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一顆星星的毀滅

那團厚重如山的雷雲分娩般蠕動着,一道道或如球狀或如龍蟒的雷光不停落下,周遭的空氣中充斥着嘶嘶振動的電流。

但寧長久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他不确定是自己的耳膜已被震裂,還是聲音被某種東西隔絕在外了。

竟是那個看着呆傻老實的寧長久率先開口:“你要一直對師妹這樣好下去呀。”

寧長久嘴唇半張,想要說話卻覺得喉嚨沙啞,怎麽也開不了口。

他忽然明白,自己的身體這麽輕,是因為有兩道靈魂離開了肉體。

那兩道魂魄隐藏在意識的最深處,處于一種三魂同體的玄妙狀态,而這種狀态,卻是為天地不容的,或許這也是引來雷劫的真正原因。

那個少年寧長久看了一眼寺廟的方向,微微笑了笑,“好好照顧師妹,也好好活着。”

那天夜裏,陰鬼撕咬之下,他的魂魄早就破碎得不成樣子,如今好不容易才保存下來了這些,封存在識海的深處,今日受那天雷牽引,終于離開了身體。

只是他的魂魄太過弱小了,滿天雷光之中,那道身影顯得越來越單薄透明。

轟隆一聲驚響。

寧小齡猝然驚醒。

“師兄……師兄!”

她掙開陸嫁嫁的懷抱,忽然朝着屋外狂奔過去,狂風如刀,她腳步躍過門檻還未落地,身子便又被壓了回來,後腦撞在了陸嫁嫁的胸口,陸嫁嫁擁住了她,憐惜地嘆氣。

“陸姐姐……救救我師兄。”寧小齡抓住了白衣女子的衣襟,聲音哽咽道。

陸嫁嫁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原本想再次令其安睡,但是手懸在她的眉心片刻,最終還是頹然垂下,只是嘆息。

……

趙襄兒手中的紅傘傘面很是單薄,但上百根傘骨細密撐起的古傘,也有着極大的韌性,那畢竟是皇城的重寶,此刻哪怕雷火侵蝕,也只是在傘面上留下了淡淡的、水漬般的痕跡。

風聲在耳畔不停呼嘯。

趙襄兒的腳步越來越緩慢,她護體的靈氣也漸漸不支,如刀的風中裹挾着雷電之氣不提掠來,她系發的紅繩也被磨得破損斷裂,一頭墨發散落,在空中不停激蕩,如湍急流水中的海藻。

那幾乎是雷劫的中央,耀目的電光已經透過傘面映上了眼皮,哪怕隔着傘,她依舊覺得刺目得睜不開眼。

正當她想要移開傘面,看清楚那雷劫中央發生了什麽時,那股強大的壓迫力明顯減弱了許多。

紅傘被壓彎的邊緣開始回彈,掠過身側頰畔的也不再是雷光電影,而是一片片碎琉璃般的雷屑。

巨大的轟鳴聲也消失了,那種從極嘈雜到安靜的飛快過渡,讓她一時間覺得雙耳失聰,周圍的空氣似也被抽得一幹二淨。

她遲疑片刻,移開了傘面,才一收到腰間,忽然看見一個陰影充斥了視野——有什麽東西砸了下來。

她下意識伸出手,靈力湧動,想要一掌推開那砸落的東西。

可是方才逆行雷劫,她的靈力消耗同樣巨大,此刻那影子猝不及防地落下來,她倉促交織出的靈力一下被撞碎了。

手腕一麻,紅傘脫手落地,被未停的風吹到了身後,而那個身影直接撞到了她的懷裏。

少女輕哼一聲,受那股撞擊的沖勁,身子後退了幾步,依舊難以遏制地向後傾倒,那紅傘的傘柄卻恰好抵住了她的腰肢向上些的脊骨,讓她免于摔墜,她繡鞋離地,足尖卻依舊黏着地面,她上身後仰着,長發如瀑散落直垂地面,以那傘柄為支點,秀背與腰-臀之間彎成了一個誇張而美妙的弧線。

此刻劫灰雷屑如雪花般紛揚飄落,似一場寂滅的煙火。

視線短暫的恍惚之後,趙襄兒看清了那撞入懷中的身影。

那是一張清秀卻慘白的臉,方才從天而落的,便是這個歷盡劫雷之後,昏死落下的少年。

趙襄兒呼吸微滞,從小到大,她身邊的玩伴只有乾玉宮中的少女們,她與男子最親密的接觸,可能就是三年前以一敵八,在乾玉宮前将八人打得不敢再戰。

所以她此刻想要推開懷中的少年,然後将他拎給他的師妹。

但她手觸及到他身子的那刻,她卻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巨大的悲傷,那少年明明已經昏了過去,但眼皮與睫毛依舊不停顫抖着,牙關也在微微打顫,黏稠的血自唇齒間滲出,滴到了她精巧的鎖骨上,如一粒朱砂。

她看着這張臉,明明只有一面之緣,但不知為何,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明亮的雷屑依舊在不斷飄落,昏黑的天空上陰雲逐漸在風中稀釋。

于是這一幕便這樣詭異地維持着,盛開的紅傘落在地上,傘柄支着少女傾倒的身子,少女懷中抱着一個奄奄一息的人影。

雷光散盡時,陸嫁嫁來到了他們的身後,看到這一幕,很是吃驚。

吃驚的是,那寧長久……好像還活着。

寧小齡也一臉吃驚,吃驚的是那看上去清淡寡欲的小殿下,竟就這樣抱着師兄,羞死個人……

不對,我怎麽在想這些……寧小齡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連忙跑過去,關心師兄的安危。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直起柔韌纖細的腰身,一手抓起寧長久的後頸,将他昏迷的臉從自己細削的右肩移開。

他撞過來的時候那麽重,此刻卻又輕得過分,仿佛身體裏的水都被蒸幹了一樣。

寧小齡看着師兄滿身的血痕與雷電灼燒的焦灼痕跡,張了張嘴,話語凝結在喉嚨口,只剩下深深的愧疚。

趙襄兒有些不善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們随我入宮。”

……

……

寧長久知道自己在做夢。

夢裏他走在一條極其漆黑的道路上,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前方一個光芒瑩瑩的背影指引着他。

那是前世的自己。

“你究竟要帶我去哪裏?”寧長久忍不住出口詢問。

那一襲青色道袍的年輕男子沒有說話,只是不急不緩地向前走着。

一片漆黑的道路上,漸漸地有了畫面。

一個道袍淩亂,面容棱角分明的男子扛着一柄長刀,看着山崖上高高的道觀,忍不住捋了捋兩邊的頭發,道:“以後你就是這座觀中的弟子,來,二師兄帶你去開開眼。”

他的身邊,跟着一個年僅四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怯生生地躲在他的身後,看着那崖中道觀的眼神隐隐帶着畏懼。

這一日,年僅四歲的寧長久在二師兄的帶領下,先後拜見了清聖無雙,姿容絕豔的大師姐,一襲紮眼紅衣似翩翩貴公子的三師兄,身材嬌小,背負兵器匣,短發微亂的四師姐,一身素樸布衣,笑容燦爛,很是随和的五師兄,還有滿頭銀發,性情孤僻的六師兄。

然後便是排到自己了。

他是觀中最後一個弟子。

入觀的那天,六師兄把觀中正門以三座大殿的鑰匙交給了自己,從那天起,自己便負責每夜給觀裏關門。

這是一切的開始。

那觀落在山腰之間,大山高聳入雲,不見其頂,山下則是一座人丁不過數百的小鎮,名叫大河鎮。

之後畫面變幻得極快,寧長久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越來越大,他将那師尊托二師兄交予自己的清單刻在了牆壁上,每隔一段時間便劃去一道。

轉眼十二年。

十六歲那年,他陪着五師兄坐在崖邊眺望雲海,傍晚的雲海被落日的餘晖染得蒼紅,一枚昏黃的落日熨燙着橘色的邊緣,緩緩沉入大地。

他将那封婚書交還給了二師兄,二師兄扼腕嘆息,一臉遺憾,随後将他今後的十二年人生告知了他。

畫面浮光掠影。

十二年後,大道已成,舉觀飛升。

那一夜的月亮雪白而巨大,幾乎占據了半面天空,仿佛觸手可及。

大河鎮上,無數緋色的花燈緩緩升空,星火般燃燒着。

大月之中似有天門洞開,隐約可見其後仙廷落下的聖輝,潑天的月光下,以一身青裙的大師姐為首,一道道身影拔地而起,斬開蒼穹,逆空而去。

這是他永生永世無法忘記的夜晚。

随後他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道觀之門洞開,劍影如洶湧過三座宮殿的大河,劍氣之盛,殺氣之決裂,比先前六位飛升的師兄姐加起來更加強大。

潮水般的白光裏,雪白的衣裳載沉載浮,如一盞清冷宮燈,那張淡漠至極的臉帶着言語無法形容的美。

那是極致的劍與極致的美,哪怕一眼便讓人驚心動魄。

于是在那劍光裏,他的心真的驚散,魂魄真的動搖,生命的意識飛速流逝,一個淡金色的影子被她硬生生拽出了身體,一劍斬斷。

他跌落雲崖。

醒來之後置身于一處荒涼的世界裏,天空漆黑,萬物死灰,身體幾乎感知不到任何的重量,仿佛已經碎得不能再碎了,眼前的萬點星辰是自己唯一的慰藉。

他以為那是自己的墳墓。

那個光芒瑩瑩的身影便立在這片死灰色的囚所裏,目光環視着四周的蒼涼,輕輕嘆息。

寧長久看着他,跟随者他回想起了這些過往。

在這墳墓中的歲月,是他一生中最孤寂最冗長的歲月,就像是一場永劫沉淪的夢。

“就到這裏了。”那個身影輕聲道。

寧長久道:“如果你是你,那我又是誰?”

那個身影自始至終沒有回頭,“我是你,那個呆子小道士也是你,從此以後,你只是你。”

寧長久搖頭道:“這種時候打什麽機鋒?我們是道門出身,又不是那和尚。”

那個身影的玩笑話有些冷:“如今我們不正身處寺廟中,入鄉随俗嘛。”

寧長久想起此刻自己還在承受劫雷,也确實是身處寺廟。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那個身影道。

“你到底想說什麽?”寧長久問。

那個身影回過頭,面容模糊,再沒有任何笑意,神色認真至極:“找到師尊……一定要找到她!”

寧長久連忙問:“怎麽找?這座道觀到底在世界的何處?師尊如今又身在哪裏?找到她之後呢……她見我沒死,會不會再……”

那身影打斷了他,道:“這些年你推算了很多遍,我也是,我們都得不到答案,但是你一定要去找她!”

寧長久想起師尊這兩個字,便趕緊胸口開裂般的劇痛,那種撕心裂肺的幻覺帶來了渾身徹骨的冰冷,他微微吸了口氣,摸着自己原本藏着先天靈而如今空空蕩蕩的位置,道:“我避之不及,為何還要找她?”

那身影的話語若有若無,好似嘆息:“我也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一件事,師尊殺了寧長久,但寧長久如今還活着,你活着,便是我活着。”

寧長久還想發問,那身影卻越來越淡,他繼續說着:“這些年,我時常看到一幅畫面,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漆黑星海,滿天懸着的,都是枯死的星星,其中只有幾顆星星還亮着,于是它努力發着光,似是想将火焰傳遞給其他所有死去的星星。

“死去的星星?那是什麽?”寧長久問。

“死星域。”那身影答道:“但裏面漂浮的不是星星,而是……吞靈者。”

“吞靈者?”寧長久聽到這個名詞,心中一驚。

“嗯,我時常覺得,這就是如今師尊看到的畫面。”

“而我們,就是那最後的星星。”

他的聲音已弱不可聞。

“言盡于此,好好保重……”

光幕破碎。

天雷落下。

寧長久看見那個身影淩空而起,向着雷池中沖去,而另一個寧長久,身影已單薄得幾乎虛幻,他對着自己招了招手,微微笑着,好似一個呆子。

天地容不下三魂同體的人,于是他們走了,把自己留給了自己。

寧長久渾身顫抖,他仰起頭,看着天幕,那濃郁的雷池裏,前世的自己的身影已凝成一個點,散發着光芒,好似一顆明亮的星星。

濃墨般的雲海間,那身影環視劫雷,臉上浮現起了淡淡的笑容。

他心中有飛升一劍,郁郁不得出,消散之前,總該斬些什麽。

修道前三境,入玄,通仙,長命,盡數踏破……

入紫庭,轉眼一至九樓,再破。

觀五道之天道,轉眼巅峰,其上傳說三境,已得其真意卻不入。

五道足矣。

雲海之中亮起一道劍,那是真正的虛劍,沒有一點光芒,也沒有任何人能看到,卻帶着足以匹敵一切的鋒芒,恒定地向前推動,斬碎所有觸及之物。

雷聲喑啞,灼灼光彩褪若無華。

寧長久仰起頭,眸光顫抖,落下的雷火已無一點殺傷力,飄落身側時像是白雪。

他目睹了一顆星星的毀滅。

于是那顆星星對于他的引力也就此刻斷裂。

他像是折翅的飛鳥,身子當空墜下。

意識沉入了湖底。

不知過了多久。

識海之間再次有朦朦胧胧燈火亮起時,微薄的靈力才終于一點點輸送進了四肢百骸間,他眼皮顫抖,艱難睜開,入目隐隐約約是朱紅色的雕花床架和雪白如霧氣般的紗幔。

視線偏轉,前方的桌案前,隐隐約約有少女半跪案前,揮毫拂紙的身影。

那秀逸垂散的黑發,筆挺雪白的細頸和柔美的曲線在視線中聚焦又潰散,反反複複數次之後,才勉強看清。

“襄……襄……趙……”

他判斷着那人的身份,只是此刻腦袋如被針錐攪過,一片昏沉刺痛,一時間無法想起。

“襄?”那少女聞聲回頭,莞爾一笑:“怎麽?我很香嗎?”

第 44 章 :雙魂

沉寂的寺院就此驚醒。

年邁的主持拄着法杖走出來,神色凝重地看着劫雷,嘴唇微微顫抖起來。

旁邊的小和尚一臉擔憂地看着天空,只看見濃重到了極點的烏雲堆積空中,似是要醞釀一場暴雨,他聯想起皇城中發生的事情,憂心忡忡地問道:“師父,這是有妖魔作祟?”

主持緩緩擰動着手中的法杖,立刻道:“快去将所有人都叫醒,先疏離此處,我去開護寺大陣!”

