

寧長久道:“接下來去趟書閣,查一查九嬰,修蛇還有……猰貐的歷史,它們能從上古流傳至今,應該是留下了不少傳說的。”

陸嫁嫁問:“那你呢?”

寧長久道:“我去隐峰看看,有沒有存留的蛛絲馬跡。”

“嗯,好。”陸嫁嫁點頭。

而她即将馭劍離去之時,視線忽然被牆壁上的一幅畫吸引了,她問道:“這幅畫……怎麽沒畫眼睛?”

牆壁上,是一幅青鳥的挂畫,那彩繪之畫筆觸行雲流水,幾近一氣呵成,筆墨繪羽如絨,栩栩如生,只是那眼睛的地方還是空白的。

寧長久笑道:“平日裏随手為之的畫作罷了,之前在蓮田鎮時候畫的,還沒來得及畫完。”

“蓮田鎮……”陸嫁嫁呢喃着這個地名,她對這個地方印象并不好:“當時如果我早點來看你,也不會讓你在裏面困半個月那麽久了。”

寧長久微笑道:“這些小事就別放在心上了,再過一個月,蓮田鎮的蓮花就要開了,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

弟子私下邀約,她身為師父本該是嚴詞拒絕的,但陸嫁嫁想着最近發生的種種,憊意侵占的身心裏,她想到了滿池清香襲人的玉蓮,心情也不自覺敞亮了許多。

她微笑着點頭,道了聲好。

陸嫁嫁悄然離去,馭劍回峰,然後前往書閣,查閱那幾位上古兇神的資料。

寧長久獨自一個人在房中靜坐了一會。

他掐算着時間。

終于,約莫一刻鐘後,他站起了身。

他的身邊,浮現出了點點靈光。

寧長久逆畫飛空陣。

接着,他出現在了峰主殿中。

那是冰容刺殺之後,他在峰主殿留下的飛空陣。

峰主殿空無一人,而殿門外則設有重重禁制,防止外人闖入。

寧長久對于峰主殿的構造熟悉至極,他在很短的時間內找到了那個封印着劍經之靈的石盒,他将其搬出,猶豫了許久之後才将其打開。

其中原本沉眠的劍經之靈剎那驚醒,它撩開了自己的頭發,一雙發光的劍目盯着來人,确認了他的身份之後,立刻換作了一幅兇神惡煞的表情。

“你居然還敢來見我?你到底要做什麽?不怕我一劍殺了你?”劍經之靈惡狠狠地看着他,若非自己此刻虛弱,它就一劍劈過去了。

寧長久道:“我有一個我打不過的敵人,需要你的幫助。”

劍經之靈愣了許久。

它誕生之初,性情本惡,渴望自由卻又長期困囚于方寸之地的現狀,使得它內心深處擠壓了無數的怨怒,而這一刻,背叛他的罪人當前,他竟啞口無言,一句詛咒都沒說出口。

過了一會兒,它才怔怔道:“這個世上怎麽有你這麽無恥的人?”

一個時辰前還出爾反爾将自己鎖在了這破骨灰盒裏,一個時辰後又假裝什麽也沒什麽發生來求自己幫忙?

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麽罵他了。

劍經之靈看着眼前的少年,對于人類的黑暗與醜惡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明白了人不可貌相這句話——越是清秀漂亮的,心就越黑。

寧長久道:“這是你重獲自由的機會,幫不幫?”

劍經之靈牙齒厮磨了好一會兒,痛心疾首道:“行,幫!”

寧長久道:“你可以再考慮考慮,等會我來找你。”

劍經之靈連忙道:“不用考慮了!趕緊帶我走,我可以原諒你今日對我的背叛!”

寧長久道:“這是大事,我也需要再想想。”

接着,在劍經之靈的謾罵聲裏,寧長久重新蓋上了骨灰盒,畫陣離開。

……

陸嫁嫁在極短的時間內找到了關于那幾位上古兇神的書籍,她劍目掃視,飛快地浏覽過上面相關的內容。

寧長久來到的書閣的時候,她的身前已經堆了數十本書了。

“其餘弟子呢?”寧長久環視四周,發現偌大的書閣中只有他們兩人。

“我将他們都趕走了。”陸嫁嫁道:“此事事關重大,最好還是不要被其餘人打攪。”

寧長久點頭道:“有什麽線索嗎?”

陸嫁嫁道:“每本書的記載都不相同,衆說紛纭,但從目前來看,有許多東西是靠得住的。”

“說說看。”寧長久道。

陸嫁嫁道:“混沌初開之始,世間生靈搶奪着混沌天地裏創世神明散落的權柄,這些權柄造就了神明無數。相傳九嬰、修蛇、猰貐皆是一頭上古真龍的子嗣,那頭上古真龍生于墟海,掌握着空間的無上權柄,而它們身為空間古龍的後裔,每個也人與生俱來地掌管了一部分空間的法則。”

寧長久颔首,對于這個說法表示認可,九嬰已經展示過它騰挪空間的能力,而猰貐更是以畫為媒介,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環環相扣,匪夷所思的空間,至于修蛇……它的蛇腹便是遠遠高于肉眼感知的空間,就像是乾坤大袖一般,相傳可以吞入一整座通天高的山峰。

寧長久問:“那關于它們的死亡,可有記載?”

陸嫁嫁道:“說法同樣很多,但大體上說,九嬰是被一位金甲大神于南荒兇水連斬九次,釘死于沼澤深處的,而猰貐則是被一位另一位大神困囚于凝固的時間裏,剖骨挖心,将它的肉身打成了塵埃般細小的微粒,至于修蛇……說法多是吞象而死,民間諺語裏便以蛇吞象比作貪心而死之人。”

巴蛇吞象幾乎是人人皆知的故事,但他們知道,這個故事不可能是真的,以巴蛇的強大,怎麽可能吞不下一頭象?

“除非那頭象有山那麽大。”寧長久笑着說。

陸嫁嫁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一本難以考究出處的野史上倒是真有類似的說法,說那頭大象沉眠之時便是匍匐的山脈,醒來便是高山般象神。”

上古時期太多的事情,如今看來匪夷所思,其真實性也已無法考究。

寧長久繼續問:“那本野史上寫的,修蛇是怎麽死的?”

陸嫁嫁取過那本書,重新快速地翻看了一遍,道:“死法倒是與其餘書中記載沒什麽差別,要麽就是因為吞象之後直接裂腹而死,要麽就是吞象後難以行進,被荒族之人追至,斬破身軀,誅殺于野。”

“裂腹而死?”寧長久不知想到了什麽,神色一驚。

陸嫁嫁問:“怎麽了?”

寧長久道:“可有拟作的畫集,給我看看。”

陸嫁嫁翻出了幾份,遞給了他。

寧長久翻開了一遍,神色越來越陰沉。

“到底怎麽了?”陸嫁嫁問。

寧長久道:“峰底的那條修蛇之骨,除了斷尾以外,是不是太過完好了些?”

“嗯?”陸嫁嫁不解,說道:“興許是書上記載有誤。”

寧長久靠在椅子上,雙手交疊放着,他閉上眼,苦思了一會兒,才道:“原來如此……我們都被騙了。”

“什麽?”陸嫁嫁有些雲裏霧裏。

“這麽簡單的事情,我竟這時候才想到。”寧長久哀嘆一聲,自嘲地笑了起來,他将手中的書合在了桌上,說道:“峰底那一條,根本就不是修蛇!真正的修蛇在蓮田鎮裏,是蓮田鎮中那條青首大蛇。而峰底的……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應該是九嬰最後缺失的一嬰。”

陸嫁嫁驚詫,她沒有見過蓮田鎮那條蛇,若是見過,她便會發現那和自己手上這本野史典籍記載得幾乎沒有出入:青首、黑身、裂腹……

“他們……他們究竟要做什麽?”陸嫁嫁有些慌神。

寧長久說出自己完整的想法:“想要複活九嬰的,不止紫天道門,真正的幕後人其實是翰池真人,他掌握着九嬰的最後一首,所以紫天道門無論怎麽努力,都不能拼湊出真正完整的九嬰。而張锲瑜……他的目的,應該是複活那條傳說中的修蛇,所以他們結成了同盟,一同算計了紫天道門。”

陸嫁嫁聽得寒意陣陣,背脊都忍不住挺直了。

寧長久繼續說:“這一天裏,紫天道門折損了三位道主,幾十年的謀劃也淪為了他人嫁衣,此後幾百年,恐怕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這些……這些都是翰池真人的算計麽?”陸嫁嫁回想着今日發生的事,抓到了一絲漏洞,問道:“難道嚴舟師叔祖的事情也在他的算計之內?按理說他不應該知道劍經之事才對。”

寧長久輕笑着搖頭,道:“正是因為嚴舟師叔祖無畏生死,我們四峰的峰主,才得以一個沒死啊。”

陸嫁嫁瞪大了眼,心中最後的僥幸被碾滅,“如果沒有嚴舟……與他們拼死拼活的,就是我們?可我們如果死了,谕劍天宗不也……”

寧長久打斷了她的話 :“你以為他在乎嗎?”

