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那座道觀的名字

當日栖鳳湖上,巫主與老狐交戰時,曾借助古卷排列出一座座亦真亦假的殿樓,那些殿樓的排序,便是古卷給予的位格排行。

排在首位的是乾玉殿,第三是皇殿,而第二的,則是那九靈臺。

九靈臺是皇室祭天之處,其中央鑄有巨大的朱雀神鳥像,圍繞着朱雀神鳥的,是九尊銅鑄的靈獸,那些靈獸形态各異,山海古籍中都并無記載。

趙襄兒曾經在乾玉殿的藏書中看過關于九靈臺的傳說。

據說那銅鑄的九靈皆是朱雀神的子嗣,各執掌有一份朱雀神賜予的權柄,而那鑄銅雕像的位置極其講究,據說是某種陣法的關鍵所在,而那個陣法的啓動,需要一個極為重要的陣樞。

當然,這終究只是傳說,這麽多年,娘親也從未告訴過自己,那陣樞究竟是什麽。

不過這些天,趙襄兒漸漸明白了許多事,甚至比過去十多年加起來明白的還要多。

九靈……

趙襄兒立在陸嫁嫁身後的劍身上,閉着眼,秋風拂面,清冷幹澀。

古卷便被她握在手中,掌心之中,灼熱的意味已然傳來,裏面的靈氣也在一點點地崩解潰散。

她握着這卷書,眼睜睜地看着這絕世的古卷被人親手撕去,她并不覺得這卷書有多不可獲缺,只是知道,其中已經打得天翻地覆了。

陸嫁嫁忽然開口:“若這個少年可以活下來,将來有機會成就聖人種子。”

趙襄兒不置可否,她感受着書卷間傳來的溫度,輕聲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陸嫁嫁道:“為了不讓老虎吃人,以身為餌,将老虎與自己一同關在籠子裏……這樣的人,不是聖人是什麽?”

趙襄兒颔首道:“或許這就是娘親選擇他的原因吧。”

陸嫁嫁蛾眉輕蹙,問:“你娘親……真的那麽神通廣大?”

若一人能将十幾年算計得清清楚楚,那便是真正的神仙無疑了。

趙襄兒道:“或許一切都是我的妄念。”

陸嫁嫁:“……”

轉瞬間氣割天雲,劍破秋風,九靈臺的中央,一道流光墜落。

陸嫁嫁拉着趙襄兒的手臂一躍,那仙劍明瀾化作一道細長的光,繞了她周身數圈之後,刷得一聲滑入了鞘中。

趙襄兒道了聲謝,向着九靈臺的上方拾階而去。

片刻之後,陸嫁嫁的身後,那只遍體鱗傷的血羽君如飛蛾般撲棱着翅膀,東倒西歪地朝着自己飛來。

“仙子大人仙子大人,這血骨燃體印是不是該給我解了……那位寧大爺可答應我,只要能找到他師妹,就給我留一命的。”血羽君撲通一下跪在石階上,連滾帶爬地來到陸嫁嫁跟前,拖了一路的血水。

趙襄兒停下了腳步,回過頭,望着它的眼神裏,隐約有切膚噬骨的寒意。

血羽君打了個冷顫,不敢再看趙襄兒,它在心底痛罵那老狐不已,早知道就不來趟這趟渾水了,大家皆大歡喜多好……偏偏自己鬼迷心竅,信了那老東西的邪啊……

陸嫁嫁看着那渾身是血的血羽君,颔首道:“我替你解。”

趙襄兒細眉微蹙。

血羽君還沒來得及面露喜色,它便發現,自己小腹的傷口處,湧現出一股灼熱的刺痛感,那股刺痛感猶如數百根針同時紮向一個部位,痛意順着那一個點飛速地綿延擴散,它渾身上下的毛跟着一下子炸了開來,短暫的、近乎虛假的平靜後,所有的骨骼中都燃燒氣了巨大的火焰。

“你……啊……”血羽君長大了喙,所有的慘叫和話語都淹沒在火焰裏。

此刻它的血與骨,瞳孔與羽毛,都是洶湧燃燒的焰火。

陸嫁嫁一拍腰間的劍鞘,劍意如水般掠過血羽君燃燒的身體,猝然刺入,尖銳的怪鳥嘶鳴聲中,那長劍直接将血羽君的神魂刺穿而出。

陸嫁嫁抹去了嘴角的鮮血——那是她提前催動血骨燃體印的反噬。

“我确實說過不殺你。”陸嫁嫁冷冷道:“那便留你神魂贖罪。”

長劍淬火而過,那道神魂在尖銳無比的慘叫聲中,化作細長的流火,依附在銀亮的劍身上,那長劍上,一道狹長的紅鳥展翅圖案如流動的焰火,若隐若現。

陸嫁嫁道:“什麽時候你斬魔過百,我再給你重鑄肉身的機會。”

那原本血羽君所在的位置,血肉俱滅,地上只剩下身體焚燒成的焦黑顏色。

趙襄兒眉目稍舒,她看着陸嫁嫁,點頭致謝。

陸嫁嫁提起長劍,随着她一同向着九靈臺走去。

而趙襄兒的掌心,此刻已然因為灼燙而微微浮腫。

那古卷越發滾燙。

……

……

古卷之中,天翻地覆。

寧小齡走在古卷以歷史投影複刻出的皇城上,目光掃視過巍峨連綿的城樓,雙眸如凍結了萬年的冰河。

這座皇城中,那些最著名的高樓殿閣已在巫主與老狐那一戰中被燒毀,此刻那些位置都是空蕩蕩的廢墟。

如今,随着寧小齡緩緩走過這一條條的長街,古卷越來越多的文字被拆解毀滅。

她身上散發出的妖力如無數柄飛轉着的刀,那些刀不受她控制地向外斬出,将所有能夠觸及到的都碾成虛無。

而她只是沉默地走着,但所過之處,閣樓化作廢墟,廢墟消解成虛空,那古卷營造出的空間,開始坍塌成茫茫的灰色。

某一間屋樓遮蔽之下,半身是血的寧長久盤膝而坐,身體的氣息愈發虛弱。

他忽然有些感慨命運。

類似的一幕,在昨日也發生過。

他為了揪出那頭狐妖,斬了心魔劫中滿城之人。

而如今那頭狐妖為了找到自己,也在摧毀古卷中所有能摧毀的一切。

将寧小齡強行拉入這古卷的空間,其實也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緩兵之計。

原本他還猜想過,這世間所有類似的虛幻空間,都是由心魔劫中那個小姑娘掌控的,如今看來,她所掌管的,只有心魔劫的領域。

一切還是得靠自己。

可是他腦海中空有玄妙道法三千,卻根本沒有任何施展的能力。

即使是要求最低的真言之術,他此刻也很難施展開來。

這與心魔劫不同,心魔劫只要心比天高,道法便也随之堪比天高。

但如今這個世界,他與寧小齡是虛幻世界中的真實存在,自身的境界也是真實的。

他此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依附在寧小齡身上的雪狐,摧毀盡這個世界,然後自己無處可藏,被對方悍然殺死。

這是他要面臨的結局。

這些天他做了太多事情,甚至已經做到了他認為的盡善盡美。

但人力終有窮盡時。

身畔,空間天翻地覆的震蕩感已經傳來,那些廣廈高樓皆似高高湧起後下墜平息的浪潮。

過去修道二十四載,終究太過順遂了。

無論是山上修道還是山下斬妖,他幾乎沒有遇到過任何困難,那些看似不可一世的大妖,在自己的劍下,一個個都似紙糊的老虎一般,被割紙般輕易地撕去。

而如今,一身境界幻滅,他所能倚仗的底牌也漸漸地消耗殆盡。

二師兄曾經告誡過自己,遇到難解之局時,首先要想這局的死結何在。

這局的死結是什麽?又有什麽東西可以在此時成為一點微末的希望,成為破局的關鍵呢?

屋樓不停地倒塌。

寧長久盤膝靜坐,這些天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在腦海中飛快地串聯着,似是尋找着什麽極為重要的細節。

轟隆隆的聲音震耳欲聾,身下的地面上,露出了無數細密的裂紋,不停震蕩着,而寧小齡更像是活生生的洪水,帶着洶湧無前之勢摧枯拉朽地碾了過來。

天地塌落。

陡然間,寧長久睜開了眼。

他将手伸入衣襟間,摸索了一會,然後捏住了什麽。

……

長街上,寧小齡停下了腳步。

她的身後,所有的一切都崩塌成了灰色的虛無空間,這座古卷構造出的投影世界,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自我崩塌幻滅着。

等到一切摧毀,寧長久自然逃無可逃。

而眼前的街道上,一扇大門忽然打開,半身白衣半身血的少年從中走出。

“你終于不躲了?”雪狐冷笑道:“這小丫頭可真麻煩,一直拖着我的腳步,不過我想只要殺了你,她就會真正地……心灰意冷了吧?”

寧長久道:“請便。”

雪狐眯起眼睛看着他,身後四道狐尾如長劍般周遭的一切掃去,摧毀。

她笑道:“其實你越是如此,我倒真的越是擔憂,你會不會還有什麽奇怪的手段。”

寧長久道:“人總不能削足适履,因噎廢食,哪怕我真有手段,你還是必須出手的。”

雪狐盯着他淌着血的衣袖,微笑道:“那你可別讓我失望才好啊。”

寧長久輕聲道:“不會。”

雪狐踏碎一切,如一座山岳般朝着他壓了過去。

寧長久雙袖飄搖,也向着他緩緩走去。

一邊走,他一邊淩空虛畫,身前有三個字虛幻浮現。

雪狐冷笑道:“怎麽?先前還以四字真言困我,現在怎麽只剩三個字了?你這小道士道法如此不濟事了?”

話雖如此,她盯着那三個字的神色依舊認真無比。

寧長久其實已沒有能力刻寫真言。

哪怕一個字也難以書寫。

此刻,身前這三個字,是自己借來的。

那三個字來自這封婚書。

開頭的第一個字是“不”。

在寧長久的潛意識裏,這封婚書是應該是他小師弟的東西,既然是別人的東西,他便從未想過要打開來看,所以明明貼身攜帶,卻遲遲沒有想起,成了思維裏的燈下黑。

但這婚書若真是師尊留下的,其中蘊含的玄機自是難以想象。

譬如眼前的這三個字。

雪狐看着那扭扭曲曲,仿佛一觸即潰的三個道字,神色卻是從未有過的凝重與費解。

因為她漸漸地發現,那三個字一觸及視野,便好似占據了視線中的一切,長街閣樓,天地萬物,白衣少年,竟都淡淡地退出了視野。

她知道這是心障。

她如今境界極高,尋常的心障怎麽可能迷得住她的眼?

那這又是什麽?

雪狐睜大眼睛,她渾身妖力催動,想要以一力破萬法的姿态強行破除這三個宛若山岳般擋在身前的字!

可是一拳之後,徒勞無功。

她仿佛置身到了一片大海中央,哪怕自己的每一拳都能打得翻江倒海,但海水依舊會重新彌合,對大海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而此刻,她身形漸漸拔高,終于完整地看清楚了這三個字。

那似是一個觀名,又似是一句法言。

那是寧長久在婚書的最後的印章上借來的三個字。

“不可觀。”

日月遮蔽,山河難見。

天地幽微,萬物如隐。

不可觀。

……

……

(下一章晚些更新。)

第 54 章 :古卷為牢

“放了它吧……”

陸嫁嫁舉起劍,對準了奄奄一息的血羽君,而她的身後,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她回過頭,一身白衣的少年面色疲憊的立着,對着她壓了壓手。

陸嫁嫁側過身子,看着寧長久,皺眉道:“你在說什麽?”

寧長久沒有直接作答,而是問:“你們宗門最厲害的咒印是什麽,給它刻上,然後放了它。”

陸嫁嫁道:“咒印烙刻在神魂之上,乃是妖魔一道的功法,我……并未學過。”

寧長久道:“那我教你一個,血骨燃體印。”

血羽君臉色大變,哀嚎道:“你師妹如今危在旦夕,你還有心情折磨我?你這師妹怎麽攤上你這樣的師兄,連她的生死安危都不顧了?”

寧長久沒有理會它,只是看着陸嫁嫁道:“時間緊迫,能施展出五成便好。”

陸嫁嫁聽着他講述的心訣,默默點頭,這個咒印的實施在明白了原理之後并不難,陸嫁嫁嘗試了他說的運靈方式,不過兩遍便已娴熟,約莫一刻鐘後,她睜開眼,輕輕點頭。

血羽君瞳孔驟縮,不停地掙紮着身體,那被劍釘住的翅膀流血不斷,它哀嚎道:“你給我施印肯定是要我做什麽……這印就免了,你們說,我保證做到,只要我猶豫一下你們把我毛拔光都行,別……別過來啊……”

陸嫁嫁根本沒有理會它,以指劍化咒,畫出一道道緋紅之色的線,如怨毒漂浮的半死魂蟲,順着他破碎的血肉和骨骼鑽入體內,一陣陣不止的哀鳴聲中,那道血骨燃體印種入了它的身體裏。

寧長久對着她行了一禮,道:“辛苦陸姑娘了。這種印咒本是為天地不容的……等小齡恢複好之後,我就與她一起拜你為師,日後慢慢答謝你的恩情。”

陸嫁嫁道:“咒印的反噬我再清楚不過,你不必與我解釋什麽,救人要緊。”

寧長久道:“我還有個冒昧的請求。”

陸嫁嫁道:“說。”

寧長久伸出手:“請陸姑娘借我一些靈力。”

陸嫁嫁蹙眉道:“你如今身體衰弱,強渡靈力根本流不經你的氣海,稍有不慎,你僅有的靈脈都可能被撐碎的!”

