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 :神跡的光

大殿之內,儀式已經開始。

少女跪在蒲團上,輕輕叩首,口中念念有詞。

大殿的門口,有一個白袍寬大的中年人走了進來。

“拜見參相。”

立在兩側的男女齊齊行禮。

參相可是這斷界城中,除了君王之外的最強者。

他看着那個跪在蒲團前的少女,開門見山道:“你娘親自缢了。”

“什麽?!”少女震驚着起身:“娘親……娘親怎麽了?我要去看她!”

“站住,跪下!”參相怒喝道。

他的話語猶如咒術,一驚喊出,少女立刻驚得重新跪地,抵着頭,雙手絞在身後,一言不發。

參相冷冷道嗷:“你娘親為什麽自缢,你難道不清楚嗎?”

少女清楚,她比誰都清楚,自己根本不是父王的女兒,而是娘親在嫁入王族之前,與一個将軍懷上的,幸虧那時候懷胎早,又很快與父王珠胎暗結,在加上自己生下來之後聰明伶俐,所以也沒什麽人對自己有懷疑。

一開始,她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後來她發現了一些自己和其他王族後裔的不同,把這件事偷偷告訴了娘親。

那一天,她看着娘親在自己面前哭成了一個淚人,娘親心中的最後一抹僥幸沒了,她在哭過之後,親口将這件事告訴自己,那時候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像塌了下來,也哭成了淚人。

欺瞞君王在斷界城是什麽罪,她們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可是要押入鬼牢,非人地折磨虐待七日,然後千刀萬剮的死罪啊!

而她當時馬上就要參加王族後裔的第一次考核,那時候她哭了幾天幾夜,差點哭瞎了。最後她通過種種手段,一哭二鬧,坑蒙拐騙,終于跌跌撞撞地活到了十七歲,期間雖也有人産生過懷疑,但是幸好,父王對于娘親和自己還算寵愛,而每一個王族後裔,都是未來能對抗城牆外異種、将斷界城的青月旗插到更遠處的勇士。

可她根本沒有王血。

這些年她表現出的許多天賦異禀,實際上都是背地裏刻苦練習的結果,比如她将一個尋常的取火法每日每夜地練半年,将它與王族與生俱來的控火術以假亂真,或是天天喂養殿中的貓,與它交流一年多的感情,然後假裝能聽懂其他生物的語言,讓它跟随着自己的指令做事……

她對于自己的種種行為,只想以天道酬勤來贊賞。

但無論她怎麽做,最終都逃不過十七歲時的神靈召喚。

這座宮殿的對岸,據說連接着一個名為時淵的禁地,而每一個王族後裔的血,都可以在儀式啓動之後,從時淵之中召喚出一頭極為強大的靈,而召喚它們的王族後裔,則可以通過儀式定下血脈相融的契約,控制這頭靈。

她原本想随身攜帶一部分王族後裔的血,在儀式啓動時偷偷使用。

但每一場儀式之前,沐浴更衣都有專門的人負責,而那召喚出的靈,也只與割血者相契,她身份的敗露只是遲早的事情。

此刻聽到娘親的自缢,她倒也沒什麽悲傷,這些年她恨死娘親了,若不是她為了一時之快,自己哪能過這麽多年這樣的生活,要不是自己內心強大,現在恐怕頭發都掉光了。

娘親享受了十七年好日子,也快人老珠黃了,現在頂不住壓力,抛下自己先走了……

少了個獄友……

唉,自己離死應該也不遠了。

“娘……娘好端端的,為什麽……我……我不知道啊。”少女猛地擡起頭,眼中噙滿了淚水,依舊裝着傻。

參相冷冷地盯着她,道:“死了一個平民女人而已,不足為怪,召靈才是頭等大事,不可被耽擱了。如今‘淵行’中正好缺人,你若能召靈成功,便是榮耀之始。”

少女弱弱地點了點頭,道:“是,參相大人,可是今日娘親死了,我心裏……”

參相打斷了她的話,道:“儀式繼續,我親自主持。”

說着參相走到了那道石門之前,接過了白色長袍女子的經卷,高深誦念。

少女顫抖着合掌,心中不停想着對策,但如今參相大人在前,她要是敢直接跑,肯定會被抓着打入鬼牢之中,一想到鬼牢中的瘆人情景,她的肩膀忍不住顫了顫,眼淚也随之流下,假裝是在懷念自己的生母。

而這番話也在其他人的心中激起了驚濤駭浪。

莫非……她不是王上的女兒?

這……

少女在王族中還算出名,在一些大場合下露面時,她能很好地端住王族的尊貴架子,娴靜優雅。

她的劍術也很不凡,先前的幾次出城獵魔,她表現得都可圈可點,甚至得到了王上的嘉獎,許多人都将她視為優秀的傳承者,所以全城上下,她的愛慕者也頗多,只是王族的身份何其高高在上,大部分人一生也只能遠望。

但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

衆人看着啜泣着的小姑娘,心思各異。

儀式照常舉行。

參相誦念完了經文,那扇石門在少女顫抖的眼睛裏亮起了光。

石門的中央,像是有心髒跳動,接着淡緋色的靈氣像是血液一般順着石門的紋路開始流動,在很短的時間內,緋色靈氣便流遍了整個大門,那個古老的圖騰被填充滿之後發出了耀眼的光。

轟隆隆的聲音在大殿中響了起來。

石門緩緩打開。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在場的人哪怕不是第一次見到了,依舊被那石門之後的場景牢牢吸引着。

那是一個圓形的,向內塌陷的平面,平面似乎由無數的筆直線條細密地構成,它們在以極快的速度運動着,但無法分清是向裏還是向外,正對他們的幽深洞穴像是一雙眼睛,而它的瞳孔埋在了無比的深邃處,它的‘眼白’呈現着偏近于虛無的灰色,其後隐隐約約有細小竄動的白色光點,就像是溪水中的游魚,光點之後,還有一輪灰白色的月亮……那月亮由遠及近,向着他們緩緩移動過來。

這是一片迎面而來的巨大深淵。

它一經打開,壓迫感降臨在這座宮殿之中,所有人在凝視之後都忍不住閉上了眼,默默地誦念清心的經文。

若是寧長久在場,他便會發現,這片深淵的模樣與南荒中的,幾乎一模一樣。

同樣,這裏所有的人,哪怕是君王,他們走入深淵之中也都會被送回原點。

它不接納任何人。

少女也在這片深淵面前顫抖着。

她感覺那深淵在看着她,看破了她所有的僞裝。

一切的凡界衆生在它面前都是卑微的蟻群,它是那樣地永恒,一如城外永遠也抵達不了的廢墟盡頭。

“靈光點燈,王血招魂,見生之命,應主之召……”

參相低沉地誦念着。

他取過了身後女子傳來的匕首,輕輕地抽出,遞給了這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少女。

她聽着匕刃摩擦木鞘的身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心髒中割過。

少女顫抖着接過匕首,知道一切小聰明都沒用了。

她恨不得一刀直接捅進自己的心裏。

但她又怕死。

她拿起刀,割過了自己的掌心,在內心不停地祈禱着。

“神靈爹爹,救救我吧……你不用當什麽召喚靈,我願意給你做牛做馬,言聽計從,給你全城最好的待遇,把你當祖宗一樣供起來……求求你出來吧……”

她哭泣着,然後将手放在了深淵的凹面。

鮮血流了進去。

……

……

沙漠之中,厮殺漸漸來到了盡頭。

血羽君和劍經之靈一唱一和,不停地給寧長久打着氣,一個說着趙襄兒的好,一個說着陸嫁嫁的好,希望他心中惦念着兩大媳婦,省得失去了抵抗的勇氣。

寧長久聽得頭疼欲裂,要不是這般破劍還有利用價值,他就直接埋沙子裏了。

月亮沉了下來。

遠處看時,月亮還泛着灰白的光,但等它沉落到與地平線等齊時,整個月亮也黑了下來,只有邊緣處還泛着一點淡銀色的光。

那古木在遠處,與寧長久保持着距離,畏懼不敢前。

其餘活下來的魂靈,也都在互相對峙着,時不時發出試探性的進攻,但它們大都擁有些智慧,很是惜命,每一次進攻也并非為了殺死對方,而是為了使得自己更快地抵達月亮下墜的地方。

寧長久再次割破手指,以血作為誘餌,使得那些竭力保持理智的魂靈陷入殘殺之中。

但鮮血并非對于所有人都有用。

九嬰對于自己的恨意竟然超出了血的誘惑。

它此刻在經歷了無數場戰鬥之後,魂靈上同樣傷痕無數,其上的肉瘤也被斧削而去。

它向着自己游了過來。

寧長久這次沒有退讓。

他對于九嬰的恨意,甚至比九嬰對于自己恨意更高。

在它最開始出現的時候,他便有種要将它殺得魂飛魄散的沖動,但理性制止了他。

此刻其餘的大小魂靈已經在數個時辰的混戰裏死傷得差不多了。

決戰的時刻終于到了。

九嬰像是一架狂暴的戰車,風馳電掣而來。

寧長久握着了那柄斷劍,身體中的靈力翻湧不休。

“劍靈!”寧長久大喝一聲。

劍經之靈目睹這數個時辰的厮殺,同樣暢快至極,“好嘞,掌櫃的。”

寧長久的瞳孔驟然渙散。

在九嬰撲來之前,寧長久同樣高高躍起。

黑暗之中,兩道身影便這樣無聲地錯了過去。

九嬰的沖撞撲空。

寧長久卻在眨眼之間來到了九嬰的頭頂上。

劍紮了下去,魂鱗碎裂聲裏,劍鋒深深紮入九嬰的魂靈中。

靈魂般的嘶嘯聲呈現着白色,一圈接着一圈地不停地蕩開。

寧長久站在九嬰的額頭上,拖着劍向前狂奔,劍撕破魂鱗,沿着它頭顱的中軸線切過,自它的上颌斬出。

九嬰不停地咆哮着,張開了被斬裂的嘴巴,想要一口吞下寧長久。

寧長久直接伸手抓住了它最強方的牙齒,足底一蹬,身子前沖,橫在身前的劍自九嬰的嘴彎處切入,然後一路狂奔,直接将它的軀體自中心分裂,斬成了兩截!

九嬰的魂靈就此破碎。

寧長久的瞳孔重新凝聚了焦點。

月亮落下,停住。

他握着劍,狂奔疾走而去,一路之上,魂靈如水般四散濺開。

月亮臨頭。

他在躍起的一瞬,足下忽有一個鐮刀般的東西刺了過來。

那是潛伏在沙中的妖蠍。

血羽君當機立斷,從劍中飛出,一口真火将其噴散。

它還未來得及向寧長久邀功。

黑月臨身,他的身體沖入了那片好似永恒的黑暗裏。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身子緩緩落地。

寧長久并未如他想象中的,來到之前的那片空間。

這是一個嶄新的地方,一個洞窟相連成的世界,四通八達地像是蜂巢一樣,每一個洞窟中都充斥着白灰色的光。

“這是什麽?”劍經之靈問道。

“不知道。”寧長久答道。

“怎麽出去?”

“不知道。”

……

……

“帶她走吧,押入鬼牢之中。”

參相看了一眼黑衣男子手中捧着的沙漏。

沙漏已經漏盡。

但這石門之後,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大殿之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他們看向少女的眼神也不再溫和,而是冷冰冰的,如看一具創傷無數的屍體。

“不!不要帶我走!一定是有什麽誤會……再等等,參相大人……再等等……”少女不停地求情着,對着石門反反複複地叩倒,企盼着奇跡的發生。

參相的臉冰冷無比,他看着少女,已經想好了她死之後該怎麽與王上解釋了。

“參相大人,再等等啊……我的神靈可能是缺胳膊少腿,所以走得比較慢,你……你給他一個機會呀……”少女不停地抹着眼淚,心中絕望。

兩側,各有黑白衣裳的男女走了出來,抄起了少女的臂彎,将她拎起,向外走去。

“參相大人饒了我吧,不要把我押去鬼牢……你現在就殺了我吧,現在就動刀吧,求你了……”

“嗚嗚嗚,你們放開我啊……”

少女的雙手被死死地擒着,無情地向着殿外拖去。

一個可恥而卑劣的私生女,膽敢踏入這王族莊嚴神聖的殿堂,這本身就是對神明的亵渎。

她的下場已經注定。

少女被拖出了門外。

進門與出門之時,她的身份地位的颠倒是天差地別的。

她心如死灰,被戴上了鐐铐,向着臺階下面拖去。

“等等。”

身後,參相的聲音忽然響起。

少女一驚,猛地轉過了頭,她發現,所有的人都朝着石門的方向望了過去。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停地抹着自己的臉,模糊的視線裏,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石門後的深淵裏,有光芒亮了起來。

她檀口半張,發不出一絲聲音,只是不停地抹着眼,眼淚卻越抹越多。

她死死地盯着那道看似尋常的白光。

那是她此生見過最明亮、最耀目,也将永遠烙印在她生命裏的奇跡之光。

第 173 章 :枯枝

月亮向着世界的邊緣沉了下去。

寧長久的視野裏,那些魂靈都高速地後退着,瞳孔一下子被九嬰高高擡起的身軀占據了。

它的身軀泛着淡淡的白光,腦袋上立着一個瘤子般的影子,周圍許多魂靈在九嬰出現的那刻,也紛紛退避開來,而九嬰像是遵循着某種命運中仇恨的指示,直勾勾地望向了寧長久。

這種仇恨哪怕在歲月腐蝕盡屍骨之後,也并未消弭。

寧長久距離九嬰還有一段距離,他沒有選擇去與它對敵,而是避到了另一旁。

身影閃爍間,他以指劍切斷了幾道糾纏而來的白影,一只橢圓形的魂靈在掠過身側之時張開了蝙蝠狀的翅膀,寧長久一劍斬去,卻還是被那蝠翼擦傷。

“這是魂蝠,是中土王朝裏用以傳信的諜蝠,平日裏就懸在藻井中央,像是扁平的壁畫。”劍經之靈又開始展露出它的博學。

寧長久心想多讀書果然是有用的,這陪着嚴舟讀了幾十年書,傻子居然也讀成學究了。

劍經之靈還在激動道:“完了完了,它們怎麽都沖你過來了啊……不會是因為你的血吧,我聽說深海裏就有一種噬人的魚類可以聞到百裏之外的血,它們不會也這麽嗜血吧……”

寧長久也注意到了,其餘魂靈在他流血的那刻,像是嗅到了什麽最渴望的東西,發瘋似地游曳了過來。

他立刻按住了自己的手臂,暫時止住了血,然後将先前溢出的鮮血一抹,扣彈于劍鋒上,劍鋒一振,将血珠如箭射出,直指九嬰所在。

啪嗒。

血珠濺碎在了九嬰的身軀上。

而那血珠在空中飛過之時,也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線,沿着那條血線,許多魂靈貪婪地爬了過去,而寧長久立刻撣去了手臂上其餘的血痕,向着外緣逃遁。

九嬰在濺上血珠之後,它自己都忍不住伸出舌頭,在胸腹前舔了舔,如品嘗着世間最可口的甘霖。

而許多小怪物也循着血的痕跡聚了過去,螞蟻般向着九嬰的身軀上爬去。

九嬰甩動着巨頭,将那些蟻附在身軀上的怪物摔落,但它們大都以利齒利爪死死扣着它,九嬰嘶吼了一聲,開始在地上打滾,柔軟的沙面上嘶嘶的聲音時不時響起,一縷縷白氣裏,那些魂靈被碾壓破碎,溢出的白色魂氣又成為其他魂靈的養料。

寧長久身影不停。

他在狂奔之中向着四周警覺地望去,遠處,依舊有幾個巨大的魂靈在向這裏壓迫過來。

寧長久向着遠離它們的方向跑去,再沿着邊緣繞向那月亮落下的位置。

月亮之中的光也在明暗交織裏不斷地改變着。

而也有一部分魂靈,像是生出了智識,它們同樣機靈地避開戰鬥,有的将自己埋在沙子裏,有的靠着先天的靈敏保持着高速的竄動,不讓其他魂靈将其捕捉,而最中央,厮殺得最火熱的,永遠是那些看上去就很猙獰強大的生命。

“那是……祖龍一脈的妖獸?”劍經之靈怔怔道:“這種老古董一樣的東西,怎麽也會出現在這裏?”