……

……

蓮田鎮再次陷入了鬼節。

整座小鎮首尾相連。

十無盯着那個疑似九嬰的巨大怪物,眼中難掩恐懼,他身子飄然後退,道劍祭出,攔在了身前。

十三雨辰同樣緊張至極。

人類在面對上古兇獸之時,那種在威壓下臣服的恐懼感,幾乎是遵從本能的調遣。

黑衣少年捂着頭,痛苦死嘶喊着,他擡起頭,盯着那頭無比巨大的蟒蛇,他像是正經受着淩遲之刑的人,而行刑者在他身前放了一面清晰的鏡子,他就在鏡子裏,眼睜睜地看着對方将自己的肉一片接着一片地割下來。

“不……不!不是……”黑衣少年長大了嘴巴,話語像是寒氣般從中冒了出來:“不是……它不是九嬰!”

“它是修!!”黑衣少年嘶吼着喊出了它的名字,然後他的胸口像是被鐵錘鑿下,骨頭裂開,猛地吐出了一大口的血,他跪倒在地,抓着自己的頭發,似要徒手将自己撕開,神情痛苦到了極點。

“修”——這個詞像是爆竹般炸開之際,蓮塘的水面也掀起了風暴。

十無以道劍斬開了大水,與衆人撤到了一邊。

水幕落下時,十無才駭然看到,那條黑色巨蟒高高鼓起的腹部,有着一個巨大的豁口,豁口被裏面的白骨高高撐起,九嬰其中一只粗壯的利爪,甚至直接從小腹中伸了出來。

這根本不是九嬰……而是修蛇将他們辛辛苦苦拼湊了六十年的九嬰骸骨吞入了腹裏!

“你騙我……原來你一直在騙我!”十無明白了一切,發瘋似地怒吼。

當初他與張锲瑜約定,他們一同拼湊出完整的九嬰,九嬰歸紫天道門所有,而道門将幫助張锲瑜攻入谕劍天宗,奪回修蛇之骨,從此以後,道門掌九嬰,他掌修蛇,共分一份空間的權柄,互不幹涉。

可惜張锲瑜的野心遠遠不止于此。

張锲瑜立在大蛇的頭顱上,面無表情地看着十無,而他的身下,修蛇已将九嬰的殘骸徹底吞入了腹中,兩側拱起的鳍也被它的身軀一點點壓迫下去,那鋼鐵般堅硬的骨頭,便在它的腹中緩緩被消化着!

“你犯了兩個最簡單的錯誤。”張锲瑜嘆氣道:“第一個,是不該相信一個活了幾千年的人說的話,第二個就是……發現自己被騙了,竟還心存僥幸,不知道立刻逃走。”

張锲瑜的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十無便反應了過來,他與十三雨辰對視一眼,向着街道的反方向馭劍而去。

張锲瑜沒有去追他們,他望向了那個黑衣少年,将他隔空抓起。

黑衣少年此刻根本沒有一點反抗的力量。

修蛇張開了血盆大口,将它囫囵吞下,結束了他的痛苦。

而十無的頭顱也很快來到了張锲瑜的面前。

殺他的不是別人,而是同樣騎在一頭大蛇背脊上的翰池真人。

他捏碎了手中的頭顱,眼睛死死地盯着與自己齊平的張锲瑜,問道:“你承諾的九嬰骸骨呢?”

張锲瑜臉上露出了微笑。

承諾不過是守信之人的屍骨,背叛才是他存活三千年至今的秘訣。

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像極了飽食之後的饕餮:“在這裏呢。”

第 157 章 :妖魔問世

大蛇的骨架像是一只白色的巨大蜈蚣,而灰霧死靈化作的血肉,則是武裝在它身上的鱗甲。

它上下颌裏,皆是一排排釘子般的利齒,圓錐形的頭骨兩側,更生着一對向後延伸的長長犄角,好似內扣的刀鋒。

老人立在蛇骨的中央,黑襟白裳,木簪過發,身着樸素卻仙意出塵。

他看着隐峰中的衆人,道:“今日我宗遭劫,幸有諸位挺身而出,劍退強敵,今後谕劍天宗,哪怕我真不在峰內,想來也足以穩穩當當立足于南州了。”

老人的話語樸素而溫和,他長長垂落的眉毛像是水中蛟龍舞動的須發。

他的目光最先落在了寧長久的身上。

“小友,許久不見。”翰池真人微笑道:“當日問你學不學劍,你竟拒絕了,白白錯失一樁機緣,心不心痛?”

寧長久露出了懊悔的神色,道:“晚輩痛心疾首,悔不當初。”

翰池真人道:“當日抹消你記憶并非傷你,而是因為此事事關重大,容不得半點洩露。”

“宗主大人用心良苦,晚輩知道了。”寧長久說道:“對了,宗主大人……嚴舟師叔祖生前提起您了。”

翰池真人微怔,他點了點頭,嘆息聲中帶着深深的緬懷:“他終于還是出關了?”

“嗯,師叔祖是出關之後,受血誓反噬而死的。”寧長久的話語裏也帶着說不盡的哀傷,仿佛死去的老者與自己是忘年之交。

翰池真人立在大蛇的頭顱上,撫動衣袖,峰內有陰風吹起,似掠過墓地的寒鴉。

大蛇自纏龍柱上探出頭顱,落到了隐峰的地面上,他看着地上跪伏的男子,露出了滿意的神色,道:“元白,起來吧,你做得很好。”

“是,師父。”盧元白起身,雙手捧着大劍,将其遞還給師父。

翰池真人問道:“修道多年,隐忍數載,只為了守峰一日,會後悔嗎?”

盧元白笑了笑,道:“弟子能有今日境界,皆是因為幸得師父的賞識提攜,個人的兒女情長與宗門的千秋大業相比,又算得上什麽呢?”

翰池真人聞言,古板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他這才接過了劍,碎去了那劍原本的劍鞘,将它插回了自己背着的鞘裏。

這本就是他的佩劍。

“真人……您不是去中土雲游了麽,為何……”薛尋雪欲言又止,問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翰池真人道:“中土雲游不過是我欺騙紫天道門的手段罷了,他們自開宗以來,便與我們争鋒相對,而我此舉,一是為了潛心修行,占據這修蛇之身,二是為了借此機會,引蛇出洞,剪去紫天道門的獠牙利爪,更何況,南州何其之大,紫庭巅峰難以真正立足,唯有五道之上,才能将我宗發揚光大。”

“真人不愧為一宗之主,氣量遠非我等可以比拟。”薛臨心悅誠服地嘆道。

翰池真人道:“今日出關晚了,辛苦諸位了。”

“幸好,現在有宗主在,那便是萬事無憂了。”薛尋雪笑道。

翰池真人望向了陸嫁嫁,道:“我是看着你長大的,當時我便知道你天資卓絕,只是沒想到,如今竟能成長到這般地步。”

陸嫁嫁道:“真人謬贊了。”

翰池真人道:“只是可惜你還未入紫庭,若是能晉入紫庭,今日護山大陣又何以被破?”