“是,師父。”小和尚正要領命離開。

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不必了。”

幽暗壓抑的夜色裏,一個嬌小纖淨卻帶着淩厲殺意的身影走來,少女一身黑衣勁裝勾勒着玲珑浮凸的身段,筆挺的雙腿纖細緊繃,腳步無聲,以紅繩系作馬尾的墨發在風中缭亂舞動着。

“殿下……”主持認出了眼前的少女,心中一驚,豎掌身前唱了一聲。

趙襄兒對着這位在皇城頗有德望的老僧行了個禮,認真道:“此處交給我,帶着你的弟子先疏散到寺外。”

說完這句,她再沒有多言,轉身離去,身子靈巧一躍,以階前的大鼎借力,一下躍到了屋檐上。

狂風撲面,她目光順着那劫雷的方向望去,薄唇一線,神色凝重。

而那劫雷的光浪裏,隐隐約約有個白衣少年不知死活地走了進去。

趙襄兒确認了方向,心中疑雲重重,腳步不停,她平穩地踩着濕漉漉的屋瓦,逆着狂風向着那天劫的中心奔去。

寧長久立在那雷光之下,所有的雷雲都聚集到了這寺廟之上,皇城的其餘地方一片清明,甚至盈盈地流動着月光,而此處雷已積成池水,只等凡人以肉身跨越。

“停下,你要做什麽?”一個女子的喝聲響起,陸嫁嫁一襲白衣已至,先前雷雲朝此處聚攏之時,她與趙襄兒便一同趕來了。

寧長久沒有看她,他聚精會神地盯着那雷雲,道:“幫我照顧好師妹。”

聽聞此言,陸嫁嫁心中一驚,她眉頭緊皺,一道劍光朝着天雷聚攏處斬去,她縱身躍起,身影穿雲過雷而來,似要橫劍攔住寧長久的腳步。

陸嫁嫁出聲道:“你的修為早已用盡,以血肉之軀硬抗天劫,唯有粉身碎骨的下場。”

話語間,陸嫁嫁一劍遞入那劫雷之中,卻如水滴入深淵,很快便被吞沒。

陸嫁嫁面色煞白,她望着那道雷,眸子中是難以置信之色。

在那些世外修行的仙宗裏,若有長命境的大修行者破入紫庭,那便是全宗上下幾十年難得一遇的大喜事,因為劫雷對于修道之人來說,宛若天降甘霖,是淬體煉魄的上佳之物,而那時所有的修行者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境界,或在雷池邊緣,或靠中心一點,沾一沾那大修行者破境的光。

但是這一場劫雷……似乎不同尋常。

陸嫁嫁哪怕境界稍跌,但畢竟也是長命境的修行者,她方才傾力一劍竟未能在那劫雷中激起什麽波瀾。

接着,她聽到了寧長久說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這道雷就是來劈我的。”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陸嫁嫁皺眉道,歷史上師父為弟子打碎天雷之事不算少數,破境不過是引動天象,哪會真有擇人而噬的劫雷?

寧長久先前醒來之時便有這個猜想,如今見到陸嫁嫁一劍被吞沒之後,才終于證實了心中的想法。

原因非常簡單——自己的存在違背了天地法則。

仙宗的修行者只知劫雷來時可以借其淬煉魂魄,卻不知道仙宗之外,許多隐居修魔道之人,在察覺到劫雷到來之後,都會紛紛遠遁。

原因很簡單,因為天地認為你破壞了他的規矩,所有壞規矩者會遭受天打雷劈。

寧長久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寧擒水的修為已經被他敗光,但他身體裏還有倚仗——那天夜裏,所有灌入他的身體的陰邪鬼物,在這些日子裏也被他煉化成了純粹的靈氣,只是他想來謹慎,哪怕與入魔的寧小齡靡戰了半個時辰,也并未暴露此事。

但如今,他忽然覺得,哪怕自己修為盡出靈氣散盡,也不過是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人算不如天算。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存在竟會引發如此暴烈的天怒。

雷池之中,電光糾纏爆發出撕拉撕拉的刺耳聲響,那雷雲的中心部位開始漸漸凹陷,有漩渦從中湧起,電光順着渦輪的軌跡朝着中間聚攏,最終凝成一個青紫色的雷球。

強光自中心亮起,狂風帶着嘶嘶作響的電流聲席卷而來,陸嫁嫁單手持劍,以劍意護體,一身白裳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她連出了數劍,卻依舊無法靠近那中心地帶。

“師兄……”

寺門外,寧小齡終于将身上纏裹的繭衣撕扯幹淨了,她臉色雪白,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過門檻時腳下不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罡風襲面,此刻她并無修為,身子向後掀翻,撲通一聲跌回了屋內。

而殿樓上,趙襄兒腰肢微屈身體下弓,雙腿發力,身子在幾個屋檐之間來回跳動,逆風而行,向着雷暴中心的方向奔去。

幾個彈躍之間,她在大殿門口落下,她望向了前方,那暴亂的雷池壓頂之下,黑雲旋聚着,向着中間不停地坍縮,如一只魔鬼的瞳孔,其間電閃雷鳴明滅不止,僅僅是看一眼便能感受到極大的壓力。

那雷光之中,隐隐約約立着一個白衣少年。

一道青紫色的劫雷轟然砸落他的身上,少年高舉雙手的身影在觸到劫雷的一刻,猛地下沉,骨骼之中爆出劇烈的聲響,一道道白紫色的浪潮自那中心散開,如不停湧上岸頭的潮水,陸嫁嫁持劍而立,将那些波及出的雷光斬碎。

趙襄兒神色駭然,這一場天劫的強度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力抗天劫之人,為何不是她們口中名為寧小齡的少女,而是變成了那個……叫什麽來着的小道士?

那小道士不知哪裏來的力量,竟硬生生扛過了三道劫雷,雷暴帶起的狂亂氣流一遍遍地撞上了寺中那口兩人高的巨大銅鐘,洪厚的鐘鳴之聲夾帶着一記記雷音,身處其間,哪怕是片刻都幾乎要耳膜破碎七竅流血。

“師兄……”

身後傳來少女微弱的聲響。

趙襄兒回眸望去,那寺廟中的六十四盞燭火早已熄滅,此刻被盡數掀翻在地,滿地燭油亂淌,只見一個長發淩亂氣息虛弱的小姑娘從地上掙紮着起身,不停地喊着師兄。

趙襄兒心中一凜,傘中劍如流水般抽出,刷一聲間,劍尖直指寧小齡。

“不可。”身後,陸嫁嫁疾聲呼喊,攔在了她的面前。

陸嫁嫁看了一眼寧小齡,将她扶起,道:“她此刻已非狐妖,殺她沒有道理。”

趙襄兒冷冷道:“妖種未滅,遲早再次蘇醒,今日留了她,以後怎麽辦?”

陸嫁嫁道:“我已将她收回弟子,帶回仙宗之後,我會求宗主替她消除隐患。”

趙襄兒看着那身子嬌小約莫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手中的劍尖微微顫抖着。

趙襄兒道:“若我執意要殺她呢?”

陸嫁嫁目光堅定:“此刻多虧寧長久才使得皇城免于一場浩劫,若是先前讓她妖種蘇醒,破入紫庭,此刻皇城中,還有什麽力量可以攔她?”

趙襄兒冷哼一聲,不為所動:“我自有辦法。”

陸嫁嫁道:“此刻她師兄因為皇城遭劫,于情于理,你都不能動手。”

趙襄兒輕咬唇珠,眸光變幻,她一直覺得,這次皇城之劫,是娘親給她的考驗,原本一切妥當,但因她的疏忽終究錯漏了一步,而這錯漏,她本該親手抹除,但如今她姍姍來遲時,發現危機已解,那個救了皇城的少年,此刻正随時在萬劫不複的邊緣。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身後不停湧來的狂風吹動着她的裙衫,似一只無形的手推着她的身體向前,要将那劍刺入寧小齡體內,徹底了結此事。

“暫且饒你一命。”

她最終冷哼一聲,劍尖一移,負劍身後,向着那雷光走去。

她要看看,那個壞了自己大考的少年人到底是誰。

只是此刻天雷不止,怕是等劫雷過盡,那少年已是屍骨無存。

陸嫁嫁抱着懷中的少女,一指點中她的眉心,讓她暫時昏睡過去,她害怕小姑娘看到師兄的死狀,激發出好不容易壓在心底的魔性。

天上雷球如雨落。

而那雷光之中,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似槁木般立着,卻依舊有着動作。

趙襄兒細眉輕挑,心道此人難道還活着?

她猶豫片刻,最終打開了那柄紅傘,支撐着自己向着前方艱難逆行。

……

寧長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撐到現在的。

他煉化的那些鬼物早已被前三道雷火灼燒得一幹二淨。

他自嘲地想着,自己機關算盡,原以為一切盡在掌控,沒想到才活了沒幾天,死亡便又迫在眉睫了,不知道這一次,自己會不會真正死去,還是又能幸運轉生……

人在面臨巨大危險時,思維的速度便會被壓迫得極快。

紛繁複雜的思緒掠過腦海之時,又一道巨蟒般的電光當空落下,朝着天靈蓋砸落,如打樁時猛地落下的錘頭,巨大的壓迫力将他的毛發刺激得根根炸起,渾身的血水似都沸騰燃燒起來,極度的熾熱裏,精神便得極其沉重,肉體卻反而像是失去了重量。

雷光砸落的那刻,神魂的深處,似一雙眼睛驀然睜開。

寧長久擡起頭,不知是不是錯覺,那雷光之中,有一個若隐若現的影子清淡卻柔和地看着自己,那是一個湛清道袍飄舞的身影。

那身影邊上,立着一個稍矮些的人影,那人影同樣望着自己,一臉茫然。

寧長久怔然而立,一時間思維僵滞,甚至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那兩道身影皆逆着光,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

但是足夠了。

因為那兩張是他絕不可能認錯的臉。

一個是前世的自己,一個是如今的自己。

都是寧長久。

……

……

(先單章茍幾天,容我把畢業論文寫完!馬上要交了,還沒怎麽動筆= =)

第 43 章 :夜半鐘聲到客船

寧長久走出屋外時,這個世界的雪便開始消融。

如今是春天,這些雪本就不是真實的雪,只是她心境上飄舞的寒冷。

“你何以殺我?”

愈發稀薄的雪花外,有春光透出,一個聲音也随之透過風雪緩緩響起,無法判斷具體而來的方向。

那是狐妖之種發出的喝問。

心魔劫中無關境界只看心性,所以妖種曾在寧長久以指間點住寧小齡眉心時,想過要殺死他。

但最終都沒有動手。

因為它探查了寧長久的意識,只看到一片似永不見底的噬人黑暗,所有落到那處的思維光線皆被吞沒得無影無蹤。

它從未見過這樣的識海,那識海仿佛不再是一片海,而是深邃不可見的真實星空。

它不确定這個少年到底是怎麽樣的存在,若真是魔頭附身,那他前世該有多強,若是神明附體,那神明自古冷漠,又為何會對這本該沒有任何親情所系的少女這麽好?

但它依舊不覺得對方可以找到自己。

在這片心魔劫中,它可以根據自己的本命神通幻化一切,它可以是漁民,是挑夫,是兵卒,是叫賣的商人,是舞袖的歌姬……

寧長久沒有去理那一聲喝問,更沒有追究它的來源,因為他知道那不過是在幹擾自己,想要浪費一些自己的時間。

“師妹,看劍。”寧長久一手負後,一掌平攤身前,寧小齡循聲望去時,一柄桃木劍受氣機牽引,咻得一聲飛到了他的掌心。

城池的某處,一位上菜的小二看見那獨坐一桌的老道人忽然變空的劍匣,神色木讷。

寧長久二指并作緩緩地推撫過劍身,那桃木劍竟發出一聲真實的金石之鳴。

手掌翻覆間,那桃木劍脫掌而出,化作一道流光,一片虛影,縱橫穿梭天地之間。

接着,這個城池中行走的人,便被這一劍如紮糖葫蘆般穿透而過,他們來不及反應什麽,便如煙花般破碎。

妖種的聲音駭然響起:“你要殺光滿城之人?”

所有人都死了,那妖狐便沒有了可以依附藏身的載體,自然只能出現面對他。

寧長久沒有回答,劍光還在繼續。

那妖種的聲音如被烈火燒蝕的鐵塊,又帶着極盡徹骨的寒冷:“你果然是魔鬼,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他們在你眼前死去,你難道沒有半點恻隐之心?這雖是心魔幻境,可這幻境之中的人,可都覺得自己是活生生的啊……”

寧長久的聲音平靜而淡然:“你我心知肚明,這滿城之人皆是虛幻,他們從未活着談何死去?我不會去想那些哲思上的問題,因為那沒有意義。”

冰雪消融,春光明媚,只是很多身影在瞧見春光的那一眼便破碎消逝,唯有枝頭粉嫩如新生嬰兒的花無辜地打量着這個世界。

這是一座殺戮之城,不見血的殺戮之城。

妖種冷笑道:“你終究是個心性殘忍的劊子手,你的心中住着鬼,早晚有一日,它會出來吞噬你的,你此刻看似平淡理性,只是你心中的鬼還在沉睡罷了。”

寧長久回應道:“你想試探我的來歷,然後打開我心境上的缺口,可惜你做不到,因為我也不知道我來自哪裏……”

妖種哪裏會相信他的話,只是冰冷道:“若有一日,你殺滿城鮮活之人便可救世,你殺還是不殺?”

寧長久似是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沒有猶豫地答道:“我不想面對這樣的困境,所以此刻我會盡全力殺你。”

若是讓那妖種安然無恙地退出心魔劫,屆時寧小齡蘇醒,便是滅城毀國的災難。

這城中的最後一片雪落到了他的肩頭,他拂灰般輕輕撣去,嘆息道:“我未殺一人,卻在救趙國滿城之人,問心何愧?而你……”

他話語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這座城池越來越安靜。

那種安靜是死寂,如戰亂與瘟疫席卷,又似只是夜深人寂靜。

于是,在這種死寂裏,任何一點的聲音都會顯得無比清楚。

“胭脂軒,錦繡園,梨樹堆雪桃花漫。看今夜小樓燈宴,盡是良辰美眷……”

閣樓中歌聲而在繼續。

琴弦在那芊芊素手的勾撩彈弄間,振得凄涼婉約。

滿座已無衣冠,空空如也。

女子卻并未擡頭,只是隔紗撫琴,樓中明亮的燈火似永遠不會熄滅。

“待子時天懸玉蟾,再上白雲觀……”

子時早已過去,天邊已經泛起了明亮的朝霞。

一柄桃木小劍如箭而來,洞穿她的眉心。

女子緩緩擡頭,摸了摸自己眉心的血洞,輕輕吹了口氣,指間沾染的血便化作一只又一只的蝴蝶。

這副女子的皮囊漸漸消散,露出了一只後生四尾的雪白妖狐。

它的妖爪依舊按在琴弦上,振起縷縷餘音。

那柄木劍在洞穿她眉心之後,去而複返。

妖狐狐尾一震,将那木劍打散。

“那就讓我領教一下你真正的本事吧。”

雪狐的話語中聽不出一絲情感,下一刻,寧長久與寧小齡所在長街盡數破碎,所有的房屋都被掀去,夷為平地,一頭法相數十丈高的老狐立在廢墟之中,猩紅的雙目漠然地盯着那宛若蝼蟻般的男女。

寧小齡看着那通體雪白的身影,她知道,那是自己先天靈與妖種融合之後的異變。

那頭可憐兮兮的斷尾小狐,如今已變得如此高大倨傲,它的身體抖落着雪花般的光芒,如聖火凝作的生靈。

寧小齡本能地後退兩步,心中泛着與生俱來的恐懼。

雪狐盯着他們,道:“或許我早就該出手的,如今殺了滿城之人,劍意鼎盛,讓我也有些許害怕。”

寧長久平靜搖頭:“那一劍根本算不得什麽?”