寧長久依舊伸着手,堅定道:“一點就好。”

陸嫁嫁輕輕嘆息,伸出了手,猶豫片刻,最後搭在了他的手指上,猛一握緊。

皇城空蕩的廣場上,兩人雙手相握。

這本該是少年少女之間羞嗒嗒的動作,此刻看來非但沒有一點暧昧,反而肅穆而落寞,似在舉行着什麽儀式。

寧長久本就蒼白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這與他當日吸取寧擒水時截然不同,那是無主的靈力,又恰好與他身體契合,而陸嫁嫁的靈力,皆蘊含着難以抹去的劍意,流經身體,宛若刀割。

他抿緊了嘴唇,凝出一指,指出如劍,點向了血羽君的幾處大穴。

那本來奄奄一息的妖雀很快一個激靈,它忽然發現,身體中竟有了不少充盈的靈力,回光返照一般……而且,它發現,它的嗅覺聽覺視覺都在短時間內變得很是敏銳。

但它沒有絲毫的高興,他很清楚,這種激穴的手法無異于對身體的涸澤而漁,短時間內激活感觀的靈性,但實則對于身體的損傷極大。

“多謝。”寧長久輕輕道謝,松開了陸嫁嫁的手。

陸嫁嫁點點頭,也松了口氣,她垂下衣袖,袖中以拇指輕輕揉過幾截小指……微痛。

寧長久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紫金符紙,放到了血羽君的面前,道:“聞聞這上面的味道和符意,一個時辰之內找到她。”

血羽君欲哭無淚:“我這翅膀被紮成這樣,都漏風了,怎麽飛啊?”

寧長久淡漠道:“一個時辰後,血骨燃體印發作,你肉身會被全部燒毀,到時候就不漏風了。”

血羽君怔了一會,然後認真地嗅了嗅這張符,每一張紫金神符的符意都獨一無二,而這張符曾在寧小齡身上貼了許久,自然有所殘留,更何況此刻它的感官也被激發,靈敏了數倍。

自己這是……信鴿轉職成獵犬了?

血羽君一想到一個時辰後的悲慘命運,聞得更賣力了些。

它忍着痛振起了血淋淋的翅膀,飛向了皇城上空。

陸嫁嫁問:“這種咒印是邪魔外道,你是從哪裏學來的?”

寧長久嘆道:“無所不用其極罷了……你那頂青花轎子,我可以坐一會嗎?”

陸嫁嫁看着眼前修為盡失的少年,神色憐惜,點頭道:“當然。”

……

……

不得不說,血羽君很有當獵狗的天賦。

不過是半個時辰,城西之中,它便開始在上空高高地盤旋起來,那是一開始,他們約定好的信號。

寧長久從青花小轎中走出,道:“陸姑娘随我走,稍後你在暗處,除非師妹發瘋,不然千萬不要出來。”

陸嫁嫁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便也只是點了點頭。

簡單地交待了之後,陸嫁嫁腰間仙劍出鞘,身子一躍,雙腳踩在劍身上,她一把抓住寧長久的手臂,将他也拉了上來,仙劍倏然飛去,向着血羽君盤旋的方向直掠而去。

……

寧小齡從深坑中緩緩爬出,滿是泥漿。

她忽然看到地上有一道不停旋轉的影子,她的身體一下子撲了上去,想要抓住那道影子,那道影子卻不停地旋轉着,她便四肢着地跟着那道影子飛奔起來,如同一只撲着影子的貓。

天空中,血羽君不停地盤旋着,地上的那道影子自然就是自己的影子。

它看着那人性漸失,逐漸展露出獸性的小姑娘,對着自己的影子不停追趕,哪怕自己此刻翅膀受傷嚴重,也更賣力而興奮地飛了起來。

忽然間,寧小齡停下了身影,她霍然擡頭,望向了天空。

那一眼,直接看得血羽君渾身冰冷,它不敢再作任何逗留,想要直接撤離,寧小齡卻嘶起了嘴,兩顆尖尖的虎牙明顯長了許多,幾乎要刺破她柔嫩的嘴唇。

而那雙眼睛,如綴着許許多多粒血。

彌漫的血色不停擴散,幾乎要将她的瞳光吞沒。

少女的身後,那四條巨大而虛幻的尾巴再次顯露,滿身泥濘的小姑娘,在露出了狐貍尾巴之後,整個人的氣勢也渾然變了,竟有幾分一代妖王睥睨南州的猩紅風采。

血羽君知道自己被她的目光鎖定了,此刻那咒印還未發作,它便幾乎已必死無疑。

就在此時,這空宅的大門忽然撞碎。

一個雪白的身影忽然落了進來。

寧小齡像是一只真正的狐貍一樣,受驚跑開,一下子竄了數丈遠。

來者便是寧長久。

寧小齡的眸子忽然一亮,恢複了幾分清明之色,嘴唇顫抖,像是想說什麽,但是身體的本能卻讓她根本不願靠近對方。

而下一刻,寧小齡的眼神卻變了。

她忽然看見,寧長久捂着自己的胸口,手指間有血滲出,而他的身後,忽有一劍奪心口而來。

那是一個黑衣人。

寧長久被一路追殺至此。

只聽嗤得一聲,寧長久避之不及,他的衣袖被突如其來的一劍撕去了大半,幾乎沒有任何停歇,劍尖一轉,下一劍又朝着他的咽喉處刺來。

寧長久身體後仰,勉強躲過這一劍,那黑衣人卻忽然擡腳,踢到了他的胸口,寧長久慘哼一聲,身體向後砰然撞地,向着方才寧小齡砸出的深坑滑去。

而那黑衣人的劍緊追不舍,眼看就要直挑心口。

寧小齡神色大變,嘶着嘴叫了一聲,猛然前沖,下意識地護在了寧長久身前,雙手直接抓住了那柄劍,猛地一擰,一下将其擰成了廢鐵,随後拍出一掌,轟然一聲裏,直接将那黑衣人身影震退數丈。

她的雙目間閃過一絲茫然,似是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突然如此做。

忽然間,身後一襲白衣的少年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再次受驚,想要揮抓拍去,卻忽然覺得一陣目眩神迷,一股似可以扭曲空間的力量拽住了她,那種感覺更像是在懸崖邊忽然失足,身體傾倒,要一下墜入萬劫不複之中。

寧小齡長嘯一聲,一爪擊落,卻打到了空處。

視線中天旋地轉。

她發現自己依舊在這座城中,周圍卻像是萬物皆死般的寂靜。

而原本那個空宅的院子裏,寧長久和寧小齡的身影都不見了,只聽啪得一聲,一本古卷掉落在地,清風吹拂書頁将其合攏。

那持着一柄扭曲鐵劍的黑衣人解下了面罩。

那是趙襄兒。

她走到那泥坑邊,蹲下身子,拾起了古卷。

古卷之中藏着一個小世界,那是趙國皇城的歷史縮影,寧長久強行拉着她與自己一同關入這古卷裏。

先前兩人秘密的談話在耳畔虛幻般響起。

“這古卷在老狐與巫主的戰鬥裏被損壞過,此刻靈力大失,根本撐不了多久。”

“能撐多久?”

“最多兩個時辰。”

“那就兩個時辰吧。”

“如果兩個時辰,你沒能控制住你師妹怎麽辦?如果她徹底被魔性侵染了怎麽辦?”

“那就把這本古卷,丢進曾經關押那頭老狐的地方,這樣哪怕她破卷而出,便也是身在囚籠。”

“那你怎麽辦?你幾乎必死無疑!”

“我不會死。”

寧長久這樣回答着,只是在心裏想着:“我也很想知道,再死一次,到底會見到什麽樣的世界。”

……

“你真的要把這本古卷丢入那井下地宮?”陸嫁嫁挽着長劍,從暗處走出,看着半蹲在地,捏着古卷的少女,開口問道。

“丢入那銅爐封印确實是萬全之策。”趙襄兒聲音很輕,整個人像是褪去了色彩,只剩下單薄的顏色:“但娘親怎麽會允許我做出這種選擇呢……”

陸嫁嫁松了口氣,颔首道:“那殿下決意如何?”

趙襄兒扯去了裹着長發的黑色頭巾,盤着的長長馬尾一下垂落,她握着古卷起身,神色重歸平靜,卻掩不住那股一往無前的決絕氣勢,她說道:“勞煩陸姐姐禦劍帶我去九靈臺,越快越好。”

……

……

(明天還是兩更!)

第 53 章 :侵神

寧小齡身形極快,如今城牆坍塌,更是讓她暢通無阻。

僅僅是一個眨眼,視線之中便已捕捉不到那一抹身影,皇城如湖,她的身影一下子沒入了其中。

聲響漸寂,寧長久從殿中緩緩走出,他手臂無力垂落,袖袍随風輕擺,神色疲憊。

這是他第一次有這麽分明的無力感。

哪怕他此刻身體問題很大,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解決,但因為康莊大道他前世已走過一遍,所以對于未來的修道,他總抱有莫名的自信,而今日,他才真的體會到了當日陸嫁嫁說的四個字“時不我待”。

他眼睜睜地看着那血濺到師妹身上,看着她入魔,看着她因為不想傷害自己,所以在極端的掙紮之中逼迫着自己離開他的眼前。

他無力阻止這一切。

中午的陽光将熾白色的光灑向大地,明媚地點亮了一切。

趙襄兒走到他的身側,神色凝重,熾烈的陽光下她面如金紙,無一絲血色。

她取出一根紅線咬在唇齒間,手指伸至腦後,攏起長發,一手箍住,另一手取紅線系發,紅線自淡色的唇間劃過,轉瞬間紮成了一個幹淨的馬尾。

她沒有與寧長久多說什麽,淡淡地看了一眼重傷瀕死的血羽君。

那在血羽君心底積壓了數十年前的寒意再次爆發出來,那一瞬間徹骨的寒冷幾乎讓它忘記了渾身的傷與血,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将它死死壓在地上,而它的雙爪捂着胸口被寧小齡一拳打塌的骨頭,幾乎喘不上一口氣。

趙襄兒可以折磨它,可以将它千刀萬剮,也可以讓它承受最嚴酷的刑罰。

但她還是沒有去管那頭重傷不起的妖雀,而是直接提着劍向着寧小齡消失的位置走去。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等!”寧長久叫住了她。

趙襄兒腳步微頓:“什麽事?”

寧長久問道:“你要去哪?”

趙襄兒道:“不用你管。”

寧長久道:“她如今修為已至紫庭初境,你攔不住她的。”

趙襄兒閉上了眼,淡淡道:“我自有決意,皇城中另有鎮魔的手段。”

寧長久問:“國玺還是九靈……”

趙襄兒打斷道:“這是趙國的秘密,你不必知道。”

寧長久嘆息道:“你縱真有手段又如何?如今你根本找不到她,再好的手段也不過是屠龍技罷了。”

趙襄兒看了他一眼,道:“世間有真龍。”

寧長久沒空和她擡杠,神色認真道:“我有辦法找到師妹并……制住她”

……

……

宮牆上,血羽君翅膀張開,兩柄鐵劍如釘子般将他釘在了牆壁上,劍傷處,兩道鮮血蜿蜒而下。

“你的血勾起的魔,怎麽樣才能壓下去?”陸嫁嫁冷漠地盯着它,又一劍釘在了它的翅膀上。

血羽君慘鳴不止,斷斷續續道:“我哪個知道……那頭老狐貍臨死前,就讓我把血潑在那小丫頭身上,說一旦成功,她……她就能為我所用……”

陸嫁嫁問:“那你為何控制不了她?”

血羽君張着鮮血淋漓的翅膀,崩潰道:“肯定是那頭老狐框我啊,他就是想讓你們不安生,哪個管我的死活……”

陸嫁嫁怒道:“你就這麽蠢被他騙了?”

血羽君駁斥道:“你要是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呼來喝去十多年,忽然有個機會弄死她,你能忍得住?”

陸嫁嫁深吸一口氣,連出數十劍,将它的翅膀打得千瘡百孔,血羽君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不停響起。

“你們好歹是名門正派,給個痛快不行?非要這麽本天君……我要是知道什麽我早說了啊,我真的啥也不知道了啊。”

陸嫁嫁冷冷道:“那我給你個痛快。”

“等等等等……等一下!先等殿下回來,她應該是想把我千刀萬剮的,你這樣直接殺我也太便宜我了,而且殿下對我恨之入骨,你擅自動手,也不好和她交代對吧……畢竟這也是人家趙家的私事對吧……”血羽君苦着臉央求道。

陸嫁嫁漠然道:“斬妖除魔是天下事。”

……

不知為何,寧小齡沒有直接離開皇城。

城西一大片荒廢的久宅院裏,寧小齡一頭紮了進去,砰得在地面上砸出了一個巨大深坑,寧小齡立在深坑中央,道裙上盡是泥水,她雙手死死地陷在泥土裏,神色不停地變幻掙紮。

“別白費力氣了,你一個小丫頭,能維持到幾時?放棄抵抗吧,我占據了你,這樣你什麽都聽不到,看不到,不管做了什麽,你也不會有負罪感,還能省去所有的痛苦,你也不會死去,這不過是寂眠,等到神魂穩定,我可以讓你出來,一起看看這個世界。”

極具魅惑性的聲音不停地響起,哪怕寧小齡将耳朵捂得嚴絲合縫也堵不住,因為那聲音來自自己的內心。

她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到一頭雪白的斷尾狐身姿矯健地朝着自己走來,臉上帶着詭異的笑容。

“你給我閉嘴!”寧小齡怒喝道。

那頭雪狐冷哼道:“最多半個時辰,我就能徹底吞沒你,你的掙紮有什麽意義呢?到時候啊,我留你一線神智,讓你眼睜睜地看着你師兄被我一點點地撕成碎片。”

寧小齡額角青筋畢露,稚顏上顯露着陰間般的白色。

“我師兄會殺了你的……”寧小齡說。

那雪狐冷笑道:“那你為什麽要跑?帶我去找你師兄啊,讓他殺了我啊!”

寧小齡道:“師兄只是不想看我死。”

“哈哈哈哈……”雪狐忽然爆發出一串尖銳的笑,它道:“你真當你師兄是什麽好東西?他和我一樣,也不過是附身的魔頭,只是他成功地把你師兄吞噬了,而我還沒來及把你吃掉罷了,你還不明白嗎?對你最好的師兄,就是被現在的他殺死的啊……你竟然還認賊作兄,小丫頭可真是可笑。”

寧小齡心神動搖,差點直接在她的話語挑動中淪陷,“你閉嘴!”

“怎麽?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雪狐冷笑聲像是寒冬的永不停止的風,無時無刻地在耳畔呼嘯着:“他不奇怪為什麽他對你這麽好?呵呵呵……那不過是那具身體的原主人對你好而已,他不過是多多少少繼承了那具身體的情感,而你,被那麽一丁點好久淪陷了?可是真正對你好的師兄呢,已經神魂俱滅了啊……”

寧小齡執拗道:“他就是我師兄!”

