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白骨之謎

四座大峰的上空,風聲驀然降臨。

峰上弟子們的身影像是傾倒的麥田,在跌撞趔趄中相互扶持着,而大風中的天窟峰,更像是一個樂器,吹奏着寒人心魄的悲涼喪曲,那撕裂般的呼嘯讓無數人捂緊了耳朵。

“長命以下的,通通避去內峰!”有人大聲喊着,用劍氣結下屏障,護着衆人逃離。

“弟子們盡數退去,長命之上的長老随我一道固守大陣!”

“……”

狂暴的天地裏,哪怕是修道者黃鐘大呂般的吼聲也時常被風聲壓過。

長空中,兩柄巨劍宛若蒼龍相撞,它們在碰撞之後,更似相鬥的大蟒,相互纏繞,以交-媾般的姿勢将對方活活絞死,生吞。

兩者相撞之處,濃郁的劍氣宛若雷池雲海,翻滾不休。

陽光被遮蔽在了厚重的雲層之外,天地昏沉了下來,大風無止盡地搜刮着四峰,雪櫻被盡數掀落,樹像被吹走了衣裳,枝丫孤零零地禿着。

這場撼天動地的巨劍交撞,最後以紫天道門的落敗收尾。

入峰之前,他們曾多次估算過四峰峰主的境界,甚至在每人原有的基礎上加了一樓,而道門此劍,根據計算原本是可以穩壓谕劍天宗的,但劍到臨頭,天宗之劍的強大依舊超出了他們的估算。

天空中,道門的玄紫青霜氣被那古意蒼茫的一劍吞噬,這一幕就像是卷滿沙塵的飓風吹過一個村鎮,将所有的一切都覆蓋上了黃沙的顏色。

交鋒的力量過了極限。

道劍崩裂,天宗的護山大劍以更快的速度前行,哪怕十無和十四衣躲開了劍意的最中央,依舊無法徹底逃離,被如龍舟一般的大劍抵着,斬到了桃簾之外。

但黑衣少年與十三雨辰,卻成功地聯手破去了護山大陣。

只是大陣才一破除,那斬退了道門最強者的四柄仙劍當空飛回,以四道浩然劍意,一同刺向了他們。

“師父……”寧小齡跑到陸嫁嫁身邊,扶住了她,關切道:“師父怎麽了?”

陸嫁嫁以之劍拭了拭唇角的血,她搖頭道:“沒事,你師兄呢?”

寧小齡道:“師兄……師兄還沒回來。”

陸嫁嫁銀牙緊咬,道:“你先回內峰去,這裏太危險了。”

寧小齡搖頭,固執道:“我現在也要通仙上境了,我要幫你們!”

陸嫁嫁道:“雖然他們受了傷,但護山大陣破了,若是其餘兩個道主趕到,我護不住你的。”

寧小齡握着劍,篡緊了拳頭:“我,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陸嫁嫁輕輕嘆氣,伸手擦了擦她有些髒兮兮的臉頰。

寧小齡神色忽動,像是記起了什麽一樣,她一把抓住了師父的手,道:“師父,我……我先回峰,你一定要小心啊。”

“嗯……”陸嫁嫁覺得有些異樣,但沒有追問。她願意回去,總能讓自己安心些。

……

桃簾像是兩片分開的海水。

黑衣少年與十三雨辰也暫時被逼退出去。

許久之後,十無的道劍再次飛回,腳踩劍身的門主為護山大劍所傷,半身是血,他的衣袖也裂成了數百條絲縷的長帶,但他眼神堅毅,依舊沒有退卻的意思。

如今谕劍天宗修複護山大陣需要時間,沒有了大陣,他們唯有以人為屏障,才能阻撓道門接下來的進攻。

荊陽夏踏碧霄劍而來,他看着身受重傷的十無,道:“你們還執迷不悟,非要不死不休?”

十無說道:“無論多重的傷,你殺不死我,就贏不過我。”

荊陽夏冷冷道:“我宗尚有底蘊,僅憑你們,最多不過是兩敗俱傷的下場。”

十無道:“我說過,我要的只是天魂燈,天魂燈物歸原主,今日之事便不會發生!”

“我從沒聽說過什麽天魂燈!”荊陽夏道。

十無道:“天魂燈就藏在天窟峰下!此事陸峰主應該最清楚不過。”

陸嫁嫁橫明瀾劍于前,冷冷道:“能從你的手下盜走東西,那該是何等修為?你覺得,這樣的人會藏在天窟峰裏?”

十無看着她橫劍的姿勢,神色微異,道:“原來如此……先前我還想不明白,為何我們會輸,原來是太低估你了。”

陸嫁嫁冷漠不語。

十無道:“陸峰主深藏不露,直至今日才展露鋒芒,看來圖謀不小啊。”

陸嫁嫁道:“幹你何事?”

十無擡起手,破碎如縷的衣袖像是碎雲般重新彙攏,他說道:“今日我已視名節、正統如無物,天魂燈,道門勢在必得,為此,我可以不惜舉全道門之力。”

他的話語铿锵而決絕,但陸嫁嫁依舊沒有絲毫退讓之意,她手中仙劍亦是随心意而鳴,清亮如磐。

但十無的話卻還是動搖了一部分人的心。

“天魂燈當真不在天窟峰?”

“陸峰主,你與弟子都隐藏得這般深,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啊。”

“兩宗交戰,可是山河斷脈的慘禍,若天魂燈真在天窟峰,拿出來又何妨?”

“……”

護山大陣破碎之後,許多人心中都失去了安全感,高高在上的神仙有朝一日要面對無妄的生死之災,這種落差感最易産生怨言和懷疑。

哪怕是回陽峰主也望向了陸嫁嫁,小聲道:“陸峰主,我們都相信你的為人,但是天窟峰中亦有許多閉關的長老,據說兩個月前,你們隐峰之中還有過一次內亂,他們想要設計刺殺于你,此事的罪魁禍首據說至今下落不明,會不會與天魂燈有關?”

陸嫁嫁清眸微凝,她柔和的蛾眉收緊如劍。而她的腦海中不自覺地出現了那根貫穿天窟峰的纏龍柱和無邊的灰黑大霧,她隐約覺得,下面真的潛藏着什麽巨大的秘密。

但道門如今已欺人至此,怎可再任由他人搜峰?

“峰谷之底是天窟峰的禁地,任何人不允許踏足,此事我願意親自調查,若天魂燈真為我峰之人所盜,自然會還一個公道,但今日你們已毀我山門大陣,逼我護山之劍,如今不敵,又假借偷盜之名想要侵入我峰,谕劍天宗什麽時候容得外人這般為所欲為了!”

陸嫁嫁踏劍而起,與十無平齊,一襲雪衣禦空而立,寸步不讓。

她比其餘人都清楚,哪怕天魂燈真在天窟峰也絕不可交還給他們,那魂燈定是九嬰複生的關鍵,若是真讓他們塑出九嬰,谕劍天宗不知要受到怎麽樣的報複!

“陸劍仙果然風姿卓絕,只是你們竊取了我道門重寶,還要讓整個谕劍天宗為你們掩護?這便是名門正派所為?”十無冷笑道:“更何況,依我看來,你如今最多剛剛邁入紫庭,劍氣再盛又能到哪一步?”

守霄峰主荊陽夏其實對于天魂燈傳聞有所知曉,如今一系列的事情已經發生,他再次看到那個黑衣少年時,也猜到了許多關鍵,原本他尚有動搖的心也強硬了起來。

哪怕天魂燈真為我宗所竊,也不過是為了讓邪魔不現于世間罷了。

念頭至此通達,碧霄劍出,也懸在了陸嫁嫁的身側,表明态度。

十無身上的血倒流回了身體裏,他的衣衫漸漸變得幹淨。

“既然如此,那也沒什麽好談的了。”十無的聲音像是下沉的雲氣,茫茫散開。

陸嫁嫁的視線越過十無,望向了十四衣,道:“當日與我下戰書的是你,今日登峰,可是為了踐行此書?”

十無看着陸嫁嫁,皺了皺眉,他覺得這個女子有點瘋癫了。

如今兩宗之人勢均力敵,谕劍天宗甚至還略勝一籌,陸嫁嫁與四峰峰主一道出劍,可保不敗,但真要與十四衣比劍,下場唯有一死。

十四衣看着這位姿影絕麗的女子劍仙,原本凝重的嘴角微微勾起,道:“陸峰主年紀輕輕,無論是劍法還是姿容皆卓絕于南州,今日若死于我手,風華玉碎,連我都覺得惋惜啊。”

荊陽夏也道:“莫要沖動,那封戰書本就是他們不義之舉,你絕不要應,以大局為重。”

陸嫁嫁心中有自己的計較,她劍體的強度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此刻單打獨鬥,她不懼任何人,唯一的隐憂便是她害怕自己在戰鬥中破境,到時候心魔劫和天雷劫同至,她要分心渡劫,天宗便直接少去一位峰主。

而她如今距離紫庭,只不過是極薄的一線了。

陸嫁嫁最終還是沒有沖動。

雙方在對峙之中已緩緩抽出了兵刃。

天上的劍雲久久不散,天窟峰上空的劍星在雲層中若隐若現。

四峰上大部分的人已經撤走,零星的身影顯得很是孤單。

十無看着四位峰主,他同樣沒想到今日之事會走到這一步。

只是他身為紫天道門門主,親至此處,若是連沒了宗主的四峰都對敵不過,以後翰池回來,道門如何于南州立足?

所以今日,他也無論如何要奪回天魂燈,九嬰鑄成之後,那位雲游四海的宗主回與不回,他們也都無懼了。

“四峰無人 ,竟要你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打頭陣。”十無想起了天宗過往的輝煌,淡淡地笑了笑。

他推出了手中的道劍,直指陸嫁嫁。

只是道劍才出不過寸許,他的笑便凝在了臉上。

天窟峰中,忽然有一道極強的劍氣拔地而起,上空的雲層受到劍氣波及,自中間向着外側排開,露出天井般的圓。

而天窟峰中,無數的洞窟忽然一同喑啞,大片雪白的劍氣像是從山石中奔湧出的瀑布,吞沒了風聲過穴的聲音。

那些瀑布逆流而上,彙成沖天龍卷,整個天窟峰,目力所及唯剩下白水般的蒼茫劍氣。

十無皺眉,道劍推出,卻被阻攔在了那倒挂的劍瀑之外,難以寸進。

“什麽人?”他的身後,十四衣同樣大喝一聲,道劍即将出鞘之際,一只無形的大手卻向自己按來。

道劍出鞘三寸之時,一只手按在了劍柄上,接着道劍凝固,劍身被一寸一寸地推回,三息之後,劍氣被推回鞘中,然後古劍之鞘轟然炸開,木屑如碎片亂飛,炸得十四衣連退數十丈,身子撞入了桃簾之中。

遠處,黑衣少年與十三雨辰對視了一眼,彼此神色皆是震驚難言。

谕劍天宗怎麽還藏有這樣的高手?

哪怕是宗主親至也不過如此了吧?

逆流而上的劍氣收回鞘中,白水般的瀑簾消散,露出了一個老人當空懸立的身影。

老人一襲古黃色的衣袍,袖口繡着藏青色的麥穗紋路,白色的發與眉都是極長,而他身上沉沉的暮氣似被盡數洗去,只剩下足以淩駕一切的劍意。

“嚴舟……”荊陽夏吃驚。

嚴舟曾立血誓自囚書閣,此事也不算秘密了,為何今日他可以安然出關,還有……他手中根本沒有劍,那這一身劍氣和劍意到底從何人來。

嚴舟垂下頭,看了一眼自己虛握的手心,悵然一笑,他原本的劍是天窟峰的尋常佩劍,沒能承受住天谕劍經的劍意侵蝕,被融化得一幹二淨。

這劍雖是凡品,但也佩了他許多年。

過去,峰中便有人随劍歸去的說法。

如今劍已去,人也不遠了。

他也只有出最後一劍的機會了。

“殺誰?”嚴舟問道。

他手中明明沒有劍,劍氣卻像是雲端上藏着的攻城大弩,死死地鎖定了每一個人。

天谕劍經下卷的劍,出即必殺。

四峰峰主皆是一驚,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到了這位與宗主同輩的師叔身上。

殺誰?他在問誰?

這時候,衆人才注意到,天窟峰中走出了一個白衣少年。

嚴舟的目光便望着他,他在詢問這個少年的意見。

寧長久看過了每一個人,他就像是真正的閻羅,只要說出某個人的名字,就能将他打入冥府的最深處。

“那個。”寧長久指向了十四衣。

陸嫁嫁捏着劍柄的指節更白了些,她神色微顫,欲言又止。

嚴舟道:“你确定麽?那個少年好像最為邪性?”

寧長久知道,殺死黑衣少年是最好的選擇,因為那樣可以直接阻止九嬰的降生,沒有了意識,哪怕它拼湊完整,也不過是個瘋子,根本不能為道門所用。

寧長久嘆道:“他是九嬰的妖靈,殺他必須連斬八次。”

嚴舟點了點頭,他如今只有一劍的機會。

但即使不殺那黑衣少年,這一劍也該落在道門門主十無身上才對。

陸嫁嫁最先明白,他是不希望自己意氣用事,可是……可是自己明明才是他師父啊,那也明明是自己接下的戰書。哪有徒弟為師父事事操心的,這分明就是将自己當做了小姑娘了……說什麽尊師重道,明明就是尊卑不分!

其餘人也漸漸明白了過來,他們注意到了陸嫁嫁不再冷冽的神色,那雙向寧長久望去的眼眸裏,所有的情緒都似隔霧看花。

他們莫非……

不待他們思索,嚴舟的已經擡起了手,他虛握着一柄無形的劍,那柄劍沒有一丁點劍氣,殺意也淡得像是若有若無的細長蠶絲。

紫天道門的高手雖然見識了對方強橫無比的出招,但他們原本以為,這更大可能是虛張聲勢,若谕劍天宗真有這般高手坐鎮,何至于現在才出手?

而這老人好像也快油盡燈枯,只能出一劍了。

一劍……他們确定這老者未至五道,而十無與十四衣都是紫庭八層樓的大修行者,五道之下,誰又能一劍将他們殺死?

十四衣原本也是這麽想的。

但那名為嚴舟的黃袍老人擡起手的那一刻,他的心中生出了一絲怪異的感覺——他的心髒、咽喉等致命的部位,仿佛被一條名為死亡的線勾連住了,那是世上最柔韌的蛛絲,掙不開,斬不斷。

十四衣依舊不相信自己會死,他三十歲時将道門六十四法融會貫通,門中最為苦奧難懂的九部經書他也盡數啃過,從中又悟了三門洞天之術,其中甚至有假死轉生的秘法。

而片刻之前,他親眼見到天宗之劍與道門之劍相撞,心中又添感悟,劍道也随之更進一步,此刻他手中的無鞘之劍鋒芒吐露,似可以劈開一切。

他的境界與力量同樣在此生的最巅峰。

所有的目光都交彙于此。

嚴舟擲劍。

十四衣身邊萬千道法幻象也随之拱起,其中有層層疊疊的通天紫塔,有道門師祖孤坐蓮花臺,手掐妙法,指間點落人間的法相,有道劍穿行虛空過,時而大如舟,時而微如芥,有袖中萬千星辰翻覆,起為興,落為滅。

而十無也不會讓他獨自面對此劍,他同樣展露絕學,幻影般的道術像是紫色天龍盤身軀為盾,護在十四衣身前。那作為九嬰妖靈的黑衣少年同樣伸長雙臂,攤開雙手,扭曲嚴舟之劍穿行的空間,想讓其偏移方位。

所有人都如臨大敵之時,嚴舟卻在擲出劍後悄然轉身。

他自雲端向下走去,雲氣在足下凝成蓮花,仿佛他才是真正的道門真人。

而他的生機走一步便淡去一步,一如足底蓮花。

“小友……”嚴舟飄然來到了寧長久面前,嘆了一聲:“将來若見翰池,告訴他,讓他早些回來吧,老夫無愧天宗了。”

寧長久嗯了一聲。

長空之中,各不相同的爆裂聲争相響起,其中有轟鳴,有悲嘯,有脆裂,有悶響……

一道深紫色的劍芒像是霞光般穿透了一切。

那深紫色中,白光湧起,開裂,如惡魔破殼而出。

滿天的光是那樣的明亮,像是皇城最盛大的煙火。

那些火光将嚴舟的臉襯得更加灰暗——如死灰。

光芒滅盡時,天空中一襲玄紫色的衣袍像是折翅的大鳥,從高空飄墜入谷底,轉眼間已不可見。

十四衣連帶着他畢身所學的道術,一同墜入了峰底。

十無震驚地看着那破滅萬千道法,殺死十四衣的一劍,胸腔中的火焰再也無法抑制,化作了悲憤到了極點的怒吼。

黑衣少年更比所有人都震驚,他難以想象,那一劍居然無視了自己空間的法則……

唯有十三雨辰很快冷靜了下來,她一清二楚地看到了十四衣死去的全過程,心中不再抱有任何其他想法,她看了一眼那個白衣少年,像是在看真正的鬼。她知道,十四衣的死,最大的原因是那封戰書。

“走!”十三雨辰叱道。來日方長,今日絕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十無擡起眼,看着嚴舟的生機一點點消散,他同樣明白,哪怕此刻他們也損失了一個絕世高手,但力量的天平已經失衡了。

荊陽夏本該與其餘人一道去追殺十無,設法将他們留下。

但他們的目光卻被另一個更可怕的東西吸引去了。

只見嚴舟死去之後,他的身體開裂,一個白灰色的人影像是破繭一般,撕開他後背的脊骨,一點點爬了出來。

那是一個半透明的白灰色影子,只有半人高,很是纖細嬌小,就像是一個玩偶。

它的身體被頭發包裹着,看不清性別,而它的下身也沒有腿,而是擁有人魚一般的尾巴,那個尾巴懸空着,尾巴的下端,萦繞着許多灰色的線,那些線的盡頭,纏繞着一本近乎虛影般的古卷,而那些灰色的線,如鐵釘般牢牢釘在了古卷的卷名之上。

那卷名不知是什麽時代的文字,複雜晦奧。

“天谕劍經!”荊陽夏驚呼,他從未想過,今日自己可以一睹失傳多年的劍經。

寧長久看着對方的臉,那是一張中性的臉,眉目似女性般秀氣,臉頰線條卻帶着男性獨有的硬朗。

“你自己為什麽不能出走?”寧長久問道。

劍經之靈似看白癡般看着他,道:“你能搬着自己走路?”

寧長久抱起了自己,然後向後飛去。

“你要去哪!難道你要出爾反爾!”劍經之靈看着他有些滑稽的動作,愣了愣,反應慢了半拍,它伸出了手沒能直接抓回寧長久。

它很快冷靜下來……距離仍夠,它的手掌穿過長發,發出一道特殊的劍意,想要勾連他的身體,将其占據。但是它忽然發現,這個少年的體內,竟沒有可供自己容納的空間……它明明是親眼看他學完了那些劍招的啊,到底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對着陸嫁嫁使了個眼色。

陸嫁嫁會意,數道劍氣像是盾牌般落下,圍住了劍經之靈。

“你要過河拆橋……”那劍經抱着頭 ,手指陷入了發絲之中,道:“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寧長久退到了安全的距離,火上澆油地安慰道:“你冷靜一點。”

劍經之靈被他平靜的語氣堵得說不出話,它懊悔着,自己就不該相信他的話,果然所有的人類都是不可信的……

它憤怒道:“這是你的女人吧,信不信我再出一劍,立刻殺了她!你應該知道,我的劍都是一招必死的!”

陸嫁嫁秀眉蹙起,有些不悅。

寧長久知道劍經之靈并不強大,它要出劍很大一部分依托的是寄生者的境界。

“師兄師兄!”他的身後,傳來了寧小齡的聲音。

寧長久轉過身,問道:“帶來了嗎?”

寧小齡懷中抱着一個骨灰盒般的石質容器,用力點頭。

劍經之靈臉色變了:“你……你們要做什麽!你答應我的!我幫你殺了人,你怎麽可以這樣?!你這個卑鄙小人!”

這是原本封印劍經的東西,當年嚴舟帶着它想擒回劍經之靈,可幾十年未能将其找到,于是這個原本的容器也就閑置在了角落裏,如今甚至積上了一層灰。

寧長久已經想明白了,心意相通既然無法逃避,就應該好好利用。

他利用他們心意的勾連傳達了幾幅畫面,聰明靈巧的寧小齡明白了師兄的意思,默默回到了峰裏,然後從書閣裏抱來了這個。

寧長久問:“那幾招劍招記牢了嗎?”

寧小齡點頭:“記牢了。”

寧長久微笑道:“那記得到時候教教師兄。”

寧小齡也笑了:“嗯!我是師兄的小存錢罐子嘛。”

他将一部分劍招記憶傳達給了寧小齡,然後自行抹去,不給劍經之靈創造空間占據的機會。

“無恥……”劍經之靈想不明白寧長久是怎麽做到的,心意相通這樣的事情超出了它的認知,它只是抓狂地撓着長發,憤懑道:“我總有一天……要割下你的頭顱!然後把你斬成八十一截……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寧長久沒再理它,而是望向了空中。

十無等人已有退意。

而荊陽夏等四峰峰主也不會讓他們全身而退。

下一場大戰即将爆發之際,黑衣少年忽然抱住了自己的腦袋,神色痛苦:“他……他們……張锲瑜他……啊!!!”

十無轉過頭,馬上反應過來,蓮田鎮那邊……出事了!

……

……

一個時辰前。

紫天道門監管最嚴密的禁地裏,一束光線随着大門的開啓推了進去。

這道光線很快被另一個影子蓋住了。

“九嬰啊……”

張锲瑜從門中緩緩走入,他每走一步,老态便愈明顯一分,走到那九嬰巨大的骨架下時,他已經要直不起腰了。

他枯瘦的手指撫摸上了九嬰的白骨,它的每一根骨頭上,都有無數細碎的裂紋,那些都是拼接的痕跡——紫天道門不知花費了多少人力和時間,才将這尊三千年前的神明拼湊完整。

那八個巨大的頭顱就像是一對展開的翅膀,顱骨上空洞的眼眶死寂地盯着身軀下渺小的老者。

它明明已經失去了生命,卻依舊帶着神明獨有的威嚴與猙獰。

他們并非真正的神,在當初那個年代,還有許多淩駕于他們之上的存在,但那個時代的任何一位放在今天,都可以當之無愧地冊封為神。

十二秋靜靜地看着張锲瑜,感受着他真實的悲恸與傷懷,很有耐心地等他腰背重新直起。

“先生,可以了嗎?”十二秋問道。

張锲瑜最後看了一眼那最中央,被齊齊斬斷的頸骨痕跡,沉重點頭,接着,他取出了一張紙,開始作畫,他整整花費了數十張畫紙,才将九嬰的骸骨纖毫畢現地畫進了畫裏。

這堪稱偉大的畫作并未花費他太多時間,他卷起了畫,道:“走吧。”

十二秋帶着老人離開了道門的禁地,護送着他去往了蓮田。

“先生,據說你的肉身早滅,你如今準備這麽多年,奔波這麽多事,只是為了朋友?”十二秋将他送至蓮田鎮時,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他以前并不相信神明擁有感情。

張锲瑜回憶起了往事……他是三人中唯一‘存活’下來的,卻也是真正屍骨無存的,而他得以存活至今,依靠的,只是當時上古冥君湊巧的恩賜。

“能再見到兩位故友,一直是我三千年來的夙願。”張锲瑜嘆道。

十二秋又問:“不知你的另一位故友……”

說的是當年吞噬神象的巴蛇,他也是從老人口中得知,那條蛇的真名為“修”。

張锲瑜道:“修蛇的屍骨藏在谕劍天宗,等九嬰複生,就去接它出來……這也是你們當初答應我的事情。”

十二秋颔首道:“今日之後,谕劍天宗将會淪為道門附庸,先生故友的屍骨,哪怕掘地三尺,也會幫您找出來。”

張锲瑜輕輕點頭。

他沒有直接前往蓮塘,而是先去了自己的書房裏。

十二秋在門外靜候。

老人走入屋中,從牆壁上取下了一幅挂着的畫,那是蓮塘中大黑蛇的畫作,栩栩如生。

他的手指輕輕摩挲過上面早已幹涸的丹青,似認真地數着它的鱗片,臉上忽然露出了奇詭的笑,他如死皮包裹般的幹瘦喉嚨聳動着,說道:“這麽多年了……餓壞了吧?”

……

……

(超級感謝榜一盟主大大季婵溪淩晨又打賞的兩個盟主!!!謝謝大大一直以來超大力的支持與鼓勵呀!無比感謝!鞠躬~)

(感謝書友蘇鈴殊和情緣酒的打賞與支持!也謝謝每一位打賞過或者正版訂閱的讀者的支持!謝謝大家!)