寧長久現在無論是看到什麽,也不覺得奇怪了,他一邊奔跑一邊落劍,靠着殺死那些中規中矩的魂靈積攢自己的劍意,而幾乎每過數十步,寧長久劍上的殺意便重一分。

寧長久看着自己靈氣照亮的劍鋒,心中又安穩了些。

因為那些魂靈沒有因為自己劍的光亮而靠近,這說明它們奔向月亮的方向,并非是因為趨光,而是法則使然。

整片沙漠也向着月亮跌落的方向緩緩傾瀉,猶如虔誠的使徒,跪拜迎接着信仰的到來。

一聲長鞭落地般的巨響爆出。

被許多魂靈糾纏着的九嬰爆發出了骨子裏的兇性,它狂吼着,以空間的法則将那些魂靈或碾碎或驅散,然後向着那頭身有五爪的祖龍一脈妖獸撞去,另一邊,一棵參天的古樹也從沙子中鑽了出來,它頂着深遠而龐大的樹冠,密密麻麻糾纏的根部就是它蠕動的雙足,只是巨木像是不擅行動,遠望過去,只似海面上緩慢前行的桅杆。

“那是什麽?”寧長久主動發問,他知道世間生靈皆可成精魅,只是樹萬年溫養的精魅也只是樹靈,哪有這樣抓着本體到處跑的?

劍經之靈嘶了一會兒,感嘆了一番對方造化的神奇,然後承認自己的無知。

倒是血羽君大喊了起來:“那不會是傳說中的吞火梧桐吧……傳說中整個世間只有三棵這樣的樹,而朱雀神國的神雀們,在生命盡頭便會選在這棵巨木上死去,神雀的靈氣會氤氲成一種像是火焰心髒般的東西,任何人吞食下了這樣的神果,都可以被賦予神格,一步邁入五道之中!”

一步邁入五道……

這樣的說法過于誇張,寧長久并不相信,只是這樣的天生地長的神樹,為何也會留存在這片無邊的沙漠裏?

巨木先前推進着,寧長久深吸一口氣,以靈力系住斷劍,連成劍鏈,向着那刻大樹紮去。

叮!

斷劍紮在樹皮上,如碰擊鋼鐵,被立刻彈開,那巨木的魂靈毫無知覺,繼續前行。

“怎麽辦啊,這裏根本沒有人打得死它……”血羽君見狀,擔憂道。

寧長久皺眉沉思,接着向巨樹的方向奔去。

另一邊,九嬰已将那頭祖龍血脈的兇獸硬生生絞死,它感知到了什麽,然後猛然擰轉頭顱,向着寧長久的方向沖了過來。

魂光如塵如霧。

九嬰的嘶吼至擊魂魄,它的血盆大口寧長久早已見識過了,而此刻再次被它的巨影壓至身前,依舊毛骨悚然。

寧長久沒有硬碰硬,他在簡單地斬出了幾記劍氣之後,身形低伏着掠過沙面,他與九嬰的距離時遠時近,拉鋸着向着那棵古木的方向沖去,在靠近那棵巨木之際,寧長久身形驟止,他以手指劃破掌心,将自己的血液向着巨木的身上潑去。

血液是最誘人之物。

那棵參天古木的軀幹上雖只濺了幾滴血,但古木的巨大黑影卻也停滞了些,它的眼睛不知道生長在何處,但那一刻,寧長久知道自己被盯上了,道心的警鳴嗡然而作。

唰!唰!唰!

三道破風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粗壯的樹幹自樹體上瞬間蹿出,它像是筆直的劍,卻又仿佛藤蔓一般無限延伸向遠方。

寧長久神色一凝,他再不去理會那頭九嬰,而是全力在沙面上狂奔逃離。

柔軟細膩的沙土上,因為他的腳步太快,甚至沒有留下什麽足印。

寧長久一邊跑着,一邊按住了掌心,用靈力加快傷口的愈合,抹去鮮血。可他低估了這棵先前人畜無害的古木,那藤蔓般的枝條瞬間追至身後,血羽君怪叫一聲,本能地鑽出劍中,噴了一口火然後立刻縮了回去。

血羽君的火焰與那紅尾老君的火同宗同源,所取之焰火來自真正的地脈熔漿,可噴上古樹的枝條,卻被盡數吸收,反而化作更猛烈的火襲上寧長久的後背。

“怎麽會這樣……”血羽君怪叫了一聲。

體內劍經之靈破口大罵道:“人家傳承的是朱雀神的神火,你那根小火柴就別拿出來丢人現眼了!

寧長久掐了個鏡中水月的真訣,身影幾度虛化,想要躲避追擊,但那巨木不依不饒,無論是虛影還是真實,都糾纏不休。

血羽君大罵道:“真是大水淹了龍王廟,我看那趙襄兒與朱雀神國關系密切,這說不定是未來的朱雀神國驸馬啊!這棵狗樹這麽不長眼,難怪會慘死在這裏!”

“趙襄兒?她是誰?”劍經之靈出聲問道:“難不成還能有咱峰主陸嫁嫁漂亮?”

血羽君大笑道:“你這本見識短淺的破劍書,你口中的陸嫁嫁在皇城的時候不知被打得多慘多狼狽,連我都能和她過過招,哪裏比得上殿下風姿絕世?我可是殿下一手養大的,殿下什麽實力我最清楚不過!陸嫁嫁争不過的。”

劍經之靈冷笑道:“我們峰主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她那劍體哪怕是我見了都覺得不可思議,若非被這少年蒙騙,我更希望她做我的主人,你口中的那個殿下,估計就是個黃毛丫頭,要是再遇到我們峰主,定被按在地上打!”

血羽君不服氣道:“呵,鼠目寸光!你可知道殿下的娘親是什麽來頭?若是有人與我說她是朱雀神國的天君或者神使大人,我都不會質疑!”

劍經之靈輕蔑道:“女憑母貴?就算寧長久要娶,也是娶那小丫頭,而不是她的娘親,她娘親身份再尊貴又如何?我們峰主靠的可是自強不息!”

血羽君拿出了殺手锏:“你可知道,我們殿下是寧大爺的未婚妻!”

劍經之靈一驚,它想起了先前寧長久與陸嫁嫁在荒原上的生死糾纏,知道那份情感做不得假,疑惑道:“未婚妻?既然是未婚妻那為何從未聽他們說起過?”

血羽君原本想譏諷幾句寧長久,但一想到自己小命在他手上,立刻道:“寧大爺這是用情至深,哪能時常挂在嘴邊?”

劍經之靈冷笑道:“寧長久,我看你年紀輕輕,不曾想你這般濫情,你那個可愛的小師妹是不是也……”

“閉嘴!”寧長久忍無可忍,心想現在是争這個的時候嗎?而你們一個差點害死趙襄兒,一個因為渴望自由逼得宗主走入魔道,差點害死整個四峰,現在怎麽聊起這個一個個站邊這麽堅定?

寧長久吼出兩個字後,一口真氣微斷,身形慢了半分,那藤蔓撞到了他的後背上,将他直接打飛了出去,寧長久胸口氣血翻湧,喉嚨口一甜,一口即将嘔出的鮮血被他又強咽了回去。

血羽君和劍經之靈知道自己的命都系在了他身上,立刻閉嘴,暫停了這場争執。

寧長久被撞進了沙地裏,濺起的沙牆又被藤蔓弄碎,再次如箭一般穿了過來。

寧長久短時間內無法調整身形,在地上猛地滾了幾圈,強行避開了古木的追索,而此刻那古木亦不好過,受鮮血的吸引,無數的魂靈的依附在了它的身上,将它本就緩慢的身形拖得更慢了。

唰!

又是一鞭子抽打過來,寧長久翻滾不及,再次被撞飛了出去,胸口衣衫碎裂,有血水飛濺。

血羽君與劍經之靈皆倒吸一口氣,心想寧長久就不該去惹它,原本只是想拖慢它的行進,沒想到現在完全是引火燒身了。

又是一聲撞響,寧長久倉促立下的劍域也被打斷。

世界的平面向着月亮的方向滑了過去。

剩餘還存活着的魂靈宛若獸潮般趕赴而去。

而随着寧長久被這古樹重創,其餘的魂靈也紛紛趕來,它們高速地向寧長久竄去,像是一只只煩人的跳蚤,卻帶着足以撕裂鋼鐵的鐵爪獠牙。

寧長久以斷劍左右格擋,劍破魂靈的聲音聽得血羽君心驚膽戰,它覺得自己這可憐的小窩下一刻就要折了。

巨木的藤條再次抽來。

血羽君絕望地閉上了眼,覺得這次肯定必死無疑了。

劍經之靈同樣悠悠嘆息,懷念陪老頭子看書的日子,心中對于絕世劍法未來的失傳也惋惜極了。

周圍卻安靜了下來。

古木的藤條停在了身前,再未寸進。

寧長久手中持着一根……黑鐵般的樹枝,這根樹枝其貌不揚,先前與斷劍系在左右兩側,血羽君還有一種恥與為伍的感覺,但此刻,它只想直呼神跡降臨。

就是這根平平無奇的樹枝,抵住了那糾纏不休的藤條。

三根藤條的尖端,甚至還像是仆役遇到神主般顫抖着,它對于這根枯枝恐懼極了。

寧長久雙手緊握着枯枝,大口地喘着氣,反而向前邁步,向着那古木逼了過去。

那古木像是蠻橫的地方官員,在微服私訪的皇帝露出了龍袍之後,立刻收起了先前的頤指氣使,戰栗着跪拜逃離。

與此同時,又有不識貨的魂靈竄起,向着寧長久後背撲來,寧長久回身一棍,直接将那魂靈敲得粉碎。

“好劍法!”

血羽君與劍經之靈異口同聲贊嘆道。

第 172 章 :召喚靈

整片沙海都像是孕育怪物的溫床,沙面不斷拱起、破裂,無數的生物從中鑽出,靈魂形态裏,它們大都呈現着一種接近虛無的白色。

其中有的生命像是嬰兒,卻拖着長長的尾巴,在才一出現時便猛地跳起,張開滿口細小三角的利齒,把另一個剛鑽出的生物脖頸直接咬斷,而它的身軀卻也太小,在接連咬死了幾個魂态生物之後被一只巨象般的蹄子踏成了泥漿,很快消失,而那擁有巨象蹄子的生物卻長着蜥蜴般的身軀,它在一腳踩死這個生有長尾的嬰兒之後,飛速游曳開來,在細沙地面上留下一連串巨大的足印。

氣海內,劍經之靈的驚呼聲傳了出來:“這……這是龍象啊……這種生命不該早就消失了嗎?它的象足做成的蹄鐵,據說是神國的使者出行才有資格使用的。”

伴随着劍經之靈的驚呼聲,越來越多的生命在無邊無際的細沙中拱起。

無數的怪物之間也摻雜着幾個人形的生命,他們看不清具體的容顏,只是高速地掠動着,手持兵器,以人形施展着劍招在荒原上騰殺。

有帶着鐐铐的巨型屍人從遠處狂奔過來,有花瓣一樣的怪物長在地上,殺死任何臨近的生靈,有三頭怪鳥像是禿鹫一樣在天上飛着,像是想要躲避戰亂,卻被另一個猿猴般的生物攀着虛空而上,直接将它的三頭如擰麻花般擰斷了。

體內,劍經之靈的驚呼聲時不時響起,它一一介紹着這些生命,話語震驚不已。

“這好像是上古誇父族的,不過誇父族在那場煉屍之戰中早已死盡,沒想到還能在這看到。”

“這是烏月蒼鹫,喜歡從背後一擊啄破人的心髒,它的喙可以做成最鋒利的暗器。”

“這……這難道是三葉鱗魚?傳說中它會生出一片五彩之鱗,吞服下者,可以讓自己的境界瞬間來到嶄新的層面上……”

“……”

若視角掠過整片沙漠,此時便是江山萬裏無主,群雄并起逐鹿的宏偉場景。

而在劍經之靈短暫的介紹裏,寧長久也陷入了這場混戰之中。

一個巨型蝌蚪般的生命高速游曳而來,邊緣帶着靈魂态的電光,它看着很是稚幼,但滿嘴的鋸齒卻足以撕咬斷巨蟒的脖頸。

寧長久一邊拔出腰間的斷劍,一邊取出了那根堅硬的黑鐵樹枝,這是他如今渾身上下唯一的兩件防身之物了。

斷劍中,血羽君大聲地抗議着:“你悠着點啊,可別把劍折了。”

寧長久不理會它的死活,只是将靈力灌入劍中,令其按照劍原本的輪廓勾勒完整。

他足下用力,身子一側,在躲過那個蝌蚪的沖撞之後猛地劈下,瞬間将它斬成兩半,然後他施展靈巧的身法又躲過了一條地龍的伏擊,然後繞至它的背後,一躍而起,扔劍下刺,将它釘死在沙子裏,寧長久身子下墜之際,足尖又一點劍柄,身子躍起,将一條游過上空的羽蛇也斬成兩半,然後他身子回落,從沙漠中将劍拔出,身子前傾,拔劍橫掃,以劍氣清出一片空場。

“我明白了!”劍經之靈大喊着:“這些都是在這片沙漠裏死去過的生物,現在它們又被喚醒了!”

“有資格死在這裏的,很多都是神明的近親,身體裏流淌着神血……”寧長久也想到了這一點。

難怪這裏每一個出現的生命,都那麽古老而神秘,其中任何一個在外界重現,都足以引起極大的震動,若非如今它們是死靈态,寧長久也沒有辦法這般輕易地殺死它們。

那些生命想要繼續存在下去,必須殺死任何附近的生命,但這也會大量消耗它們的力量,沒有人知道,這片荒原上,還存在着怎麽樣的邪祟之物。

寧長久立下了一道道劍域,阻擋那些生靈的靠近。

天上的“月亮”正下移着。

這個沙漏般的空間好像并非是繞着中心旋轉的,而是以底部為中心轉動,這樣沙漏每颠倒一次,整個空間便會行進一段距離……它這是要去哪裏呢?

