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九羽化劍斬長夜

判官府院牆碎裂,大門洞開,碩大的黑牛岩石般一塊塊凸起的肌肉上,鮮紅的血珠一粒粒滾過漆黑的皮毛,四面八方地飛濺,而崩塌的轟鳴聲裏,寧擒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他看見一個漆黑的影子落下,随後籠着寧小齡一同消失。

那頭瘋牛撞破了判官府後去勢未至,向着院子裏狂奔而去。

寧擒水心如刀絞,再也顧不得什麽那兩個欺師滅祖的徒弟和這個空有蠻力的莽夫屠戶,他抓着筆杆子沖入屋中,要将那膽敢破壞屋門的瘋牛大卸八塊。

寧擒水沖入了昏暗的堂中,夜色一片漆暗,與院子相連的門牆也被撞破,那頭發瘋了的黑牛撒着蹄子狂奔在院子的雪地裏,口中的怪叫聲更像是野獸的嘶吼,寧擒水正要踏入院中,他腦中忽然閃現出一個疑問。

那瘋牛蠻力再大,也不過是頭牛而已,憑什麽可以将這幾乎藏于陰陽兩界的判官府給撞破?

他目光瞥了一眼,發現那牆壁上的許多裂紋極為平整,像是切過的豆腐,切口處光滑平整得近乎水潤。

而院子裏,那頭瘋牛已調頭向自己沖來。

明知死亡對于如今的自己來說已是一件奢侈的事,但黑牛沖來的一刻,他心中還是閃過了片刻的驚憂。

也只是片刻。

他筆杆一揮,瞬間寫就一個“擒”字,這字極為複雜,卻是他道法意味最高的字之一。

“擒”字寫就。

判官府內,如有鐘呂驟鳴,生殺予奪四字同時浮空而現,如刀叉斧戟高懸頭頂,稍一妄動便是五馬分屍之意,那黑牛雖已發瘋,但這種強烈的危險還是壓得它驟然止步,一對牛角拱在了門欄上,身子失衡,就要傾倒。

寧擒水松了口氣,正要将那擒字落下,将這頭膽敢犯上的瘋牛五花大綁,他的動作卻忽然停住了。

一襲黑影從牛背上落了下來。

寧擒水坐鎮判官府,對于危險的感知極為敏銳,但直到那黑影落定,他也未能察覺到對方的存在,接着,他感受到有什麽遮住了視線,吸納了一切的光,哪怕他以洞察一切的判官之目都無法穿透。

嘩!

耳畔有聲音響起,似是鳥獸扇動翅膀,也似披風猛然飛掠,寧擒水覺得他應該伸手去擋,于是他舉起了手,想要畫一個“水”字符,只是筆畫才一起便被迫中止。

他的手腕齊斷,接着脖頸以下的身體也同時斷裂,他整個人就像是塌方的山體,上半身一點點滑落下去。

寧擒水反應過來之際,連忙伸手想要抓住自己的下身,卻發現自己的魂魄根本無法聚合。

這一幕滑稽而恐怖,他的亡靈被一刀斬成了幾截,身體各個部位之間抱成一團,他依舊活着,卻怎麽也無法将自己拼上。

這種情況超出了他的認知,他回過頭,想要去尋找那個罪魁禍首。

他轉頭望向了門外,他這才看到,紅月之下,本已消失的寧小齡又重新出現,而她的前方,一個身穿黑色勁裝,少女模樣的身影奔成了一線,而她的身邊,繞着一頭漆黑的大鳥,那大鳥像是一片影子,幾乎沒有厚度,它仿佛可以吸納一切的光,在與黑夜黑牛同在時,眼睛根本無法區分。

方才那少女便是用這頭漆黑的妖雀裹住了自己,将她徹底隐匿在了黑暗中。

此刻她顯露出身影,徑直朝那屠戶奔去。

黑鳥嘶鳴一聲,在少女奔襲的過程中散成無數粒子,然後在她手中頃刻凝聚成一柄漆黑的長劍。

劍過長街。

屠戶的人頭骨碌碌地滾落在地。

他若是看到了這一劍,那他的臉上一定會展露出此生無憾的贊美,但那一劍太快太快,他只看到黑夜中撲來的影子,卻沒有時間去分辨到底發生了什麽。

于是他的頭顱上,一雙眼睛依舊驚愕地瞪着,巨大的眼白裏,瞳孔縮得像極小的豆子。

而在斬殺屠戶之後,少女身影未停,那長劍轉而化回大鳥,她身子一躍,靈巧地攀上鳥背,飛掠長街,打了個旋兒之後,重新一把将寧小齡拉回了鳥背。

屠戶人頭落地的那刻,寧長久才松了口氣,自第一天他在寧擒水藏的那封信中,看到了那個“銜月擘雲”的印章之後,他便有預料,自己會與她在這臨河城中遇見。

而千鈞一發之際,這一幕真真切切地發生在面前,他緊繃的心弦才真正松了大半,他正要開口說什麽,那黑鳥已掠至身前,一只觸感清涼的手一把抓住了他。

寧長久身子被一下拽起,拉到了黑雀九羽的背上,那紅月的光芒落下,光線卻全被九羽寬大的雙翼吞噬,以至于哪怕是白夫人也只能探查到此處的動靜,而無法看到他們具體的情況。

“你怎麽還是這麽弱?”

以紅繩紮着馬尾的絕美少女看了他一眼,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寧長久連同滿腹的疑問被這句話嗆回了肚子裏。

他無奈道:“當然是比不得殿下驚才絕豔的。”

趙襄兒颔首道:“知道就好。”

寧長久不去接話,只是誠懇道:“多謝殿下搭救。”

趙襄兒道:“沒我救你也不會死,我救的是小齡妹妹。”

飛鳥帶着他們高高掠起,來到了臨河城的長空,遠處,那光柱像是五根粗大的手指,頂天立地地刺破長夜,每一根光柱之間,皆搖曳着無數的清影。

寧長久問:“如今城中的局面,殿下有什麽良策?”

趙襄兒蹙眉道:“什麽局面?我入城沒有太久。”

驚魂未定的寧小齡趴在鳥背上,聽着他們的對話才稍稍安心,此刻聽到趙襄兒這般說,心想趙姐姐果然厲害,什麽都沒有摸清楚就敢闖城救人,不像師兄,什麽都沒有摸清楚就敢留在這裏,真是太魯莽了。

寧長久言簡意赅道:“一頭白骨大妖想要煉化此城為酆都,等這輪紅月圓滿,這裏便是死城了。”

趙襄兒點點頭,道:“這裏幽冥的結界還未穩固,困不住九羽,你們若想出去,我可以先送你們走。”

寧長久問:“你呢?”

趙襄兒盯着那五根參天的光柱,冷冷道:“取國壤者,皆是我大道之敵。”

寧長久這才想起她“襄”字中的枷鎖,感慨道:“殿下真豪傑。”

趙襄兒将手摸索到頸後,抽出了背在背上的,以黑布包裹的傘中劍,她看了寧長久一眼,問:“你的決意呢?”

寧長久道:“願随殿下同去。”

趙襄兒不動聲色,不知對他的決定是滿意還是不屑,癟人的陰風從耳側掠過,城下那個白燈籠連起的巨大“奠”字在視野中越來越清晰。

趙襄兒忽然回頭看了寧小齡一眼,問道:“什麽境界了?”

寧小齡不自信地答道:“通仙初境了。”

趙襄兒嗯了一聲,贊許道:“不錯。”

她又随口問了一句:“你師兄呢?”

寧小齡看了師兄一眼,拍了拍胸脯擔保道:“師兄應該不出一個月就能入玄了。”

趙襄兒微怔,緩緩地別過頭,夜色将少女如畫的眉目襯得愈發幽豔,她淡淡道:“你這兩個月都在睡覺?”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道:“倒也沒有。”

趙襄兒問道:“陸嫁嫁就不管管你?”

“……”

寧長久還在想着如何回答,一旁的寧小齡便開始揭師兄的短:“當然管呀,師父很嚴厲的,師兄挨了好多次板子了。”

趙襄兒聞言,薄薄的唇角輕輕勾起,微笑道:“不曾想寧小道長日子這麽難過呢?那陸姑娘也真是的,這般不念舊情,下次若是遇到了,我幫你求求情?”

寧長久聽着她的挖苦,故作平靜道:“師門私事就不勞殿下費心了。”

寧小齡也附和道:“嗯,以前師兄與我說過,吃得苦中苦,嚴師出高徒。”

趙襄兒細眉微傾,她順手将一绺發絲挽至耳後,淡淡地笑了笑,握緊了傘劍,道:“那你好好挨板子,三年後我看看你到底有多高。”

寧長久心想果然還是陸嫁嫁好相處一些,在趙襄兒面前,如今自己的境界根本不夠看,多說一句都讓人生悶氣。

寧小齡好奇地看了師兄一眼,心想師兄真奇怪,被襄兒姐姐這麽挖苦,為什麽心裏一點沒有不高興呢?

當然,她知道師兄和襄兒姐姐婚還沒退,名義上是對未婚道侶,所以自己能看到師兄情緒這件事,她在趙襄兒面前還是會刻意避諱的。

……

那白骨王座上,白夫人已是震怒無比。

她不知道那突如其來,妄圖打斷自己儀式的少女到底是什麽身份,只是她身下那頭無法看清的漆黑巨鳥,卻讓她在震怒之餘生出了一抹恐懼。

“冥君號令,百鬼跪聽!”

白夫人喝了一聲,手指敲動右邊扶手的骷髅頭,紅月光芒更盛,冥君權柄之下,數百個骷髅頭自王座上滾下,如搭積木般彙聚成三頭體型碩大的白骨巨人,一人弓着後背,如握着石器行走蠻荒的野人,一人雙臂極長,如通臂大猿,一人高高瘦瘦,如巨大的火柴人。

即便他們皆有數十丈高的巨大身形,但在那象征神話邏輯的巨柱之前,依舊顯得渺小。而他們的腳下,其餘沒有來得及湧上形體成為巨人一部分的骷髅頭則紛紛化作無數更小的骨妖。

這三頭骨妖,皆有接近長命境的力量,此刻,那城主閻羅也聞風趕來,與那骨妖一道阻攔那遙遙而來的飛鳥。

而白夫人則于白骨王座上,竭力催動靈力,冥思構畫着關于酆都的一切,她要在那些蝼蟻到來之前,将這座酆都神國的一切都填補完全。

夜空中,九羽嘶鳴了兩聲,它的身形像是受到了什麽阻礙,無法跨越過這座嶄新酆都的法則。

趙襄兒神色凝重了些,道:“你們去殺小的,我宰大的。”

九羽低掠,寧長久與寧小齡從九羽背上躍下,長劍掠火,于白骨妖群中長驅直入,一落地便攪碎枯骨無數。

而空中,趙襄兒在鳥背上忽然立起,她手中的長劍猛然向前一抛,斬向第一頭骨妖。

夜色撕破,長劍沒入第一頭骨妖的胸骨之中,大放光明,一瞬間攪碎了數十根骨頭,而那骨妖渾然不覺,身子前傾,手持一根巨大的白骨棒槌朝着趙襄兒所在的位置,遙遙鎖定當頭劈下。

趙襄兒渾然不懼,直接迎面而上,那棒槌落下之際,趙襄兒身影一避,與此同時九羽化劍,她手持長劍直接紮入那根巨大的骨槌中,她以骨槌為道,拖劍狂奔,長劍刺入白骨一路拖過,如刀切豆腐一般将身下的白骨斬開。

趙襄兒身影極快,黑色的緊身勁裝在夜色中連一道殘影都沒有留下,那骨妖幾乎沒有任何反應的餘地,少女便已奔至它的肩上,那劍下,骨槌連同它的右手手臂都自中心被切成兩截。

長劍再斬。

九羽化成的劍雖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劍光,但它太薄太薄,薄得銳不可擋,薄得連切斬幽魂的缺口都需要極長的時間才能彌合。

一劍毫無花哨地橫劈而過,第一頭白骨大妖的頭顱在清脆的碎裂聲中被斬斷。

而在那骨妖身形崩塌之際,趙襄兒已催動靈力猛然躍起,兩個大妖之間幾十丈的距離瞬間拉近。

那骨妖目睹了同伴的死亡,亦有警惕,沒有貿然進攻,只以極長的雙臂繞着周身旋轉,陰風如刀片彙作的洪流,結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場域,護住位于中央的脖頸要害。

而趙襄兒卻直接無視那那片場域,九羽由劍化鳥,帶着她驟然拔高,要直接飛過那骨妖的頭頂,那骨妖手臂極長,在趙襄兒試圖直接躍過他時,他立刻收起了手上的動作,一手護住脖頸,一手直接沖拳砸向趙襄兒。

而那一刻,九羽卻包裹住了她,長夜漆黑,她的身影與之同色,一時間難以分辨。

一拳落空。

一息之後,趙襄兒已出現在那骨妖的後方,而此刻第一頭骨妖的身形才堪堪開始坍塌。

趙襄兒解下了背後的傘,對準了第二頭骨妖的後背,先前還埋在第一頭骨妖身體裏的傘劍,此刻受到本體的號召,猛然破骨而出,而那傘劍與古傘連成的一線裏,恰好經過第二頭骨妖的脖頸。

長劍在夜空中拖曳出一道狹長的白虹。

白虹中央,那骨妖的手骨連同脖頸一道破碎,連接四肢百骸的靈性開始消亡。

夜黑風高。

趙襄兒再殺一妖。

……

……

(感謝書友吾道原始打賞的舵主呀!謝謝書友的大力支持~)

第 104 章 :古城為奠,血牛過街

白夫人的話落到了許多人的耳中。

最先震驚不解的便是城主,他立刻道:“不可能啊,城門是我親自監督人閉合的,嚴絲合縫,城牆上亦有人鎮守,怎麽可能有人潛入?”

白夫人道:“可确實有人來了。”

披麻戴孝的書生看了一眼神色慌亂的城主,嗤笑道:“如今夫人即将接納冥君的權柄,此城亡靈不死,無論來者是誰,又能改變什麽?自投羅網罷了。”

城主冷笑一聲,怒道:“你個百無一用的落魄書生懂什麽?酆都未成之前,任何小事都有可能成為致命的絆腳石,此刻我們不能容許任何意外,一點也不能!”

書生別過了頭,知道如今白夫人心情不好,也未與他争執。

白夫人閉上眼,過了一會,她說出一句令人震驚不已的話語:“我找不到他。”

“什麽?”衆人皆驚。

如今白夫人是真正的一城之主,城中的所有人皆是她掌心翻覆而滅之物,既有人進來,怎麽可能找不到?

來的究竟是什麽人?