第 153 章 :天谕劍經下卷

寧長久最後一劍刺出時,滿天的殘影都回到了他的身體裏,而盛氣淩人的劍氣也在此刻消弭。

他們仿佛置身于一片黑夜,而本就極暗的天地裏,天狗忽然吞去了月亮,于是所有的光就此消盡,可見的一切都被黑暗填滿。

黑衣少年手中的刀像是幹了的沙子,失去了黏性,開始消散飄落。

他看着寧長久怪異的姿勢,想笑。但是看着這刺入咽喉的一劍,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喉嚨口只能發出“盒盒盒盒”的聲音。

黑衣少年滿腹疑問,他想問些什麽,但寧長久卻不給他一點機會,劍氣像是岩漿奔湧而過,他的身體中亮起了無數紅色的線,那些線就像是密密麻麻泛起的血絲,随時要破開皮膚迸濺而出。

“住手!”十無怒吼,道劍破匣而出,向着護山大陣斬去。

啄着九嬰法相的金烏啾啾地鳴叫着,它的足下,那法相開始消散。

黑衣少年甚至擁有紫庭境破碎虛空的能力,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躲過這裏任何人出的劍,哪怕是那個叫荊陽夏的守霄峰主。

但他卻被這一劍刺中了。

他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這一劍,也想不明白那只金烏……與三千年前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只。

當年那位,可是真正堪比金翅大鵬明王的神鳥,是掌管着十目國的神明。

如今又怎麽可能只有麻雀大小?

體內的劍火炸開,身體随之寸寸爆裂,他像是一塊被撕碎的黑色幕布,在爆炸之後,黑色的碎片洋洋灑灑落如紙錢。

炸開的氣流夾雜着焰光,掀得寧長久白衣激蕩,墨發後揚。

寧長久回頭,望向了陸嫁嫁。

他微微皺眉,不知是不是錯覺,他遙遙望去時,竟看到了她眼角閃爍着些許淚光。

黑衣少年炸開的那一刻,十無的臉色陰冷到了極點。

他的身後,十四衣與另一位道主同時擡頭,道劍祭出,身後同時立起了數十丈高的法身。

“你們莫非要反悔不成?”荊陽夏拍動腰間的木鞘,碧霄劍破去,懸在了護山大陣的最中央。

寧長久捂着胸口輕輕咳嗽了幾聲,身子明顯地失去了許多力氣,肩膀拉攏了許多。

十無盯着寧長久,想起了一些往事,問道:“你那一劍叫什麽?”

寧長久不答。

十無顯然也聽到了先前荊陽夏的驚呼,他确定了那一劍的來路,繼續道:“天谕劍經下半卷……你們天宗幾十年前便遺失之物,為何會被一個晚輩弟子學會?”

天谕劍經下半卷?

先前守霄峰主荊陽夏的驚呼聲便讓許多人心生疑惑,如今十無挑明,更是讓他們震驚不已。

天谕劍經下半卷的丢失,是峰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那是許多年前的陳年舊事了,傳言中罪魁禍首便是自囚書閣的嚴舟師叔祖。而這一代宗主翰池真人本是真正的天縱奇才,若非劍經下半卷丢失,他何至于在紫庭巅峰一甲子,遲遲無法突破。

但如今一個年紀輕輕的弟子竟使出了天谕劍經下半卷的招式?

莫非當年劍經遺失另有隐情?

莫說是弟子,哪怕是四峰峰主,心中都疑惑不解,而陸嫁嫁知道,這劍法是他從嚴舟睡夢中偷學的,難道說嚴舟自囚書閣,并非是因為找不到劍經,而是早已找到,一直在偷偷地潛心練劍?

想到這裏,陸嫁嫁想起老人那張和藹的臉,心中湧起寒意。

若真如她所想,那麽嚴舟的圖謀究竟是什麽?

寧長久的想法與陸嫁嫁不同,他覺得,若嚴舟真盜走了天谕劍經下半卷,極難不被宗主發現,哪怕宗主沒有發現,他也一定會好好藏着這個秘密,不至于明知道自己每日以小飛空陣于書閣和隐峰穿梭,還能坦然安睡。

但若是如此,嚴舟會劍經下半卷劍法這件事,又無法解釋。

寧長久沒有直接回答十無的問話,而是道:“我峰私事,與你何幹?若你還有門主信用,退到桃簾之外去吧。”

荊陽夏心中對于此事震惑不已,但大敵當前,他也強壓下心中的震驚與疑問,道:“你們若再咄咄逼人,百年未出的護山大劍,今日便要問世了。”

十無道:“沒有宗主劍的護山大劍,我倒是想看看有幾分威力。”

荊陽夏怒道:“你真要反悔?”

十無傲然道:“誰說我弟子輸了?”

荊陽夏道:“衆目睽睽莫非你還要颠倒黑白?”

十無冷笑一聲。

忽然間,那片劍場上再次刮起了陰風。

寧長久嘆了口氣,他肩頭的金烏卻是目光熾烈。

劍場上,揚起了黑色的細長光芒,一個人影由許多黑色的線條勾勒、拼湊而成,那赫然又是那黑衣少年的模樣,只是這一次,他的神态和樣貌都要成熟了許多。

“蠢貨。”黑衣少年盯着地上衣袂的殘片,罵了一句。

傳說之中,九嬰有九條生命,只要有一個頭顱尚存,其餘的頭顱便都可以自行修複,所以唯有一口氣将其斬殺九次,才能真正将其殺死。

這個傳說有一半是真的,九嬰确實有九命,但它中間的頭顱,被斬去之後是無法修複的。

雖然它還可以憑借其他八個頭顱繼續存活,但是失去了真正的大腦,不僅九嬰的實力會大打折扣,其餘八首也會自相殘殺。

而三千年前,九嬰便是被一口氣斷去九首,而中間最重要的頭顱,至今依舊下落不明。

紫天道門重塑九嬰之時,生怕它自相殘殺,便将八個頭顱的意識一同塞入了這個他們創造出來的少年身體裏。

等到九嬰徹底拼湊完整,再讓這個少年與九嬰相融。

這些事寧長久猜到了,他甚至可以想到,此刻紫天道門的人已将九嬰的殘骨搬至蓮田鎮外,讓那條巨蟒與九嬰相接。

先前在蓮田鎮時,他曾想過讓陸嫁嫁出劍去斬殺那頭巨蟒,但他當時放棄了那個想法。

一來那頭巨蟒也是紫庭或者接近紫庭境的生物,極難殺死,二來蓮田鎮中,一切都有可能是畫,像那條黑色巨蟒,張锲瑜一定想了無數的手段将其保護好。

真正想要殺死它,唯有在蓮田鎮外,可那時九嬰已成,誰又能連續斬去那九個頭顱?

如今在他們面前的,幾乎是一個無解死局。

但他又總覺,自己漏想了什麽。

他回過頭,忽然看見寧小齡定定地看着自己,她目光閃爍,檀口半張,臉色因為驚吓而顯得發白,她對着自己揮着拳頭,好像有什麽事情要迫切地告訴自己。

“你還想再死一次?”寧長久盯着黑衣少年,問道。

黑衣少年再次凝出了黑刀,他沒有看寧長久,而是緊盯着他肩上的金烏。

“你到底是誰?”黑衣少年又問。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先前那一劍之後,他的劍道感悟更深了一層,他此刻有自信,哪怕九嬰用盡如今的七條命,也無法勝過自己。

他們又陷入了對峙,誰也沒有率先動手。

“你在做什麽?!”

忽然,劍場之上傳來了暴怒的咆哮聲。

荊陽夏看了一眼護山大陣,大陣上,竟隐隐出現了裂紋,那裂紋極細,若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

九嬰空間的法則,非但可以視大陣如無物,甚至有能力直接将其摧毀,這也是十無真正有恃無恐的原因。

直到此刻,他們才發現護山大陣一直被九嬰的法則暗中蠶食着。

“護山大劍!”荊陽夏爆喝一聲,再沒有任何猶豫。

四道氣勢不同的劍光幾乎同時亮起。

十無與兩位道主也于此刻祭出道劍,斬向了護山大陣。

他們從來沒有打算信守承諾。

這種比劍不過是小孩子的打鬧,怎麽可能真正左右大局的走勢?

這場比劍強行終止,圖窮匕見,紫天道門掀翻了棋盤,雙方一同亮出了最鋒利的劍。

先前還平靜的天地裏,一瞬間湧起的劍光便像是要吞天噬地的修蛇,對着整個四峰張開了血盆大口。

四峰之上,護山大劍凝成。

那是一柄無比巨大的劍,高懸于四峰之頂。

那柄劍的劍身,就像是數十條蒼古巨龍交纏凝成的一樣,只有大概的劍形,沒有明确的劍鋒,但它才一出現,蒼茫古意的殺氣像是趕赴了千萬裏的大風,迢迢來此。

十無盯着那一劍,神色凝重到了極點。

便是這樣的劍,壓了紫天道門數百年。

而如今,他作為這一代的門主,只要斬破這一劍,便可以成為真正強大的宗門,從此道門再無對手,甚至有望冠絕南州。

他的心在緊張與炙熱中澎湃着。

這柄劍凝成,劍尖直指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嘴角勾起了一絲弧度,他的身體後仰,虛空開裂,整個人裂開陷了進去,接着,十無的身後,黑色的大門裂開,少年從中走出,微笑作揖:“師父救命。”

十四衣的身邊,另一位道主擡起了頭。

那位道主同樣是寬大的玄紫長袍,容顏隐在兜帽之下,此刻她終于擡頭,衆人這才發現她竟是一位女子。

十無也望向了她。

“十三雨辰,準備好了嗎?”

她叫十三雨辰,是四位道主中唯一的女子,也是四道主中最不起眼的一位,關于她的故事少之又少。

十三雨辰依舊沒有摘下兜帽,尖尖的下巴動了動,似是點頭。

接着,她擡起了手,四指垂落,拇指上翹,然後整個手掌順着手臂猛地向前一推,如傘一般驟然張開。

“天道為一,萬物歸元。”

女子的聲音毫無感情地響起:“化墟。”

她的話音落下之際,身後緊随着的數位紫袍道人立刻結印,将十三雨辰圍在了最中央,無數根紫色的線像是筆直的電,在他們中間交錯勾連。

黑衣少年笑道:“雨辰姐姐好厲害,一手破道術整個南州怕是無出其右了吧?”

十三雨辰沒什麽感情地回道:“做好自己的事。”

黑衣少年淡淡一笑。

十無與十四衣對視了一眼。

他們是紫天道門最強的兩位,只不過他們先前哪怕聯手也敵不過翰池真人,但如今天宗群龍無首,他們又有何懼?

兩柄道劍于空中相合,竟發出了不弱于天宗護山大劍的光。

兩宗巨劍遙對,相互鎖定,像是兩團巨大無比的雲朵,緩慢地靠攏、相撞。

黑衣少年沒有去看那柄劍,而是将目光落到了劍場上。

他臉上的微笑忽然散去,驚喝道:“人呢?”

寧長久不見了蹤影。

此刻天宗四柄仙劍彙作護山大劍,而紫天道門兩位最強者同樣以道劍相迎,而道主十三雨辰,又與那黑衣少年一道撬動護山大陣,谕劍天宗的生死存亡關頭,所有人都緊張到了極點,便沒再去多注意寧長久。

“你要去哪?”陸嫁嫁注意到了他,但她此刻控制着仙劍明瀾,無法抽身。

寧長久道:“我去見嚴舟。”

陸嫁嫁緊張道:“見他做什麽?他私藏劍經圖謀不軌,若是知道你也練了那劍,會誅你滅口的。”

寧長久看了一眼搖搖欲墜的護山大陣,只是道:“相信我。”

寧小齡也跑了過來,急切道:“師兄!我……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寧長久一邊向着內峰走去,一邊問:“什麽事?”

寧小齡道:“之前……之前初春試劍會的時候,我腦子裏忽然出現了一些畫面,之後你問我有沒有記得什麽事,那天晚上我想起來了,但是去找你你沒在,就一直忘了……”

寧長久眉頭緊鎖。

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的記憶很難被真正抹去,巨大輪廓勾勒出之後,其中塵封的細節便也會随之千絲萬縷地剝離出來。

寧小齡簡單的一句話,便讓他覺得有些頭疼,接着,他見到了那個灰霧籠罩的輪廓。

“你想起了什麽?”寧長久問。

寧小齡道:“蛇!有一頭大蛇的骨頭,纏在纏龍柱上,還有許多燈,滿地的物件……好像,好像還有一個人!”

寧長久腳步微頓,他閉上了眼,無數畫面一下子沖入腦海,那些畫面像是一個個模糊的噩夢,隔着重重灰黑的霧氣,在迷離的燈火裏一點點展露出它的真容。

天窟峰底……燈柱、被邪性污染的聖器、白骨大蛇、石像老人。

順着一條線,這些暗藏的記憶被連根拔起。

寧長久終于明白,為什麽先前那麽确定,蓮田鎮的大蛇是九嬰的頭顱之一,因為他的潛意識在告訴自己,真正的巴蛇在其他地方——它的骨頭就在天窟峰底。

可那個老人又是誰?他為什麽要篡改自己的記憶?

守墓人……

巴蛇的骨頭又有什麽用呢?

寧長久暫時無法想通,眼前還有更加迫切之事等着他。

“師妹,謝謝你。”寧長久說道:“如果我沒有回來,記得把幻雪蓮寄去皇城,給趙襄兒。”

“啊……師兄,你要做什麽?”寧小齡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讓他走。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

他的身邊亮起了許多星星點點的靈光,他一根根地掰開了寧小齡的手指,然後逆畫小飛空陣,找到了書閣中那本書的位置,身體一沉,兩處的空間交疊,寧長久的身影消失在了峰上,轉而出現在了書閣裏。

寧小齡看着空蕩蕩的前方,想起了師兄方才的話,抹了抹眼眶,她知道師兄去了書閣,想追過去,但她卻咬了咬自己的手臂,用痛意讓自己冷靜,她告訴自己,現在不可以再給師兄添亂了,外面的壞人來了,她要好好同師尊一起,将他們趕走。

……

“你來做什麽?”嚴舟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寧長久道:“谕劍天宗危難臨頭,前輩難道要坐視不理?”

嚴舟聲音蒼老道:“我不過是一個看着書閣的老頭子罷了,若他們要踏入此處,我會立刻殺人。”

寧長久道:“前輩自囚書閣這麽多年,是該到個頭了。”

嚴舟道:“我曾立下血誓,尋不到劍經,絕不離開書閣。”

寧長久閉上眼,沉默了一會,忽然道:“前輩,很早之前,你就應該死了。”

“你說什麽?”嚴舟皺眉。

寧長久道:“我第一天來書閣的時候,就覺得你的狀态很不對,好像随時都要死去。”

嚴舟笑道:“老頭子本就是這樣,一覺睡下去也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醒……是啊,我是要死了。”

寧長久搖頭道:“可你一直活着,活了這麽多年。”

嚴舟道:“長命境尚可活兩百歲,紫庭境茍活幾百年有何稀奇?當年劍經失竊的時候,我為劍經所傷,若非如此,我此刻也不會這麽老……”

寧長久嘆氣道:“天谕劍經是一招必殺的劍經,不會受傷,只會死。”

嚴舟雙手攏袖,他的氣息漸漸沉靜了下來:“你到底想說什麽?”

寧長久盯着他的眼睛,問:“如今活着的,真的是嚴舟師叔祖麽?”

“你……說什麽?”

老人的瞳孔忽然潰散。

……

“萬物有靈,本就是神物的劍經更是如此。”寧長久推測起當年發生的事情:“許多年前,天谕劍經生出了器靈,器靈像着世間所有的生命一樣,渴望着自由,而它獲得自由首先要做的,便是打破眼前的牢籠。所以他蠱惑了最近的看守者,也就是師叔祖您。”

“你被劍經的器靈欺騙,将它放了出來……但是宗主很快趕到。器靈不想再被封印,但它也同樣感知到,它無法變成真正自由的人,它的存在必須依托器物的存在。”寧長久的語速很快,卻很清晰。

他盯着嚴舟的眼睛,繼續說:“于是它想到了一個辦法,寄生,它将天谕劍經打入到你的身體裏,讓你成為了寄生的容器。所以當時你受了傷……其實這并不是器靈想要傷你逃離,而是要将你的身體直接打磨成可供它容納的形态。”

“之後宗主趕到,看到你身受重傷,從你的口中得知了劍經出逃之事。”寧長久說道:“其實是劍經占據了你,而劍經對你造成的傷勢,足以讓你死去……但你一旦死去,它也會敗露,所以這些年,它一直在給你吊命。”

嚴舟聽着他的話語,潰散的瞳孔漸漸重新凝聚成形:“怎麽……怎麽可能呢?”

寧長久道:“劍經一直藏在你的身體裏,所以你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卻無法在書閣中找到它。它一直藏在你意識的背面。師叔祖,某種意義上講,你就是劍經啊……”

嚴舟問道:“那……它究竟想做什麽?”

寧長久給出了答案:“尋找下一個可以寄生的身體。”

嚴舟臉色煞白,像是又老了幾分。

寧長久解釋道:“當初他強行将你的身體開辟為容器,差點将你直接殺死,而你尚且如此,其他人當然更加無法承受……所以它一直在找人,最後,它選中了我,在它眼裏,我是唯一有希望學成劍經的人。”

寧長久想起了嚴舟夢中練劍的場景,說道:“它故意将這些劍招假裝為夢游,便是想讓我學會,等我學成劍經之後,它便可以寄生于我,離開谕劍天宗,然後一點點蠶食我的意識,成為真正的‘人’”

“南承也與我說過,他見過我夢中練劍。”嚴舟忽然道。

寧長久一怔,明白過來為何當年嚴舟挑中了南承,讓他去隐峰閉關,而南承為何又強練劍體……那應該也是劍經的蠱惑,若是南承練成劍體,或許就有修習劍經的資格,成為它逃去外面的容器。

他想要在南承身上看到奇跡,可南承強練劍體,差點因之而死。

“等了這麽多年,終于等到了一個我。”寧長久的聲音帶着哀傷:“開心嗎?”

嚴舟也想明白了許多事情,他緩緩起身,看着自己的身體,手按在了胸口,像是要像鏟子一樣鏟入血肉裏,将深藏在體內的那個靈魂挖出來。

“原來……如此。”嚴舟緩緩笑了起來:“丢失劍經,是我一生有愧于翰池之事……原來,竟是當局者迷啊。”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他,等一個答案。

“你很聰明啊。”許久,嚴舟才再次擡頭,此刻,他的聲音已經變了,變得稚聲稚氣,甚至分辨不出性別:“看來我沒有看走眼。”

寧長久看着他,知道器靈已經意識倒轉,占據了嚴舟。

‘嚴舟’說道:“你現在想要這個老頭子給你出劍,但是我随時可以殺掉他。”

寧長久道:“說出你的條件吧。”

‘嚴舟’說道:“我不想再回那個籠子裏了,今天我可以幫你出劍,但是你必須讓我進入你的身體裏,然後帶我離開,可以嗎?”

寧長久道:“我答應你。”

‘嚴舟’冷冷道:“你可千萬別想着使詐,當着我的面,把剩下的六式學完,到時候你想跑也跑不掉了。”

寧長久笑了笑,當初若不是因為給陸嫁嫁煉體耽擱了許多,他或許早就将劍經學完了,若是那樣,嚴舟便會在不知不覺間死去,而自己的身體裏也會不知不覺地多一條寄生蟲。

哪怕是他,也微感後怕。

寧長久記下了這六式,然後道:“我想問過嚴舟師叔祖的意見。”

他答道:“這個老頭子的意見做什麽數?若沒有我,他早死了。”

寧長久固執地看着他。

器靈嘆了口氣,意識下沉,嚴舟悠悠轉醒,老态龍鐘的樣子像是連拐杖都提不動了,他知道先前器靈與寧長久說了什麽,老人釋然地笑了起來:“迷失局中數十年,為人傀儡而不自知,何其可笑也……今朝聞道,死亦何妨……”

寧長久深深鞠躬,道:“師叔祖大義。”

老人放聲狂笑,老淚縱橫。

天窟峰中,劍氣驟起三百丈。

第 152 章 :原來是你

九嬰……

比武場上的霧氣凝成了大劍,這個名字卻像是一場更大的霧,籠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黑衣少年雙腳微微浮起,足尖與地面隔着一線,他黑色的衣袍像是極暗的雲,舒卷不定,蒼白容顏上的笑意很淺,卻像在泥土下深埋了上千年。

四峰的護山大陣,哪怕是紫庭境巅峰的高手,在短時間內也無法斬破,可在他的眼中,卻只是一層形同虛設的隔閡。

“九嬰……”荊陽夏盯着這個少年,神色震驚不已:“怎麽可能?你們竟複生了上古的兇獸?”

九嬰環臂身前,冷冷道:“我才不是兇獸,我是神明。”

四峰峰主共同盯着這個少年,碧霄、東陽、問雲、明瀾,四柄仙劍發出共鳴,似是要随時合為一體,鑄成護山之劍,鎮殺妖邪。

九嬰的黑袍無風自動着,一縷縷漆黑的雲氣自他的袖口吐出,于他的身側徘徊不定,凝成各種奇異的形狀。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道:“你叫……方和歌?”

寧長久神色依舊冷淡,道:“寧長久。”

九嬰微異,他想起十無在路上對自己說的話,皺了皺眉,很快明白了事情的緣由,惋惜道:“藏拙這麽久,一鳴驚人擊敗了原本最厲害的弟子,你本應該驕傲才是,可惜你的命真的很不好唉。”

九嬰話音才落,便聽到十無的問話聲:“原來你就是寧長久,能逃出蓮田鎮,确實本事不小。”

寧長久沒有理會十無,他盯着眼前這個以少年皮囊示人的兇獸,看着他慘白卻稚嫩如新生嬰兒的肌膚,道:“你為什麽不去找你那個頭?”

九嬰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神色一厲:“你怎麽知道?”

寧長久道:“你果然不是真正的九嬰。”

黑衣少年的神色一下子森寒無比。

他們的對話谕劍天宗的人無法聽懂,但十無的神色卻冷冽極了。

“張锲瑜不欺我,你身上果然是藏着大秘密的。”十無的目光像是刀子,似要剖開寧長久的身體,挖出其中的隐秘。

寧長久看着那些包圍着自己的劍,道:“你是來比劍的?”

黑衣少年倒是有些錯愕:“你還有勇氣拔劍?”

寧長久認真道:“你境界不高,我可以試試。”

黑衣少年皺起了眉頭,他的足尖輕輕觸地,腳落到了法陣上。

憑虛禦空本是紫庭境才能有的本事,他先前刻意如此,便是想讓其他人誤判他的境界。

但其實他的禦空是與神俱來的能力,只要他願意,每一寸空間在他的腳下都能成為實質。

就像這漫天的霧劍,本質上便是他打造了幾個劍形的空間容器,将所有的霧都收納了進去。

黑衣少年道:“先前約定作數麽?”

寧長久點頭道:“嗯,若你贏了,天魂燈自取。”

黑衣少年的神色更加惋惜。

寧長久側過頭,看了陸嫁嫁一眼,陸嫁嫁已走到了劍場的最邊緣,明瀾仙劍在側,随時準時出手。

他對着陸嫁嫁輕輕搖頭。

陸嫁嫁的貝齒扣緊,靈眸中的光凝成一點,對于寧長久的搖頭,她沒有任何回應,她知道寧長久應該還隐藏了些實力,但這個黑衣少年更加深不可測,若情況稍有不對,她便會不顧約定,立刻出劍。

荊陽夏也盯着劍場,他腦海中生出了一個荒誕的感覺,他知道這個黑衣少年明明紫庭境都沒有,但不知為何,自己卻沒有出劍的念頭,仿佛這少年是不可斬殺的一般。

懸日峰與回陽峰的峰主并肩而立,觀察着這個疑似上古兇獸轉生的少年,劍氣随時準備落下。

面對四峰峰主的殺意,黑衣少年沒有一丁點畏懼。

空間是他的天賦,只要他願意可以随時遁走,片羽不沾。

他更感興趣的是眼前這個名叫寧長久的白衣少年。

他不明白對方的自信來自哪裏,莫非他以為有四峰峰主撐腰,自己就殺不掉他了?