種種疑問籠上心頭,因為世界在不停翻轉的緣故,寧長久的許多法術在一個不穩定的空間也無法施展。

他也只好以身法不斷地騰挪轉移,時不時斬出一劍。

這片荒漠上依舊有靈魂态的生命湧出着,但是它們死亡的速度同樣極快,成片成片消隕着的靈魂之光像是一處處燃起的烽火,在不算長的時間裏,整片沙漠上較為弱小的生物,幾乎被屠殺了個幹淨。

“我知道了!”

劍經之靈再次大聲嚷嚷了起來。

“說!”寧長久直截了當道。

劍經之靈的聲音帶着些許驚恐,“我有一段本源的記憶!關于……嗯,我的來歷。”

“你的來歷?”寧長久疑惑。

劍經之靈驕傲道:“你們作為人這種卑微的生命,出生和嬰兒時期的記憶是空白的,但我不一樣,我哪怕出生之後,還能回憶起一些我沒有出生時的事情,也就是這卷劍經誕生的往事。”

寧長久一劍穿入一頭巨猿的喉嚨,擰劍一攪,然後身體身子猛然躍起,一把抓住巨猿的後頸,将其掄出,砸向一個軍團般密密麻麻爬來的蟻群。

他手腕一抖,再次用靈氣補齊了劍鋒上的缺口,向着魂靈較為稀薄的邊緣處撤去,盡可能地節省力氣。

劍經之靈道:“你可知道最初的,最為高深的劍法是怎麽創造出來的嗎?”

寧長久懶得回答他,反正他總會自己說下去的。

果然,劍經之靈等了一會兒等不到答案之後,自言自語道:“當時始祖挑選了一百個修為不俗的死士,讓每人修煉一本不同的劍經,三年之後,将他們一起投入荒山之中,只有一人可以存活下來,那人的劍術便是最強大,最利于殺伐的劍術。這才是真正的劍術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花裏胡哨,華而不實,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劍經之靈頓了頓,傲然道:“當年那位劍士,殺死了所有的競争者,而每他殺死的人,都只有一處傷口,那人所用劍術,便是天谕劍經!”

劍經之靈想要驕傲地大笑幾聲提提膽氣,又怕驚擾了那個猶在紫府沉眠的金烏,便只是幹笑了幾句,然後道:“如今這沙漠上的厮殺,應該也是選出最強者……唯有最強者,才能活到最後!”

寧長久道:“這是養蠱?”

“也可以這麽說。”劍經之靈點點頭,但總覺得這種說法欠缺點氣勢。

“那也就是說,有人在操控着我們?”寧長久問。

這個說法有些吓人。

能引動滿沙漠的神血生物不死不休地糾纏厮殺,那麽那個人,該是何等地強大?

“無頭神?”劍經之靈皺眉。

寧長久無法确定。

按照白夫人的說法,無頭神早就死去了,而她就是一部分神骨衍生出的生靈。

可若非無頭神,誰又能創造出這樣包含着時間法則的領域呢?

那輪月亮在不停地下降,在視野中不斷地擴大着。

沙漠間的厮殺也更加慘烈,整個世界将在不久之後跌落到另一個空間裏。

“寧大爺寧大爺,那只鳥好像也是紅羽隼啊,都算是火鳳一族的近親,他鄉遇親戚,大爺要不手下留……”紅羽君叽叽喳喳的話音未落,寧長久伸出手,一把掐住了那只俯沖而下的大鳥的脖子,用力一捏,然後直接以劍刺入,開膛破肚。

血羽君心想這絕對是在殺雞儆雞,它立刻悻悻然住嘴。

而那些殺死了附近生命的魂靈,都朝着“月亮”的方向跑去,仿佛想要在那月亮來到地平線的時候,第一個沖過去,如鯉魚争躍龍門一般。

這是這裏生命的本能,某種意義上也是法則的體現。

寧長久沒有猶豫,也随着那些魂靈的步伐,向着那輪空洞的月亮追逐了過去。

接着,寧長久停下了腳步。

他看到了黑暗之中,有一個巨蟒般的身軀高高地拱起着。

黑色的巨蟒扭過頭,向着自己的方向望了過來。

“九嬰……”寧長久瞬間認出了它的身份。

它竟在這片沙漠中,以死靈之态再次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黑暗中,如此龐大的影子總是讓人看得犯怵,體內的劍經也倒吸了一口涼氣,罵道:“嬰魂不散啊。”

……

……

傘蓋般的藻井上,彩畫、浮雕華美而精致,層層疊疊的鬥拱精密地向外延展着,那些色彩富麗的畫卷,被燈火照亮,覆着一層瑩瑩的光澤,深邃而美麗。

藻井下是一座古典的宮殿。

那宮殿的陳設卻并不奢華,中央還顯得空空的,甚至極不合時宜地立了許多塊銘文石碑,石碑上吊着各異的神獸。

但與整座城市的荒涼相比,這座典雅而肅穆的殿堂便顯得尤為醒目,好似神明遺留下的明珠。

宮殿之外來了一批人。

人群中,男女各立兩排,男子身穿純黑衣裳,女子身穿純白裙裾,而他們的中間,一個白裳黑裙的少女順着人群一起走入了殿中。

少女的教養看上去很好,她只有十六七的樣子,此刻微低着螓首,眉目寧靜而清貴,腳步不急不緩,一直來到了大殿中央的一個石門前,然後她在門前的蒲團上跪了下來,雙手合十。

一個青白色面容的男子從中走出,誦念了一段經文。

接着所有人一起為少女祈福。

今天是斷界城的大日子。

每一個王族少女成年的時候,都必須從時淵之中召喚出一只強大的生靈,一同抵禦城外入侵的變種邪魔。

他們約定的成年年齡是十七歲。

少女雙手合十,姣好的面容看上去很是平靜而自信。

所有人都對她給予了厚望。

但少女的心中,卻是另一番驚濤駭浪。

“救命啊……”

“唉,娘親讓我裝了這麽多年,我裝不下去了呀……”

“我哪來什麽王族血脈,這神靈你把我血放幹我也召不出來呀……”

“嗚嗚嗚,坑蒙拐騙了他們這麽多年,今天暴露之後,我和娘親肯定會被一起絞死的……”

“明明還有這麽多愛慕我的人呢……誰能來救下我呀……”

“要不神靈爸爸您顯顯靈?女兒給你磕頭了啊!”

第 171 章 :時淵

“你終于醒了?”

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

寧長久緩慢地睜開了眼。

天上落下的光線照進了他的瞳孔,時間像是随着光的到來一點點恢複了流速,寧長久看着那個灰蒙蒙、隐隐透亮色的穹頂,意識終于一點點地蘇醒了。

他白衣上的血跡已經幹涸,身體上的傷口也結上了痂,那些被打磨得極為精細的沙粒包圍着他,他的半個身體都陷在了裏面,像是一具埋着的化石。

寧長久捂着腦袋,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說話的聲音來自他的體內,聲音分辨不出性別,寧長久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那是劍經之靈的聲音。

“這是哪裏……”寧長久咳了幾聲,從地上的細沙間掙紮着起身,他頭痛欲裂,腦袋像是被毒針穿過,刺痛不止。

“你真撞傻了?”劍經之靈沒好氣道:“這是深淵之底!你和那個老頭子還有那條蛇,一起掉進來的。”

“老頭子……”寧長久想了一會兒,南荒之中,最後一幕閃電般沖入了腦海,翰池真人的放聲狂笑,跌落平面的九嬰之首,滿臉淚水絕望嘶喊的陸嫁嫁……這些畫面揮之難去,一經想起,便夢魇般不停回放着。

半晌後,寧長久才終于平複了心境。

“翰池真人和九嬰……去哪了?”寧長久問。

劍經之靈聲音幽寒,“看你後面。”

寧長久感到了背後有涼意傳來,他一點點轉過了身體。

少年瞳孔一縮,手立刻搭在腰間,想要拔劍,短暫的摸索後卻什麽也沒有搜尋到。

他的眼前,一雙枯萎的、滿是褶皺的瞳孔正盯着他,懾去他所有的目光。視線從中抽出之後,寧長久才看到它的全貌,那是一條渾身幹枯的大蛇,它像是在烈陽下曝曬了幾百年,皮膚間沒有一絲一毫的水分,原本鵝卵石般紋路的鱗片,此刻也像是甲魚燒幹後的殼,這些鱗片還一齊向着裏面凹陷着,整個身軀看上去就像是癟了氣的皮球,可以想見其中的血肉也幾乎腐爛殆盡了,而那些裸露出的,鋼鐵般堅硬的骨骼,也慢慢地變成了細沙,漸漸地與這平整的沙面相融。

“這是……”寧長久緩緩吐出了一口氣:“九嬰?”

說完之後,他這才注意到那兩個瞳孔之間,有着一個腐爛的肉瘤,肉瘤上還有衣裳的碎片,那是翰池真人異變死去的屍體……

深淵之底沒有無頭的神明,等待他們的不過一片荒蕪得沒有邊際的沙漠,這個沙漠中殘留着時間的法則,時光的偉力裏,九嬰的屍骨不知度過了多少歲月,連帶着那個瘋狂的念頭風化成灰。

它們一起腐爛、坍塌、化作流水般的細沙。

“嫁嫁……陸嫁嫁呢?”寧長久心髒再次收緊,雖然最後一刻,他斬出一劍,切斷了她所抓着的九嬰之尾,但以陸嫁嫁的性格,極有可能會跳下來的,若她跳下來……

寧長久腦海中泛起這個恐怖的念頭。

他知道,眼前的九嬰屍骨雖然與自己同處一處,但實際上,他與這具九嬰之間,相隔何止百年?

劍經之靈冷笑道:“擔心有什麽用,你哪怕現在活着,你又能走出這裏嗎?”

寧長久沉下了氣。

他向着四周望去,看着冥冥茫茫的天幕和無窮無盡的沙海,只是默默期盼着陸嫁嫁不要下來。

“我為什麽還活着?”寧長久看着自己的手,他的皮膚只是有些幹燥,絲毫沒有腐朽的痕跡。

劍經之靈道:“我也奇怪,你為什麽這麽命大?”

寧長久搖頭道:“這不是命好就能解釋的。”

劍經之靈贊同道:“所以我更餓好奇了,你到底是什麽來歷?”

寧長久緘默不言,他漸漸想起了過往在書閣看書時,所讀到的關于南荒的記載。

經歷了臨河城之後,他為了探究南荒深淵的來歷,閱讀過許多相關的典籍,甚至有傳說,谕劍天宗的祖師也曾經下過深淵,留下過相關書卷。

而那位祖師是五道之上的高人。

唯有具有神格或者五道之上的修行者才能被深淵接納,寧長久也想到了這段記載,默默地念了一遍,然後他起身向着四周望去,身下的沙子太細太軟,每走一步腳都會陷入沙地裏,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抽出。

他來到了九嬰的屍骨前,看着它的褶紋無數的瞳孔,那瞳孔之間,還插着一柄鏽跡斑駁的劍。

那是仙劍明瀾。

這柄劍也破舊得無法使用,他手指抹過劍身,上面的細鏽便像是雪一樣落了下來。

寧長久拔出了劍,拔劍的過程裏另外半把直接折在了九嬰的瞳孔裏。

“救命啊!救命啊!”

在寧長久拔出劍的時候,劍身之中傳來了大聲的呼救。

“血羽君?”寧長久皺起了眉頭,想起了曾經封存在這把劍裏的妖雀,道:“你還活着?”

“寧……”血羽君聽到了聲音,激動得渾身打顫:“寧長久……不不,寧大爺!大爺您就是上天派來救小的的嗎?啊……我……我要死了,快救我出去。”

寧長久問:“我怎麽救你?”

血羽君急切道:“這柄劍快爛掉了……我現在躲在劍芯裏,這裏勉勉強強還能住鳥,你……你有沒有新的完好的劍啊,就這破劍還自稱仙劍呢,小爺不過是睡了一覺,醒來就發現……”

寧長久聽着覺得聒噪,他拔出那把劍,帶在身邊,道:“我身邊沒有劍,九嬰和翰池真人都死了,你能活下來已是萬幸了。”

血羽君焦慮道:“但我這樣下去遲早就死了啊……寧大爺,你想想辦法啊,皇城的時候,要不是我偷襲你們,你和趙襄兒能有那麽穩固的感情嘛……”

“?”寧長久一驚,心想當初你差點害死所有人,這時候還敢拿這種事情邀功?

他有一種直接将這柄劍埋沙子裏,讓它一點點眼睜睜看着自己死去的沖動。

血羽君哭爹喊娘道:“寧大爺啊,你媳婦可答應我的,殺一百個妖就重新給我找個肉身把我放生的……你們夫妻可不能不守承諾啊!而且小的我誠心悔改了,大爺別丢下我啊。”

“媳婦?”寧長久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來。

血羽君心頭一凜,心想難道自己又嘴賤喊錯了?

它斟酌着要不要改稱呼,卻見寧長久将這柄破劍系在了腰間,淡淡說道:“放尊重點,那是我師尊。”

血羽君會意,心中暗罵着四下無人荒蕪沙漠你還裝什麽?嘴上笑着應承:“是是,師尊師尊,謝謝寧大爺救命之恩。”

劍經之靈對于血羽君這般卑躬屈膝的模樣很看不起,道:“先走出這片沙漠吧。”

“往哪個方向走?”

“你自己決定吧。”

“那就北邊吧。”寧長久下意識說道。

“嗯……你怎麽不動?”

“哪邊是北邊?”

“……”

寧長久看着一片陰會色的天空,那就像是層層疊疊的紗,紗後面透着淡淡的光,這個世界沒有太陽,那些微亮的光便映滿了整片世界。

寧長久不想一直靜止着,這會讓他有種環繞在未知危險中的感覺。

他開始在沙漠在走動,尋找着有沒有出口或者牆壁之類的東西,因為白夫人曾經明确地告訴過他們,她是從深淵之底一點點爬上去的……

既然白夫人可以出去,那說明這裏并非真正的死地。

寧長久走了許久,他感知不到累,但心中的希望卻一點點黯淡了下去。

這片沙漠無邊無際,根本看不到任何盡頭的跡象,他就像是在一片無盡的汪洋上穿行,整個世界都只有茫茫的海水。

但幸好,他再也沒有看到那個九嬰的屍骨,說明他沒有陷入那種類似于鬼打牆的困境裏,至少是一直在前行的。

只是……

“那片深淵之下,怎麽可能有這麽巨大的空間?”寧長久表示不解。

在進入深淵前,他的餘光曾看過一眼,那是一個巨大的、圓形湖泊狀的領域,環繞的黑色平面像是垂着的,無數細密的直線。

那個湖泊固然巨大,但哪有這般大海一樣的無邊無際?