白夫人心中亦是不解,在她心裏,可能性只有兩個,一是動了城門,但并未進城,而是那人也有類似那對師兄妹一般的隐息之術可以暫時躲過自己的眼睛。

她指骨輕敲扶手,一枚骷顱頭如小劍飛出,瞬息間鑽入了城主的眉心裏。

白夫人說道:“借你一個長命境,在城中把那人給我搜出來。”

那骷顱頭進入他的身體之後,巨大的力量灌入他的魂魄之中,城主一時間心馳神遙,有些不适應這般恐怖的境界。

“長命……”

他生前便有遺憾,不能成為修行者再守城百年,如今死後反倒亦鬼亦仙。

那白夫人不過彈指,便完成了他多年的夙願。

城主神色愈發虔誠,跪拜之後領命離去。

白夫人睜開眼,淡淡地瞥了樹白一眼,指尖一動,将這少年一并扔去了那陰魂的隊列裏,樹白口不能言,但看着眼前的男男女女的鬼魂,心中發毛,對于死而複生的白姐姐說的話語,他亦是雲裏霧裏,如果可以,他更想轉身逃跑。

白夫人看着那五幅依舊在不停演化的畫,又仰頭望了一眼當空的猩紅色月亮,此刻月亮已經過半,用不了太久便會徹底圓滿。

“六十四年了啊。”白夫人輕輕嘆息。

那整整六十四年如夢魇般萦繞在她身上的記憶裏,那令她膽寒生惡的臉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那時的自己明明已經修至紫庭巅峰,距離五道不過一步之遙,但在那個四個老妖怪的面前,自己竟然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只是即使那個怪物那般強大,卻依舊失算了,那堆明明死得不能再死的骨頭,依舊重新孕育出了自己。

她不僅活了下來,而且在一個大雪之夜爬出了那頭老妖怪的禁制,她來到了沙河,鑿開了堅冰,煮河水以自身為食,從此以後,那沙河便再也沒有結過冰。

她無數次想着,那四個殺死自己的人到底是什麽境界,是隐國而來的,誅滅違抗天地法則生靈的神明嗎?

只是自己勤勉修行,不食人肉,不殺無辜,只是因為一個不知哪裏空穴來風的謠言,說吃了自己的骨頭可以長生不老,于是南州裏,無數人想要殺死自己,引起了一場死傷無數的混亂。

而那神明披着袈裟串着佛珠,看似滿臉悲憫,解決這場混亂的手段,竟是直接将自己殺死。

懷璧其罪便該死,何其可笑?

白夫人紅唇輕啓,無聲地笑了起來,那次死亡之後,她才終于明白,無論把境界修到何種地步,最終在那執掌法則的隐國之主手下,依舊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

唯一的辦法,便是擁有真正對抗他們的力量,便是成為自己國度至高無上的王,所有的法則都聽從自己調遣,她要滿城生靈,無論是多麽鋒利的刀劍,都無法将他們殺掉。

這才是法則的力量。

白夫人不停地笑着,胸膛起伏,白骨累成的長裙在夜色中極為醒目,此刻她盤踞在王座上,就像是一截死白色的、盤根錯節的柳樹,其上面生長着一顆美豔頭顱。

王座帶着她高高地升空,幾乎伸手便可觸摸到那輪紅月。

她眼睑垂下,眸光落在了那座俯瞰的城池裏,此時滿城的大紅燈籠已轉為白色,所有逃難歸家的人們,在經過那燈籠時,便相當于一只腳踏入了冥府之中。

而此刻,那些亮起的燈籠彙聚成了一個巨大的“奠”字。

奠,亦為定也。

滿城如喪,靜默如死,便是定了。

臨河城為基已定,那五根象征着酆都神國神話邏輯的柱子也在緩緩搭建,等到五根柱子徹底建成,她便可以親手繪制這方的穹頂,捏造日月星辰。

只是如今這城中還有幾只惱人的蟲子。

她一把抓過紅月,指尖一點,其上畫面變幻,顯露出那老宅子裏寧小齡不停出劍劈砍寧擒水魂魄的畫面。

白夫人冷笑不止,若非此刻神話邏輯還未推演完成,她無法離開這座象征陰陽之隔的奈何橋,她便親自前去,兩爪将這對師兄妹撕得粉碎!

“寧擒水,我賜予你偉力,你便是這般用的?”

白夫人威嚴的聲音帶着無限的魔力,透過紅月傳了過去。

……

……

庭院上空,白夫人的聲音響起,紅月光芒更甚,那光照在了寧小齡的身上,她的思緒像是被拖慢了幾分,出劍的速度慢了一些。

那片刻的遲疑後,她心知不妙,正要以最猛烈的大河入渎式将寧擒水的魂魄徹底洗碎,但寧擒水得到了白夫人的谕令後,境界又攀升了一截,他殘破的手瞬間凝成,一把抓起了散落在地的筆,缭亂的字跡頃刻寫成,帶着生死之間才夾雜的恐怖韻味。

他是這座城中未來的判官,執掌的便是生死!

他的身邊,積雪也仿佛“死”了一般,紛紛垮塌融化,死亡的氣息如秋原上焚起的火線,一瞬間便成勢,飛快湧來。

寧小齡幾乎沒有猶豫,雪狐與生俱來的敏捷讓她飛快後撤,死氣蔓延而來時,她幾乎一瞬間竄到了最後方,緊貼着牆壁,接着她才立刻掐了個劍訣,以劍域護身,那死氣來到身前,一時間無法突破劍域,皆如遇到礁石的流水,向着兩側分散開來。

見到那死氣無法進來,寧小齡心中的恐懼驅散了些,只是自己無法繼續出劍之後,那寧擒水的魂魄便以極快的速度聚合着,像是凝成一個模糊的人形,然後拼湊出四肢五官等細節。

寧小齡強壓下了心中的懼意,方才也是這個位置,比自己境界還要低許多的師兄,果決出劍,直接一鼓作氣斬得他難以愈合,那自己憑什麽不可以?

這老東西雖然化作陰魂,境界還漲了一些,但自己相較兩個月前亦是天差地別!

外面的長街上,打鬥聲隐約傳了過來。

她握緊了手中的劍,身邊白雪如砂,滾地而走,與方才師兄出劍時如出一轍。

寧擒水身形已然凝聚,淡淡一哂:“用老的劍招還敢再出?”

寧擒水終于得以握筆,方才心中擠壓的陰郁如墨汁般噴濺而出,周圍虛無的空間便都是符紙,承接着那些陰魂般的墨水,凝聚成完整的字。

寧小齡以劍域護身,以砂雪之式為起手,身形驟然奔出,怒道:“你才老。”

只是寧擒水已吃過一塹,對于這劍法的淩厲已有見識,已有堤防,當然不會再被瞬殺,在寧小齡出劍之時,三道符已然畫成,他将筆收在身側,神色肅穆如不帶絲毫情感的判官,朗聲道:“陰寂陽滅,生死為序,數論功德,刑罪加身!”

三道大符如碑鑿下,帶着判決生死,說一不二的決絕,就像是世界上最鋒利的刃,只要落下,便是一刀兩斷!

寧小齡白虹貫日的劍招還未過半,她的身影便被硬生生打斷,一道符碑砸落,逼得她側身躲避,而下一道符碑又将她的墨雨翻盆式硬生生壓回了鞘中。

寧擒水心中嗤笑,剛才那寧長久若是不耍那趁其不備的陰謀詭計,與自己正大光明的對決,自己又怎麽可能會輸?

……

長街上,在寧長久與那屠戶一照面之際,戰鬥便開始了。

那屠戶是個胖子,身子壯實至極,手持殺豬刀一站,便宛若一座小肉山,而他的動作卻又帶着與他身形不相襯的敏捷,狂奔之際更是能将腳下磚瓦踏得粉碎。

白夫人還未下達命令之際,他對于找尋那頭瘋牛無果的怒火便撒在了寧長久的身上,而寧長久同樣懶得判斷他的身份,畢竟如今滿城皆敵,在那屠戶出現的第一時間,他的劍意便已如針芒散開。

他與那屠戶幾乎同一時間動的,刀與劍碰撞的剎那,兩人都能從對方的眼中捕捉到一抹驚愕。

對方竟然是人?!

而這抹驚愕沒有存續太久,屠戶殺豬一生,無論多麽壯實的豬,他都能一刀了結掉對方的性命,而方才那馬頭上的脖頸上一刀而過的平滑切口,更是讓他滿意至極,想着白夫人看到之後,定會誇贊自己。

而這個不長眼的少年人,又沒有豬壯實,居然也敢攔自己的道路。

刀劍碰撞,金屬振鳴之聲響徹長街。

一撞之後,兩人都沒有絲毫的停頓,第二記又至,撞響之中,屠戶驚愕地發現,對方這幹瘦的小子,出劍竟然比自己更快,他的刀還在胸口前上方時,那劍已經朝着自己肩脖處劈來!

屠戶一聲怒吼,腳下石塊瞬間碎成齑粉,驟然爆發出的力量将那劍擊退了片刻,自己手中的刀同時切上。

又一次簡單的相撞之後,兩人的身形皆後退了一些。

屠戶驚駭地發覺,若非白夫人賜予了自己很高的境界,方才的第二個照面,自己便有可能已經被對方斬下頭顱。

對于殺戮一生,追求一刀斃人性命的他來說,這是絕對無法容忍之事。

在他原本的計劃裏,在一刀斬殺那頭瘋牛之後,他便以平生所學之所有精妙,不沾任何拖泥帶水,一刀斬下自己的頭顱!

那該是何其精彩的一生?

只是如今,他要耗費精力再殺一人。

年輕時候他殺了很多人,入城開始安定營生之後,他的刀口便再沒舔過人血,如今嗜血的欲望再次泛起,他提起了手中的殺豬刀,悍然撲了上去。

寧長久不願與他糾纏,他同樣打算将對方速殺然後前往奈何橋,去破壞白夫人的儀式。

于是刀與劍的交擊便更為铿锵剛烈,那幾乎沒有任何花哨,每一記都是鋼鐵之間單對單的碰撞。

屠戶還是低估了寧長久出劍的速度。

他的刀法雖早已極快極強,幾乎只要先手一刀便可以直接破人心髒或取人首級,但是他發現自己根本出不了刀,對方的劍太快太快,自己的每一刀都被壓制,只能循着那劍招的來路倉促抵擋。

随着他不停後退的身影,地面上的磚瓦一塊塊破裂。

他心中的殺意與憤怒如火山口積攢的熔岩,只待對方劍招用盡,便要化作熔化一切的烈火噴薄而出,割裂對方的頭顱!

刀劍再撞,屠戶再退一步,甩了甩生麻的虎口,幾乎要握不穩刀。

那劍卻沒有多少停頓,頃刻便又落下,他只好翻滾身體側身躲避,一劍斬砍落空,很快轉劈為橫掃,繼續追擊而去,屠戶一個翻滾之後穩住身形,再次接劍,與此同時雙腿猛一橫掃,身子如掄圓了的鐵錘直接撞向對方的腰間。

寧長久身子一躍,躲過了對方的追擊,當空一劍直斬手腕。

屠戶倉促回刀防身,劍氣波及之下,卻還是被斬出了一道口子。

他吃痛地哼了一記,雙目通紅,幹脆不管不顧對方的攻勢,直接刺出了自己苦練一生的一刀!

這一刀簡單至極卻帶着滔天的怒意與殺氣,這一刀他練了幾十萬遍,幹淨利落得幾乎挑不出任何瑕疵。

但他這一刀還是沒有刺中對方,不是因為自己技藝不夠,而是因為這柄殺豬刀太短了。

寧長久的身子在第一時間後撤了半步。

那刀鋒極為驚險地擦着他的胸口劃過,斬破了半縷衣衫。

一刀勢絕,屠戶的瞳孔中帶着極大的不甘之色,接着他眼睜睜看着對方身體前傾,同樣斬出了一刀,他眼中的失望之色忽然大放異彩起來。

對方所出的那劍,與自己畢身所練這刀一模一樣。

他已經沒有時間為對方僅僅一眼便模仿出與自己畢生所學一模一樣的刀法而妒恨,這是他第一次在別人手中看到這一刀,如照鏡自觀一般,望見了幾乎超越生死的美!

那一刻他內心深處無比渴望着對方就這樣斬下自己的頭顱。

但這他極度渴望的一幕并沒有發生。

極為刺耳的“叮”的一聲裏,寧長久的劍被什麽東西擊中,硬生生地打得偏離了軌跡,那片刻的空隙讓屠戶下意識收刀回防。

屠戶逃過了一劫,心中卻空落無比。

他的視線越過寧長久的肩頭,望向了那邊,勃然大怒道:“你個老道人湊什麽熱鬧!”

說話間他已不理會寧長久,直接将手中的殺豬刀朝着那救了自己一命的老道人身上甩去!

那道人便是從屋中走出的寧擒水。

他看着那柄飛刀,判官筆一揮直接将其打落在地,他望向那屠戶,同樣怒道:“多虧我救你一命,你個老匹夫別不知好歹。”

“救我一命?”屠戶臉上青筋爆出,勃然大怒道:“你賠我命來!”

說着他手掌一伸,隔空馭氣,再次駕馭那柄殺豬刀撲了上去。

寧擒水原本的計劃裏,他在暫時困住寧小齡之後,便先出門,與那屠戶一同将最為棘手的寧長久先行殺掉,可這般波折卻是他萬萬沒有預料到的。

這個殺豬的當然不是他的對手,但也很是難纏,而屠戶顯然已經失去了理智,他小山般的身影撞上去時,哪怕寧擒水已用符抵擋,卻依舊被震退了兩步。

老宅子中,原本被死氣團團包圍,只好以劍域艱難抵擋的寧小齡卻因此喘了口氣。

她連忙斬開死氣,朝着屋外跑去,但是如今這老宅子中的因果線依舊束縛着她,她不像師兄那般曾經有超脫生死的經歷,根本無法走出這條因果線中。

“師兄!”

她用力叩擊門扉,用力大喊了幾聲。

寧長久聽到她的呼喊,心中松了口氣,那屠戶脫不了寧擒水太久,正當他還在思考如何将寧小齡從屋中帶出來時。

地面忽然震蕩了起來。

震驚與愕然還沒來得及化作具體的情緒,在他們的身後,巷子的拐角,牆體開始大量崩塌。

那牆邊,一頭渾身都是血痕的瘋牛雙目猩紅,蹄子亂踏,橫沖直撞地奔了過來,屠戶想起了自己的職責所在,想要一刀斬死那瘋牛,可是那瘋牛在接近時卻猛地轉了個身,直接撞向老宅子的大門,勁健的後蹄猛地一踹,一下踢中那屠戶的胸口,将他整個人踹到了下去。

而屋子裏,寧小齡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只覺得地震了一般,口中的師兄救命才喊到一半,眼前的大門便直接支離破碎了,而那滿身是血的黑牛背上,一個同樣漆黑得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的身影落下。

那極黑的幕布後,一只白暫的、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伸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進了那塊漆黑的幕布裏,耳畔,一個熟悉而清冷的聲音響起,有些威嚴和霸道:“吵什麽吵,跟我走!”