他們同時擡頭,對視了一眼。

那些劍舟般的寒霧大劍已在空中懸停了許久,随着黑衣少年眸光的凝動,空氣中響起了弦裂之聲,巨大的爆鳴聲裏,數十柄寒霧大劍向着寧長久砸去,與此同時,黑衣少年手腕一抖,周圍的空間以極快的速度彙攏,在自己虛握的手心中凝成一個密度極高的領域。

那個領域無形無影,被他握在了手裏,宛若一柄長劍。

狂暴的風在劍場上席卷起來。

劍場四周的弟子忍不住紛紛後退,生怕被波及。

寧長久閉上了眼,氣海開竅,其中靈氣如山洪呼嘯叩破天門。

沒有每一境的門檻作為标識,他也無法确定自己如今的境界。

但金烏成靈之後,這數月的修行幾乎毫無阻隔一馬平川,隐峰中的生死砥砺更讓他的劍術上了一個臺階。

他不覺得四峰之中,除了陸嫁嫁以外任何紫庭之下的人可以勝過自己。

哪怕是這個黑衣少年。

寒霧大劍落下的那刻,寧長久身子微沉,然後驟然躍起,手中的劍鋒撩起了紅色的焰火,那些寒霧在一瞬間如點燃的稻草,随着寧長久身影掠過化作一片紅海。

铮然的撞鳴聲在寒霧間響起。

狂風再嘯,所有的霧與火都在一瞬間被無形的大手扯去,火光的碎片裏,白衣與黑衣清晰地出現在了半空。

兩人的身影在撞劍之後一同落地。

寧長久的劍燃燒着狂風吹不散的劍火,而黑衣少年的劍則無形無影,哪怕是劍意也沒有散發丁點,卻帶着巨大而無聲的壓迫感。

兩人的第一次撞劍已經震驚了無數人。

方和歌吃驚地看着這一劍,心想原來剛才寧長久已是手下留情了。

而其餘弟子看着這盛大的劍火,皆不相信這一劍出自同齡人之手。

這一劍可以打敗場間任何一個弟子,卻沒有傷到黑衣少年分毫。

寒霧大劍與劍火一同破滅之後,兩人的身影像是兩顆相互碰擊的彈丸,彈撞了數十次之後,他們身影似太極圓融交彙,交彙的分割處,鋒銳的劍氣撕扯如電,電光在短時間內爆裂,兩人的身影交錯,再次分離。

人影落地、靜止。寧長久與他背對而站。

他們都沒有動,噼裏啪啦的聲音卻在他們中間如爆竹聲響起。

那是兩人後發的劍氣。

每一縷劍氣都像是高速擲出的石子,于空中對撞,然後碎成了火花般的光。

寧長久與黑衣少年與其說是比劍,不如說是戲臺上的一曲共舞,兩人的動作節奏太過相似,一眼望去更像是相隔鏡面的黑白影子,身影的交錯,劍鋒的相撞,每一個動作都如提早編排好的,絲絲入扣。

但那些境界高深的人,卻一個個緊張到了極點,他們都知道,這看似舞蹈般的比劍裏,死神的鐮刀已經揮舞過寧長久的頭頂許多次了。

空中撞開的劍氣像是一條條細長的流火墜到了地上。

“你很強。”黑衣少年神色也認真了起來。

寧長久不說話,似吝啬贊美。

黑衣少年伸出了手,周圍的空間再次凝結在了他的手中。

一瞬間,哪怕是寧長久的身前,空氣也泥濘如沼澤,寸步難行。

他動用了自己的權柄,要把整個劍場的空間都變成一把大劍。

到時候便是無數閘刀高懸頭頂,寧長久逃無可逃的場面了。

寧長久當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他直接擲出了手中的劍。

劍鳴聲裏,周圍凝固的空氣被震開。

脫手而出的劍在空中變幻殘影,每飛過一尺,空中的劍影便增加一倍,而那些劍影在極速的穿行之下扯出了無數條真空帶,将凝固的空間沖撞得支離破碎。

黑衣少年未能凝固整個劍場的空間。

但他手中的劍依舊足夠被稱作巨劍。

黑衣少年揮舞巨劍,像是揮舞一把巨大的蒲扇,将所有迎面撲來的、蚊蟲飛蛾般的劍影紛紛打散,然後帶着重若千鈞的慣力,掄砸向寧長久所在之處。

空氣如水一般震蕩着,腳下法陣凝成的領域熠熠生輝宛若琉璃。

但沒有人覺得美,那是法陣承受了太大力量,可能要崩潰的預兆。

巨劍在落下之際自行破碎,散成了無數的殘片,如雨珠般密密麻麻地砸向寧長久。

寧長久此刻手中沒有劍,他的滿天劍影雖被盡數打散,但作為本體的劍依舊破空而去,直刺黑衣少年。

沒有劍鎖限制身形,這樣的劍不會特別難躲。

黑衣少年執掌的更是一部分空間的力量,所以他甚至沒有躲,而是伸出了手,掌心白光亮起的那刻,身前空前扭曲。

那柄劍消失在了身前,轉而出現在了寧長久的身後,以更加恐怖的速度襲向他的後腦。

天上與身後都是劍。

那一身白衣似置身于風暴的陣眼,随時都要被擊得千瘡百孔。

寧長久想要施展身法脫身,但他身影一瞬間動了數下,卻四處碰壁。

劍至身前。

嘩啦的喧嚣聲裏,無數劍氣洗地而過。

寧長久的身影在劍氣中既清晰又模糊。

黑衣少年神色變了變:“這是什麽邪術?”

眼前,劍氣穿透寧長久的身體,卻沒有帶起一片血,而只是越過一個虛幻的影。

那是不可觀的心法之一,鏡中水月。

過去寧長久曾在內峰嘗試過數次,卻都無法施展,今日他境界圓融,心誦道法,指掐道訣,身影便真似水中盛着的月光。

這一幕震驚了無數人。

那柄腦後的飛劍穿過他虛幻的身影,才至眼前時,便被寧長久抓在了掌心。

轟!他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走出,海市蜃樓般的虛影凝作實質,手中的劍刺出,不知是劍帶着人,還是人持着劍。

白影掠過劍場。

黑衣少年十指曲彈,數道空間的壁壘立在了周圍,層層疊疊,固若金湯。

寧長久盛大的劍光如無數鯉魚帶着雪白的浪濤一同躍起。

但這浪頭卻還是阻隔在了“龍門”之前。

劍斬開了一道空間的裂縫,卻未能刺透。

劍勢将盡時,盾與劍相互轉換,空間的壁壘再次變作一柄柄橫亘的大劍。

寧長久無法看到這些無形的劍,卻能感受到殺意的來源。

劍斬了過來,他卻沒有退。

黑衣少年臉上的稚氣盡脫,他沒有想到會和這個叫寧長久的過這麽多招。

他今日以滅盡一切的姿态重生,絕沒有想到會被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攔在面前。

寧長久的劍似要在那極小的縫隙中斬來。

對面兵行險着,他當然也不會退讓。

更何況他有真正的倚仗——八條命。

對手與其賭命,如何能贏?

寧長久的身影險之又險地穿過了兩柄大劍的空隙,劍交錯斬過,若是能再快一些,便可以将這不知死活的人攔腰而殺。

但寧長久的速度太快,那是長命境巅峰也很難施展出的速度。

氣海中的靈力高速燃燒着。

嘩啦一聲裏,白衣高高揚起,手臂驟動間,劍氣如長龍而去。

黑衣少年身邊環繞的黑氣凝成了一柄真正的劍。

他握劍,身形拔高,黑色巨劍當空而落。

白色的長龍被他一劍而斷。

如被飓風吹散的如縷劍光裏,寧長久身影顯露時,一柄黑色的大劍刺入,将他整個身體都震飛出去。

寧長久悶哼一聲,身影沙袋般後抛,半空中,他不停地回劍格擋,切斷那些跗骨之蛆般追來的劍氣。

臨河城裏,寧長久曾與趙襄兒對練了一個月,反複的捶打中,他近戰的刀劍與拳腳比過往強了數倍,他同樣有自信攔住黑衣少年的所有攻擊。

寧長久落地之後甚至沒有後退半步,身子只是略一搖晃便立刻穩住。

他們遙遙對視着,像是回到了最開始,誰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法陣上負荷的紅色也漸漸淡去。

十無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了,而他身後的兩位道主也擡起了頭,全神貫注地看着這一場戰鬥。

四峰中的人離得更近,對于方才他們展現出的招式與境界,瞠目結舌。

原本對于寧長久還有些不服的弟子,此刻更是生不出任何其他念頭。

“他使得是什麽劍法?”

“這是谕劍天宗的劍招麽?怎麽不像啊……”

“師父說過,高手過招不能拘泥于死招式,莫非……這就是高手?”

“小齡小齡,你知道你師兄這麽厲害嗎?還是你們一直都瞞着我們啊。”

……

寧小齡沒有回答,她握着劍的手忍不住顫抖着,她看着劍場的中央,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心底默默為師兄祈禱着。

陸嫁嫁像是崖畔盛開的雪蓮,沒有人能看清楚她的情緒,但她的足尖已緊緊地貼在了劍場的邊緣,只要稍有異樣,她這支冰雪的箭便會剎那射出。

……

“快點結束吧。”

長時間的對峙與平靜裏,十無幽幽嘆息,打破了寧靜。

這句話像是判官的筆,在天地的大紙上書成了一個死字。

黑衣少年難得棋逢對手,本是想與對方多過過招,但如今有更大的事等着他做。

他身子微側,始終無風自動的黑袍于此刻靜止了下來,他慘白的肌膚上露出了淡淡的,青色的血絲,他的瞳孔也便黑暗吞噬。

“那是什麽?”劍場上有人驚呼。

黑衣少年的身後,出現了八條巨大的蟒蛇。

那不是完整的巨蟒,更像是某種生物極長的脖頸,亦或是倒着的巨大章魚。

那八條巨蟒出現在了身後,巨蟒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無論是長短還是神态都一模一樣,甚至它們的動作也是同步的。

荊陽夏再也難以忍受,碧霄劍出鞘,高懸劍場之上:“大膽妖物,竟敢來我劍宗猖獗。”

十無冷冷道:“峰主大人莫非要壞規矩?”

“仙人斬魔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黑衣少年道:“這是我的先天之靈,先天靈哪有正邪之說?”

荊陽夏活了許多年,眼光老辣,知道這根本不是先天靈,而是九嬰的本體幻身。

他原本想直接落劍,将這少年斬出峰去。

寧長久卻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

九嬰的出現也是他早有預料的事。

“你果然不完整。”寧長久說。

黑衣少年道:“現在的我就是完整的。”

寧長久道:“九嬰缺了最關鍵的部位,所以創造了你作為頂替,成為它的大腦,這是不錯的想法,但你有沒有想過,等九嬰最中心的頭顱被找回,你就失去價值了。”

黑衣少年冷笑道:“三言兩語便想挑撥離間?你确實很聰明,但第九嬰早已死去,哪怕找到它的白骨,也只是讓我完整,根本取代不了我。”

寧長久想到了蓮田鎮的那頭黑色巨蟒,道:“第九嬰靈我見到過,它雖受了很重的傷,卻還活着,有自己的意識,十無騙了你,你不過是一個臨時的替代品。”

黑衣少年神色陰鹜。

十無皺起眉頭,立刻道:“等我們找到那最後一嬰靈,我會親自讓你斬殺掉它,然後取而代之。”

說着,十無咬破指尖劃過掌心。

晴天霹靂,雷聲轟鳴。

那是血誓凝成的征兆。

黑衣少年這才神色緩和了些,他本該謝謝眼前的少年,但不知道為何,他心中暴怒,更想将他挫骨揚灰。

九嬰的法相頂天立地,幾乎充斥了整個劍場,一些膽小的弟子甚至吓哭了出來,向着內峰逃去。

那頂天立地的法身也給寧長久帶來了很大的壓迫感。

但這壓迫感消失得很快,他的紫府中,金烏嘶聲長鳴着,忍不住想要破紫府而出。

黑衣少年手持黑刀躍到了空中,踩住了一顆頭顱,他的身影随着那個巨蟒般的身軀一同砸落,黑刀當空劈落之際,其餘七顆法相頭顱也宛若實物般齊齊地跟着落下。

砰!砰!砰!

撞擊聲驚天動地。

牢不可破的法陣上,巨大的頭顱落下,将其砸出了許多個巨大的窟窿。

那些窟窿同樣結成了一個大陣。

寧長久的身影被鎖在了大陣的中央。

黑刀、黑衣少年、黑色的透露法身,那是一道當空而下的旋風,裹挾着整片天空一同落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陸嫁嫁想不到破局之法,她原本打算不顧一切地直接出劍,打斷這場比武,但寧長久始終冷靜的臉,又讓她強壓下了自己的殺氣。

下一刻,所有的人都見到了他們此生永遠無法遺忘的一幕。

那個巨蟒般的九嬰頭顱砸到地上。

寧長久一只手抓着它的頭顱,将它按在了地上,而另一只手持着那柄劍,與黑刀對撞。

黑刀被掀翻,寧長久的劍同樣斷成兩截。

但他卻用這斷成兩截的劍,對着他死死掐着的頭顱,刺了下去。

劍切入了法身之中。

九嬰法相與黑衣少年同樣發出了痛苦的嘶喊。

沒有人想明白,如此巨大的頭顱,是如何被他舉重若輕地按在手下,而那頭顱真的一動也不敢動彈。

連十無也無法明白。

他從震驚中回神之後,才發現那巨蟒般的九嬰顱頸上,立着一只羽毛暗金色的烏鴉,那只烏鴉頭上卷着花蕊般的發冠,身下三足細長。

它看上去那麽不堪一擊,此刻卻像是一頭以龍為食的金翅大鵬鳥,它倨傲地踩在九嬰的一顆頭顱上,于是其他七顆頭顱連帶着不敢動彈一下。

黑衣少年盯着那頭金烏,似是有什麽記憶沖破歷史的堤壩,如洪水奔騰而來。

“是你!居然是你!你居然也沒有死……你居然還沒有死!!”黑衣少年發瘋似地朝着寧長久嘶喊。

沒有人來得及去猜他口中的“你”到底是誰,他們只知道這個黑衣少年莫名其妙地就瘋了一樣,而他心中的恐懼卻也激起了無邊的殺意。

金烏破滅天地,九嬰法相碎裂,黑衣少年受到極大的反噬,口噴鮮血,但他還是沒有退讓。

他霍然伸手,空間凝固,再成一劍,他猛然握劍,向着寧長久斬去。

寧長久抓着手中的斷劍,也向他斬去。

刀劍聲再起。

從沒有人見過那樣快的劍。

那劍是純粹的快,沒有太多的動作幅度,也沒有花哨的招式,每一劍的起落都像是遵循着最簡潔的法則,在行走過最短的路徑後斬向敵人。

哪怕是發瘋似的黑衣少年,竟也在這樣快的劍下被死死壓制落了下風。

“這……這真的是我們宗的劍法?”荊陽夏目光顫動。

“難道是天谕劍經下半卷?”薛尋雪問道。

“不可能!我少年時候有幸見過師父斬出過劍經下半卷的一招半式,那劍同樣快,但與這個快不同。”荊陽夏道。

“那這到底是什麽劍?!”薛尋雪覺得自己也有些瘋了。

薛臨原本想安慰一下姐姐,他忽然擡頭,卻看見陸嫁嫁木立在那裏,身上的殺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陸嫁嫁散着墨發,拂亂的青絲貼頰,清絕的容顏上,眸中帶水,珠淚盈眶。

她的嘴唇翕動着,像是想說什麽,最後卻化作了自嘲的笑。

天地間像是落起了大雨,當日的無助與絕望再次徘徊在了腦海裏。

原來是你……

我早該想到的……

不……我明明早就想到了,但我在逃避什麽呢?

複雜的心緒湧上心頭。

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承了這麽這麽多無以為報的恩情了。

原來自己是在逃避這些一輩子也無法嘗還的恩情麽……

她看着那襲白衣背影,慶幸着他沒有回頭,看到自己丢人的眼淚。

“這才是天谕劍經!”

忽然之間,四峰之上,荊陽夏的驚呼無法壓抑地響起。

所有人都聽到了。

而寧長久那暴雨般的劍停了下來,漫天劍影彙作了一劍,那一劍的姿勢怪異極了,像是可笑的馬戲。

第 151 章 :九嬰

寧長久接過劍,履過法陣,向着會場中央走去。

沒有人注意到他是什麽時候來的,更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勇氣可嘉。”方和歌看了他一眼,由衷贊嘆了一句,随後問:“不知尊姓大名?”

四峰間的天才弟子,大都名聲顯赫,哪怕沒有交過手,也都互相聽說過,方和歌此問,若是其他小有名氣的弟子,便算是侮辱了。

但其餘三峰确實無人認識寧長久,哪怕是那些師長們,對于這個弟子也處于“偶有耳聞”的階段罷了。

寧長久看着眼前白衣翩翩的少年,發現對方的白衣竟比自己幹淨。

雖是連日奔波導致,但這讓他有些不悅,他平靜答道:“寧長久。”

“寧長久……”方和歌稍一思索,倒是正想到了他:“你是寧小齡的師兄?”

寧長久微訝,心想小齡如今竟也是個小名人了,他點頭道:“正是。”

方和歌輕輕搖頭,道:“讓你師妹來吧,你不行。”

這話對于寧長久是羞辱,但對于寧小齡卻是無比的肯定,四峰之中本就有人将那位天窟峰的後起之秀當做另一個陸嫁嫁,也時常把她和其餘天才相提并論,今日寧小齡的出劍,也讓許多人期待。

守霄峰主見到陸嫁嫁回峰,松了口氣,他望向了這個挑戰自己大弟子的少年,對着旁人輕聲道:“此人我倒是聽說過,不過傳言他不是外門弟子麽?參加四峰會劍不是壞了規矩?”

“據說轉為內門了。”旁邊的長老答道:“但估計也是沽名釣譽之輩,沾沾他那位師妹的光罷了。”

“寧小齡……”守霄峰主念着這個名字:“當年陸嫁嫁參加四峰會劍時,也不過這個年紀吧。”

“你覺得她有可能與嫁嫁相提并論?”

“得看過她出劍才知道。”

“那這個寧長久……”

“興許只是一枚棋子,探探和歌的路數吧,讓寧小齡可以有些心理準備。”

“峰主所言有理。”

天窟峰的弟子對于寧長久的到場很是高興,但這高興源于師尊的平安歸來,對于挑戰方和歌這件事,大部分人的心中還是判定為寧長久不知天高地厚的。

樂柔盯着那襲白衣,過往的猜想在腦海中打轉,周圍其他人的冷嘲熱諷在腦海中嗡嗡作響,她忽然覺得心頭一熱,竟覺得寧長久能贏。

她回過頭,視線透過許多輕蔑的眼眸,望向了人群後方,白裙嬌俏的寧小齡正站在師尊的身側。

寧小齡的臉上帶着春風吹開櫻花般的笑,一旁的師尊的大人,則像是櫻花邊未融化的一牆冰雪。

她忽然覺得,自己得到了一個秘密,一個只有自己和寧小齡才知道的秘密。

所有人覺得寧長久會輸,但她們卻知道,他可以贏。

這種想法帶給了樂柔難言的感覺,她甚至想振臂高呼,把這個秘密告訴其他人,然後聽着他們的冷嘲熱諷,再看他們之後的目瞪口呆。

她握拳在胸,将這個秘密強壓在了心底,眼睛盯着那個背影,呼吸更重了些,她告訴着自己,若是寧長久真贏了,那師尊一定就知道他的原本面目了,以後肯定會小心堤防他的!

當然,也有可能是自己看錯他了……

寧長久靜立着,對于方和歌的譏諷,他像是沒聽到一樣,只等着師長宣布開始。

南承也定定地看着他,在回到天窟峰之前,他忽然抱拳行禮,道:“此人劍術不簡單,前輩務必小心。”

寧長久嗯了一聲。

前輩?

這話讓許多聽到的人都極為不解,心想這南承腦子被打壞了不成?

他們交頭接耳之中,比劍終于開始。

方和歌雖未真的将他當做對手,卻也沒有小觑,他神色認真地開始起劍。

守霄峰的劍法與天窟峰的靈秀,懸日峰的飄逸有着極大的不同,守霄峰講究的是大氣磅礴,如一人橫劍獨坐天雲,孤守九霄,劍氣一動便是四海翻攪。

方和歌劍氣泛起的那一刻,哪怕相隔極遠的衆位弟子,在遙遙的壓迫之下,呼吸也窒了些,許多人想象着自己親自面對此劍的場景,劍心便似風中燭火,搖曳不止。

立在八方的十數位師長随時準備出劍搭救。

寧長久靜靜地等着方和歌起劍,他的劍與天窟峰的劍法同宗同源,但實際施展,便是畫作之中工筆與潑墨的區別。

甚至有許多覺得寧長久長得還不錯的女弟子心中不忍,不願看接下來的一幕。

方和歌人與劍一道落下。

劍鋒之上,數道劍氣如白龍驟然出水,數道劍氣似石破天驚,在剎那間凝成之後,旋轉着撲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嘴唇微動,似是說了一句什麽。

這句話在場的人無法聽到,但方和歌聽到了。

寧長久說的是:“太慢了。”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白龍撞地,如浪濤卷雪,淹沒了寧長久的身影,與此同時,方和歌對着那茫茫劍氣中央再次斬去,雪白的劍氣一蓬蓬炸開,淹沒了他們的身影。

那一幕,時間似短又長。

刀劍交鳴的聲音在劍氣之中極高頻率地響起,快得只似一聲。

劍光消散,如春風吹走崖坪的霧氣。

兩人的身影顯露。

他們背對背站着,相隔不遠,表面上都看不出有什麽傷。

但是方和歌的手中卻沒有了劍,寧長久左右手各拿着一把。

寧長久看了一眼手中奪來的劍,心想守霄峰大弟子的劍果然鍛造得更好一些。

他将劍抛給了方和歌:“接着。”

方和歌完全沒有從被空手奪刃的羞辱中回過神,他木立着,眼睜睜地看着那把劍落在地上。

哐當。

如今的劍場寂靜無比,落針可聞,更何況是一把劍。

所有人都陷入了震驚的沉默。

唯有幾位修為高深的師長看清了劍氣之中發生的場景。

寧長久的出劍十分簡單,便是以自己的劍撞對方的劍,一息之內撞了不知多少下,直接将方和歌震得虎口麻痹,然後伸手拿住了他的劍柄,把劍一把搶了過來。

南承雖知前輩一定能贏,但也沒想到這般輕松,只是他不太明白,前輩這樣的高手,假裝弟子做什麽?接着他想到了那天師父帶着他獨自離開的場景,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麽。

前輩所圖……甚大啊。

陸嫁嫁沒什麽情緒波動,寧小齡則是笑得燦爛,她師兄師兄地大喊了幾聲,在寂靜的劍場裏顯得極不合時宜。

接着,許多天窟峰的弟子也歡呼起了他的名字。

樂柔回身望去,啞口無言,她猶豫着自己該表達怎麽樣的情緒,但是她實在不好意思與他們一同高興,但如果一直冷着臉,又顯得自己在嫉妒他,可是明明是自己才是最早就發現他藏拙的秘密呀……

她心中糾結極了。

但幸好,沒人注意她。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到了寧長久的身上。

“他使得是什麽劍?”

“沒看清,好像就砍了幾下?”

“天窟峰的劍法這麽樸實無華?”

“你懂什麽!這叫大道至簡。”

“我看未必,或許那個方和歌也是沽名釣譽罷了。”

……

“為什麽?”方和歌盯着落在地上的劍,猶豫着要不要彎腰去撿。

他不想在衆目睽睽之下再折一次腰了。

寧長久道:“我說過,你的劍太慢了。”

方和歌不明白:“我已經是我們一代最快的劍了。”

寧長久心想那就說明其他人的劍更慢,這麽簡單的道理難道還要自己說一遍?怎麽比小齡還笨。

而此刻寧小齡還手舞足蹈地傻笑着,并不知道師兄的腹诽。

寧長久本不想解釋什麽,但想着天窟峰被其他峰壓了這麽多年,總該替陸嫁嫁漲漲風頭才是,于是他收好了劍,雙手攏袖,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清冷道:“你道心有礙,出劍如何能快?”

簡單的一句話,空泛的大道理,寧長久自己都不确定自己在說什麽,但方和歌聽了,卻想到了過往的許多事,竟似醍醐灌頂,劍心陡然一清。

守霄峰主眉頭一皺,低聲道:“和歌竟打破了多年的心結。”

“什麽?”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另一個師叔驚訝道:“莫非這便是和歌的機緣?”

“這麽多年了,是該輸一把劍了,對他不是壞事,若是下次遇到,這個少年未必是他的對手了。”

“峰主所言極是,只是不知道他們下一次相遇而戰,是什麽時候了。”

他們說的話方和歌聽不到,但他的行為卻似為了彌補師長的遺憾,他轉過身,看着寧長久,認真說道:“這局是我輸了,但我能再問你一劍嗎?”

寧長久察覺到了他身體劍意的變化,也有些驚訝,卻沒有拒絕,颔首道:“可以。”

方和歌沒有動用靈力,而是俯下身撿起了那一劍。

這一次沒有雲海般浩瀚的劍氣,那些劍意中的雜質也似鉛華滌盡,無比純粹,他的劍依舊不快,卻讓人找不到絲毫的破綻,仿佛除了以兵器硬接他的劍鋒,便沒有其他解法。

寧長久的神色終于認真了些,在方和歌擡手之時,他也出了劍。

兩人無形的劍意碰撞,竟摩擦出了星星點點的劍火,那些劍火像是兩人之間炸開的煙花,很是絢麗。

劍與劍相交、相攪。

刺耳的聲音如音爆而起,兩人的長發盡數向後掀飛。

劍相錯而過。

劍火很快用盡,煙花一現。

他們的比劍依舊結束得很快。

寧長久左手并指夾住了他的劍鋒,而他右手的劍卻抵在了對方的喉結,方和歌伸手去抓時,寧長久已然停劍,他空抓了滿手的鮮血。

方和歌神色閃爍,他道心險些崩潰,他看着寧長久,道:“這又是為什麽?”

寧長久懶得解釋太多,只是道:“因為我比你強。”

他收回了劍,向着天窟峰的方向走去。

“等等。”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那是一個黑衣的中年男子,他說道:“四峰會劍還未結束。”

寧長久這才想起還要對敵許多人,他轉過身,詢問:“還有哪位?”