雪狐道:“你不過是不敢相信罷了,別忘了,你師兄以前可是個呆子!他難道還是忽然開竅了不成?”

寧小齡身體陷在那個泥坑裏,不停地哆嗦着,她睜大了眼,那妖異的黑白純色瞳孔暫時褪色,只是此刻她的瞳仁依舊很淡,仿佛還是随時會被吞噬。

寧小齡艱難地張開嘴,道:“師兄一直在救我,而你想害我,你覺得,我應該信你還是信我師兄?!”

雪狐短暫地默然,這是很樸素的是非觀,哪怕他現在的師兄是世界上最邪惡的魔鬼,他也是在救她,而自己哪怕是最善良的天使,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想吞噬她。

所以她的師兄現在是誰對她來說并不重要,因為,他一直在救她。

雪狐冷笑道:“你可真是個苦命,離你最近的我想吃了你,與你最親近的師兄又是僞善的魔頭,你這樣的丫頭,活着不如死了!”

寧小齡同樣冷冷道:“我現在就在你眼前,你怎麽還不吃,老狐貍牙口這麽差怎麽不去死?”

雪狐笑的愈發暢快,它聲音如刀刃割肉:“那我可不客氣了。”

這座空宅之中,少女的慘叫聲時不時地響起,壓抑着,低低回蕩着。

正午的陽光無比寒冷。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第 52 章 :狐妖再現

血箭破空,被長劍割斷,又被衣袖打散,但一切都發生在猝不及防之間,那去勢難止,血箭割裂、破碎、飛濺,然後落了過去。

寧長久瞬間轉頭,死死盯着那雪白秀頸間的羞紅小痣,面色大變。

寧小齡更是什麽都來不及反應。

“師……”

在那本來已毫無殺傷力的鮮血落到她的身上,她氣息卻陡然變了,所有的話語凝在喉嚨口,再沒有繼續說下去。

趙襄兒同樣瞳孔驟縮,因為她分明可以看見,那少女的身後,隐隐約約浮現出三條雪白而虛幻的尾巴!

明明已經被寧長久壓制在身體裏的魔性,此刻竟被這區區幾滴血水給激發了出來!

寧小齡一臉茫然,嘴唇,臉頰,肌膚,皆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着血色,那一身道裙之下的嬌小身軀也開始顫栗抽搐起來,少女脖頸繃得極緊,纖細的青筋爆出,身子漸漸緊繃弓起,她雙手環抱胸口,似乎極其寒冷。

寧長久已經明白過來,這是丘離與血羽君的謀劃,而這血,是血羽君的血!

志怪書籍上說,血羽君是紅羽隼僥幸吞食了朱雀神的血,異變而成,但朱雀神可是十二隐國的國主之一,是掌管着某一種天地權柄的無上存在,天地間的至高神之一又怎麽可能流血?

如今想來,那血羽君吞食的,應該便是那頭老狐的血!

百年之前,老狐自西國一路遁逃,好不容易凝結出的肉身再次被打爛,一路血水抛灑,而血羽君恰好得了機緣,有幸飲了幾口它的心頭精血……

寧小齡的妖種已被壓得很深,理論上很難被勾出,但如今,這混雜着狐妖之血的血液,恰好是可以引動她體內沉眠妖種的雷火!

“師妹!”寧長久輕喝一聲。

他此刻修為幾乎盡失,若是寧小齡發瘋,他可能會立刻被打成重傷,但少年依舊好不猶豫地出指,以清心真訣、安魂神術、定魂三法為意,凝成三朵虛無缥缈的蓮花,向着她眉心點去。

寧小齡的神色中閃過幾分兇厲,幾分迷茫。

她看着那點來的一指,原本渙散的瞳孔一下聚焦,其深處更是亮起了暴戾的火光。

“嘶”寧小齡一咧嘴,整個人如炸毛了一般,猛地跳起,身影靈巧地越過桌面,嗖得一下沖入了大殿角落的陰影裏,她蜷縮着身體,雙手觸地,指甲輕而易舉地撕破堅硬的地磚,神情裏的畏懼與兇殘矛盾地扭曲着,她不停地嘶着嘴,露出了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而此刻,她身後的狐尾不停地顫動着,那是包圍着她的雪白焰火,她神智未滅,卻已如在火山懸崖邊徘徊,稍有不慎便要墜入永劫不複的火海裏。

大殿外,陸嫁嫁身影在一個又一個的屋頂、望樓上騰躍閃爍,白影彈躍間,劍氣吞吐,如一蓬蓬清冽寒霧,接連不斷地斬向血羽君。

血羽君巨大的身形左右騰挪,躲避着接踵而來的劍氣,身形朝着皇宮所在的位置直愣愣地撞了上去。

碧色的琉璃瓦被掀翻破碎,随之而來的,是陸嫁嫁精準無比的一劍,血羽君慘哼一聲,身體自高樓的瓦片上滑過,那些瓦片如刀刮魚鱗一般被掀去,發出巨大而刺耳的聲響。

陸嫁嫁身影落在屋頂,劍虹如白蟒游走,一刻不停地向着血羽君追銜過去。

血羽君身子直接被打落屋頂,刀鋒般的紅羽被斬下了大片,露出其後模糊的血肉,它身形重重墜地,以翅膀勉強支持起身子,鮮血淋漓,卻大笑道:“哈哈哈,一群蠢貨,你們來不及了,快去看看那傻丫頭吧,你這把劍殺得了我,還能殺得了一只紫庭境的妖狐?帶本天君修成人形,便讓你嘗嘗真正的仙劍是何等滋味。”

陸嫁嫁沒有理會它的挑釁,因為她能感受到腳下的宮殿之中,驟然有妖氣沖天而起。

此刻精神本就出于脆弱而敏感邊緣的寧小齡,此刻在這般巨大的聲響之下,更是受到了莫大的此刻,驀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叫聲,如野狐夜鳴山丘。

這一切的發生都極為短暫,在寧小齡發出尖叫聲時,趙襄兒立刻張開紅傘,抵擋着那蘊蓄着妖力的嘶鳴。

寧長久咬緊牙關,一邊逆風而前,一邊在自己的記憶中搜索着可以破除此局的方法。

趙襄兒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道:“回來,你師妹瘋了你別跟着瘋,如今以她的修為,拍死你不過一巴掌的事情!”

寧長久神色一凝,道:“師妹神智未滅,此時出手尚有機會,等會徹底被那妖種占據意識,才真的來不及了!”

趙襄兒問:“那怎麽辦?”

寧長久道:“你可懂安魂之術?”

趙襄兒搖頭道:“不懂。”

寧長久嘴唇緊抿,心想我倒是懂,可根本沒有修為去施展。

而大殿的屋頂,随着他們的戰鬥,藻井也開始向下塌陷,碎石瓦礫簌簌地落下,趙襄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紅傘撐開,道:“先走!”

“還有辦法?”

“取國玺,娘親說裏面藏有兩道真符,應該可擋片刻。”

“然後?”

“九靈臺……”

他們的對話極快,只是身子剛一動,寧小齡也跟着動了,她身影咻得竄起,通紅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寧長久,驟然向他撲去。

趙襄兒揮傘格擋,想要攔住她,寧小齡的身形撞上傘面,乓得一聲,傘面如巨石砸落水面般震顫,趙襄兒慘哼一身,在巨大的沖擊力下,身子直接向後倒滑不止,寧小齡四肢着地疾奔而上,轉瞬舉起了手,正要一爪向下撕去。

“師妹!”寧長久又喝了一聲,他的聲音裏蘊含着道門的清心訣的真意,此刻一喝,雖不能令她徹底清醒,但寧小齡的眸子裏,顯然閃過了一抹淡淡地迷惘之色。

她停下了手,轉過頭,盯着眼前的少年,怔了一會,道:“師……師兄?”

寧長久悄無聲息地伸出一指,渾身修為凝到了指尖,正要朝她額頭點去。

寧小齡立刻反應過來,閃電般退後,那一指落到了空處,其上好不容易凝結出的靈氣再次消散,寧小齡半蹲在地,道袍貼着身軀,獵獵作響,她抱着腦袋,神色痛苦至極,仿佛又兩個靈魂在她的身體裏宛若拔河般撕扯着,她頭痛欲裂,身體不停顫抖。

趙襄兒的眼神越來越冷,她捏緊了手中的劍,身子前傾,直接一劍朝着寧小齡斬去。

寧長久來不及阻止,也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此刻的趙襄兒根本沒有殺死她的能力。

等寧小齡的意識被徹底占據時,那一身紫庭境的修為,才是真正在城中叱咤無敵。

果然,趙襄兒一劍斬落,劍刃直接被寧小齡捏住,她瞳孔一只純黑一直純白,捏着長劍的手滲出鮮血,卻似渾然不覺。

“小丫頭,你還在等什麽?還不把他們全殺了?!”血羽君發出尖銳的叫聲,那聲音中也帶着些許富有誘導力的妖力。

陸嫁嫁此刻才知,那血羽君的出現不過是為了将自己逼出大殿,若是自己沒有中計,那些血水如何能潑到寧小齡的身上?

但後悔是一種無用的情緒。

陸嫁嫁沒有任何猶豫,她沒有轉頭去攔截寧小齡,而是直接一劍繼續砸向血羽君。

“趙襄兒……你終于也要死到臨頭了啊!”血羽君放聲狂笑。

陸嫁嫁怒道:“當日湖上饒你一命,你竟還敢來送死!”

血羽君冷笑道:“你根本不知道我這十多年過的怎麽樣的生活,我每日大部分時間都被關在籠子裏,吃的蟲是惡臭的,會消解妖力的血蠱蟲,身體的禁咒又無時無刻地折磨我,我辛辛苦苦給那賤人做事,哪怕萬箭攢心之痛時,我還要裝得很開心……”

“你們真當我只是一只信鴿?本天君……可是要成為南州一代妖王的……都被這賤人毀了!”

血羽君厲聲長笑,滿身鮮血潑灑。

陸嫁嫁渾身劍氣催發到了極致,她咬牙切齒道:“你本就該死!”

劍落如雨。

血羽君疲憊不堪地抵抗着陸嫁嫁的劍,被一劍又一劍打落在地,渾身皆是傷痕。

他知道自己随時要死在這劍下了。

但幸好,心中的吟唱已經完成……

嗤!

又一蘊含真意的劍氣撞來,将它直接打向那城中的深坑。

身體後墜之時,他猛然轉頭,死死地盯住了寧小齡,它一聲長唳,口吐人言,速度極快卻清晰道:“血海控偶大法!”

陸嫁嫁神色驟變,這是一種以血液為媒介,從而操控別人神魂的一種妖法。

下一道劍光未至,這六個字卻已轉瞬即出。

寧小齡的神色如水遇寒冰,瞬間凝固。

血羽君心中一喜,它不再有任何隐藏,催動全身妖力,抵擋陸嫁嫁的窮追猛打,它知道,自己只要再擋住幾息,等這寧小齡被自己徹底控制,在場的所有人,在自己面前都是鐮刀之下的麥子!

寧小齡緩緩轉過頭,看着面色狂熱的血羽君,蒼白的俏臉上沒有絲毫的溫度。

陸嫁嫁仙劍低鳴,她下意識地錯開了身影,也是那一瞬,寧小齡身形雷霆般驟動,一拳直接轟來,面朝的卻不是陸嫁嫁,而是血羽君。

血羽君神色大駭,它不知道自己的法咒哪裏出了問題,也來不及想,下一瞬,寧小齡的小拳頭已砸到了胸口,羽翼飛散,骨骼斷裂,它的胸口被攪爛塌陷,極度扭曲的疼痛瞬間席卷它的全身,讓整個身體剎那麻痹,提不起一絲一毫的力量。

“你……怎麽可能……”血羽君長喙間盡是鮮血,它不敢正眼看寧小齡,只是極度想不通,這般強大的咒法怎麽會順便便被破了。

寧小齡冷冷地看着它,臉上閃過一抹譏諷之色,似在說憑你也想要操控我?

“小……小齡……”陸嫁嫁看着她,試探性喊了一聲。

原本臉頰冷若寒霜的少女再次痛苦地皺起了小臉,她霍然擡頭,盯着一身白衣的陸嫁嫁,身上爆發出極大的殺意,陸嫁嫁立刻橫劍身前,做出一個随時格擋的劍架。

寧小齡如野狐般低吼了一聲,不知為何,她的眼眸中閃過極大的畏懼與掙紮,她沒有撲向陸嫁嫁,而是轉過身,一腳踩過血羽君重傷的軀體,朝着城中跑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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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濺血

此刻皇殿之中,大多數人已陸陸續續離座,宮女來回穿行,收拾着狼藉的桌面。

高高升起的太陽照了進來,如将一條雪白的地毯鋪到了前方,那明亮地毯的盡頭,趙襄兒站在破碎的王座前,身影冷清,接下來她要做的,便是親自宣判對趙國真正有重罪的人。

寧長久坐在案前,閉着眼睛,衣袖垂疊身側。那封婚書他雖已收下,卻始終沒有取出翻閱。

寧小齡坐在他的身邊,只覺得有些尴尬……師兄居然成了趙襄兒的未婚妻?

在今日踏入殿門之前,她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如今這般局面的,還有那個三年之約……她知道師兄肯定厲害極了,但如果對手是這位小殿下,她還是為師兄捏一把汗的。

畢竟這位小殿下連那曾到過五道之上的老狐都殺了,師兄再怎麽樣,也不可能比那頭狐貍厲害吧?

想到這裏,寧小齡心中忽有些喜悅,想着自己也是小狐貍,只要不出什麽岔子,以後修為想必會是極高的吧。

陸嫁嫁手握空盞,橫劍膝前,若不是白幔遮掩,便可以看見她臉上淡淡的笑意,她雖然并不看好寧長久,但他們劍拔弩張的對話确實很是有趣。

各異的思緒間,丘離緩緩走入殿中,兩人黑袍鐵甲的男子踢了踢他的腿彎,丘離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丘離,你可知罪?”趙襄兒的聲音威嚴而平靜地響起。

丘離慘笑着說道:“事已至此,丘離自然罪無可赦。”

趙襄兒懶得廢話,擺了擺手:“知道就好……既然如此,帶下去吧。”

皇殿之外,他立了一個多時辰,聽到的只是這麽一句簡短至極的話語。

丘離眉頭一皺,立刻道:“等等,我有話要說!”