……

……

(原本只想寫三千字,沒收住,碼了五千多,所以晚了一些……又是日萬的一天。)

第 103 章 :神話中的城

奈何橋上,儀式已經開始。

五座白骨銅畫構建出的恢弘長卷裏,畫面自第一幅開始,也真正動了起來。

閻羅,黑白無常,孟婆,渡魂人等諸位冥府值守皆一一守在奈何橋邊,個個神色肅然。

而白骨王座上,那白夫人翠色的羅裙漸漸幹癟,豐腴的血肉如飛速蒸發化霧的雪水,自裙袂間嘶嘶地溢出白氣,而她整個人已是形銷骨立,那烏黑的青絲之下,再沒有妖冶無雙的臉,而是一面紅粉骷髅。

她離開了王座,走進了第一幅銅畫裏。

這是神戰之卷,她投入王座之後,白骨飛速地拆解拼接,化作了那隕落神明的模樣。

那神明自天穹如流星般墜落人間,帶起鑿出一個深不見底的淵潭,随後,第二幅畫卷中,她蒼白的手摸索着深淵的邊緣,一點點緩慢地爬出,接着第二幅畫卷成型,她又融入了第三幅畫卷裏。

她化作百丈高的巨大骨妖,身體上纏繞着無數的破碎骷顱和赤身女子,她揮動着雙臂,與那空中飛蝗般的人影戰鬥着,兩者形體明明是天差地別,白骨大妖卻神色痛苦之際,仿佛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着千刀萬剮。

等到百丈白骨崩塌之後,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姑娘大小的骨人從白骨堆中爬了出來。

正是白夫人。

她帶着那堆破碎的白骨走了很久很久,最後走到那條沙河中,以河床為爐,整條沙河煮沸,以自己的白骨熬湯吞飲而下。

随後她白骨上漸漸生長出了新生的血肉,掬水長飲仰望天空的目光更單純得像新生的嬰兒。

接着她向這座臨河城走來,走入城中,走入熙攘人群,一步步朝着她的白骨王座走去。

所有的畫面演化了一遍。

白夫人走進了最後一張銅畫裏,一如畫中一般,背過王座緩緩坐下。

她滿臉疲憊,像是重新經歷了一遍過去的人生。

她孤獨地坐在王座上,再沒有去看那奈何橋的魂靈一眼,骷髅頭如一片片雪花覆蓋在她的身軀上,化作豐盈曼美的血肉,幾乎挑不出任何的瑕疵。

而沙水畔,那五張老人嘔心瀝血繪制的白銅畫,在白夫人走出最後一幅後,真正地活了過來,每一幅畫之間,都開始衍生出無數副畫,将那些不連貫的畫面串聯在一起,每一幅與下一幅之間都嚴絲合縫,所有的畫面都串聯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這是白夫人耗費了許多年推演出的五幅畫,如今這五幅畫存在于最關鍵的節點中,又分娩般衍生出了無數銜接的畫。

若是寧長久此刻見到這一幕畫面,便會真正陷入震驚之中。

因為這些畫,講述的是白夫人的過往,是臨河國成為酆都的故事,但是這些不僅僅是過往,如今在這座城中,這五幅畫面相當于五根參天的大柱子,構建起了這座酆都的神話邏輯。

而神話邏輯,是每一個神國得以離世而自洽的關鍵之一。

神話邏輯的基礎,必須是在真實而嚴謹的已發生的事實上構築的,不可憑空捏造,随後,再在這事實上加以誇張的改變,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使其成為神話。

這層面紗便是隔絕隔絕人間與神國的面紗,猶如桃簾,位階卻比之高出無數倍,因為那是由神明的故事構築成的輕紗。

若是故事的根基太過虛假或者神話偏離了原本,都會使得神國轟然崩塌。

而此刻,白夫人正在等待這一切進行完成。

白夫人不僅是要打造一座酆都這麽簡單,她要使這座酆都,成為一座真正的、嶄新的神國!

她說過要賜予滿城長生。

陰曹地府哪能長生?真正可以長存的,唯有神話中的生命。

而如今她背過了王座,孤獨地坐着,神色疲倦,只等待神話邏輯構築完成,加冕成新的國主,雖然這座神國哪怕構築完成,比之那傳說中的十二位依舊遠遠不及,但沒關系,将臨河城變成酆都,不過是那宏偉計劃的第一步罷了。

王座之上,她的境界不斷攀升,從原本區區的長命境一路突破,用不了多久,便能如自己生前一樣,回到紫庭巅峰,等神國徹底構築,她接過權柄之後,便可一舉邁入五道之中。

“白夫人,人帶回來了。”一個侍女在橋旁跪下,身後跟着一個被封住了手腳和嘴巴的少年,那是被侍女抓回來的樹白。

白夫人颔首,瑩白的手指一點,樹白身子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起,繞過巨大的白骨王座,緩緩飛到了她的面前。

白夫人散着如雲的黑發,膚色如乳,交疊的玉腿纖長筆挺,若冰寒美玉雕成,線條柔韌得沒有一絲阻隔,她的手指搭在丹紅的唇邊,猶如黛煙熏過的眼角畔,鏡子一般的眸子裏,映出了少年極度震驚的臉。

她勾了勾手指,将樹白嘴上的封印撕去。

樹白像是長久地呼吸不順之後,驟然解去了壓在胸口的大石頭,他腰一彎,狠狠地吸了幾口氣,臉倉促地擡起,死死盯着眼前王座上的女子。

“你……你是……”樹白瞪大了眼,極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你是……”

“是我。”白夫人淡淡道。

“白……白姐姐?”

如今的白夫人與當年那個少女當然已是差別極大,但樹白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變得更漂亮了,那種美麗還蒙着一層神秘色彩的面紗,讓他目眩神迷,僅僅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淌下了淚。

幾年前,有個外表冷冷淡淡內心卻心腸極好的少女幫他趕走了那些欺負他的人,她自稱叫白靈,讓他喊她白姐姐就好,她又給了他一張單子讓他幫忙取貨,然後只像是做了一件無比平凡的事情一般,不鹹不淡地說了兩句話便走了。

那之後,這張臉便刻在了樹白裏腦海裏,從每日的魂牽夢萦到她死後的肝腸寸斷,如今悲傷好不容易被歲月釋懷了許多,這個早就應該死去的少女卻再次出現在眼前。

只是時間也像是在她身上穿行了許多年,她也變得成熟美豔,一颦一笑已沒有多少清稚風情,更多的是君主般的威嚴與神秘。

“白靈姐姐?”樹白又問了一遍。

白夫人阖眼,細長的睫毛輕輕覆下,沒有一絲顫動。

樹白心如擂鼓,不知該激動還是該恐懼,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嗓音沙啞道:“你……到底是誰啊。”

“我知道你有許多疑問。”白夫人終于開口,她的聲音同樣冰冷,仿佛對方只是個陌生人:“我沒有騙你,我的名字叫做白靈,你可以同他們一樣,喊我白夫人。”

“白夫人?”樹白微怔。

白靈沒有理會他的發問,只是自顧自說道:“許多年前,我被人打碎了真身,白骨成堆,許多片散落在這城中,他們中的一些修出了人形,只是大部分一出現便是行将木就的老人了。而我賦予了他們的記憶,讓他們成為計劃上的一環,而你,也是其中的一塊骨頭所化。”

樹白聽着她的話語,看了一眼自己無所依托卻高高懸空的身子,看着腳下挂滿了白燈籠的臨河城,不敢确信此刻是真實還是夢境。

白夫人的話語還在繼續:“但你與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你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神智,擁有完整的人生,這一度讓我産生懷疑,讓我想剝開你的皮肉,看看那塊骨頭到底成長成了什麽模樣。”

樹白聽得身子發寒,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後背,手指一下便觸摸到了他那根嶙峋至極的脊梁骨。

幾天前,寧長久也盯着他的後背看了許久。

他的真正命門甚至不是心髒或者頭顱,而是這根衍生出了一切的骨頭。

“我曾經想要殺死你,用你的靈骨填補我的神格,但如今不必要了。也要感謝那個寧長久的小孩,幫你完善了你的心。”白夫人重新睜開眼,如女王接見歸國的騎士,“既然你活到了現在,那我可以将更偉大的東西賜予你了。”

樹白聽着她的話,卻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恐懼,下意識地大喊了起來:“我不要!”

白夫人淡淡地看着他,說道:“由不得你了。”

說完這句話,她手指一抹,将他的嘴巴再次封上。

身後,忽有一個屍影倉促趕來,跪倒在地,道:“夫人,出事了,屠戶與一個白衣少年當街打起來了,這具馬面我先帶回來呈給夫人。”

“嗯?居然從那個院子裏逃出來了?”白夫人微異,冷冷道:“那寧擒水真是廢物,若非在這城中,他便要給他那徒弟又殺一次了。”

話語間,她手指一點,在那馬頭之下構建出人體的骨頭,并賦予了它靈性。

白夫人又問:“牛頭呢?去哪了?”

那屍影跪倒在地,戰戰兢兢道:“屠戶說,那頭牛……不見了。”

白夫人不以為意:“一頭瘋牛而已,最多撞破栅欄跑到街上罷了,總之還在城中,讓屠戶盡快殺了那少年吧,我給他提供那頭瘋牛的位置,快些取來。”

屍影明顯松了一口氣,道:“是,夫人。”

白夫人閉上眼,她如今如神明高坐,只要輕輕動念,便可以将神識鋪到整個城池中,鎖定每一個人的位置。

而片刻之後,白夫人卻忽然睜開眼。

原本那五幅蘊含神話邏輯的銅畫漸漸完整,她的人性也随之逐漸喪失,但此刻,她神色依舊難掩地吃驚。

“城門被動過,城中又有人來了!”

……

……

(晚上還有)

第 102 章 :屠戶

寧小齡盯着他,膽寒的意味化作充斥全身的麻痹,她握劍的手都險些不穩。

直到寧擒水問話,意識才漸漸回歸。

過往她還是寧擒水徒弟的時候,對于他的職責打罵,自己向來是不敢還手還口的,頂多在背後腹诽幾句老東西不是人。

而如今,這令她憎惡生厭的老東西又出現在了面前,并且如她所說的那樣真的已經不是人了。自己的詛咒靈驗,但她卻感受不到絲毫的開心,驚愕與恐懼一瞬間激得她頭皮炸開。

她別過頭,看了一眼師兄,卻發現寧長久格外地平靜,她這才冷靜了一些。

寧長久看着他,手中的劍握得更緊了些。

死而複生那日,他以一指道門真意點向寧擒水,當時他剛剛蘇醒,境界本該是極其薄弱的,那一指之後,卻将對方割得四分五裂,這對于當時的他來說,本就是不可思議之事。如今想來,應該是那寧擒水的魂魄已經被白夫人拘走,當時剩下的,不過一具肉身腐爛,沒有意識,唯剩靈力不停流瀉的死屍。

而當時寧擒水也以為自己死了,他當時的魂魄被蠶食得四分五裂,幾近灰飛煙滅,被白夫人以那綠瓷瓶溫養,直至今日,臨河城紅月當頭,萬物顯化幽冥之際,他才終于從瓶中走出,凝聚成形。

因為今夜惡靈不死,如今在城中,除了手握權柄的白夫人,沒有任何人可以殺死他。

他看着這對還活着的昔日徒兒,神色有些複雜,若非白夫人事先告知,那此刻他也定會驚訝無比。

“沒想到你們還活着。”寧擒水還是感慨道:“今日自盡化作魂靈,我依舊可以收你們為徒,既往不咎。”

寧小齡默默想着陸嫁嫁的樣子,以此壓下心中的恐懼,她很害怕對方,卻依舊死死地盯着他的臉,氣笑道:“好一張護身寶符,好一個既往不咎。”

寧擒水手中握着一支畫符的丹砂朱筆,他看着這對少年少女,冷冷道:“呈口舌之快沒有意義,冥君降世之時萬物成灰,活着不如早點死了。”

說話間,他望向了寧長久,道:“你的變化好像很大?”

寧長久沒有回話。

寧擒水道:“平日雖說有些木讷,但你可比你那師妹乖巧多了,今日你先自盡,給你師妹做做範例。”

寧長久看着身邊的少女,舉起了手中的劍,道:“師父讓我給你示範,你可要看好了。”

“啊?”寧小齡微愣,還不待她想明白師兄話裏的弦外之音,一道淡若無物的劍意便自寧長久身邊泛起。

地上白雪如砂,随着他劍鋒上的雪芒滾起,粗砺錯雜,似無數白蚊起舞。

寧擒水神色微凜,那抹殺意在一經泛起之際,他便陡然察覺,心中寒冷,他不明白,這原本木讷的少年是怎麽了,為什麽如今能有這般鋒銳如劍的殺氣。

不等寧擒水思索,地面上白雪揚起,寧長久的身影消失原地,幾乎同時,一道劍光亮起,斬開濃重夜色,似山崖飛瀑白龍吐虹般的一劍當空劈來,頃刻照亮夜色,惹得那紅月都為之一黯。

寧擒水雖說死而複生,但許久見不得天日,這道劍光亮起時,他心中與生俱來地泛起悸動。

寧擒水立刻墨筆虛畫一符,地面積雪立起,化作一道道城牆攔住去路。

長劍一路而來,白雪城牆剛剛立起便被劍光沖垮,那劍勢雖被阻隔得稍慢,劍意卻愈演愈烈,他在接近寧擒水之時,劍意已蕭索似滿天秋風,長劍再落,白虹鑿地,轟然的巨響裏,周圍的一切都被撕扯破碎,寧擒水大驚,身形下意識想要後退,但思維卻比劍光慢上一拍。

一劍落下之後,他的身子自頭頂到足心皆被切成了兩半!

“你……”魂魄開裂的寧擒水看上去恐怖而滑稽,他伸手去抓着另一半的身體,想要重新合攏:“你這是什麽劍法?”

寧小齡盯着師兄的背影,她當然認得這些劍,這是天谕劍經裏的砂雪、白虹貫日、秋妝三勢,每日早課之時,師兄與她一起閱讀劍經,她知道師兄已熟悉上面的心法口訣,之時不知他是什麽時候已将那天谕劍經修到這般地步。

她看着原本談笑風生的寧擒水被一劍砍成兩半,雖然她知道如今着城中所有的鬼魂都無法殺死,但她心中的恐懼卻消抹去了大半。

寧長久當然不會去回答他的問題,他的目光冷漠得讓明明已經是鬼的寧擒水都感到心寒。

寧長久再舉劍,劍光如暴雨瀉地,打得他魂魄千瘡百孔面目全非。

那是墨雨翻盆式。

事實上寧擒水如今死而化鬼,修為更精進了一截,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這原本空有皮囊卻呆傻極了的弟子,如今劍法竟這般精妙,那忽如其來的一劍打得他措手不及,于是一步慢步步慢,哪怕惡靈不死,但他如今修複魂魄的速度哪裏比得上寧長久出劍破壞的速度?