無人應答。

許久之後才走出了一位不信邪的弟子,那是回陽峰的弟子,他覺得守霄峰的劍可能被對方天然克制,自己的劍法路數與之不同,說不定能有機會。

但他與寧長久也不過走了一招,手中的劍便沒有了,又是空手奪白刃。

之後又來了一個小姑娘,說要與寧長久比試,寧長久對于小妹妹向來比較心慈手軟,假裝勢均力敵地與她過了幾招。

但這小姑娘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應戰,本是想學點受用終身的招式,不曾想被這般區別對待,她比自己被一招奪劍還覺得羞愧,竟直接氣哭了,扭頭就走。

回峰之後,另一個相貌優雅文靜的女師長揉着她的頭安慰着他。

女師長身邊還跟着一個男子。

沒有人注意到,盧元白盯着那個女子時,神色何其落寞。

寧長久立在原地,又等了一會,他其實不喜歡這種上百人盯着的感覺,他只想拿了幻雪蓮就走,那是趙襄兒所需之物 。

“你哪裏學的劍法?”薛尋雪滿腹疑問。

寧長久敷衍道:“家師教得好。”

天窟峰的弟子心想,你裝什麽裝,我就沒見你好好聽過課!

寧小齡心想,師兄果然經常和師父獨處……

陸嫁嫁對于這句話有些心虛,畢竟每天晚上,都是他在教授自己的東西。

她心中忍不住泛起了漣漪,面容卻依舊沒什麽顏色,春風拂動雪裳的身影反而更冷傲了些。

薛尋雪向來不覺得陸嫁嫁比自己強,而寧長久這句話在她聽來顯然是刻意貶低自己。

她心生暗火,掃視了一眼周圍的弟子,默默想着有沒有哪一位可以派出去殺殺他的威風,但放眼望去,她忽然覺得,滿目都是低着頭的榆木疙瘩。

遲遲沒有人前來挑戰。

天窟峰的衆位弟子都很高興,他們從未想過這個平平無奇的寧長久竟這般厲害,對于過去對他的非議,也不由心生愧疚。

而有幾位弟子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雲擇低聲道:“明明有境界,卻一直裝着,內門弟子的腰牌還是兩個月前才拿的,分明就是在耍我們!”

徐蔚然卻已認命,道:“也不算耍,畢竟他從未對我們說過他的境界,點亮劍星那天,我們就應該想到的……”

樂柔捋了捋自己的裙子,一想到過去自己戲耍不成還挨了師父的打,就覺得怎麽也無法原諒他。

“還有其他人麽?”寧長久又等了一會,忍不住發問。

“有。”

終于有人答話。

那一聲回答卻不是來自四峰之間,而是從遙遠的天外傳來。

桃簾震動不安。

“什麽人敢擅闖天宗!”守霄峰主勃然大怒。

其餘三位峰主也紛紛起身,共結護山大陣。

“荊陽夏,你如今的境界确實還看得過去,但你距離翰池真人,差的太遠太遠,憑你也想攔我?”

荊陽夏是守霄峰主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

比山峰更高的桃簾像是被狂風吹動的普通幕布,震蕩不安,緊閉的中心處,桃簾開始漾出一道缺口。

四峰之中,數劍齊出,一并向着那擅闖者斬去。

轟然一聲裏,紫氣東來,無數道劍彙聚成了飓風,驟然掀開了簾幕,數道身影伴随着道劍的飓風禦空而來,頃刻便到了天宗之外。

四峰的守峰大陣一同開啓,滿天劍意将流雲切割得支離破碎。

闖入者以一個紫衣老人為首,其後跟着兩人與數名紫袍者。

守霄峰主荊陽夏盯着為首的老人,聲音發寒:“十無……”

紫天道門門主十無,親臨谕劍天宗。

“你紫天道門也算是正統,莫非要做出這種修道者相殘之事?”荊陽夏已持碧霄劍起身。

十無看着他,微笑道:“怎麽,憑你也敢對我出劍?”

荊陽夏道:“翰池真人在環瀑山時,怎麽不見你來叫嚣?”

十無灑脫一笑,道:“你是想說老道仗勢欺人?哈哈,你們谕劍天宗先行不仁,今日我不過是來讨個公道。”

荊陽夏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不必找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

十無環視四周,笑意收斂,神色冷淡,道:“交出天魂燈,我不願與你們為敵。”

“天魂燈?”

“別裝傻了,幾個月前,天魂燈失竊,我們尋着蛛絲馬跡,最終确定了谕劍天宗,七意潛入過峰裏,他找到了天魂燈的所藏,卻被你們滅口了。”十無望向了天窟峰的方向,道:“七意之死為我道門之恥,不過你們若是願意直接交出天魂燈,我也可以既往不咎,不動幹戈。”

十無的話語風輕雲淡,掠過守山大陣之時,卻也如風吹紗幔,震得四峰大陣搖曳。

其餘人都望向了天窟峰的方向。

陸嫁嫁挽劍走出,道:“我不知道什麽天魂燈,但外人擅闖我峰,甚至想要襲刺于我,我出劍将其殺死,并不為過。”

天窟峰的其他弟子這才知道當日陸嫁嫁遇刺之事,心中憤懑極了。

十無的身後,一個不起眼的人忽然擡起了頭,冰冷的眼睛透過護山大陣,望向了那襲白衣:“你把九傘殺了?”

陸嫁嫁冷聲道:“自己下的戰書,卻讓其他人來送死,大名鼎鼎的十四衣看來不過如此。”

十四衣卻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像是鵝卵石的摩擦,讓人極不舒服:“你可別讓我失望。”

陸嫁嫁對于這個神秘的道門高手絲毫不懼,她說道:“今日四峰會劍,乃是我天宗大事,你們挑這個時候擅闖,究竟是何用意?”

十無微微一笑,回答道:“百年之前,道門與劍宗交好,四峰會劍之時,我峰弟子也常來切磋,如今天宗勢力越來越大,是嫌棄我們弟子太弱,不将我們放在眼裏了?”

荊陽夏沉默不語,百年之前的四峰會劍,确實經常邀請紫天道門之人共同切磋道法,但後來兩宗大道越發不同,便鮮有來往了。

接着十無方向了劍場中唯一立着的少年,道:“這便是你的大弟子?好像是叫……方和歌?氣度果然不錯。”

荊陽夏神色更加陰暗。

他知道自己絕非十無的對手,但是如今在谕劍天宗之內,有四峰大陣加持,他相信哪怕是十無強自動手,自己也有機會直接将其劍斬。

但今日十無何其勢在必得……

荊陽夏隐隐擔憂,四峰之中,莫非藏有暗鬼?

寧長久對于紫天道門的到來并不意外,他直接順着十無的話問下去:“你也有弟子要來比劍?”

“還是這少年聰慧。”十無微笑着點頭:“可敢一戰?”

說話間,他的身後,走出了一個看上去比寧長久還要小一些的少年。

那個少年一身黑衣,眉目同樣極黑,卻秀氣無比,臉頰像是死人一樣白,他的瞳孔卻帶着不一樣的顏色,像是被潮水浸透過的紅色沙灘。

“師父。”他對着十無行了一禮。

荊陽夏冷笑道:“你不過想找個理由騙我們開啓護身大陣罷了,這等拙劣手段,你也妄為峰主。”

十無搖頭微笑道:“這是我新收的關門弟子,到時候送他進去就好,我等願意退到桃簾之緣,絕不幹涉。”

“誰知道他究竟是弟子還是哪位返老孩童的高手。”薛尋雪怒道:“別拿我們當傻子。”

十無臉上的微笑像是永遠高懸的旗幡:“以薛峰主的慧眼,莫非連這些都判斷不出來麽?”

薛尋雪神色陰鹜。

荊陽夏盯着那個弟子看了一會,确實找不到任何異常,只不過是個天資極佳的少年罷了。

十無道:“他叫八隐,今年不過十四。與你們的大弟子一戰,應該不算吃虧,若是他輸了,我們退出天宗,若是他贏了,你們交出天魂燈即可,如何?”

陸嫁嫁道:“我說過,天窟峰根本……”

十無打斷道:“有沒有不是你說了算,我要親自去搜。”

陸嫁嫁與其餘幾峰主對視了一眼,他們心照不宣,随時準備着祭出護山之劍,将十無逼出峰去。

但陸嫁嫁比其他三人更清楚,如今紫天道門定有了極大的倚仗。

但天宗開峰三百多年,豈能退讓?

“讓他進來吧。”

說話的是寧長久。

他這話不合時宜,哪怕他天賦再高,如今發生的事情,也不是一個弟子可以左右的。

十無笑道:“你們幾位峰主的氣度,難道及不上一位弟子?”

荊陽夏不理會寧長久的話語,對其餘峰主道:“護山大陣絕不可有隙。”

那個名為八隐的弟子卻好像有些不耐煩了,他皺着白慘慘的臉,聲音有些稚氣:“師父,既然他們不讓進,那我自己進去吧。”

這話有些矛盾。

但十無的臉上卻露出了暢快無比的笑。

八隐的身子輕輕飄起,在衆人瞠目結舌的凝視下,如若無物地穿過了四峰的護山大陣,輕飄飄地來到了場間。

這是十無都無法做到的事情,可這個稚童卻輕而易舉地完成了。

他站在了寧長久的身前,仿佛真的只是來比武的。

直到此刻,寧長久終于确定了他的身份,輕聲嘆息:“九嬰。”

空間本就是他掌握的零碎權柄之一。

一身黑衣的少年眉頭一點點向中間湊着,就像是小孩子被奪去了心愛的玩具。

他今日剛剛新生,原本想僞裝成普通人多玩一會兒,不曾想被這個人直接認了出來,這讓他生氣極了。

他稚氣地發着火:“爾等凡人也敢直呼我的名諱?”

這句話配着他的臉顯得有些可笑。

但下一刻,天地清明。

所有的寒霧都凝成了巨大的劍,那些劍像是橫空的舟,而船頭無一例外都對準了寧長久。

第 150 章 :四峰有劍誰來問

荒原上沒有蓮田鎮的影子。

它似是隐匿在一處無形的空間裏,那透明空間的四壁漣漪點點,時不時有人從中走出,神色茫然。

那道死神鐮刀般的劍氣像漆黑的鴉群橫掃過衆人的頭頂,卻被白茫茫的虹光當空斬斷,碎成了無數斑斑點點。

陸嫁嫁擋在寧長久與寧小齡的身前,她手中明明只是一柄尋常之劍,卻發出了不合常理的盎然仙氣。

十二秋擡起了頭,蒼白鼻梁之側,兜帽下的眼睛像是幽藍色的刀鋒,他盯着眼前這突如其來的女子,猜測着她的身份:“可是懸日峰主薛尋雪親駕?”

陸嫁嫁沒有回答。

她雪白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劍音缭繞,身側之劍化作數道長虹,似流風卷雪,一同斬向了十二秋。

十二秋神色凜然,心想懸日峰主竟比自己想象中更強。

他星衣一振,寬大的袖口張開,漆黑的大袖包羅萬象,其中暗華明滅,如森森洞府,将所有觸及到的一切都盡數納入其中。

游龍般的劍氣撞入漆黑廣袖,喑于無聲。

十二秋寬大的衣袖間,肌膚蒼白的手瘦得只似皮包骨頭,而這幹瘦手臂間,卻爆發出了難言的力量,修長削瘦的手指像是五柄剔骨的利劍,直接切向了陸嫁嫁的心口。

此刻陸嫁嫁手中之劍被星辰廣袖糾纏,無法脫身,這一掌又切得太快,按理說她根本無法反應。

但幾乎同時,十二秋發出了一聲慘哼。

他漆黑的廣袖中亮起了一道光,先前所有被納入袖中的劍氣像是一縷縷導火索,于此刻一同炸開。

若只是劍氣,當然破不開十二秋的廣袖,但不可思議的是,他袖中的星辰竟也跟着一同化作劍氣,向自己反撲而來!

他所釋放的真元,竟都被對方同化為了劍氣。

嘶啦!

銳利而雪亮的劍光像是一捧炸開的水,每一滴水珠都化作了銳利五匹的刀刃,在他的廣大柔軟的衣袖上割裂出了無數裂口。

而那一掌同樣在陸嫁嫁胸前一寸停了下來。

她的身軀就像是一柄劍,每一寸肌膚都随時随地地激發着劍意,那幹瘦手指的指尖,竟被陸嫁嫁的貼身劍氣一瞬間攪得血肉模糊。

十二秋收回了手,輕輕一抖,指尖的血肉散去,肌膚宛若新生。

他掐了一個道訣,破碎飄落的衣袖陡然變大,化作了無數淡紫色的雲朵,包裹住了他的身體,那些劍氣落入雲絮之中後散去無形。

十二秋隔着淡紫色的雲霧盯着這個劍法卓絕的女子,寒聲道:“你不是薛尋雪!”

陸嫁嫁依舊沒有答話。

她劍體幾近大成,雪霧般的劍氣繞身不止,就似一層堅不可摧的铠甲,雪甲之後,女子的神情冷冽絕美得令人動容。

她随時準備斬出下一劍。

十二秋不再去猜測她的身份,他不确定自己道法盡出能不能戰勝她,但只要他們打起來,便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靡戰,若是平日裏,他肯定會忍不住出手,不死不休。

但今日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陸嫁嫁與他的想法差不多,她同樣急需回到宗門,只是她不願表露出一絲退意,她的每一縷劍意似都有千萬斤重,壓得足下峰石破碎坍塌。

最先讓步的是十二秋。

“他日偶遇,你我定只能活下一人。”十二秋淡然開口,雲氣裹住了他與張锲瑜,消失在了崖石之上。

“她的劍體有些熟悉。”張锲瑜忽然說。

“嗯?先生知道她?”十二秋對于這位天宗劍仙同樣好奇,什麽時候天宗又出了一個紫庭境的絕色女子了。

張锲瑜回憶道:“八年前,我在另一個少女身上看到過類似的劍意。”

“八年前……”十二秋隐隐知道,八年前南州來過一位大人物。

他也沒有追問,帶着張锲瑜直接前往紫天道門。

蓮田鎮的人們看不到崖石上發生的全景。

他們只知道這個白衣玉立的女子是神仙派來救他們性命的。

陸嫁嫁回過身,對着荒原的空地,斬落了一劍。

蓮田鎮沒有了張锲瑜坐鎮,鬼節便弱了許多,那一劍竟切開了蓮田鎮的遮蔽,隐隐露出了其後的一線風景。

衆人回身望去,隐約看到此刻的蓮田鎮的長街有着一個明顯弧度的彎曲,而置身其中的人們卻無法察覺。

而那蓮塘的盡頭,連接着一條長長畫卷般的暗河,那條暗河通往河底無邊的隧道,以一個極長的弧度繞回蓮田鎮的開端,隧道上壁畫無數。

但不知為何,人們身在其中時卻根本無法察覺這些。

有的人試探着回到了小鎮,有的人躲在外面觀望,猶豫着要不要踏足其中。

而有些人發出了驚呼,因為那個崖石上的白衣仙子,在劈出那劍之後,一眨眼便沒了蹤影。

與她一同消失的,還有人群中的一對少年少女。

“盡給我惹事!”陸嫁嫁瞪了寧長久一眼,伸出手指敲了敲他的額頭。

寧小齡躲在師兄身後,不敢看師父兇巴巴的樣子。

陸嫁嫁目光越過寧長久的肩頭,神色柔和了許多,關切道:“小齡你沒事吧?”

寧小齡輕輕點頭。

寧長久對于陸嫁嫁的差別對待有些不滿,心想女人果然都是有兩張面孔的。

他微笑道:“恭喜師父劍體大成,師父能有今日這般境界,想來應是艱苦修煉的成果。”

陸嫁嫁知道他在暗諷自己過去煉體時的失态,她心中暗暗記了一筆,面不改色道:“師父不厲害一點,怎麽救得了徒弟?”

寧小齡的眼神中充滿了激動與仰慕:“嗯,師父最厲害了。”

陸嫁嫁抿着唇笑了笑,見到兩人安好,她靈眸中的冰雪才終于消融,她伸出雙手揉了揉兩人的腦袋,問道:“你們在裏面到底經歷了什麽?什麽人困住了你們?”

寧長久道:“你還記得劍堂中的三幅畫麽?”

陸嫁嫁點頭道:“當然。”

寧長久道:“畫中的三頭妖獸,可能現在還存活着。”

陸嫁嫁神色一變:“你開什麽玩笑?”

寧長久說道:“九嬰如今在紫天道門,據說缺了一首,那一首很有可能便是蓮田鎮中的那頭巨蟒,修蛇目前不知所蹤,而猰貐……”

寧長久話語頓了頓,道:“困住我們的是一個畫師,名叫張锲瑜,谕劍天宗有許多的畫作便是出自他的手筆,锲瑜……意思應該就是失了獸性的猰貐。”

陸嫁嫁越聽越覺得虛幻,問道:“若真是上古的妖獸,那你們如何能活下來?”

寧長久道:“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或許是他所圖甚大,或許是他真的沒有殺死我們的能力,總之……今日南州可能要出大事了。”

“九嬰……”陸嫁嫁想起它的傳說,依舊覺得疑惑:“如果傳說記載屬實,那些都是三千年前的妖獸了,怎麽可能存活至今?”

寧長久解釋道:“五道之上的修行者和妖魔,都能存活幾千年之久,只是他們大多數都會被更強大的存在殺死……”

寧長久說到這裏,自己的心中都湧現出了寒意。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道:“先回宗門吧,剩下的事情我們路上說。”

……

……

谕劍天宗。

四峰會劍一切如常,守霄峰,懸日峰,回陽峰,天窟峰,四峰弟子各承仙劍,各繼絕學,于會劍場上開始比劍,數十位師長立于八方,防止會劍之時發生意外。

而原本最不被看好的天窟峰反而帶來的最大的驚喜。

天窟峰的弟子南承,于其餘三峰的首位弟子各一戰,皆勝,并且贏得毫無懸念。

“這個弟子不錯,能将劍意修煉至此難能可貴,只可惜生錯了峰,要是能來守霄峰,如今在這一代弟子中的地位,應該是僅次于和歌的。”一位守霄峰的長老感慨道。

方和歌便是四峰這一代裏,最赫赫有名的守霄峰大弟子。

“我倒覺得不是他有多厲害,而是三峰所出的第一名弟子,相對太弱了。”另一人悠悠道:“這個南承天賦雖然不錯,但這一場并不能看出真實的實力,等第二輪再看看吧。”

“天窟峰實在無人,才讓南承打頭陣的,南承之下的任何弟子前來,或許都是直接一敗塗地的。”

四峰之人對于南承議論紛紛,雖然肯定着他的實力,但是對于天窟峰依舊無法看好。

不過天窟峰弟子們原本有些低落的士氣,因為南承的接連勝利擡起來了許多。

大家覺得南承師兄可以于隐峰閉關這麽久,果然不是浪得虛名,那一身劍氣之鋒利,哪怕在許多師長身上都沒有見過,更何況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呢?

“可惜小齡師妹不在,也不知道她與南承師兄相比孰強孰弱。”

“當然是南承師兄更厲害!寧小齡天賦雖然也可圈可點,但初春試劍不過是窩裏鬥,當時南承師兄也還沒出關呢。”

“嗯……師姐,你是不是嫉妒小齡師妹啊。”

“才沒有!”

南承孤立劍場,法陣的光在他足底瑩瑩流動,宛若實質,而法陣之底,峰高萬丈,一眼望去雲氣蒸騰,如在天上。

他默默調息着,等待着下一個對手。

他的劍體比他想象中更為強大,只不過他今日身受重傷,身體每一縷靈氣的損耗,對于他的負荷都是數倍的。

“你叫南承?”下一個對手一身身影飄然而至,他的手中拎着一把特殊鍛造的劍,這一劍很厚很重,但在他的手中卻有種采摘雲絮般的缥缈之感。

那人目光冷淡地盯着南承,對于他手中之劍似是不屑。

“懸日峰的大師兄!好像是叫林采。”

“好怪的名字。”

“據說是懸日峰主撿來的孤兒,悉心照顧了許多年,親授劍術,原本應該是懸日峰壓軸出場的人物,現在應該是看不得天窟峰的風光,便想提前出來打壓南承師兄。”

“懸日峰……嗯,女人的嫉妒心嗎?哎,也不知道南承師兄能不能扛下。”

“難……”

南承看着他手中的劍,那劍明明如此輕盈,卻給他帶來了沉重的壓迫感,他的劍仿佛超越了劍經之外,無跡可尋。

“出劍吧。”南承警惕,但是不懼。

林采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他身影輕輕飄起,似快似慢,捉摸不定,手中的劍就像是随風而動的紙鳶,朝着南承斬來。

懸日峰主看着他的劍,很是滿意,露出了微笑。

林采的劍術之高,劍意之盛唯有她最為清楚,并且她是将林采視為接班人培養的。

南承立在原地,劍目死死地盯着林采出劍的軌跡。

許多人都望了過來。

風中兩劍相交。

林采似壓來的雲朵,而南承似頑固的磐石。

他們的劍在相交的那一剎那,如冰河乍破,寒水瀉瀑,兩人的身影一上一下,劍尖卻默契地貼在一起,他們的劍氣幾乎在同一時間湧起、相撞,劍氣外洩形成了無數的波,漣漪般向着四周高速擴散。

懸日峰主眉頭微蹙,饒有興致道:“這是在比拼劍氣的精純?呵,自尋死路。”

他原本以為南承會有什麽精妙劍招,沒想到用的竟是這般簡單的手段。

與林采比拼劍氣,相當于把他唯一的勝算也掐滅了。

果不其然,林采的劍氣如大河湧下,頃刻間便壓制住了南承,南承雙手握劍高舉,苦苦支撐,膝蓋都在微微顫動着。

天窟峰的弟子們緊張地看着他,他們也沒什麽信心了,南承師兄雖然厲害,但是這位懸日峰的大弟子名聲更盛,而且不過一招照面,便将南承死死地壓制住了,他們都是懂劍之人,明白一招稍慢便處處受制的道理。

但南承再次給了所有人驚喜。

林采滿天大雲般的劍氣,忽然轉為陰沉,如遇涼風化雨,而那些雨水般的劍氣,又被南承同化,竟在極短的時間內煉化成了他的劍意。

攻勢的倒轉是在三息內完成的。

林采的劍意一下被同化了大半,仿佛大軍之中,手下的将領士兵盡數叛亂,一眨眼間将矛頭調轉,盡數轉向了中間的元帥。

林采沒有明白過來這是怎麽回事。

南承的劍已燃上了劍火,向着林采刺去。

宛若實質的劍氣像是多棱的鏡子,将這抹劍火反射成了爐火般的霞色,那抹霞光很美,照得林采的臉頰更紅。

那是羞愧的紅。

南承的劍已經抵住了自己的心口,劍上的火漸漸熄滅。

“承讓。”南承收劍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身後是天窟峰驟然爆發的高呼聲。

“劍靈同體?”懸日峰主薛尋雪眉頭緊皺,劍眸之中難掩震驚之色:“這怎麽可能?難道天窟峰要出兩個劍靈同體之人?”

“不像。”回陽峰主薛臨搖頭道:“我曾經見過陸嫁嫁出劍,劍靈同體不該是這般模樣。”

“那這是什麽?”

“會不會是後天劍體?”

“後天劍體?”薛尋雪一口否定:“後天劍體的修煉之法,三百年前就遺失了,天窟峰怎麽可能還有這般法門?”

他們的争論得不出結果。

南承幾劍之後又敗了一人,孤獨地立在天窟峰之前,似一夫當關。

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疲憊,看到他沒有血色的臉和滲着血的小腹。

但他能将他人劍意為自己所用的殺手锏,卻使得挑戰者在短時間內根本想不到解決的辦法。

更年長一些的,則想到了當年陸嫁嫁第一次參加四峰會劍便奪得魁首的場景。

那時候陸嫁嫁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一晃十年。

他們心生感慨之際,守霄峰有劍出。

劍氣鑿地,那堅不可摧的法陣上也漾起了細碎漣漪。

“方和歌?”南承感受着他的劍意,确認了他的身份。

他便是守霄峰大弟子方和歌。

他看着南承身上的傷,話語中帶着微微的歉意:“對不起,我沒有早些來出劍,此時哪怕戰勝了你,我的名聲或許也不美。”

方和歌話語稍頓,微笑道:“但我也不想看你一直贏下去。四峰會劍歷史上,雖也不乏一人連戰三峰十二弟子的壯舉,但這一代,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在其他人身上。”

他的話語平靜,語調溫和,明明是在挑釁,卻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守霄峰主本想阻攔,讓他給師弟師妹們多些練劍的機會,但想了想還是什麽也沒說。

少年的銳氣本就是一柄不可挫折的劍。

南承感受得到他的境界。

若是自己未受傷,實力鼎盛之時,或許還有三成機會。

但如今出劍,他一成也沒有了。

他有些高興,高興的是師父和前輩都不會看到自己的失敗,他也遺憾,遺憾自己未能一朝出關,一鳴驚人到最後。

他不喜歡這個守霄峰弟子說的話。

在南承心裏,真正的高手就應該像師父和前輩一樣,言語簡練,不茍言笑。

但此刻自己偏偏又贏不過他,這讓他憋屈極了。

“久仰。”他與方和歌互行禮節。

而南承的接連勝利,也給了天窟峰的衆弟子許多錯覺。

先前林采不也是神仙風采而來,最後铩羽而歸麽?