趙襄兒抿了口酒,微醺的笑意猶然冰冷,“我沒興趣聽,帶下去。”

兩個黑袍男子走上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正要将他押下,丘離嘶聲大喊道:“殿下!我有急事禀報!”

趙襄兒依舊沒有理他。

黑袍鐵甲的侍衛手勁一大,只聽咔得一聲,他兩邊肩膀的骨頭都碎裂了一般。

丘離卻依舊不依不饒地掙着身子,緊咬着牙齒,忍受着那骨頭斷裂的痛意。以他的修為,若是平時,原本可以輕松殺死他們,但如今趙襄兒在殿前,那劍仙女子亦在,他知道自己沒有造次的機會。

丘離立刻嘶聲喊道:“殿下!那血羽君還未離開皇城!殿下千萬要小心啊!”

“血羽君?”陸嫁嫁眉頭微蹙,哪怕她此刻跌境,她也自信可以穩勝過它。

丘離掙着身子,繼續嘶喊着:“那頭血羽君不僅還在,而且揚言今日要破城屠城,殿下不得不防啊……”

“哦?”趙襄兒稍來了些興趣:“你是怎麽知道的?”

丘離一愣,但如今時間緊迫,他顧不來多想,道:“血羽君曾找到我,想要與我合作陷害殿下,所以我知道,他對于皇城依舊心懷不軌,如今大難才過,人心松懈,若是血羽君真如其言,忽然來此大開殺戒,後果不堪設想啊。”

藏着一個小世界的古卷還在緩慢修複,國玺切斷聯系之後還未重新認主,焚火杵雖在,但殺陣已被毀得七七八八,而趙襄兒終究不過是通仙境修為,哪怕手持紅傘,若那血羽君再來,只靠她自己,多少會有麻煩。

陸嫁嫁淡然道:“若它再來,我親手殺它。”

趙襄兒輕輕點頭,看着丘離,問道:“那它是怎麽和你說的?打算如何殺我,還有……你答應了嗎?”

那清冷的話語聲如刀割過心頭,丘離身體忍不住顫栗着,他連連道:“自然不敢答應,今日我前來,就是為了告知殿下此事。”

趙襄兒問:“你想以此贖罪?”

丘離哀聲道:“我自知罪無可赦,只想以此免去一死……求殿下從輕發落。”

趙襄兒道 :“那給你個機會,說一說它的謀劃,若是內容有用,我可以考慮放過你。”

“多謝殿下!”丘離連忙道:“那血羽君昨夜化作一只紅羽的小隼,現身不死林,它找到我,問我想不想要給巫主大人報仇,我心想巫主大人分明是那老狐殺死的,怎能怪責殿下,我表面不動聲色,問它,你打算怎麽做?”

“那血羽君便問我,有沒有辦法拿到國玺和古卷。”

“國玺和古卷?”趙襄兒問道:“它要那兩樣東西做什麽?”

丘離搖頭道:“我也不知,所以當時我虛與委蛇,假裝答應與它合作,再問它到底想要做什麽?”

趙襄兒有些不耐煩:“說重點。”

丘離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稍稍擡起,鼓氣勇氣道:“那血羽君與我說,它的……”

轟隆!

話音才到一半,皇宮之外忽然想起驚人的聲響。

“地動?”

“外面……外面樓塌了!”

有驚呼聲傳了進來。

“它來了!”

在場的人中,陸嫁嫁境界最高,也最快反應過來,她神色微變,膝上長劍在刷得一聲中已然出鞘,劍光如一泓碧泉,在空中斬出一道靈妙的軌跡,跨越過衆人的頭頂,瞬息間斬至了大殿之外那混亂聲響起的地方。

陸嫁嫁白衣雪影倏地一閃,殿中掠起一道劍風,眨眼之間,女子身影在殿中消失不見,已然随着那柄雪亮長劍破空而去。

而外面的天空上,一只血紅大鳥撲棱着翅膀,如鷹般低低地盤旋着,妖氣犁地,本就破碎不堪的城池再次響起一道道塔樓坍塌的巨響,而那大鳥在空中嘶鳴怪叫不已。

“好你個丘離,這才過去幾個時辰,便敢叛變于我!稍後看我不把你扒皮抽筋!”

它環視四周,顧盼自雄,繼續道:“今日本天君再臨皇城,無人能擋,那谕劍天宗的小娘皮子,快快出來領死,還有趙襄兒這賤人也速速來見我,現在你娘沒了,再不出來,本天君把你家也順便拆了!”

血羽君不停地怪笑着,皇宮外,人們的驚叫聲,慘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它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第一次來到皇城時的樣子,那時如君臨天下意氣風發……

它的思維未能延展出太多,視線便被白光照徹。

陸嫁嫁的白虹一劍已斬至身前,血羽君痛哼一聲,立刻凝聚妖力格擋,猩紅一片的雙翅間妖風如箭,左右一同朝着那道雪白劍光撲去。

“讓你出來你還真出來,你這丫頭果真是個賤皮子,等今日本仙君将你擒下,廢去一身修為,倒要看看你這身子是不是也如你這臉這樣冷冰冰。”血羽君在空中騰躍不止,口中爆發出聲聲怪笑。

陸嫁嫁冰眸一凝,冷聲道:“找死。”

陸嫁嫁握持長劍,靈力湧至右臂,擦着它鐵皮般的爪羽,猛地劃過它的身前。

血羽君被那一劍鋒芒逼得後退不止。

“這點力氣,切豆腐腦呢?”血羽君依舊譏諷不止。

陸嫁嫁腳踏虛空,長身玉立,仙劍明瀾劃過身前,斬出兩道飄逸而淩厲的劍光。

虹光橫切豎斬,在空中畫成一個十字,十字的交彙處,陸嫁嫁如雪的身影自那一點破出,無論是秀麗長發,雪白劍裳亦或是淡金邊的飛揚袍袖,在劍落下的一顆,都沾染上了極寒的劍氣。

周遭溫度驟降,如入冰窖。

血羽君身前的妖盾也被瞬間刺破,它收攏翅膀,身形在空中一墜,想要躲避那強橫無比的一劍,只是它終究稍慢了一籌,那劍還是精準地刺中了它的身體,一刺一攪之間,鋼鐵般的焰羽紛紛碎裂凋零,鐵羽剝盡之後,還硬生生刺開一個血洞。

血羽君慘叫不止,口中卻依舊喋喋不休:“趙襄兒這賤娘們呢?怎麽,沒了你娘的一身家底,自己通仙境的修為不敢來見本仙君?總聽說你驚才絕豔,哈哈哈,什麽時候,一個十六歲的區區通仙境便算是驚才絕豔了,啧啧,你娘親想必就是看你太廢物才離你而走的,稍後我将你和這使劍的小娘們一同帶回老巢,我看你還能心高氣傲到幾時!”

大殿內,趙襄兒自王座的廢墟後抽出傘劍,雙眸冷冽。

“等等!”寧長久忽然道。

趙襄兒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怎麽?想管我?真當自己是我未婚夫君了?”

寧長久認真道:“不對!那頭血羽君的修為絕不比陸嫁嫁高明,它若是聰明,此刻應當逃得越遠越好,憑什麽敢猖狂現身?”

趙襄兒秀眉一凝,此刻殿中一片混亂,她持劍的手忽然一緊,目光如閃電般望向了丘離所在的方向。

混亂中,丘離不知何時站了起來,他再沒了一開始那惶恐不安之色,神色竟熾熱如瘋癫。

反正,都是一死……

在趙襄兒目光望向他之前,他便已捏碎了一個纏在手臂下的血囊,一道猩紅色的血激射而去。

那血的目标卻不是趙襄兒,而是寧長久身邊的小丫頭。

寧長久神色也變了,他不确定那血是什麽,但隐約已有了猜想,只是他如今重傷,修為耗損,根本攔不下這一記血箭。

丘離大笑着向外面奔去。

趙襄兒劍光如電,瞬息便至,劍光斬開那記血箭,去勢不止,直接撞上丘離的後背,嗤得一聲,丘離後背衣衫碎裂,長劍直接貫穿他的身體,他砰然倒地,血泊之中,丘離雖已一句話都說不出,身體卻興奮地顫栗着,他嘴角咧開,痛苦扭曲的臉龐上,笑容詭異到了極點。

而寧長久擡袖去攔,動作同樣極快,那道血箭在半空中時已被趙襄兒斬成了半截,如今寧長久袖袍一揮,又将其幾乎打散。

但是那炸成一蓬雨水般的鮮血依舊有幾滴沖破了重重阻隔,落到了寧小齡的身上。

幾滴沾在她的道裙上,幾滴落在她的發絲間,也有幾滴落在她纖白的秀頸上,那一點顏色似肌膚刺破溢出的血珠,卻刺眼至極。

……

……

(晚上還有一章!)

第 50 章 :退婚與三年之約

寧長久不知道為何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趙襄兒也不知道……因為按照她的預料,她出示婚書,點破對方師傳,逼迫對方承認就行,她也只是想看自己那未婚夫君一眼,然後私下把婚書遞還,可是……這寧長久偏偏不知好歹,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與自己裝傻?

她便一怒之下說要退婚,想以此激怒對方。

誰知這少年依舊平靜,仿佛事不關己一般……

這種平靜令她更加生氣,但大庭廣衆之下,她又不能表現出自己的生氣,于是只能假裝冷靜。

當然,寧長久對于她的話,也始料未及,在他的視角裏,這自始至終不過是一場誤會,你退你的婚,與我寧長久有什麽關系?

大不了我答應下來便是,讓那在暗處始終不肯露面的縮頭烏龜小師弟按奈不住,被迫現身。

而趙襄兒盯着他時,眸底其實已有暗火——你還不承認?

既然如此,既然你是娘親選中的磨刀石,那我便試試你到底有沒有資格吧……

寧長久聽到邀戰二字,心中一震,想着這就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趙襄兒見他還是遲遲不應,心想,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你這小道士連這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寧長久無辜地看了她一眼,心想我為了師妹,也順帶為了你的趙國,遍體鱗傷至今未愈,你此時與我邀戰,不是趁火打劫?不……無論什麽時候邀戰,我都不該接受才是,生命寶貴,時間更是無價,靈力來之不易,哪能如此浪費?

趙襄兒胸脯微微起伏,裹着她嬌小身軀的漆黑龍袍,此刻無風自動,輕輕款擺,上面的龍鳳鱗羽飄舞,似要自衣裳上騰飛而出。

哪怕她面容再平靜,在場的人也感受到了她的憤怒。

寧長久無奈地看着眼前怒氣沖沖的少女,愈發覺得無辜。

寧小齡仰起頭,小嘴半張,稚氣盎然的可愛臉蛋滿是呆滞地盯着這對對視着的哥哥姐姐,她知道他們一定在做什麽自己看不懂的交流,嗯……不愧是我給師兄看中的女孩子,與師兄真是心心相印哩。

陸嫁嫁同樣神色複雜,自那婚書出現時的震驚,到現在的一頭霧水,陸嫁嫁想要說些什麽打破尴尬,但檀口半張,終究将話語收了回去。

“你不敢一戰?”趙襄兒終于開口。

寧長久道:“敢。”

趙襄兒挑眉道:“那還不錯。”

寧長久道:“我認輸。”

趙襄兒怒道:“你在耍我?”

寧長久道:“我如今這般身體,如何是殿下敵手。”

趙襄兒真的有些生氣了,認真道:“我自然不會占你便宜,等你傷勢痊愈,滿月之夜,九靈臺巅,相約一戰,如何?”

寧長久搖頭道:“我還未開始修行。”

趙襄兒眉頭緊鎖,她知道他沒有騙自己,她昨日便反反複複探查過他的身體……還未入玄。

趙襄兒道:“那你要如何?”

寧長久道:“殿下姑娘不想成親,我也不想,這封婚書若是我的,退了當然沒關系,但若是殿下誤會,那又怎麽辦?我沒有理由幫其他人退婚,更何況,今日一過便好,殿下何必如此心急?”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瑤鼻微動,薄唇一傾,竟氣笑了,道:“實話實話,這封婚書我現在不關心了,我只是想揍你一頓。”

寧長久:“……”

他不知道這短短的時間內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個按照他的推斷,本該出現的小師弟,或者極小概率是小師妹的人,為何遲遲沒有現身。

他明明可以感受到他的氣息啊……

寧長久閉了閉眼,心想,既然已是如此,那就順勢逼你現身吧,他開口問道:“殿下說不關心這份婚書?”

趙襄兒颔首。

“那好。”寧長久道:“那我要退婚!”

趙襄兒秀眉一挑:“你說什麽?”

寧長久道:“我很小的時候,确實收到過一封婚書,只是如今并未帶在身上,他日等我回去取過婚書,再遞還給殿下,殿下方才說,這一切太過巧合,我……深以為然,曾經我很多次想過,我未來的妻子會是什麽模樣,如今見了殿下,很是歡喜,只是你我道不同,便只好遺憾收場了。”

趙襄兒怔怔地看着他,哪怕過往伶牙俐齒,此刻竟被對方一番不知怎麽脫口而出的胡言亂語給堵住了思緒。

“你……說什麽?”趙襄兒将信将疑,問道:“你說,你也有婚書?”

寧長久道:“自是沒有欺瞞殿下的。”

趙襄兒袖中的手指微緊,擰着那婚書一角,蹙眉問道:“你那封婚書……裏面可有什麽特殊之處?”

寧長久猶豫片刻,還是道:“婚書中有兩枚章印。”

趙襄兒唇瓣微顫,點漆般的瞳孔中似有焰火明滅,她立刻問:“刻的什麽?”

寧長久脫口而出道:“其中一枚錾刻的是……”

他話語,一頓,卻發現自己怎麽也想不起那章紋。

“是什麽?想得起來嗎?”趙襄兒追問道。

寧長久緊密上眼,眼毛微顫,滿臉痛苦之色,忽然間,他口中爆發出一個音節:“不。”

一旁一臉緊張的寧小齡一下子失望了……怎麽想不起來呢。

趙襄兒卻是截然不同的神色。

其中一枚印章,錾刻的第一個字,便是“不”字。

趙襄兒嘆了口氣,只當是因為某種原因,他的記憶被抹去了,少女捏緊的婚書的手微松,長長的睫毛顫動着,一直無風拂舞的漆黑龍袍卻漸漸安靜了下來。

“真的是你?”趙襄兒眸子微閉,輕輕吐氣。

寧長久頭疼的感覺漸漸退去,他看着趙襄兒靜斂的容顏,忽然有種自己是不是又猜錯了什麽的錯覺。

趙襄兒再次睜開了眼,神色中再無惘然之色,而是澄澈通明,如世間最無暇的美玉,“你……想退婚?”