“不算什麽?”雪狐眼眸變得細長,問:“你心中也有劍?”

心魔劫是問心之局,無關境界,心有多大,天便有多高,心中的劍意有明亮,這個世界便有多明媚。

寧小齡忽然覺得後背變得很溫暖,那種溫暖緩緩融化着心頭的霜雪,消抹恐懼。

她轉過了些身,只覺得臉頰上覆着橘黃色的光暈。

那光像是貼着面頰的爐火,她以手遮着額頭,眸光順着指縫望去,才模模糊糊地看清那輪蒼紅色的大日泛着波瀾壯闊的橘光,從地平線上掙出,将整個世界都擁抱在了它的柔光裏。

那純粹而巨大的光明裏,那頭數十丈高的雪狐竟也黯然失色。

它駭然地看着那輪大日,不敢确定那是什麽。

九天之上,那宛若冰雕玉琢的少女覆冰般的眸子也被那輪大日照得火紅,她眉頭一蹙,伸出了手,所有的光線經過自己的身側時皆黯然退避,她看着城中那名少年,眸光閃動,帶着震撼與不确定,又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

“這不可能啊……”她輕咬下唇,道:“我明明沒有見過他……我見過的人怎麽可能忘記,哪怕他是某位曾邁入過五道之上的強者轉世重生,我也絕不可能認錯……這到底是什麽人?”

寧長久輕輕吐了口氣,此刻心魔劫中,他的身體不過是意識,沒有重量,而此刻他的意識竟與那輪大日勾連,兩者之間交相輝映,爆發出萬丈的光芒。

他心中确實埋藏着一劍。

前一世的記憶裏,月圓之夜,花燈滿天,同門師兄姐齊聚,自大師姐開始,一人一劍,斬斷月光而成道,刺破蒼穹而飛升。

他心中也有積攢了二十四載的浩然之氣。

十二年修道,十二年問劍。

本該于那一夜斬出心頭之劍,飛升仙廷,劍我兩忘。

只是他要出劍之時,心生靈犀,回眸多看了一眼。

那一眼讓他出劍滞慢了半刻,也再也沒有機會斬出那飛升一劍。

只是在那之後,他看到了更強大的劍光,在那一劍面前,他甚至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明月何皎皎……

寧長久閉眸,回憶了那張記憶中愈發模糊的臉龐和劍影,那是他眸底深邃處暗藏的月光。

那也是他郁郁不得出的飛升一劍。

雪狐無法看到,但卻能感受到一截劍尖已經指向了自己的胸口,它竟生出一種無法躲避無法逃離的念頭,仿佛下一刻,自己的身軀乃至這座巨大的城池,都要被一分為二了。

心魔領域的頂端,有嘆息聲輕輕響起。

“真愛惹麻煩呀。”少女抱怨了一聲,對着那輪大日點出了一指。

似有天狗吞日,日夜更疊,整個世界的光都如逝去的流水,變得一片漆黑,而那原本是太陽的位置,轉而變作一輪蒼白的圓月,沒有一絲的紋路,只有簡單到極點的白。

寧長久側目望去。

世界靜止,寧小齡和雪狐都保持在一個一動不動的姿勢裏。

因為他身後,以圓月為背景,浮現出一個小女孩雲遮霧繞的身影。

“适可而止吧。”小女孩有些生氣道:“雖說獅子搏狐亦用全力,但這一劍斬在此處,我可不給你收爛攤子。”

寧長久笑了笑,卻并未熄滅指間的劍火。

小女孩看了他的手指一眼,道:“給我講講你的來歷吧。”

寧長久道:“我也不敢确定,你若是知道些什麽,可以告訴我。”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啧啧稱奇:“你這空手套白狼和誰學的?”

寧長久無辜地笑了笑,道:“我真沒有騙你。”

小女孩嘆了口氣,道:“那就姑且相信你吧……你的身上藏着大秘密,連我都無法看清楚的秘密。”

寧長久問:“多大?”

小女孩神色出奇地平靜了下來,她定定地看了他一會,最終嘆息道:“我也不敢妄言,但如今你太弱小,知道太多不好。”

寧長久沒有追問,指着那頭雪狐,問:“那它怎麽辦?”

小女孩自信道:“交給我便是,在心境之上的造詣,天上人間,除了掌櫃的,我舉世無雙。”

說話間,那頭似是凝滞在時間河流中的雪狐,出現了痛苦掙紮之色,只是那抹神情不過一瞬,很快消寂,它閉上了眼,身子微微起伏,似是進入了沉眠。

小女孩道:“若要完全抹除它,對你的師妹傷害極大,如今主次替換,輪到你師妹占據主導,而它沉睡在意識深處,只要沒有外界巨大的刺激,它便不會蘇醒,接下來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是你的事了。”

寧長久行了一禮:“多謝。”

“那師妹的境界……”寧長久又問。

小女孩道:“自然是随着那狐貍一起沉睡了。”

她看了一眼身後那純粹至極的圓月,道:“時間到了,期待下次與你的見面,希望不要讓我等太久。”

寧長久颔首。

圓月彌合,世界一片漆黑,腳下觸及的一切都似開裂,身體卻并未下墜,意識反而高高抛起,向着某一處發光的錨點升去。

忽然,小女孩面色微變。

那頭本該沉睡的雪狐霍然睜開了眼。

它低吼一聲,嘶起尖銳的獠牙,牙縫間擠出了艱難的笑意:“想要我死?呵呵……呵……”

小女孩不可思議道:“奇了怪哉,為何會有這般強烈的精神意志?難道這頭小狐貍也到過五道之上?”

妖種與寧小齡先天靈勾連,某種意義上說,兩者共為一體。

“胎,死,魂,淪……”雪狐一字一頓道。

這是同生共死之術。

心魔劫正在崩塌,即使是這片領域主人的她也很難出手打斷。

而寧小齡忽然間眼皮打顫,“師兄,我好困……”

她受到那雪狐的影響,似乎要一同陷入死眠,屆時不知道要多少年才會蘇醒。

而打斷這個魂死咒術的方法很簡單,便是在現實世界裏驚醒寧小齡,可是如今寧長久同樣身在心魔劫中,誰來叫醒她?

雪狐盯着寧長久的臉,希望看到他的詫異、崩潰和無能為力的挫敗,哪怕自己要付出極大極大的代價。

但它在寧長久的臉上,只看到了淡淡的笑意。

朦朦胧胧間,他們忽然聽到一記鐘聲。

那鐘聲雄渾洪亮,古樸綿長,此刻心魔劫将破,他們介于現實與虛幻之間,自然可以聽到那記鐘聲。

那是寺院的鐘聲,每隔一個時辰便會敲響,為的是驚散城中百鬼。

今日在皇城中,這樣的鐘聲響過許多次了。

如今他們身在寺院之中,自然更聽得無比清切。

此刻恰好亥時。

這記鐘聲裏,寧小齡眼皮一顫,悠悠地睜開了眸子,光亮湧了進去。

心魔劫崩潰的最後一刻,雪狐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這是巧合還是……你連這都計算到了……”

寧長久聲音似是勸慰:“巧合罷了。”

天地崩潰。

古寺的案臺上,檀香恰好燃盡。

鐘聲的餘音裏,少年與少女都已悠悠醒,而寺廟上空,滾滾雷雲似是受到了什麽牽引,紛紛朝着此處湧來,越積越厚,如即将決堤的湖水。

寧小齡艱難地撕扯着那纏裹着她的白繭,心魔劫中發生的一切刺痛着她的大腦,她神情恍惚,但依舊清楚那些天雷是沖着自己來的,她畏懼地縮了縮身子,知道自己此刻的力量只能引頸待戮。

她看着寧長久,過了一會,忍不住道:“師兄……你衣服好髒啊。”

寧長久聽到那聲師兄之後,才放下心來,

“還不是被你打的。”寧長久抱怨了一句,便沒有多說什麽,他拉開了門栓,推門走了出去。

蒼穹之上,劫雷壓城。

……

……

(感謝書友莫撒123的打賞~)

第 42 章 :黎明之前,彩虹傾天

被那雙幽綠的眼睛盯着的那刻,寧小齡心中恐懼到了極點,她的手腳便根本不聽自己使喚了。

雖然它還未近身,但是寧小齡已經可以想象出那冰冷鋒利的爪子,如刀一般割開自己血肉,撕裂自己身軀的感覺。

在它真正躍起之時,她腦海中便只有昨晚滿地屍體的慘狀,開膛破肚,血肉模糊,她隐約可以聞到空氣中還未消散的血腥味,在死亡臨近的時候,她忽然覺得那一刻是那樣的真實。

天還未破曉,這一夜依舊還未過去。

……

今夜,寧長久嘗試過殺死很多山妖,那些山妖在他看來确實很弱小,不過是入玄初境的邪物,更何況此刻還是心魔幻境,殺死它們更輕松許多。

但是這最後一只山妖向着寧小齡撲去之時,他以指連續斬出了數劍,卻一劍都無法落到那山妖身上。

寧長久明白過來,這便是寧小齡真正的心魔。

這是她曾經見過最大的恐懼。

這一夜中,對于親人的死去,對于弟弟的失望,對于世界的懷疑都在此刻死亡來臨時放大了無數倍,她的眸子也漆黑一片,仿佛是一墜便萬劫不複的深淵。

那是真正的死水,驚不起一點波瀾。

若是在真實發生的過去,此刻會有道人前來,在千鈞一發之際以桃木劍斬妖,救走寧小齡,幾年之後,再将這小丫頭高價賣給同行的另一個老道士,寧擒水。

但是如今是心魔劫,能救她的唯有自己。

只有她自己殺死這頭山妖,才可以破境而出。

若是正常破入紫庭的修行者,便早已幡然清醒,明白自己在歷經心劫,然後回奮起拔劍,戰勝心中最大的恐懼。

但真正的寧小齡才剛開始修行,她的境界不過是那妖種贈與的,而那妖種此刻便在某個角落,等着寧小齡的意識被心魔擊潰,然後取而代之。

一個剛剛踏上修行之路的少女,連勘破迷障都做不到,根本就是任人宰割的蝼蟻,如何能破局而出?

此刻,寧長久再沒有任何猶豫,一步踏出,攔在了她的身前。

一襲白衣,面容清冷,墨發飄舞。

他身姿挺拔,并指為劍,身後浮現着幽淡而繁複的光暈,仿佛是一朵朵雪花,一柄柄小劍架構成的圓形陣法。

他向着頭尖嘴猴腮的山妖點出了一指,那山妖撲來的身影仿佛凝滞在了空中,難以前行。

寧長久無法殺死她的心魔,但是可以抵擋一時。

可是時間的流逝從來川流不息,他能擋得了一時又如何攔得住那個必将發生的将來?

寧長久已然來到了她的身前。

少女無法看見,但是似乎感知到了什麽,身子不由後仰。

寧長久伸出了一截如玉般的手指,一如那一夜一樣,極穩地點在了她的眉心。

“寧小齡!”寧長久忽然大喝道。

少女似是聽到了這無聲處起驚雷的喝聲,美目圓瞪,直視前方。

“我不姓寧啊……”她意識朦朦胧胧地飄過,心想自己确實是叫小齡,可寧不是她的姓,他是叫錯人了嗎……

寧長久的聲音似能穿透靈魂一般再次響起:“殺了它!”

“殺……”寧小齡呆住了,她身子忍不住顫栗:“我怎麽可能殺得了它……”

寧長久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一些,竭力想讓她平靜下來:“擡起你的手指,仔細回想一下,回想一下過去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仔細想想,你見過最厲害的招式是什麽,用出來,殺掉它……”

見過……最厲害的招式……

寧小齡漆黑的眸子漸漸恢複了些眼白,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前方,那頭山妖依舊不停地迫近着自己。

隐隐約約間,她似想起來許多事情,那些本該不是她的記憶。

記憶裏,有個道士殺死了這頭山妖,自己跟随了他幾年,随後那道士告訴自己有個道法更為高妙的人想要收自己為徒,于是又換了個師父修行,自己也随他姓寧。

那姓寧的道士身邊,有個看着清秀漂亮實則很呆板的少年,他一板一眼地喊自己師妹,自己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

她回想起了那些,也漸漸想起了皇城中發生的一切。

心魔幻境……

這個名詞忽然迸入了她的識海,她驀然睜眼,眼前蒙着的紗霧似是消失了,一雙靈動的眸子重新變得黑白分明。

她看到了那近在遲尺一指抵着自己眉心的白衣少年。

“師兄……”寧小齡試探性喊了一句。

寧長久淡然道:“別廢話,出手,殺了它。”

“是,師兄!”

寧小齡神色一振,她深吸了一口氣,心意一動,指間随之揮出了一劍。

那是當年那道士以漆金桃木劍斬出的一劍,當年也是這一劍将山妖斬殺在地。

她意念一動間,原模原樣地斬出了這劍,這一劍的神意比當年那老道士更強了數倍。

但是那柄桃木劍一觸及那山妖,便沒入了它的身體,那山妖的身體吞沒了桃木劍後更大了幾分,表情也變得愈發猙獰。

“怎麽會這樣……”寧小齡神色驚慌。

寧長久道:“繼續想。”

寧小齡下意識點頭,她竭力平靜,手指顫動,白芒銳影連綿浮現,她斬出了一劍又一劍。

當年她雖未真正學到過什麽技藝,但是她多次随着師父去各種大戶人家降妖除魔,也見過許多次那幹脆淩厲的斬妖之劍,那些劍一道道地印在她的識海裏,歷經歲月打磨,化作無數銳利的線,每一道都似有足以切金碎玉的鋒芒。

她眯起了眼,以指為筆,淩空而舞,如在虛空中作畫。

每有一道劍氣斬落,她心中那些線便似褪去鋒芒,黯淡幾分。

那些劍氣切割在那頭山妖身上,如刀切皮革一般,将它的身體斬得皮開肉綻。

那山妖的瞳孔變成了猩紅的血色。

它的身軀卻愈發龐大,在一劍又一劍的磨砺之下,竟從一頭瘦如野猴般的大小變作了巨猿模樣。

寧小齡越斬越覺得心驚,那個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如黑雲壓頂,裏面交織着電閃雷鳴。

她忽然意識到,在這個心魔劫中,自己若是被擊敗,那絕不是跌境那麽簡單,那個潛伏在暗中的妖種會真正地殺死自己,把自己煉化成它的傀儡。

那是真正的生機完全,萬劫不複。

可是以她如今的手段,哪怕有寧長久為她點開天眼,她依舊無法斬滅心魔。

而心中的恐懼與心魔劫此消彼長,更使得這頭原本不算強大的山妖噴薄出了不可擋的氣勢。

寧長久沒有收回自己的手,他盯着寧小齡的眼睛,認真道:“仔細回憶……你記憶中所有的劍都出完了嗎?你心中最銳不可當的是哪一把?”