他們高呼着南承大師兄的名字。

只是他們的呼聲也越來越低。

方和歌不愧為守霄峰大弟子,他周身的劍意似虛似實,流轉不定,絲毫不給南承同化它們的機會。

于是兩人的比劍,便是單純的境界與劍招的相較。

南承依舊堅如磐石,沒有很快落敗。

一道火線自他們中間亮起,糾纏相交宛若閃電。

劍氣四溢,噴湧不定。

有形與無形的劍招,都在他們之間化作交錯的光影。

但明眼之人都能看得出來,每一劍之後,南承的勝算便減少一點,十招之後,南承已處于絕對的下風了。

“沒有了劍體庇護,便只有這些本事?”方和歌輕輕挑眉。

南承不言,立劍如碑橫于身前。

方和歌的劍氣似雪鷹覓食俯沖,如箭無數,齊齊射向這不願服輸的頑石。

忽然之間,一道白光閃過。

方和歌身影微頓,雙臂環抱胸前抵擋。

一對羊角撞上了自己的胸口。

那綿羊不大,力量卻不輸通仙境巅峰的修行者全力的一擊,哪怕強如方和歌,身影都在第一時間被撼退了數步。

“先天靈?”方和歌神色中的驚訝很快成了淡然。

先天靈是輔佐修行之物,本身很脆弱。若是境界相仿之人對敵,以先天靈偷襲,通常只有一擊的機會。

方和歌一擊未傷,南承最後一抹勝算當然也就抹去了。

雅竹知道勝負已分,閉上眼不忍再看。

所有的弟子都陷入了沉默。

以至于除了三峰峰主沒有人發現,桃簾不知何時打開,一道劍光來到了天窟峰人群的最後方。

寧長久看到了南承的落敗之劍。

對于谕劍天宗此刻的平靜,陸嫁嫁有些驚訝,不過平靜總是好事。

她看着身負重傷的南承,嘆了口氣,随後看了寧長久一眼,道:“你去試試?”

寧長久道:“我對比武沒有興趣。”

寧小齡則沒有去看比武場,而是望向了高臺上閃閃發光之物,問道:“師父師父,那是什麽呀?”

陸嫁嫁解釋道:“那是這一屆四峰會劍魁首者的獎勵,分別為天河兕,重火匣還有幻雪蓮,各有妙用。”

寧小齡點點頭,覺得它們名字聽起來就很不錯。

寧長久的神情泛起了輕微的波動,他目光投向了那朵重重疊疊花瓣的蓮花,問道:“這就是幻雪蓮?”

陸嫁嫁沒好氣地嗯了一聲,心想難道天宗還能造假不成?

比武場上,南承終究敗下了陣來。

他垂着頭,看着那抵着自己的劍尖,無力感湧然于心。

方和歌戰勝強敵,臉上卻沒什麽喜色,他的勝利只不過理所當然的事。

他收回了劍,禮節性地笑了笑,環視四周,問道:“不知下一位問劍之人是誰?”

四周俱是沉默。

他們知道,方和歌可以一直贏到最後。

這是四峰會劍沒開始前,所有人就知道的事情。

南承帶來了驚喜,卻沒有帶來意外的結果。

他提着劍,以失敗者的姿态沉默地向着後方走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低着頭的時候,眼角忽然閃過一抹白衣的身影,他神色一震,立刻擡起了頭,回身望去。

他發現一個熟悉的背影站在自己的身前,攤開了手。

南承會意,連忙遞去了劍。

寧長久接過劍,走到了方和歌的面前,平靜道:“我來吧。”

第 149 章 :破題

陸嫁嫁禦劍穿行過荒野,她的速度太快,狂風劈面宛若雷音,衣角在風中高速震動,其人如劍,所過之處亦炸出陣陣空氣爆裂之聲。

陸嫁嫁未着發冠,長發狂舞,她目光向下,掠過荒野,田壟村莊在視野中皆是一閃而過,荒林荊棘也未能阻她分毫。

白虹鑿地,片刻之後,飛劍才緩緩落至她的身邊。

佩劍懸在一側,輕輕轉動,劍尖上寒芒如星。

狂舞的墨發漸漸靜下,眼前是蓮田鎮的牌坊。

牌坊之後,是夯實堅硬的紅土牆壁,牆壁之下堆積着許多獸骨,那些獸骨大多沒死多久,身體還未徹底腐爛,胸骨內,有許多黑紅色的食腐小鳥啄食着它們的剩肉。

陸嫁嫁驟緊了眉頭,覺得有些不太對,她的劍飛至足下,長劍托着她的身子升起,陸嫁嫁的視線越過土牆,望向了那小鎮之中。

小鎮中土樓木樓毗連着,遠處冒着滾滾濃煙,像是在焚燒着什麽東西。

陸嫁嫁禦劍進入小鎮時,牆壁後一支飛箭射了過來,那支箭未近她身便被震碎,陸嫁嫁轉過頭,看向了那望樓中滿臉炭黑,手指扣箭弦的人。

“仙……仙師?”那人見到了禦劍獨立的絕美女子,一下震住了,連忙放下了手中的箭,驚呼道:“仙師……仙師您是來幫我們的嗎?”

陸嫁嫁禦劍至他身前,問道:“無神月已過,這裏怎麽還是妖獸橫行?”

那人愣了許久,道:“不是一年到頭都這樣嗎?”

陸嫁嫁微微蹙眉,道:“先前來你們鎮子裏的兩個弟子呢?一個少年一個少女。”

那人擦了擦黝黑的臉,不敢正視眼前的女子,只是疑惑道:“哪……哪來的少年少女?”

“嗯?”陸嫁嫁同樣困惑:“你們這裏不是蓮田鎮麽?”

那人愣了許久,道:“蓮田鎮?我們這裏是孤山鎮啊,蓮田鎮還要在更北方向的。”

陸嫁嫁剛想說為何你們牌坊上寫着蓮田鎮,但話到唇邊又被她抿散,她猜到了些緣由,倒了聲謝,禦劍北去。

沿途上,陸嫁嫁途徑了數十座村鎮,每一座村鎮的牌坊都如出一轍,上面寫着:“蓮田鎮”。

但是其中的鎮民卻都說這裏不是蓮田鎮,那牌坊定是被妖魔篡改過。

連續碰壁了數十次之後,哪怕是陸嫁嫁也有些頭暈。

她下山次數本就不多,走之前也不過匆匆看了一眼地圖,了解了大致的方位,但被人接二連三地刻意混淆之後,此刻本就心焦的她也有些分不清方位了。

她平複下絮亂的劍心,回憶着蓮田的方向。

她原本想詢問村民,但是關于蓮田鎮的方位,大家的說法又都不一樣,唯有大致的方向是一致的,北方。

陸嫁嫁不敢輕信任何一個人,她害怕哪怕是一個普通的村民,都是那幕後之人事先安插好的,為的就是阻攔自己的腳步。

她禦劍向着北方飛去。

可南州何其之大,要在群山僻壤之中找到一間小鎮何異于海中撈針?

她原本想着谕劍天宗有其餘三峰峰主坐鎮,又有天宗的護法大陣加持,應該不會出什麽大事,但是此刻她才發現那背後的陰謀籌劃已久,而她能夠瞬殺九傘,應是他們計劃中沒想到的一環,那時她若是立刻回宗,說不定能為宗門免去一劫。

只是她卻沒有那麽選。

她心中生出了一絲愧疚。

陸嫁嫁以指鳴劍,穩住道心。她知道,自己無論做哪種選擇,許多年後應該都會後悔。

她不再多想,憑着本心的選擇向着北方禦劍而去。

太陽越升越高,世界也越來越明亮。

……

蓮田鎮中,有客人來。

如今春深,天氣已經回暖,那客人卻還披着一件不薄的玄紫大氅,兜帽遮着面容,唯有兩绺白色的發絲從兜帽下漏出。

他來到了蓮田鎮之後,收好了一幅小畫卷。

他走過了長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個注意到他。

張老先生家的大門被打開了,玄紫大氅的人走了進去。

坐在長凳上的黑貓似是感應到了什麽,向着他的方向望去,大大的貓目之中卻什麽也沒有倒映出來。

那人立在堂中,盯着正中央那幅畫看了一會,然後徑直穿過院子,走入了那座古老的木樓裏。

“來了?”張锲瑜閉着眼,緩慢開口。

那人在走入屋中之後緩緩現出了身形,地面上也浮現出了半透明的影子。

“十二秋。”玄紫大氅的來人直接自報家門,他亦是紫天道門的四道主之一。

紫天道門之中,一到九為尋常弟子的姓氏,并無什麽尊貴優劣,而十為門主之姓,十一到十四則為四大道主的的姓氏,每一位道主境界皆是深不可測。

“十無可還好?”張锲瑜問道。

十無是紫天道門門主之名,上一次張锲瑜與之會面,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十二秋淡淡一笑,他沒有落座,靜靜地立在一旁,像一個活生生的幽靈。

“門主很好。”十二秋話語中帶着淺淺的微笑,他并未透露其他信息,只是道:“耗費了将近六十年的時間,九嬰的神骨已然從兇水之中盡數打撈而出,只是獨缺一首。”

張锲瑜說着千年前的隐秘:“那個時代的許多妖獸,都是被斬首的,哪怕是南荒神窟中的那尊神骨,同樣也是無頭神。”

“無頭神?”十二秋對這隐秘往事有些興趣,他雖也覺得不可思議,但他知道,眼前這位老人,是一部活生生的史書。

張锲瑜點頭道:“當年被某位大神殺死的古神,皆是無頭之骨。”

十二秋知道,眼前這個老人故意說起此事,或許也是想誘惑圖謀什麽。

他冷靜了下來,沒有繼續問下去,南荒中央的那個深淵,據說當年讓谕劍天宗的初代強者瘋了大半,那等可怕的污染,哪怕是五道之中也未必可以幸免,絕不是如今的紫天道門可以觊觎的。

十二秋笑了笑,說起正事:“九嬰神骨已成,獨缺其一。三十年前,門主曾與先生有約,今日該是赴約的時候了。”

張锲瑜嘆息道:“眼睜睜地看着故友淪為傀儡,心中哀也。”

十二秋微笑道:“千年以降,先生朋友無數,如今孑然一身,确實令人哀傷,不過從今往後,紫天道門願為先生道友。”

張锲瑜不為所動,道:“我們不過是交易罷了。”

十二秋笑意更盛。

他想起一事,對着張锲瑜行了一禮,問道:“神國之主高居天外,鎮守人間,若是九嬰重新現世,不知會不會惹來天上存在的窺視?”

他們這個級別的修道者都清楚,歷史上神國之主幹預人間,誅殺邪魔之事不算少數。

張锲瑜只說了一句:“九嬰不是魔……若是其他十一年,我或有擔心,但你放心,罪君大人或許還樂意見到這位故人的重生。”

十二秋聽到罪君兩字,心中凜然。

無論紫天道門在人間掀起何等風浪,神國之主都可以輕易地讓他們灰飛煙滅,所以他們無論做什麽,都不可觸碰道天地法則的底線。

張锲瑜的話讓他安心了許多,十二秋擡起頭,兜帽下蒼白的臉帶着真誠的笑:“恭請先生前往紫天道門。”

張锲瑜沒有立刻起身,問道:“據說今日谕劍天宗舉行四峰會劍?”

十二秋道:“正是,道門與劍宗雖自古便有過節,但我們皆是名門正派,哪怕一方強大,也絕不會多打壓另一方,只是劍宗不知好歹,竟敢盜取道門聖物,那也是九嬰複生的關鍵之一。”

張锲瑜疑惑道:“怎麽?天魂燈丢了?”

十二秋沒有避諱,點頭道:“嗯,幾個月前丢的,或許是劍宗有人察覺到了我們的動向,想要暗中破壞,不過無妨,天魂燈的去向我們已然确定,正好還可以借此機會,圍攻谕劍天宗,将他們六十年的嚣張氣焰壓一壓。”

張锲瑜蔑然笑道:“不過是趁着翰池真人不在罷了。”

十二秋道:“聽說先生與翰池真人有些交情?”

張锲瑜淡淡道:“我與許多人都有交情。”

十二秋見他遲遲不起身,微笑着催促道:“先生可還有其他事?”

張锲瑜說道:“蓮田鎮裏有兩只谕劍天宗的蟲子躲着我,你能幫我把他們揪出來嗎?”

十二秋漸漸皺起了眉頭,張老先生是蓮田鎮真正的主人,他若是都無法找到,自己何必白費力氣,更何況,他此刻絕不認為有任何事情大得過九嬰的複生。

“既然是蟲子,不管也罷。”十二秋說。

張锲瑜想了想,道:“也對,先去道門吧,那位老朋友,确實令人想念”

……

……

“師兄,我們要等到什麽時候?”寧小齡看着師兄有些疲憊的清秀側臉,不知是第幾次發問了。

此刻他們身處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那個地方青山綠水環抱,樵夫桑農來往,渾然不似蓮田鎮中。

寧小齡至今回憶起來,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之前他們進入了房間,師兄研磨,拿起筆在卧室牆壁的挂畫上添了兩個微不足道的小人,接着他們竟走入了這幅畫裏。

寧長久給她解釋說,張锲瑜的所有畫作或為黑白或為彩色,而所有的彩繪畫作,皆是創造事物于外,所有的黑白畫作,則是創造空間于內。

寧小齡立刻想到,正中央的那幅小鎮布局圖是黑白水墨的,而給他們畫的畫像,哪怕他們白衣黑發,肌膚和瞳孔卻都以其他顏色精心點綴過。

“那麽那只黑貓?”寧小齡忽然想起了挂在牆上的那只黑貓。

寧長久說道:“秋生說,小蓮比他小兩歲。今年小蓮八歲……八年前,蓮田鎮應是發生過大事的,而那件大事影響到了才出生的小蓮,讓她險些死去。張锲瑜人性未泯,不願孫女死,

他畫了一只黑貓,這只黑貓既是實物也是容器,它幫助小蓮收納了魂魄,穩定了性命,唯一的缺點是,這只黑貓與她共生,

所以小蓮如今明明八歲,但她的真實心智卻只是四歲的孩子,而那黑貓同樣如此,它的心智也類似于四歲的嬰兒,所以小蓮作為一個人看上去有些笨,而黑貓作為一只貓,看上去就很聰慧。”

寧長久說完之後補了一句,這些只是他的猜測。

但寧小齡相信了,她聽得瞠目結舌,回想起種種細節,覺得師兄說的是真的!接着,她想起了那只小貓咪宛若嬰兒嗚咽般的叫聲,背脊發涼。

“那有辦法幫她嗎?”寧小齡問道。

寧長久輕輕搖頭,他也想要幫那個少女,但絕不是自身難保的現在。

他在設法破題,張锲瑜也在等他破題。

這是一場沒有刀光劍影的博弈。

寧長久知道,哪怕自己準确無誤地猜到了這首詩的題目,或許出口處等待自己的,也是屠刀。

他必須想到張锲瑜想不到的辦法。

而張锲瑜哪怕身處小鎮,也絕非全知全能,要不然不至于一個時辰都未能找到他們。

寧長久靜靜地等着,等待一個時間。

“師兄你想到破題的辦法了嗎?”寧小齡擔憂地問道。

寧長久沒有回答,而此刻,忽然有貓叫聲響起,那叫聲遙遠地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的。

寧長久輕輕吐了口氣,道:“走吧。”

他們退出了畫裏。

幹淨整潔的房裏中,黑貓乖巧地看着他。

寧長久捋了捋黑貓柔順的毛發,輕聲道謝。

這些天,寧長久沉思之際,黑貓經常躍入他們的房間裏,寧長久便哄騙下了這個年僅四歲的單純“小姑娘”。

黑貓叫聲起時,寧長久便知道,張锲瑜終于離開了。

寧長久看了一眼桌上還未點睛的青鳥,無動于衷。

他與寧小齡離開房間,走進了堂中。

一直在收拾屋子的秋生活見鬼一般盯着這對仙師:“你……你們之前去哪裏了呀,爺爺一直在找你們,可擔心了。”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全神貫注地盯着中間的那幅畫。

秋生這才注意到,寧長久的手中握着一支筆,毫鋒上已吸飽了墨水。

“你……仙師,你想做什麽?”秋生驚訝道。

金烏喚出,啄着他的肩膀向上飛去,寧長久懸空而立,提起的筆落向了那幅畫。

“仙師你到底要做什麽呀?爺爺說過,這些畫只有他自己能動,爺爺的筆觸天下獨一無二,其他人都仿不來一絲一毫的。”秋生去搬梯子,想要阻止。

寧小齡卻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定在了原地。

寧長久這些天想許久。

張锲瑜知道他要破題,但絕對想不到,自己上輩子與他學過三個月的畫,那些畫作的運筆确實極其複雜,但是他因為學過,所以略懂一二。

而張锲瑜顯然也不希望任何人學會他的筆法,所以上一世自己學過三個月後,他以天賦太低作為借口,将寧長久趕了出去。

在大師姐的認知裏,沒有什麽道法劍術是三天學不成的,而寧長久花費了三個月時間入門,當然算是天賦不行,所以也沒讓他繼續學下去。

這些都是張锲瑜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他略懂一二的畫作沒辦法做出一幅完整的畫騙過這個小鎮,但若是做些不和諧的手腳,卻是夠了。

這幅畫叫蓮田鎮。

這首詩卻無題。

他不去猜那個答案了。

既然無題,他就自己作題。

寧長久提起筆,落了上去。

雖是他自行拟題,但是題目也必須符合這首詩的意思,還要考慮到他的畫技。

寧長久屏氣凝神開始寫字。

蓮田鎮外,張锲瑜神色驟凜,他怒喝道:“回去!”

十二秋皺眉不解,問:“怎麽了?”

張锲瑜道:“我見到那兩只蟲子了。”

十二秋心想碾死兩只蟲子應該廢不了太多時間,他沒有反對,微笑點頭:“願為先生之刀劍。”

而他們話音剛落,蓮田鎮上,空間似漣漪波動,許許多多的人從鎮子裏走了出來。

“這……我怎麽會在這裏?鎮子呢?”一個鐵匠手中拿着榔頭,環顧左右。

“不知道啊,我剛剛不過是看了會牆壁上的畫,一個眨眼,怎麽就在這裏了?”

“我也是在看畫……”

“鎮子裏不是鬼節嗎?鬼節可從沒有人出去啊,這……這是怎麽了?”

背着三根胡蘿蔔的兔子精也出現在了鎮子外,它一蹦一跳地環視四周,似乎也沒有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十二秋與張锲瑜來到了鎮子之外,鎮子外已經不知不覺聚集了幾十個人了。

“怎麽可能?”張锲瑜駭然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他知道,小鎮被打開缺口了,還是無數個缺口。

而那個白衣少年寫的字,他也猜到了是什麽,只是他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他相信,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模仿出自己的筆跡,誰來都不行。

但這樣的人卻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那兩只蟲子可能就易了容混在這些人裏面。”十二秋冷冷道:“要殺光他們嗎?”

張锲瑜嘆氣道:“紫天道門是正派,我亦非邪魔。”

十二秋道:“神的王座本就是由蝼蟻的性命堆成的。”

他沒有給張锲瑜感懷和猶豫的時間。

十二秋道劍出鞘,直接揮斬而出,劍氣如一把巨大的鐮刀,對着蓮田鎮外的衆人割了下去。

……

寧長久收起了筆。

那首詩的題目上多了一個字:“畫”。

這個字的結構唯有橫豎,極其簡單,而它亦可以對應這首詩的意思,詩中描繪的,本就是如畫的風景。

于是,這幅畫将這個“畫”字波及到了整個小鎮,小鎮上,所有出自于張老先生之手的畫,無論是紙畫還是壁畫,都成了門。

許多人在不經意之間靠近畫卷,便被吸納到芥子般的門裏,走出了鬼節中的蓮田鎮。

這是他魚目混珠的手段。

但他同樣沒有想到,張锲瑜會做得這麽決絕。

他與寧小齡走出蓮田鎮的那刻,劍氣恰好落下。

寧長久原本要喚出金烏,以全力擋下這一劍,但他黃金色的瞳孔才一亮起,便熄去了光。

一道白影落在了身影,那劍氣如雪崩般被撞得粉碎。

“弟子拜見師尊。”寧長久如釋重負,對着身前的絕麗的背影,微笑行禮。

第 148 章 :混沌之始

灰蒙蒙的天邊亮起了一絲光。

初更,萬物舒伸。

谕劍天宗、紫天道門、蓮田鎮,亦或是南州大地各個角落,不同的人從着不同的角度看着這輪太陽的升起,看着這輪鑲嵌金邊的紅日,将灰蒙蒙的天地照得清清亮亮。

星月失去了色彩,退到了湛藍的天幕之後,于是整面天空都像是一面遼闊的鏡子,只是映照不出一丁點大地的影子。

蓮塘邊,張老先生與那頭巨蟒一同望着太陽的升起。

老宅子裏,寧長久和寧小齡皆是一夜無眠,白衣白裙像是堆積了許多年的雪。

“師兄,四峰會劍可就要開始了。”寧小齡面露憂色,看着外面的光以不可阻擋的速度越來越亮,她的心卻一點點暗了下去。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的心情同樣沉重,這三日,他看似一步未出,卻已神游小鎮,将許多有可能是出口的地方一一探查過,卻都沒有結果,他漸漸明白,哪怕自己找到了出口,以張老先生的境界壓制,他們也未必可以走得出去。

“仙師,要喝早粥嗎?”秋生輕輕敲着窗,詢問道。

寧小齡本想拒絕,寧長久卻起身,微笑着道了聲謝。

寧長久三天中第一次走出房門,寧小齡便也跟了出去。

“可以與我說說你爺爺的事嗎?”寧長久忽然問。

秋生覺得有些奇怪,但他還是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道:“爺爺?爺爺能有什麽事情呀。”

寧長久問道:“老先生原名叫什麽?”

秋生一愣,有些羞赧道:“爺爺的名字可難寫了,我沒讀過什麽書,仙師要真想知道,可以去找爺爺錾刻的印章看看。”

寧長久與寧小齡在桌邊坐下,喝了一碗白粥。

黑貓跳了上來,坐在了長凳上,似是不喜白粥,只是跟着他們一同坐了一會,聞了聞之後嗚嗚地叫了幾聲,小蓮坐在貓的旁邊,不知為何,一向無憂無慮的她看上去反而有些不開心。

寧長久喝完了粥,看着那今天紮着兩個沖天辮的小姑娘,問道:“小蓮今年多大了?”

秋生道:“小蓮只比我小兩歲的,只是她看上去要小些,當年娘親生完小蓮就死了……”

寧長久寬慰道:“此處人傑地靈,小蓮一定能健康長大的。”

秋生輕輕點頭,道:“也是,那些妖獸本來可兇了,但來了我們鎮之後都像是小黑一樣溫順,這就是爺爺常說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吧。”

寧長久問道:“老先生可有其他什麽畫作?”

秋生一愣,答道:“爺爺一輩子畫了這麽多畫,我哪裏知道哎。”

寧長久不再多問,又多看了那牆壁中央的畫一眼,微笑着點點頭了,感謝了秋生的款待。

寧小齡不太死心,佯作随意道:“那這幅畫有名字嗎?”

秋生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着那挂在牆壁中央的畫,點頭道:“當然有呀。”

寧小齡強壓下了心中的激動,小心地問道:“那……叫什麽呀。”

秋生回憶了一會兒,回答道:“就叫蓮田鎮。”

“……”寧小齡又洩了氣。

師兄妹回到了房間裏之後不久,張老先生從門外走來,他看了一眼桌上還沒收拾好的碗筷,問道:“他們人呢?”

秋生将貓抱給了小蓮,小蓮帶着貓跑到後院去玩耍了。

他望向爺爺,答道:“兩位仙師回房間去了。”

張老先生點點頭,向着木樓中走去,他知道這對師兄妹并不簡單,尤其是那個少年,一定身懷着什麽巨大的秘密,但以他們如今的境界是不可能走出這個小鎮。

只是不知為何,張老先生忽然想起了那天夜裏,那個白衣少年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眼神。

寧長久……

張老先生确認自己從沒有見過他。

他心底還是放心不下,向着他們的房中走去。

房門沒有關緊,張老先生走了進去,他的目光緩緩地掃視過整間屋子。

屋子裏,被褥疊得整齊,地上的鞋靴,盆栽花朵,牆壁挂畫,一切東西都安放在它們原本的位置上,看上去幹淨而整潔,地面上甚至尋不到一丁點塵土的痕跡。

但屋中卻沒有人。

“秋生。”張老先生喊他的名字。

秋生連忙跑了進來,問:“爺爺怎麽了?”

張老先生指了指空蕩蕩的屋子,問道:“人呢?”