寧長久知道她徹底誤會了,他也只是想通過如此手段逼出那個潛藏在皇宮的同門之人,并不想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真的傷這個小姑娘的心。

畢竟他對趙襄兒,除了有些不滿她過度的心高氣傲之外,還是頗為欣賞的。

此刻面對趙襄兒開門見山的質問,他有了些猶豫。

趙襄兒也并未真的想要得到回答,她已經繼續開口,道:“那好,我給你這個機會,你如今還未入玄,但畢竟是娘親選中的人,我決不相信你自此之後永遠平凡,我期待你變得很強,最好是超乎我想象的強……所以,我給你時間,我把婚書給你,五年之後,帶着它來見我,若是你能勝我,那你當衆退婚羞辱于我亦或是憑這封婚書要我嫁給你,我都不會作任何拒絕,若你不願來,可以随時撕去它,便當是沒有這個約定,所有的選擇權,我都交給你。”

話語間,她擡起了手,随着手肘微屈,那絲質的袖袍如墨水般輕輕滑落,露出了纖細的手腕和纖美如玉的手,皆是白嫩得驚心動魄。

那封朱紅色的婚書便被她輕輕捏在手中,如一片蝴蝶的翅膀。

寧長久看着那封婚書,它就像是一團安靜的火焰,不驕不躁地燃燒着,亦如少女薄而美的丹唇,似要傾訴什麽,卻終究一語不道,盡在不言中了。

寧長久問:“那我若現在撕去它,這場約定,是否便也結束了。”

趙襄兒颔首道:“嗯,若你真如此做,就當娘親……還有我,都看走眼了。”

寧長久閉上眼,手伸了過去,捏住了婚書的另一角,少女手指微松,那婚書便似深秋時離開枝頭的紅葉,飄然而去。

趙襄兒衣袖再次垂下,籠住了那皓白的手腕,只露出一小截冷玉般的蔥尖。

少女将婚書交到了他的手中,徹底安靜了下來,她似在等着寧長久做出選擇,又似乎一切都與自己毫不相關。

寧長久輕輕摩挲過婚書,沒有當衆打開确認,畢竟這是別人的隐私,而自己,終究只是一場誤會。

只是……那個同門的師弟或是師妹,應該也是十六歲左右的年紀吧,怎麽會這麽沉得住氣?到了這一步都沒有現身……

或許真的是青出于藍勝于綠吧。

不知十二年後,這個弟子又會是什麽下場。

寧長久笑了笑,沒有撕毀婚書,而是将其收入袖中,道:“謝謝殿下好意,但是五年太長了,三年吧,三年後,我來皇城見你。”

“三年?”趙襄兒道:“可你如今還未入玄。”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我非但沒有入玄,這具身體更是難以修行,與普通人無異,若與修行者比,那更是堪稱廢人。”

趙襄兒道:“類似的話我原本想你不答應時,拿來刺激你,沒想到你倒是愛自嘲,不過你不必妄自菲薄,我也不會相信你的鬼話,哪怕你現在的身體表現得再差,我都對你抱有莫大的期待,三年,我等你。”

寧長久沉默片刻,鎮重點頭:“一言為定。”

在他說完這句話後,他明顯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氣息,更近了些。

但是依舊沒有出現。

難道……是我想錯了什麽?

不過如果真要陰差陽錯了,那就将錯就錯吧。

……

這是今日生辰宴的一個插曲。

兩人的對話并沒有進行太久,但是對于在場的所有人,心中都似一石激起千層浪。

許多人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這件事是怎麽樣開始的,又經歷了什麽,最後怎麽會成這樣?

當然,兩位自以為自己都知道的當事人,同樣如此。

總之,一個三年之約,就這樣定下了。

生辰宴同樣漸漸接近尾聲,接下來的時間裏,便是大家論功行賞,論罪責罰之時,氣氛又漸漸地變得凝重起來。

因為這大殿中,大部分,都是罪人。

……

接近正午的時分,在外面臺階前站了一個時辰的丘離,才被兩個侍衛緩緩帶入殿中。

而那大殿中,越來越多的人散去,許多官員,參加生辰宴之前衣着鮮亮,此刻出去之時已是一身囚服,不過似是為顧全大局,大部分人畢竟不是主謀,便都是從輕發落。

丘離看着那些向着身邊走過的人,他們同樣也看着自己,目光如看死人一般。

他們尚有餘地,而丘離是圍攻國師府的主謀之一,自然罪無可赦。

正午,兩個黑袍鐵甲的侍衛,押着丘離走了進去。

……

……

(感謝書友乾坤萬宇、離心語的打賞!鞠躬~欠更0/2。明天開始開始還!)

第 49 章 :世間的每一封婚書都是戰書

從不死林到栖鳳湖,丘離沿着落葉堆積的道路向前走去,他的身後跟着兩個玄甲黑袍的護衛。

此刻栖鳳湖上的冰與火早已散去,風平浪靜間帶着秋時獨有的蕭肅,那座還未開始修繕的皇城便與大湖相對,落在丘離的眼中,都是數不盡的凄涼。

昨日之前,他是不死林巫主的大弟子,是将來要傳承古卷,接過巫主權柄的人。

而僅僅一日,天翻地覆,那在自己心中宛若神明的巫主大人死無全屍,而自己也會很快淪為階下之囚。

他如何甘心?

丘離低垂着頭,沉默前行,來來往往的人影越來越多,他無聲地穿過了他們,沿着那條曾被血水洗過的長街,朝着皇宮的方向走去。

太陽越升越高,視線随着陽光緩緩越過高牆,即使隔得很遠,依舊能看見那皇宮破碎卻依舊巍峨的模樣。

泱泱南州,趙國不過是偏居一隅的小國,但饒是如此,因為有了某些人的存在,卻散發出了不可撼動般的光。

那道光無比刺眼,令人生厭。

“希望你不要騙我……”他的聲音低得無法聽見,只是一道蚊語。

他身後的兩個護衛面色如常,只是帶着他向前走去。

這一句話語會改變今日的皇城,然後埋下一顆極大的種子,在某一時刻,掀起足以翻覆寰宇的驚濤駭浪。

而如今,在這個看似尋常的早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飄散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

……

宴會早已開始,原本氣氛稍有壓抑的宮殿,此刻也熱鬧了起來。

殿中燈火明豔,宮女腳步無聲,來來往往,官員也沒了最初的緊張,在觥籌交錯間開始交談。

而這場宴席也并無鋪張之處,原本該用的銀盤玉碗,此刻也換成了陶瓷質地的,盆中果蔬尋常,并無珍奇,哪怕來往的宮女,衣着也并出奇之處,

他們偶然擡頭,望見那膚色勝雪,龍裳似墨,未着任何金銀裝飾的少女,忽然明白,這是某一種信號。

這是與趙複宴席鋪張截然相反的信號。

看來哪怕此間事了,她也并不打算退位,趙國将會迎來第一位女帝。

這位女帝明明這般年輕,卻帶着讓人生不出任何反對的念頭。

陸嫁嫁并未多食,只是輕挑紗幕,飲了幾杯酒,又象征性地吃了幾筷子菜。

對于長命境的修行者來說,他們無論是對于飲食還是睡眠的要求都比普通人要低上許多,更何況,那世外靈氣凝結的瓊漿玉露才是至味,凡間的食物哪怕再工序繁複,與之相比,終究是雲泥之別。

寧長久只是靜坐,如尋常一般下着筷子,他不愛飲酒,便以清茶代替。

而寧小齡則是兩眼放光,這些菜肴對于那些官員來說,可能都算是粗茶淡飯,但對于過去只能跟着寧擒水沾點油水的她來說,這些已經堪比山珍海味了,少女提起筷子,夾了一塊肉送到口中,回想起這些天發生的事情,竟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淚。

寧長久笑着揉揉她的腦袋,衣袖輕輕掠過臉頰間,替她拂去了眼淚。

寧小齡湊得更緊了些,她低着頭,知道如今很多雙目光都在好奇地盯着他們,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桌上的飯菜在這種目光的凝視下,好像也不那麽香了……

這讓她有些苦惱,雖是來給趙襄兒殿下慶生,但她只是想好好吃頓飯呀……

而宴席進行期間,趙襄兒将一疊紙交給了一位近衛,讓他分發下去,随着時間的推移,那些紙張也按着順序一路傳閱,落到了越來越多的人眼裏。

驚疑聲時不時地在殿中響起,茶飯之外,議論紛紛。

那紙上的內容,都是趙襄兒昨夜所寫,大致是說,瑨國與榮國欲滅亡并瓜分趙國,所以找了殺手潛入趙國,圍殺娘娘,放出了那原本封印在地宮深處的大鬼,而最近城中暴亡之人,皆是被那大鬼所殺。

而那大鬼與妖雀血羽君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們聯袂而來,想要一舉摧毀趙國,幸好趙襄兒與谕劍天宗的陸仙子一同聯手,擊殺了那頭大鬼,血羽君也重傷遁走,那些瑨國和榮國的殺手也全軍覆沒,無一存活。而這一對名為寧長久和寧小齡的師兄妹,也在這一次皇城之亂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這些說辭中當然是有真有假,只是尋常凡人不過霧裏看花,哪裏能夠分辨?更何況,此刻他們哪有資格質疑呢?

“先前瑨國所說,他們得了天谕,說要誅殺娘娘,如今看來,根本就是蓄謀已久,妖言惑衆!而我趙國,竟有這麽多人……真的信了。”有人以拳擊桌,憤憤不滿。

趙襄兒淡然道:“降臨瑨國的不過是頭邪神,等到時機成熟,我自會親手斬殺。”

“殿下,這瑨國與榮國的殺手全軍覆沒……真是真的?不知都是哪幾位?”有人發問。

對于他們來說,那什麽大鬼和血羽君都太過虛無缥缈,而瑨國的刺客名揚天下,殺人于無形無影,恐怖至極,過往趙國中許多人的暴斃,據說就是那些刺客所為。

這是瑨國壓在他們的陰影之一,是他們最能直觀感受的東西。

趙襄兒嗓音清冷,緩緩答道:“以彩衣鬼為首,雁湖刀客,無量劍,蟬絲鬼等二十餘人的屍首将于午後懸挂城頭,屆時所有人都可以去看。”

“彩衣鬼?”有人悚然一驚:“是那總着豔麗衣衫,喜以暴虐殺人至死的活鬼?”

彩衣鬼在瑨國兇名赫赫,他的身世更是許多江湖小說裏津津樂道的話題,而那些被他殺死的人,身體都被虐待得不成人形,魂魄則被他身邊的魂蟲撕咬得幹幹淨淨。

而這麽多年,他一直高居瑨國刺客榜的榜首,無人可以撼動。

沒想到他昨日竟也潛來了趙國,這等兇人,殿下殺他,恐怕也廢了不小的力氣吧……

還好終究是殺掉了……

衆人心思各異,但無不暗暗松了口氣,對于趙襄兒更加心悅誠服。

“殿下……那……那頭血羽君呢?”有人小心翼翼反問。

“已逐出皇城。”趙襄兒答。

“那如今瑨國與榮國高手折損了這麽多,他們若是遷怒于趙……”又有人欲言又止。

“人家都欺負到家門口了,我也都殺了,莫非你覺得還有周轉談和的餘地?”趙襄兒反問。

那人不再多問,又有人起身道:“那今後趙國,希望可以由殿下接管,若非如此,瑨國榮國虎視眈眈,吾等無能之臣無法心安啊。”

趙襄兒聽着他的自嘲,微微一笑,淡然道:“還是那句話,我不棄趙……至于這張王座,不過形式,等他年外憂內患消解,再重鑄吧。”

“那國師……”

“既然先生今日告病,那也不去擾他了,今後國師府依舊是國師府。”

“殿下仁厚。”

……

這般的問答不急不緩地持續着,趙襄兒立在金階之上,回答問題的語氣并無太多起伏,對于一些較為激烈的言辭,她也耐心地解答着,并不任何不耐煩,生辰宴的時間便在這對話聲中流逝着。

陸嫁嫁始終望着這徐徐作答的少女,眸子裏閃過許多欽佩之色,只可惜相識太晚,未能一睹她那傳說中的娘親是何等姿容,一大遺憾。

寧長久也早已停下了筷子,他抿了口酒,覺得有些辛辣,無奈地笑了笑之後便放下酒杯,注視着趙襄兒,不知在想些什麽。

寧小齡也看着她的臉,心裏想的是這與師兄真是越來越般配了。

漸漸地,問話聲越來越少,滿殿寂靜,落針可聞。

趙襄兒淡然一笑,目光忽然望向了寧長久,兩者的視線于空中交彙,寧長久心中微驚,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這種預感很快便應驗了。

趙襄兒開口道:“既然諸位都沒什麽問題,那我也要說一件事情。”

寧小齡當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所在,心中一緊,隐約猜到了什麽,又是害怕又是期待。

在場的衆人聽到此言,再聯系到她的目光,同樣如炸鍋了一般,一個昨日皇城動蕩,殿下與這小道士并肩作戰,互生情愫的故事便被很快腦補了出來。

只是……趙襄兒柔和的目光也不過剎那,很快,她的目光寂靜,落到寧長久身上時便又似那寒冬的湖水。

籠着薄冰色的眸光裏,少女的瞳孔深處,泛起了一絲絲戰意般的神采。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誰,想了一整夜,雖然很多地方依舊想不明白,但是不重要了。”趙襄兒看着他的眼睛,忽而淺淺一笑,道:“我現在只知道,那頭老狐或許不算什麽,你才是娘親給我準備的,真正的磨刀石。”

寧長久:“?”

趙襄兒看着他的臉,道:“我知道你可能自己都蒙在鼓裏,畢竟仙人天算,人行走在世間這張大棋盤上,難免淪為棋子。”

“……”寧長久:“殿下姑娘,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

趙襄兒輕輕搖頭:“你的存在、出現,在這場變局中的作用,都太過恰到好處,因為太過巧合,所以我相信,這不是巧合……最重要的是……”

寧小齡仰起頭,一臉茫然。

陸嫁嫁螓首微垂,若有所思。

寧長久皺眉道:“是什麽?”