陸嫁嫁垂着頭,将臉頰放在了青絲流瀉的陰影裏,她的氣息內斂而平靜,這種平靜似帶着微微的敵意。

翰池真人微微一笑,也沒有解釋什麽。

“我知道諸位心中如今都有許多的疑問。”翰池真人動念,身下的大蛇軀體扭轉,帶着他從纏龍柱上來到了隐峰的地面,只是它的身形太大,依舊有一大截纏着柱子,吊橋般橫在斷崖之間。

他看着身下的大蛇,說道:“它并非邪魔,而是三千年前的一尊神,曾吞過一頭惡象,後來被一族舉全族之力圍獵殺死,只是神雖死去,但神性不滅,這具蛇骨為我六十年前于南荒所得,在環瀑山間勞心費力拼湊而成,此事瞞着你們,只是不想惹起平白無故的驚憂。”

寧長久看着修蛇口中所銜着的古燈,問道:“這便是天魂燈?”

翰池真人點頭道:“嗯,這本是紫天道門之物,但他們想借助此物複生一頭會引來滔天災禍的邪魔,為此我将此燈取走,使得他們不得入魔,危害南州。”

寧長久誠懇道:“宗主大人真是深明大義……不知蓮田鎮的張锲瑜先生,是不是您的故友?”

翰池真人笑了笑,道:“張老先生将你困在蓮田鎮裏,确實是我的意思。不過這主要是為了保護你,只是不曾想天窟峰如今竟這般人才輩出,這都讓你跑出來了,哈哈,以後若是有意,你可以來環瀑山,做我的關門弟子,在峰下時我便與你說過,我願意傳你唯一真傳。”

寧長久的嘴唇微動,臉色雖沒什麽變化,眼眸中卻難掩地期待與狂熱,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陸嫁嫁一眼,接着喉結聳動,背也彎了一些,低聲道:“晚輩……晚輩再考慮考慮。”

翰池真人淡然一笑,接着,他望向了天窟峰隐峰某一處的洞窟。

不一會兒,一柄碧色之劍破空而至,來到了洞府之間。

荊陽夏第一時間便看到了那頭盤踞在峰中的巨大的黑蛇,那黑蛇的血肉還未徹底長全,其間埋着的白骨密密麻麻,隐約可見,他心中警意,險些直接出劍。

“老荊,好久不見了啊。”骨蛇上的翰池真人的笑聲将荊陽夏的殺意輕而易舉地拂去。

荊陽夏心神驚顫,這才看到了老人,他愣了一會兒,不确定道:“真人……真人這是游歷歸峰了?”

翰池真人開懷而笑,他沒有再解釋一遍,只是問:“局勢如何了?”

先前十無等人落敗,荊陽夏禦劍追出,此刻才回。

荊陽夏平複了心情,道:“我與十無纏鬥至南州之野,後來身陷幾幅山水長卷中,讓他們逃了去,我斬卷而出之時,北方煞氣沖天,應是九嬰初成之兆,我便打算先回峰結那護山大陣,做好硬抗九嬰的準備,原本我還心中忐忑,如今終于見到宗主回峰……唉,想來萬事俱定了。”

“九嬰……”翰池真人看着身下的大蛇,低沉地喊出了這個名字,身下的大蛇似能聽懂一般,腦袋微微揚起,漆黑的瞳孔裏泛起了深深的猩紅。

那大蛇載着翰池真人,蛇行而走,竟像是鳥兒一樣輕輕地飛了起來。

它越過了隐峰,越過了衆人的頭頂,将幾個原本獨立的溶洞撞開,巨大的身影穿過山體,飛了出去,翰池真人低沉的聲音在隐峰中緩緩回蕩:

“自百年之前,紫天道門便與我峰交惡,今闖我宗門,毀我大陣,行乘人之危之龌龊勾當,更是倒行逆施,想要複生三千年前之兇神,為禍南州,今神使不來,天君未至,而正道在我,自當佩刀帶劍,為天下蒼生掃兇除厄,消災劫于即生!”

翰池真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有山石順着岩體滾落,振聾發聩。

骨蛇乘風而去,淩駕一切,翰池真人祭出六十年未出之劍,掠空之時更勝大日照原、狂風過野。

“恭送真人出關!”

盧元白挺直了腰板,大聲喊着,他心中擠壓了多年的情緒終于于此刻舒展,從今往後,他再不需要遮遮掩掩什麽了。

“恭送真人出關!”

其餘人一同高聲大喊,對着宗主離去的身影恭敬行禮。

老人一人一蛇,獨自離開宗門,仗劍向北。

這一幕落在四峰弟子眼中,便是畢身難忘的仙人乘龍遠去圖。

寧長久擡起頭時,修蛇已出隐峰,沒入了層雲之間,而他先前一瞥,隐約看到那條大蛇好像也被斬去了尾巴。

……

……

四峰安定了下來。

先前被狂風劍氣搜卷攪碎的雲霧,也重新彌合,變成了一片微瀾泛起的白色大海。

山腰間盡是吹落的雪櫻,遍地的殘紅還無人清掃。

四峰之下的外門弟子,只知道今日峰中出了大事,先前擡頭望去,便是峰頂上劍氣縱橫,烏雲壓頂的吓人場景,只是如今那些烏雲也在化作暴雨落下之前退去了,一切好像就這樣風平浪靜了下去。

寧長久的房間裏,窗戶大開,陸嫁嫁自窗外禦劍而至。

寧長久與寧小齡坐在房間裏,正等着她來。

陸嫁嫁身影落地,便立下了一片劍域,防止這裏的聲音傳出去。

“師兄,先前隐峰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啊?”寧小齡好奇道。

“還記得先前畫面裏那個老人嗎?”寧長久道:“那是我們的宗主,翰池真人,他出關了。”

寧小齡驚訝道:“那般吓人的地方……竟是宗主老爺爺,那紫天道門如今可要徹底完蛋了。”

寧長久點了點頭:“紫天道門确實是被聯合算計的一方,如今也罪有應得。”

寧小齡點點頭,道:“那現在是不是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呀,我今天才想起了這些,告訴師兄,好像也沒什麽作用了唉。”

“不。有用。”寧長久看着她的眼睛,道:“師妹,多虧了你。”

“虧了我什麽呀?”寧小齡疑惑,心想自己明明只會添亂。

寧長久嘆道:“多虧了你讓我想起這些,我才知道翰池真人不可信。”

“啊?”寧小齡愣住了。

陸嫁嫁在一旁落座,道:“你也不相信他?”

寧長久點頭道:“峰底是個很可怕的地方,那裏藏着許多古老的器物,那些器物都附帶着邪性,任何靠近的人都有可能被它們污染。”

陸嫁嫁道:“南荒中的舊物确實都是如此。”

寧長久道:“四峰的幾柄仙劍,還有峰中的諸多法器,應該也是南荒中的舊物吧,為何它們的污染這麽輕易就被抹除了?”

陸嫁嫁從未想過這些,只是理所當然地推測道:“應該是污染的深淺不一樣。”

寧長久問:“你知道那些東西為什麽要放在峰底嗎?”

陸嫁嫁道:“因為靈氣聚多了便會下沉,放在隐峰之底,最容易讓下沉的靈氣去洗刷它們的邪性。”

“這般濃郁的靈氣,洗刷幾百年,惡狼都該洗成白羊了,而它們的污染卻還是洗不掉麽……”寧長久雙手攏袖,手指在衣袖間互相敲動着。

陸嫁嫁纖長的手指也忍不住收緊,握成了拳頭,她問道:“你的意思是?”

寧長久閉上眼,嘆息道:“有沒有可能是別的東西在污染在它們。”

陸嫁嫁眼眸驟地眯起,她本就板着的腰背更挺得筆直,一旁的寧小齡也聽懂了,她牙齒磨了磨下唇,驚詫道:“師兄,你是說……我們的宗主,是大惡魔?”