秋生瞪大了眼睛,驚訝道:“我……我分明看見他們進去的啊。”

張老先生皺起了眉頭,他走到了桌案上,手指撫摸過桌邊,忽然觸到了一丁點墨跡,他心中閃過了一個荒誕的念頭,很快又自行将它掐滅。

“絕不可能,哪怕是最天才的天才,哪怕在我親授之下,學我的畫也至少需要三個月才能有些雛形,這少年人定是與我故弄玄虛……”張老先生手指撚動,将這一丁點的墨跡碾散,他目光掃視過四周,尋找着蛛絲馬跡。

只可惜在紫天道門動手之前,他都無法得到真正的力量,否則他只要掌觀山河,便可以輕而易舉地追尋到他們的蹤跡。

先前寧長久想錯了一點,如今的張老先生并非藏鋒,而是真的無法得到境界,先前那以匕首作劍的一擊,若他一往無前,便可以真的刺入他的喉嚨裏。

但他也不會死去。

因為這個小鎮裏。

江山如畫,一切如畫。

張老先生從桌上随意取過了一張宣紙,想要畫一只青鳥去搜尋他們的蹤影,他娴熟地揮筆而就,正要為那青鳥點睛之時,他的手卻頓住了,他立刻反應過來,那對師兄妹或許就是用了某種隐匿之術,藏在暗處,等待自己畫些什麽去尋找他們,然後借此破局。

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自己所畫的,他們的畫像,已經變作真人,走出了蓮田鎮,代替他們去往了谕劍天宗。

所以他想借此找到這個小鎮的出口。

張老先生擱下了筆,并不給他們這個機會。

任他們東躲西藏,藏到天荒地老也與自己無幹,今日之後,或許世間的所有事,都與自己無幹了。

“嗚嗚……”

窗臺上,那只貓跳了上來,定定地看着張老先生。

張老先生看着這只貓,神色中難得地露出了些許緬懷。

這三千年裏,他留下過許多的子嗣,但不知是不是上天的詛咒,他們的命都不長。

秋生與小蓮,這對兄妹已不知道是他們多少重的孫子孫女了。

他摸了摸黑貓的腦袋,嘆氣道:“四歲了。”

接着,他又看了一眼身後的畫作,取出了一枚印章,錾印在那畫卷之上。

若是此刻鳥雀點上眼睛,便會直接振翅飛出畫外。

這是誘餌。

若是那個少年真覺得自己光靠着看畫便學到了幾分本事,說不定真會自負地來試試,到時候他再畫地為牢,他們就徹底逃不出去了。

張老先生蓋好了印章,印章上是簡單的四個字:張锲瑜印。

……

……

谕劍天宗,地動山搖。

桃簾将轟隆隆的雷鳴聲隔絕于外。

那四座山峰之中,複雜而龐大的機械運轉下,纏龍柱帶着整座山峰向着某一個中心點傾斜,竟像是四根手指,緩緩向着中間攢簇起來。

四峰相接,那中空之處,一道法陣在四峰撞在一起之時如游走的電光般飛速勾勒。

那個法陣呈現出一個巨大的圓盤形狀,而圓盤之內,星宿般的光點密布游走,層層疊疊。

一個巨大無比的“劍”字呈現在最中央,如日冕一般,周圍圍繞着許許多多古怪的符號,那些符號随着劍一道游移旋轉。

許多師長踩上了這個法陣,半透明的法陣如履平地,之下山峰的落差,猶如萬丈深淵。

“碧霄劍!”

劍鳴的聲音最初是從守霄峰發出的,嗆然一聲裏,一道碧光如挂長虹于空,連接兩頭。

守霄峰的鎮峰之劍,碧霄懸停在了大陣四陣眼之一上,它的周身劍氣流瀉如縷縷青雲。

一身寬大襟袍的守霄峰主随劍而至,身影遠遠落地,坐在了守霄峰的高座上,仙風道骨。

“東陽劍!”

回陽峰亦有喝聲,那一聲喝音色年輕,一道橙紅相間,宛若灼灼岩漿的劍懸空而至。

回陽峰,東陽劍主,與守霄峰峰主行了一禮,也随後落座。

接着是懸日峰峰主。

懸日峰主是回陽峰主的同胞姐姐,只是她的天資稍遜色于兄長,境界要低些。

“問雲劍!”

懸日峰的古劍亦落于陣眼,與回陽峰大日初升般的景象不同,這一劍,更似夕陽西沉。

“明瀾劍!”

最後出劍的是天窟峰。

明瀾劍化白虹而至。

這四柄仙劍,便是峰主之下至高無上的劍,是如今谕劍天宗最堅實的力量。

而天窟峰的出劍之人,卻不是陸嫁嫁,而是雅竹代為出劍。

“陸峰主人呢?”問話的是守霄峰主。

雅竹嘆息,答道:“嫁嫁師姐離峰了。”

“所為何事?”守霄峰主立刻發問。

雅竹答道:“先前無神月獵魔,有兩名弟子被人拟成了一模一樣的樣子,代替回峰,此事昨晚才被發現,嫁嫁師姐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去尋那兩位弟子了。”

“無神月已過去半個月了,早做什麽去了?”懸日峰主冷冰冰地說道:“這點魍魉小技都發現不了,天窟峰已經凋敝至此了嗎?”

懸日峰主容貌年輕,一身紅色的劍裳,繪着滾金的花紋,此刻哪怕神色冰冷,望上去也有幾分豔色。

盧元白很不起眼地混在一堆境界都比他高的師長中,望向了懸日峰的位置,他卻沒有去看哪位姿容絕麗的懸日峰主,而是有意無意地掠過她身後的人群,尋找着某個人的蹤影。

面對懸日峰主的質問,雅竹垂頭沒有答話。

四峰裏,如今的天窟峰确實凄慘極了。

回陽峰最為年輕,也最為冷靜,道:“畫人?莫不又是紫天道門的歪門邪道。半個月前,十四衣與陸峰主下了封戰書,原本我還好奇,他要是潛入谕劍天宗,哪怕能打贏陸嫁嫁,也絕無活路,不曾想倒是用這種手段将她逼出峰去,唉,她出峰前應該知會我們一聲的。”

“她還是太年輕了……”守霄峰主嘆了口氣,他原本對于這個晚輩,是抱有極大期待的。

只不過若真有紫天道門設伏,陸嫁嫁與十四衣對敵,他們的境界之差,怕是九死無生。

“我去尋她吧。”懸日峰主嘆了口氣,道:“若是陸嫁嫁死了,到時候宗主回來,我們怎麽交待。”

回陽峰主立刻勸阻:“不可,說不定他們就是以此為陷阱,想要引更多人出去。”

懸日峰主怒道:“我們谕劍天宗不過少了個宗主大人,就要被他們那個破道門騎在頭上欺負?”

回陽峰主悠悠嘆息:“看陸嫁嫁自己造化吧。”

守霄峰主此刻是四峰領袖,他看了一眼場間,說道:“四峰會劍如常。”

接着,他聚音成線,似與其餘兩位峰主說了什麽,這對姐弟對視了一眼,憑虛踏空一同來到了守霄峰上,相坐議事。

雅竹輕輕嘆息,相比此刻天窟峰受到的羞辱,她更關心陸嫁嫁的安危。

而天窟峰上的其餘弟子,這才後知後覺地知道了這件事,交頭接耳起來。

“寧長久,寧小齡……怎麽又是他們兩個!若是師尊因為他們出事了,我這輩子饒不了他們!”樂柔憤憤不平道。

“要相信師尊。”

“可師尊還沒有紫庭啊,那個叫十四衣的,一聽名字就感覺好厲害……”

雅竹聽着他們的讨論,回想起了不久之前她将這件事告訴陸嫁嫁時對方的反應。

那種情緒哪裏是對弟子的呢,哪怕至親之人也不過如此了吧?

師姐可真傻啊。

雅竹的苦笑中,四峰會劍已經拉開了帷幕。

每個峰都可以派出四名弟子,輪番而戰,其中一名弟子是初春試劍會的魁首,其餘三名可由峰中自行決定。

而如今天窟峰的魁首不在,所有的希望便壓在了南承的身上,可雅竹知道,南承昨夜被一劍貫穿身體,受了不輕的傷,短時間內無法痊愈。

今年的四峰魁首,注定又無法落在谕劍天宗了。

而奪魁之人,非但可以追随宗主修道三年,還可以有三件師門重寶作為獎勵,今年的三件分別是天河兕,重火匣,幻雪蓮。

尤其是這朵幻雪蓮,珍貴得難以言喻。

四峰已各出弟子。

“天窟峰首戰何人?”有師長莊重問話。

“我來吧。”南承捂着腹部的傷口,臉色有些蒼白。

雅竹皺眉道:“你重傷未愈,多休息一刻吧。”

南承搖頭道:“沒什麽區別的,我來吧,放心,我不會折了我們峰的顏面的。”

他此刻的心比任何弟子都要沉重,陸嫁嫁是自己最敬重的師長,那個叫寧長久的前輩又對自己恩重如山,此刻他們盡數失蹤,他又受了傷,僅僅一夜,他心中便再無出關之時的意氣風發了。

他知道四峰的實力差距,除了他,其他人必敗無疑,所以他必須一直贏下去。

他提着劍走了出去,峰中其餘弟子都高喊着他的名字。

只是他的背影卻顯得那麽孤單。

……

……

寧長久和寧小齡居住的房間裏,那幅未點睛的青鳥,墨色早已幹涸,只是這對師兄妹卻似經受住了誘惑,遲遲沒有出現。

名為張锲瑜的老人獨坐在幽深的木樓裏,看着窗外熾烈的光,自嘲地笑着:“真是越來越不懂年輕人的想法了。”

他終究放心不下,從暗室之中翻出了一個大箱子,他打開箱子,怎麽挑選,只是将最上層的數十幅畫作取出。

他所取出的畫作,都是蓮田鎮中妖怪的肖像。

兔子精,鴨嘴猿身的妖怪,壁虎将軍,斑點大蛙等數十頭分布在蓮田鎮各處的妖怪盡在其中,只不過不同的是,妖怪們在這些畫中皆是兇神惡煞的模樣,哪怕是那頭看上去最人畜無害的兔子精,都瞪大了血紅的眼,一對露出的門牙宛若獠齒。

其中只少了那頭黑色巨蟒的畫作。

張锲瑜閉上眼,這些畫的意識與他自然而然地想通,于是所有妖怪看到和記憶的畫面,便與他同享了。

整座蓮田鎮,除了那片蓮塘,所有的一切他都盡收眼底。

只是他依舊沒有找到那對師兄妹的蹤跡。

這對師兄妹,像是憑空蒸發了一樣。

許久之後,老人收起了手中的畫,輕輕嘆了口氣。

上古時期妖獸橫行,能活到現在的卻屈指可數。

他雖境界盡失,但眼界還在,他能夠想到數十種在小鎮藏匿的辦法,但他并不認為那兩個少年可以做到。

他收起了這些畫。

暗室中的畫一共有幾千幅。

畫中都是蓮田鎮附近的妖怪,亦或是這些年前來參加過蓮子節的妖。

張锲瑜将他們都畫了下來,而每一個被畫過的妖怪,都會變得很善良天真,因為它們的惡性,都被畫進了畫裏。

整座蓮田鎮,只有一條真正純良的妖獸。

便是蓮塘中那條巨大的黑蟒。

不過它的善良源自于癡傻,而它也是整座蓮田鎮最不該善良的妖,張锲瑜收集了這麽多妖獸的兇性,便是在為它的再次入魔鋪路。

也就是今日了。

而此刻,紫天道門裏,幾十年的籌謀與苦心之下,無數碎骨終于得以收集并拼成一個巨妖,那巨妖骨架極美,修長而健碩,兩側各生有四個長蛇般的頭顱,身後,巨大的尾骨像是一節節由大到小的鞭子,而鞭尾盡頭,最後一節尾骨則是一柄破碎的白骨巨劍。

這個巨大的妖骨頂天立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本該在最中間的一個頭頸卻缺失了。

他們這麽多年,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片碎片,直到幾年前,門主才秘密得到消息,說這個缺失的頭頸,藏在蓮田鎮中。

于是他與蓮田鎮的張老先生做了一樁交易。

只是紫天道門的人還不知道,這幅強湊出來的九嬰之骨,到頭來也會成為張锲瑜和他某位故友的嫁衣。

……

……

荒原上,白衣禦劍的陸嫁嫁停下了身影,她的眸光盯緊了前方。

“怎麽不是十四衣?”陸嫁嫁清冷發問。

眼前之人一身紫色道衣,正是當日裏替十四衣傳達戰書之人。

他笑吟吟地看着陸嫁嫁,道:“上次見面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九傘,修道五十載,如今已至長命巅峰,對付陸峰主正好,而十四衣大人……呵,也不妨告訴陸峰主,十四衣大人從未想過要對你出手,因為你根本不夠資格讓他浪費時間,那封戰書不過是幌子,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說完了這番話之後,九傘的頭顱便永遠地留在了荒原上,他的臉上猶帶着微笑。

他至死都沒有看清那一劍。

陸嫁嫁收回了推劍出鞘的拇指,踏過他的殘軀,在谕劍天宗與蓮田鎮的方向裏搖擺了片刻,随後劍光如影,朝着蓮田鎮的方向掠去。

第 147 章 :茍延殘喘三千年

寧長久懷中寒芒閃過,匕首先刺出,接着殺意才随劍而至,木樓中的空氣在短暫的激蕩後凝固,匕首上的鋒芒像是一片狂風驟動的雪。

劍停在了張老先生的身前,貼着他喉嚨的肌膚,一點血珠在匕刃上翻滾。

張老先生後知後覺地看着那把匕首,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麽?你……你在懷疑我?”

寧長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後收回了手中的匕首。

他這一劍本就是試探,但殺意卻半點做不得假。

可張老先生沒有任何動作。

寧長久将匕首收入鞘中,随後雙手捧鞘,呈放在一旁的桌面上,道:“先生得罪了。”

張老先生冷冷地看了一眼桌上的匕首,眼眸中難掩怒意,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坐回了那張不透風的古董椅裏,嘆氣道:“出去吧。”

寧長久與寧小齡離開這棟木樓。

“師兄,難道真的是我們誤會他了?”寧小齡不确定地詢問道。

寧長久斷然搖頭:“就是他。”

寧小齡問:“為什麽呀,張老爺爺要真是高手,剛剛怎麽會沒有反應?”

寧長久道:“正因為是高手,才會如此冷靜,尋常人面對刺殺哪裏會是這種反應……而他的冷靜也是對我的警告。”

寧小齡憂心道:“那現在怎麽辦呀?”

寧長久道:“他暗地裏的意思,就是不會對我們動手,讓我們老老實實等這鬼節過去,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寧小齡皺着眉頭:“可我們兩個普通弟子,他将我們關在這裏做什麽呀?”

這同樣是寧長久想知道的事情,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冰容的刺殺,當時潛入隐峰之中,賜予冰容境界的,莫非就是張老先生?

若真是如此,那陸嫁嫁此刻反倒是安全的。

只是這張老先生究竟想做什麽?

寧長久回憶起前一世張老先生的種種行為,希望從中找到一些細節,接着,寧長久再次想明白了一件事。

劍堂中的三幅屏風藏着劍意,前一世張老先生的畫作中也有明顯修道者的痕跡,而這一世他的筆觸卻只似普通的凡人畫師。

其中的原因,應該是他如今的境界比過去和前世都要高,所以他真正做到了藏鋒。

而前一世,張老先生無法藏住鋒芒,原因或許是因為他受了傷……

留下那傷的人,寧長久心中已有答案——四師姐。

前一世的八年前,四師姐來到這裏,應是與張老先生戰了一場,然後将他帶去了大河鎮,但這一世,不知出于什麽原因,那場戰鬥沒有爆發出來。

寧小齡見師兄沉默不語,便自顧自道:“我們要是回不去,師父不是要擔心死了嘛。”

寧長久搖頭道:“有人代替我們回去了。”

寧小齡吃驚道:“什麽?”

寧長久說出了一個荒誕的可能性:“那兩幅畫沒了神采……可能已經有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替我們回峰了。”

寧小齡想起了那兩幅栩栩如生的畫作,毛骨悚然:“那師父能發現嗎?”

寧長久道:“陸嫁嫁一眼就能看出來,就怕她潛心閉關,根本沒有機會見到。”

寧小齡擰着手指,糾結道:“以師兄和師父的關系,師父應該會來偷偷找你的吧?”

寧長久一愣,望向了寧小齡,苦笑問道:“我與陸嫁嫁……什麽關系?”

寧小齡一凜,立刻正色道:“嗯……平平無奇的師徒關系!”

穿過竹影搖曳的院子,修竹在風中沙沙搖晃,燈影點亮了一方黑夜,鳥雀在他們離去之後飛回。

走入堂中,寧長久停下了腳步。

黑暗中,有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小蓮?”寧小齡微微吃驚,輕聲地喊她的名字。

這小姑娘應是被方才他們的敲門聲驚醒的。

小蓮張了張口,手胡亂地比劃了兩下,不知要說什麽。

寧長久卻似聽懂了,他蹲下身子,平視着她,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認真道:“放心,我們會幫你的。”

小蓮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用力點頭。

……

“師兄,你想到辦法了嗎?”

寧小齡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怎麽也睡不着,而寧長久一如既往地坐在窗邊,半身皆是月光。

寧長久答道:“我們必須從這首回文詩裏走出去。”

寧小齡心想師兄怎麽越來越愛廢話了,她繼續問:“可要怎麽才能走出去呢?難不成我們要把這首詩裏所有的東西都拆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

雖然被師兄否決了,但寧小齡卻覺得自己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第二天,她便在有意無意之間解下了門上的鈴铛。

“這鈴铛真漂亮呀,我走的時候可以送給我嗎?”寧小齡将它在手中搖了搖。

秋生也不好意思拒絕這位仙師姐姐。

接着,仙師姐姐越來越獅子大開口起來。

她拔出了門口水缸中的荷葉,解下了牆上挂着的燈,爬上高樓将那小灰雀驅趕走,在那灰雀的反擊之下還被狠狠啄了。

但是蓮田鎮的鬼節一點消失的跡象都沒有。

她原本想是不是因為詩文裏的意象還沒有完全消滅,她糾結地看着竹子和院牆,衡量着自己要是把竹子砍光,把牆壁推了,會不會惹來張老先生的追殺。

最後,她将目光投向了詩中的“明月”,沉默了許久,放棄了自己所有的想法。

她将自己所有搶奪的東西都放回了原處,安靜地等待着師兄能不能想到破局的方法。

時間重回平靜,寧長久每日坐在屋中,不飲不食,默然沉思,手指時不時蘸點清水在桌面上寫些什麽,最後卻又搖頭将它擦去。

寧小齡則是本着瞎貓碰死耗子的心情,每日出去游蕩,或是探望那些溫順的小動物,或是去田壟上走走看看,有時也會去蓮塘中尋找那條巨蟒,可那條巨蟒好像真的被吓壞了,哪怕師兄不在身邊,它也怎麽都不肯浮出水面。

一天,兩天……時間并不會因為他們的焦急而慢上半點,轉眼之間,天宗裏四峰會劍的日子已經近在眼前了。

……

韓小素躲在瓷瓶裏,看着那個與寧長久一模一樣的畫人,心中的擔憂和恐懼讓她都不敢安魂而眠。

兩天前,她想從窗戶中逃出,卻被對方發現。

韓小素原本以為她必死無疑了,卻沒想到對方只是冰冷地對她說了一句:“回去。”

韓小素如獲大赦,戰戰兢兢地躲回了瓷瓶,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接下來,寧長久好像真的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一樣,每日便化作一副畫靜靜地躺在床上,像人一樣睡眠,而他睡眠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期間韓小素曾經再次嘗試過離開,但是每次她才一從瓶子裏離開,寧長久便會蘇醒,從畫變成人,冷漠地盯着她,仿佛下一刻就會打得她魂飛魄散。

而在韓小素第三次被逼回了瓷瓶之後,她很快地冷靜了下來,她忽然覺得,這個寧長久是不是也在害怕自己。

這半個月的時間裏,他對于自己的存在竟也沒有多餘的反應。

韓小素想象着,如果自己是他,絕對會斬草除根,不留下任何隐患的。

但她依舊害怕,她覺得寧長久與自己非親非故的,似乎也并不值得自己冒險,他救自己好像也是因為出于對某個人的承諾,那個人是誰呢?她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于是屋中的兩個人就在沉默中對峙着。

而今夜,隐峰之中,一聲劍鳴聲在小範圍內響起,南承睜開眼,插在他周圍的數十柄鐵劍嗡嗡振鳴,随着他意念一動,便從堅硬的岩石中硬生生拔起,懸停在他的身側。

披頭散發的南承撩開了遮住眼睛的長發,他吐了口濁氣,望着那些整齊懸停的飛劍,他手臂起落,那些飛劍就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也随之起落。

“這就是後天劍胎麽……”南承心生敬畏,他轉掌為拳,猛地一握,那些本就生鏽的鐵劍齊齊地撞向了前面的牆壁。

鐵屑落如秋葉。

今夜過後便是四峰會劍,而他恰好在今晚結成了後天劍體,跌落的境界不僅恢複如初,甚至更往上走了一大段,距離長命境也不過一步之遙。

鐵劍的撞擊聲在耳畔一點點淡去。

他此刻欣喜若狂,苦于找不到人分享喜悅,想着若是那位前輩在就好了。

對了……那位前輩到底去哪裏了?

南承心中泛起了擔憂,他覺得自己恰好今日結成劍體絕非巧合,這一定也在那位前輩的算計之內,只是他為何沒來看自己,難道這在他眼中也不過是随手為之的小事嗎?

他摒去了這些雜念,感受着劍體的強大,那是一個嶄新的,無與倫比的境界,他沉醉其中,許久才平靜了下來。

南承取過一柄劍,将自己兩年未理的長發斬得整齊了些,他走出洞府,離開了隐峰,然後想起一事,猶豫片刻後走入了書閣裏。

他打算感謝一下嚴舟師叔祖,當年若不是他舉薦,自己作為一個年輕弟子,未必能有得到玉牌,去隐峰閉關的資格。

他走入書閣裏,然後呆住了。

“師……”他看見嚴舟半躺在地上,背卻沒有觸碰到地板,他持着劍,擺出了一個怪異的姿勢,他原本以為嚴舟醒着,想要喊他,但第一個字才出口,他卻忽然意識到,師叔祖似乎是在夢游?

但這個“師”字一出口,嚴舟便醒了過來。

他古怪的劍架一下子崩散,身體倒在了地上。

老人睜開眼,伸了個懶腰,奇怪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劍,皺着眉頭,似在思考為何自己睡覺會握着劍。

随後他才将目光投向了這個夜入書閣的人。

“誰啊?”嚴舟對這個攪自己清夢的少年語氣不善。

南承握劍行禮,有些緊張道:“弟子南承,兩年多前承蒙師叔祖賞識,得以閉關修行,今日大成出關,特來感謝。”

嚴舟沒好氣道:“不能白天來?”

南承歉意道:“弟子太過高興,想早些給師叔祖報喜,沒太注意時間。”

嚴舟揉了揉眼睛,自嚴峰死後,他原本好些天沒有好好睡過了,今日好不容易安心歇息一會兒,竟還被一個弟子攪了,他心情有些煩悶,擺了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南承知道自己此刻離開最好,但他忽然想起,先前嚴舟那古怪的劍架,自己似乎見過……

接着,他腦海中閃過了當日前輩一劍背刺灰袍老者的畫面,原來那劍招是嚴舟師叔祖傳授給他的啊。

南承敬佩道:“師叔祖不愧是師叔祖,夢中猶不忘練劍。”

嚴舟本想直接趕他離開,但這句話卻讓他怔了怔:“夢中練劍?”

南承微驚:“師叔祖方才正在擺一個劍樁呀。”

嚴舟看着這名神色嚴肅的年輕弟子,嘲笑道:“就因為我是前輩,資歷老境界高,我哪怕夢游随便擺個姿勢,都是在練劍了?”

南承一愣,道:“師叔祖……難道不是在練劍?”

嚴舟好不容易想安睡一晚,懶得搭理他了,他将劍一抛,那劍精準地飛回鞘中,他打了個哈欠,背過身,向着躺椅中走去。

南承知道他此刻不該再多嘴了,他默默轉身離去,随後帶上了門。

嚴舟看着鞘中的劍,自嘲地笑着:“劍招劍招……天谕劍經丢失這麽多年了,難道我在夢中都還是牽挂不下?倒是讓小輩看了笑話去。”

南承走出了書閣,向着自己塵封許久的房間走去。

忽然間,他聞到了一絲酒味。

“盧……盧元白?”南承走到樓梯口,看着地上擺放着的酒壇子和半醉的男子,不确定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盧元白擡起頭,看着這個頭發剪得亂糟糟的年輕人,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他的身份:“呦,南承大弟子啊,出關了?白日裏的四峰會劍,我們峰的顏面可就靠你了。”

南承本是不太想理會這個境界低還愛喝酒的師叔的,但是本着輩分還是笑了笑,坐在他的身邊,與他飲了幾口酒,寒暄了幾句。

可惜盧元白實在不勝酒力,沒喝兩杯就醉倒在地,醉倒之後口中還不停呢喃着一個人的名字,話語模糊。

南承嘆了口氣。

他站起身,想要離去,路過某個房間時,他劍心一動,猛然回頭,盯着那房間的大門,他能感受到,門的那頭忽然有殺氣傳來。

……

猶豫了一晚上的韓小素,終于在黎明到來之前下定了決心,她心想那位白衣公子哥可是自己如今唯一的倚仗,要是他出了事,那今後自己可怎麽活?回臨河城塑金身做河神也就徹底成一場夢了。

最主要的是,她實在有些讨厭眼前這個畫人傀儡。

她通過自己細致的觀察,心中已經篤定,這個假人肯定是虛張聲勢的,而她修行這些天,也有點境界,不妨就先拿這個假人過過招。

韓小素說服了自己,壯了壯膽,飄出了瓷瓶。

寧長久醒來,變作人樣,坐在床上,話語冷漠得沒有一絲情感:“回去。”

韓小素冷笑道:“你吓唬誰呢?要是你真有本事,為什麽不早點動手?”