寧小齡單手捂着腦袋,神色痛苦,“我……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啊……”

她嘴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臉上血色全無,那山妖已然越過了寧長久的頭頂,重若千鈞的一掌朝着自己緩慢拍落。

寧長久閉上了眼,沒有說話。

他多想替寧小齡點破那劍,只是可惜他并非心魔劫的主角。

寧小齡痛苦地揉着太陽穴,試圖從所有的記憶裏翻找出什麽。

爪風已落,寧小齡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只覺得頭皮都快要炸開了,刺骨的寒意如鑿錐而下,釘死了她的所有骨節。

某一刻,她霍然擡頭,瞪大了眼,眼睛裏倒映出那幾乎貼面的,山妖毛骨悚然的臉。

而那抹影子裏,忽然有一道光如彩虹挂空而過。

“我看到了……”寧小齡喃喃道,她擡了了手,輕輕劃過。

寧長久緊繃的手指離開了她的額頭,少年長長地松了口氣。

那是一道如泉水般噴湧而出的劍光,橫跨了整間屋子,所有觸及到的一切都融化在這白雪般的顏色裏。

那是當日陸嫁嫁于皇殿門口向血羽君斬出的一劍。

當時那一劍照亮皇城的天空,将每一根雨絲都照得宛若發光的銀針,同樣也照亮了少女當時仰望的眼眸,讓她空寂的心中添了一抹明亮的憧憬。

……

“師兄,以後我也能像這般厲害嗎?”

……

“師兄你可不準騙我。”

……

“哎,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選錯了路呢?”

……

“師兄……”寧小齡唇瓣顫抖,激動得無法言語。

千萬裏長虹貫穿過空。

這是她過往不敢想象的一劍。

因為不敢想象,所以她一直沒能畫出,直到死亡來臨時,那巨大的恐懼點燃了少女心頭的血,她終于再次鼓起勇氣直視那道她此生見過最明亮的劍光。

而唯一不同的是,如今這道光有七種顏色。

“好美的彩虹。”寧長久感嘆道。

他們的頭頂上空,一道彩虹架橋而過,不知通往何處,那頭山妖便融化在似雨過天晴後的色彩裏。

寧小齡開懷地笑了,她擦了擦額頭的汗,只是在心魔幻境裏,又哪來的真實的汗水呢?

“師兄,謝謝你。”此刻少女尚是七八歲時的模樣,她斂衽一禮,認真而恭謹。

寧長久微笑着揉了揉她的頭發,坦然受之。

“也謝謝嫁嫁姐姐了。”寧小齡雙手合十,默默道。

寧長久望向了門外,道:“別掉以輕心了,那頭老妖狐還藏在這座城裏。”

“啊。”寧小齡輕叫了一聲,立刻提起了精神:“嗯!我會警惕的。”

寧長久看了一眼越來越亮的天色,心中明悟,等朝陽徹底出來,照拂整座城市,屆時心魔劫便會消融,而那時……

寧小齡同樣想到了,她惶恐道:“若是它一直躲着不出來,那出去之後,我搶不過它的!”

寧長久輕輕點頭,那顆妖種境界太高,寧小齡很難占據身體的主動權,而在這心魔劫中,境界的意義只是讓渡劫者可以保持更好的清醒,更強的心志,哪怕是寧小齡,在他的幫助也斬出了那這傾天一劍。

所以此刻那妖種在刻意躲着她,只等這心魔劫結束,再一決高下。

“師兄……怎麽辦?”寧小齡緊張道。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肩膀,淡然道:“不要怕,接下來都交給我。”

說着他朝着屋外走去。

這個世界的上空,一個小姑娘寂靜懸浮,她身材纖細卻曼妙,宛若詩人摘取雲霞編織的柔軟夢幻,稚氣的眉毛淡淡而畫,覆冰般的眸子裏似有萬千星辰明滅,銀河般緞帶纏繞在她的肘彎,無暇的肌膚上是最純淨的白色又帶着胭脂般淡淡的光澤。

她約莫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居高臨下俯瞰的城池的眼卻似看過了上百年的春秋更疊,若是将來長成,不知該是多禍天殃地的美。

她看着那從屋中走出的寧長久,好奇地想着他究竟要做什麽,接着,少女眸子微亮,漾起潋滟的光澤。

“有點意思呀。”

……

……

(感謝書友Clannad丶丶的打賞呀,加更先欠一章。0/1)

第 41 章 :如此長夜

極暗的環境裏,光線一點點地透了出來。

那是輕顫的燭火。

燭火邊緣淡橙色的光暈鋪開,像是淡淡的霧氣,籠罩着這間普普通通的屋子,屋子是尋常的木制結構,深棕的木皮皆有些古舊,上面的蛛網卻掃得幹幹淨淨,桌子上,竹編的桌罩蓋着剩菜,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趴在桌子邊,晃着腿,看着坐在門檻上啃着果子的男孩,眼神幽怨。

寧長久一目了然,那是她的弟弟。

她的母親在門口打着竹席,和弟弟說着什麽,弟弟心不在焉地聽着。

父親在一邊劈着柴火,他看上去身強力壯,并無老态。

這一家家境雖不算如何殷實,但在太平年代裏過的應該也算是好日子。

只是寧長久還沒來得及理清楚寧小齡家中的關系,災難頃刻降臨。

那小女孩并未騙他,說是最關鍵的時候,便是最關鍵的時候。

一道無名的風如箭一般劃過身側,那燭火應聲而滅,門外忽有馬蹄聲如掀翻地板一般傳過來,耳畔鼓聲擂動,接着外面響起了女子和小孩的尖叫聲。

寧小齡也吓呆了,她大喊了一聲爹的名字,只是她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大風像是一只無形的手,将她一下掀翻在了地上。

“山妖……是山妖……山妖闖進來了!”

外面有人聲大喊,一扇扇屋門快速地閉合,乓乓乓地齊齊響着,而大街上,一群形似野狼,半身黑焰缭繞的野獸沖了出來,對着那些大門不停地撞着。

人間的妖邪作亂不是一天兩天,城中尚且如此,那些挨着荒山野嶺的小鎮,若遇到幾波山妖肆虐,那便是一個人也沒有了。

而這些山妖的眼中,這座城池反而像是圍起來的栅欄,将它們的獵物圈養其中,時不時地進行一波獵殺。

而它們大都是山間的野鬼凝聚而成的,那些野鬼依附在活生生的動物身上,剝奪了它們的神智,但同時也激發了它們的血脈,使得它們的身體都暴漲數倍,極為猙獰可怕。

寧小齡聽到了呼喊聲,黑暗中,她聽到了一連串急促的打門聲,然後是疑似娘親的慘叫聲,她大喊了幾聲爹娘的名字,沒有應答,接着,她聽到了弟弟的哭聲。

寧小齡奔到他的身邊,問:“娘呢?”

弟弟大哭道:“娘還在外面……”

寧小齡心中駭然,方才一片漆黑,弟弟竟直接跑回屋中,憑着直覺關上了門。

她想起了方才那聲慘叫,渾身發冷,她擡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臉上,小男孩被一下子打在地上,他帶着哭腔道:“我這也是在救你命,你裝什麽裝,剛剛娘打門你咋不去開?”

寧小齡只覺得渾身發冷,周圍一片黑暗,她看不清小男孩的臉,只覺得意識亂成了一鍋粥,各種情緒在黑暗來臨的那刻酸澀地雜糅在一起,此刻徹底爆發了出來。

小男孩捂着自己的嘴,朝着竈臺那邊跑去。

傳說竈臺有竈神爺庇護,陰鬼邪物一般不敢靠近。

寧小齡慌亂地伸出了手,摸到了木門上,她觸摸到門栓的那刻,想起了娘親的慘叫聲,只覺得氣血翻湧,竟一個沖動直接将門栓拔出,身子沖了出去。

小男孩在身後喊道:“你瘋了?快把門關上,我才不想和你這個賠錢貨一起死!”

事實上,寧小齡打開門的那刻,她也後悔了。

她隐約看到地面上有一灘血肉,她不敢去辨認,只覺得暈頭轉向。

天上沒有月亮,那些捉妖的法師也不知身在何處,血腥味刺鼻而來,一陣陣妖風割面如刀,關于死亡的恐懼一下子壓過了親情,她雙腿發軟,一個踉跄,身體竟跌了下去,她感覺自己的手觸摸到了黏糊糊尚有溫度的東西。

她不敢去想這是什麽,半張着嘴,甚至連本能的尖叫都發不出來。

一個黑影竄到了她的身後,似沒有注意到這裏還有個身子骨嬌小的少女,直接從她的身上踩踏了過去。

幸好那并不是成年的山妖,要不然寧小齡的背脊便會在此刻盡數斷裂,可哪怕是這只小山妖,依舊讓她肺腑激蕩,喉嚨口一甜,噴出血來。

憑借着本能,寧小齡掙紮起身,想要跑回屋內,但是方才那一腳踩得她七葷八素,身子猶如灌鉛一般沉重,哪裏分得清方向,竟朝着街道的方向跑了過去。

跑了數步之後,她也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此時再想回頭,為時已晚。

她不停地跑着,忽然聽到了什麽聲音,那是靡靡的絲竹聲,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山妖襲城的日子,怎麽還會有人家絲竹奏樂?

她的腳步不停,循着那聲音一路奔跑過去,視線中隐約是一座高高的大門,聲音便是從裏面飄進來的,她想要走上臺階,卻不小心絆了一跤,身子砰得一聲撞到了門上。

暈頭轉向間,門忽然開了,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感覺一個柔和的眼神注視着自己,帶着幾分詫異。

“怎麽是你?”那個一個女孩的聲音:“随我進來吧。”

寧小齡被一只白嫩的手拉住,懵懵懂懂地走進了門裏,大門關上的那刻,所有的黑暗都像是隔絕在了身後,眼前如燃火般的燈樓,曲折庭院間侍女提着燈籠游走,絲竹之音便似那橋下潺潺流過的溪水,一只只蓮花緋燈順水而過,水中的倒影是無數柔美繁華的色塊。

那座燈火通明的閣樓在美麗的燈火裏顯得格外明亮,仿佛要奪去世間所有的顏色,那樓中人影來來往往,半敞的窗子裏,歌姬起舞的身影綽約而美麗。

寧小齡瞪大了眼睛,懷疑自己墜入了夢境,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

“怎麽了?”那拉着她的小姑娘問她。

寧小齡怔了許久,才挪動腳步,道:“外面不是……山妖……它們……殺人啊,你們怎麽還……”

她聲音有些結巴,話到嘴邊難以組織成合适的語句。

那衣裳華貴的少女莞爾一笑:“這裏是錦繡園,園中有修道之人坐鎮,那些山妖都是不成器的小妖孽,不敢經過這裏的。”

“不成器的小妖孽……”寧小齡喃喃地重複了一句,她沾滿鮮血的手偷偷抹了抹自己的衣角,臉色是駭人的白色。

她想起了爹娘的慘叫聲,想起了那滿地的肉塊,心想這怎麽只是小妖孽呢?

她擡起頭,不敢注視眼前歌舞升平的燈樓,仿佛滿城妖風,屍橫遍野,也影響不到這裏一點,那是普通人的災難,從來不是他們的。

她畏懼地想要後退,只覺得那樓中來來往往的都是魔鬼。

“怎麽了?”那小姑娘問了她一句。

這個貴家小姐寧小齡是認識的,她以前在挑水的路上曾與她有過幾面之緣,這小姐很是心善,曾讓下人買過包子給自己吃。

寧小齡問:“你為什麽給我開門?”

那貴家小姐道:“山妖不敢靠近這裏,我方才下樓,恰好聽到撞門聲,便來看看,如今外面确實危險,你可以在這裏待一夜。”

寧小齡怔怔道:“那……其他人呢?”

那貴家小姐嘆了口氣,道:“山妖是殺不完的,它們隐匿深山之中,尋常修士去了九死一生。”

寧小齡問:“那麽……那些傳說中的仙人呢?”

貴家小姐微諷道:“仙人才不理人間死活。”

就像是他們同樣不理會普通人的死活那樣。

寧小齡覺得有哪裏不對,又覺得好像本來就是這樣的,就像她不會去管飛禽走獸的死活,不會去管蜉蝣蝼蟻的死活。

“你家人怎麽樣了?”貴家小姐問。

寧小齡心中一酸,眼淚又簌簌掉了下來。

貴家小姐輕聲嘆息:“那你去找一間沒人的屋子,先待一晚上吧。”

說話間,那貴家小姐松開了自己的手,朝着燈火通明的歌樓走去。

她立在原地,立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像是丢失了玩具的孩童,無助而茫然。

她想要轉身逃開,卻又不敢進入那片黑夜裏,最後,她走到一處昏暗的角落,身子緩緩蹲下,抱着雙膝,頭埋了進去,此刻尚是初春,夜間寒涼,她不停地顫抖着,身子逐漸僵硬。

耳畔有歌聲一遍一遍地傳來。

“胭脂軒,

錦繡園,

梨樹堆雪桃花漫。

看今夜小樓燈宴,

盡是良辰美眷。

……

……

待子時天懸玉蟾,

再上白雲觀……”

一遍又一遍,歌聲清清渺渺如夢中呓語。

她聽着聽着便背了下來,身子好像随風而起,登上了那天邊玉蟾上的白雲仙觀。

一直到雞鳴之時,她才被人叫醒。

“你怎麽睡在這裏?”她再次看到了那貴家小姐有些生氣的臉,“罷了,我差人送你回去吧。”

寧小齡忽然用力搖頭:“我……我自己認得路。”

黎明之時,她乍然驚醒,逃也似地朝着門外跑去。

外面許多條大街上,殺傷慘烈,那是城中的士兵與山妖戰了一夜,路面上,有士兵的屍體,也有山妖的屍體,滿地狼藉。

而如今大戰似是已經落幕,許多身披甲胄的人開始清掃一條又一條的街道。

“你是誰家小孩,怎麽還在外面?一晚上去哪了?”她忽然聽到身後士兵的呵斥聲。

寧小齡應了一聲,随後快步朝着家中跑去。

奔跑之時,她隐約聽到了一句士兵的抱怨:“那些修道之人,随便來幾個,殺它們不像是殺雞一樣?可是他們偏偏不願意出手,哎,每次都要白死這麽多人,修道真是修到狗身上去了……”

“修道之人……”寧小齡有些頭暈,忽然想起了那錦繡園門外的聯子,她不識字,只是聽人念起過下半句。

與天同壽道人家。

與天同壽……

她跑回了家中,腳剛邁過門檻,陰風撲面。

“弟弟?”她看着角落裏那個瑟瑟發抖的人影,不确定地喊了一聲。

那個人影轉過頭,卻是一張滿是毛發,尖嘴猴腮的臉。

這是夜間殺場的漏網之魚。

寧小齡爆發出一聲尖叫,身形想要後撤,卻覺得似有什麽東西捆住了自己,根本使不上一點力氣。

那個小山妖幽綠色的眼睛盯着自己,随後寒芒錐骨,它發出一聲銳叫,撲了過來。

……

……

(感謝書友寧長久的打賞!今日份加更奉上。)

第 40 章 :心魔領域裏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眼淚凍結在了臉上,她擡起了頭,神色冷淡漠然。

“誰是你師妹?”寧小齡氣憤道:“你賠我新衣服!”