那只握筆的手落在地上,正要畫符之際,寧小齡眼睛一尖,飛劍瞬至,一劍紮入那掌心之中,同時一攪,将五根手指一同剝離了下來。

“你當自己是白夫人,敢這般明目張膽地出現?”寧長久冷漠地看着那碎成了數百片的魂魄,他掐了個劍訣立下無數劍鎖将四肢百骸的主要部分暫時困住。

寧擒水哪怕魂魄被斬碎,卻依舊可以說話:“也不知你得了什麽機緣,短短時間內竟這般厲害,看來以前跟在我身邊确實是珠玉蒙塵了。只不過你也是白費力氣,你殺不死我的,也不可能走出這間院子。原本還想給你們一條路,既然這麽不知死活,那等到白夫人完成儀式,我再慢慢将你們折磨至死!”

“聒噪。”寧長久望向了身邊的少女,道:“師妹,難得有個砍不死的人,好好鍛煉劍法,我去找出路。”

寧小齡精神一振,道:“是,師兄。”

她提起劍,回想起那劍經上的精妙劍招,在寧擒水的魂魄要合攏之時悍然出手将其再次斬得粉碎。

寧長久則提着劍向堂中走去。

他認為這座老宅子應該是操控那巷子迷障的關鍵的所在,甚至是将來這座死城中,類似于閻羅府這般的存在。

他走入堂中,亮起劍目四下巡視。

這堂中所有的一切與自己臨走之時的都一模一樣,那堆瓷人的碎片還散落在地上,他走到羅盤邊,摸索片刻後打開暗格,發現裏面也确實少了兩袋錢。

所有的一切似乎沒有異樣,這裏便是那座他們曾經居住的老宅子。

寧長久嘗試着燃燒起一團劍火,投入那堆幹燥的柴垛中,但是劍火很快熄滅,那柴垛也好似不存在一般,根本無法點燃。

而院子裏,寧擒水雖然被砍得七零八落,但他陰魂不散的聲音依舊不停響起:“如今這裏是判官府,介于人間與幽冥之間,除非你有破碎虛空的能力,要不然根本無法摧毀。”

寧小齡将他嘗試凝聚去握筆的右手再次斬碎,她擦了擦額角的汗水,神色卻熾熱極了,那原本很是生疏的劍招,如今越用越熟,好似在殺真正的人一般。

“你閉嘴,師兄做什麽需要你多嘴?”寧小齡一劍刺心。

寧擒水冷笑道:“如今這個少年根本不是你師兄,難道你這麽久都看不出來?”

寧小齡同樣冷笑道:“你自己眼瞎還要別人跟着你一起瞎?”

寧長久嘗試着破壞屋子無果之後,回身去推那扇大門。

寧擒水道:“這屋子裏有你生活數年的印記,這些是足以糾纏你一生的因果,你無法擺脫這條因果線,便永遠只能被囚禁在此。這是冥君的權柄之一,不要白費力氣了。”

寧長久推門的手微微遲鈍,他想了一會,道:“生與死才是最大的因果。”

說着,他解下了門栓,在寧擒水無比震驚的神色裏,推門走了出去。

他立在長街上,側身望去。

長街的那頭,一個大髯屠戶一手提着一把殺豬刀,一手拎着一個依然血淋淋的馬頭,那馬脖子還綁着彩帶,俨然是入城第一天看到的那匹高頭駿馬。

他大搖大擺着走着,口中罵罵咧咧着什麽,在寧擒水家大門打開,白衣少年走出之後,那屠戶也停下了腳步,殺氣騰騰地打量着他。

“你是人是鬼?看到我走丢的牛沒,若是看到了,饒你不死。”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第 101 章 :惡靈不死

臨河城上的紅月不夠高也不夠明亮,月光幽照之下,總還有成片土木屋樓遮蔽的陰影。

寧長久與寧小齡在遁逃出白骨牢籠之中,第一時間施展道門隐息術,朝着那成片的屋樓遮蔽間匿去,兩人穿街繞巷,終于在一片白牆的陰影下停了下來。

寧小齡扶着牆壁,氣喘籲籲,寧長久則要好些,只是那身白衣已染上了道道血痕。

這片巷子狹窄而寒冷,許多地方堆積的雪還未來得及清掃,一些挑起的窗戶裏,隐約可以看見燈罩發出的火,只是屋內空有燈火,死氣沉沉沒有人的氣息。

“接下怎麽辦?”寧小齡心有餘悸,小聲地征詢師兄的意見。

寧長久道:“要麽打破這座酆都的構築儀式,要麽盡快出城。”

寧小齡頹然道:“好像兩個都做不到啊……”

寧長久捂着胸口,撫平了自身紊亂的氣息,他說道:“陰陽倒轉需要時間,而構築一座死城絕非易事,只要我們不被發現,然後在儀式最關鍵的時刻出手打斷,或許還有機會。”

寧小齡問:“什麽是儀式最關鍵的時刻?”

寧長久道:“那輪血月圓滿之前。”

寧小齡心中一凜,不敢擡頭去尋找那輪紅月的蹤跡,因為如果那真是一只眼睛,那只要看到月亮,自己也勢必暴露在紅月之下了。

“那現在呢?”

“現在還不确定她有沒有追上來,我們先在這片住宅區活動,但是絕對不要脫離房屋的陰影。”

“嗯。”

白夫人沒有追來,她直接前往了那座奈何橋。

在方才的時間裏,這座城市之中,閻羅、判官、渡魂人、孟婆、黑白無常、都已一一死去,化作陰魂,只等着這陰陽颠倒,就任其位。

那閣樓之下,聚集的人群像是不安的野獸,他們交頭接耳猜測議論着什麽,有的偷偷往家中跑去,有的尋着隐僻處躲着,有的在心中恐懼的重壓下失足跌入了河中。

而跌河之人一入沙水中,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血肉便立刻被消磨殆盡,化作了森森白骨,沒過多久,白骨也消融也沙水之中,被吞噬得一幹二淨。

那沙水卻好似沒有什麽變化,依舊寂靜地流過古城,偶爾魚兒從河底上升躍出水面,那魚明明只剩下空洞的骨架,卻依舊活靈活現着。

這些異常被越來越多的人目睹,巨大的恐慌使得謠言飛快地傳播着,他們以為城中是有什麽人做了什麽孽,惹來了災厄的降臨,只要那些觸犯了神的人死光,這座城就會恢複原樣,只是事實并非如此,靠近沙水邊的柳樹也以極快的速度變作了死灰的顏色,就像是被大火徹頭徹尾地焚燒過一樣,只要有狂風摧拉,瞬間化作一捧消散的煙。

這是自城中央蔓延往整座城池的幽冥之氣,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逃掉。

素衣少女一邊在河邊哼唱着奈何奈何,一邊擺動着那木柴般幹瘦卻如柳條般柔軟的身子,沿着堤岸走到沙水邊,身形筆直地前傾,如跳河一般,只是她并未摔倒,她身子與堤岸保持着垂直,面朝着河水,照着自己的慘淡的臉,然後掬起一捧飲入,回味無窮。

随後那死後化作亡靈的城主老人也緩緩而至,他看着在場的諸多的陰魂,沒有多言,只是面色顯而易見的疲憊。

過來一會,一個猶自披麻戴孝,近乎形銷骨立的書生也來到了橋邊。

城主瞥了他一眼,問道:“穿了三年了,也不知道倦?”

那書生一手握拳胸前,一手負後,哪怕死後依舊握着一本古卷,他神色堅毅道:“天地崩壞,唯有書生守節。”

城主對于他的豪言壯語只是淡淡笑了笑,不以為意。

三年前兵亂,臨河城死了不少人,書生進京趕考,落魄回鄉之後發現父母妻兒皆已死盡,自此之後他一身白色麻衣,不飲不食,終日郁郁,說是守孝,實則已是心死。

他同樣沒有理會城主,在他心裏那城主看似為國為民,實則也不過是貪戀心中滔天的權勢罷了。

他望向那拉二胡的老人,問道:“便是你了?”

拉二胡的男子只是點點頭,沒多理他。

他們今後便在城中司理黑白無常一職。

對于他們的言談,那歌姬無動于衷,她始終撩彈着無形的弦線,奏着婉轉哀切的調子,漫天洋洋灑灑的雪是紙錢,好似在給未歸人送行。

等到那拱橋的上空,翠裙白紗披肩的妙齡少女浮現時,女子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福了下身,音調哀婉地喊了句“白夫人”。

白夫人看着他們,臉上已不見笑意,無窮無盡的夜色湧到她的身側,凝結在她本就極長的發絲上,漆黑的長發大片大片的飄舞着,仿佛整片夜色都是她随風起伏的發梢。

白夫人的身下,翠色裙袂裏白骨溢出,無數細小的骷髅頭堆積搭建成高高的王座形狀,白夫人高座在白骨王座上,身子傾斜,修長雪白的雙腿在衣裙下交疊着,她手臂支着一個骷顱扶手,手掌握成半拳支着臉頰,她檀口微張,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幽冥之氣如她唇間呵出的霜。

“牛頭馬面呢?”白夫人身後的王座上,一個骷顱口開口,如是發問。

城主走出了一步,畢恭畢敬道:“屠戶已經去了。”

白夫人輕輕點頭,那骷髅頭上下颚敲擊着,道:“不用着急,子夜之時将它們宰了拎回來就是。”

城主又問:“如今我們各司其職,但子夜之後,所有的人都會死,今後城中便無活人,我們究竟斷誰的命,審誰的魂?”

白夫人手指輕敲扶手,慵懶道:“這世上不是還有許多活人麽?”

城主身子一震,試探性問道:“他們死後也會來這裏?”

白夫人的聲音冷漠而飽含威嚴,道:“将來,這裏絕非是一座畫地為牢的不死之城而已,無論是瑨國、趙國還是更遠些的榮國,這些南州大小國度,将來皆會俯首于此。”

城主對于白夫人的話向來深信不疑,此刻胸懷更是激蕩了幾分。

而另外兩位女子情緒平穩,并無太大的感觸,好像那些宏圖偉業都不關她們什麽事,若非這白夫人是城中唯一有能力真正殺死她們的人,此刻她們還想着繼續唱歌跳舞彈琴呢。

白夫人另一只手把玩着那青砂罐,眸光時而柔和時而冰冷。

她望向那紛亂的,依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人群,輕輕吐了口氣。

接着,像是幽冥的簾幕被緩緩揭開,人們擡起頭,望見了天上那白骨搭成的骷顱王座和王座上豔美無雙的女子,震蕩與混亂于此刻才真正開始。

而沙水邊,那幾幅銅畫也亮起了光,上面的畫面真正立體了起來,無數糾纏複雜的線條流轉地勾勒出畫中的面貌,各個橋墩之間,其上立體展開的畫面相互連接,猶如一整幅精巧複雜的壁畫。

這幅壁畫的盡頭,便是白夫人孤坐王座的身影。

她目光掠過着這一大幅壁畫,話語悠悠:“好美的銅畫。”

這是可惜,繪制這些銅畫的老人,此刻應該在等死了。

在她将那綠瓷瓶捏破時,那老人距離死亡便只有片刻的距離了。

“可惜,老婆婆你死太早了……”白夫人淡淡嘆息。

在原定的計劃裏,樹白口中的白姐姐、那以白銅作畫的老人還有住在寧擒水對街的老婆婆,都應該由寧擒水親手殺死的。

而那個少女、老人、婆婆,都是由白夫人的白骨碎片所化。

唯一不同的是,少女是自己真正的本體,而那兩塊,不過是以碎骨拼湊出的形狀。

許多年前,她曾以這三種模樣各自死過一次,險些神魂俱毀。

那是她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她始終懷疑,當時殺死自己的,便是神明中的一個。

所以她選定了寧擒水,在這特殊之日重複一遍那個過程,想要模拟出一條冥冥中的因果線與當年所發生的事相互照應,而當年那人如果真是神明,她便可以順着相似的因果線摸索而上,以冥君的權柄竊取一縷對方的神格。

只是可惜,寧擒水因為一封突如其來的信而暴死皇城,她只好冒險将他的魂魄拘押取回,溫養在綠瓷瓶中。

而前兩日,寧擒水的兩個徒弟又忽然歸家,那老宅中的煙囪冒起了炊煙後,老婆婆在自己被設下既定的認知裏,去敲開了他家的門,這使得計劃又出現了一抹偏差。

只是希望這對大局不要有影響。

而在殺死那白銅作畫的老人之後,寧擒水便應該去找他徒弟了。

她對于寧擒水的安危沒有任何擔心,畢竟如今這座城中……惡靈不死!

……

樹白回到屋中的時候,他推開門,發現屋子裏點着燈,那是許多的燈,明明已經将屋子照得那般明亮,而他卻木立原地,仿佛所有的光都變成了黑色。

躺椅裏,師父的身影不見了,只能看見一截幹枯的屍骨,那屍骨像是已死去了許久,又深埋了黃土無數年,它是那樣的老,其上傷痕如裂,仿佛之前曾被人打碎成無數截又耗費了巨大的精力才拼起來的一樣。

而他的身邊,堆積着許多當年廢棄的銅畫。

而這些畫的材質哪裏是白銅,此刻看來,分明是一塊塊雪白的骨頭。

樹白心中發毛,恐懼與悲傷在他心底同時爆發着他,他呆呆地走到那躺椅邊,揉了揉眼睛,身體漸漸跪了下去,手指摩挲着那已是幹癟的手骨,然後死死地攥緊在手裏。

事實上,在他背着那箱銅畫走出門時,便已經隐約感知到師父快要死了,只是真正看到那屍骨突如其來地浮現時,他的心髒還是忍不住緊縮着,連同身子一道蜷了起來。

白姐姐死了,如今師父也死了。

白姐姐是被那惡道人殺的,他還有報仇的方向,但師父呢?誰又殺了他?

他在那躺椅邊跪了許久,随後從角落的牆壁上解下了一把柴刀,握在手中走了出去。

他擡起頭,發現月亮變成了紅色,好像正活生生地盯着自己看。

他看了看兩邊空寂的街道,一切都像是蒙上了灰色的霧,四顧茫然。

忽然間,樹白警覺地轉過身。

身後,一個姿容婉轉的侍女對着他盈盈一福,聲音婉轉道:“樹白公子,夫人請您過去。”

樹白将柴刀握至腰前,下意識地弓起了些身子,問道:“夫人?什麽夫人?”

侍女微笑道:“你見到就知道了?”