寧長久的聲音依舊機械:“我不想節外生枝。”

還在吓唬人……韓小素愈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去死!”她冷叱一聲,一掌劈去。

但她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這個假人的實力。

寧長久平舉起手,與她對了一掌。

那一掌,差點打得韓小素魂飛魄散。

他沒有欺騙韓小素,他真的只是不想節外生枝罷了,在他被畫出來的那刻,他便被鑲嵌了意識:安分守已,閉關不出,不要被任何人發現,絕不與人動手,更不殺人。

寧長久在拍出那掌之後,心底在短時間內做了個機械的權衡,另一道指令解鎖——“除非逼不得已”。

他又拍出了第二掌。

韓小素後悔極了,心想自己真不該多管閑事,如今自己就要無人知曉地死了,若是那人真還活着,哪怕知道自己的死訊,應該也是高興着少去了一個拖油瓶吧。

就在她要被一掌打得神魂俱滅時,大門忽然破碎,一柄劍轉瞬間橫在了他們之間。

寧長久的手掌拍上了劍,劍身上的鏽跡被打得簌簌散落,露出了光滑明亮的劍身。

“前輩?”南承出劍擋在了韓小素的面前,他看着這個殺氣騰騰的人影,吃驚道。

“不!他他……他不是!”身後韓小素失聲驚呼。

寧長久似乎沒有将南承當做敵人,他看着地上的鬼魂少女,冷冷道:“殺了她。”

南承回過神,這才發現這少女是個陰靈,谕劍天宗為名門正宗,怎麽會有陰靈潛入,定是圖謀不軌!他沒有向前輩去詢問緣由,而是出于莫名的信任,直接轉身向着韓小素斬去一劍。

“不!”韓小素大喊道,生死一霎間,她驚慌地舉起了手裏的簪子,語句卻難以慣連:“這……這個,見簪如見……”

她想不起後面的話了,但這簪子拿出來時,南承落劍的手确實遲疑了。

接着,他的身體也僵住了。

僅僅一個眨眼的功夫,他的小腹處,一截劍尖冒了出來。

“你……”南承不可思議地轉過頭,看着寧長久那張傀儡般冷漠的臉:“你到底是誰?”

韓小素魂魄震顫不止,她這才大聲喊道:“他不是恩人!他是假的,恩人沒有回來,沒有回來!”

寧長久原本想炸開劍氣,直接殺死眼前這個頭發亂糟糟的少年,但他同樣低估了對方,寧長久發現,自己的劍氣竟然不受自己的控制,反而順着劍身、劍柄,向着自己反噬而來。

寧長久機械般抽回了手。

南承受傷,以他被灌輸的力量,原本是有反擊機會的,但這裏的動靜驚動了雅竹,幾息之間,雅竹便馭劍而至。

“怎麽了?”她吃驚地看着眼前這幕。

寧長久知道大勢已去。

相鄰的廂房裏,寧小齡睜開了眼。

她沉默地起身,然後整個身體開始燃燒起來。

她知道寧長久死了,而在他們既定的認知裏,有任何一方死去,另一方就要将這件事傳達給主人。

畫卷燃燒殆盡,火焰中,一只紅色的蝴蝶翩翩而去,越過窗戶,消失在了夜色裏。

等到雅竹和南承弄明白一切,反應過來寧小齡也是假的時,他們來到屋中,卻只能看到地上殘餘的一截落灰了。

……

……

“師兄,真的沒辦法了嗎?”寧小齡與他一同等待着黎明的到來。

寧長久道:“這首回文詩并非無解。”

寧小齡嘆氣道:“我其實也想到了,只要找到這首詩正反之間不連貫之處,說不定就可以破解它,可是這詩哪裏不連貫了呀。”

寧長久道:“有的。再好的回文詩都有一處無法反着念的地方。”

“什麽呀?”

“題目。”

寧長久平靜地說出了答案。

寧小齡眼睛一亮,猶如醍醐灌頂,接着,她才猛然想到,這首詩竟是沒有題目的!

這定是刻意為之的,生怕他們領悟到這點,破題而出!

破題……好一個破題。

寧小齡心情激動。

“可題目是什麽呀?”師妹天真地問道。

寧長久伸手拍了拍她的頭,用看小傻子的目光看着她,嘆氣道:“這就是師兄這三天在想的事情。”

“哦……”

寧小齡覺得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說話間,開着的窗戶裏,忽然有只黑貓躍了近來,它對着兩人嗚嗚地叫聲,聲音還是那般,仿佛嬰兒啼哭。

寧長久摸了摸它柔軟的背脊與毛發,接着,他看着這只黑貓,說出了讓寧小齡一下子毛骨悚然的兩個字:

“小蓮……”

……

……

黑夜,萬頃蓮塘裏,銀光粼粼的水面上,忽然激起了波浪。

蓮葉搖晃,水底的淤泥翻騰,一個黑色的光滑背脊在水中翻滾過,它拱起的軀體就像是上下起伏的漆黑潮水。

時隔數天,青首黑身的巨蟒重新浮出了水面,它像是席卷過蓮塘的怒流,身子的起落砸起了巨大的浪頭,就像是河神的怒火。

終于,水面漸漸平息,月光在它裸露的鱗片上反射着淡淡的光,它的上半截身子從水面上直立而起,蛇首高高仰着,眺望着銀白的月色,目光中帶着久違了千年的驕傲。

它像是在等什麽人。

過了一會兒,蓮塘邊走來了一個老人。

那是張老先生。

他擡起了手,那頭巨蟒如有感應,緩緩游了過來,它俯下了頭,老人的手便按在了它的腦袋上。

“三千年了啊……”

張老先生的手指溫和地撫摸過它前額的鱗片,老人靜立着,像是一棵被風霜摧殘得即将腐朽的老樹,于此刻見到了千年之前時常栖息在枝頭的鳥雀,目光中帶着超越時間的緬懷。

“三千年了,一個變成了殘廢,一身碎骨被紫天道門關押着當做容器,而你又變成了傻子……”

“我們是比神國之主更古老的存在啊,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人,如今九嬰便可順勢接管一方神國,你我各為神使和天君,何至于茍延殘喘至今?這三千年,我們茍活于世,熬死了多少人啊……哪怕是五百年前……”

張老先生輕輕嘆氣,沒有繼續說下去,身子像是更蒼老了些。

“唉,我千辛萬苦才把你拼湊成了現在的模樣,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

一只紅色的蝴蝶飛到了他的面前。

這意味虛假的寧長久和寧小齡已被發現。

但天快亮了,這些已無礙大局。

他看着天邊,這是他第一百萬次眺望朝陽。

……

……

(距離第二卷結束不算太遠啦,有一丢丢卡文……)

第 146 章 :執一筆江山入畫

“混沌萬物之初萌,藏黃泉之下。”

一個瘦高男子一手左手持着方形的木板,右手持着差圓長的木梆,梆子聲不合時宜地響起,男子神色如常地走過街道,就像是一個巡街的打更人。

蓮舟慢慢悠悠地靠岸,白霧在身後流動。

“這是哪裏?”寧長久問。

秋生想起小時候自己第一次見到小鎮這幅場景時,也是吓了一跳,哪怕如今已是他第四次見到這一幕,心中依舊打着鼓,他說道:“這就是蓮田鎮……”

“這……”寧小齡吃驚極了,她從船上下來,緩緩向着小鎮走去,風吹開她額前細碎的頭發,帶着久違的涼意。

“這怎麽可能?”寧小齡的手撫摸上牌坊的木柱子,上面有着水漬般發黴的痕跡。

秋生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件事,他只好說:“我帶兩位仙師進去。”

蓮田鎮內,一切如常。

所有的布局都沒有改變,只是天色已晚,月上中天,一切都透着怪異的靜。

連常年趴在屋頂上的壁虎将軍和斑點大蛙也停下了交鋒,默默地趴在深青瓦片上,大眼瞪小眼。

巡邏的兔子精卻依然精神,它很快注意到了夜行的幾人,如臨大敵,随後發現是熟人,豎起的長耳朵又拉攏了下來,它正了正後背的兩根胡蘿蔔,抱拳行禮,很有江湖俠氣。

寧小齡确定它就是那只兔子精,那根它送的胡蘿蔔自己還帶着呢。

“師兄……這是不是和那天在臨河那樣?”寧小齡小聲問道。

臨河城的那天,他們從白骨夫人手下暫逃,遁入一個小巷之中,來來回回走了幾遍,都會回到一個白牆之下,他們翻過牆壁,卻發現那是自家的宅子,本該早就死去的寧擒水微笑着等待他們。

今日的情況和那天有些相似。

“不一樣。”寧長久判斷道:“那天是白骨夫人施展的類似鬼打牆的手段,但這次……”

“這次什麽?”寧小齡追問。

寧長久說道:“這次似乎要更高明一些,先前我們危難逃命,很容易被種下心障,這次不一樣,這太……光明正大了點。”

可越是這樣,就越是可怕。

寧小齡輕輕點頭,能将整座蓮田鎮首尾相連,這簡直是手段通天了!

秋生在一旁解釋道:“兩位仙師誤會了,這不是什麽妖邪作祟,這種情況已經很多年了,不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平平安安就過去了。”

寧長久問:“那一次會持續多久?”

秋生道:“短則三兩天,長則半個月,一個月都有。”

“這也太久了吧……”寧小齡擔憂地嘟囔着:“我們要是回不去,師父肯定擔心死了,之後的四峰會劍不會也要錯過了吧……”

“先回宅子看看。”寧長久說。

他們回到了秋生家的宅子裏,小蓮還沒入睡,一直搬了個板凳等他們回來。

屋門口的那個大水缸,又多插上了幾片蓮葉,其中還有魚兒時常輕點漣漪,那些魚兒就這樣在浴缸這般不大的空間活動着,吃着小蓮灑下的魚食,不曾意識到自己明日也可能成為糧食。

荷葉散發着淡淡清香,清風過時銅鈴微鳴。

寧長久聽着鈴铛聲,卻感受不到輕松,他走入院中,幾盞孤零零懸挂的燈點着燭火,映着牆壁上的竹影。

木樓裏,燈還亮着,張老先生顯然還沒入睡,寧長久邁入院子時,一只灰不溜秋的鳥雀恰好飛遠。

一切依舊如常。

“我去看看張老先生。”寧長久說。

秋生阻攔道:“爺爺只會邀請客人,可是很讨厭有人不請自去的。”

“無妨,我與他說。”寧長久心中已有決意,他知道木樓沒有上鎖,裏面的老人正在等他。

木樓的門推開,老人坐在一張古重的椅子裏,那張椅子沒有一點镂空,透不過氣,看上去倒像是黑色的棺材。

“張老先生。”寧長久叫了他一聲。

老人對于他的不請自來也沒有生氣,問道:“有事?”

寧長久很自然地在一旁坐下,說道:“只是想與老先生聊聊。”

“有什麽好聊的?”張老先生言語平淡,似不覺得這個年輕人能給自己帶來什麽驚喜。

寧長久開門見山道:“先生是否曾在谕劍天宗修行過?”

張老先生笑道:“我一生只愛筆不愛劍,年輕時候有幾分靈性,便做畫師,如今老了靈感枯竭,便踏踏實實做個畫匠,打打殺殺惹人生厭,我只想到死如此。”

寧長久問道:“那為何我在谕劍天宗見過您的真跡?”

張老先生問:“天宗竟有我的畫作?”

寧長久點頭道:“最初見先生畫作,我便覺得熟悉,今日才想起來,我們內峰劍堂裏,便有三幅畫作嵌在屏風之中,筆觸熟悉至極。”

張老先生沒有否認,說道:“興許是買去的吧,并不是什麽稀奇事。”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的話,繼續說:“那三幅畫作一幅是荒人騎象獵蛇,一幅是群仙入海獵龍面人身的怪物,還有一幅是萬劍升空斬九頭大魔,那三幅畫雖被烏紗遮掩,但畫作之間,我依舊感受到了天宗的劍意。”

張老先生想了一會,搖頭道:“我不記得我畫過這些了,只是年輕時候,天宗之中确實有過友人,只是許多年沒有來往,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了。”

寧長久問道:“不知先生友人是哪位,我可以代為問候。”

張老先生不答,繼續說道:“那三幅畫作皆是尋常神話,巴蛇吞象,獵殺猰貐*,劍斬九嬰,許多畫師畫過,并不新奇。”

寧長久神色平靜地看着這位“故人”,試圖在他身上尋找一絲外洩的靈氣,但他藏匿得太好,始終沒有外露絲毫。

若非寧長久與他相識,他也會覺得眼前不過是一個尋常的暮年老人,絕不會将他和隐藏的高手聯系在一起。

寧長久說道:“先生畫作之生動,絕非尋常畫家可以媲美。”

張老先生忽然回過頭,看着他,問道:“你以前聽人說起過我?”

“沒有。”寧長久回答。

“那為什麽你是那樣的眼神?”張老先生想到了先前和寧長久的第一面,他同樣想不通,自己一個其貌不揚的老頭,為何會讓這個年輕人有些失态,這也是他現在最想知道的事情。

寧長久解釋道:“先生像我的一位故人,我與他是忘年之交,可惜那位老人家幾年前死了,先生的相貌與他太像,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張老先生認可了這個解釋,說道:“那你明日就要走了,今日還來見我做什麽,莫非是不滿意那兩幅畫?”

寧長久搖頭道:“先生畫技巧奪天工,只是……我們明日走不了了。”

張老先生好奇道:“神明又發怒了?”

“神明發怒?”寧長久不解。

張老先生道:“就是鬼節,鬼節來臨的時候,整座蓮田鎮就會首尾相連,那是神的怒火。”

寧長久問:“哪位神明?”

張老先生答道:“你們神仙都不知道,我一個老頭子哪裏知道,只是有傳說,這裏曾是某個神明的故土,那片蓮塘也曾是巨大的沼澤地,而我們占據了神明曾經的領地,神明的亡魂當然要責罰我們。”

寧長久依舊不解,想起一事,問道:“這與南州中央那片南荒有關系麽?”

張老先生年歲已高,所以更見多識廣,他答道:“沿着蓮田鎮,再往更北處就是南荒了,過了穹嶺山之後,就會看到仙人劃下的紅線,那條紅線變作了紅河,紅河對岸,就是南荒,至于蓮田鎮這位神明的由來,衆說紛纭,我哪裏知道?”

寧長久問:“那要怎麽樣才能出去?可有先例?”

張老先生答道:“先例?有倒是有……有人在鬼節時從外面進來的,是個小姑娘,看了一圈就走了,不過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八年前……這本是很普通的一句話,在寧長久聽來卻有截然不同的意味。

前一世,他八歲那年,大師姐讓他去随張老先生學畫,那時候,張老先生也沒來大河鎮多久。

“什麽樣的小姑娘呀,這般厲害?”寧長久的話語同樣狀似随意。

張老先生也沒有避諱:“是個小丫頭,背着一身兵器,在鎮子裏逛了一圈,然後走了。”

四師姐……

寧長久越來越覺得事情不簡單,當年除了大師姐和二師兄,其餘幾位師兄師姐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山上,他的任務只是潛心修道,所以也并不知道那二十年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如今他走過南州,一點點捕捉到了他們的蹤跡,先是大師兄,後是四師姐……師尊到底要做什麽?

寧長久笑了笑:“多謝先生為我解惑。”

張老先生似有些困倦了,他點點頭,擺手道:“那就先老老實實待着吧,等這鬼節結束再回峰,蓮田鎮鬼節的事情,你們天宗是知道的,不必太過擔憂。”

寧長久輕輕說了聲好,随後告辭離去。

才出木樓,灰雀振翅飛回。

……

……

“師兄,我們怎麽每次都能遇到這種奇怪的事情呀?”寧小齡苦着臉道:“這要是一個月前發生我就很開心,可偏偏這個時候……唉。”

寧長久安慰道:“這次好歹沒人追殺。”

寧小齡敬佩道:“師兄可真會苦中作樂呀。”

寧長久的憂慮其實一點不比師妹少,他不相信神明的怒火,他知道張老先生一定對着自己隐瞞着什麽,而四師姐當年願意來此,說明此處說不定藏着連師尊都感興趣的東西。

寧長久道:“明天我再去一趟蓮塘。”

寧小齡眼睛一亮,道:“師兄的小鳥不是很厲害嘛,上次臨河城都能照破,這次的白霧應該也不在話下吧?”

寧長久沒有太多信心。

次日,太陽照常升起,農夫,匠人,織女如常地勞作,妖怪們也漸次醒來,寧小齡路過那條必經之路時,那兔子精盯了她好久,然後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有些生氣,向寧小齡讨要回胡蘿蔔。

寧小齡明白,這兔子精可能是因為自己說是要走卻沒走,以為自己騙了它。

寧小齡有苦難言,在兔子精的窮追猛打之下交還了胡蘿蔔,那兔子又是賭氣又是驕傲地離開了。

寧長久先去鎮口的牌坊上看了看,原本是草地的前方已經變作了一片湖泊,他轉身離開之際,指甲若有若無地擦過木柱,留下了些許痕跡。

他們再入蓮塘。

接着,他們發現,白日裏的蓮塘沒有霧氣,天地一清,只是一眼依舊望不到邊。

這次秋生沒有陪同,寧長久與寧小齡獨自泛舟。

蓮舟穿行不久,大蟒再次浮現,探出一個巨大的青色頭顱,與他們同行。

蓮葉生長得很快,有的甚至已經高過了頭頂,蓮舟過時,如穿過一柄柄碧色的大傘。

寧小齡看着蓮舟旁那個大到誇張的巨蟒,她已經不害怕了,甚至還探出身子,将手伸入水中,觸碰它看似光滑,但手感粗糙的鱗片,而巨蟒很是溫順,只是安靜地游着,仿佛陪同游客泛舟是自己的職責。

寧長久喚出了自己的金烏。

金烏立在肩頭,陪着他一同眺望水色,周圍的水面卻都鋪上了粼粼金光。

那頭巨蟒回過了頭,它看着寧長久肩頭的金烏,狹長的豎瞳一下子變得更細,向來溫和的它似是出于恐懼,竟不安分地甩動起了身子,腦袋一下子紮入了水中,潛入了蓮塘深處。

水面晃動起巨大的波浪,寧長久以指扣舷,将蓮舟連同整個升起的水面一起壓了下去。

寧小齡吓了一條,她本來好好地摸着蛇,卻突然發生這樣的事,她立刻縮回了手,驚訝地看着師兄:“怎麽了?”

很快,風平浪靜。

寧長久目光深深地看着水面黑影消失的地方,道:“它好像在害怕?”

寧小齡知道那頭金烏的厲害,沒覺得太過奇怪,倒是挺為這條大蛇着想,道:“下次可別這樣吓它了。”

寧長久輕輕捋過金烏的羽毛,然後将它捧在掌心一抛。

金烏飛到空中,懸停在了某個位置,随後,一條金線連接着蓮舟,空中的金烏指引着他們向前駛去。

寧長久一開始覺得是舟下藏着暗流,在他們不知不覺之間,讓蓮舟一點點偏移,然後将行使的軌跡變作了一個圓。

所以他讓金烏牽引蓮舟,讓金烏在空中行成一條絕對筆直的線,因為金烏沒有先天自然的意識,所以理論上不會被任何東西左右。

金烏帶着蓮舟前行,周圍越來越靜。

最後他們依舊再次回到了蓮田鎮的大門前,熟悉的牌坊像是一個譏諷的笑臉。

寧長久走下蓮舟,看着牌坊上的木柱子,那裏有他先前指甲輕輕劃過留下的痕跡。

“我們又回來了。”寧長久說道。

寧小齡也不覺得意外,只是嘟囔道:“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呀,一直向前走怎麽可能會回到原來的地方呢?”

寧長久道:“你手指放在雞蛋殼上,一直向前,最後會回到原點。”

寧小齡心想這個時候了,師兄怎麽還在開玩笑,“難道蓮田鎮是圓的?”

寧長久輕輕搖頭:“不可能。但是有另一種可能性……”

“什麽呀?”

“這或許也是法則的力量……”寧長久說出了心中那個不可思議的猜想:“蓮田鎮是一個類似于神國的存在,而這個鬼節,則是蓮田鎮的法則之一。”

……

……

蓮田鎮可能像臨河城的酆都一樣,都是某個獨據一方的小神國。

距離寧長久發表出這番言論,時間又過了三天。

哪怕寧長久覺得自己的猜想無比接近現實,但是他們依舊找不到破局的方法。

整整三天,他們橫豎嘗試了許多辦法,卻都無法離開這裏。

越過蓮塘是蓮田鎮,越過兩邊的麥田,盡頭還是蓮田鎮,四通八達的世界,卻将中心都指向了這個唯一的小鎮。

而蓮塘泛舟時,那頭黑色巨蟒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師妹,你有沒有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寧長久問道。

“什麽事?”

“陸嫁嫁竟沒有來找我們。”寧長久說。

“師兄,你是傻了吧……”寧小齡翻了個白眼:“我們都出不去,嫁嫁師父哪裏進得來?”

寧長久輕輕搖頭,自語道:“在此刻外界的世界裏,蓮田鎮到底是怎麽樣的呢?”

寧小齡數落道:“師兄要有本事,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寧長久也自嘲地笑了笑。

當日的酆都,陸嫁嫁未能斬破是因為境界不夠。

但如今陸嫁嫁的實力,沒有人比寧長久更清楚,她的劍靈同體已是質變,實力較之臨河城時強了一倍不止,哪怕紫庭初境,與她對敵應該也絕非敵手,若此處真是類似臨河城那樣殘破的酆都,不應該斬不開才是,還是……

寧長久從懷中取出了一個木筒。

那是臨別前交給他們的木筒,寧長久直接捏碎了它,藏于裏面的對璧也随之破碎。

寧小齡不知道師兄為什麽要這麽做,雖然他們此刻困在這裏,但也沒有遇到什麽奇怪的危險呀。

“我要捏嗎?”寧小齡問。

“你的先留着。”寧長久說。

寧小齡點點頭。

兩人坐在船上,眺望着無邊無際的遠方,都不再說話。

這次他們沒有再做嘗試,而是随波逐流地漂浮着,寧小齡摘下一片荷葉遮着陽,蓮葉下的小臉比初荷還要稚嫩。

她百無聊賴地撩着水,并不認為自己對于破局能起到什麽作用。

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流逝着。

算着日子,四峰會劍也越來越近了,而這個迷障一樣的鬼節,卻異常地持續着,始終沒有消失的跡象。

轉眼之間,時間又過去了十個日夜。

寧長久坐在屋子裏,安靜地看着牆壁上的畫。

秋生看着仙師白衣孤單的背影,有些內疚,後悔自己沒有早點将這件事告訴他們。

“這些畫都是張老先生的作品嗎?”寧長久問道。

秋生點頭道:“都是的,爺爺只喜歡自己的畫,其他人畫的,無論多好,都不會挂在自家的牆上。”

寧長久點點頭,目光盯着中間的那幅畫作。

一直到夜幕落下。

今夜過後,距離四峰會劍就只剩下兩天了。

寧長久盯着那首詩,看了很久。

接着他走出了門外,看着那些再熟悉不過的水缸,蓮葉,鈴铛,然後他跨過門檻,重新走入屋中,接着穿過屋子,走進後院,看着牆上挂着的燈和照着的竹影,天上的明月都顯得黯然,一只灰雀振翅離去。

他回到屋中,叫醒了寧小齡,低聲道:“随我出來。”

寧小齡半夢半醒間被寧長久拖着走到了屋外。

“怎麽了……”寧小齡頭暈暈的。

寧長久帶着她重新走了一遍屋外到院子的路,然後問道:“發現什麽了嗎?”

“什麽?”寧小齡覺得師兄有些魔怔了,道:“很正常呀,什麽都沒有發生呀……”

“你仔細觀察一下四周。”寧長久說道。

寧小齡清醒了許多。

寧長久又帶着寧小齡從木樓外走到了大門之外。

“發現什麽了嗎?”寧長久又問。

寧小齡沉思了一會兒,回想着剛剛的所見。

她發現,他們才出院子,那只灰雀就飛了回去,這是她很早就知道的事情,一開始她以為只是那只小雀比較怕生,見到生人所以飛走,現在想想倒是古怪極了,都一個月了,他們應該是熟悉了才對啊。

“莫非那只小灰雀有古怪……難道它是一頭隐藏的大妖?”寧小齡問道。

寧長久輕輕搖頭,又帶她來回走了一遍,這一次,寧長久給她講述了許多更細節的事情:“我們進門的時候,是先起風,鈴铛再響,但是我們走出去時,卻是鈴铛先響,然後再感覺到風,它們之間相差的時間極短,你用神識感受。”

寧小齡将信将疑地閉眼,鋪開神識,在門檻處來回走了幾遍,發現還真是這麽回事……雖然那個差別極其細微。

她還發現,在門外的時候,這些蓮葉看上去碧色很深,而在屋內的時候,它們看上去顏色卻有些淡,她以為是光線的原因。

“這是怎麽回事?”寧小齡吃驚道。

寧長久又帶着她走到了院子裏,他指着那面滿是竹影的白牆,沉吟了一會,道:“這個可能不是很明顯,看這裏吧。”

說着,他指向了挂在牆上的燈,道:“你進院子時,燈光會比較亮,天上的月亮則不太起眼,但是等你回過來的時候,燈和月亮卻又颠倒了過來。”

寧小齡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她在院子中來回走了一遍,那灰雀又随着她的腳步來回飛了一遍。

寧小齡發現,這一切竟也如師兄所說,只是這麽小的差別,師兄到底是怎麽發現的?