寧長久道:“跟我回去,我賠你。”

寧小齡掙開了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道:“你個臭騙子,讀書人都是騙子……”

說話間,她重重地砸出一拳,那一拳打在了寧長久的胸口上,寧長久整個人飛了出去,落在了雪地裏,簌得一聲,雪花飛濺,他的身體陷了下去。

寧長久把自己從雪堆中拔了出來,神色卻并無半點暈惱,反而有幾分欣慰。

寧小齡倒是驚住了,她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力氣,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着那一身白衣的少年公子,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稚聲稚氣的聲音:“姐姐,你原來在這裏呀。”

兩人循聲望去,只見身後不遠處,那先前提着水桶打水的貧寒女孩立在那裏,對着寧小齡招了招手。

她似是一路奔跑過來的,此刻身子起伏,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

“姐姐,你的東西掉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诶,姐姐,你的樣子怎麽變了?”那小女孩拿出了一粒小珠子,那應是腰間系帶上的點綴之物。

寧小齡目光閃爍,她立刻鑽到桌子下面,似是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穿着舊夾襖的樣子。

寧長久柔和道:“你把這個給我,我替你轉交給她。”

那小女孩哦了一聲,不解道:“姐姐那是怎麽了?是不是你欺負她了呀。”

寧長久從她手中接過那粒穿孔的珍珠,道:“小齡沒事,你放心回去吧,我會照顧她的。”

“小齡?”那小女孩滿臉震驚之色:“我……我也叫小齡呀。”

寧長久看了她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忽然側身伸臂,一掌斜切而下。

……

那微黑的女孩在寧長久出手的一瞬,背部微弓,整個身體向後一仰,小腿發力,足尖一點地間,向後撤了數丈。

她盯着寧長久冷漠的臉,陰晴不定。

“你怎麽知道?”她問。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道:“我第一眼見到你時,懷疑過你才是寧小齡,畢竟我沒有見過她小時候的樣子,而且你除了瘦小,沒有其他地方像寧小齡,這一點做得很好,這裏畢竟是幻境,反而會增加你就是寧小齡的可信度。而我一開始确實被你騙了。”

寧長久話語頓了頓繼續道:“我懷疑你是師妹,所以替你趕走了欺負你的人,還給你打上了水。但是我不敢确定,所以我決定先把這座城走一遍。”

那女孩不解道:“那接下來呢?你憑什麽覺得那個轎子裏的是她?那根本不可能是她!”

寧長久道:“嗯,她雖只有七歲,但是眉目和師妹太像太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是我知道,越是相似的,可能越是假的,這也是你希望我想的方向,怕我忘了你,所以後來你又出現了一次,站在了她的面前。”

小女孩輕輕點頭,道:“按照正常修行者的思維,越是相似的,可能越是虛假的幌子,真相永遠會比眼睛看到的多一層紗。難道你不這麽認為?”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真相只是真相,它不會因為遮掩它的東西而改變。況且……”

寧長久望向了身後,望向了那躲在桌子下又是惱怒又是怯弱的眼神,微笑道:“況且師妹的內心深處,是希望我可以找到她的,所以我請她同游的時候她答應了,然後我們一直走到了這裏。哪怕你才是這個局的主人,也無法改變這一點。”

小女孩深吸了一口氣,身子立得筆直,她身上那窮酸而倔強的氣質一下子無影無蹤,瞳孔、長發、衣袂之間隐約有淡淡的黑煙飄出,那像是一條又一條的毒蛇,纏繞在她的身邊,嘶嘶地吐着毒信。

“你究竟是什麽人?這是她的心魔劫,你為何可以進來,靠的是什麽手段?”小女孩冰冷道。

寧長久道:“一點師門手藝,不值一提。”

那小女孩歪了歪腦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輕輕搖頭:“我從沒見過你,你應該還沒到紫庭境,能施展出這等手段的……難道你是長命境巅峰?若是如此,那我們之後幾年,應該還會再見一次。”

寧長久搖頭道:“我再過幾日,應該可以勉強入玄。”

心魔化身的小女孩以為自己聽錯了,冷冷道:“你說什麽?你可知我見過多少天縱奇才的修行者,你以為你騙得了我?”

寧長久笑了笑,問:“你對待其他修行者時,也這麽喜歡聊天?”

小女孩冷哼了一聲,道:“當局者迷,大部分歷經心魔劫的,根本沒有機會意識到我是誰。”

這次輪寧長久眉頭皺起了:“你……到底是什麽人?”

寧長久不由自主回憶起自己前世歷經心魔劫時的場景……

他進入心魔劫中,一統亂砍,把能殺的都殺了,不到一炷香自己便破繭而出,然後他發現天上的劫雷也不見了,只見二師兄扛着一把刀笑呵呵地看着自己,說師弟引來的這劫雷真是精純,正好給我這把刀淬淬火。

自己當年破境時是那樣的樸實無華,哪有小姑娘和自己聊天……

那小女孩白了他一眼 ,似是懶得自報家門,仿佛這樣做會自降身份一般。

寧長久想了一會,猜測道:“你是這片心魔領域的管理者?”

那小女孩有些驚訝,更多看了他兩眼,随後點頭道:“你這都知道?嗯,我就是這裏的主人,幫助修行者破境是我的職責。”

寧長久詫異問道:“心魔劫……難道是一片領域,有鎮守的主人?”

“那當然。”小女孩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道:“現在的年輕人可越來越厲害了,破境的數量較之百年前要番了一番,有時候真的忙不過來,畢竟每個渡劫者,我都要根據他們的心境和過去制造出因人而異的心魔劫,就像這座城……”

小女孩視線環視過周圍,張開了雙臂,眉目間滿是驕傲的神色:“這座城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它可以很靈巧地改變布局,幾乎可以适應這個世界上大部分除了皇城之外的小城,每次修修補補做些調整就行,已經給五十八位修行者渡劫用過了,厲害吧?”

寧長久覺得很是有趣,追問道:“那你能看見每一個修行者的記憶?”

小女孩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渡劫者的思維,在我的眼裏是透明的。”

寧長久問:“那你能看見我的過去嗎?”

小女孩搖頭道:“你不是渡劫者,哪天你渡劫的時候,我可以給你看看,不過我怕我忘了,到時候說句暗號吧,嗯……”

寧長久見她苦想,便提議道:“看今夜小樓燈宴?”

這是方才胭脂樓中,那女子所唱詞中第一句。

小女孩當然知道,她想起了那自己塑造的窈窕歌姬,笑了一下,接了下半句:“盡是良辰美眷。”

寧長久心中還有疑問:“你對每個渡劫者都是一視同仁?”

小女孩像是想起了什麽傷心事,道:“以前我會根據他們的過去調整難度,那些惡人我自然是希望他們在心魔劫中瘋了的,後來……大約是五百多年前,那時候是我接替了上一個管理者,剛剛勝任這份工作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窮兇極惡的人,壞的不能再壞的那種,我給他設置了一個有史以來最難的心魔劫,彎彎繞繞十八層,結果真是我高一尺他高一丈,硬生生給他破劫而出了,而且我心知肚明,歷經了這種心魔劫的人,會非常非常可怕。”

寧長久點頭道:“這反而成了他的機緣。”

小女孩苦着臉,無奈道:“後來我在另一個修行者的記憶裏,得知了那個魔頭所做的惡事,據說同境五人圍剿他一人都無法殺掉……而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呀,所以那之後,我便都一視同仁了。”

寧長久心情輕松了些:“沒想到心魔劫領域的主人,是這麽個可愛的小丫頭。”

小女孩雙手環胸,一臉不屑地看着他,道:“這可不是我的本體,在這裏,我什麽都能變哦。”

寧長久問道:“你過去和其他人這樣說過話嗎?”

小女孩回憶了片刻,道:“像你這樣護犢子的,強行入劫的倒也不算少,這五百年也有個十來個吧,多是師長庇護徒弟,那些小徒弟确實弱小,憑借自己的力量,很不容易,雖然這種幫着破劫的小孩,以後的成就一般不會高,但是有個穩妥的紫庭境,對于人間宗門應該也是大喜事了吧……當然,他們再弱,也弱不過你這個師妹。”

小女孩看着那個躲在桌子底下躲着的小姑娘,啧啧稱奇,“我真的想不明白,這麽弱,怎麽破的紫庭境?要不是你一直在旁邊護着,方才一路上,她都可以死七八回了。”

寧長久道:“你的心魔領域裏,還有沒有其他人?”

“其他人?”小女孩皺了皺眉,“不就是你……嗯?”

她神色一變,接着露出了恍然之色:“原來如此,竟是被附身的……等這個小妹妹被心魔劫劈死,那個意識就會取而代之,替她扛過心魔劫,然後就徹底取代她了。不錯呀,手段了得,那附身的魔頭以前應該是個不俗的大人物。”

寧長久問:“你能替我找到他嗎?”

小女孩沒有直接回答,她道:“先回答你之前那個問題吧,其實你是我這五百年裏第一個想直接交流的人。”

寧長久問:“為什麽?”

小女孩走到她的身邊,嗅了嗅,道:“你的味道很好聞,有一股我熟悉的味道,這種味道之前也有修行者帶過,大約是……六個?不過那六個,一個比一個變态,我還沒搭上話,見面就一刀沒了。”

六個?寧長久心中俱驚。

前世的記憶裏,他的師兄姐正好是六個!

難道……

“你認識我師父?”寧長久問。

小女孩問:“你師父?她是誰呀?我可不認識任何真實世界的人,我一出生就被那沒良心的掌櫃的安排來管這片領域了。”

“掌櫃的?”寧長久下意識問道。

小女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這個可不能多說哦,提到他就會被他聽到,被知道了可就不好了,我當然無所謂,你的話可能就要屍骨無存了哦,我還等着你下一次破劫來陪我聊天呢。你之前問我能不能找到那個妖怪,答案是可以,但是我不會這麽做,因為掌櫃會不——高——興。”

小女孩拖長了語調,認認真真地告誡着他。

寧長久知道自己隐約觸及到了某個神秘而古老的存在,過去他只以為,心魔劫不過是內心衍生出的問心劫,沒想到所有破紫庭境之人,竟都是飛升到這同一片領域之中。

這是天道的法則之一。

這位小女孩口中的掌櫃,應該是十二隐國之主那般古老神靈層次的存在,分割着某一道法則的權柄,亦或是他就是那十二神主之一。

但這絕不是他如今可以觸及到的層次了。

小女孩不滿道:“我跟你說了這麽多,你還沒回答我,你是怎麽識破的?”

寧長久看着她黑霧缭繞的身子和有些可愛的面頰,道:“你懂得做局,但是依然不太懂人心,這是類似夢境的地方,師妹最想成為的人,當然是那位典雅溫柔的大小姐,怎麽會是自己呢?”

寧長久看着那小女孩,感慨道:“那才是師妹夢寐以求想要成為的人啊。”

那是她心中最美的自己,卻不是自己。

“這樣啊……”小女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看了一眼天色,道:“時間差不多了,我直接送你們去心魔劫最關鍵的地方,能不能破,看你們自己。”

說着,一團黑霧包裹住了她,虛空如鏡面破碎,她的身子轉瞬消失無蹤,随後,整個世界跟着暗了下來。

……

……

(感謝書友季婵溪、幻影的米裏雅、粥粥大魔王的打賞!由衷感謝!今晚還有一章。)

第 39 章 :白雪如夢,華裳如炬

那轎自灰霧間來,莺歌燕舞笑語歡聲也自灰霧間來。

寒風吹起轎簾,寧長久的視線便沒有挪開,那張臉很是稚嫩,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模樣,但如此年幼,她便飾上了淡妝,眼角拂紅,眉心點綴三點钿紋,似嬌春花蕊。

轎簾很快落下,寧長久望着那轎子遠去的背影,皺起了眉頭。

那是寧小齡。

她眉目間的清貴不是寧小齡,臉頰上精致的幼妝不是寧小齡,那繡着得鳳舞缭繞的華裳也不是寧小齡。

但他确認那就是寧小齡。

他跟了上去。

這座轎子駛向另一座大宅邸,那似是一間奢華的院子,院牆起得不高不矮,門扉上的木牌間書着“錦繡洞天”四字,那轎子駛了很長一段,然後在那門口停下,一身華貴裙裾的少女在侍女的攙扶之下落到了地上,她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走進了那園子裏。

寧長久身子輕輕騰起,無聲無息地越過院牆,視線依附在了小姑娘的身上。

寧小齡在園中走着,裙擺下的小巧鞋尖時不時地露出,那足印均勻地分布在雪地裏,像是小貓靈巧地踩過。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座園子竟沒有籠罩灰霧,其間可見纖纖修竹,堆雪青松,可見遠處鳥翼般翹起檐角的木亭,可以看到池塘上一座座荷葉狀的石階。

寧小齡悠哉悠哉地走在這座園子裏,目光時而落在枝頭的雪壓着的臘梅下,時而落在紅亭上的黛瓦間,她仿佛熟悉着這裏的一切,并無任何生分之意。

最後她來到了一口老井便,向着井下望了過去。

冬日裏唯有井水沒有結冰,她俯身看着,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似是在照着鏡子,旁邊的侍女看到這一幕,連忙拉開了她,似是害怕小姑娘失足。

一切都顯得安靜而尋常。

她在園中打轉游玩了一會,随後乘着轎子去往了附近的一座廟宇,焚香拜了拜,小女孩似是那廟的常客了,見到她來,寺中的僧人都面露喜意,一個身子微微發福的僧人迎了上去,笑着說了什麽,那小女孩輕輕點頭,旁邊的侍女便幽怨地打開了荷包。

寧小齡從那和尚的簽筒中取出了一支簽,寧長久目光落到那簽上,一下子愣住了。

“與天同壽道人家?”