寧長久想起了張锲瑜的畫卷世界,沉思了一會兒,向周圍望去,想找到一些類似于法則的蛛絲馬跡。

但這個世界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寧長久便只好憑着感覺,孤單地向着某個方向走着。

“有點不對勁……”體內,劍經之靈忽然出聲。

寧長久腳步微停:“哪裏不對勁?”

劍經之靈道:“你有沒有發現,天空好像距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寧長久擡起頭。

因為上方沒有日月星辰的緣故,再加上那層層疊疊的灰白色,很容易讓人産生視覺的錯誤,難以判斷天空與自己的距離。

寧長久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發現天空好像确實距離自己遠了一些。

随着時間的流逝,這個拉開的距離也越來越顯眼了。

寧長久的修為境界大概是長命境,他想嘗試馭劍飛行去接近天空,但他抓起這把破劍,卻怎麽也無法向上飛行,好像有什麽無形的力量将他鎖定了一樣。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劍經之靈同樣心裏犯怵,它現在特別希望哪裏可以竄出來一個兇神惡煞的敵人,來場決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了百了算了。

時間慢慢地過去着。

寧長久周圍的景色沒有任何的改變,而天空則越來越遠了。

終于,某一刻,寧長久猛然發現,自己足下的沙子也在肉眼可見地變稀,變薄。

“刷!”

寧長久腳下一空,足下沙子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身體驟然向下跌落。

下方又是一片深淵。

寧長久再次落地又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他輕飄飄地重新落回了沙面上。

寧長久擡頭望去,上空上多出了一枚月亮,散發着灰白的光暈。

寧長久一眼便想明白了,那根本不是月亮,而是一個圓形的空缺,自己便是從那裏跌落下來的。

這是……

寧長久在腦子裏模拟了一下,道:“這是一個沙漏形狀的空間。”

劍經之靈愣了一下,它雖然才誕生了幾十年,但也陪着嚴舟飽讀詩書,對于沙漏這種計時工具還是有了解的,聽了寧長久的話語之後,它腦海中也勾勒出了沙漏的模樣,發現許多情形确實都對上了。

“先前我們是站在沙面上,沙子一點點地下沉。”寧長久盯着天上的月亮,說道:“這應該是一個記錄時間的容器,現在上層的沙子跌落完畢,按照常理來說……”

血羽君聽得一臉困惑。

氣海中的劍經卻是接話道:“按理來說,這個世界,該颠倒了?”

若是如此,那麽他們将會是最先跌落回原先空間的一批,而随着時間的流逝,整個世界的沙子都會砸落到他們身上!

活埋之下,必死無疑……

這個念頭才一産生,寧長久便看到,天空中的那輪“月亮”,開始緩慢地移動了起來。

于此同時,寂靜而平整的沙面之下,突兀地傳來了動靜。

沙面忽然一片一片地拱起,然後像小雞破殼一般裂開,一個個幽如鬼魅的生物在夜幕降臨時,毒蠍子一般從沙土中鑽了出來,它們呈現着靈魂的形态,在最初的照面的時候,便開始了激烈的自相殘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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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盟主雪晶淩的打賞!謝謝萌主的支持呀~)

第 170 章 :十死無生

夜沉寂了下來。

四峰之間,依舊有修行者在各峰中來往忙碌着。

破碎的護山大陣必須盡快修好,否則難以留住靈氣。

殘破的桃簾也開始重新編制,只是靈絲園被毀,導致如今的進程也很是緩慢。

沉底崩碎的環瀑山已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土丘,衆人從中尋找着殿中的遺物,一樣一樣地收納整理。

這些事情一直夜以繼日地進行着,一個月的時間裏,原本殘破不堪的四峰又煥發了新的生機。

而原本來往并不頻繁的各峰,在經歷了這次災難之後,交流也開始密切了。

各峰的寒牢也被大赦,許多妖獸和罪人放了出來,幫助一起重新建設宗門,戴罪立功。

寧小齡坐在懸崖上,小腿随着夜風微微地晃着,她瘦了許多,此刻穿着白裙子,袖間別着一朵纖細的黃花,眉目因為清瘦也更秀氣了些。

她身子靠着一樹雪櫻,微偏着頭,看着山峰間亮起的燈火,看着劃破夜色的劍氣,看着百廢漸興的一切。

如今雪櫻早已凋零幹淨,繁茂的葉子在風中垂着,偶然會垂落幾片,掠過她的身邊。

她明明才十四歲,原本嬌俏的模樣在一個月間飛速蛻變着,已然有了清冷女子劍仙的雛形了。

腳步聲從身後輕輕地傳了過來。

樂柔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崖邊,在她身邊坐下,然後側過頭,看着寧小齡始終沒什麽表情的臉蛋。

寧小齡雖然一直面無表情着,卻也從來不能将悲傷藏好。

樂柔看着她,覺得她就像是一潭被一夜寒風凍徹的春水,只有那個少年才能消融她心中的冰雪。

這些天,樂柔經常來找她,與她說話。

寧小齡也只是低着頭,默默地聽着樂柔說,時不時或點頭或搖頭,作一些簡單的回應。

“你師兄那麽好的人,我們以前竟還那麽誤會他,現在想想,可真是又丢人又可笑啊……”

“我還記得第一天你們來的時候,其實那時我是不太喜歡你們的……”

“哎,你和你師兄真的不是親兄妹嗎?生得都那麽漂亮。”

“……”

風吹坪野,星垂峰谷,兩個少女坐在崖邊,聲音細得像風。

天窟峰風過洞窟時的萬籁哭聲,每每響起也總令人動容。

“樂柔,其實你不用與我說這些的。”寧小齡忽然側過頭,很認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說:“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

“我……因為我是師姐嘛。”樂柔看着寧小齡的臉蛋,那望來的眸光中,竟有一種自己在與師尊對望的錯覺,她的心跳微微加快。

寧小齡說完了那句話後,就繼續低着頭,看着四峰間游移的燈火和忙碌的身影。

“其實……”樂柔猶豫了許久,終于還是字斟句酌地開口了,她說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那些自己捉弄寧長久不成反而惹禍上身的事情。

樂柔一樁樁地數着,話語中帶着許多歉意。

寧小齡也像是回憶起了什麽,臉上的笑稍縱即逝,“你當然鬥不過他的呀,師兄……可厲害了。”

樂柔用力點頭,安慰着:“嗯,他這般厲害,一定會回來的。”

“真的麽……”寧小齡像是在問自己。

樂柔肯定道:“我要有這麽可愛的師妹,我死都不舍得走的。”

寧小齡小腿輕輕晃着,她看着身邊這個一直試圖讓她高興的小姑娘,擠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道:“我不就是你師妹麽……”

“師妹……”樂柔聞言,心忽然收緊了些。

寧小齡再沒說什麽,她沉默着從崖畔起身,向着內峰走去。

樂柔回身望去,欲言又止,悶熱的夏夜裏,寧小齡裙裾上的星輝一點點暗去。

她走過了內峰的木梯子,摸了摸腰間的鑰匙,在樓梯的轉角處微微猶豫,然後向着師兄的房間走去。

如今寧長久的房門鑰匙是由她看管着的。

寧小齡如常地走入房中,将被子鋪開然後疊好,撣去地面和窗臺的灰塵,桌案上的書也被她一絲不茍地擺正着,每一個角都對得整整齊齊,做完了這些之後,她便會學生師兄的樣子坐在,靠着椅背,拿起一本書翻讀。

過去寧長久教她識字之時的卷紙都還保留着,上面有不同筆記的改改畫畫,寧小齡看着這些,只覺得與師兄的字跡相比,自己的字簡直像是見到了朱雀神的小灰鴨。

她每次都能看很久。

寧小齡同樣知道,有些東西可以留住,有些卻是永遠留不住的。

夜半三更,她離開了寧長久的屋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瓷瓶中的韓小素正在借着月輝打坐修行,見到寧小齡進來,她主動停下了修行,鑽入了瓷瓶中。

韓小素天生恐懼着這個世界,唯一的恩人也離開了,而如今這個小女主人又成天冷冰冰的,她生怕讨人嫌,被掃地出門。

寧小齡卻忽然開口:“你自己修行就好,不用管我。”

韓小素微驚,月魄精華對于她的誘惑也是極大的,可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細聲細氣道:“不了,今天累了……”

寧小齡沒說什麽,她竟似有些冷,慢悠悠地鑽進了被窩裏,然後側過頭,看着韓小素一點點消失在瓷瓶中。

這一刻的韓小素,窮盡思緒也無法想象寧小齡此時一閃而過的想法。

……

……

張锲瑜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

他不知道這只兵器大鵬到底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只是他擡頭仰視的第一眼,便被怔住了。

眼前的畫面他其實并不陌生。

那就像是一幅平面的枯燥圖畫,整個平面都是黑白兩色的,每一根線條在遠處的時候,呈現在視野裏的,都是一個點,只是随着兵器大鵬的臨近,那個點慢慢地延展成線,更近些之後便由線變作了立體的面。

他們明明是向上飛着,但不知何時,感觀上傳達的知覺卻是下墜。

随着他們的到來,整個世界都在延伸着,線條幾何倍數般高速拉長着,在相觸之後停止。

兵器大鵬平穩地落到了那看似圖卷的時間中。

張锲瑜小心翼翼地走了下來,他擡起頭,發現随着自己目光的上移,那些黑白兩色的世界,都開始附着上了顏色。

那些顏色不是單一的,而是極富層次的,與真實的幾乎無異。

目光環視過一周之後,張锲瑜發現,此處看上去便只是一個尋常無比的高山了,眼前碑亭相隔,身後雲海翻騰,一切都顯得那麽真實。

張锲瑜本就是掌握着一部分空間權柄的次神,到此處之後,他竟生出了一種小巫見大巫的感覺,先前的手段看似尋常,但在他這樣“懂行”的人眼裏,便是令人嘆為觀止的神力了。

“那一排白色的房子,其風格可是仿照的千年前古巫族的樣式?”張锲瑜指了指遠處半山腰,那片幾乎鑲嵌在岩壁中的建築,回憶起了些往事。

司姓少女道:“那只是你眼中的白色罷了。”

“什麽意思?”張锲瑜不解。

司姓少女道:“在這裏,每個人所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同的,真正固定的,唯有你最初看到的那些點和線,剩下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主觀上的填充。”

張锲瑜皺起眉頭,仔細審視着周圍的一切,他企圖換一種想法去觀看世界,但他發現,無論他怎麽欺騙自己,自己眼中的世界都不會産生太大的變化。

大鵬鳥解體,十八般兵器飛出,刷刷刷地插回匣中,刀劍歸鞘,身材嬌小卻身姿挺拔的少女拾階而上。

張锲瑜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這個世界明明那麽地平靜,卻給他一種真正的危機四伏感,他甚至不敢擡頭去看山道的盡頭,他隐隐約約覺得,那裏好像藏着古神的王座。

“這裏是……神國?”張锲瑜壓低聲音,問道。

司姓少女搖頭道:“這裏是不可觀。”

“不可觀?”

“嗯。”少女點點頭,沒有解釋更多,只是道:“我在觀中排行第四,所以姓司,我還有三位師兄姐和兩位師弟,到時候你或是想,可以去見見。”

張锲瑜仔細琢磨着不可觀這三個字,随着司姓少女向着雲遮霧繞的高山上走去。

他內心想着,既然這裏不是神國,那位格應是要低許多的,只是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樣的宗門,可以讓一個弟子僅用幾招便敗掉一頭即将邁入五道的兇神呢?

還是……單單這個少女天賦異禀?

他斟酌了一會兒,發問道:“你們觀中,其他弟子,比之姑娘如何?”

司姓少女雖然樣子冷冰冰,但卻不吝回答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她想了想,認真答道:“我沒和三師兄打過,但二師兄勝我只需一招,大師姐勝我……”

“大師姐下手沒輕沒重的,我可不敢惹她。”四師姐輕輕搖頭,回憶起以前大師姐教自己兵器招式的痛苦歲月,後來她好不容易每一樣都學到了大師姐的一點皮毛,接着她佩刀帶劍下山游歷,原本是底氣不足的,但很快,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可以獨步天下了。

張锲瑜又随口詢問了幾個關于不可觀的問題之後,終于忍不住開口:“對了,請問仙師,南荒中央那個無頭神的傳說……”

四師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張锲瑜所有的話語便都凍結在了唇間。

“這是師尊親自标明的禁地,不允許我們任何人踏足。”四師姐冷冷道:“我唯一能告訴你的,便是堕入深淵之人,除了高高在上的神主,其餘皆十死無生。”

……

……

南荒中央,深淵之底。

時間像是停止了流動,哪怕是一片塵埃的下墜都緩慢極了。

地面上躺着一個白衣少年。

少年身體上看不出明顯的傷勢,他閉着雙目,沉靜的面容不知生死。

他耗費了極長的時間才墜到了地上,然後陷入了更長的沉眠。

過了很久,少年的手指動了動。

他手指微動的過程以外界的時間尺度來看,耗費了足足一個時辰的光陰,漫長得像是一朵花苞的綻放。

第 169 章 :凝望深淵

盛夏,暑氣蒸騰,趙國皇城最著名的園子裏,滿池蓮花已經盛放。

自湖心的小亭中望去,荷風搖曳,蜻蜓低飛的美景了。

蓮葉間藏有許多雕刻成蓮葉狀的石臺子,挎着花籃子的宮裝侍女從碧色的蓮葉間款款而來,遙望過去時,蓮葉隐着石臺,好似仙姑輕盈履過水面,裙角與蓮葉同擺。

蓮塘的側邊,有一座八面玲珑的亭子,亭子構築精巧,頂上琉璃碧瓦鋪陳,四面挂着镂花的紗簾。

紗簾之內,幾個衣裝典雅的貴家小姐輕聲地說笑着,侍女們立在她們身後,雙手捏着蒲扇,頻率穩定地扇動着。

“據說今年的夏宴呀,我們的皇帝陛下也會露面的。”

“陛下……陛下當真會去?”

“消息千真萬确了。今年呀,我們不僅精練了數支精兵強軍,而且湧現出了一大批修道者,那瑨國過往何其嚣張,三天兩頭就有擾亂邊境的事情傳過來,煩不勝煩,這半年呢?消停得不能再消停了。”

“是去年年末那場秋雨麽?”

“是啊,當時我都睡着了,要是淋上一場雨呀,指不定也能成為那些山上的修道仙子哩。”

“真希望能早日到今夜的夏宴呀。”

“哼,你這小丫頭,平日裏見你思你那未婚夫君也沒有這麽熱忱。”

“夫君哪能和陛下相提并論呀?”

交談聲裏,滿池的蓮花間,兩位宮裝女子一前一後地走了走了過來,她們低着頭,步履匆匆。

亭中的貴家小姐們望了過去。

“怎麽這麽急呀,是不是要出什麽事呀?”有人捏緊了繡帕,不安地問着。

宮女們走近了,站在紗簾之外,給亭中幾位地位不俗的小姐們福了下身,接着她話語平靜中又帶着歉意:“陛下有令,今日的夏宴臨時取消,推遲他日,具體的日期還在讨論,明日便會告知諸位。”

“什麽?!”