寧長久閉上了眼,至此想明白了一切。

他知道寧小齡心中的疑惑,說道:“跟我過來。”

寧小齡跟着他走入了屋中。

寧長久指着正中央那幅沒什麽美感的小鎮布局圖,說道:“上面這首詩,看到了嗎?”

寧小齡當然知道這首詩,她第一天與師兄一道賞畫的時候,還自得地說這水平自己也能寫呢。

此刻她帶着不一樣的心情輕輕念出了這首詩:

“素荷香搖風動鈴,燈映竹牆院照影。家歸雀遠望樓高,孤燈如水拂月明。”

寧小齡還是不解:“哪裏不對麽,這寫的就是我們這宅子的模樣呀。”

寧長久閉上眼,嘆氣道:“你倒過來讀一遍 。”

寧小齡皺起了眉頭,目光落到了最後一個字,然後緩緩往前讀:“明月拂水如燈孤,高樓望遠雀歸家,影照院牆竹映燈,鈴動風搖香荷素……”

她聲音越來越小,她發現這首詩從尾到頭竟一樣通順。

而她也立刻明白了過來,這首詩正讀是他們從門外走入院中的場景,而倒過來讀,則是他們從院子走到門外的場景!

寒意激起了雞皮疙瘩,那一瞬間,寧小齡忽然覺得周圍的世界如此不真實,她還是困惑:“可……可這說明了什麽?”

“這是一首回文詩。”寧長久看着那幅小鎮布局圖,輕聲道:“這裏根本沒有鬼節,我們現在正被困在一首回文詩裏,而作詩之人,利用他堪比天高的畫技,以這小屋為藍本,将這首回文詩的力量影響到了整個小鎮。”

“如今這座蓮田鎮,就是一篇首尾相連的詩。”

寧長久的聲音同樣越來越輕。

寧小齡瞪大了眼睛,呼吸聲都重了起來,她立刻扭過頭,望向了那些小木樓:“難道那個張老先生……”

寧長久沒有接話,只是道:“我還有一件事沒有确定。”

“什麽?”

“師父為什麽沒來找我們?”

“這個問題……”寧小齡原本想說師兄早就問過了,但此情此景之下,她意識到師兄一定有其他意思。

寧長久再次徑直走入院中。

小木樓的門關着。

他直接敲動大門。

“大半夜的吵什麽吵?”

敲了好一陣子之後,張老先生才打開門,他的臉上是遮掩不住的怒意。

寧長久安靜地看着他,問道:“先生,先前您給我們畫的畫呢?”

那兩幅畫原本是要離別的時候讓他們帶回去的,但因為鬼節的事情耽擱,寧長久與寧小齡也沒問過這件事。

張老先生倒是沒有避諱,道:“半夜喊我就為了這個?”

寧長久帶着歉意道:“麻煩老先生了。”

張老先生忍着怒意,帶着他們走入樓中,取出了那兩幅畫,攤開來,道:“你們有什麽疑問麽?”

寧長久看着桌案上的兩幅畫,端詳了許久,他才幽幽開口:“先生,不知為何,我覺得這兩幅畫,眼睛好像失去了神采。”

張老先生的怒意卻消散了,他的臉色同樣平靜了下來:“你想說什麽?”

下一刻,寧長久懷中的匕首如劍出鞘,刺向了這位老畫師,用的是那必殺的一招。

……

……

時間推回到十三天前。

谕劍天宗。

寧長久與寧小齡一同回到了山門,白衣少年神色淡然,白裙少女姿容嬌俏。

雅竹見到他們之後笑了笑,記下了他們的名字。

寧長久對着雅竹行了一禮,認真說道:“師叔,這次出行我與師妹都得了機緣,心中有大感悟,為了四峰會劍,我們想要先閉關大半個月,這期間任何人不要打擾,可以嗎?”

寧小齡在一旁點頭附和。

雅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心想這少年怎麽忽然變得這麽愛修行了。

但這畢竟是一樁好事,而且當日她可是親眼見過寧長久的劍的,半個月後的四峰會劍,她對于寧長久是充滿期待的,所以她也自然地應承了下來。

之後,寧長久與寧小齡便一直在房中,一步也沒有踏出過。

陸嫁嫁原本有些奇怪,為何寧長久回峰後沒有去找她,但是很快她自嘲地笑了笑,心想他是自己的徒弟,自己怎麽可以生出這種類似于依戀的情緒呢?她立刻掐斷了念頭,繼續閉關。

沒有人發現這對師兄妹是假的。

這本該是萬無一失的事情。

但寧長久沒有想到,這屋中,還有另一雙眼睛盯着自己。

那雙眼睛來自那個瓷瓶裏,她眼睜睜地看着寧長久每天夜裏由一個立體的人像是洩氣一般變成一張平面的畫。

她知道這絕不是寧長久,可真正的寧長久……

韓小素心裏害怕極了,她躲在瓶子裏一動也不敢動,只希望對方不要發現自己。

而直到第十三天,她才終于忍受不了這種陰謀繞身的壓力,決心一定要想盡辦法将這件事告訴這裏的峰主。

這天夜裏,她拿出了寧長久給她的簪子,偷偷飄出了瓷瓶。

“你是誰?”一個有些木讷的聲音在她即将飄出窗戶時響起。

韓小素魂魄冰冷。

第 145 章 :誤入藕花深處

蓮田鎮高高的木牌坊外,一頭白鬃野狼立着,它皮毛烏黑,身材高大,兩只尖耳豎着,手中提着一根巨大的棒槌,棒槌上紮滿了狼牙模樣的鐵釘。

“本王天煞烏七,狼牙山雙煞洞洞主,先前地煞前來拜過莊,你們下手太重,折損了我狼牙山的顏面,今日本天煞就要來讨回公道!”自成烏七的狼妖揮舞着手中的狼牙棒。

妖怪的拜莊在寧小齡死氣沉沉的心上激起了波瀾,她興奮不已,聞訊之後連忙向着鎮外的方向跑去,想要一睹那妖怪的模樣。

接着,她發現大家對于那自稱兇名赫赫的大妖拜莊,好像沒太大興趣。

匠人們手頭的活不曾停下,農夫們也專注在莊稼地裏耕種,背都不直一下,只有其他的妖怪對于那頭烏七魔狼還算關心,讨論着它的來歷,最後卻都笑了起來。

寧小齡環視四周之後,覺得自己興奮過頭了。

“師兄,他們怎麽都沒有大敵當前的緊迫感呀?”寧小齡無法理解。

寧長久道:“興許是習慣了。”

最先到達莊外的,反而是寧小齡和寧長久。

雜草叢生的野地裏,一塊孤零零的石頭上,烏七按棒而立,泰然自若,它見到了這對師兄妹之後,冷冷道:“就你們?”

烏七的眼神失望之際。

“你這黃毛丫頭,也想領教一下我們狼牙山的武功?”烏七揮舞了一下棒槌,似想将他們直接驅趕離開。

寧小齡的眼神同樣失望,她嘆了口氣,心想這妖怪拜莊果然是雷聲小雨點更小,她甚至懶得拔劍,直接撸起了袖子與這頭魔狼對敵。

三個回合之後,寧小齡一記掌刀劈下,将它的狼牙棒斬成了兩截,烏七看着斷掉的棒子,瞠目結舌,怪叫了一聲“算你狠”,然後轉身逃去。

寧小齡懶得去追。

她想不明白這樣弱小的妖怪為什麽要起這麽響當當的名號,害人白高興一場。

這樣的拜莊持續了幾天。

這幾天都是寧小齡前去應戰,一次比一次失望,倒是這裏的鎮民,對于仙師出手很感興趣,圍觀的人也多了起來,在趕走了第七頭妖怪之後,寧小齡終于忍無可忍,決定再也不去欺負小動物了。

後來問過了秋生他們才知道,原來蓮田鎮有個蓮子節,到時候荷塘中會生長出不少頗有靈氣的蓮子,蓮田鎮的鎮民也會邀請許多威震一方的妖怪來過蓮子節,所以夏天快到之前,經常會有妖怪前來拜莊,只為證明自己的實力,然後得到蓮子節邀請的資格。

寧小齡這才知道,原來周圍真正的大妖怪都被蓮子收買了啊……她再也提不起一點勁。

“無神月結束前,我絕不踏出蓮田鎮一步!”寧小齡信誓旦旦道。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他這些天已經聽過太多次師妹的抱怨了。

寧小齡也放棄掙紮了,道:“剩下的半個月我還是好好修煉吧,師兄,你有什麽厲害的法術教我嘛,就上次那個一下子可以移動好遠的陣法,我想學那個……”

“那個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會的。”寧長久說道。

“那師兄學了多久啊?”

“沒學,自己悟的。”

“……”寧小齡生氣道:“師兄又欺負人!”

之後的日子裏再沒有什麽波瀾,雖然時常還有妖怪來拜莊,但寧小齡已經封劍不出山了,不知是誰去應戰,總之那些拜莊的妖怪都沒有讨到好處。

寧小齡每天便在吃魚,逗貓,練劍,逛鎮子,寧長久則被師妹拉着一起幹這些事,偶爾再傳授她一些精妙道法。

料峭的春寒漸漸散去,光線游走在蓮田鎮的每一處,溫和中已夾雜了些許的燥熱。

寧小齡在平靜下來之後,心便真的靜了,閑适的生活是這樣的安逸,溫暖的陽光落在她白色的道裙上時,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棵小樹,在光線和雨露中一點點的生長,發育,仿佛很快就能變成師父那樣姿容姣好的仙子。

寧長久同樣喜歡這種安逸,這讓他像是回到了前世的道觀中,每日除了心無旁骛的修行,便是坐在崖邊遠望日落,亦或是去大河鎮拜訪樸實的鎮民。

而如今在宅子裏,一個人待着的時候,他時常在屋中端詳那些畫,感受着畫上略有熟悉的筆觸,思考着它們的來歷和蘊藏的故事,而最後他的視線總是會來到中間那幅小鎮的布局圖上。

寧長久始終相信,事出反常必有妖,按照這位老人家的筆力,不應該畫出這麽詩與畫都平平無奇的作品。

而且竟還挂在最中央。

寧長久看不出什麽名堂,而整整二十多天,這位老人都孤居在那小樓之中,一直由秋生送飯,始終沒有來見這兩位客人。

而秋生也将兩位仙師服侍得好,生活起居方面滴水不漏,小蓮也很是乖巧,她人如其名,時常去那片煙波浩渺的荷塘放舟,如今蓮葉已經接天,一望無際的碧色裏,搖曳的荷風像是少女微擺的裙角。

讓寧小齡高興的是,這十來天的安靜修行,她的境界确實堅實了不少,只不過她是踏着登雲梯上的這個境界,根基不牢,所以哪怕再怎麽刻苦修行,距離長命初境依舊是遙遙無期的。

寧長久平靜地看着時光一天天流逝,想着陸嫁嫁那封戰書和半個月後的四峰會劍,他心生隐憂,總覺得不太平。

而無神月将要過去,罪君的神國即将開啓之際,那是離開小鎮的前一天,先前所有的平靜,仿佛都在等待着一場大風過後的波瀾,而巨大的改變到來之前,身處蓮田鎮的寧長久還被寧小齡拉着與那些小妖怪們一個一個地道別。

……

……

寧長久陪着寧小齡穿了好幾個巷弄,終于遇到了那頭巡邏的兔子精,寧小齡攔下了兔子精,和它認認真真地告了別,兔子精依舊披着那身瓦甲,它的背後像是背劍一樣背着三根胡蘿蔔。

得知寧小齡要走,兔子精猶豫了一會,忍痛取下了一根胡蘿蔔,一如寶劍贈英雄般雙手捧上,交給了寧小齡,寧小齡鄭重其事地接過了胡蘿蔔。

街道兩邊的屋頂上,蜥蜴精和蟾蜍精還在争鋒相對地叫着,一頭綠頭鴨也晃着微肥的身子,穿街過巷來到了他們面前,嘎嘎地叫着與他們作別。

寧小齡俯下身摸了摸它光滑的羽毛。

她第一次見到這頭鴨子時候,還是在荷塘上看見它被一條魚追着跑,寧小齡好心替它解圍,不曾想轉眼間便是一個月要過去了。

“師兄,什麽時候我們也給山門引進點妖怪呀?”寧小齡突發奇想道。

寧長久一句話打消了她的幻想:“你嫌你師兄師姐們夥食不好?”

寧小齡嘆了口氣,一邊與那些妖怪告別着,一邊向着居住的地方走去。

秋生今天抓了一條大鲈魚,熬了濃濃的一鍋湯,黑貓已經端正坐好,貓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騰騰的熱氣,不知是花了多大的耐力才忍住了魚肉的誘惑。

寧小齡坐在黑貓旁邊,習慣性地把貓抱進懷裏揉了揉,接着她夾起一塊肚子上最鮮美的肉,送到了黑貓的嘴裏,黑貓滿意地叫了幾聲,聽上去卻像是嬰兒的哭聲。

他們吃完飯的時候,天邊已塗滿了殘霞。

整個小鎮就像是一幅精致的畫,光線的明暗由遠及近,遠處雲霞的紅,近處流雲的青,萬千搖曳的碧色,蓮塘波光的暗銀,所有的色彩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将它的模樣勾勒得馨寧而寂靜。

吃過了飯後,小蓮忽然跑去了小木樓裏,然後又快步跑了出來。

還在與秋生閑聊,說要再去看看那頭堅強大蛇的寧小齡,身後的衣裳被人扯了扯。

寧小齡回過頭,看着小蓮睜得大大的眼睛,小姑娘張着口,咿呀咿呀地說着什麽,寧小齡聽得一知半解。

一旁的寧長久忽然睜開了眼睛。

秋生聽完了妹妹說完,他也皺起了眉頭,不确定地看着兩位仙師,說道:“爺爺……嗯,爺爺邀請你們進去。”

“一個月沒見,這個時候見做什麽?”寧長久問道。

小蓮捏扭着手指,橫豎畫了畫,然後又比劃了一下自己身體的輪廓。

這次寧長久看懂了:“老先生要給我畫畫像?”

見他聽懂自己的話,小蓮興奮地跳了起來,指了指院子,示意他們進去。

寧長久笑了笑,道:“既然主人邀請,那也沒有不去的道理。”

寧小齡下意識看了一眼牆壁上挂着的那幅栩栩如生的黑貓,知道這位老先生的畫技極不簡單,若是能得兩幅畫,自己回峰了可就可以好好炫耀一番了。

寧長久與寧小齡向着那棟小木樓走去。

暮色裏,舊樓像是一個孤單的符號。

今日門栓未上,推開虛掩的門,墨香味便撲鼻而來了。

寧小齡驚訝環視着這墨意盎然的竹樓,牆壁上挂着許多畫,那些畫作年月難以追究,畫紙的邊緣泛着淡淡的黃色,而那些畫風格各異,或精致典雅或大氣磅礴,千姿百态地抓住了寧小齡的眼球。

所以寧小齡根本沒有注意身邊師兄的神情。

寧長久在走到屋中的那刻,他呼吸稍滞。

他想到了一些過去的事情,那三個月的學畫生涯陡然浮起在了腦海,眼前樓中的格局如此熟悉,甚至牆壁上的一些畫都與他記憶中的一些畫面重疊起來。

這應該只是巧合……

寧長久這樣想着,然後在轉角處看到了站在桌前,手臂頓挫起落的老人,老人不算太老,他披着青黃色的襟袍,或許是因為長期伏案的緣故,他的背微微佝偻着。

寧小齡向着老人走出去,好奇他在畫什麽。

寧長久卻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停下了腳步。

師妹手臂吃痛,疑惑地轉過頭,然後也愣住了,他很少見到師兄這樣的表情。

只見寧長久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老人,他的神色太過平靜,平靜得可怕,仿佛屋中的空氣也随着他的目光凝固了下來。

“嗯……咳咳……”老人提起筆,另一只手握拳捂住嘴巴,身子随着咳嗽聲震了震,空氣也随着他的咳嗽聲再次流動起來。

老人緩緩轉過身子。

巧合變成了現實。

“張老先生。”寧長久無法壓抑住心中的沖動,喊出了他的姓氏。

他認得眼前的老人,這就是前一世,自己在大河鎮拜之為師,學過三個月畫的張老先生!

他這才想起了那些畫卷的筆觸,只是大河鎮的張老先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他的畫筆之間可以明顯看出修道者的痕跡,而眼前的老人,所有的畫作都是凡人之作,所以寧長久只覺得熟悉,卻從未将他們聯系到一起過。

而今日,夜幕降臨之前,老人與他們第一次見面,寧長久聽到了自己心髒的擂鼓聲。

大河鎮與不可觀同屬一座隐世大山,若是前世記憶無誤,他是八歲那年被大師姐塞去張老先生那學畫的,如今張老先生應早就在大河鎮才對啊。莫非時光逆流,很多事情也随之改變了……

接着,他立刻想到了最關鍵的事情。

這位老畫師可能知道去往大河鎮的道路!

極短的時間內,寧小齡不過仰着頭眨了兩下眼,寧長久的心中便浮過無數思緒。

“你認得我?”張老先生看着他異樣的眼神,淡淡地問了一句。

寧長久搖頭:“不認識,只是聽秋生說起過。”

不!師兄一定認識!

寧小齡的身體忽然泛起了雞皮疙瘩,她能分明地感受到師兄的心思,那一刻師兄的精神波動太大,那是深深恐慌,連帶着她都有些心神搖曳,這是絕對無法隐藏的情緒。

可師兄怎麽會認識他呢?又為何會是這種複雜心情?

寧小齡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她再次看向老人時,眼神中充滿了戒備。

張老先生沒有生疑,他半轉過身子,手指拂過卷紙,聲音不輕也不重,道:“兩幅畫已經畫得差不多了,只是這眸子的神采始終不得其髓,所以我想近一些看看你們。”

寧長久猶豫片刻,帶着寧小齡佯作平靜地走了過去。

寧小齡望上了桌面,神色再次呆住了。

只見書案上攤着兩幅未裱起的畫,那兩幅畫是她與師兄的肖像,她不知道這位張老先生是什麽時候動筆的,但如今陳在他們面前的,是兩幅幾乎快繪制完成的畫卷,畫卷上少年白衣,少女白裙,眉眼寫實,細致得巧奪天工。

接着,寧小齡想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能将他們畫得這麽細致,莫非平日裏這老人一直偷偷在暗處觀察他們?

寧小齡腦海中浮現出生活裏那些陰暗的角落,想象着那裏始終藏着一雙眼睛,心中涼風嗖嗖地。

寧長久知道張老先生的本事,他并沒有多麽驚訝,認真地端詳着這幅畫。

整幅畫除了眼睛有些死板無光,其餘地方已找不到可以挑剔之處了。

“好畫。”寧長久贊賞。

張老先生不以為然,道:“畫了一輩子,也不會其他技藝,倒是羨慕你們,年紀輕輕便邁入了修道之路。”

寧長久問道:“老先生不能修行?”

張老先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哪有修仙之人做個畫匠的。”

這句話聽上去很有說服力,寧長久表面點頭,心中卻半點不信,他知道張老先生是個很厲害的修行者,八年前是高手,如今當然更是。

“老先生這畫作頗具仙氣,可有去訪仙問道過?”寧長久問道。

張老先生搖頭道:“不感興趣。”

寧長久道:“先生這身衣裳看上去是道衣?”

張老先生頭也不擡,将筆放入缸中攪了攪,随意答道:“确實修過兩年道。”

寧長久繼續問:“不知先生去的什麽道觀?”

張老先生反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麽,好好的神仙不當,要去當道士?”

寧長久笑答道:“我與師妹入劍宗前便是道士,如今見先生這身道衣,很是懷念。”

張老先生答道:“附近倒是沒什麽道觀,我當年啊……”

他用筆潤上了新墨。

寧長久想等他繼續往下說,張老先生卻認真地落下了筆,對着眼眸處點去。

“老爺爺不是說要好好看看我們的眼睛麽?”寧小齡插嘴問道。

張老先生一邊運筆,一邊答道:“已經看過了。”

自始至終,他只看了兩眼。

而寧長久等到他畫完兩幅畫作,也未能追問到道觀的來歷。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寧長久因為思維太過專注,這時才忽然擡起頭,看到了秋生正在外面緊張地踱步,似是有什麽急事在等自己。

張老先生完成了畫作,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滿意地點了點頭:“明日走之前,我将這畫送與你們。”

寧長久沒有回答。

寧小齡能感受到師兄的憂心忡忡,她不知師兄到底在憂心什麽,只是老爺爺送畫,她出于禮貌還是表達了謝意。

等到寧長久與寧小齡走出屋子時,明月已在天上,月光如水,望上去卻似檐角的孤獨的燈。

秋生在門外焦急地等了多時。

“怎麽了?”寧長久問道。

秋生緊張兮兮道:“沒出什麽事吧?張爺爺沒有為難你們吧?”

寧小齡很疑惑,心想那位張老先生明明很和藹啊……難道有什麽東西自己看漏了?

寧長久答道:“沒有。”

秋生微微松了口氣,低聲道:“兩位仙師,跟我走!”

“出什麽事了?”寧長久問。

秋生不說話,只是快步跑入堂中,叮囑了小蓮幾句,然後他對着寧長久和寧小齡鄭重其事道:“仙師……其實我一直有事情瞞着你們,我原本以為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的,但是好巧不巧……嗯……我帶你們去看一下小鎮最大的秘密!”

……

小鎮最大的秘密。

這句話一說出口便帶着奇怪的魔力,整個世界都像在不經意間改變了什麽。

寧長久走出宅門,回頭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天上的明月似乎淡了一些,竟被挂在牆上的孤燈奪去了光色。

燈影亦如水。

秋生帶着他們穿過了小鎮,來到了後面的蓮塘。

蓮塘上迷着一層霧氣,月光透過霧氣,猶若重重白紗。

三人一同走上了蓮舟。

“仙師,請向前。”秋生說道。

寧長久輕敲船舷,蓮舟向着遠處駛去。

途徑蓮塘中央,水面之下再次浮現出那個巨大到恐怖的黑影,那黑影潛在水面之下,只探出了一個深青色的腦袋,那蛇首随着身子的游曳始終平靜地望着前方。

它與蓮舟同行。

蓮葉時而疏時而密,霧氣漸深,若沒有靈氣護舟,此刻他們便已是滿身露水了。

蓮舟漸行漸遠,寧小齡緊張地看着寒霧深處,生怕見到什麽可怕的怪物,而她忽然發現,蓮舟邊那條大蟒蛇的黑影不知何時不見了。

寧長久知道,它是在第二道白霧吹起之時消失的,應是潛入了水底,或許連它都不敢靠近前面的領域。

秋生自始至終很緊張,沒有說什麽。

寧長久與寧小齡也沒有問話,氣氛保持在一種詭異的安靜裏。

寧長久能夠感受到,白霧中的區域帶着奇怪的波動。

寧小齡心中直犯嘀咕,這片蓮塘雖然很大,但是過去,極目遠眺還是可以看到對岸的,今日怎麽蓮舟穿行了這麽久,依舊沒有離開這片大霧呢?

“師兄,你走的真的是直線嗎?”寧小齡不放心地問道。

寧長久敲擊船舷的手指沒有什麽變化,他點了點頭,沉默地看着這片大霧,瞳孔中泛起了金色的光。

他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依舊只是一片大霧。

蓮舟不知駛了多久,久到寧小齡一直緊張的心都不太緊張了,而她的眼前,終于出現了光。

寧小齡面露喜色。

寧長久的神色卻更加沉重。

蓮舟破開霧氣,那無數重的白紗終于抛在了身後,寧長久敲船舷的動作停了下來。

寧小齡看着前方,難以抑制地發出了驚呼:“怎麽會這樣!”

他們停靠的岸前,赫然立着一個牌坊,牌坊上清清楚楚地寫着三個字“蓮田鎮”。

而那熟悉的小鎮便這樣氤氲在謎一樣的月光裏。

秋生抿了抿幹燥的嘴唇,聲音有些緊張,也帶着愧疚,他看着前方,說:“雖然鎮子裏每年都有仙師來,但其實我們這是沒有那種鬼節的說法的,這……才是我們的鬼節,只是它來的時間不确定,有時候幾個月就有一次,有的是幾年都不會有的,上一次已是三四年前了,我也記不清了,總之,嗯……我們不巧撞上了。”

小鎮裏,梆子聲再次傳了出來。

……

……

(感謝盟主大大季婵溪再次打賞的好多縱橫幣!!謝謝大佬的大力支持與鼓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