寺廟的簽上怎麽會寫這樣一句話?

小女孩将簽送了回去。

他跟着走入了殿中,假裝是香客,不動聲色地拜了一拜。

随後寧小齡出殿,他理了理衣襟,腳步輕輕地跟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頂轎子兜轉之間,又回到了那條窄小的巷子裏,先前看到的那個又黑又小的小丫頭從地上爬起,再次拎着水桶向着井邊走去。

寧小齡從轎子上走了下來,她與那貧寒出身的小丫頭似是早就相識,她從袖子中摸出了什麽塞給那個小姑娘,旁邊的侍女皺着眉頭勸阻着。

那小姑娘則是怔怔地看着這個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女孩,不知為何忽然哭了起來,拎着空水桶轉身跑回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寧小齡看着那穿着舊夾襖的女孩離去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将那枚原本想贈送出去的碎銀子攏回了荷包裏。

她轉過頭,視線望向了身後,寧長久心中一動,知道她看到自己了。

此時的寧小齡額前梳着半環形的垂發,腦後青絲瀉下只以一根紅繩挽結,看着很是乖巧可愛。

她內斂地笑了笑,輕輕福了下身子,對着一襲白衫的少年稚聲稚氣地問道:“這位公子是誰?為何從我出府開始就跟着我,去錦繡園時你跟着我,去廟裏拜佛時你也跟着我,現在還跟我,我瞧公子也不似壞人,這是要做什麽?”

寧長久問:“你叫什麽名字?”

寧小齡氣鼓鼓道:“你這公子端得無禮,哪有一上來就問人家閨名的?”

旁邊兩個侍女輕輕迎了上來,訓斥道:“你是哪家的書生,找我們小姐什麽事?”

寧長久平靜道:“不關你們的事。”

那侍女立刻面露怒容:“哪裏來的登徒子,小姐,別理這樣的人,讓老爺知道了會生氣的。”

說着,她立刻以手虛遮了一下寧小齡的眼睛,寧小齡乖巧地轉過身去,進入那轎子裏。

寧長久看着那轎簾後那個精巧婉約的“寧”字,皺了皺眉頭。

這一次,他沒有跟上去,而是順着地上先前那小女孩踩出的腳印向前走去。

結果那頂轎子反而跟了上來。

“喂,你等等。”寧小齡從轎子上走了下來,問道:“你這是要去哪裏?”

寧長久平靜道:“我原本以為我要找的是你,現在看來并不是。”

寧小齡好奇道:“你說些什麽呢?”

寧長久道:“我現在還不能确定你是誰,但你一定不是寧小齡。”

寧小齡香腮微鼓,氣呼呼道:“你看着是比我要大不少,但是先生也說過,倚老賣老的人最可惡了,生我養我的我爹娘,他們說我是誰我就是誰,你說了才不算。”

寧長久微笑道:“那帶我去見見爹娘?”

寧小齡恍然道:“哦,我明白了,你一定是那落第趕考的書生,想巴結我爹,所以一直跟着我,這些年想見我爹的窮書生可多了,但我爹眼光極高,一般的詩文可真看不上眼。你可有什麽詩文,念來聽聽?”

寧長久想了想,道:“還真有一句。”

寧小齡問:“什麽?”

寧長久道:“長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

寧小齡臉色微變,怒道:“這是書上的句子,我雖是女子,卻也是上過私塾的,你休要唬我。”

寧長久看着她稚嫩精巧的小臉,心中忽然生出憐惜之意,問道:“反正時間還沒到,要不要一起在城中走走?”

寧小齡皺着眉頭,搖頭道:“這城中還有什麽去處比得上我家裏?”

寧長久道:“只是随便走走,若你不願意也沒關系。”

寧小齡本該拒絕,但是她沉默了一會,竟破天荒道:“也好,本姑娘倒想看看你到底要耍什麽花招?”

旁邊的侍女聞言皆大驚失色,紛紛勸阻,寧小齡揉了揉耳朵,望向了寧長久,問道:“兩位姐姐可以同行?”

寧長久點頭道:“随你。”

于是那頂轎子被擡轎之人先行擡回了府邸,寧長久與寧小齡走在前面,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着什麽,兩位侍女跟在後面,面露憂色。

寧小齡道:“這位公子哥哥,你認識我?”

寧長久點頭道:“認識。”

寧小齡抿唇一笑,低聲道:“也是,這城中有誰不認識我的呢?”

寧長久問:“你在這裏很有名?”

寧小齡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我可是寧家的小小姐,有誰不知道我?”

寧長久微微一笑:“寧某初來乍到,煩請寧小小姐帶我去城中走走。”

寧小齡輕哼一聲,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姓寧?休想和本小姐套近乎。”

說着,她邁起了小小的步子,走在前面的雪地裏。

寧小齡雙手環胸,有些偏長的華裙輕輕掃過雪地,腦後的長發秀逸柔美,那挽着的小巧玲珑的發結随着她的步伐輕輕晃動着。

小女孩緩緩停下腳步,撣了撣肩上的雪,她望着眼前的典致小樓,介紹道:“這是雅集,一樓飲茶二樓讀書,先生常帶我來此,上去看看?”

寧長久看了一眼二樓,輕輕搖頭:“不必了,今天并無雅興。”

寧小齡取笑道:“原本以為你是書呆子,如今看來連讀書人都不是。”

寧長久笑了笑,沒有作答。

沒走太遠,一間院門俨然出現在視野裏,那院門古舊端正,匾額上書有敦正的“文章神來”四字,院門旁深棕色的立柱老舊,滿是水漬般的蒼老深色。

寧小齡看了一眼,道:“這是我讀書的地方。”

寧長久輕輕點頭:“文章兩字筆畫端正一絲不茍,‘神’字清新俊逸尤為神妙,是個好地方。”

寧小齡聞言,這才滿意了些,輕輕點頭:“那是自然。”

眼看寧長久也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她便帶着他繼續向前走。

繞過了兩條彎彎的街道,清寒的雪色裏,忽有歌聲飄來,清清渺渺,每一節音色都似依附着雪花,紛紛揚揚地飄墜着,那歌聲契合着木琴聲,絲絲入扣,依稀間便可以想象出漆黑的梅花焦尾琴上,纖白玉指素素勾彈的模樣。

寧小齡也緩了腳步,視線順着歌聲的位置望去,便可見一座八面玲珑的高樓,樓中燈火通明,隐有女子起伏的魅影。

而高樓之下,幾株春樹花蕊半萎,擁雪而立,卻顯得寂寥孤單。

“胭脂軒,

錦繡園,

梨樹堆雪桃花漫。

看今夜小樓燈宴,

盡是良辰美眷。

青絲绾,

容妝換,

裁取煙霞繞肘彎。

何必羨羽衣卿相?

我自列仙班。

蓮花冠,

白玉簪,

錦瑟煙華無需算。

待子時天懸玉蟾,

再上白雲觀……”

……

“待子時天懸玉蟾,再上白雲觀……”寧長久輕聲呢喃,似想到了什麽,目光悠悠上移,卻唯有層雲飄雪,不見婵娟,他問:“這首詞叫什麽名字?”

寧小齡待那琴聲漸細,才開口答道:“人間客,相傳是一位風流公子醉眠歌樓七日,最後酒醒開口,衆人才知是位女子,那女子自稱世外仙人,揮筆落詞,踏雲奔月去。”

寧長久點頭道:“不是此間客,早晚夢醒。”

寧小齡不為所動,自顧自道:“這是水月胭脂樓,那些士子讀書人最愛的去處,裏面一個叫詩妍的花魁尤其出名,據說生得天香國色,剛才那一曲便應是她妙手彈奏的,不過尋常人可見不到,要不本小姐帶你去見見世面?”

寧長久聲音很輕,似是不願打斷那悠遠未絕的琴音,“不必了,聽琴曲歌詞便勝似見人,就這樣吧,我有些餓了。”

寧小齡撫着小腹,脫口而出道:“我帶你去吃豆腐面和春卷,管飽。”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臉上帶着微微的笑意。

寧小齡微怔,似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立刻道:“我是平日裏山珍海味吃膩了,嘗點清湯挂面有什麽不好,夫子常說……”

“好了。”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打斷了她的話,道:“走,小小姐帶我吃豆腐面和春卷。”

寧小齡偷偷翻了個白眼。

兩人落座,很快,兩碗熱氣騰騰的面湯盛了上來,豆腐拌在面裏,上面浮着很極淡的油水和幾粒綠油油的蔥花。

寧小齡拿起筷子,輕輕地攪拌着面湯,熱騰騰的白氣熏到她的臉上,那淡雅的妝容似是微微化開了。

寧小齡忽然壓低聲音說:“這裏的老板人很好的,我每次來都會在面底埋半顆蛋。”

說着,她用筷子将那半顆蛋叉了出來,炫耀了一下,又四下望了望,重新将它浸入了湯水裏,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寧長久跟着嘗了一口,豆腐有些寡淡,湯又有些鹹,他想起了記憶裏觀中大師姐做的飯菜和二師兄有苦難言的臉,不禁笑了起來。

寧小齡看到他笑得開心,自己便有些不開心,問道:“你在笑什麽呢?”

寧長久微笑道:“小小姐真是個好人。”

寧小齡看了他一會,道:“這是十裏街坊都知道的事情,現在又多了你一個外鄉人。”

寧長久好奇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外鄉的?”

寧小齡道:“你的衣着打扮便不像這裏的,這裏現在歸榮國管,自從那裏的官接手之後,爹爹說風土人情和幾年前大不一樣了。”

寧長久嗯了一聲:“這樣啊。”

寧小齡将那半個雞蛋送入口中,咬了一口,又塞回了湯裏,聲音微微含糊道:“你這外鄉人,可真是奇怪。”

寧長久只是微笑,過了一會,他喝完了最後一口湯,神色溫和道:“多謝小小姐款待。”

寧小齡比他吃得還快一些,那湯有些鹹,她卻也都喝了下去。

寧長久伸手想去拿那春卷,寧小齡用筷子的另一端按住了他的手指,搖頭道:“這可不是給你的。我随行的兩個侍女還餓着呢。”

寧長久向着旁邊望去,輕聲嘆息:“可她們好像不見了。”

寧小齡一驚,向着一旁望去,那兩個侍女果真沒了蹤影,她皺起眉頭,氣鼓鼓道:“回去後一定讓爹爹狠狠責罰她們!”

寧長久輕聲道:“小齡……”

“嗯?”被這麽叫,她有些不習慣,她看着他,等待他繼續說下去,但寧長久也只是靜靜地看着她,沒有下文。

寧小齡覺得有些不對勁,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忽然驚叫出聲。

那一身彩鳳缭繞的錦衣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舊舊的夾襖,她臉上的妝容也似被那水氣化開,變得稚嫩樸素,那白嫩的手指上,隐隐還有冬日寒冷時皲裂的痕跡,她倉皇起身,踉跄後退,碰到了長條木椅子後,跌坐在了地上。

寧長久起身,向着她走了過去。

寧小齡瞪大眼睛,一臉驚恐地望着他,厲聲道:“你這妖人到底試了施了什麽幻術,快把我變回去……你別過來,來人吶,我要去報官……”

說話間,她望向了四周,四周的食客們也正看着他,他們表情各異,似冷漠也似悲憫。

“你到底是什麽人?我帶你逛這裏,還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你怎的這般白眼狼?早知道應該聽爹爹的話的……”寧小齡揉着眼睛,霧氣氤氲:“你快把我變回去呀!”

寧長久從袖中取出了幾枚銅幣放在桌角,然後走到了少女的身邊,蹲下身子,平視着她,寧小齡對他胡亂揮着拳,打在了她的衣服上。

“別鬧了。”寧長久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語調平和道:“小師妹,我帶你回家。”

……

……

(今日更新早些。詞是自己寫的,水平有限,讀者朋友們多擔待呀。)

第 38 章 :落雪之城,春寒料峭

潑天的夜色裏,整座皇城顯得無比靜谧。

先前長街上驚人的異動只是在小範圍內引起了騷亂,并未波及得太遠,許多人家還沉浸在大難過去的喜悅裏,國師府外的屍體已經處理幹淨,瑨國刺客榜上的殺手經此一役,死傷殆盡,可以想象,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瑨國的殺手組織都會青黃不接。

皇城很大,而周圍的硯臺山脈更是巍峨方正,如一只托起古城的巨掌。

因為連年戰亂的緣故,哪怕是皇城,偷偷喬遷他國的民衆也不再少數,許多大宅子就此空了下來,而民間的傳說裏,屋子一旦沒人居住,那麽其中古老的家具便會生出精魅,所以對于那些有鬧鬼傳言的老宅,門上通常會貼好封條。

皇城中,官兵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如今坐鎮皇宮的主人是趙襄兒,他們領的也是她的命令。

那命令雖是最高的甲級,但命令中并未提到太多關鍵信息,只說是有漏網之魚還殘留在這皇宮裏,需要他們全力搜查。那些空宅子自然也成了搜查的重點。

如今皇城中可用的兵不多,再加上這一整日的奔忙,心中的恐懼和肉身的勞累重壓着他們。

大家都在等待着這個夜晚的過去。

只是此刻還不到亥時,這一夜才剛剛開始。

……

……

寧長久沒有挑選任何一座空宅子,他帶着寧小齡潛入了城中最大的寺廟裏,今日因為皇城的騷亂,寺廟早早便閉門了,大門緊閉的主殿裏,空空無人,外面隐約有掃水聲傳來。

主殿中禮着一尊大佛,佛像金黃,寶相莊嚴,前方的銅臺上,燃着四列蠟燭,燭光清冷幽亮,映得老佛金光璨然,那密密麻麻的燭臺約有六十四座,燭臺之前便是香案,香案上擺着些許供奉和兩個彩瓷的觀音人像,皆眉目慈祥。