樹白問:“這座城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侍女答道:“見到了夫人便都知道了,夫人……很想你呢。”

樹白忽然覺得渾身惡寒,他猶豫了片刻,忽然轉身朝着長街的另一頭疾步跑去,那侍女沒有阻攔的意思,只是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頭鐵籠中上下蹦跶的幼獸。

……

……

同樣的白牆,上面的刻痕還是新的,牆漆剝落的位置也沒有絲毫的改變。

這是寧長久和寧小齡第三次見到這面牆了。

寧長久第二次見到這面牆時,便确信自己已經陷入了類似鬼打牆的迷障裏,但他以神識探查之後,卻沒有發現明顯的怪異之處,只是這片荒蕪的街區裏,多了許多死胡同。

他們此刻以道門隐息術蟄伏在這裏,哪怕暫時不被發現,也無異于等死。而若是他們出劍強迫迷障,那白夫人便也會瞬間鎖定這裏。

進退兩難。

寧長久看着那堵白牆,道:“翻過去看看。”

寧小齡指了指天上,道:“會被看到的。”

寧長久嘆息道:“我們有可能早就被看到了。”

寧小齡不明所以,心想若是早就被發現了,為什麽沒有惹來立刻的追殺呢?還是因為那白夫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做?

不過如果繼續在這裏兜兜轉轉也是枉然。

思緒間,寧長久已下定決心,他拉着寧小齡翻過了牆去。

牆後是柔軟的土地。

“師兄,這……”寧小齡瞪大了眼,以為自己眼花了,過了一會,她才認真地打量起周圍熟悉的一切。

寧小齡身子一凜,皺起了眉頭:“怎麽會這樣?”

這座白牆之後,竟然是他們居住的老宅子!

這是怎麽回事?

自己明明跑得很遠了啊。

接着,寧小齡忽然浮現,那院子的中央,隐約站着一個身穿道袍的影子,在兩人到來之後,那影子也察覺到了動靜,緩緩地轉過了身。

寧小齡盯着那緩緩轉過頭的身影。

驀然間她瞪大了眼,只覺得寒意沖上脊椎然後在頭皮上猛地炸開,她手腳冰涼,心髒都似驟停了一下,整個世界嗡得一下聽不到任何聲響。

眼前的,是她此生最大的夢魇。

那是早就應該神魂俱滅的,寧擒水的魂魄。

他看着這對少年少女,似笑非笑:“好徒兒,家裏錢怎麽缺了兩袋?”

……

……

(昨天幾乎通宵改論文,又早起改到了下午,狀态極差,明天再補加更,抱歉……)

第 100 章 :亡靈再現

寧長久看着那白骨大牢之中,宛若紅豔蜘蛛般盤踞着的妖冶女子,立了個守劍的架勢,沒有貿然進攻。

“你那天為什麽沒有直接殺了我們?”寧長久問道。

這頭白骨女妖最低也是長命境的修為,而此刻随着臨河城的死氣一點點浸透而入,她的修為更是水漲船高,用不久多久,長命與紫庭那道坎便會被她一腳踏破,而她先前定然是邁入過紫庭境的大妖,所以也不存在已紫庭心魔劫困押她的可能。

白夫人柔媚而笑,道:“我随着那寧擒水一路跟到皇城,可是在城門口徘徊了好久,壯了好大的膽子才終于跟了進去的,既然拿到了想要的東西,便也不妨放你們一條生路,只是好巧不巧,又在這裏遇到了,大道無數你們卻偏偏要鑽死胡同裏。”

寧長久又問:“你拿走了什麽?”

白夫人微笑道:“每與你多說一個字都是對你的饋贈,你這少年人怎麽這般不知好歹,還敢問這問那,真當姐姐脾氣好?”

寧長久不為所動,繼續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這寫可能都不是巧合?”

白夫人神色更寒,她望向那少女的眼睛裏,如絲的媚意已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觸即腐的幽冥煞氣。

她願意與這對師兄妹周旋,很大的程度便是對他們的出現存在懷疑,當時寧擒水忽然動身前往皇城太過湊巧,他的兩個徒弟起死回生太過詭異,當時她并未想太多,為了今日的大計,在那一夜之後便撤離了皇城,而今日又在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再次遇到這對師兄妹,她開始懷疑那到底是不是冥冥中的天意。

所以她一直在試探,試探他們身後到底有沒有牽扯着盤根錯節的線。

白夫人道:“如果你知道什麽,可以說出來,若是能令我滿意,可以換你們其中一個人活命。”

寧長久道:“我确實知道一些隐秘,但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

白夫人杏眸微顫,微笑道:“說說看?”

寧長久平靜道:“先送我們出城。”

白夫人只是輕笑一聲,道:“是你吓傻了還是拿我當傻子?呵呵呵,你開不開口有何關系,拘你魂魄問話便是。”

那本來婉轉的語調末端,聲音陡然一挑,死煞之氣似梨花暴雨鋪天而下,那針錐斧鑿的氣勢中,一條極長的白骨之臂如刀切而來。

寧長久早有預料,身影已動,而寧小齡亦是全神貫注,此刻如真正的靈狐一般,輕盈地避開對方的攻勢,甚至猶有餘力地橫劍抹過,以虹光洗地,殺死那些鐵釘般圍在四周的屍影。

白夫人沒有理會寧小齡的反擊,幽幽的眼眸已鎖死了寧長久所在的位置,在那寧長久的身影為了躲避一記鑿擊再次躍起之際,另一根白骨之爪驟然發動,精準地預判他在空中的落點,朝着心口的位置刺剮而去。

寧長久身形躍在半空,在那利爪來臨之際,長劍一格一抹,劈開那奪命的白骨,身形墜落之時,又踩中另一條自下方攻來的骨臂,身影一躍,又落到另一條白蛇般的骨臂上,他長劍左右劈斬,身形騰挪之際,将那些雜亂織來的白骨一一削成碎片,同時腳步不停,踩踏着其中的一條骨臂,仿佛以此為階梯,朝着白夫人所在的位置奔去,并與她的距離越拉越近。

“呵,自投羅網。”白夫人蔑然而笑,高高撐起的羅裙下,森森然的白骨手臂如巨浪般擡起。

寧長久腳下踩着的骨臂忽然塌陷,連帶着他的身子一同墜落,數百把白骨刀刃齊齊高懸,對準了寧長久所在的位置,若箭矢齊發。

寧長久心中的衡量不過一瞬,在第一把白骨刀落下之際,他便退了一步,随後直接放棄進攻,退了數十步,交錯着躲避那骨刀的悍然來襲。

寧小齡見到師兄的頹勢,在以劍光洗去一道屍影之後,長劍一抛,如雲臺游劍一般馭劍而去,斬向那些糾纏着寧長久的手背。

白夫人冷冷一笑,在那少女長劍脫手之際,她的白骨便如蛇鳗般襲了過去。

寧小齡一驚,被迫後撤,只好三心二意的駕馭飛劍,那飛劍也會一下子打落在地,被白夫人以一截手骨壓住。

寧長久的境界終究太低,哪怕以身法之靈巧避閃過了無數次攻擊,但身上的傷勢越來越重,那一身白衣已割裂開了不少鮮血滲出的豁口,而這些傷勢拖住了他的身法,之後的數次骨刀暗襲,他幾乎是擦着邊緣躲過的,險象環生。

白夫人仰起頭,看着那輪血色越發濃郁的月牙,那月牙越來越豐盈,一點點地生長着,不久之後便會化作一輪滿月,與真正的月亮運行同樣的軌跡,将那純正月輝遮擋在外,讓幽冥的眼照看人間。

屆時什麽冥冥之中的天意,自己便是冥的主人,便是天意!

對于無法速殺寧長久,她心中也有一抹萦繞不去的煩躁:“我的境界已經這麽差了嗎?”

她眼眸微阖,不由自主地将其了一張讓她生惡又膽寒的,尖嘴猴腮的臉。

“也不知道你死了沒有……”白夫人嘴角勾起,殺意忽然攀至巅峰。

她身影陡然升空,沐浴着紅月之光,數萬根白骨拼接起的巨大身軀如拔地而起的高樓。

“既然這麽能逃,就先拿你師妹開刀。”

刷刷刷!

三道嶙峋的骨臂一道道紮下,洞穿地面,打得巨石開裂,寧小齡感受到了那股逼仄而來,幾乎如針芒頂背的寒意,憑借着靈狐的直覺,連連避開那三道骨臂,但她的身影卻要比寧長久遲鈍許多,用不了太久便有可能直接被那白骨女妖砸得重傷将死。

寧長久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機,等他身影稍稍停歇之際,周圍的一切,已被白骨微得水洩不通,就像是一個白骨構築的天井,唯有最上方露出了容納月光照入的缺口,而那缺口處,白夫人懸空而立,将最後的遁逃之處攔死。

在境界碾壓之下,寧長久一身花裏胡哨的道術劍法陣法幾乎都沒有了用武之地。

在寧長久在站定之後,只是稍一蓄勢,身形便随長劍一道拔起,飛蛾撲火般刺向白夫人。

白夫人心知肚明,這一劍絕對不可能殺死自己,反而更像是江湖之中那些草莽俠客的殊死一搏。

這是手段用盡了麽……白夫人陰冷地想着,神色卻沒有絲毫的懈怠。

果然……白夫人紅唇如幽冥河畔微卷着瓣兒的花,她可以分明地看清楚,這少年的殺來一劍不過幌子,真正的殺招是藏在那一劍之後的,一道沙子般粗砺的劍意。

那道劍意如寧小齡先前偷襲自己的如出一轍,應是師出同門的護身劍意。

白夫人早有預料,數十只白骨手掌同時結印,以幽冥之氣凝成鐵牢将那劍意如籠中鳥般團團圍困,另一邊,又是近百根巨大的白骨凝成一掌巨大的手掌,掀起滔天陰風,一掌朝着他的頭頂拍下。

就在一切已勢在必得之際,白夫人忽然渾身一凜,一道白影在她眸子前閃過。

刷得一晃間,紅月的顏色好像更深了……不,那是血,眼眸中溢出的血,就在她全神貫注要殺死寧長久時,一只身姿靈巧至極的雪狐不知何時一竄而過,以利爪抓向了她的眼睛。

雪狐一擊即走。

那是片刻的眼盲。

白夫人知道他們逃不出自己白骨的囚籠,但是眼前片刻的黑暗卻給她帶來了深深的危機感。

那白骨巨掌下,寧長久被狠狠地砸去,他痛哼一聲,手中的劍卻燎起了前所未有的明亮火光,借着那白骨夫人一掌的沖擊之勢,像是被高速抛動的沙袋,朝着那骨牢的牆壁上撞去。

像是數百根竹子同時被折斷,咔擦咔擦的斷裂聲在一瞬間響起,半空中,寧長久與寧小齡對視了一眼,雙雙會意。

雪狐化作星芒入身,若非它境界實在被壓榨太低,方才甚至可以直接挖出白夫人的眼球。

但這座冥府之中,哪怕白夫人所有的骨頭都被拆碎,她也可以将自己重新拼湊完整。

她的瞳孔以極快的速度修複着,視線回歸眼眸之際,恰好看到寧長久與寧小齡從那破開的白骨之牆中逃逸而去。

這本該是徒勞之舉,但是在那對師兄妹身影消失之後,她竟真的無法察覺到他們的氣息,只能在城中感受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弦動。

短短的時間內,寧長久與寧小齡自然無法走遠,而是在白夫人的感知中消失了。

在他們離開白骨囚牢的那刻,兩人皆心領神會,同時催動了“道門隐息術”。

他們身上所有的氣息幾乎都被遮蔽殆盡,只留下一抹先天存在的生機弦動,一如秋蟬蟄伏。

白夫人幽幽嘆息。

“手段可真多。”

她已經沒空陪他們玩下去了。

白夫人的小腹裂開,一只瑩潤如白玉的手柔柔地探出,那手指宛若蘭花,将那綠瓷瓶提起,然後一下子捏碎,女子口中喃喃嘆息:“只能早點放你出來了。”

這綠瓷瓶中是她溫養的魂魄,是她冒險潛入皇城所取之物。

綠瓷瓶破碎,其中陰魂飄出,緩緩聚攏成人形。

不久之後,寧長久與寧小齡隐匿的身影将被再次揪出,而他們則會駭然發現,真正陰魂不散、破解了他們道門隐息之術的惡鬼,便是他們曾經師父的亡靈——寧擒水。

……

……

(PS:先更後改)

(感謝書友雪晶淩的打賞,謝謝對作者的支持與鼓勵)

第 99 章 :戰鬼

寧長久解開了心中的一個疑雲。

當時在小将軍殿時,那王殃漁兒子的屍體很是平靜尋常,像是被人一擊斃命。

而寧擒水的入魔則是一波三折,要離奇得多。

他原本以為那是紅羽君所為,但紅羽君應該沒有這般詭異的手段,他雖然覺得此事存疑,但也并未深挖多想,而如今挨了她一拳,那曾經差點占據了自己身體的氣息是那般恐怖而熟悉,哪怕是他都有些毛骨悚然。

寧長久抽出了長劍,紅月在劍身上鋪上了慘色的光又被随之而亮起的劍氣洗得雪亮。

寧長久問道:“那一日,你為什麽會出現在皇城裏?”

妙齡少女手指輕輕抹過紅豔的嘴唇,也笑問道:“我也很奇怪,你一個明明死透了的人,為什麽偏偏活了下來,還偷襲我煉化的屍魔,差點害得我的大計功虧一篑呢。”

寧長久繼續問:“你是随着寧擒水過去的?”

妙齡少女依舊沒有直接回答,她看着寧長久,如望着世間最肥美的食物,媚眼如絲,答非所問道:“化作冤魂厲鬼徘徊人間可沒什麽厲害的,死而複生才是最令人垂涎之物,你能分享一下你身上的秘密麽?說出來,姐姐便放你出這酆都。”

“酆都?”寧長久捕捉到了這個字眼,這是陰曹地府的名字。

一旁的寧小齡從他們的對話中猜到了許多,她同樣震驚,萬萬沒有想到,這如煙雲般出現的美麗女子,竟然是那一日皇城中,險些殺死了他們的厲鬼!

可是那厲鬼不應該早就死了嗎?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世上真有這麽巧的事情?

陰魂不散也不過如此了吧。

我早就說了去皇城找襄兒姐姐過年,師兄你作什麽孽呀……

寧小齡膽戰心驚地嘆息着,握着劍腳步微移,朝着師兄的方向靠了靠。

寧長久繼續問:“你想要做什麽?”

妙齡少女依舊答非所問:“唉,寧擒水那不知死活的老道士,被一封信許了個不知真假的長生,便騙去了那皇城,死無全屍,這人呀,多半就是蠢死的。長生這種東西,明明我就能賜給他的,近水樓臺不知攬月,偏偏舍近求遠撈那虛無缥缈的水中月。”

她話語音調起伏,宛若唱戲一般,說不出的哀婉,寧小齡聽得心中發毛,默背劍經定神,而寧長久則是平靜許多,他緩緩舉起了劍,劍的中軸,一道火線燃燒了起來。

“嗯?”少女翹着唇,眨了眨閃着銀星般的杏眼,笑道:“小公子沒有問題了?要直接與奴家動手了?”