“不……不辦了?怎會如此?這是出什麽大事了嗎?”

儀态端莊的小姐們坐不住了,她們的臉上無比露出了或驚訝或惋惜的神色,她們又問了些問題,卻也沒有得到明确的回複,只是那位女帝陛下的絕代風華,今日應是注定無緣一睹了。

沒過多久,本就悶熱的天氣裏,響起了一記更沉悶的雷聲,接着天色一點點由明轉暗了,蓮花池上的蜻蜓也越飛越急,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地打落了下來。

“陛下便是趙國的天,這是陛下……心緒不寧了?”有女子挑起帷幔,看着簾外這場突如其來的雨,這樣輕輕地說着。

……

趙國的皇宮深處,一襲漆黑的描金龍袍隐于昏暗的宮殿裏。

殿門外傳來了雨聲。

天色更暗。

有侍女想要點燈,卻被另一個貼身的女婢制止,她按住了對方的手,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那女子看了陰影中靜坐案前的陛下一眼,同樣會了意,與那位侍女一聲不發地走出了殿中。

大殿清涼,趙襄兒的黑色龍袍柔軟地貼在她的身上,此刻雨天裏殿堂中的昏暗,似在她眼前蒙上了一層細細的紗。

她看着案上陳着的信紙和一朵泛着淡青絲蕊的雪蓮,一語不發,那雪蓮自帶着寒意,彌漫出去,冷冷地鋪就殿中,使得這夏日酷暑變得宛若初冬将至一般。

她臉上的妝畫了一半,發髻也還未梳得完整。

今日她本是要為夏宴做準備的,宴會高潮之時,她将出席,把趙國未來的宏圖偉略展現給所有人,這大半年的造勢裏,趙襄兒俨然已成了趙國萬人敬仰的神子,其美麗與神秘甚至更在當年的娘娘之上。

而她本就是趙國最美的少女,她僅僅立着,不執一言,風采便足以教任何描繪女子的詞句失色,傾倒衆生。

她此刻臉上殘妝也畫了許久,同樣精致極了,畫眉描翠,薄唇如豔,長長的睫羽曲翹着令人憐惜的弧度,漆黑龍袍下的身段也愈發曲線曼妙,只是這本是明豔的顏色,此刻卻随着整座大殿一道黯然了。

“怎麽……怎麽會呢?”

許久之後,趙襄兒輕聲地呢喃着,她取過了案上的信封,又逐字逐句地讀了一遍,确認沒有看錯任何一個字錯。

只是每讀一遍,她的心中就空落一分。

這是谕劍天宗傳來的信。

信上說的,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了,只是這份信是最近才寫的,仿佛這一個月多月的時間已經抹去了所有的僥幸。

整封信所寫的內容很簡單,只是說寧長久與妖邪搏鬥,一同墜入了南荒的深淵,生死未蔔。

她不願意相信。

她是與寧長久一道經歷過臨河城歲月的,那個南荒的深淵是白夫人最初誕生的地方,而誕生出白夫人的,卻并非人骨,而是獸骨——是那深淵中藏着的,掩埋了不知多少年的妖神。

而趙襄兒通過娘娘留下的許多書籍,對于南荒深淵的了解自然更加深刻,只是越深刻便越絕望。

一個多月,生死未蔔……那寧長久的死亡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只是這樣的人,怎麽會死呢?

明明還有一場三年之約啊,他怎麽可以言而無信呢?

柔軟的袖口,趙襄兒的手放在纖細緊繃的大腿上,緊緊地捏着,她的肩膀忍不住顫抖起來,目光一點點移向了那朵幻雪蓮。

只是她結成完整紫府所必須之物,臨河城時她曾與寧長久說過,寧長久便一直記得。

若是平時,她收到這個,或許還會譏笑他幾句多管閑事。

但此刻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朵柔嫩的雪蓮像是針一樣刺痛着她的眼眸。

“騙人的。”趙襄兒輕而短促地說了一句,然後将這封信疊好,壓在了案臺下。

少女螓首微垂。

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

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對于寧長久是什麽樣的情感,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亦或是視為一生之敵的對手,還是……其他的呢?

趙襄兒忽然擡起了袖子,纖嫩尖細的手指輕輕抹過了眼睛下的肌膚。

她看着指間微微濕潤的水色,輕輕搖頭。

少女下颚微擡,目光望向了白雨飛瀑的大殿外,那裏水霧茫茫,莊嚴的皇城盡數被大水淹沒,什麽也看不清楚。

她忽然想着,若是寧長久忽然出現在門口,瞧見了自己婆娑淚眼的模樣,一定會笑話自己的吧,這樣她就可以像在臨河城那樣,順理成章地揍他一頓了……

可惜他或許永遠也看不到了。

白茫茫的霧氣吞沒了一切。

趙襄兒恍然想起了臨別前的那個夜晚,她悄無聲息地立在竹影斑駁的牆邊,看着他偷偷摸摸地走進陸嫁嫁的青花小轎,然後等了許久,又親眼看他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出于什麽樣的情愫,竟像個木頭人一樣立着,浪費那麽多時間,而她也知道,寧長久進陸嫁嫁的轎子,也并非是做什麽旖旎茍且的事情,但她心中卻怎麽也不舒服。

于是那夜她不辭而別了。

原來命運在那時候就畫下了訣別麽?

應該見他一面的……

滿城暴雨徹夜不休,皇殿內卻自始至終寂靜,趙襄兒孤單地坐着,時間也不知道還要過去多久。

……

……

一個多月前,陸嫁嫁被尋回谕劍天宗時,渾身是血是傷,昏死在了南荒的深淵邊緣,她的身上,散落着幾片不知從何人來的黑羽。

接下來的日子裏,谕劍天宗幾乎舉全宗之力救治她,雅竹不眠不休地守在床邊,看了她許多個夜晚,而三位峰主也輪流來天窟峰,心甘情願地為她護法。

三天之後,陸嫁嫁終于緩緩地睜開了眼。

所有人都覺得,陸嫁嫁在南荒中心的深淵邊緣昏死這麽久,沒有被邪靈殺死和污染,真是奇跡。

沒有人知道,真正庇護了陸嫁嫁的,是她身邊那幾片看似尋常的黑羽。

那是神明信手而為的恩賜,只因凡人在無意中靠近了他。

陸嫁嫁醒來之後,第一句話便是:“寧長久呢?”

問完之後,她自己也沉默了下來。

腦海中那些蒙在黑暗裏的景象鋸齒般割了過去。

她心口一痛,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被針碾過,以至于讓她渾身都忍不住戰栗了起來。

陸嫁嫁躺在床榻上,蓋着素色的錦被,頸下未壓枕頭,長發便自然地散了開來,她已不複平日裏冰山般的清冷,此刻蒼白的臉頰像是一觸就要碎掉的新瓷,昏迷前的一幕幕夢魇在腦海中閃過,變作了真實的記憶。

她輕輕眨了眨眼,眼淚卻順着眼角滑了下去。

雅竹嘆了口氣,道:“師姐你先自己好好休息,我不擾你了。”

說着,她起身,将熬好的湯藥舀在了一邊,無聲地推門出去。

推開門,門口立着一個少女。

寧小齡好像是站了很久了。

她穿着單薄的白衣服,臉頰如雪,瞳孔紅得像是小兔子的眼睛。

她木讷地神色随着雅竹的開門聲而動了動。

“師父……師父醒了嗎?”

她張了張有些幹裂的嘴唇,仰起頭,聲音低極了。

雅竹點了點頭。

寧長久嗯了一聲,走過雅竹的身邊,進了屋子,帶上了門。

事實上,整個天窟峰,最先說出寧長久死去這件事的,便是寧小齡。

那是四天前的傍晚,夕陽墜入地平線的時候。

寧小齡忽然發瘋似的沖出了屋子,看着天邊殘餘的霞色,怔怔道:“師兄……師兄……不見了。”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原本與寧長久根深蒂固的同心,在那一刻,像是一條被一剪子裁過的線,再也了沒有了一絲一毫的勾連。

過去,她與師兄離得近時,甚至可以感知到一些對方的心事,也能看到他心中故意展露出來的畫面,而若是隔得遠了,雖無法連結心意,卻依舊會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聯系。

那種聯系就像是風筝上系着的線。

她看着天邊最後一縷光化作了灰燼,心中的風筝也随着夕陽沉落了。

雅竹立在門外,靜靜地看着緊閉的大門。

這兩天寧小齡表現得極為木讷,這種木讷近乎死寂,她一口飯也不吃,偶爾會喝水,而有時候杯子的邊緣也對不上唇口,便灑了一身衣裳。

她不知道寧小齡與陸嫁嫁在說什麽。

只是不久之後,屋內傳來了兩個人的哭聲。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腸寸斷。

不久之後,谕劍天宗全峰上下都披上了雪白的麻衣,紀念那位弟子的離去,甚至每一峰上,都為他立上了石碑,上面寫着他的事跡。

時間不知不覺間便過了一個月。

谕劍天宗的事情鬧得再大,也終究只是荒郊野嶺的仙家事,民間對于那裏發生的故事,也只是些道聽途說,還未來得及擴散開來。

天窟峰的峰主殿前。

陸嫁嫁披着雪白的麻衣,散着頭發,走到了殿前寧長久的雕像前。

殿門外四下無人。

她時常這樣看着,從日出看到日暮。

終于,這一天,她回到峰主殿裏,拟了兩封信,一封夾着那朵幻雪蓮,千裏劍書趙襄兒,另一封則是将代峰主之位傳給盧元白,而她決定去南荒的深淵邊,結廬修行,直到某一日境界足夠,便去往深淵裏,或是尋到他的人,或是尋到他的屍骨。

她也想着,如果有一天,寧長久真的自己爬出了深淵,那他肯定也會耗盡力氣,南荒那般危險,一定得有人在深淵邊看着。

哪怕是過了一個月,她依舊不相信他的死。

這件事在全峰上下自然是遭到極力反對的,但這是她的主意,沒有人拗得過她。

“師父,我和你一起去。”

黑暗中,少女的聲音響了起來,她沉默地走到了陸嫁嫁的面前,低着頭,只是固執地說着這麽一句。

寧小齡已經一個月沒有笑過了。

她的表情仿佛在夕陽西沉的那天便凝固了,宛若萬年不化的雪山,唯有飄墜的,越來越厚的雪。

陸嫁嫁看着她,搖頭道:“南荒中邪魔衆多,神魂的污染極其嚴重,你待不了多久的。”

寧小齡不說話,只是道:“我要去。”

陸嫁嫁道:“如果他還活着,等到他回來了,卻發現他的小師妹不見了,他也會像你這樣傷心的。”

寧小齡沉默了許久。

這句話終究還是說動了她。

在根本上,她們是不願意相信寧長久的死亡的。

她們覺得,那個白衣的少年總有一天會回來,帶着雲淡風輕的笑容,偶爾說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話語,卻總會在一切傾倒之時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

陸嫁嫁忽然道:“小齡,你怪我嗎?我……沒有護住他。”

寧小齡原本心中是有芥蒂的,但那天她看到陸嫁嫁渾身是血,指甲剝盡,沒有一片完整的肌膚的時候,她哭了很久很久,此刻她望着夜幕中的女子,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淚,她輕聲道:“師兄已經不見了,師父千萬不許再丢下小齡了。”

陸嫁嫁點頭,心中酸澀極了,道:“我們一起等他回來。”

“嗯,等師兄回來。”寧小齡低聲重複了一遍。

接着她們便都不說話了,像是一齊陷入了過去的畫面裏,只是畫面中的那襲影子已逐白雲去,不知何日歸。

夜幕中,劍星似乎觸手可及,而更明亮寒冷的星星則在高處挂着,冷漠地注視着世間的離合悲歡。

……

谕劍天宗百年來最大的混亂就這樣暫時過去了。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九嬰的殘軀被修蛇吞噬,然後修蛇又被修道者聯合殺死,斬斷了骨頭,由四峰分別保管。

峰中死傷了許多人,四峰的氣運和靈力也幾乎被吞噬得幹幹淨淨,而劫後餘生的弟子們,更為發奮地修行,努力地想要将以萬衆一心之力,将天谕劍經上半卷所勾連的滿宗氣運恢複,只是這個過程極其緩慢,等谕劍天宗恢複繁盛,不知該是多少年後的事情了。

但慶幸的是,與他們向來不合的紫天道門,如今凋敝得更為厲害,那位僥幸逃回了道門中的女子道主,十三雨辰,成為了新的門主,依照門規改名為了十雨辰。

但紫天道門的頂尖力量被殺去了大半,未來谕劍天宗的發展,應是不會受到多餘的幹擾了。

而不久之後,陸嫁嫁便會離開天窟峰,再次前往南荒。

她越過紅河,看着紅河水中美人白骨的模樣,默然許久,想着這幕若是寧長久見了,應該還會看着水中的影子,口是心非地說師尊真是美絕塵寰之類的話。

她默然轉身,順着那條九嬰破壞出的道路向前走去。

一個月的時間裏,這片荒山老林中碾出的殘破道路上,已長出了新的幼苗,想來不久之後,九嬰毀滅過的痕跡也會被無聲抹去了。

而當日翰池真人可以尋到南荒深淵的所在也并非偶然。

因為這片深淵比他們最初的想象要大很多很多,它就像是一大片湖泊,哪怕想要繞開它,都很困難。

陸嫁嫁這些日子裏翻閱了許多書,大概想明白了,想要進入這裏,要麽是具有神格的生命,要麽是五道之上的修行者——因為修道者修至五道,便會被賦予神格。

五道之上……

陸嫁嫁輕輕念了一聲。

何其遙遙無期啊。

她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些。

一夜之後,深淵之畔多了一座木屋,木屋前立着一個用劍雕成的少年木頭雕像,雕像前畫着一個小飛空陣的圖案。

而屋中則住着一個清麗無雙的白衣女子。

她将會一直住在這裏,打坐,靜心,修行,凝望深淵……

……

……

(PS:超級超級感謝Magi醉歌、寧擒水的老公、就是要玩麥克雷和劍異思見四位大佬打賞的盟主!!!啊,幸福來得太突然,感覺像是提前過年了一樣,超級激動,一時間的不知道說什麽了。總之由衷地感謝四位大大大大佬的支持,今天也正好湊齊了十二位盟主!歡迎大大們莅臨神國!無以為報,只能這些天努力地爆肝碼字了,能寫多少寫多少!!)

(感謝書友雲端劍聖打賞的兩個舵主和盟主寧長久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的支持!也感謝所有讀者朋友對劍劍的鼓勵與支持!)