而那尊金身大佛兩側,又擺有許多形态各異的神像,那些神像卻都瘦骨嶙峋,或三頭六臂,或手持法器,或面目悲憫,如今殿中空寂,那些神像映着淡淡燭光,顯得很是駭人。

但此處長久積澱的浩然佛光,對于世間的妖物卻有天然的壓勝。

寧長久自袖中抖落下一枚銅幣,放在了門檻上,進寺拜佛,入觀禮神,他在蒲團上跪了跪,簡單地拜了拜。

門檻上那枚是寧擒水死前所用的銅幣,這種銅幣是散修煉化之物,可以暫時地隔絕一片空間,防止屋內的鬼邪逃逸,也可以防止外面的陰氣入侵。

寧小齡嬌小的身軀裹在半透明的白色繭衣裏,虛幻的狐尾垂覆在她的身上,她此刻嬌俏的小臉顯得無比平靜,她的皮膚顏色也變得很淡,其下的青筋和細嫩的血管都隐約可見,邪媚與聖潔的矛盾意味,同時出現在這不過十四歲少女的身體上,将她勾勒得仿佛世外的妖靈。

此刻她正困在心魔劫中。

她境界漲的太快,入玄通仙二境盡數跳了過去,直接便是驚世駭俗的長命破紫庭 。

所以她缺乏打破心魔的經驗,因為本質上,她的心智,依舊只是那十四歲的小姑娘。按照正常的速度,她本該離開皇城,再磨砺半年,才會破境,而如今在寧長久的‘幫助’下,她直接來到了這個境界之前。

心魔劫便是一場問心之局。

如今寧小齡身上的繭衣越來越厚,生命的體征越來越薄弱,說明她在此劫中越困越深。

寧長久從袖中取出了兩張符,一張貼在寧小齡的繭衣上,一張貼在自己的額頭上。

那是當日寧擒水取出的兩張紫金神符,那符紙一看便是真正的世外高人所寫,那行雲流水的畫符手法讓他都覺得很是佩服。

當時這兩張符是封閉他們身體的鎖,如今寧長久偷偷改了幾筆,扭曲了符意,于是這兩張符便成了溝通他們意識的橋梁。

寧小齡入魔前,寧長久便與她說過,世間許多符箓,稍改幾個筆畫,便可能産生颠倒般的玄妙效果。

只是這改符手法是極難學成,稍有錯誤或是筆法力道上的誤差,便會使得整張符格格不入。

寧長久在案臺上點了一炷香,記錄時間,接着他背靠在大殿的暗紅色的木柱上,很快閉眼入定。

他借助這兩張紫金神符勾連了寧小齡的意識。

他進入了她的心魔劫裏。

……

那是一座飄雪的古城。

寧長久的意識似從天而降,視野裏,他俯瞰着一座皚皚茫茫的邊陲小城,風雪漫過了視野,那城中的萬千民坊,古塔舊瓦,酒旗橋欄上都是細細的白色。

那些白色像是留白的筆,将整座城池的格局勾勒得大體方正。

穿城而過的河面上已凍上了冰,大街上鮮有行人與馬匹,大雪漫過的地方,大抵一片馨寧。

他的視線緩慢地下墜着,最後落到了一條大街上,他的身側豎着一杆酒旗,那書着一個方方正正酒字的旗幡,此刻也凍得僵硬,屋內飲酒碰杯之聲鬧融融地傳來,對于屋外的大街上,忽然出現一個人,似是沒有任何的在意。

反正每年冬天,都是要死許多人的。

寧長久看了一眼,只見屋中之人衣衫穿的單薄,卻各個面帶喜色,仿佛酒水可以驅除一切的寒冷,他也僅是看了一眼,便向着城中走去。

這座城池,應該是寧小齡的家鄉。

這些塵世的喧雜他過往便不關心,更何況此刻還是心魔劫中的虛假夢境。

他需要盡快找到寧小齡,然後壓下她的妖種,再替她斬去心魔。

歷經天劫之時,也是妖種沉眠,最脆弱之時,這是他算計無數遍之後,推演出的最好的時機。

只是這城池偌大,又能去哪裏找到一個小姑娘呢?

寧長久沒有着急,他腳步不急不緩,意識細水長流地鋪展開來,緩緩地感知着這座冰封之城。

經過了這條長街,便是一座石橋,站在石橋上望去,視線便顯得開闊,眺望的目光裏,可以看見大批的平房和一座高高聳立引人注目的古塔,它們仿佛并非虛幻,還帶着歷史風霜間留下的古樸。

而視線若是放得再遠,便可以看見城中許多地方,還籠罩着無法觸碰的迷霧。

那是寧小齡記憶中對于這座城池的缺失。

沿着長橋向前走去,街道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道路的兩旁賣貨的商人推着攤子,目光左顧右盼,時不時吆喝着,染彩綢衣的女子支着傘,嬌滴滴的笑聲在耳畔清脆響起,行貨的大馬拉着車緩緩碾過街道,在雪街上留下兩道長長的、深深的車轍。

寧長久的視線落在他們的臉上,然後很快地移開,他隐隐約約覺得這個世界哪裏不太對勁,一時間卻也無法找到問題的根源。

他繼續向前走去,最後在一座破舊的平屋前,他看到了一個小女孩。

那小女孩穿着舊夾襖,在古井旁打了水,拎着水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裏,幾個小男孩圍了上去。

接着他看到那小女孩倒在地上,桶裏的水翻了出來,她從地上爬起來,對着那幾個比自己高的小男孩破口大罵,卷起袖子打了過去,小女孩自然是打不過他們的,她靠的只不過是一股狠勁,她知道,如果自己什麽也不做,他們下一次只會更變本加厲。

然後她一遍遍地倒在地上,卻依舊兇巴巴地盯着他們,小男孩的嬉笑聲回蕩在四周,聽着很是歡愉。

寧長久看着那小女孩微黑的臉,确認那依舊不是寧小齡。

他沒有做什麽,這是心魔的幻境,也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哪怕他此刻意念倒轉讓時光回流,幫着小女孩将水搬回屋中,依舊不能改變任何已經發生在光陰長河中的事。

這是吹過眼前的塵沙,哪怕再迷眼,也只能當他是過眼的淡薄煙雲。

他繼續向前走去。

這座城比想象中的要熱鬧許多,只是滿天大雪照示着的是孤單,這是鋪在繁華之上薄薄的冰層。

再往前走是一座闊氣的府邸,那深紅色的府門緊閉,門口立着兩頭威風凜凜的石獅子,高高的院牆內,隐約可以看見雕花木窗畫棟飛檐。

但是寧長久知道寧小齡肯定與這裏無關。

因為他能看到,那飛檐翹角雕花欄杆之下,是一片空空蕩蕩的灰霧。

因為隔着高高的院牆,寧小齡哪怕踮起腳尖,也只能看到那些,對于那之下的東西,從未在她的記憶中存在過,因為她與這樣的府邸之間,永遠隔着一座高不可攀的院牆。

他繼續向前。

雪落無聲,覆蓋在這座古城上,就像是少女身上越來越厚的繭衣。

他漸漸地發現這座城池哪裏不對勁了,這城中大部分樹木雖都枯槁,但是有許多樹細看之下會發現,那雪堆下埋着的,是新抽的嫩芽。

而街上很多行人穿着單薄的春衣,似是感覺不到寒冷一般。

如今這座古城,應是冬時已過,春暖花開才是。

許多人甚至都沒有察覺到這場大雪。

因為這是寧小齡心間的雪。

紛紛揚揚,漫空飄拂。

寧長久在城中尋覓了一整圈,那些灰霧籠罩之處無法觸及無法深入,其餘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跡。

但他沒能找到寧小齡。

最後兜兜轉轉尋尋覓覓間,他又回到了這座府邸之前,望着那門上的一對銅環,想着什麽。

過了一會,門忽然開了,四個人擡着一頂花轎子走了出來。

寒風吹動轎簾,隐隐約約是一張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臉。

……

……

(加更奉上!)

第 37 章 :心魔歷劫

長命境破入紫庭之時,會有兩場劫,一場是心魔劫,一場是天雷劫,心魔劫破除之後,魔性消散引動天雷,天雷劫便也會随之落下。

之前趙襄兒是假借的境界,所以沒有引動雷劫。

而如今寧小齡則是以嶄新生命的身份,即将邁入紫庭之中,随着寧長久助其破開瓶頸,劫便來了。

此刻寧小齡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便是困入了心魔劫中。

而她的身上,開始有靈力凝成的白絲纏裹住她,那靈絲每一道都分明可數,堅韌至極,尋常刀劍根本無法切斷,那是為了保護渡劫者在突然破境之後失去行動的能力。

陸嫁嫁明白了寧長久的所作所為,他助其破境便是為了以劫困她。

“你困得了她一時,可等她破劫而出,晉入紫庭之後,誰能殺得了她?”陸嫁嫁疾聲道:“你這無疑是自尋死路!”

說着,她身邊懸着的仙劍“明瀾”嗡然一鳴,似要随時化虹飛去。

但是陸嫁嫁心裏知道,那靈絲之柔韌,先前全盛之時的她或有機會,但如今與那老狐戰,她不得已跌了半境,此刻想要将其斬開,難如登天。

寧長久看着那白衣女子,深深地行了一禮,誠懇道:“陸姑娘可以放我們走嗎?”

“你說什麽?”陸嫁嫁面色微變:“我不知你哪裏借來的修為,但現在你還剩幾分氣力?等她醒來之後,你該怎麽辦?”

寧長久知道時間緊迫,他必須立刻說服對方,所以沒有多做隐瞞:“師妹執念極深,實際的境界又太低,如今倉促入劫,她會困在心魔一劫中很久,我會用道門的清心訣将她的魔性徹底驅除,然後喚醒她本來的意識,将那妖種的妖性壓下去。”

陸嫁嫁聽了,只覺得匪夷所思,靠一個道門清心訣,怎麽可能讓一個即将跻身紫庭境的人格反主為客,退居幕後?

“不是我不願意相信你,而是你說的,我想不到實現的可能。”陸嫁嫁嘆氣道。

寧長久堅持道:“我有把握。”

陸嫁嫁問:“那如果将這妖種壓下之後,寧小齡會變成什麽樣?”

寧長久道:“如果不出差錯,那個紫庭境的妖種會被埋藏在識海深處,師妹會變回原來的樣子。”

陸嫁嫁疑惑道:“若她變了回去,那這滾滾劫雷怎麽辦?”

寧長久平靜道:“我在決定救她的時候,就做好了對抗劫雷的打算。”

陸嫁嫁某種閃過震驚之色:“你早就算到這一步了?”

寧長久略帶愧意道:“時間不夠,我只預測了三種結果,幸好,這是其中之一。”

“你若是資質再好些,便是真正的天才了。”陸嫁嫁看着他,神色複雜,最終悠悠嘆息:“我知道你不凡,但依然難以置信……幸好入魔的不是你。”

寧長久盯着她的眼睛,認真道:“陸姑娘,你會放我們走的,對吧?”

陸嫁嫁輕聲道:“你對我有大恩,于情理我不能出劍,但是若放她離開,對這滿城蒼生,終究是不負責任。”

寧長久抓起了已經化繭的少女,四條毛絨絨的虛幻尾巴無力地趴在她的繭上,看上去煞是可愛,只是這可愛的雪球裏,藏的卻是一個睜開眼後便可以毀城滅國的妖魔。

寧長久沉默地想了會,擡起頭,一字一頓道:“那我便挾恩求報。”

陸嫁嫁白衣禦劍落到了地上,她緩緩走到了寧長久身邊,望着他那張秀氣的臉和澄澈的眼睛,似要從中看出什麽秘密來。

“你可以帶走她,但我會請劍宗門,到時候你若是沒做到,将來宗主便會親自劍斬了她。”

最終,陸嫁嫁無奈地點了點頭。

寧長久松了口氣,又行了一禮,微笑道:“多謝嫁嫁姑娘。”

陸嫁嫁秀眉一蹙,顯然對這個稱呼有些敏感,她冷哼一聲,道:“你不必謝我,其實我現在也沒有能力斬開這繭,與其等着她破鏡而出,确實不如讓你試一試。”

寧長久輕輕點頭,道:“那趙襄兒那邊,你幫我周旋一下。”

陸嫁嫁搖頭道:“襄兒姑娘那種瘋丫頭我可攔不住,她鐵了心要殺那頭老狐,到時候我解釋什麽,她恐怕不聽,我能做的就是放你們走,你們自己找個好點的地方藏起來,若是真被那位襄兒殿下找到了,我可幫不了你們。”

寧長久颔首道:“已經足夠了,多謝。”

陸嫁嫁忽然笑道:“那位襄兒殿下也是精通算計之術,我倒是也有興趣知道,你們誰更勝一籌。”

寧長久苦笑道:“此刻見了她,我恐怕只敢繞着走。”

陸嫁嫁難得地打趣道:“你們倒是般配。”

寧長久輕輕搖頭,沒有回應。

陸嫁嫁往遠處看了一眼,道:“快些走吧,趙襄兒要來了。”

寧長久有些艱難地抱起了這個巨大而堅韌的白繭,向着陸嫁嫁目光相反的方向跑去,這座皇城之中有許多空着的院子,只要有心搜尋,倒是不難找到。

陸嫁嫁忽然回頭,問道:“最後一個問題,據我所知,你與你師妹相識不過一年,你為何要費這麽大精力救她?”

寧長久微笑道:“我家師妹這麽可愛,我哪裏看得了她變成怪物。”

……

……

皇城之外,血羽君眺望着夜色,神情傷懷。

先前解除禁制之後,它原本想要跟着那老狐入城殺人,直到遠遠地看見了皇宮方向那道趙襄兒與老狐相鬥激起的光柱,它感受着那光柱間毀滅的氣息,吓得遠遠逃離。

那場雨停下之後,它遠遠地看了皇宮很久,一直到雲開月現,整座皇城再次籠罩在淺淺的銀光裏,像是覆着一層不見生機的霜。

“唉……老家夥,沒想到連你都先我一步走了,趙襄兒這個女人委實可怕,這次我不辭而別,以後若是在其他地方見到了,指不定要把我皮扒了。”血羽君抖動着羽毛,他畢竟算是與那老狐有血緣關系,此刻老狐身死,它總有些微微的感應。

他過去确實經常想過,以後若得自由,一定要想盡辦法報複趙襄兒,但是如今老狐身死,他最後的心氣也沒了。

以後的趙襄兒只會越來越強,自己能躲多遠就是多遠了……

血羽君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老家夥好歹也是一代妖王,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麽藏在洞窟秘境的寶貝啥的……死了就死了,也沒有個遺言啥的,真讓我這個徒子徒孫為難啊,不對,什麽徒子徒孫,活着的才是大爺!”