寧長久雖然燎起了劍火,身上的殺意卻依舊平靜,他又問:“不知鬼姑娘叫什麽?”

“鬼姑娘?”少女咯咯地笑着,眸光中帶着濃的化不開的哀怨:“什麽鬼姑娘?奴家有名字的,叫奴家——白夫人。”

人字的餘音還未落下,自稱白夫人的妙齡少女消失在了原地,寧小齡本就精神緊繃,在那白夫人動手的一剎那,她伸劍去攔,卻依舊只是切中了殘影。

鬼影一閃即逝,寧小齡驚魂未定,卻發現那白夫人依舊拖着青砂罐綠瓷瓶站在原地,好似一動彈也沒動彈。

而寧長久好不容易拔出來的身影,再次被狠狠地撞入了牆體裏。

煙塵滾滾。

緋紅的月光像是彌漫着血的霧氣,在白夫人的眼角與唇邊添上了一抹難言的豔麗。

她袅袅依依地移着影兒,嘴角似笑非笑,看着那煙塵中淹沒的身影,轉而将目光投向了那持劍的少女。

“那天啊,我可是差點将你先天靈吃掉了,可惜有個老東西搗亂,壞了我的好事,哎呀,你這丫頭可真是命大,死了又活,活了還活,不知道吃了你,能不能把你那點命數也一并吞了?”白夫人伸出輕盈靈巧若小蛇般的舌頭,沿着豔麗的唇邊舔過,潤上了幾分飽含光澤的豔色。

寧小齡不再猶豫,起手便是谕劍天宗的第一招劍式。

無論如何,她也是已經邁入了通仙境的修行者,天天喊着要斬妖除魔,如今大魔當前,怎能不生出盎然戰意?

劍光極快,快得只能看到一抹一閃而過的亮芒。

她出劍極其認真,就像是平日練劍時,她以劍鋒切割每一片六棱的白雪花瓣那樣。

白夫人神色微異,對于這一劍的速度有些吃驚,那亮芒逼仄而至時,她也在一瞬間有種難以動彈的錯覺。

劍法是好劍法,只是經驗太稚嫩,境界太低微。

在那劍撲面而來時,她猶有餘力地笑了笑,身自化作一道影子,幽然而散,那淩厲的一劍軟綿綿地切了個空,不待寧小齡轉身回擊,白夫人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她的身後,她的翠紗衣衫之側伸出了一只蒼白的手,那手按住了寧小齡的後背,猛得一掌。

寧小齡痛哼一聲,腳步難以抓穩地面,身子傾倒之時,她以靈力操控劍柄,穿臂繞後而來。

長劍再次撲空。

白夫人又出現在了她的前方,對着她的頭頂心猛地一爪。

寧小齡好不容易錯開要害,肩膀卻依舊中招,極大的力道打得她身子傾斜,單膝下跪,震得地面滿是蛛網裂紋。

“你看啊……你那師兄在裝死呢,不來救你呢。平日裏親昵着,此刻大難臨頭,看清楚真面目了吧?”白夫人陰冷的笑着,身影時而出現時而隐沒,每次都能擦着她飛劍的末尾精準逃避。

寧小齡每一劍都淩厲無比,可又每一劍都劈砍上了無形的空氣。

她好不容易壓榨雪狐來的一身靈力和嫁嫁師尊親自傳授的道法,此刻好像都不能真正酣暢淋漓地使出來。

當然,她心裏也清楚,這是對方對于自己純粹境界的壓制,若是她真要與自己正面對比,自己只會死得更快。

咔得一聲,寧小齡的身影也飛了出去。

白夫人原本玩得興致盎然,想再對着她那胸口補上一掌,可是忽然神色微變。

那片廢墟之中,星芒點點。

寧長久早已站起了身,他的身邊,靈力凝成了一張陣法模樣的圖,正是他最為娴熟的小飛空陣。

先前在長橋上,他倚靠着欄杆時,用指甲偷偷繪下了對應的陣圖,當時還會師妹随口笑話了他兩句,而這條長街,離那長橋的距離并不遠,還在飛空陣的有效範圍之內。

“想逃?”白夫人臉色瞬息生寒,她像是一陣沒有任何聲音的風,忽地一動,便化作流動的影子,逼到了寧長久所在的位置。

寧長久逆畫飛空陣,身影消失。

他當然不是想逃,而是想直接斬斷那座長橋,若是如今真的陰陽倒轉,那麽那座長橋,便應已成了真正的奈何橋,只要将那長橋斬斷,整個酆都的構築都能被打亂。

而他的身影只是消失了一刻,卻沒有捕捉到那長橋上的印記,又被拽了回來。

白夫人流水般的影子凝聚成形,幽幽一掌拍下,在寧長久出現的那刻,恰好打在他的胸口,再次将那白衣少年打飛了出去。

白夫人輕蔑地笑了笑,道:“這座城池是我的城池,所有的法則都該由我來制定掌管,你這些花裏胡哨的陣法還是收起來吧,別拿出來丢人現眼了,在我的世界裏,只有我允許的陣法才能存在。”

她高興地笑着,像是醉酒的佳人,笑得花枝亂顫。

只是她心中還是有些遺憾,先前若非被這少年算計傷了些身子,要不然這兩掌可能已直接将他斃命了。

不過沒關系,自己也只是貓玩老鼠一般,将他們困在此處慢慢玩弄之事,只要稍後大事初定,便可以徹底封城,安心地等待除夕之時,完成逆轉陰陽。

而身後,寒意再次逼至。

寧小齡拖劍而來,身子一躍,雙手持劍當頭劈下。

這是漏洞百出的姿勢,白夫人看了只覺得可笑,好像自己只要随意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将這黃毛丫頭碾得生不如死了呢。

但是很快,她神色變了變。

那當空一刀不過虛晃,真正的殺招是一道極細的、柔若柳條的劍意!

這道劍意算不得多麽強大,但其中神意之精妙卻是讓她看了一眼便心生敬畏,她可以确定,這道劍意最初的主人,至少是一位紫庭境巅峰的大修行者。

于此同時,身後寒芒如豆,也在寧小齡出劍的那刻亮起,以點及面照徹後背,與寧小齡前後夾擊而來。

白夫人玩笑之色斂去,身形一動,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她出現在屋瓦上,目視下方,仿佛可以透過積雪與瓦片,看到他們所在的位置。

她的腋下生出兩只纖長的白骨利爪,如藤蔓般沿着屋檐攀爬而下,伸入屋中。

寧長久一下拉住了師妹的手腕,在白骨還未封門之前,一劍劈去那些細微的骨架,猛地闖了出去。

“走!”寧長久低喝了一聲。

白夫人也懶得再與他們戲耍,因為那一邊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需要輪到自己出場了,而所有的一切若是真的做成,又哪裏會只是構築一座地上酆都那麽簡單?

而這兩個少年,當年也是逃不掉的。

沿街的路上,雪白的燈籠慘慘地晃着。

一扇扇門忽然打開,門扉內,走出了一個又一個行屍走肉般的身影,他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這兩個遁逃的少年,露出了灰白色的腐爛牙齒,一個個皆如獵豹般不要命地撲了上去,而白夫人也身影更快,穿越過重重夜色,也随群鬼而至,一并攔了上去。

乓乓乓!

那些身影一個個重重落地,他們不是屍體,沒有血肉,而是形似死屍的鬼魂,死灰色的屍影帶着腐朽萬物的氣息,背朝着猩紅的月亮,如鑿城的大石,向着寧長久所在的位置不停地撲去。

寧長久與寧小齡的身影在一記記重鑿的追擊之中不停彈躍移動,長街上的屍影如蝗蟲般在一間間屋子間來來回回地竄動,宛若一張黑線攥簇、挂滿了屍腐的密集大網,一道道攔于前路。

寧長久與寧小齡一同出劍,寧長久境界雖低但靈力充沛,以綿長之勢化靈護體,而寧小齡靈力稍差卻境界較高,她躲在寧長久立下的劍域裏,按着劍經上的架勢,斬出一道道化虹而去的劍光,那劍光密集無比,像是漿稠陰雲裏扭曲閃爍的電蛇,一道道明豔萬分照徹眉目,卻無法真正撕裂陰雲阻擋暴雨的到來。

長街盡頭,劍光仍在掙紮之間,白夫人身影已然追至,紅月之下,她那薄弱輕紗的翠色雲羅裙下,細密的雪白色的骨骼一節節地瘋長着,将那羅裙高高地撐起,那些骨骼搭在了兩側的街門上,像是一縷縷黏性極強的蛛網,白夫人高居正中,一張唇紅齒白的妖豔臉龐與月色相襯。

一瞬間,寧長久便似置身一處千軍萬馬沖撞過的戰場,四周白骨為牢,而一道道屍影也停了下來,如一位位披甲挂刀的鬼侍,在那骨牢之間靜待着。

“還逃嗎?”白夫人美眸流轉,細小的香舌抹過紅唇,笑意寒冷。

……

……

(PS:感謝書友56231522打賞的盟主!!!歡迎又一位盟主大大莅臨神國~)

(晚上還有一章,加更明後天補!)

第 98 章 :人鬼何處不相逢

這是大街上一家古玩店中擺放了十餘年的舞女瓷傭,有半人高,上面還有一些極為掉價的裂縫,據傳是瑨國兩百年前的古物,但是沒人相信。

而近日,這古玩便被一個冤大頭買走了,放在家中僻邪。

先前女子在侵占對方的身體之前,已感應出是個人形,所以她毫無顧忌地侵入了進去,想着哪怕那少年警惕,偷偷将玉墜放在一具死屍身上,那也無妨,她照樣可以操縱這具死屍,找到他将其殺死。

而此刻她才明白,自己所感應到的人形,居然是這奇醜無比的瓷傭!

憤怒一下子點燃,她想要将自己立刻剝離這具瓷傭,但一時間無法做到,而更令她寒冷的一幕出現了。

她察覺到,自己的身後,站着一個少女。

她知道這個少女,這少女與他以前都是寧擒水的徒弟,如今也同在一個師門出生,這般黃毛小丫頭,平日裏自己應是可以随手捏死的,而此刻她卻惶恐不安起來。

因為這少女拖着一把大鐵錘站在她的身後,死死地盯着自己。

這顯然是她那師兄的準備。

而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又犯了一個極為致命的錯誤——随着她想要掙開這間瓷器,她身子一動,惹得這瓷傭也動了。

見到這瓷傭異動,寧小齡嬌小的身子一下子緊繃了起來,她神色一凜,心想師兄果然不騙我,壯起膽子,立刻學着那評書中所說的一般,威風凜凜地喝了一聲:“妖怪看打!”

接着,她毫不猶豫地拎起榔頭,砸了下去。

乓得一記聲響裏,那看似很脆弱的瓷器竟然只是出現了裂縫,并未直接破碎。

寧小齡一驚,她知道自己手上的力道,不曾想這瓷傭竟然這都未破,難道真是那瑨國的古物,看來師兄還是挺有眼光的,只是可惜了這古玩……也不知花去了多少銀子。

想着這個,小齡悲從中來,下一記鐵錘猛地掄圓,用上了渾身的勁。

瓷傭想要躲避,但是根本無法挪動這副身軀作靈活的反應。

清脆的聲音響徹整間屋子,那瓷傭的碎片嘩啦啦地掉落一地,紅紅綠綠,很是淩亂醒目。

高樓之上,那妙齡女子猛地噴出了一口血,她身子搖晃了兩下,纖細的手指按着紅唇一抹,試去了嘴角的血跡,眼神中再無半點玩味,而是不死不休般糾纏的怨毒。

而這怨毒一半是來源于那少年該死的算計,另一半則是源于那黃毛丫頭那句“妖怪看打”。

這對師兄妹……都該碎屍萬段!

……

……

城門早早地閉合了。

此刻小年夜,蓄勢了半年的飛花樓頭牌歌姬,在梳攏之日忽然墜樓自盡,那在民衆心中聲望極高的城主大人,竟也跳河了斷了自己的生命。

幾個原本在河畔猶豫不決的商賈和文士,原本還想着要不要鬥膽上前與那城主大人搭話,但是傳聞有說城主大人年輕時候可是鐵血閻羅,如今老了也不喜歡人叨擾,哪怕是平日裏出來走走逛逛時,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但他們猶豫之中,卻目睹了這樣的驚天變故。

一開始,那歌姬的墜樓只是讓他們心驚憐惜,此刻老人的跳河則是讓他們感到震撼。

而先前那一閃而過的白衣少年又是誰……是眼花了麽?

不安的氣氛在普通的民衆之間才剛剛爆發出來,而在他們所看不到的地方,暗流已經激湧成旋渦,即将掀起滔天的浪潮。

許多人慌張地要往家裏跑去,而他們的視角裏,無法看見那門口的大紅燈籠已換上了蒼白的顏色,而每一扇的門的背後,也不知有什麽東西在等待的自己。

當然,這些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都是還未實際降臨的恐懼,接下來即将發生的事情,才是真正割開心中恐懼的刀子。

……

此刻,在尚且還算平靜的長街上,那老婆婆的身軀血肉已經以極快的速度腐爛殆盡,化作了一具白骨。

寧長久沒有去那具白骨身上尋找蛛絲馬跡。

就在方才,他原本依附在那瓷傭身上的一道靈性破碎了,他知道此刻那個幕後操控一切的妖應該也受了點傷。

那個妖怪與這種城池極為契合,哪怕是他也無法探知到對方的位置,但此刻對方神魂損傷不小,勢必會露出短時間內難以修複的破綻,這抹破綻的存在或許會讓對方兇性畢露直接降臨當前,也可能讓對方反而安心地推動計劃的進行。

寧長久希望是前者,但是這條安靜的長街已經冥冥之中兆示了答案。

寧長久在這兩日之間已經推演了許多事,但是如今眼前的這座城池,依舊展現出了超乎預料的變化,他能感受到,這城中的陽氣,就像是急劇落下的太陽,等到陰陽徹底颠倒之際,這座城中,所有的人便都會不知不覺地死去。

而那些提前自盡之人,顯然是事先便知道了這些,不知他們被那幕後的鬼給予了什麽許諾,竟這般果決地紛紛了斷,甘願化作不見天日的鬼魂。

寧長久閉上眼,最近城中發生的許多事情在腦海中串聯着,穿城而過的河水、潛伏暗殺的樹白、橋邊歌舞的少女、墜落的歌姬、跳河的城主、化作屍魔前暗算自己多次的老婆婆……

這些思維的碎片在他腦海中風暴般聚集拼湊着。

最後,那小姑娘口中哼哼的曲子在腦海中經久回蕩。

“蘆花成雪幾年頭,珠黃玉老,一聲一聲嘆奈何……奈何。”

奈何,奈何!