第 168 章 :九死南荒魂歸處

九嬰的蛇首深深嵌入了巨蟒的皮肉裏,滿嘴的鋸齒也濺滿了鮮血。

陸嫁嫁拖着劍影躍起,在九嬰的瞳孔泛起劍光之時便來到了高空,那一劍斬落之際,明瀾上還亮起了許許多多道金色的絲線,那些線像是纏繞在鋼鐵上的電絲,嘶嘶作響。

這是金烏覆于劍上的力量。

劍當空落下,如斷頭臺上閘刀天降,幹脆利落。

這一次,那柄劍與金烏近相呼應,竟爆發出了無窮無盡的劍氣利芒,九嬰瞳孔中原本的輕蔑之色很快變作了驚懼。

九嬰松開了死咬着修蛇的利齒,仰頭扭轉,向着這個空中落劍斬下的白衣女子沖撞過去。

雷電劈斷巨木般的爆裂聲裏,九嬰的一首便陸嫁嫁瞬間斬斷。

死靈之氣鮮血般噴湧而出。

陸嫁嫁身形落下,于空中驟停,一折之後躲過另一個巨首的襲擊,重新落回了修蛇的背脊上。

寧長久握着金色的缰繩的手微微顫抖,他指肚之間,已被勒出了一條深紅的血線。

陸嫁嫁斬下那劍之後,傷勢更甚,心中卻像是浪濤奔湧,渾身劍氣意猶未盡。

不待寧長久說話,在另一首襲擊而來之時,陸嫁嫁再次起劍,這一劍雖不比第一劍那般強大,卻依舊斬斷了那一首的脊骨,它的腦袋直愣愣地垂下,溢出的死靈之氣浸滿了瞳孔。

而寧長久馭使着修蛇,更用力地勒住了九嬰的身軀,九嬰狂雷般舞動的巨首如長鞭般打向了修蛇,其中一首甚至在修蛇擡起頭之後直接撞向了它的胸腹處,在它本就傷痕累累的身軀上砸出了一個血洞。

修蛇的同樣甩動頭顱,不顧傷勢,巨大的錐形巨首直接撞上了九嬰居中的頭顱,在它将撞得不穩之後,側面突襲,一口咬住了它的脖頸,将它壓在了地上。

而九嬰居中之首也下達了指令,其餘未被斬斷的幾首,紛紛襲向了寧長久所在的位置。

砰砰砰的撞擊聲裏,陸嫁嫁結下數道劍域,替寧長久攔下了九嬰的沖擊。

而寧長久一手拉着金色缰繩,一手按在了黑蛇的背脊上,牙關緊咬,控制着修蛇,想要一鼓作氣咬斷九嬰的脖頸。

陸嫁嫁劍氣未盡,在另一條想要撕咬寧長久的巨首落下之前,剩餘的劍氣抖擻而出,直接于數十丈外,一劍将其橫頸而斷。

蛇瞳之中光芒消散,落地之後血肉成灰,再次化作了森然白骨。

九嬰發出了痛苦的吼聲,它們狂亂的話語已難以辨認,只是橫沖直撞地撞向了修蛇。

陸嫁嫁在斬出那劍之後,背後的傷口撕裂得更大,白衣已成血衣,她雪白的手臂上,青色的經絡也分明了起來,看上去就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喉嚨微動,湧出了一口血,卻緊抿嘴唇,将血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此刻若是自己倒了,她與寧長久就都必死無疑。

陸嫁嫁将自己的精氣神強行提到了頂點。

九嬰此刻已去三首,那三首恹恹垂地,還在緩慢地再生。

而其餘巨首對于陸嫁嫁也多了些畏懼,它們本就貌合神離,此刻在那劍的鋒芒之下也隐有退縮,但它們同樣明白,若是九嬰居中頭顱被殺死,那它們也會淪為待宰的豬狗。

陸嫁嫁見它們短時間內只是佯攻試探,而自己的傷勢也已拖不得了,她主動躍起,明瀾劍再次附着上了金烏的亮芒,向着其中一個最近的頭顱斬去。

它們亦有準備,空間的權柄發動,它将陸嫁嫁的劍氣轉移到了一個頭顱前,然後自己再對着陸嫁嫁奇襲而去。

而陸嫁嫁對于它們三番兩次使用的空間權柄亦有堤防,在空間法則開啓的那刻,她直接以劍碎開了一部分虛空,她身體移動之時,那劍氣卻并未斷絕,沿着虛空的裂縫向前延伸,依舊斬上了那個蛇首。

劍氣并非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劍氣上附着着的金線,那金線割開蛇首,留下了一道巨大的創口。

陸嫁嫁身影再次出現的位置,九嬰再次以血盆大口相迎,陸嫁嫁以身為劍,不退反進,沖入了它的巨口中,接着它頭顱之後破開了一個血洞,血洞中陸嫁嫁拖着白虹而出。

這兩個蛇首雖受了傷,但并未死去,傷勢反而更激發了它們的憤怒,兩個蛇首一上一下再次夾擊而來。

陸嫁嫁出劍的動作被強行打斷,她不得不收劍防守。

交擊而去的蛇首撞向了陸嫁嫁,陸嫁嫁橫劍抵擋——這幕畫面在空中持續了一瞬。

寧長久瞳孔驟縮。

陸嫁嫁在被蛇首撞上的那刻,竟主動卸去了大部分的抵擋之力,她被蛇首撞擊之後,以恐怖至極的速度徑直向下墜去。

寧長久雖然明白她的用意,但這般舉動實在太過冒險,這一刻他的心髒随着毛發一起張開,像是要爆裂一樣。

陸嫁嫁身影下墜,以身為劍,撞向了被修蛇撕咬,狠狠壓在地上的主首。

九嬰察覺到了危險,想要掙脫,卻怎麽也抽不出身子。

但陸嫁嫁先前卸去了大部分靈力,此刻她身體虛弱也無法再次提起力量,這落下的一劍哪怕再快,也只是純粹的劍,無法創造出爆發性的傷害,而與此同時,沒有了陸嫁嫁的護法,蛇背上的寧長久再次被其餘的蛇首襲擊,寧長久在騰挪了數次之後,不得不将手暫時松開缰繩,暫時沿着拱起的蛇背後撤。

嚓!

陸嫁嫁疾墜而落,狠狠地撞在了九嬰中央的頭顱上,那一劍雖沒有太激烈的劍氣,但是足夠快也足夠鋒銳,依舊精準地刺入了九嬰的瞳孔裏,如穿腐肉。

混雜着瞳孔碎片的血水在陸嫁嫁的眼前炸開,将她的前裳也濺成了猩紅顏色。

九嬰在痛苦也暴怒之中猛地扭轉起了身子。

陸嫁嫁的手無力地搭在劍柄上,這一劍幾乎耗去了她最後的靈力,卻遠遠沒有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只是刺瞎了它的一只眼睛。

而随着九嬰劇烈的甩頭,暫時脫離了寧長久控制的修蛇未能制住她,陸嫁嫁的身體同樣被高高抛起。

在另一頭顱對着抛跌而出的陸嫁嫁銜咬而去時,寧長久直接以手中的缰繩,一圈圈纏繞住了陸嫁嫁,然後猛地一扯,将陸嫁嫁重新回來拉回了身邊,此刻陸嫁嫁被金色的繩索五花大綁着,她覺得前裳脹得厲害,衣服都像是要被撕裂了。

幸好,寧長久極快地收回了繩索,将一邊将陸嫁嫁擁入懷中,輕聲說了一句別怕之後,重新以缰繩止住了修蛇,讓其去攻擊試圖掙脫的九嬰。

陸嫁嫁靠在寧長久的胸膛上,他能聽到她劇烈的心跳聲,這種心跳聲急促而不安,就像是受驚的小獸,令人想要撫平。

陸嫁嫁伸出手,卻使不上什麽力氣,她無力地被寧長久箍住了腰肢,護在了身邊。

“別怕……”寧長久貼靠近她的耳朵,又說了一句。

陸嫁嫁耳垂發紅,身子顫了個激靈,她抿緊的嘴唇微動,想說什麽,又怕唇口微張時鮮血從中溢出來。

她想告訴寧長久自己一點也不怕,但她聽着寧長久的心跳聲,忽然明白,原來是他怕了……他怕我們一起死在這裏。

這一刻,陸嫁嫁氣血翻湧,她忽然有種沖動,她覺得若是今天他們可以活下去,那她天窟峰的峰主也不要了,她想和身邊這個少年一起去游歷天下,将那個心魔劫中的所有的場景再次經歷一遍,山岳間的煙雲,荒原上的白雪,巫山間的雲雨……

只是如今夢境成真也成了奢望。

寧長久注意到了懷中女子微微的變化,他低下頭,看着她的眼睛,覺得她的秋水眸子裏像是藏着雪與火,他問道:“怎麽了?”

陸嫁嫁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要說,但話到唇邊,她又冷靜了下來,只是輕聲道:“等這些事過去,我們……我們去看蓮花。”

話語間,她口中的血溢了出來。

寧長久心中酸澀,以指按住了她的唇,示意她別再說話,随後點頭道:“嗯,我們說好的。”

此刻的交流也成了奢侈之事。

他們不過是說了兩句,令人喘不過氣的攻擊再次接踵而來。

九嬰被刺瞎了一眼,這一擊使得九嬰原本對于身體控制的意識弱了許多,原本被壓在意識下方的翰池真人取而代之,但他畢竟是外來者,是被認為是生長在體內的瘤,整個九嬰的身軀也排斥着他。

九嬰的眉心出,鱗片開裂,翰池真人的身體竟被一點點擠了出來。

這一幕很是詭異,那明明幾乎如九嬰糅合一體的老人,此刻像是陷入沼澤地裏一樣,雙手扒在九嬰開裂的血肉上,大部分的身軀依舊陷在模糊的血肉裏。

翰池真人的模樣夾雜着驚恐與滑稽。

他既像是要擺脫九嬰的束縛,又像是極其舍不得這個居身的巢穴。

混亂的纏鬥與撕咬還在繼續。

修蛇與九嬰皆是傷痕累累,白骨綻露,說不出誰傷勢更重,而九嬰被斬去的頭顱正在緩緩恢複着,用不了多久,實力的天平将會再次傾斜。

翰池真人近距離盯着那撕咬着九嬰的修蛇,他與九嬰共享着意識,所以也共享着痛苦。

與九嬰原本意識的交融與錯雜便讓他有些瘋癫,他一時間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寧長久抱着陸嫁嫁,一邊閃避着九嬰的攻擊,一邊于縫隙間出劍。

他原本想喚出劍經,但他今日已喚出過一次,若再來一次,他可能會被劍經直接吞噬。

哪怕他使盡手段,控制了修蛇而來,這局面卻依舊一點點陷入了無解的深淵。

寧長久的靈力也在被不停壓榨着,他對于修蛇的控制也越來越弱,說中缰繩将斷,身下的野馬發起瘋來,最先殺死的很有可能是自己。

而這一刻,變數發生了。

這個變數卻是來自翰池真人。

翰池真人睜大了眼睛,一邊感受着無邊無際的痛苦,一邊眼睜睜地看着修蛇撕咬着自己的身軀,他本就錯亂的精神終于無法繃住,他覺得今日九嬰必死無疑了,他不想陪九嬰去死,他的腦子裏,忽然湧現出了一個瘋狂至極的想法!

“你要做什麽?!”

“停下!”

“你是瘋了嗎?你這個毒瘤!”

“停下!停下!停下!這身軀的主動權可以給你,你住手!”

翰池真人卻像是魔怔一樣擡起了手臂,猛地斬下,直接切斷了主首與九嬰身軀的聯系。

在天窟峰底之時,九嬰之首便是獨立存在的,它獨自存在了上千年,此刻與九嬰的融合并不算完美,在翰池真人全力的操控之下,竟然如蜥蜴斷尾一般與身體脫節了。

“與你們這些蠢貨為伍,哪怕今日活下來,以後也絕對會被天誅而死!”翰池真人怒吼着,他這麽做相當于直接放棄了其他的八首,而沒有了九嬰中間的一首作為依托,其餘的蛇首在被斬去之後也無法再次蘇生。

寧長久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了,他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很快明白過來,這對于自己來說,反而是更災難性的。

修蛇此刻死死纏繞住的,是九嬰的身軀,而它此刻的頭頸斷開,再次獨立成一條巨蟒,而且沒有了其餘八首的影響,九嬰原本的意識再也無法壓制翰池真人,翰池真人徹底奪取了這一首的控制權,他操控着九嬰,在修蛇還未來得及掙脫之際,直接反咬而上。

九嬰剩下的殘軀見到這一幕,一邊激烈地聲讨着翰池真人的背叛,一邊瞅準時機,對着修蛇做出最後的猛攻。

無論九嬰這一首走不走,它終究是要努力存活下去的。

寧長久再沒有任何的僥幸,他将身負重傷的陸嫁嫁扛在肩頭,用手扶着她的雙腿,狂奔過修蛇的背脊,施展隐息術遁逃而去。

陸嫁嫁趴在他的身上,環住了他的脖子。

金烏重新飛回了肩膀上。

它也像是費了不少的力氣,羽毛從暗金色變得更偏黑了些,就像在煤炭中滾了一遍,再壓榨下去就要成尋常烏鴉的模樣了。

它無力地趴在寧長久的另一個肩頭,好像在祈求這個無良的老板将它收回紫府之中好好休養。

但他們的逃跑也未能持續太久。

沒有了金烏的控制與刺激,修蛇的力量同樣大打折扣,翰池真人竟直接放棄了對修蛇的窮追猛打,轉而再次去追逐這對逃跑的男女。

“站住!你要去哪裏!”

“回來!殺了修蛇,我們的身軀還有機會相融!”

“你這樣離開,總有一天,你體內的力量無處供給,你也會死掉,然後再次化作白骨的!”

“冷靜一點!”

翰池真人駕馭那一首離去之時,最着急的反而是九嬰原本的身軀。

翰池真人放聲狂笑:“三千年前你們被人殘殺如豬狗,三千年後亦不足為謀,我今日終于明白,要想在這個世界存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成為真正頂尖的存在,你自稱神明,但與真正的神相比又何異于蝼蟻?!”

“你到底在發什麽瘋?”

“殺了他們,然後趕緊回來!”

“這個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另一副這樣強大的身軀了!”

對于其餘幾首的懇求與威脅,翰池真人置若罔聞。

先前一個早已在心中積蓄多年的念頭沖上腦海,讓他激動得顫抖不止,他終于在此刻下定了決心。

九嬰早晚會死,但如今擺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條通往永生的道路啊!