寧長久沒有直接回答這個疑問,今日宗主出峰,表現得太過于正氣,所作所為幾乎挑不出一絲的瑕疵。

其餘衆人當然心悅誠服,哪怕寧長久在宗主出關前說了一番外作為暗示與警告,可在宗主真正出峰之後,人心所向,便都朝着他倒了過去。

但寧長久與陸嫁嫁知道更多事情。

“九嬰是兇神,修蛇難道就不是了?先前在峰底,用盡了謊話騙我,最後将我送出峰去,若非我被外峰考核耽擱,我應該是能很快上山來找你的,你也不會因為擔心我下峰,從而陷入那場殺局了。”寧長久緩緩地說着。

“我關心所有的弟子。”陸嫁嫁插了這麽一句。

寧長久淡淡笑了笑,不以為意,繼續道:“那些長老的境界都不算低,想要使他們完成信服,确實也只有宗主本人出手,而當時你如果墜入峰底被翰池殺了,也可以将此事歸咎為隐峰內亂,只是翰池真人終究不是天算,終究無法預防幹淨所有的意外。”

現在他們幾乎可以确定,其中一個長老臨死之前心中不甘所說的“寒”字,便是翰池。

“那冰容的刺殺……”陸嫁嫁欲言又止。

寧長久道:“那日隐峰中發生的事情應該也超出了他的估計,他偷偷出峰,潛伏在了寒牢裏,想利用冰容直接殺死我們,後來冰容身死,他也只好放棄了殺人,暗中将我安排去了蓮田鎮裏,讓張锲瑜困住我。”

陸嫁嫁螓首親點,她親身經歷了兩次刺殺,所以對于翰池當然無法信任,只是如今宗主成功出峰,看上去絲毫沒有被污染的痕跡,而此刻他更是乘蛇而去,劍斬九嬰。

過往的恩怨好像也可以這樣過去了。

而過往,翰池真人也為南州正道做過無數的貢獻。

陸嫁嫁心中僥幸地想着。

寧長久看穿了她心頭的軟弱,言語堅定道:“做好最壞的準備,刺殺宗主。”

“刺殺翰池真人?”陸嫁嫁眸中的震驚之色無法遮掩,她從未想過自己可以殺死他,更何況如今幾乎與修蛇一體,半只腳已經邁入五道之中。

寧長久同樣覺得不可能,但他還是道:“你想方設法盡快邁入紫庭之中。”

陸嫁嫁的劍體強得匪夷所思,但哪怕如此,初初邁入紫庭,對付如今的翰池真人,也絕無可能。

寧小齡在一旁緊張地聽着他們交談,問道:“師兄,那我呢?”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道:“小齡,你先出去。”

“啊?”寧小齡瞪大了眼睛,委屈道:“師兄你一和師父在一起就喜歡趕我走!”

寧長久道:“我需要再為你師父錘鍛一次體魄,幫她鞏固境界,你在旁邊,嗯……不方便。”

寧小齡更無辜了,道:“師兄,你都方便,我憑什麽不方便呀,你……你就是想趕我走!”

聽到煉體兩字,陸嫁嫁的身體便不自覺熱了起來,她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不好的事,蹙緊了蛾眉,那些峰主殿中的夜晚烙印在她的心裏,每次想起,都讓她生出異樣的情愫。

“我不需要煉體了。”陸嫁嫁平靜道。

寧長久道:“我們時間不夠,別任性。”

陸嫁嫁螓首低了些,窗外照進來的陽光落在她絕美的臉頰上,發射的雪光顯得有些那般明亮。

寧小齡還是憤懑不平,道:“我要保護師父!”

“……”寧長久道:“有師兄在,放心。”

寧小齡想到今天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自己從頭到尾好像就抱了個骨灰盒時有些用,如今又被師兄往外面趕,她心中的委屈化作了些許的賭氣,她說道:“我就是不放心師兄!當時嫁嫁師尊受傷倒在我們院門口,你也把我支出去找藥,一個人在房間裏不知道做些什麽?”

“?”饒是寧長久定力超群,此刻忽然被寧小齡揭穿這件事,一口氣也嗆了出來,他立刻轉過頭,望向了陸嫁嫁,道:“陸姑娘,當時……嗯……其實是這樣的。”

陸嫁嫁聽到了這句話,卻不動聲色。

她如常地坐在椅子上,膚色如玉,頸背秀麗,纖腰間的黑色束帶将她襯得更加窈窕,此刻的靜意更帶着些出塵的仙氣,安靜得有些反常。

她半垂着的長長睫毛眨動了一下,才輕聲道:“我早就知道了。”

寧小齡吃驚道:“師父……師父什麽時候知道的呀?”

陸嫁嫁道:“我醒來之後你給我沏了一壺茶,當時水在杯子外灑了些,我就知道這般精巧的手法不是你。”

寧小齡啞口無言,慚愧地低下了頭。

寧長久微怔,心想怎麽又是沏茶。

寧長久嘆了口氣,見沒人再說話了,他為了緩解尴尬,道:“陸姑娘可真是冰雪聰明。”

陸嫁嫁冷冷道:“叫我師尊。”

寧長久心想今天不還說可以平輩相交麽……但陸嫁嫁心情看上去不太好,他也沒有去碰壁,老老實實地喊了一聲,然後他将目光投向了那個罪魁禍首。

身為罪魁禍首的少女有了覺悟,立刻道:“小齡這就走。”

“等等。”寧長久叫住了她。

“師兄怎麽啦?”寧小齡問。

寧長久從博古架上取下了一個瓷瓶,遞給了寧小齡,道:“這裏面有一個鬼魂姐姐,就是當時臨河城在橋旁唱曲子那個小孟婆,你好好照顧她。”

寧小齡小心翼翼地接過了小瓷瓶,感慨道:“師兄可真厲害,這金屋藏……”

寧長久不給師妹繼續嘴碎的機會,走到她身邊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送出了門去。

陸嫁嫁則走到一邊,去關上窗子,落下竹簾,然後在床沿坐下,安靜的容顏側到了一邊。

她的手覆到了腰上,玉指勾挑,輕柔地解開了束腰的羅帶,後頸邊熨帖身子的領子松開,向下微垂,露出了秀美渾圓的肩膀,她徹底背過身去,外裳瀑布般嘩得落下,雪一般堆疊在腰肢間,她抓過錦被遮在了身前,嗓音清冷道:“開始吧。”

陽光透過竹簾,在她伶仃的香脊玉背上,留下了一道道光影分明的線。

……

……

蓮田鎮裏,十二秋已經死去。

他的屍體倒在蓮舟中,小舟順着風穿過碧色接天的蓮塘,緩緩向着對岸駛去。

等到十無等人趕到蓮田鎮時,蓮舟恰好靠岸。

十無看着十二秋的屍體,沉默不語。

十三雨辰抓着黑衣少年的衣裳,幾乎是将他拖到這裏的。

黑衣少年始終抱着自己的腦袋,喉嚨口痛苦的嘶喊一陣一陣地傳出來,痛徹心扉,如受淩遲之刑。

街道中的鎮民好奇地走到遠處,打量着這幾個看上去不善的來人。

“你們從哪裏來的?到這裏要做什麽?”屋頂上,一只巨大的壁虎開口道。

“啊,死人啦,死人啦,他們一定是來收屍的。”對面,斑點大蛙呱呱地叫着。

十無聽得心煩意亂,他伸出手,掌下生出兩道鋒芒,左右射出,刷刷地穿刺過去,将那壁虎和大蛙都打成了碎末。

但是沒過多久,一模一樣的壁虎和大蛙不知從哪裏爬了出來,他們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憤懑道:“外鄉人好沒禮節,該罰錢。”

“嗯,罰錢。”

它們聒噪不已。

十三雨辰驚訝地看着這幕,她專精破道之術,在破迷障,破陣法,破劍術等方面極為出彩,她篤定這裏一定被什麽陣法籠罩着,她祭道劍而出,升空而去,尋找着陣眼的位置。

“別費勁了。”一個遲緩的聲音響起,眼前的蓮塘中,水面開始旋轉着塌陷,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

旋渦之中,一個巨大的黑影緩緩的升起,接着,一個所有人都前所未見的古怪生物出現在它們面前。

那是一個似蛇非蛇的恐怖生物,它的身軀極長,一半埋在水中,只能看到古龍般蜿蜒的影子,而它擡起的上半身很是古怪,它最中間的青首巨大如舟,豎瞳之側還繪着赤紅花紋,而它的兩側,巨大的身軀像是被什麽東西撐開了一樣,看上去既像是生長在小腹兩側的蹼又像是蛟龍輕輕扇動的鳍。