相傳中,人死之後會前往陰曹地府,而那必經之路上,一座跨越生死之隔的橋梁,那座橋便是奈何橋。

而那橋下潺潺流淌去的河水,便是黃泉。

最初的猜測在基礎上更添磚加瓦形成了完整的模樣。

他腦海中構建出了那計劃的輪廓——那暗中的大鬼已布局多年,設下了所有關鍵的節點,想要将這座城池活生生地煉化成完整的幽冥酆都!

若即将發生的一切真如自己預料,那麽那頭大鬼,哪怕境界不算太高,也必然手握着一部分關于幽冥的權柄。

傳說之中,最初的冥君早已在千年之前死去,冥王的權柄也四分五裂,或許這大鬼便得到了其中的一份,所以如今擁有了煉化一城的恐怖力量。

如果一切所料不差,那此刻他第一時間要想的,應該是如何逃離這座城……

但一切為時晚矣,這個念頭才一閃現,寧長久立刻感應到了什麽,他擡起頭,只見天空之中,已挂上了一彎猩紅的殘月。

那輪紅月不是真實的月亮,而是滿城幽冥煞氣凝成的月牙。

這座城中的幽冥之氣在短短的幾個時辰之內,已攀升到了極為濃郁的地步。

“師兄!”

對街,寧小齡推門而出,對着寧長久所在的位置招了招手。

寧長久點點頭,神色卻難掩的不安。

“師兄怎麽樣了?”寧小齡快步跑來,視線落在了他身邊那副白骨上,驚訝道:“這……這是?”

寧長久道:“這是來敲我們門的老婆婆。”

寧小齡睜大了眼,回想起那滿臉荷褶紋的老婆婆,驚恐道:“這是怎麽回事?婆婆……婆婆居然是鬼,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送我們的對聯和門神是不是也……”

寧長久點點頭:“應該也有玄機,但暫時還不知道是什麽。”

“我這就去撕!”寧小齡急忙道。

寧長久搖頭道:“不用了。”

寧小齡焦慮道:“那舞女是鬼,歌女是鬼,拉琴的是鬼,現在老婆婆也是鬼……這,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啊?”

寧長久長嘆道:“是啊,都是鬼。”

嗤!

寧小齡的身後,刀刃刺破後背,穿透而出。

她擡起頭,死死地盯着寧長久,渾身顫栗,滿臉的震驚與不解。

而此刻,她的手中,握着一柄幽冥之氣凝成的深紫色長刀,那刀極為狹長,藏于她的衣袖之中,此刻她捏着刀刃将其滑出,瞬息間便緊握住了刀柄,只是出刀的動作才剛剛出現,她的身體便被刺穿。

刺穿她的,是那把剔骨刀,出刀的力道極大,已沒入身體,從後背透出。

“你怎麽知道?”寧小齡的話語中聽不出太多的痛苦,更多只是驚疑。

只是那一刀恰好刺中了某塊控制身體的軟骨,她還未來得及等到答案,便飛速腐朽化灰。

“師……師兄。”

寧長久的身後,少女抱着拎着兩把佩劍,看着眼前這一幕,震驚無語。

那具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身體,就這樣當着自己的面,飛速潰散。

寧長久拂了拂袖,那骨灰煙雲而散,他回頭望向師妹,笑了笑:“放心,師妹你化成灰也認得。”

寧小齡則是一陣膽寒,方才第一眼之時,她甚至以為自己看花眼了,而師兄反倒一眼便甄別了出來。

她看着師兄,很是感動,卻哭喪着臉道:“師兄你可千萬別瞎編樣子,我可認不出你啊。”

寧長久以靈力馭刀,刺透那塊軟骨,将其死死地釘在地上,再如法炮制,以劍火焚去上面的魔性。

他本想寬慰師妹幾句,但話還未說出口,他所有的神色便都斂去了,冷漠如寒霜。

寧小齡吓了一跳,第一反應是方才那幕不會是妖怪演戲,這師兄該不會也是假的吧……她一下子抓住了劍柄,準備橫劍格擋,可她的動作卻僵住了。

她擡起頭,順着寧長久的目光望去,只見長街上,浮現出一個袅袅依依的影子。

随着那身影一同到來的,是秋林般的輕煙與霧色,那纖細婀娜的身段在霧色中娉娉婷婷,袅袅依依,宛若一條上下輕輕翻騰的彩帶,映照出了妙齡少女的身影。

她一襲翠色雲羅紗裙,肩上是月白披風,裸露出的白暫手臂色如新乳,那腰肢間的一束更是纖細得極為誇張。

她左手提着青砂罐,右手托着綠瓷瓶,身影随着腳步輕輕起伏着,那本該是很美的一幕,此刻卻籠上了詭異的霧紗,只讓人生出一種黏稠的惡寒感。

寧長久負後的手張了張。

寧小齡回神會意抛出了劍,寧長久接過劍,只是還未來得及抽出,那鬼魅般的身影便出現在眼前,明明那雙手都拖着精貴之物,可一個不知哪來的粉白拳頭,還是落到了身前。

寧長久自始至終都保持着高度的緊張,這魅影般浮現的一拳,他看清了來路,也反應了過來。

只是此刻他做不出太多的動作,只得以靈力凝結身前去抵擋。

紅粉胭脂氣的拳頭落在胸口。

時間像是停格了一個剎那。

轟!

寧小齡額前簾子般落下的發絲被一下子吹了起來,轟然炸響裏,空氣排雲分浪一般後退,僅僅一個眨眼,寧長久便被一拳砸到了數十丈外,将一排木門竹架白漆牆壁撞得粉碎。

廢墟之中,寧長久白衣滿是塵土。

他将自己的身體從裏面拔了出來。

那花容月貌的少女嘴角一點點挑起,她緩緩走來,步步生煙,盈盈而笑,那宛若莺燕啾鳴的聲音卻說不出的森寒瘆人:“怎麽了?我,不是很弱嗎?”

煙塵裏,寧長久走了出來,拔出了劍。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看着那張美麗的臉,道:“原來是你。”

妙齡少女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看着寧長久,說道:“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

寧小齡已拔出了劍橫在身前,她聽着師兄與那女子的對話,有些摸不着頭腦……怎麽?他們之前難道見過?

如果樹白此刻就在眼前,那他同樣會大驚失色,因為眼前這個少女,便是他那早該死去的白姐姐。

而寧長久則是通過她身上的熟悉的氣息,洞悉到了她的身份,雖然那個答案極為不可思議——她便是自己死而複生那日,出現在皇城之中,殺死了寧擒水的鬼。

……

……

(PS:明天要交論文定稿了 改了一天論文,所以……今天只有一章)

第 97 章 :瓷傭

樹白不是膽小之人,但他眼睜睜看着那大紅燈籠變了顏色,在蒼白的光照進瞳孔時,他還是忍不住驚叫出聲。

樹白揉了揉眼,确認自己沒有看花,他難以壓抑心中恐懼的念頭,起身便跑,而他更加驚恐地發現,随着他的腳步邁過一間間屋子,那原本紅色的燈籠卻變成了雪白的顏色,他跑得越快那些燈籠也變得越快。

樹白止住了腳步,一動也不敢動。

不遠處便是那座大橋,橋上依舊來往着許多行人,其中還摻雜着官兵的身影,他們不是去調查那歌姬墜樓身死之事的,而是湧向了沙水的另一岸——那裏好像剛剛死了一個大人物。

接着,樹白的視線又停在了某處,他看到長橋的一端,一個素衣少女翩翩起舞着,因為她的身子太過瘦弱的緣故,遠遠望過去更是一塊破布在寒風裏打着轉兒。

那少女身邊,蒙眼男子拉着二胡,婉約的歌姬彈着古琴。

而來來往往的人,對于那一幕,同樣熟視無睹。

只有自己可以看到……

這個念頭一點點爬上他的心口,他轉過些頭,盯着那白色的燈籠,心中閃過了一個荒唐的念頭,而此時,恰好有一個挎着籃子的大娘從他身邊走過去,他怔了怔,壯起膽子張開,聲音沙啞着喊道:“大……大娘……”

那挎着籃子的中年女子停下身子,回過頭,看見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問道:“啥事?小孩子迷路了,要不要大娘送你回家?”

說話間,那身材臃腫的中年女子還給他抛了個媚眼,若是平日裏他一定會湧起一股惡寒,但此刻他卻欣喜若狂,他連忙說了聲沒事,然後埋着頭朝着前面跑過去。

幸好……自己還活着。

嗯……不會那大娘也是鬼吧?

樹白一拍腦袋,連忙打散了這個念頭。

路過那頂大拱橋時,他對于橋上賣藝的鬼魂熟視無睹,假裝平靜地走了過去。

一切好像都沒有太大的異象。

而那素衣少女卻瞥了他一眼,樹白因常年替師父搬運銅畫,他的背也不自覺地有些彎,嶙峋的骨骼透過有些單薄的衣衫顯得那樣分明。

……

老婆婆的家門口,燈籠由紅轉白,她屋子裏堆積的,僅僅還是竹篾編織的燈籠骨架裏,也泛起了慘白的光,那光困在燈籠裏掙紮着,像竹籃子裏蹦跳打挺的,翻着白肚皮的魚。

而屋子裏,轉眼之間已是天翻地覆。

那老婆婆抱着頭,痛苦地回憶着什麽,然後她将自己的頭皮從頂心一點點扒開,手指陷入了骨肉中撕扯着,仿佛所有的血肉都是累贅,都是要卸去的鎖,那手抓抓撓着皮與血,轉眼之間那頭頂便是皮開肉綻的恐懼光景。

寧長久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這個老婆婆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活過。

她從出現便是一個年邁的老太婆,有一段幻想的記憶,有一個幻想的孫子和想象中殺死孫兒的仇敵,她的人生從一開始便是行将木就之人。

寧長久知道這老婆婆也不是那背後妖魔的真身,他不想再浪費時間,直接奪門而出。

而他才有退意的那刻,發瘋了的老婆婆卻停住了撕扯自己的手,她擡起頭,依稀可見的眼珠淌滿了血水,血污之後的瞳孔裏發着幽白的光。

她伸出雙手朝着寧長久抓了過去。

她的身影一下變得極快,就像是一塊高速飛行的布打着旋罩了過去,直撲寧長久的頭頂。

寧長久身子一轉,雙足黏地,在那化作屍魔的老婆婆還在半空之際,他手臂一揮,一道劍氣便斬了出去。

撕拉的聲響裏,劍氣入體,老太婆的血肉似已不再是血肉,竟是發出了鋸子割裂皮革的聲響。

那破裂的血肉之後,已然可見森森的白骨。

而這般嚴重的傷勢,卻沒能使她的身形放慢絲毫,依舊如一塊沒有生機沒有痛感、沾滿了黏稠血漿的骨頭一般砸落下來。

寧長久身形倉促避開,而那屍魔落地之後,幾乎沒有停歇,竟又用雙手撐地,如青蛙一般一蹦一跳地追擊過來,寧長久手指掐了兩道劍訣一橫一豎攔在身後,他不想戀戰,只想快速撤去。

屍魔撞上了他的兩道劍氣,血肉一觸即爛,但是僅僅片刻,那劍氣便像是遇到了無法斬破的堅硬之物,竟被頃刻碾碎,沒有了阻攔之後,屍魔的身形一下子更快,僅僅剎那便追至了寧長久的背後,她雙手高高舉起,如兩柄屠刀般向着他的後背斬下。

寧長久回過頭,盯着她落下的手掌,身形一邊飛快後退,手指卻幹淨利落地橫切而過。

屍魔的骨骼雖然堅硬無比,但那骨骼之間連結的關節卻很是脆弱,劍氣一斬而過,精确地割過了手骨之間的連結處,将那雙手裂腕而斷。

那本該噬骨的痛意卻絲毫不能影響屍魔分毫,她手腕斷裂處,甚至沒有滲出一絲一毫的血,整個身體依舊像是沉重的沙袋向着他砸了過來。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裏,寧長久雙臂交叉護于胸前,被那屍魔直接撞得瘋狂後退,裂開門扉跌了出去。

那屋內,一盞盞雪白的燈籠憑空浮起,聚攏到了屍魔的身側,此刻的老婆婆,已然看不出絲毫人形的模樣,渾身的白骨像是荊棘藤蔓上的刺一樣紮破皮膚,森森然生長着。

寧長久只是微晃便穩住了身形,而那屍魔帶着顏色蒼白的燈籠,再次迎面而來,陣陣陰風宛若刀刃卷過,将那門扉頃刻撕去。

寧長久看着那屍魔撲來的身影,沒有退卻半步,他紋絲不動,目光越來越冷。

屍魔撲來,他亦是沖撞了上去。

寧長久袖子一蕩,裏面雪白的刃光一閃而過。

但那不是劍,而是一把刀。

那是從寧擒水宅子裏取來的剔骨刀,他早已預料到城中會有惡戰,沒有帶佩劍只是為了示敵以弱,但如何會真的沒有兵器防身。

那柄刀不過凡品,本身并不鋒利,但瞬間如毒液般淬上的靈力,讓它染上了幾不可擋的銳利光芒,那光芒和着刀刃瞬間切開了對方的身軀,接着寧長久身子向下一縮,那如屍魔如虎鉗一般的雙臂撲了個空,寧長久趁機向着她的側後方繞去,刀刃也随着他身體的動作,猛烈地割開她的血肉,擦着骨頭劃了過去。

骨頭斷裂碾碎之聲刺耳地響起。

屍魔終于發出了一聲模糊的慘叫,她雙臂後探,想要抓住這個該死的活人,可寧長久的刀鋒上,已驟然亮起了火光。

那是劍火。

劍火一經燎燃,那屍魔的血肉便如烈日下的冰雪飛快消融着,很快露出了其後的白骨。

寧長久屏氣凝神,自始至終眼睛未曾眨一下,神識如線紮入她的身體,确定了某一塊骨頭的方位,随後在屍魔雙手鉗拿住自己之前,手臂操控着刀刃繞開了那些嶙峋刺骨,直接朝着某個方向紮了進去。

劍火轟然炸開,慘叫聲如瀕死蜈蚣的哀鳴,只是那猝然而起的聲音還未來得及響徹長街便已被劍火消融。

那一刀挑入之後猛地一攪,刀鋒紮出,上面刺着一塊蠕動不停的軟骨,那軟骨像是一個活着的生命,在刀尖上不停地掙紮着。

而失去了這塊骨頭之後,屍魔平靜了下來,她一下栽倒在地,身子顫動了幾下後便失去了生機。

寧長久看着刀尖上挑下的骨頭,判斷出這應該是某只骨妖的碎片,而這骨頭極為不凡,哪怕是碎片亦可以變化出完整的人形,而這老婆婆也絕非是骨頭碎片自行異化的,因為她的記憶都是虛假的,是有人刻意改寫的,那麽那個人又是誰,是不是也在暗中看着自己?