寧長久帶着陸嫁嫁遁逃的身影被很快追上。

天地籠罩在一片绛紅之中。

陸嫁嫁側目望去,瞳孔便被不那麽熱烈的夕陽徹底占據了。

他們的衣裳比夕陽更紅。

而身後,陸嫁嫁眼睜睜地看着翰池真人駕馭的九嬰之首壓了過來。

她閉上眼,聲音低而決絕:“放我下來吧……你自己跑,你可以跑掉的……”

寧長久緊緊抱着她,毫無松手的跡象:“別說話。”

九嬰迫近,他們遁逃的身影籠罩在了巨大的蛇影裏。

寧長久的身法再怎麽樣敏捷,也不可能一直遁逃下去。

而他的隐息術和鏡中水月之術只能庇護自己,因為他要帶着陸嫁嫁逃命的緣故,這些原本壓箱底的手段,此刻都派補上什麽用場。

這一點陸嫁嫁和寧長久都清楚。

“放我下去!我是你師父,這是師命,你膽敢違抗?!”陸嫁嫁話語冰冷而嚴厲,她強忍着淚水,模糊的瞳光裏,九嬰不斷逼近,她原本夢幻般的願望,變成了寧長久可以活活活下去就好。

忽然啪得一聲脆響,陸嫁嫁低吟了一聲,随後身後腴軟之處傳來了火辣的痛意。

她此刻渾身都是撕裂般的疼痛,這抹痛意本不該明顯的,卻令她心中劇顫,耳垂一下子紅豔欲滴。

他……他怎麽敢……陸嫁嫁絞緊了手指。

寧長久收回了手,同樣嚴厲道:“我說了,不要說話!”

這一刻仿佛師徒的角色倒轉,陸嫁嫁端着的師尊架子被這一巴掌打散,她雙手扣着他的脖頸,竟真被他的威嚴壓了下來,沒有去質問他以下犯上的行為,抿着唇一句話也不說。

九嬰已至身後。

寧長久閉上了眼,心中忽然狂吼着:“劍經!你想看着我死嗎?”

劍經當然能察覺到寧長久的變化,它深深地覺得自己寄生錯了人,覺得哪怕跟着那個名為嚴舟的老頭子,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跟着這個少年才幾個時辰啊,就要與他陪葬了?

劍經之靈對于自己的遇人不淑叫苦不疊,它無奈道:“我也殺不死這個怪物的啊……”

寧長久道:“殺不死也得試試!借我一劍!”

劍經之靈無奈點頭。

他雙目再次睜開之時,渙散的瞳孔裏又有金光燃起。

九嬰的巨首重重砸下。

寧長久猛然回頭。

他一手扶着陸嫁嫁的大腿,一手持着劍,身子微蹲之後似彈簧般躍起,一劍直斬翰池真人。

哪怕翰池真人此刻處于絕對的優勢,他對于這必殺之劍也不敢有任何的掉以輕心。

而他也早已料到,寧長久會做這殊死一搏。

被料敵先機之後,這恐怖無比的一劍便大打折扣了。

寧長久的眼前一片黑暗,只有一點生機的光,他如常一樣,似天狗食月般,用劍鋒去填補這點生機的光。

但那個原本的光點卻錯開了。

寧長久黑暗的劍再次落入了黑暗裏。

黑暗與黑暗本無區別。

這一劍便是落在空處了。

劍經原本想徹底奪走寧長久的意識,但陸嫁嫁忽然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肩膀,同時她生出手指連點了寧長久數個穴位,将他渙散的意識拉回來了一些。

寧長久體內,此刻不知是烏鴉還是金烏的生物嘶鳴了一聲,這一鳴似蜈蚣聽到雄雞報曉。

此刻的寧長久轉過頭,怨毒地看了陸嫁嫁一眼,接着他渙散的瞳孔重新凝聚,在短暫的恍惚後恢複如初。

寧長久大口地喘着氣,一顆心依舊懸着。

他看着手中的劍,這劍偏移了軌跡,深深地刺入了修蛇的身體裏。

最後的底牌也落到了空處。

身前不遠處,翰池真人伸出了手,以空間的權柄一下子制住了寧長久。

陸嫁嫁的劍體顫鳴不已,也在極力反抗,但因為傷勢實在太重,氣海中根本榨不出一絲靈氣了。

大勢已定。

翰池真人将寧長久扯到了身前,他一把掐住了寧長久的咽喉,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你逃不掉了。”

寧長久手臂一松,陸嫁嫁的身體滑了下來,她順手抹過身前,畫下一道虛劍,回身一劍朝着翰池真人斬去。

翰池真人如今的真實實力不如陸嫁嫁,若非此刻陸嫁嫁受傷太重,他甚至可能被這一劍直接刺殺。

而哪怕如此,這劍上所挾的劍意依舊逼得翰池真人暫退鋒芒。

寧長久得到了短暫的喘息,卻也無力去掙脫這個空間的囚籠。

“你走!”寧長久對着陸嫁嫁嘶聲大喊。

陸嫁嫁看着他,忽然輕輕笑了起來,眼淚奪眶而出。

她沒有說什麽,僅僅是一個眼神,寧長久便明白,她是不可能走的。

世界永遠這樣戲劇性,幾息之前分明還是陸嫁嫁在勸着他抛棄她獨自逃走啊……

“師父……你快走啊……”寧長久身軀顫抖,聲音無力地好似低吟。

“你現在知道喊我師父了?”陸嫁嫁嘴唇煞白,她閉上了眼,聲音哽咽,顫抖着伸出手,想要再畫一道虛劍。

但翰池真人并未給她這個機會。

“你确實是天窟峰百年來最天才的女子。”翰池真人看着她,說道:“你不該來的,情字是每個天才女子的墳墓。”

話語間,一道空間凝成的大劍向着陸嫁嫁砸去。

陸嫁嫁悶哼一聲,她雙手環于身前,試圖去攔下這一劍,卻被劍氣攪碎了雙袖,身體順着巨蟒倒滑了下去,險些直接摔落,但陸嫁嫁卻以指甲死死地扣在了修蛇的血肉裏,她的指甲與鱗片刮擦,盡數後翻,十指鮮血淋漓,卻沒有絲毫要松手的念頭。

而這短短的時間內,修蛇一直高速地移動着,轉眼之間竟跨過了與南荒分界的紅河。

九嬰過紅河時,一切皆如白骨。

水面的骨影一閃而過。

九嬰一刻不停,向着南荒的中心狂奔而去。

困在空間囚牢裏的寧長久瞪大了眼睛,震驚地看着翰池真人,如看一個瘋子,他的眼神似在質問翰池真人到底想做什麽?

翰池真人似也覺得自己的宏圖壯志若無人訴說,未免寂寞。

他的神情狂熱無比:“你們知道南荒的中央葬着什麽嗎?”

無人回答他,他只能自語:“南荒的中央有個葬神窟……那個深淵裏面,葬着一個真正的,可以比肩主神的存在!”

寧長久也曾經聽白夫人說起過,因為她就是那個深淵裏爬出來的,據說修為不足的人,根本無法進入那個深淵,每次躍進去,便會重新回到岸上。

翰池真人狂笑道:“那個神如今被稱為無頭神!當年,定是有其他主神背叛了他,聯合其他存在将其殺死……還砍下了它的頭顱防止它複生!要不然,世上有什麽存在可以摧毀它呢……無頭神……無頭神……”

翰池真人不停自語,也不去想傳說的真實性,只是驀然爆發狂笑:“無頭神!它是缺失頭顱的神啊……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麽巧合的事情?它缺少頭顱,我這裏恰好有一個次神的頭顱可以送給它!”

“神會接納我的……”

“神永遠不會死去……”

“這是天命。”

“天命在我……”

翰池真人有些語無倫次,他像瘋子也像是癡人。

他盯着寧長久看了一會兒,才忽然想起這是自己要殺的人。

他再次捏住了寧長久的脖子,道:“你将是我祭祀給神明的,第一個供品!”

……

……

張锲瑜不知道跟着這個兵器少女走了多久。

他不明白,她的境界明明已經在五道之中了,卻還要選擇步行這樣最耗時耗力的辦法。

而司姓少女背着巨大的兵器匣,始終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

某一刻,她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首望去。

“怎麽了?”張锲瑜問道,他順着她的目光遙望,卻什麽也看不到。

司姓少女眼眸微眯,忽然道:“走吧。”

說着,她背後的兵器匣盡數展開,所有的兵器四散飛出,拼湊成了一只兵器組成的大鵬鳥,司姓少女躍上兵器大鵬,拔出了腰肢兩側的刀與劍,插在了大鵬鳥的瞳孔上。

她示意張锲瑜上來。

張锲瑜戰戰兢兢地上了鳥背。

大鵬鳥向着天空中飛去,很快遠離了南州。

“仙師……到底怎麽了?”張锲瑜忍不住問道。

接着,這位少女說了一句讓張锲瑜渾身顫栗不已的話:“罪君親自投影到了人間。”

……

翰池真人沒有去過南荒的深淵,但師門的祖師曾經去過,并且留下了史書資料,而張锲瑜當年也與他說過南荒深淵的所在和無頭神的傳說。

九嬰深入南荒。

九嬰背脊上的所有人,幾乎都在此刻聽到了一陣陣嘈雜的低吟聲,那邪靈耳語般的低吟像是一只只手臂,想要去篡取每個皮囊深處的靈魂。

寧長久衣袖垂下。

那身白衣在陸嫁嫁的視角裏好似吊死鬼一樣飄蕩着。

她在幾息內恢複了些力氣,身影陡然向前,以身為劍直接撞向翰池真人。

交鋒短暫而急促。

九嬰碾過無數巨大的樹木,驚散大片的走獸與怪鳥,向着中央的方向飛速蛇形而去。

陸嫁嫁此刻不是翰池真人的敵手,她失去了太多的血液,按理說如今早該昏迷過去了,也不知是什麽一直在強撐着她。

她血肉模糊的手再次抓在了九嬰的斷尾處,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手。

寧長久衣袖間的拳頭握緊了。

他積蓄了一口氣,想要施展鏡中水月逃脫,但翰池真人像是把他當做了最珍貴的祭品,以層層疊疊的空間囚籠壓制着他。

樹木一排排地斷裂,修蛇碾過,開辟出了一條永無止境般的道路。

整個世界都像是瘋癫了。

寧長久再沒有一絲的反抗,而陸嫁嫁則死死地将自己固定在九嬰的身軀上,她低着頭,不知是昏死了過去,還是一意孤行地要陪寧長久同生共死。

翰池真人同樣沒有多餘的動作。

他就像是出海遠洋之人,向着一片嶄新的、滿是寶藏的陸地駛去,從此以後,過往皆在身後,唯有枯萎的王座在命運中呼喚着他。

許久之後。

陸嫁嫁擡起了頭。

寧長久也睜開了眼。

翰池真人回身望去。

那是一片浩瀚如大湖般的深淵。

深淵的周圍,平面向裏面凹陷,那平面像是由無數線條密密麻麻構成的,它們在不停地流動,卻分不清是往上還是往下。

那一刻,翰池真人見到了深淵,他的心中卻生出了後悔的情緒。

這抹情緒轉瞬而去。

一切已不可逆。

忽然間,寧長久擡起了手。

他心中的劍經嘆氣道:“美人皆是英雄冢,你還不是英雄,卻偏偏要犯這種病啊……”

寧長久不置可否。

陸嫁嫁忽然大聲道:“不要!”

翰池真人皺眉。

寧長久斬出了一道劍氣,他一路上蓄積了一點力量,勉強夠這最後一劍。

劍氣貼着九嬰的鱗片而過,陡然一斜,恰好斬去了陸嫁嫁所抓附的地方,她手中一空,自九嬰的身體上甩下,她于空中伸手,像是溺水之人于水中無助地揮動手臂,而那襲白衣卻已遙不可及。

他才是真正的即将溺亡之人。

九嬰如神舟乘風破浪,向着最終的目标點沖刺了過去。

寧長久遙遙地看着陸嫁嫁。

他知道她在說着什麽,自己卻無法聽到了。

九嬰墜入了深淵裏,為了一個關于無頭神的,缥缈的夢。

世界一片漆黑。

一切都消失在了視野裏。

渾身浸透了血的陸嫁嫁滿臉都是淚水,她拖着傷痕無數的軀體,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深淵邊,她在深淵邊跪倒,心如死灰,也跌了下去。

幾息之後,她的身體再次出現在了岸上。

她想起了深淵的傳說,難以置信。

深淵接納了他們,為何偏偏不接納自己呢?

她不停地墜入。

只是一次次的跌落,最終她都會回到原點,就像是千回萬轉的宿命。

天人相隔。

夕陽徹底沉入了山谷。

萬念俱灰。

“我們……我們明明說好的啊……”

她跪在深淵邊,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不知道,此刻她的身邊,也立着一個遲來的影子。

那個影子披着黑色的鬥篷,鬥篷的前端,有一段如烏鴉巨喙般的東西凸了出來,似是詭異的帽檐。

他的鬥篷邊緣上,黑羽無數,那是只在九羽身上才出現過的絕對黑色。

他沒有理會女子的哭聲,沒有理會世間任何的其他,只是靜靜地注視着深淵。

深淵也靜靜地看着他。

相顧無言。

黑袍的影子最終于夜幕中無聲退場,似從未來過。

陸嫁嫁的身前,數片黑羽落了下來。

那些凋零的羽毛,好似史書中散落的書簽。

(第二卷 九死南荒魂歸處 完)

……

……

(本以為是個短的章節,沒想到這麽長,寫得有點神志不清了,明天再做修改,先睡了!錯別字什麽的見諒!)

第 167 章 :騎在黑蛇背上

畫卷上似有蜻蜓點水,漣漪不絕,卷面霎時一明,又漸漸變暗。

宣紙留白似雲,青鳥的羽毛褪去了光澤,便是隐在了雲間。

寧長久的身影消失在了畫卷前。

空間像是一片青鳥飄忽不定的羽。

寧長久的身影似羽毛墜地。

蓮田鎮的街上,天氣晴好,那只插着胡蘿蔔的兔子精還在巡邏,只是灰頭土臉的,好像小鎮裏曾發生過惡戰。

一旁的牆壁上有劍痕,地面上的血跡還未完全擦去,甚至可以在角落裏看到一些紫色的衣裳碎片。

紫天道門的人都死在了這裏麽……

他默默想着,目光掃視過這個熟悉的小鎮。

小鎮一片安靜平和,他的出現也并未引起什麽震動。

寧長久看了一眼蓮塘的方向,他猶豫片刻,還是率先去往了張锲瑜的家中。

門是虛掩着的,寧長久象征性地敲了敲便推門走了進去。

正在收拾屋子的秋生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微驚,轉過頭,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了來人,吃驚道:“仙師,你怎麽回來了?”

寧長久發現他的眼眶好像有些紅,像是哭過。

“怎麽了?”寧長久掃了一眼地上的行禮,問道。

秋生低着頭。

門後,抱着黑貓的小姑娘探出腦袋看了看,見是寧長久之後才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

“你們要搬家?”寧長久又問。

秋生嗯了一聲,道:“爺爺走了,臨走前囑咐我到鎮長家裏去住。”

“走了?”寧長久微驚,心想翰池真人真的殺了張锲瑜,然後奪走了九嬰。

秋生知道寧長久誤會了,連忙解釋道:“不是的,爺爺……爺爺是離開了,他說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了。”

寧長久想到了什麽,問:“有人帶他走了?”

秋生點了點頭。

寧長久問:“是什麽人?”