仔細看時,才能發現那鳍一般的位置各有四個大的疙瘩,那疙瘩的形狀也像是巨蛇的頭骨,而它身子向下些的地方,也有龍爪般的東西要破膛而出。

“九……九嬰?”十無看着那個妖異到了極點的生物,數着它的頭顱。

當他與那雙冰冷豎瞳對視之時,他只能将其與魔鬼聯系起來。

“不!”黑衣少年盯着他,嘶聲大喊着,巨大的恐懼吞沒了他。

……

……

(友情推書:《我是半妖》,後宮仙俠小說,男主是有肉墊的狐貍,喜歡後宮的可以康康)

第 156 章 :骨蛇銜燭來

十一詞盯着這名自稱盧元白的中年男子,他從沒聽說過谕劍天宗有這一號高手,而對方更是劍氣內斂,看上去只似一個境界不高的修道者。

但越是如此,十一詞便越是認真。

他淡紫色的法袍上亮起了游魚般竄動的靈光,那些靈光相觸相離,似大鼎上所刻的古奧文字。

十一詞的身後,紫色靈氣開裂、展平,然後打着轉兒,似翩跹而舞的蝴蝶,他像是流連幻彩花叢的公子,只是袖中滑出的不是雕花折扇,而是一柄鋒芒似水的道劍。

“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麽要等我?”十一詞問道。

盧元白抓過劍鞘,抱入懷裏。他臉上還帶着微醺的酒意,從地上站起時,身子還不穩地晃着,“等的就是你。”

“為什麽?”十一詞不明白。

盧元白道:“有位大人讓我今天來這裏等人,誰來了,那等的就是誰。”

十一詞問:“不知是哪位高人?”

盧元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嘆道:“你可真是讓我苦等啊。”

十一詞問:“你要殺我?”

盧元白搖頭道:“我只是攔在這裏,攔住任何要下峰的人,你要是現在扭頭就走,那我繼續躺下喝酒,兩不相幹。”

十一詞沉默着想了一會兒,他身邊的紫氣更盛,實質的靈氣似蝶火翻舞,沒有退讓之意。

盧元白環臂抱劍,平靜地看着他,等待着答案。

十一詞道:“不知你如今是何境界?”

盧元白有些羞愧道:“不瞞你說,我修道多年,天賦一直不咋樣,就全靠一身艱苦卓絕的勇氣支撐着,後生晚輩也不愛搭理我,每日相伴唯有劍與酒,喝多了還要挨罵挨白眼,這日子實在難過啊……”

十一詞冷冷道:“你們劍宗高手都喜歡廢話?”

盧元白撓了撓頭,笑道:“這不和你拖拖時間嗎?拖久一點,說不定我們就不用打了,我也好撿一條小命。”

小命這兩個字的嘴型已經出現,卻沒有一點聲音。

本就昏暗的隐峰變得更黑,所有的光和聲音都在無形中被吞噬了,淡紫色的靈氣炸散,那是唯一可以看見的光,一縷縷繞過盧元白的身側。

道門法陣。

黑暗中,盧元白拍鞘,大劍從鞘中抽出,沒有聲色。

它向着背後的黑暗斬去。

死寂到了極點的黑暗裏,終于泛起了一點波。

那是劍與劍相觸而起的波動。

大劍與道劍相觸的那一刻,黑暗中亮起了許多的光,那是先前萦繞在十一詞身側的靈氣蝴蝶,它們大量湧出,蟻附在盧元白的劍上,然後蝴蝶像是着火了一般,轟得一聲間炸成了一團氤氲的靈氣。

盧元白伸手握住了劍柄,向前刺去。

靈氣團中伸出了一只女子般秀氣的手,捏着劍鋒向他的喉嚨割去。

兩柄劍交錯而過。

殺意揉納在了一起,然後化作兩道分開的線。

地面上傳來了滴答滴答的聲音,那是血水墜地的聲響。

周圍的黑暗像是潮水般退去。

兩人依舊站在原地,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場虛幻的夢。

“天窟峰的峰主應該是你。”許久,十一詞才如此說道。

盧元白用衣袖擦着劍鋒上的血跡,嘆氣道:“還不是殺不掉你。”

十一詞的手指微微顫抖着,他白暫的手臂上流淌下來的血像是一條條黏附着的紅線。

“如果其他三個來,任何一個,你今天都死了。”十一詞說道:“我不擅殺人而已。”

“唉,我學藝不精我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盧元白咧嘴笑道:“那你去叫他們三個來,他們要是來,我……我就乖乖讓道,放你們進去。”

十一詞嘆息道:“沒有天魂燈,九嬰魂識難聚,會發瘋的,到時候不僅僅是我們,而是整個南州的災難。”

盧元白問:“九嬰是誰啊?關我何事?”

十一詞皺眉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與我裝傻?”

盧元白道:“我只是奉命守在這裏。”

“奉命?到底奉誰的命?!”十一詞問。

“一個我信任的人……也算是我,半個師父吧。”盧元白說道。

“半個師父?”

“總之師命難違,我也不想大費周章地殺你,回去吧。”盧元白打了個哈欠,将劍收入鞘中。

十一詞看着他懷中的劍,不甘道:“你的劍太好了。”

盧元白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十一詞嘆氣,他知道自己勝不過眼前這個人。

沒想到今日道門謀劃多年,所有志在必得的一切,竟落得了這樣的結局。

他還是不願離去,他将手中的道劍收回了鞘中,五指如花一般開合,周身的靈蝶同時破碎,化作了漿水般的光,凝在了他的手中,變作了一柄比方才更長三四倍的刀,他緩緩揮舞起長刀,刀鋒像是切豆腐般切過那些選下的鐘乳石,向着盧元白掠去。

盧元白再沒有每日飲酒的頹喪模樣,他神色認真極了,臉部線條硬朗得像是刀刻斧鑿而成,眉宇之間英氣更勝劍氣。

大劍出鞘,與十一詞的靈蝶長刀想比,卻顯得很短。

在長刀掠至的那刻,他身子下蹲,然後蓄力猛地躍起,那大劍被他的身形拖起,在空中抛過一個陡峭的弧線,重重砸下。

隐峰的鐘乳石被打碎無數,落下的碎石就像是噼裏啪啦打落的雨點。

白色的劍氣與紫色的靈蝶之刃在昏暗的隐峰中纏繞交鳴,兩者就像是相互擊打的梆子,每一聲都在隐峰中惹來地動山搖般的動靜。

十一詞燃燒靈力,七竅流血,以瘋狂壓榨身體換取短時間殺人的力量。

每一朵翩跹的靈蝶都是銳利的飛刀,它們似劍氣般纏覆上盧元白,而盧元白在三招之後便轉攻勢為守,他的身上在短短數息間也添了幾十道深淺不一的傷口。

“道門給了你什麽好處?你這麽賣命。”盧元白忍不住罵了一句,躍起踩住他的刀刃。

“天宗又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心甘情願隐姓埋名這麽多年?”十一詞冰冷回問,手腕一抖,靈蝶在他身下破碎,化作數十柄長刀,天罰般斬落。

“報我師父大恩而已。”盧元白右臂向外一分,揮劍猛地撞開了一柄柄落下的刀,但他手臂依舊卻被靈蝶侵入,險些直接切開腕上的血脈。

“如果你師父是惡鬼呢?”十一詞的刀随着他一起斬來。

“呵,他老人家一身正氣,輪得到你來指指點點?”刀劍碰撞,以十字相抵,兩人的臉靠得很近,面容上皆是血跡。

這場戰鬥在最高峰時急轉直下。

十一詞被斬去了頭顱。

動手的是陸嫁嫁。

他們本就有前往峰谷的想法,而隐峰忽然爆發的動靜,讓他們來得更快了些。

十一詞身子後仰,碎開的靈蝶像是殘紅般覆蓋在他的身上,他一如流連花叢數十年的公子哥,終于在某個清晨悄然死于花床,只是分離的屍首抹去了所有醉人的美。

靈蝶化火,很快将他的身體焚盡,不留下任何東西。

立在陸嫁嫁身側的,還有回陽峰和懸日峰的峰主。

“盧元白?”陸嫁嫁看着那個傷痕累累的持刀男子,疑惑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盧元白臉上的認真神色不見了,他擦了擦臉上的血,笑了笑,道:“見過峰主大人。”

薛臨笑道:“一峰的風氣果然都是随峰主的,峰主藏拙,弟子藏拙,如今又來了一個,以後四你們天窟峰人說的話,誰還敢信呀。”

薛尋雪看着他手中的劍,覺得有些眼熟,她問道:“你……我好像見過你。”

盧元白道:“見過的見過的,每次四峰會劍,在下都能一睹薛峰主卓然風采啊。”

薛尋雪輕輕搖頭,問道:“你是不是追求過我們峰中的一個女子?”