……

連綿屋檐上,一處高樓的樓頂,那消失的黑衣人重新出現,她解下了漆黑的長袍,在月色下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個妙齡少女,端得花容月貌的妍麗,她眉目清淡典雅,伸着纖長的雙手,一手掌心朝上托着一個綠瓷瓶兒,一手掌心朝下,五指彎曲,提着一個青砂罐兒,她在屋樓的頂端盈盈立着,黛眉星眸如墨筆繪成,此刻目光緩緩掃視過萬千閣樓的屋頂,更有一種置身荒蕪獨看霜雪的寂寥感。

她足尖點地,輕輕踩踏過青瓦上的積雪,卻沒有留下哪怕一點的足印。

她的視線忽然落向了某個方向,然後笑了起來,“有些意思。”

她手指一勾,收回了那老太婆骨頭上被賜予的靈性,随後笑了起來:“能猜到這老太婆有鬼,卻不知道把那玉墜子給扔了?呵,我看也沒聰明到哪裏去嘛。”

她說着笑着,神色越一點點冷了下來。

她忽地閉上眼,輕聲呢喃:“我倒要看看,你這副身體,到底有幾分膽魄。”

……

那屍魔的白骨旁,寄生軟骨上的惡靈之性已被寧長久灼燒得一幹二淨。

高樓上的女子閉上了眼,意識流轉。

那玉墜亮起了光。

那墜子本就是前代冥君殘存的飾品,而所有與冥君有關的一切,都可以被無上的幽冥之主用來勾連萬物,只要背後的操控者意念微動,便可以靠那墜子為媒介瞬間占據對方的身體。

那妙齡女子嘴角微微勾起。

這白衣少年确實有些手段,應是某個名門仙山出身,身上的氣息更還有幾分熟悉感。只是終究初來乍到,沒能将江湖險惡堤防安靜啊。

妙齡女子意識一動,分出了一縷神魂,透過那枚墜子,侵入了進去。

很快,那縷神魂感應到了人的形态,一下子穿透了進去,幾乎沒有任何阻礙地将其占據。

哼,這般輕松,還當有多厲害……

那縷神魂在穩穩當當地占據了這副人形體魄後,女子睜開了眼。

只是,她眼前看到的,卻不是那老太婆屋門前的場景。

難道是那少年将墜子轉贈給了別人?不過這也無妨,等我……

思緒忽然僵住,她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心中的警覺迫使她以心眼探查自身,接着她驚住了。

她發現此刻自己穿着水綠色的衣裙,臉上抹着極為刺目醜陋的腮紅,身材更是……不對!自己此刻根本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具,舞女瓷傭!

第 96 章 :銅畫

燈籠。

此刻滿城都挂滿了燈籠。

它們燃了火之後更像是一枚枚紅通通、沉甸甸的柿子。

而在老人死後,那滿城燈籠的光和熱仿佛被奪去了,所有的光都顯得陰森而寒冷。

長橋之上,那賣藝的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是高興極了,赤着雙腳偏偏起舞,而歌姬也落在她的身後,雙手勾弄,似是在撥一副無形的琴弦。

來來往往的人沒有誰能看到她們。

寧長久身影驟動,沒有去理會她們的挑釁,而是向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狂奔過去。

那少女停下了翩翩的舞蹈,望向了他消失的方向,不安道:“這少年看起來頗有些手段,該不會成為冥君大人的變數吧?”

歌姬依舊撩撥着無聲的琴弦,神色卻似迷醉其中,此刻少女發問,她也只是淡然道:“死都死了,還管這麽多做什麽?”

小姑娘覺得有些道理,繼續打轉着身子跳起了舞。

……

天色已晚,寧擒水老宅的對街,老婆婆關上了門,收拾好了編制燈籠的竹篾,最後打掃了一遍屋子。

屋子裏安靜極了,只有偶爾響起的,窸窸窣窣的聲響。

老婆婆從雜物堆裏翻出了一根纖細的蠟燭,點亮之後放置到了桌案上,燭光照亮了一方靈位,靈位上面只寫了七個字——孫兒東運之牌位。

東運是他孫兒的名字,當年一場大病,請了名醫醫治,本快好了,結果她偏要節外生枝,去問寧擒水讨要了一碗符水。

她掌着燭火,看着這塊靈位,滿心的內疚與仇恨讓她身子随着燭火一起搖晃起來,她拿起布擦了擦,然後将靈位合倒在了桌案上。

接着,她想起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讓她的神智也有些恍惚。

她想着前兩日見到寧擒水家冒起炊煙時,自己袖子裏藏着把匕首,去敲開他家的門。那時候她本是心如死灰的,而冥冥之中似乎也有個聲音告訴她,你真的該死了。

可是那日,她并未見到寧擒水,而是見到了她的兩個徒弟,她想要取出袖子裏的匕首,但心中一個莫名的念頭卻制止了她,讓她的手伸入腰上的布袋裏,取出了一個她都想不起什麽來頭的墜子,送給了對方。

一切都很不真實。她甚至想着自己是不是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了。

但也都不重要了,她在椅子上坐了會,然後從籃子裏翻出了一把鐵剪刀,沉默了許久之後,對着自己的脖子插了過去。

在那剪刀即将割破皮膚的一刻,大門洞開,一襲白衣少年抓住了那把剪刀,随後以靈力結出了一個領域,阻礙其他人的偷襲。

老婆婆感受到了剪刀上傳來的莫大力氣。

她睜開眼,看着寧長久,一眼便認出了他,怒道:“怎麽是你?老東西殺了我孫兒,他徒弟裝什麽好人?”

寧長久移開了那把剪刀,他沒有去看老婆婆,反而望向了那塊靈位,這一刻他才意識到,這城中的事,要比他預想的更為複雜。

他原本以為是某頭大妖作祟,想要在城中掀起風浪,而城中一些怪異的格局、氣氛也佐證着這點。

所以他也提前做好了準備,也早已将老婆婆預想成了那頭妖怪。

而今夜一連串發生的事情,讓他的想法改變了,他隐約間窺見了一個宏大的,血與骨糾纏的陰謀,只是他暫時無法看清它所有的輪廓。

寧長久走到案邊,扶起了那塊靈位,看着上面的字,作最後的确認。

老婆婆盯着他,厲聲道:“你想做什麽?”

寧長久問道:“你的孫子死了?”

老婆婆被揭傷疤,滿臉怒容:“是啊……他死了,他就是被寧擒水害死的!”

寧長久又問:“那你兩次登門,送這些東西,又是做什麽?”

老婆婆像是遲鈍了一些,她盯着寧長久,眼神怨毒,卻沒有發話,因為如今她所做的許多事情,本就是自相矛盾的,一部分聽從理智的意識,一部分則是本能的驅使。

寧長久繼續問:“城裏賣燈籠,除了你,還有哪家?”

老婆婆依舊沒有答話,她一會看着那靈位,一會又盯着寧長久,似要随時化作厲鬼噬人。

寧長久嘆了口氣,看着她,道:“看來你自己都不知道?”

老婆婆怒道:“你又說什麽混話?”

寧長久忽然将那塊靈位掰成了兩半,扔在了老婆婆的鞋前,老人看着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神色由一開始的震驚很快變成了想要吃人般的滔天怨怒,她盯着地上那斷成兩截的靈位,口中不停喊着孫兒的名字,蒼老的身子顫抖着,像是骨架都要随時垮塌下去。

“你……你……你不愧是寧擒水的徒弟啊,那個老東西的徒弟原來……也不是個東西!”

她拄着拐杖,跪在了那半截靈位前,老淚縱橫。

寧長久看着她,道:“可是自始至終,你根本沒有孫子啊。”

哭聲驟止,老婆婆霍然擡頭,滿是褶紋的臉上,一雙瞳孔在夜色中透着煞白的光。

……

“我沒有孫兒?我怎麽會沒有孫兒!我孫兒叫東運,他娘冬天生的他,是個帶把的,他爹高興壞了,去上東三街給買了一條魚抓了三把蔥……我怎麽會沒有孫兒?我的孫子,便是讓那惡道人害死的!”老婆婆聲音尖酸,聽得人耳腔生疼。

老婆婆抱着頭,她想要像往常一樣回想起孫兒還活着時的光景,卻不知為何,什麽也想不起來,仿佛那一段歲月被硬生生地抹去了一般。

更可怕的是,她漸漸地發現自己連自己的過去都回憶不起來了,她想不起自己年輕時的樣子,仿佛自己自誕生以來,就是一個頭發花白,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了。

腦子裏唯一的記憶,竟然只剩下坐在屋子的板凳上,用竹條編制燈籠,給燈籠架子刷上紙糊這樣枯燥重複的事情。

她擡起頭,目光茫然而兇狠,像是老狼将死之前露出了自己的爪子。

“你這小妖道,到底施了什麽妖法……為什麽我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你這妖道快把我孫兒還給我!”

說話間,老婆婆從地上爬起了身子,她猛地扔過了拐杖,五指如鈎地向着寧長久撲了過來。

……

另一棟老宅子裏,樹白收拾好了屋子裏的銅器胚子,又将不算寬敞的院子掃了一遍,然後他站在那塊被熏黑了一半的、鐵青色的簾子前,盤算着今年要不要換一塊新的。

最後,他偷偷取出了那袋子銅錢,那袋囊依舊鼓鼓的,裏面只少去了幾個包子的開銷。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心底有些關于貪婪和惡念的東西,消失了。

他看着那袋銅錢,皺起了眉頭,心想自己痛恨那寧擒水,也知道這袋銅錢很可能是不義之財,但是再怎麽樣,這也不是自己的東西,我樹白從來都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哪裏會做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

不對,這般良善也不像是自己……

他漸漸思索起兩天前發生的事情,忽然生出了一個荒誕的念頭,自己內心原本深藏的,幾乎化不開的大恨,在遇到那白衣少年,被他按着頭跪倒在地,說了那一番話之後,好像消去了大半,甚至生出了要做一個好人的念頭。

而那老婆婆敲開大門,與自己無意間對視了一眼後,他忽然覺得,心底那層紗又被揭開,先前的良善念頭一下變得荒唐可笑起來。

他不知道這種情緒的跌宕是錯覺還是真實,只是方才那刻,心底那抹黑暗好像又被抹去了,他竟再次覺得,自己應該将這袋錢交還給那少年。

樹白坐在冰冷的地上,默然地想着這些,混亂的思緒鬼一般飄蕩着。

忽然,他的視野裏,光線暗了一些。

他擡起頭,看見院子和大堂的交界處,師父像是一截樹木般枯立着,他雪白的頭發在夜風中吹蕩。

“師父……”樹白喊了一聲。

老人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開口:“小子,過來。”

樹白疑惑地起身,走到兩人面前,看着那愈顯老态的臉,問道:“師父,怎麽了?”

老人從腰間摸出了一把古銅鑰匙,他将鑰匙遞到了樹白的手裏,道:“那庫房中還有幾張白銅畫作,你等下去取出來,搬去那沙水的旁邊,那沙水邊有許多石墩子,你将這些銅畫按着疊放的順序,從西到東,一幅幅擺着。”

樹白有些吃驚,問道:“師父的銅畫一幅可值好多銀子呢,這随意擺在那常有人經過之處,若是被随意拿去了,可怎麽辦?”

老人只是道:“照我說的做就好。”

樹白看着掌心簡簡單單的鑰匙,本想追問,卻還是閉上了嘴,握緊鑰匙點了點頭。

老人交待完了事情,便回身向着房間走去。

樹白忽然想起一事,問:“上次師父講的那白骨屍魔的故事,後來怎麽樣了呀?”

老人身子微頓,他沒有回答,語調也有些發幹:“什麽白骨屍魔?我有講過這樣的故事嘛,應該是信口胡謅的,記不得了……”

說着,他走入了漆黑的夜色裏。

樹白拿起鑰匙,打開了庫房的大門,那庫房盡是灰塵蛛網,門一打開,地上的老鼠和蟲物吱吱地逃散開來,他捂着口鼻,忍着心中的惡心,走了進去。

他環視四周,也只有那庫房中央有一個木箱子,那應該便是師父交待他的東西了。

他打開了木箱子,看了一眼,确認無誤後背在了背上,向着沙水的方向走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箱子竟沒有想象中那麽沉。

他來到了沙水的上游,見到了第一個石墩。

這些石墩很是古老,仿佛從建城以來便存在于這裏,風霜雨淋之下那石墩邊緣豁口斑斑,看着并無任何平常之處。

他翻出了一塊銅畫,放在了石墩上,借着光,他可以隐約看清上面畫的好像是一幅神戰之圖,而雲端之後,有一大神伫劍而立,陷在泥地裏,半身白骨。

他沿着河邊走着,在第二個石墩處取出了第二幅畫,整幅銅畫描繪的是一個巨大而深邃的深淵,那深淵邊緣,扒着兩只只剩下白骨的手,白骨之爪的主人,好像在竭力将自己的身軀從深淵中拔出來。

第三幅銅畫描繪的,是一個一幅身形堪比山岳的巨大骨架,那骨架上挂着新生的血肉,而那臂彎間纏繞的,類似玉帶的東西,竟是由無數骷顱頭拼湊而成,而它的腰間,那類似流蘇垂落之物,卻是一幅幅被捆綁的,女子死白色的身軀,而那身軀的下端,無數螞蟻一般的人,都長着尖嘴猴腮的臉,他們手持刀劍劈砍着它的大腿,砍得血肉橫飛骨頭破碎。

那副銅畫極為壓抑,看得樹白毛骨悚然,匆匆放下之後,連忙向着下一個石墩跑去。

接下來的一幅畫要平和許多,那副白骨的身軀看不到了,因為它站在一條大河之中,河水煙波了它大半的身軀,只裸露出頭顱肩膀和手臂,那河水波浪劇烈地翻滾着,而他如普通人一半,高高地掬起了一捧水,張開了嘴,飲了下去。

最後一幅銅畫的畫面更為簡單,那銅畫中是一個空空蕩蕩的王座,王座之下,漂浮着許多幽靈,它們朝着王座的方向齊齊跪倒,虔誠而靜默。

樹白仔細看了一會,才發現那并不是真正空蕩的王座,而是因為那王座背了過去。兩側的扶手上,還隐約露出了背面的,沒有黏附一絲血肉的手掌。

樹白依照老人的吩咐,放完了最後一塊銅畫,他隐隐約約覺得這兆示着什麽,好像是某個故事發生的順序,而這與老人口中所述,極為相似。

如果這些銅畫講的,真是那白骨屍魔的故事,那最後兩張銅畫又意味着什麽呢?

樹白認真地思索着,忽然,寒意浮上了他的背脊。

因為他發現,不知不覺間,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

他緩緩擡頭,驚訝地發現沿河的兩岸,那些大紅的燈籠,此刻竟都變成了白色,那白紙之後的蠟燭,也透着微弱的、慘白的光。

……

……

(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