它神色倨傲,無論過去十年多麽生不如死,此刻終于也算是得了自由。

它振動翅膀,抖去了那些粘在羽毛上的水珠,它在崖壁高枝上一躍而起,振翅飛往幽邃的密林深處,趙國依附山險,其中有許多靈氣充裕的修道聖地為被開掘,自己只要尋上一處,潛心數十年,想要回到當年的境界也并非不可能。

而沒過多久,它竟又飛回了這根枝丫,一對雀瞳之中滿是震驚。

就在剛才,它真的聽到了遺言——那頭老狐對自己的遺言。

……

皇城之中,趙襄兒纖淨的身影落在長街上,她綁着一個幹淨利落的馬尾,換上了一身适宜戰鬥的軟甲,手中持着那柄古意紅傘,她看了看那條破碎得不成樣子的大街和兩側坍塌的閣樓,随後目光落在了那身段出挑的白衣女子身上。

“陸姐姐,他們人呢?”趙襄兒問。

陸嫁嫁微帶歉意道:“那小狐貍比我想象中還厲害,她施展的遁法極其精妙,我沒能攔住,但是此刻應該還在這皇城之中。”

趙襄兒低下頭,視線順着這破碎的長街望去,鼻翼微動,似是要尋找什麽蛛絲馬跡,她目光游移着,一邊問道:“那個小道士呢?還活着嗎?”

她只是随口一問,她知道一個人一旦入魔便是六親不認,哪裏會留活口,只是陸嫁嫁給出的答案出乎了她的意料。

陸嫁嫁道:“還活着,被那小狐貍挾持着,一并帶走了。”

“嗯?”趙襄兒微驚,不解道:“這般師兄妹情深,真的假的?”

陸嫁嫁嘆息道:“現在想這些,沒有意義。”

趙襄兒點點頭:“嗯,現在必須盡快找到那頭小狐貍,要不然等妖種徹底融合,麻煩可能就大了。”

陸嫁嫁問:“殿下先前可有想過這局面?”

趙襄兒思考片刻,認真道:“我曾考慮過妖種,為此我特意在國師府中翻查了皇城中各家各戶的信息,沒有任何人擁有狐妖的先天靈,那些游方道士整日雲游四海行蹤飄忽不定,沒什麽記載,沒想到這幾乎不可能發生之事,還是發生了。”

陸嫁嫁點頭道:“确實如此,只能說那頭老狐運氣太好。”

趙襄兒輕輕搖頭,道:“沒能預防到這個萬一,是我的失職。”

陸嫁嫁問:“若是那頭小狐貍跻身紫庭,怎麽辦?”

趙襄兒沉默了片刻,唇角卻忽然浮現出了淡淡的笑,她望着陸嫁嫁,認真道:“只要是五道之下,今日我拼盡性命,也會殺了她。”

陸嫁嫁看着她那抹清美笑容蕩漾的殺意,疑惑道:“你與那老狐之間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

趙襄兒平靜道:“無冤無仇。”

在她心中,她已經篤定,這是娘親給她準備的大考。

陸嫁嫁看着此刻一身軟甲,眉目間英氣逼人的少女,由衷道:“你不該留在這俗世之中,要不然你此刻絕不止一個通仙境。”

趙襄兒輕輕一笑,道:“陸姐姐放心,我的通仙境是可以當長命境打的,很厲害的,至于為什麽遲遲破不了境……”

她語氣頓了頓,精致俏麗的小臉蛋上忽然泛起淺淺的愁容,她擰揉着自己的手腕,無奈道:“我一身下來就背負着枷鎖,我也很吃力呀。”

……

而皇城某處大門緊閉的宅子裏,寧長久帶着背着那個白絲纏裹的少女悄無聲息地潛了進去。

他看着那半透明的繭絲中無聲沉睡的小姑娘,輕輕念了一句世間流傳最廣、也是第一次見面時,大師姐施禮時唱誦的法號:

“福生無量天尊。”

……

……

(感謝書友一顆紅小豆、天下皆白丶、寧長久的打賞,謝謝大佬們支持呀,那今天……繼續加更!下一更晚上)

第 36 章 :雲至劫來

閣樓坍塌,長街破碎,那些磚石瓦礫沉浸百年,歷經風霜雨雪,終于在今日紛紛化作廢墟。

兩道白影穿梭在漫天的揚塵裏,一進一退,一攻一避,打得夜色炸響,亂石穿空。

寧長久一身白衣破破爛爛,盡是灰蒙蒙的塵土,他的靈力消耗極大,已經很難供應上他身體的速度,終于一聲脆響裏,寧小齡的一記拳頭打中了他的後背。

骨骼斷裂聲應聲而起,寧長久痛哼一聲,身子直接砸到地上,他立刻翻滾,躲過了接踵而來的另一拳重擊。

寧小齡動作未斷,沒有給他絲毫喘息的機會,那一拳才一落地,她直接化掌撐起身子,撩腿如刃橫掃而去,寧長久踩踏牆壁躲過那雷霆般的橫掃,踏牆而上之後,身形又朝着寧小齡所在的位置一躍而下。

寧小齡望着那如鷹一般撲來的身影,低聲道:“找死。”

她沒有絲毫退縮,身形直接猛地向上沖去,迎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的指劍點在了她的拳尖上,他手指一曲,如一柄柔韌的鐵劍被驟然彎折,寧長久抿起嘴唇,手指不得已後撤,另一只手化掌拍下。

撞擊聲裏,寧長久直接被那妖力的暗勁掀飛出去,撞上了殘破的端牆後,身形又倒滑了數十丈才堪堪止住。

寧小齡冷冷地看着他,傲然道:“你這個附身鬼,終究比不得我。”

她忽然看了一眼天空,然後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她離紫庭不過只差一線。

那一線仿佛近在眼前,卻又差了一點意思。

寧小齡生出一種感覺,只要殺死眼前的少年,自己便可立刻破鏡跻身紫庭。

她心中有個微弱的聲音做着無力的抵抗。

寧小齡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也不知你有什麽魔力,她明知你不是她師兄,卻還護着你。”

寧長久道:“我明知你被種下妖種,不也沒有殺你?”

寧小齡目光晦暗,道:“那是你愚蠢,我早就與你說過,狐貍是最忘恩負義的種。”

說話間,她身影一閃,一拳朝着他的額頭打去,寧長久倉促在身前畫下一道符,那拳尖觸碰到符,然後符便碎了,哪怕寧長久有意避開,依舊被一拳直擊打中了左肩。

他的身體如沙袋一般飛了出去。

身體還未落地時,在空中是沒有借力點的。

寧小齡抓住了這個機會,縱身而起,一記手刀對着他的腰身劈落,空中,他們雙眸相對,寧小齡雙眸中怒火與狂傲一并點燃,蒼白的瞳仁裏,如鏡般映出了寧長久的臉。

那張臉依舊平靜……依舊平靜……

她心中每一道一閃而過的惡念,都被放大了數百倍,于是指間的熊熊烈火更如一柄柄彎刀。

寧長久的身體被打落在地,地面的石磚也在撞擊聲裏微微凹陷。

寧小齡直接撲了上去。

那是勢在必得的一刻,這在寧小齡的眼中,對方已是必死之人。

可她瞳孔中的狂喜之色并沒能持續太久,轉而代替的是煩躁與暴怒。

因為她的身後,那針芒頂背般的寒意再至,這一次來得更為淩厲直接,似要直接貫穿她的身體,寧小齡不得不暫時退避,那原本致命的一擊威力小了許多。

寧長久身子再次重重砸落,他抹了一口鮮血,手藏于袖中,似在書寫什麽。

寧小齡回頭望去,只見一女子玉冠銀簪,白裳飄飄,那柄仙劍如今懸浮半空,她踩在劍身上,衣袂曼舞。

陸嫁嫁?

寧小齡心中一恨,自己還是被寧長久糾纏太久了。

她此刻所能施展的境界雖比陸嫁嫁還要更高些,但是真要擊敗她談何容易,更何況她既然察覺到了自己,那麽趙襄兒應該也快到了。

雖然沒了朱雀焚火大陣的加持,趙襄兒的境界不過通仙,但畢竟她一人一劍殺死了老狐,這顆妖種之中,對于那個冠絕一城的小姑娘,終究是有天生的畏懼了。

陸嫁嫁看着她身後漂浮的四條尾巴,劍目如鏡,寒聲道:“你已入魔?”

寧小齡憤恨道:“你也來找死?”

陸嫁嫁看了一眼寧長久,寧長久此刻狀态極差,他渾身上下的靈力幾乎消耗得差不多了,此刻半身是血,狼狽至極。

寧長久解釋道:“師妹的先天靈是狐貍,如今被那老狐的妖種浸染,占據了她的意識。”

陸嫁嫁問:“為何不早告訴我?”

寧長久反問:“除了殺了她,你還有其他辦法?”

陸嫁嫁啞然,想了想,道:“先天靈與妖種融為一體,哪怕只是割裂先天靈,她也必死無疑,還能怎麽辦?”

寧長久道:“先幫我攔住她。”

陸嫁嫁望着那妖氣勃發的少女,嘆了口氣,輕輕點頭。

先前寧長久馭劍襲殺之時,便振劍而鳴,為的就是讓她心生感應,快點來到這裏。

所以她一刻不停地來了。

“你們……好煩啊。”寧小齡閉了閉眼,吐氣如箭,她篡緊了拳頭,一身妖力轉眼攀至巅峰。

……

……

皇殿之前,陸嫁嫁已匆匆忙忙禦風而去,趙襄兒與唐雨境界不足以禦風遠行,而且她們也無法鎖定那妖種的具體位置,只能等陸嫁嫁以劍光為信。

唐雨跪在地上,懊悔道:“都怪我沒有事先将此事告知殿下。”

趙襄兒忙将她扶起,她的眉目重歸靜美,眸子深處卻依舊有一絲無法抹去的茫然:“這世上哪能事事都在意料之內,總該有些計劃之外的變數……或許這才是娘親真正給我準備的大考。”

“娘娘……”唐雨神色一震:“娘娘還活着?”

趙襄兒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我總覺得,她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注視着我。”

唐雨垂下了頭,澀聲道:“娘娘當然神通廣大,甚至可能連我今日頂替小姐開陣,都在她十幾年前的計算中了。”

趙襄兒秀眉一蹙,清澈的眸光閃動,沉默了一會,道:“你都知道了?”

唐雨輕輕點頭:“原來小姐也是一直都知道的,對吧?”

趙襄兒嘆了口氣,聲音帶着歉意,道:“一年前,我才在乾玉殿的密卷上看到這些,那時候我猶豫過要不要告訴你,但是那卷宗上說,他們想要殺死尚是嬰兒的你時,趙石松是默許的……如今你若是殺了他,然後一輩子不知道此事,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只是陰差陽錯,這一幕終究沒有發生,也好。”

“趙石松平時待我很好……像親生女兒那樣好。”唐雨神色恍惚,面頰上忽然淌下了眼淚,整個人像是失去了靈魂一般,慘然笑道:“我也不知道是該謝那小道士,還是該怪那小道士。”

“小道士……”趙襄兒螓首微動,眯起眼睛想了一會,記起了那天小将軍府裏,有一面之緣的少年。

關于那個少年,她只記得他長得很清秀,好像有些不知禮節……

只是沒想到,他的那個師妹竟擁有狐貍的先天靈,成為了那頭老狐死後轉生的土壤。

既然那小姑娘已經成了妖魔,那想必那少年此刻也已成為他師妹的爪下亡魂了吧。

不知為何,她明明與那少年沒有任何交集,心中卻一絲無由來的失落。

唐雨忽然問道:“小姐,趁現在還有時間,要不要去甲子殿取仙劍?”

趙襄兒搖了搖頭,神色凝重:“那柄仙劍以我現在的境界,很難驅使,我能用它殺那頭老狐貍,只是因為它被關在了籠子裏,若是在外面纏鬥,我一劍也砍不中他,也正是如此,他沒有太過堤防,才讓我有機會偷偷派人取劍。”

唐雨焦急道:“那可怎麽辦?如今城中還有誰能對付那妖怪?”

趙襄兒淡淡地笑了笑,溶溶的月色落到了她的唇間,那一身白衣在月色下顯得單薄而寂寞,她望向了某個方向,道:“刑天法地,祭以城國……我本從未當真,但現在看來,便是今天了。”

“小姐……你說什麽呢?”

趙襄兒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生養傷,我不棄趙。”

……

劍光照徹長街。

陸嫁嫁與寧小齡的身影如兩顆不停撞擊又錯開的彈丸,兩道雪白的影子飛快起落,妖芒與劍光交相輝映,耀得白月失輝。

她們同為長命境,短時間內的戰鬥哪怕再聲勢浩大,也很難打出實際的結果。

而寧長久以劍鳴驚醒陸嫁嫁,将她引來,為的也并非是要她擊敗或者殺死寧小齡,他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指間流螢般的光在空中虛畫成一道精巧小陣。

那陣很美,如淡色的翡翠雕成的花卉,輕輕一碰就會破碎枯萎,但就是這種易碎的美麗裏,一股清聖的古意煥然而發。

“劍鎖!”寧長久忽然大喝了一聲。

陸嫁嫁心中一動,她早有準備,狹長的劍目豁然明亮,劍靈同體之力催發,從低到塵埃的碎石瓦塊到九天落下的淡淡月影,都好似沾上了揮之不去的劍意。

寧小齡心中一凜,以狐尾護身,身子向後掙脫,奔向寧長久的方向。

寧長久早有預料,将手中精美的小陣拍出了出去。

那小陣中,藏着寧擒水畢身修為的最後一點,而那些修為又被他以提煉精純了數遍,晶瑩剔透地就像是這朵小花。

寧小齡感受不到那陣法中絲毫的殺傷力。

而這陣法本就不是殺人之陣。

許多老修行者,在垂垂老矣之時,會将自己的畢身修為傳給後人,那用的便是這種陣法。

這是渡功力的小陣。

寧小齡撞了上去,因為那陣法的靈力足夠純淨無暇,所以與寧小齡的身體幾乎沒有任何排斥,直接容納到了她的體內。

陸嫁嫁看到這一幕,心中大駭,厲喝道:“你在做什麽?”

那點靈力之間,帶着高妙的道法感悟,一入她身體,便直接融入了她的妖種裏,于是那長命境的瓶頸就此勘破,寧小齡直接晉入了紫庭境!

長命境便已難纏至此,若是讓她跻身紫庭第一樓,那再無人能攔住她了……

寧長久這是瘋了嗎?

陸嫁嫁強自鎮定,她深吸了一口氣,打算傾力出劍。

可這時,她卻發現寧小齡杵在原地,如一根木頭一般,一動不動,與此同時,天上忽有陰雲自遠處翻滾而來,仿佛江水中推來的浪潮,于是清淡的月色很快也暗了下去,這座皇城變得一片昏暗,雷聲遠遠地回蕩着,仿佛又要迎來一場大雨。

陸嫁嫁擡頭望去,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這是劫雷。

……

……

(三更任務完成!接下來幾天想先好好寫一下畢業論文的初稿,大四了QAQ。所以暫時先繼續維持一天一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