盧元白神色一僵,扭捏了好一會兒,才不确定道:“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薛尋雪笑問道:“後來怎麽樣來着?”

盧元白道:“我這般不成器,怎麽留得住女人的心呢,峰主大人可別笑話我了。”

薛尋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放棄這麽多,你為的是什麽呢?總不該真是默默無聞地守着天窟峰吧?”

盧元白笑道:“放棄?哪有什麽放棄啊,這些年我在峰裏過得也很開心,當年和宛琴不過是場鬧劇,她的名字我都不記得了,哈哈……”

盧元白笑着笑着也不笑了,隐峰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陸嫁嫁心中的驚訝在他們的話語中緩和了些,她問道:“所以你在這裏,究竟要做什麽?”

盧元白道:“有賊人來,我當然要幫着擋擋。”

陸嫁嫁看了他身後一眼,問道:“你知道多少峰谷的事情?”

“峰谷?”盧元白揉了揉自己的眉毛,他笑着将大劍往背上一背,道:“諸位峰主真以為我是什麽高人啊?我不過是奉命守在這裏罷了。”

“守在這裏?”

“嗯,今天任何人都不能去往峰底。”盧元白挺直了腰杆,卻忽然嘆氣道:“唉,師父明明告訴我守一個人就行了,怎麽一下子來了這麽多,這是要徒兒不得好死啊。”

“師父?”陸嫁嫁的心顫了些,盧元白的師父也是自己的師父啊,可師父明明幾年前就死去了啊,難道說……他還活着?

盧元白道:“峰主大人別誤會,我口中的師父另有其人,不過這暫時是秘密,不能告訴你們。”

陸嫁嫁沒有追問,她說道:“峰下有可能藏着邪魔,我們要入峰搜查。”

盧元白搖頭道:“這可不行啊。”

陸嫁嫁道:“我不知道你何時偷偷破到了這等境界,但要攔住我們,恐怕不可能。”

盧元白笑道:“盧某人當然不會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地與諸位峰主交鋒,只是……只是我也有苦衷啊。”

陸嫁嫁道:“苦衷?雖然你阻攔紫天道門之人有功,但你可知,峰底下藏着的邪魔極有可能釀成毀峰的慘禍!”

盧元白搖頭道:“你們都誤會了,峰下沒有邪魔。”

“我們憑什麽相信你?”薛尋雪問道。

盧元白道:“谕劍天宗今後能否成為南州最大的宗門便在今日,如今當局者迷,今日之後,你們就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了。”

陸嫁嫁道:“我是天窟峰峰主,我不敢以全峰命運去賭,我只信自己親眼所見。”

盧元白道:“既然不願意賭,那就挑一個絕對正确的事情去做就好。”

“絕對正确的事?”

“紫天道門正在複生邪靈,殺死那頭邪靈,就是正确的事。”盧元白說道。

陸嫁嫁知道他的言語有道理,但九嬰遠在蓮田鎮,那頭傳說中的巴蛇卻正在眼皮子底下,同是大火,當然應該先撲滅近處的。

“你的師父或許不是邪魔,但一定是位瘋子。”

一個聲音從陸嫁嫁的身後響起,寧長久走了過來,他看着盧元白,說道:“盧師叔,好久不見。”

盧元白看着他,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簡單,沒想到這麽不簡單。”

寧長久道:“我倒是沒看出師叔的不凡,如今看來,是師叔藏得更好些。”

“因為我本就是俗人一個。”盧元白笑道:“以後有機會,可以一起喝酒。”

寧長久笑了笑,卻沒有接話,而是開門見山道:“我曾去到過峰底,我在峰底見過一個老人,那個老人自稱是守墓人,看守着陵園裏的一具蛇骨,他說要教我無上的劍招,我拒絕了他。”

盧元白聽着他的話,驚愕之後遺憾道:“看來你錯過了一樁大機緣。”

“我不這麽覺得。”寧長久輕輕搖頭:“方才我一直在想,峰中到底什麽時候出了這樣的高人,為此我還去了劍堂後院的石碑前看了一會兒,我心中原本有了些答案,但是見到你之後,我忽然覺得都不對。”

“嗯?你有何高見?”盧元白也來了些興趣。

寧長久繼續道:“我對于他身份的猜測建立在他對我說的話裏,一般而言,一番話要別人相信,都是幾分真幾分假的,于是我開始思考他到底哪些說的是真話,但是看到你之後,我一下子醒悟了一個問題——我當時根本沒有相信他的話!”

所以他連出了兩劍,用的都是自己必殺的劍招。

“你想說什麽?”盧元白問。

寧長久道:“我不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話,所以他的所有話,都可能是假的。守墓人是假的,三百多年的前輩是假的,唯一傳承也是假的,他未傷我,或許是因為我的劍招,也或許是因為我們師尊是個固執的人,若是我出事了,她一定會想方設法尋我,到時候峰底的秘密可能就會暴露。”

盧元白搖頭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的,那一位……是個很大的大人物,我很尊敬他,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我們宗門。”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的話語,繼續道:“在我意識到他所有的話都可能是假的以後,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什麽?”

“當時隐峰中那樁刺殺。”寧長久道:“當時我跌入峰谷,按照道理而言不可能存活,而那時,師父固執地下峰找我,也是那個時候……很多長老對師父動了殺心。

我一直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挑那個時候,而且意見如此統一,就像是早就商量好的一樣。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确實是商量好的!曾經有人告訴過他們,任何人前往峰底,都不能讓他活着,就像是他今天讓你守在這裏一樣。”

盧元白皺起了眉頭,道:“隐峰內亂我知道,他們不過是觊觎峰主之位罷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當時一個反叛的長老,臨死之前說了一個字‘寒’,接着寒牢就破了,當時我們都以為,他想說的是寒牢。”

“難道不是?”陸嫁嫁同樣疑惑。

“不是。”寧長久搖頭,卻沒有直接說出答案,而是回憶起另一件事,道:“後來我被困在蓮田鎮,當時我不明白,為什麽要困住我,我究竟有何特殊之處?現在想來應該也是他擔心我恢複記憶,節外生枝,打亂他的計劃,就像是……現在這樣。

所以他想讓我在四峰會劍的今天回不得峰,而張锲瑜也曾與我無意間說過,他在谕劍天宗有一位故友。我原本以為,今日四峰會劍之事,是張锲瑜與紫天道門共同施為,現在看來,又想錯了。與張锲瑜真正合作之人,應該是峰底的那位……他們聯合着坑算了紫天道門。”

“真是好大一盤棋。”

寧長久的話語像是一個有些拙劣而生硬的故事,落到不同人的耳中,激起了不一樣的情緒波瀾。

陸嫁嫁一下子想起了最後關頭,那黑衣少年捂着腦袋痛苦嘶喊的場面。

薛尋雪皺眉道:“你說了這麽多,到底要說什麽?峰底那人到底是誰,若是邪魔,我們三人下峰,一道将他斬了就是,每遲一分,希望就少一分。”

寧長久嘆了口氣,他說這麽話的原因,只是因為他知道了那人的身份之後,明白哪怕他們加起來,也絕不是他的對手。

與其入峰找死,不如靜靜地在此等待。

薛尋雪沒有等到寧長久的回答,卻等來了一場隐峰中的小地震。

衆人的神色在片刻的驚慌之後一齊望向了纏龍柱的方向。

那根貫徹天窟峰的纏龍柱也在不停顫抖着,它承受了整個山峰的的力量都從未搖晃,卻終于在此刻發出嘎吱嘎吱的不安聲響。

所有人都明白了過來——有什麽東西正順着這個纏龍柱高速往上爬。

沒有知道爬上來的究竟是神靈還是魔鬼。

盧元白已回過身,将大劍放在身前,身子跪伏了下去。

寧長久有氣無力地嘆了口氣,他對着纏龍柱的方向躬身作揖,道:“恭迎宗主大人出關。”

“宗……”

“宗主大人?寒……翰池!”