趙襄兒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最重要的是,你是一個道士。”

寧長久不解道:“如今妖魔橫行,這世上驅魔的道士這般多,有何特殊?”

趙襄兒手指探入袖間,緩緩取出了一封色澤鮮紅的書信。

寧長久面色微變。

趙襄兒兩只夾着那封書信,認真道:“小時候,娘親給我訂下了一樁婚事,這是那封婚書。”

滿場嘩然,很久之前,朝堂中确實有乾玉宮的小小姐已許婚配的傳言,但傳言終究是傳言,特別是三年前那件事之後,趙國所有觊觎她的世家公子,一并斷了念頭,關于小殿下娃娃親的謠言,也再沒人提起。

這封婚書以“寄白頭之約,指鴛侶之盟”開頭,以“珠聯璧合,永結同心”八字結尾。

小時候,她無聊閑翻婚書,讀過許多遍。

而如今這封婚書被她親手拿出,顯露在衆人面前時,所有人都難以相信,像殿下這樣的人,竟也有婚約在身,還是娘娘訂下的,對于殿下成親之後相夫教子的模樣,衆人只覺得自己的想象力,實在有些匮乏了……

寧長久盯着那封婚書,忽然覺得有些頭疼,他疑惑地看着趙襄兒,問:“那我……是不是應該恭喜殿下?”

趙襄兒輕輕搖頭:“這封婚書上的人,我從未見過。”

寧長久道:“若是指腹為婚,那成親之日相見,在民間也算是常事。”

趙襄兒手指微收,纖月般的細眉微微蹙起,她薄唇輕顫,聲音沉了下來:“這封婚書的期限是十六歲,而婚書上的人,根本不存在。”

寧長久同樣皺眉,愈發疑惑。

十六年……今日是趙襄兒的生辰,也就是說過了今日,婚書便要作廢?

可那書上的對方,根本不存在又是什麽意思?

趙襄兒道:“這封婚書上的男子,是某個觀主的關門弟子。可是十六年過去了,那位觀主依舊沒有找到他的關門弟子……所以這封婚書,根本沒有意義。”

許多人心中不知為何,在聽到婚書沒有意義之後,哪怕這個消息對于他們自己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但還是默默松了口氣。

可是關門弟子這四個字,在寧長久心中激起了驚濤,他目光一顫,盯着那封婚書,袖中的手指不停掐算。

趙襄兒沒有理會衆人的反應,指節微彎,将那封婚書的一角抵在掌心,笑意清冷:“我原本以為,我不可能見到我這個所謂的未婚夫君了,但是……”

她看着寧長久,道:“但是你的出現,讓我心中生出了一抹困惑,你天賦不尋常,身手不尋常,談吐不尋常,又偏偏是個道門弟子,不知是不是巧合,你非但壓抑住了那妖種的魔性,還在我眼前扛過了那場雷劫,我覺得這絕非偶然,娘親小時候與我說過兩句話……”

“一句話是人算不如天算,另一句話是人定勝天。”

“而在我心裏,娘親便是天算,更何況,婚姻這般大事,又豈可能是随手為之?”

“而今天,你出現了,雖然是你的身份和這封婚書很難完全對上……所以我想問你,在寧擒水之前,你可另有師承?”

趙襄兒說完了這些,便靜靜地看着他,等待着回答。

寧長久眉頭始終緊鎖,他想到了自己十六歲的那樁婚事——可那已經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可是正如趙襄兒所說,這一切又未免太巧。

關門弟子……

關門弟子!

寧長久眼睛忽然一亮,他想起了自己始終可以感知到的,那皇城中若有若無的氣息。

那或許就是師尊重新收取的關門弟子,而趙襄兒便是師尊給那個弟子準備的未婚妻!

同樣的關門弟子,同樣的十六歲,同樣的婚書。

此刻他想通了一切,難怪自己始終能感受到那道氣息,原來是他的小師弟,來見自己的未婚妻了……

他做出了與當年的自己,截然相反的選擇?

他看着趙襄兒黛色的細眉和瓷器般雪白的面頰,神色有些明悟又依稀還有困惑。

只是……師尊,你當年究竟為什麽要殺我,如今收取的這個弟子,又是什麽樣,以後又會什麽樣?

寧長久心中慘然。

只是不知,明明趙襄兒十六歲生辰都要過了,為何那小師弟明明身在皇城中,卻遲遲不肯現身呢?

難道……

寧長久心中生出了一個怪異的念頭。

不會是個小師妹吧?

想着這個,他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望向趙襄兒的眼神也變得有些怪異。

趙襄兒見他遲遲不答,心中亦有猜測,微笑道:“我知道,或許你也有你的秘密,如今大庭廣衆,你或許不方便說,但是沒有關系,反正……不管是不是你,我都不會接受這封婚書。”

寧長久對于她的話,心中并無太多波動,反正退的也不是自己的婚。只是心中隐隐有些心疼那個小師弟,或者……小師妹?

總之遇上趙襄兒,不被折騰去半條命可不容易。

寧長久平靜道:“我能看看這封婚書嗎?”

趙襄兒眸光閃動,神色有些古怪……怎麽,本殿下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給你退婚,你竟然半點不生氣?還是……在假裝鎮定呢?總不該是……還在竊喜吧?

她不知道寧長久在想什麽。

寧長久也猜不到她在想什麽。

兩人目光始終交彙着,各懷鬼胎。

趙襄兒沉默片刻,笑道:“怎麽?怕我撕毀婚書?”

寧長久道:“我只是想看看,看一眼便好。”

趙襄兒冷哼一聲,未能讓他遂願,手臂一落,手指一推,順勢将那婚書攏入了袖中,“偏不給你看,況且,這封婚書并不重要,我想了一整夜,如果說,娘親給我選擇的人真的是你,那麽,我想看看你究竟為什麽配得上娘親的青睐。”

寧長久心想這小丫頭平日裏看起來古靈精怪,為何現在看起來有點傻……

他不解道:“殿下姑娘,你到底想做什麽?”

趙襄兒向前踏出一步,身子微微前傾,寧長久比她要高半個頭,但少女明明微仰的視線卻似俯瞰一般,她盯着寧長久的眼睛,道:“我要邀你一戰。”

……

……

(五千字!好大的一章!)

第 48 章 :生辰宴,趙國的朝陽

這是秋末的皇城,大榕樹落葉幾乎凋盡,蒼老而繁密的枝幹勁健地延展着,一只只細小手掌般伸向天空,樹梢間偶有黏附的葉子漸染得枯紅,一眉月亮依舊淡淡地高挂着,晨曦的白光卻已在天邊湧起了細長的一線,就像是翻騰過海面的白鯨背脊。

大榕樹下堆積的腐葉還留存着昨夜那場大雨的痕跡。

一切還未真正褪去,新一日黎明便這樣潮水般湧來了。

皇城漸漸地亮起,古老的城牆,滄桑的青瓦也都在這一時刻被賦予了色澤。

駐城的守軍們眯着眼感受着明亮而刺眼的晨光,握着長槍的手心滿是老繭。

昨日的驚魂好似還近在咫尺,所以今日的陽光便顯得刺眼而不真實。

長香殿裏,趙複臉色發白,兩頰微微凹陷,身上依舊彌漫着脂粉氣,他看着破曉的天空,思考着趙襄兒在做完一切之後,何時将王位還給自己。

想着這些,他要走出長香殿去看看,卻被侍衛無情地攔在了門外。

皇宮中的,唐雨從榻上蘇醒,她氣息均勻,已無性命之憂。

她醒來之時看見趙襄兒正坐在榻邊,親手搗藥,唐雨有些不知所措,便恭敬地喊了聲“小姐”,随後看到她那一襲漆黑的繡金龍袍,又改口喊了句陛下。

趙襄兒淡淡地笑了笑,“接着叫我小姐便好,這一身衣服我只是覺得漂亮,那個位置,其實我沒什麽興趣。”

趙襄兒繼續搗藥,纖嫩的指間泛着珠玉般的色澤。

外面初亮的晨光與室內的燈火,似也随着她的手腕起伏,溶溶地搗在了一起。

陸嫁嫁走出轎中,晨風掠起,青絲拂動,劍裳如雲漫卷。

這是今日皇城,他們無意間瞥見的,趙國的朝陽。

而那抹朝陽之下,一塊幾乎不可察覺的陰影裏,閃過了一抹極不和諧的紅影。

……

……

清晨,丘離走入不死林裏。

他一身灰白法袍,披頭散發,眼眶似蒙着一圈黑霧,瞳孔中血絲畢現。

如今巫主身死,皇宮中的命令還未下來,他是巫主視為接班人的親傳弟子,便暫時是巫主殿的主人。

但是丘離知道,自己用不了一日,便會被趕出巫主殿,輕則流放,重則直接處死。

他當然不願意坐以待斃眼睜睜看着這一幕發生,而方才,他絕望之際,見了一個‘人’,那一番交談至今還讓他氣血翻湧,難以平靜。

他腳步緩慢,因為緩慢可以顯得自信而穩重。

巫主殿的其他弟子見了他,沉默行禮,丘離擺了擺手,衆人無聲散去,他獨自一人走進殿中。

大殿裏,那頭羽毛漆黑的巴哥立在木架上,烏溜溜的眼睛盯着走來的丘離,口吐人言。

“告訴丘離,計劃不變……告訴丘離,計劃不變……”

這是巫主最後交代它的話語,事實上昨日之後,所有的計劃便已經盡數成為泡影了。

只是這頭巴哥畢竟不是靈獸,只能憑借本能做着枯燥的重複。

丘離聽得煩躁,袖子一甩,一道靈氣振出,那木架一蕩,巴哥撲棱翅膀,受驚飛起,漆黑的羽毛落了幾片,它口中的語調變得更怪。

“告訴丘離計劃不變——告訴丘離——計劃不變……”

丘離深吸了一口氣,瞳孔赤紅,捏緊了拳頭,恨恨道:“老東西陰魂不散!”

丘離在原本巫主的位置坐下,閉目養神,不再去理會那頭聒噪的巴哥。

他似在苦思和掙紮着什麽,緊鎖的眉頭幾乎要撞在一起,脖頸與側頰上,一根根暴凸的青筋宛若扭動的毒蟲。

陽光漫過了地平線,不死林中,四季如常,皆是不見生機的顏色。

一刻鐘後,不死林中又有來使。

“殿下讓你去赴生辰宴。”來使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語氣淡漠。

生辰宴?

是了,今天是趙襄兒十六歲的生辰。

才十六歲啊,這般可怕……

最令他恐懼的是,那來使說的是讓,而不是請。

他知道自己聽從老師之令包圍國師府的事情已經敗露,此刻所有殺手和刺客皆已死去,一個不漏,他這樣的小人物,當然更是一敗塗地。

丘離閉着眼,嘆息着起身。

那搖晃的木架上,羽翼漆黑的巴哥已重新站穩,它張了張那暗黃色的長喙,忽然開口:“刑天法地,祭以城國……什麽意思……”

“刑天法地……祭以城國……什麽意思?”

它又重複了一遍。

這是巫主平日裏經常念叨的話,這只巴哥也記了下來。

丘離悚然一驚,目光如箭,望向了它,厲聲道:“你說什麽?”

那頭巴哥羽毛一振,顯然也吓了一跳,過了一會,開口道:“告訴丘離,計劃不變……告訴丘離,計劃不變……”

丘離眉頭鎖得更深,他立在那裏,看着那頭有些不安的巴哥,瞳孔幽深。

“師兄,該走了。”一個少年敲了敲殿門,輕聲提醒。

丘離舒了口氣,緩緩點頭,向着殿外走去。

告訴丘離……

計劃不變!

……

皇城中,天已亮了。

最中央的皇宮外,此刻的城牆依舊是一片廢墟,宮前的臺階碎得不成樣子,那廣場上亦是磚石更是盡碎,甚至露出了其下夯實結實的土壤,而那土中,亦是凹陷深坑,

入宮的文武官員不得不繞開那深坑的兩側行走,而那兩道,亦是崎岖難行如山路一般。

宮殿保存得還算完好,殿中,黃幔陳器,青幔設席,幾張長案上只有簡單的茶杯酒樽,并無任何珍馐玉食。随着鼓聲響起,一身身官服紛紛入殿,相互之間并無太多交談,只是依次入座。

昨日的震撼太過巨大,所以今天這些平日裏趾高氣昂的官員,也不敢在趙襄兒面前托什麽病,耍什麽威風性子,大都安分。

只是如今那王座破損還未修繕,也不知到時候趙襄兒坐在何處。

而那臺階下,亦有兩張空空的桌案,那案上擺放的酒樽器物皆是最高規格,也不知到時候坐在此處的會是誰?

……

大殿外的不遠處,寧小齡正攙扶着寧長久一同向着皇宮走去。

因為他們本就在皇宮的偏殿中休養,所以進殿也并不需要走太多路。

只是才一出門,便遇到了宋側。

宋側有些吃驚地看着這對師兄妹,訝然道:“你們還沒離開皇城?”

寧小齡一愣,也不知怎麽解釋,看了師兄一眼。

寧長久道:“今日赴完宴,便會随着師妹離開皇城,去尋份仙緣。”

宋側輕輕點頭,有些欣慰道:“能有機緣當然是再好不過……這兩天皇城發生的事情,你們也看到了,當日我厲聲訓斥你,是希望你們兩個年輕人不要卷入此局,平白無故丢了性命,如今看來,你們這對師兄妹,可真是命硬得很啊。”

寧長久笑了笑,打趣道:“這不惹了一身傷,早知道就該聽宋大人的話,早早走的。”

宋側捋了捋胡須,笑道:“年輕人多吃點苦也并非壞事,放心,殿下是娘娘的女兒,這座皇城再亂,也有她兜着。”

寧長久由衷道:“殿下風采無雙,令人折服,有她坐鎮皇城,我們自然可以安一百個心。”

宋側聞言很是滿意,點頭問道:“你們也是去參加殿下的生辰宴?”