“翰池真人不是去往中土尋覓機緣了嗎?怎麽……”

所有訝然的驚嘆與疑惑都在越來越近的巨響中湮滅了。

纏龍柱上,一條白骨大蛇繞着柱子爬了上來,它就像是沒有四爪的蛟龍,猙獰地攀附大柱之上,穿越茫茫無盡的死靈大霧,然後那些大霧被它的身體吸附,成為了它的血與肉,而它尖牙利齒森森排列的巨口之中,置着一盞古燈,一如神話傳說中銜燭的真龍。

那古燈寂靜燃燒,火苗沒有一絲顫抖。

白骨大蛇越過了深淵萬丈,來到了隐峰之中。

這大蛇本就恐怖,而最令他們感到震撼的,便是大蛇背脊上立着的老人。

老人的臉像石像一般生硬,披着的白色麻衣卻飄舞不定,似仙人翻飛的衣袂。

“拜見宗主大人。”

片刻的安靜之後,隐峰中的所有人齊齊行禮。

他是谕劍天宗的宗主,翰池真人。

……

……

(由衷感謝書友力排衆議928打賞的舵主和書友不好好睡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書友的打賞支持呀~感激!)

第 155 章 :等了許多年

老人端詳了畫作許久,手指撫摸過黑蛇的每一片鱗片,最後來到了那青首的上端,褶皺的手指輕輕摩挲過它尖銳的獠牙。

這段時間不算長,但老人的眼睛像是越過了久遠的歲月。

他卷起了畫,将它塞入一個箱子裏,背着木箱走出門去。

蓮田鎮的鎮民們已在驚慌中漸漸平靜了下來,那些和善的妖怪們也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只是他們下意識裏,對于那些古怪的字畫,便敬而遠之了。

蓮塘水面清圓,風荷相舉,正午的陽光和着風吹起了銀白的碎漪,一片清平。

老人彎下身子,解開岸邊系舟的繩索,腳踩上蓮舟,向着蓮葉深處駛去。

小舟很快離岸很遠。

十二秋立在舟上,目光順着水面漣漪向前望去,接着,他袖中的手指按住了貼在掌心的薄劍。

“別緊張。”張锲瑜淡淡地說了一句。

十二秋如何能不緊張,哪怕他是眼睜睜看着九嬰那龐大的屍骨一點點拼湊起來的,但那終究是死物,如今一個活生生的龐然大物在水底慢慢浮起,他心中的恐懼幾乎是随着本能而來的。

他盯着那個蓮舟下巨大的影子,九嬰的其餘八個巨頸與之相比不過是泥鳅見到真正的大蛇。

張锲瑜取出了筆,輕輕一揮,前面的水面上,有寒意泛起,接着,先前還波光粼粼的池塘,很快結起了堅硬而厚實的冰,那些蓮葉被凍結在冰裏,美麗得仿佛水晶中的雕飾。

巨蟒擡起了青色的頭顱,将它放到了冰面上,然後整個身體一點點從水中爬上冰面。

蓮舟也停在了冰層邊。

張锲瑜走上岸,将那十餘幅九嬰的畫卷取出,于身前展開,然後松手。

眼前的空間像是許多面無形的牆壁,而這些畫卷便憑空挂在了牆上。

畫卷的中央,九嬰巨大的骨架一點點勾勒出它猙獰的模樣。

十二秋看到這一幕,心中悚然,他想象不到這究竟是怎麽樣的法則力量,竟能用區區幾幅畫便将真正的九嬰骨架畫入畫裏,而此刻,紫天道門禁地裏,那個他們辛辛苦苦拼湊了這麽多年的白骨,應該已經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成了贗品。

這要是……

張锲瑜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開口打消了他的疑慮:“放心,真人很難繪制,必須所有的細節和神态都吻合,骨頭是死物,要簡單無數倍。”

說話間,蓮塘的冰面上,那十餘幅畫于寒風中自燃,化作灰燼,而九嬰的骨頭出現之後,它極重的骨質将厚重的冰面也壓得微微下沉。

而那頭溫順的大黑蛇也從池塘中爬了上來,它錐形的腦袋在冰面上擺動着,打量着這個巨大的、鬼斧天成般矯美的骨架,似在思考它的來歷。

十二秋忽然回身,向着南方望了一眼,皺眉道:“他們為何現在還沒回來,一個沒了宗主的天宗,至于耗費這麽大力氣麽?”

張锲瑜沒有說話,他翻開了箱子,取出了裏面的畫作,畫作上皆是那些妖獸兇神惡煞的模樣。

十二秋自語道:“天魂燈是為九嬰穩固魂魄最關鍵之物,必不可少啊……”

張锲瑜依舊沒有回應。

十二秋感覺有些異常,他皺了皺眉,望向了老人,道:“老先生,對于你故友的複生,你怎麽好像并不關心呢?”

張锲瑜翻出了滿箱子的畫作,道:“急也沒用,不還得等你們門主消息麽?”

十二秋嗯了一聲,視線落到他的手間,眉頭皺起,問道:“這些……是什麽?”

張锲瑜言簡意赅:“畫,有用。”

十二秋沒有追問。

巨蟒緩慢地爬了上來,它似不喜寒冷,身體的蠕動也越來越慢。

十二秋咦了一聲,他忽然發現,這條巨蟒中間的一大片,像是被絞肉的刀子翻過數百遍,骨骼盡碎,血肉模糊,就像是以骨椎為鏈,将兩大截血肉串成的巨大軟棍。

“它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十二秋問道,這是先前紫天道門并不知道的事情。

張锲瑜道:“受傷無妨,活着就好。”

十二秋隐隐覺得不對。

巨蟒終于爬上了冰面,展露出了完整的身體,它的後尾那裏也是斷裂的,看上去正好可以與九嬰的脖頸貼合。

巨蟒目不轉睛地盯着九嬰的屍骨,上半身一點點擡起,一對蛇目從各個角度打量着它。

張锲瑜拿起了手中的畫紙,正要将它們一張張貼在巨蟒的身體上。

“不對……”十二秋忽然說道。

“嗯?什麽不對?”張锲瑜問。

十二秋問:“它……它為什麽這麽大?”

那頭巨蟒展露出完整的身體之後,身子幾乎比九嬰的殘骨還要長。

張锲瑜解釋道:“九嬰雖名九嬰,但是實際上,它真正的頭顱只有一個,其餘八首……你甚至可以理解為那是它的手與腿。”

十二秋半信半疑地點頭,只是他看着這頭天真純良的巨蟒,心中還是有些發怵。

巨蟒一點點纏繞上了九嬰的骨頭。

張锲瑜将這些畫作一張張貼在了它的身上,那些兇神惡煞的臉在九嬰與巨蟒的映襯下倒像是許多和善的笑。

十二秋緊張地看着這條巨蟒,老人遲緩的身影帶着說不出的歲月感。

過了一會兒,十二秋忽然怒喝道:“它在做什麽?!”

老人不再回答,他手中的筆一揚,貼在巨蟒身上的畫紙一同燒了起來。

……

……

桃簾內,四峰已是一片狼藉。

殘破的護山大陣在同樣殘破的天光下泛着淡淡靈力的痕跡,就像是破碎的琉璃燈罩裏還透着暗光。

黑衣少年抱着腦袋,痛苦的嘶喊聲響徹四峰。

十無臉色劇變,他不知道蓮田鎮那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他可以确定,九嬰的本體一定出事了。

他必須趕去那裏。

但如今他卻也未必抽得開身。

荊陽夏已禦劍而來,碧霄劍悍然斬開雲海,已是不死不休之氣勢。

十無面色陰冷,若是平日裏,他哪裏會将這個守霄峰主放在眼中,只是此刻,四峰峰主一同出劍,他倒是真有可能死消于此處。

“你們還在等什麽!”十無忽然對着四峰怒喝。

碧霄劍至時,他沒有選擇正對鋒芒,而是直接施展隐遁道法匿影而去。

十三雨辰同樣沒有再戰的心思,她一把拎起了痛苦嘶喊的黑衣少年,帶着他向着桃簾外飛速遁逃。

而其餘跟着他們一同而來的紫袍人則應命出劍,結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刀劍之網,替他們阻攔追兵,開辟一條退路。