寧長久答道:“正是。”

宋側心想他們的師父也算是為了皇城而死,兩個弟子既然劫後餘生,那去生辰宴上湊個數也沒什麽。

他看這對師兄妹生得眉清目秀,之前看着讨厭,此刻倒是看着越來越讨喜,也不妨賣他們兩個薄面,笑道:“你們不妨随我一同入席吧。”

“額……”寧小齡擡起頭,有些吃驚。

寧長久剛想拒絕,宋側便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兩位小道長,有請了。”

今日這位宋大人看起來心情極佳,寧長久便也不願掃興,與他謙讓了一番,最後跟在他的身後,走入殿中。

如今宋側在皇宮中威望極高,皇宮之變中他扮演的便是那枚最重要的棋子,今日生辰宴上,他坐的位置也是極高的。

如今這兩個小道士被自己帶入殿,将來在趙國中,對于他們的名聲想來是有很大裨益的。

寧長久與宋側小聲地交談了一番,幾句閑話之後,他們便來到了皇宮之外。

此刻一襲嶄新龍袍的趙襄兒已步入殿中,她目視前方,墨色的長袍迤逦在地,袍上龍飛鳳舞,鱗爪飛揚,少女秀美的長發未飾任何金簪玉冠,只是如瀑般自然垂落,順着漆黑色調的襟袍披下,細柔地垂至腰下,随着腳步輕移,那下襟遮掩的精巧鞋尖若隐若現,長發也随之輕柔款擺。

趙襄兒并未講究什麽,直接于殿前的臺階上坐下,對着衆人抿着唇兒笑了笑,少女容顏本就清媚,此刻那薄翹的嘴唇抿起,襯着這一身威嚴華服,更凸顯出這與年齡不符的韻美。

很多人直到今天,才發現當年那秀氣的野丫頭,在乾明宮三載不見,如今竟已出落成了傾國之姿。

只是他們無人敢多看一眼,哪怕鬥膽一瞥,也匆匆垂下了視線。

趙襄兒微笑道:“今天是我生辰,諸位也皆是趙國棟梁,趙國的未來還要仰仗諸位,為何如此死氣沉沉?”

說着,她自身邊案上取來酒杯,一手扣着杯身,一手輕托杯底,端平身前,纖眉微展,道:“等稍後人來齊了,便開宴,屆時與諸公同飲,各位莫要推辭。”

衆人紛紛舉起酒杯,給趙襄兒還禮,氣氛稍活絡了些,有人望向那最前方的幾張長案,思考着那裏究竟坐的人會是誰。

想必應該有宋側的份。

才這樣想着,只見宋側便走了起來。

宋側在皇宮中的所作所為早已無人不曉,今後他的官位如日中天,已是可以預料的事情了。

今日宋側衣裝肅然,臉上卻難掩暢快之色。

他對着兩道的官員微微拱了拱手,随後對着金階上的少女深深一禮。

而他的身後,跟着一對少年少女,若不是他們皆生得好看,又跟在宋側身後,恐怕會顯得有些刺眼。

趙石松看到他們,微微一驚,昨夜那別院的動靜他也有耳聞,等到平靜之後,他派人探查,只看見滿地廢墟。

他原本以為那對師兄妹早已喪命,倒是沒想到竟還活着,不過這少年看起來,好像也受了不輕的傷。

那少年本事不俗,估計昨日在皇宮中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只是不知道他們會坐在哪裏……

趙石松想着這些,然後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從自己身前走過,繼續走,向着宴席的深處走去。

他皺了皺眉頭,忽然看見了那金階前的兩張空案,心頭猛地一驚,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霍然冒了出來。

而此刻宋側腳步微停,他看着身後跟着的少年少女,眉頭微皺,輕聲道:“你們按着箋上所說的位置坐下便好,不必一直跟着我,稍後的宴席也不必拘謹,一切聽殿下安排便是。”

寧小齡翻出了那請柬看了一眼,然後合上,默默地看了宋側一眼。

宋側只當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也并未多想,繼續向前,然後在一張極其靠近金階的案前坐了下來。

衆人紛紛投來的異樣的眼神。

宋側理了理自己的官服,想着自己隐忍這麽久,也算是苦盡甘來,這些羨豔的目光,也算正常。

接着,他發現,他們看的好像不是自己……

只見那對道袍素樸的師兄妹,腳步未停,他們走過自己案前,向着更前方走去,只見嬌俏玲珑的少女拉着寧長久的袖子,偷偷掏出請柬反反複複确認了好幾眼,才拉着師兄坐了下來。

寧長久對宋側輕輕點頭致意。

“這……你們……”

宋側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神色中是難掩的震驚。

旁邊一人率先反應了過來,他輕輕拍了拍宋側的肩膀,開懷道:“宋大人真是心機頗深,知道這對小道長皆是小神仙,一路跟随,還假裝不知,倒是沾了不少仙氣啊。”

“你……”宋側手臂半擡,一時語塞,神情尴尬。

趙襄兒看着他們,抿了抿唇,臉上笑意淺淺。

寧長久慢慢坐下,他此刻挽着長發,一襲青衫,平靜澹淡,雖衣容樸素,但眉清目秀,頗有仙氣,此刻更落座高處,在衆人眼中,那便真是活脫脫的神仙人物了。

而那小姑娘則要拘謹許多,她似很怕生,抓着師兄的衣袖,一直往他師兄那邊靠着,恨不得鑽他師兄懷裏一般。

沒過太久,衆人的目光又被另一道人影奪走了。

殿門外,一個頭戴幂籬,白紗垂幕的姿影如微風拂雲般飄飄走入殿中,女子劍裳如雪,腰配古劍,絕世的容顏隔着婆娑白紗只可隐約一瞥,而那窈窕柔妙的身影更似纖月入夜,幻美出塵。

只是這種美似蒙着一層世外的鐘靈仙氣,明明近在眼前,卻又覺得只像是在觀摩一個水中月般的幻影。

衆人慢慢反應過來,這便是那乘青花小轎而來的仙人,當時陛下親自邀見她也沒有下轎,如今竟來到宴中。

在場百官心中不免生出一絲與有榮焉的喜悅。

“陸姑娘。”趙襄兒起身相迎。

陸嫁嫁莞爾一笑,還了個劍禮,在最前方的另一張案臺上落座。

趙襄兒忽然看了寧長久一眼,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怪異的光,旋即恢複如常。

“開宴。”少女再次舉杯,一飲而盡。

……

……

(感謝書友季婵溪昨日的打賞~)

第 47 章 :夜幕深處的人們

“我的師父寧擒水帶着我與師妹來皇城降魔,奈何學藝不精,低估了那頭妖物的強大。”

“危難之際,寧擒水利用我和師妹身體為器,強行封魔,再在我們身上貼了兩張紫金神符,興許是那兩張神符淨化了我們身體的陰魂鬼魄,反而成了靈力,而那些陰魂鬼魄的記憶,我多多少少傳承了一些,所以懂一些較為偏門的法術,先前替師妹扛雷劫,用的便是那些靈力。”

“這些靈力都是飛來之泉,用完了也就用完了,現在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道士,甚至還未入玄,連修行的大門還未觸及,殿下不必擔心我的。”

寧長久面不改色地說完了這些,他的語氣總是平靜,帶着讓人信服的錯覺。

趙襄兒端坐案前,安靜聽他說完,點漆般的眸子始終盯着他,看得寧長久有些心虛。

“我所言句句屬實,不然遭天打雷劈。”寧長久補充了一句。

反正已經被劈過了……

趙襄兒稍稍信了一些,嗓音清冷道:“那……對于發生的一切,你其實是身不由己的?”

寧長久想了想,點頭道:“可以這麽說。”

趙襄兒眸子微眯,繼續問:“也就是說,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寧長久不知她為何有此問,依舊點頭。

趙襄兒心中微吟,愈發驚疑不定。

難道……這也是娘親的安排?

若這真的是娘親的安排,那麽她是不是覺得,我光靠自己無法真正殺死妖狐,所以給我準備了後手,若非這個名叫寧長久的少年動手,此刻皇城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娘親天人之算,若能料及此處,也……不算奇怪。

只是,在她心中,我真的這般不濟事嗎?

少女螓首微垂,秀發散落,身子靜若墨玉般凝了會,柔潤香肩也不自覺低了些,雖看不見面容,卻依舊能感受到她那難以掩飾的失落。

她回想起自己仰望明月時的場景,當時竟沒有想到為何月色清明,沒有妖雲蔽月,明明心中覺得不對勁,為何又沒有多思多想?不由更加傷神懊惱。

寧長久看着她藏在陰影中的容顏,沒有說話,只是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胡言亂語,竟能讓她産生這麽大的心理交戰。

不過趙襄兒在想到他有可能是娘親布下的棋子之後,對于寧長久先前的話也沒有太多懷疑了,這是她對于娘親絕對的崇拜與信任。

過了許久,她才擡起頭,語氣依舊是往常那般淡然,道:“明日生辰宴,記得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與你說。”

“嗯?”寧長久微怔:“為何不能是現在?”

趙襄兒神色認真:“我覺得當着大家的面一起說,會更好。”

寧長久一下子想歪了,他又看了一眼趙襄兒。

少女也平靜地注視着自己,一襲垂落的漆黑龍袍,襯着不符合年齡的清雅與貴氣。

趙襄兒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放心,我并不想娶你,更何況……我如今可有婚約在身。”

娶?娶我當……皇後?

寧長久看着眼前一臉理所當然表情的小姑娘,心情複雜。接着,他才注意到了後半句。

竟有婚約在身?

誰這麽倒黴?為了美色命都不要了……

“不知哪位公子這麽幸運,能娶到殿下真是三生有幸。”寧長久一臉誠摯。

趙襄兒輕聲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寧長久稍怔,心想原來這位“傾國傾城”的襄兒殿下也是定的娃娃親……當年師尊給我安排的婚姻,我也從頭到尾不知道對方是誰,自己當時,也是如今趙襄兒這般年紀吧。

果然,世界上并無太多新鮮事,錯過一次便是錯過彼此的一生。

只是寧長久篤定,自己未娶那女子,或許是自己與那女子共同的遺憾,而趙襄兒若不嫁她的未婚夫君,則是她未婚夫君單方面的幸運了。

趙襄兒自然不知道寧長久在想什麽,若是知道了,恐怕眼前這舊傷未愈的少年又要再添新傷了。

寧長久道:“若是讓大家知道殿下有婚約在身,怕是要讓許多人心碎了。”

趙襄兒嘴角淺淺勾起,沒有作答。

這封婚書并不重要了,因為明日生辰一過,自己便要年滿十六,這份婚書自然也要随之作廢。

只是……明日還會有變故嗎?

這場對于我的考驗,結束了嗎?

她不願再多想,一整日的勞累湧上了少女柔弱的身軀,畫布般的漆黑長發下,掩映着難言的憊意。

“好生休養,日後好好修行,不要因為自己的資質而太早氣餒,将來你的成就定然不凡。”趙襄兒忽然道。

寧長久問:“殿下為何如此篤定?”

趙襄兒當然不會與他說娘親的神通廣大,她想着如今寧長久畢竟是一個十五六的少年罷了,知道了這些,對于他的心境反而不好。

趙襄兒便道:“你長得還算好看,所以日後成就也不會低。”

“……”寧長久面不改色地回複道:“若是如此,那殿下将來定然道法通天。”

趙襄兒抿唇一笑,眨了眨眼,道:“唇上抹了蜜?呵,你這些哄騙小女孩的話語對你師妹說去,我可不吃這套。”

寧長久心想你比起師妹,也不過大一兩歲吧,說起話來怎麽這般老氣橫秋?

寧長久無奈道:“我倒是想與我師妹說說話,她人呢?”

趙襄兒道:“你要是想見她,現在就可以。”

“嗯?”寧長久有些不信。

趙襄兒沒再廢話,一拂衣袖,起身離去:“我有些倦了……白日裏生辰宴,莫忘了。”

寧長久輕輕點頭。

趙襄兒走出屋門,擡了擡手,門外幾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四散開來。

那是皇城中最後的高手,為的便是今夜的不測。

但此時與寧長久一番長談,她的憂慮終于少去許多,既然如此不如睡去,安心為白天的生辰宴做準備。

片刻之後,房門再次打開,一身道裙的少女快步跑入屋中,她原本有些困倦的眸子看到寧長久後一下子便明亮了。

“師兄……”寧小齡一下子撲到了床邊,眼睛也一下子濕了。

寧長久看着這嬌俏可愛的少女,嘴角不由微微勾起,卻是怔怔無言。

他原本以為,自己對于寧小齡的感情,是繼承了這具身體原主人的師兄師妹情誼。

如今發現,似乎并非如此。

這具身體的最後一縷魂魄在天雷中消散,那一聲呆子也遙不可聞,自己對于寧小齡的情感卻并未減弱。

寧長久想了想,覺得可能是因為前一世修道二十四載,一直希望觀中還能來個小師妹,但是二十四年也未等到。

于是他一直是觀中最小的弟子,二十餘載如一日。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師妹,所以十分憐惜吧……

“師妹。”寧長久應了一聲。

寧小齡眼眶一下子紅了:“師兄對不起,我差點害死你了。”

寧長久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是對我好的,那日長街上,我去攔截老狐救下陸姑娘時,那老狐并不認得我,當時我便知道,你沒有通過妖種将我的事情告訴他,一點也沒有,那時候我便篤定,無論如何也不會眼睜睜看着你變成妖怪的。”

寧小齡揉了揉眼睛,道:“師兄真是個呆子。”

寧長久道:“以後這些事情,不用再瞞着師兄了。”

寧小齡笑道:“師兄那麽聰明,我想瞞也瞞不住呀。”

寧長久笑了笑,随後神色認真道:“那顆妖種依舊在你體內,此刻不過是寂眠罷了,在完全消抹掉它的影響之前,一定要多加小心,千萬不能被勾動心魔,否則師兄可能都幫不了你了。”

寧小齡認真點頭:“我會好好修心的!”

寧長久艱難地伸起了手,寧小齡會意,握住他的手,擡起來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然後塞回了棉被裏,少女輕輕一笑,稚氣蓬勃的俏臉很是動人可愛。

寧小齡忽然神秘兮兮地問道:“剛才趙襄兒在這裏呆了這麽久,你們……都幹了些什麽呀?”

寧長久無奈道:“你看師兄現在這樣子,能幹什麽?”

寧小齡深以為然,雖後憂心道:“那她沒有欺負你吧?”

寧長久問:“要是師兄被欺負了,你還能幫我打回去?”