而四峰之中,随時十無的那一聲吼,也有異變陡發。

許多道黑影從四峰中浮現,他們就像是水一般的幽靈,淌過地面,拔出了手中刀劍,向着峰中的其餘人刺去。

七意可以混入天窟峰的隐峰裏,其他人當然也有機會混進來。

只是他們先前一直按兵不出,打算在真正鉗制住四峰峰主之後,一聲令下,徹底掌控四峰。

只是如今局面失控,等不到那一刻了。

十無需要制造出混亂,牽制住追兵的腳步,所以他便只好已經将那些潛入峰中的人當做棄子了……不過他的心裏沒有絲毫的負罪感,畢竟,他們又不是真正的人。

寧長久同樣認出了他們的身份:“畫人。”

這些都是張锲瑜的畫作,應是費了不小力氣才潛入四峰,本該在今日一戰的末尾才現身的。

只可惜,如今底牌淪為棄子,這些畫人再精妙絕倫,但畢竟不是真正七意那樣境界的人物,掀不起太大風浪的。

陸嫁嫁沒有随着荊陽夏去追擊十無,接下來的事已經不需要她動手了,那些殘兵剩甲其餘兩位峰主便可以綽綽有餘地處理幹淨,她只需要穩固一峰安寧,防止再出意外就好。

她落到了寧長久的身邊,話語中帶着些遺憾,說道:“師叔生前最後一劍,不該浪費在十四衣身上。”

寧長久笑了笑,道:“殺誰都一樣。”

陸嫁嫁沒有反駁,她眸子在他與寧小齡之間游移了一會兒,問道:“你們師兄妹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正欲開口,寧小齡卻搶先答了去:“師父!這是我與師兄之間的秘密。”

寧長久微笑點頭:“嗯,秘密。”

寧小齡道:“所以師兄永遠不可以抛下我啊,小齡可是藏着秘密的。”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頭,道:“大俠行走江湖可以不要刀劍,但不能沒有錢袋子啊。”

寧小齡驕傲地揮了揮拳頭。

陸嫁嫁看着寧小齡嬌俏動人的模樣,今日沉重的心情終于好轉了些,她忽然望向寧長久,低聲道:“随我過來一下。”

好不容易和師兄短暫安寧的寧小齡抱怨道:“師父又搶人……”

陸嫁嫁假裝沒聽到,寧長久跟了上去。

陸嫁嫁帶着他來到了一邊,聚音成線,說道:“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什麽事?”

“那個……那天在皇城,是不是你救的我?”

寧長久皺眉道:“哪次?”

是啊,好多次了……陸嫁嫁下意識地想起了最開始她倒在他們的院子裏,那時候明明是寧長久給自己換的衣裳,包紮的傷口,他竟覺得自己會小家子氣,還隐瞞了這件事。

她耳根微紅,知道自己虧欠寧長久太多,但心裏還是忍不住賭氣。她櫻唇微抿,沒好意思繼續說下去。

寧長久猜到了一些,也只是微笑不語。

陸嫁嫁忽然道:“以後你可以不用叫我師父……我們可以做朋友,平輩相交。”

寧長久佯作無辜道:“師父是不要我了嗎?”

這句話帶着微微戲弄的意味。

“随你。”陸嫁嫁不吃他裝可憐的一套。

寧長久道:“師父怎麽一到白天,心就這麽狠呀。”

陸嫁嫁只好假裝沒聽到。

寧長久也知道如今不是打情罵俏的時候,他立刻進入正題,道:“天窟峰下藏着東西。”

陸嫁嫁也正了神色,道:“我知道,藏着些南荒裏帶來的器物,裏面有……”

“不!”寧長久打斷道:“裏面藏着蛇的骨頭,還有……還藏着人!那個人說,那蛇骨是巴蛇的骨頭。”

“藏着人?!”陸嫁嫁心中一寒,她立刻問道:“你是之前下峰之後看到的?為什麽之前不告訴我?”

寧長久道:“峰底那個人抹去了我的記憶,今天我才想起這些。”

“抹去記憶……”陸嫁嫁輕輕呢喃。

“嗯,那天你我還有小齡在房間裏時,你曾說過,抹去記憶的法術是峰裏的禁術。”寧長久說。

“是!這是禁絕多年的法術了,那個人為什麽會?他是哪一輩的人呢?到底想做什麽……”又有重重疑雲籠上心頭,陸嫁嫁蹙眉難解。

寧長久繼續推測道:“天魂燈現在可能也在他的手裏。”

陸嫁嫁明白了些,道:“他想要複活巴蛇?”

寧長久道:“我是這麽想的。”

陸嫁嫁道:“那我們立刻去攔住他……”

寧長久道:“可九嬰也在蘇生。”

陸嫁嫁問:“九嬰與巴蛇誰更強大?”

寧長久毫不猶豫道:“九嬰。”

兩人同時不語,足下同行的步調卻出奇地一致。

“那我們應該先……嗯?你去哪裏?”陸嫁嫁停下了腳步。

寧長久道:“先前比劍我贏了,我先去把東西拿了。”

陸嫁嫁走到他的身邊,冷淡開口:“準備讨好你的未婚妻?”

寧長久笑了笑:“我只是不想欠她什麽。”

“你欠她什麽了?”陸嫁嫁疑惑。

寧長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忽然道:“我也有東西要送你。”

陸嫁嫁道:“這天河兕和重火匣還是你自己留着吧,一個可以提升修為,一個幫你提升兵器的品階,都是難得的寶物。”

寧長久搖了搖頭,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白色的面具遞給她:“送給你了。”

陸嫁嫁看着面具邊緣鋸齒般的破碎,冷淡道:“這本就是我的東西。”

當日在皇城,陸嫁嫁将這個送給了他們,而寧長久與妖狐戰時,這面具還為他擋去了致命的一道攻擊。

寧長久将它塞到了陸嫁嫁的懷裏。

陸嫁嫁皺着眉頭,翻過了面具,看到那白色面具的嘴唇上,用筆勾勒出了一個月牙般的笑臉,于是冷冰冰的白色面具也像是帶上了柔和的情緒。

“喜歡嗎?”寧長久笑了笑。

“無聊。”陸嫁嫁很快将面具翻了回去。

狂風驟浪過後,片刻的寧靜在此時顯得彌足珍貴。

不久之後,荊陽夏禦劍而回。

懸日峰與回陽峰的一對姐弟也平息了各峰的騷亂。

紫天道門敗退,天谕劍經又被重新封印,這本該是一個很好的結局,但大家的臉上依舊寫滿了凝重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薛尋雪的第一個問題便指向了寧長久。

……

……

天窟峰的隐峰裏,一片死寂。

水滴順着鐘乳石滴答滴答地落下,那微弱的聲音在如今的環境中顯得無比真切。

寒牢與隐峰相接的牆壁上,露出了一扇如畫筆繪作的門。

一個年邁的囚犯從門中走了出來,他一邊走着,一邊撕去這幅醜陋的外皮,十步之後,他竟成了一位淡紫衣裳,面容俊美的男子了。

他叫十一詞,是紫天道門四大道主之一,也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

他不擅長戰鬥,而擅長道陣,易容,天文歷法等諸多奇門遁甲的手段與學問,所以他被安排潛入此處,作為奪回天魂燈計劃裏最後的棋子。

獨自一人潛入峰谷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

他們知道峰谷中藏着極為可怕的東西,那些東西可以讓任何修道者發瘋……

天窟峰上一任峰主,便是那樣瘋的。這是很多峰中之人也不知道的秘密。

十一詞長長地嘆了口氣,向着隐峰中心走去,他雖一身絕技,卻也沒有全身而退的自信。但道門為今日謀劃了太久,也容不得他有再多的選擇。

臨近隐峰中央時,他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你是什麽人?”十一詞看着眼前半倒在地上的男子,疑惑中帶着敵意。

那男子三十多歲的模樣,皮膚有些粗砺,他衣裳邋遢,頭發後梳着,只留了一縷挂在額前,他轉着手中的酒葫蘆,身前放着一把寬刀。

“我叫盧元白,等你多時,嗯……不對,應該是等你好多年了。”盧元白咧了咧嘴,他拍着地上的劍匣,像是即将了結一樁多年的心事,臉上挂着釋然的笑容。

……

……

(終于碼完啦 這章算昨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