寧小齡沉默了一會,信誓旦旦道:“陸姐姐說我天賦過人,以後境界水漲船高了,可以幫師兄找回場子。”

寧長久點頭笑道:“那我等着師妹成為小劍仙那一天。”

“對了,你未來的師父呢?那位陸姑娘去哪了?”寧長久忽然問。

寧小齡又沉默了一會,猶豫了一會,還是如實說:“陸姐姐得知你醒來,看得出還是很高興的,但是不知為什麽,她不願意來看你,我問她,她也不說,只是說想在青花小轎中好生靜養一夜。”

寧長久稍一沉吟,也不明白陸嫁嫁在想什麽,并未深思,只是道:“也好,若明日還有其他變數,師兄已形同廢人了,只能倚仗她出劍了。”

寧小齡一愣,苦着臉,道:“還有變數,不會吧……小齡都要被折騰死了。”

“……”寧長久勸慰道:“只是萬一,不得不防。”

“噢……”寧小齡惴惴不安地應了一聲。

……

……

皇宮左側的廟殿之中,那青花小轎已然洗盡了血水,陸嫁嫁一襲白衣端坐其中,古樸長劍橫于膝前,骨節分明的修長玉指疊絞在劍鞘上,神色似寐,指尖卻緩緩摩挲着劍鞘的古老紋路,微起的劍意如擦出的靜電。

此皇城之行,她原本是為了尋求突破紫庭的契機,沒想到境界不升反降,跌回了長命中境,後背被攪爛的兩道竅穴一時間也難以複原,修為停滞,困難重重。

她問道之心雖愈發堅定,但身體本身的諸多難以愈合的傷,卻也是她不得不面對的難題。

她摩挲着劍鞘的手指微頓,櫻唇輕啓,飄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

“師父,讓您失望了……”她睜開了眼,冰雪般清冷的眸子裏,浮現出淡淡的悲色。

谕劍天宗除了一個宗主,還分有四脈,各執一峰,分別是守霄峰、懸日峰、回陽峰、天窟峰。

四脈皆有不同的峰主,而她師父掌管的是最為奇陡險峻,怪石橫生的天窟一脈,數年前,她師父陽壽盡了,飄然仙逝,于是她身為他弟子中境界最高的,便代為掌管此脈。

只是對比其他三脈,沒有一個邁入紫庭的大修行者坐鎮,終究顯得薄弱。

這些年她潛心問道,為的就是希望能早日紫府小圓滿,邁過那道天地塹,晉入真正堪稱仙人的紫庭境,至少拉近與其他三脈的差距。

這其中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便是宗主年紀也大了。

紫庭境巅峰滞留一甲子,宗主也倦了,他要在最後的歲月雲游四海,自然要将宗門托付出去,而谕劍天宗真正的無上絕學,便在宗主的傳承裏。

原本四年之後的宗主繼任大典,可能要提前了……

這也是她如此心急的原因。

只是她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終究太過年輕。

沒有歲月足夠的積累,哪怕她天資卓絕,依舊遠遠不足以快速勘破那道瓶頸,于是她不甘靜修,聽聞趙國皇城有亂,她心生靈犀,便沒有猶豫,下山斬妖。

只是欲速不達,這次反而為其所累了。

或許這便是命數使然吧。

陸嫁嫁雖然道心堅定,但心中的遺憾,總是難以避免。

她感受着後背那老狐一劍留下的傷痕,幽幽嘆息。

這傷……

想起這傷,她便難以抑制地想起了那對師兄妹。

那日寧小齡給自己沏茶,不慎落在杯外的水痕讓她無論如何也難以忘記——這麽笨拙的手怎麽可能綁得出這般精巧到無可挑剔的繃帶呢?

真正替我療傷的,分明是……

陸嫁嫁的手忍不住捏緊了劍鞘,她呼吸稍稍急促了些,寬松的雪白劍裳下,胸膛忽地起伏,曲線舒展,很快又歸于平靜。

他雖是為了救自己,而自己也并非什麽迂腐冥頑之人,這本不算什麽大事,但以後他若真成了自己弟子,自己對于他,心中終究會有些坎吧……

既然他也騙了我,那我也就……

“我也就假裝不知吧……”陸嫁嫁眼眸微阖,對着寂寂夜色,喃喃自語。

……

……

第 46 章 :深閨一夜

“趙襄兒……”

寧長久想起了她的名字,無力地喊了一聲,好不容易擡起的手頹然地落回了松軟的床榻上。

趙襄兒手探至頸後,輕攏了一下尚有些濕漉漉的長發,她方才沐浴過,此刻披着一襲金絲勾嵌的漆黑龍袍,眉目秀致素雅,不沾脂粉,空氣中還淡淡地飄着草木的芳香。

少女輕輕擱下了筆,緩緩走到榻前,隔着白紗的床簾,做了一個捏脖子的動作,輕聲道:“一醒來便敢直呼我名字,看來你想多睡會?”

寧長久調整着自己的呼吸,他沒有心思與少女打趣,他竭力感知着自己的身體,确實其是否完好。

趙襄兒見其沒有回話,細眉微傾,纖細的玉指挑開簾幔,手向着他的脖頸伸去。

那手還未觸及到自己,寧長久卻已覺得脖子一涼,他連忙睜開眼,看到了少女清清冷冷的臉,感受到了一股莫名卻真實的殺意,他身子努力向後縮了縮,心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補救道:“多謝殿下救命之恩。”

趙襄兒冷哼一聲,松開化爪的手指,替他掖了掖被子,然後在床邊輕輕坐下。

“身體如何?”她問。

寧長久可以清楚地感知到,有什麽永遠離開了自己,那種空空落落的感覺難以彌補,只讓人心中酸澀。

“還好。”寧長久道:“活着就好。”

趙襄兒問:“我很好奇,你是怎麽躲過那場雷劫的?”

在她的認知裏,那般強悍的天雷,哪怕自己手持紅傘也未必可以扛過,他空無一物,究竟憑借的是什麽?

陸嫁嫁說他不凡,先前她并不以為然,直到親眼目睹了那場雷劫,她才發現陸嫁嫁的評價,還是低了。

寧長久淡淡地吐了口氣,骨骼間的酸澀感壓迫着他,他艱難開口:“我也以為我必死無疑……興許是命好。”

趙襄兒知道他肯定瞞着些什麽,但并未追問,只是道:“你昏迷的時候,還記得什麽嗎?”

寧長久見她眸子微微眯起,身上不知為何又散發起了若有若無的殺意。

他不明白這種敵意到底來自哪裏,只是誠懇道:“不記得了……”

趙襄兒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道:“你手段确實頗為了得,竟能幫你師妹壓制魔性,還抗下了那近乎死局的劫雷,我……也有些佩服你了。”

寧長久連忙問:“師妹呢?師妹現在哪裏?”

趙襄兒道:“陸仙子在照看她,放心便是。”

寧長久松了口氣,有陸嫁嫁代為照顧,自然無需擔心了。

趙襄兒忽然問:“聽說那位陸仙子想要收你們為弟子?”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陸姑娘确有此意,但我們還未答應。”

趙襄兒問:“為何不答應?”

寧長久道:“拜師是很重要的大事,不可如此随意。”

趙襄兒輕輕搖頭:“不會是這個原因,應該有別的理由,比如……你有其他師承?”

寧長久心頭劇震,此刻他很是虛弱,前世自己記憶凝化成的影子對自己的話語一直萦繞心頭,久久不散,師尊這兩個字猶如一朵揮之不去的烏雲,籠罩在識海之上,讓他難以安寧。

而此刻,趙襄兒看似無意提及,卻依舊在他心頭激起了波瀾,若非他前世靜修數十載,此刻面色恐怕已經變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沒有,只是我資質平平,委實不敢這般随意應承下來。”

“虛僞。”趙襄兒譏諷道。

寧長久原本想以“刻薄”二字回擊,但是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還是悻悻然地咽了回去。

“你的傷勢如何?”趙襄兒問。

寧長久方才已感知了一遍,心中雖覺不可思議,仍是答道:“多是外傷,紫府氣海完整,并無大概。多謝殿下關心了。”

趙襄兒點點頭,道:“與先前太醫所言差不多,你也真是奇怪,受了這般天打雷劈,居然毫發無損……”

寧長久默默地感受着骨骼之間散發出的疼痛,無奈道:“嗯……毫發無損。”

趙襄兒捏了捏他的臉,道:“你避免了那場妖種襲城的慘禍,如今可是趙國的功臣,可有什麽想要的,我會盡量滿足你。”

寧長久沒有什麽太多思考,“別無所求。”

他會很快離開這裏,去尋找那座道觀和師尊,所以并無留念之處,而他也只是想救師妹,救皇城不過順便的事情……

趙襄兒卻眉頭微蹙,她薄而翹的嘴唇輕輕抿起,似有不悅,道:“你救了滿城之人,若是分毫不取,顯得本殿下不義。”

寧長久念頭一閃,眸光落在她那清媚稚美的臉上,微帶笑意道:“那我要殿下,可以嗎?”

趙襄兒身子微傾,雙手支在床沿,靠近了他許多,秀發落在他的頸間,帶着淡淡的香味,微癢,少女的鼻尖幾乎要觸及到他了,她微笑道:“你可以試着向我讨要一下,敢嗎?”

寧長久張了張口,最終還是乖乖閉嘴。

他倒是不怕這個瘋丫頭拒絕,只怕萬一她真答應了,那可就真糾纏不清了,此刻他還有其他牽挂之事,自然不想滞留趙國太久。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姑娘,确實漂亮得讓人動心。

趙襄兒見他不說話,淡淡笑了笑:“沒意思……也不知你這般無趣,是怎麽将你那可愛的小師妹,哄騙得如此死心塌地的。”

寧長久振振有詞道:“我待人以誠。”

趙襄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待人以誠?若非我探查過你的身子啊,此刻我都感覺你像是被老狐貍附體了。”

寧長久不知如何應答,只是問:“你還探查了些什麽?”

趙襄兒撇了撇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道:“該看的都看了呀。”

寧長久不再多嘴。

少女莞爾一笑,眉目間帶着旗開得勝的驕傲感,道:“那你好好養傷,千萬別亂動了。”

寧長久點點頭,道:“我想再睡會。”

趙襄兒不解道:“這還需要禀報?”

寧長久沉默了片刻,實話實說道:“殿下在身側,我……睡不着。”

趙襄兒小臉微皺,似是有些氣惱,道:“這裏可是我的閨房,你這話……是想趕我走?”

話語間,殺意宛若游絲。

寧長久打了個冷顫,心中微驚,想着這竟是這位襄兒殿下的深閨,這張床榻更是平日裏她休憩之處,心中不由泛起怪異的感覺。

“多謝殿下厚愛。”寧長久想了想,說道。

趙襄兒收斂了那故意散發出的殺氣,道:“算了,不吓唬你了,好生歇息,但我可不會離開,因為我不确定你是如何扛過雷劫的,若你真被什麽邪魔附體了我必須第一時間知道,我是趙國的殿下,所以我要看着你。”

“當然,我也不會打攪你,我在案邊讀書,若你有事,也可以喊我。”少女囑咐道。

寧長久睡意全無……

不知為什麽,他的內心深處,對于眼前的少女,總有一種複雜的感情,似是忌憚,又似是愧疚。

于是孤男寡女就這樣同處一室了,對方還是趙國最尊貴最美麗的少女。

但是寧長久卻沒有絲毫旖旎念頭。

床榻邊的燈火已然熄滅,屋內燈光也盡數暗了下來,唯有那漆黑桌案上還點着一盞勾蓮紋的青玉燈。

因為那是屋內唯一的燈火,所以哪怕微弱,卻依然醒目。

少女瓷白的肌膚映着燈火,勾勒着柔柔的曲線,此刻她不過十六歲,身子卻發育姣好,一身寬松的漆黑龍袍依舊遮不住那已然有些傲人的曲線。

寧長久這副身軀殘破不堪,本就平平無奇的資質,如今經受了幾番風刀霜劍,更是如一只打水竹籃,難以留住靈氣。

而那兩道殘魂在天雷中對于自己的告別,又時不時在腦海中回蕩。

一個看着寺廟師妹的方向,倔強悲傷,一個回望着多年前的那輪月亮,澹然平靜。

一個個念頭和疑惑在他腦海中泛起,如打亂的麻線團,但是他隐隐約約可以感知到,關于自己重生的真相,似乎離自己很近了。

他忽然有些害怕那個答案。

他看着床榻的上端,雕花的木床勾龍畫鳳,看着不似小家碧玉,反而又翺翔天宇的大氣感。

雕花雖美,看久了也沒有大意思。

于是他悄悄轉過頭,打量着那燈前獨坐的少女,趙襄兒披着長發,極細的發絲流水般無聲瀉下,漆黑的龍袍如漫漫長夜,唯有那秀美稚顏在燈火中看得真切。

趙襄兒擱下筆,螓首微擡,問道:“你是要睡覺還是要看我?”

寧長久問:“不知殿下在寫什麽?”

趙襄兒看了那宣紙一眼,平靜道:“明日的安排。”

“明日?”

“嗯,如今大局落幕百廢待興,自然有極多需要思慮之處,更何況……”趙襄兒眼睑微垂,語氣頓了頓,道:“更何況明日是我生辰。”

寧長久輕輕點頭,由衷道:“恭賀殿下,你為趙國做了這麽多,明日應當普天同慶才是。”

趙襄兒嘴角淡淡勾起,自嘲地笑了笑。

寧長久察覺到她似有心事,問:“老狐已死,師妹妖種已然封印,你還在擔憂什麽?”

趙襄兒惴惴不安道:“心緒總難寧靜,害怕變數。”

寧長久道:“大勢已定,應該很難再起波瀾了。”

趙襄兒不再寫字,纖細的手指疊放膝間,她擡起頭,望向了寧長久,神色幽淡,注視了一會,才終于道:“我今日看着你,并非對你有意,只是我覺得,你可能會是那個變數。”

寧長久眉頭微皺:“為什麽?”

趙襄兒道:“因為我不知道你的出身,來歷,你明明資質平平,一身修為卻從何而來,又為何散得如此幹淨,而且據我說知,那一夜,你和寧小齡都被寧擒水害死,為何又死而複生,我不相信世間真有這種事情,但偏偏你又不似邪靈附體,我探查你的魂魄時,發現你具有完整的三魂七魄,與尋常人無異。”

“所以我想不明白,你……究竟經歷了些什麽。”

“今夜還很長,你可以幫我打消我心中的疑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