秋生認真地想了一會,卻怎麽也想不起那個人的相貌,他搖頭道:“不記得了。”

寧長久心中已有數了。

果然,張锲瑜早晚會去大河鎮,只是這一世裏,他去大河鎮的時間要晚了八年,那麽來者又是誰呢?

寧長久稍一回憶,經常下山的人只有四師姐和五師兄,那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個了,八年前是四師姐,這一次或許還是她。

難怪……

寧長久想通了許多先前覺得不合理之處。

寧長久安慰道:“你爺爺去的地方很安全,再等些年,你們應該會見面的。”

秋生眼睛微亮,仍有點不信任道:“真的嗎……”

寧長久道:“神仙是不會騙人的。”

秋生用力點頭。

一旁的小蓮也像是聽到了值得開心的事情,雙手抓着小黑的胳膊肘子,伸長了手臂,像是要将它作為禮物給寧長久摸一下,小黑被她抓在手上,四肢張開,身體垂落,嗚嗚地叫了一聲。

寧長久伸手撓了撓小黑的肚皮,臉上雖挂着淡淡笑意,但他神色幽深,心不在焉地思考着什麽。

寧長久忽然問道:“那頭大黑蛇呢?還在嗎?”

既然九嬰還活着,說明觀主師尊交給他們的任務只是帶走張锲瑜,師尊向來說一不二,師兄師姐也沒有畫蛇添足的習慣,所以修蛇應該也還存活着才是……

秋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如今那片蓮塘上發生過大妖戰鬥已經是鎮民皆知的事情了。

蓮塘的蓮葉都被攪爛了大半,淤泥還沒沉下去,至今都渾着,心疼死了很多人。也不知道今年的蓮子節還能不能辦了。

關于那場戰鬥的細節,許多人卻是衆說紛纭,沒人能給個準話。

秋生搖頭道:“不知道哎,不過那頭大黑蛇這麽大,應該沒人能傷得了它吧。”

寧長久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們好好照顧自己,以後若有機會,我可以帶你們去見你們爺爺。”

秋生覺得他應該是在安慰自己,但還是感謝得點了點頭,道:“仙師才來就要走麽,要不吃條魚吧……”

寧長久搖頭拒絕,一刻不停地向着蓮塘的方向趕去。

他解開一條蓮舟,乘舟入水,此刻蓮塘已不複清澈缥碧,望上去一片渾濁。

蓮舟開水,很快駛入了中央,寧長久展開了神識,卻無法在神識圖卷上感知到黑蛇的位置。

他沉思了一會,并不死心,掐了一個避水訣,潛入了蓮塘之下。

這片蓮塘大得出奇,寧長久哪怕睜開劍目,也遠遠無法望到塘底,而那些蓮花的莖也極不尋常,看似纖細柔嫩的莖卻一直延伸到了蓮塘極深處,不知該有多少丈從,水中望去,它們就像是混沌世界裏一根根擎天的纏龍柱,。

寧長久入水之後身影飛速下潛。

在穿行了一段路之後,他來到了塘底,那塘底一眼望去幾乎一覽無遺,泥沙之間埋着大大小小的河螺和貝殼,幸存的魚以魚唇不停點着塘底的沙面,不知在搜尋什麽,寧長久繼續鋪開神識的大網,試圖搜索任何巨大生命活動的痕跡,卻依舊得不到回複。

水下一片昏黑,仿佛只有冰冷的湖水包裹着他。

寧長久竭力抹去了心中的憂慮,讓自己平靜了一些,他像是水滴游曳的黑影,高速穿行間帶起了一片片河沙。

但搜尋依舊沒有得到結果。

若修蛇真的死了,蓮塘中應該也有屍骨才對。因為它的屍骨是不可能被帶回不可觀的,師兄師姐都沒什麽開葷的習慣,這修蛇若是帶回去了,接下來半年的糧食不都是蛇肉了?這要是讓同為妖族出生的六師兄知道了,不得氣個半年?

寧長久這樣想着,重新浮上了水面,他閉着眼,回憶起了第一次見到修蛇的場景。

他知道蓮塘之下一定有玄機,修蛇這般重要的生物,張锲瑜肯定有手段将它隐藏好。

他找回了漂浮着的蓮舟,來到了記憶中修蛇第一次出現的位置。

寧長久拔出了腰間的劍,在舟上刻下了一個符號,然後把劍沿着這個船上的标記扔了下去。

劍沒有情感,所以也不會被欺騙。

寧長久感知着劍的下落,輕輕咦了一聲——那柄劍明明是垂直下降,但每經過一層,位置便會錯開,沒過多久,那柄劍便與舟上所刻的符號位置相錯甚遠了。

寧長久駕馭着蓮舟,感知着劍真實所在的位置,重新尋到了那個舟上刻度與劍吻合的點,然後從所刻之處下舟,入水求劍。

他利用鏡中水月之法将自己拟作幻影,不被張锲瑜的空間法則幹涉。

神識連接了蓮舟的刻度和劍的位置,畫成了一條絕對筆直的線,他沿着神識的線下落,成功來到了那柄劍所在的位置。

寧長久睜開眼,發現半截劍身都陷在了淤泥裏。

寧長久心中了然。

他用手撥開了厚厚的泥沙,在泥沙之下發現了一塊石板畫,石板畫上赫然就是修蛇吞象的圖卷,只是這幅圖卷遠遠要詳細很多,畫卷中的修蛇修為全盛,它纏繞在極高的山峰上,張開大口,似要将整座山峰都吞入腹中,而那山峰之下,生有四個大象般的巨蹄。

人類在山峰之下,手持着撿到的石器與弓箭,畏懼不敢前。

寧長久無心欣賞,他已經大概明白了張锲瑜畫技的意思。

張锲瑜的能力是開辟空間,這個能力原本并無太大的特色,但是他通過後天的努力,獨自鑽研出了一套神乎其神的畫技,他将這個畫技作為了每一道空間的鎖,再将畫的載體宣紙模拟成了一面面鏡子,使得空間可以相互映照、颠倒,而只需要兩面相對的“鏡子”,就可以構造出一個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的空間盒子。

寧長久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張锲瑜以外,對這把“鎖”最為熟悉的人。

他很快在壁畫上找到了不合理之處,然後用以指為刻刀,補齊了壁畫的原貌——他在兩個手無寸鐵的人族虛握的手中畫上了刀劍。

漣漪再次漾起。

寧長久的身影穿透了壁畫,向後游去。

蓮塘之下別有洞天。

那是一座又高大又敦厚的山,堅硬的山體上石頭也有許多破碎的豁口,豁口中竟露出了森森的骨頭。

寧長久在短暫的驚訝後明白,原來這就是那具神象之骨。

一隔三千年,它們竟都還大體完整。

這個世上哪怕最高的山峰也會沉入海底,滄海桑田之下它尚完好如此,已是歲月的奇跡了。

而那條修蛇正纏在神象的身軀上,它此刻境界遠非巅峰,所以體型看上去也小了許多,遠遠沒有圖卷上氣吞山河的傲然氣勢了。

修蛇的身上有着無數戰鬥的痕跡,白色的血肉從鱗片下翻出,破碎的鱗片随着它身體的蠕動還在陸陸續續地掉落。

修蛇望着這個氣息熟悉的人類,蛇首微縮,隐隐帶着敵意。

寧長久來到了它的面前,直截了當道:“三千年前,九嬰和猰貐背叛了你。”

“當年那場獵族之戰中,九嬰與猰貐裝作去對付其他的守護之神,獨獨把你留下,對付那頭神象,全盛時期的你何其強大,那頭神象确實不是你的對手。”

“但你最終贏得了勝利,吞下了神象,卻無法立刻毀滅它,終究留下了禍種。吞下神象後的你是最為虛弱的你,那也是你最大的破綻。”

“九嬰和猰貐其實就隐藏在那些人族之中。”

“進入此處的壁畫上,猰貐所繪的畫卷明顯有兩人筆觸不同,這些細節都是他刻意留下的,或是也是對于當年那場暗算的洋洋自得吧。”

“如今猰貐不在了,但九嬰尚在,我可以帶你去報仇。”

寧長久的語速很快,吐字卻清晰。

他也不知道自己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總之聽上去有理有據。

修蛇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哪怕它如今身軀不複當年巨大,但此刻在這片幽深的湖水裏,這纏繞在石像上的巨大身影依舊像是古神一般,每一片幽深的水域都是一層歷史的迷霧。

修蛇張開了嘴,喉嚨口發出了一道道波狀的紋路。

這是修蛇的話語,寧長久聽不懂,但是可以從中感受到抗拒的意味。

這種抗拒并非攻擊性的,而是因為它不願意離開這片水底。

寧長久心中了然,這應該也是不可觀師兄師姐的手段。

他閉上了眼,再次睜開之時,眼中是一片滾燙的金色,那是朝陽初初越過地平線時的顏色。

一頭金烏飛上了肩頭。

修蛇的豎瞳驟然一細。

它像是感知到了什麽可怕的存在,盤在石象上的身體不停地扭動着,本就破碎不堪的鱗片簌簌落下,雪一般墜入幽深的湖底。

金烏飛出,将水中的昏暗盡數啃咬殆盡。

接着,金烏像是溶解在了水中一般,大片的湖水都化作了燙金之色,向着修蛇所在的地方纏繞過去。

修蛇在水中不停地掙紮着,卻像是毒蛇遇到了老鷹,絲毫沒有反抗的機會。

那是血脈上天生的壓制。

但此舉極為消耗精神之力,寧長久的臉色很快比他的衣裳還要慘白。

修蛇劇烈地反抗着。

金烏卻似陽光穿透琉璃一樣,無論琉璃多厚,它都不受阻礙地穿透了過去。

金烏纏繞上了修蛇的七寸,化作了缰繩。

寧長久與金烏神念相連,他的身影下一刻便出現了修蛇的背脊上,他一把抓住了缰繩的一端,将先前自己說過的話通過金烏強行再次灌輸入它的大腦,試圖取代掉先前師兄師姐立下的谶語,打下新的烙印。

在妖獸的世界裏,血脈的壓制有時候比境界的壓制更為可怕,金烏所帶來的恐懼甚至讓修蛇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頭,仿佛它一生下來就是這只金色神鳥的仆役。

不久之後,蓮塘的水面将會再次炸開,寧長久手持金色缰繩的身影宛若神明駕馭黑龍升天而去。

……

……

一顆古木的樹洞裏,陸嫁嫁的劍裳後背已被鮮血染紅,她躲在這個洞中,竭力穩定着自己的傷勢。

她原本以為,自己劍體修成之後,便可以徹底無視身體竅穴,真正做到靈力随心所欲。

但多次的煉體也并未真正賦予她不壞不滅的身軀,一整日的戰鬥再加上劫雷澆灌全身,她原本隐藏的傷勢終于無法繃住,再次裂開的傷口險些要了她的性命。

她短暫地擺脫了九嬰的追擊,躲在這個樹洞中療養傷勢。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九嬰便會再次追及,這個必然出現的結果讓她心煩意亂,因為此刻她雖能暫時壓下身體的傷,但這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她與九嬰一戰,原本就極為吃力,如今傷勢加重,最後的勝算也被抹去了。

自己就要這麽死了嗎……陸嫁嫁想起不久之前,劍體大成時的意氣風發,背靠在樹幹上,苦笑了一聲。

過去,她是不太畏懼死亡的,但如今她越來越惜命了。

她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呢。

不知為何,這般緊要關頭,她卻想起了那個心魔劫。

心魔劫中,她與寧長久以徒師的身份經歷了許多歲月,有碧湖泛舟,有原野同行,有大雨同處一屋檐,有大雪同撐一傘面,有冬日熱粥上的白氣,也有夏日杯中窖藏的冰雪……

那些場景明明都是假的,卻讓她那麽依戀。

或許那也是她潛意識裏遲遲不願意醒來的原因吧。

她有些後悔,若自己不執迷于此,早些醒來,是不是就可以打斷翰池真人與九嬰的融合,避免這一切的發生呢?

都怪寧長久這孽徒……她心中這樣默默地推卸着責任,嘴角卻勾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

身後傳來了九嬰碾碎樹木的轟響聲。

她的耳中卻被另一個聲音壓了過去。

那是心魔劫中,自己尚小的時候,寧長久在覆滿白雪的劍場上,給自己輕聲念的詩瑤。

“歲月如流,平生何幾?晨看旅燕,心赴江淮。昏望牽牛,情馳楊越。朝千悲而掩泣,夜萬緒而回腸。不自知其為生,不自知其為死也……”*

這詩文年代已不可考,其中許多地名如今也已找不到對照之處,可那韻腳間揉出的情緒卻似能輕易跨過歲月的隔閡,一遍遍春風化雨般洗過心湖。

陸嫁嫁的心再次歸于平靜。

她拔出了明瀾。

在九嬰巨大的身軀碾來的那刻,陸嫁嫁足蹬樹幹,身影借力竄出,如一道白線,向着前方再次掠去。

九嬰九命,絕非如今的她可以抗衡的。

所以她所去往的方向是以紅河為界的南荒。

那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機會。

但她依舊高估了自己如今的身體。

她終究不是真正沒有情感的冷兵器。

後背的傷拖累着她。

天邊,太陽漸漸變幻了顏色,向西邊沉去。

沒有了白光的遮掩,陸嫁嫁雪影般的身法在原野上便顯得清晰了許多,而九嬰的影子也與她越拉越近。

七嘴八舌的聒噪交談更像是一顆顆砸在心湖水面上的石子,試圖驚亂她的心境。

乓!乓!乓!

九嬰巨大的足掌踏過地面,所過之處都留下了跨度極大的印子。

它為了更快地行進,甚至以其餘的八個頭顱為爪,手腳并用地飛速奔跑。

陸嫁嫁看了一眼地面。

太陽拉長的影子裏,那大山般的影子已與自己快重疊在了一起。

乓!

九嬰再次以頭顱重擊地面。

陸嫁嫁的身形在九嬰狂風暴雨般的擊打中左右閃躲着,她雪白的衣裳濺上了大片的灰塵。

九嬰聒噪的話語聲再次拉近,幾乎是附耳轟鳴。

“殺了她,殺了她!”

“殺了她……”

這九嬰的九個頭顱沒有感情地重複着一句話,但這句話卻帶着簡潔而震懾人心的力量,就像是神明落下的宣判。

陸嫁嫁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重。

她的心也一點點沉入谷底。

又一聲巨響裏,陸嫁嫁終于被九嬰的一首槌中,身子高速地前抛,随後被九嬰另一首以空間的法則囚禁,砸向了另一邊,陸嫁嫁的天生劍體此刻因為身體的狀況出現了纰漏,在九嬰幾首如抛球般的碰撞之下,很快搖搖欲碎。

痛意侵蝕全身,世界天旋地轉,陸嫁嫁意識震蕩,手腕震麻,明瀾劍險些脫手而出。

九嬰以空間為枷鎖,将陸嫁嫁囚禁其中,高高抛起,中間的一首終于張開了血口,要将其以利齒碾死,然後吞入腹中。

“血……白衣女人的血……”

“這樣殺了她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要動其他念頭,天上的神國或許已經察覺到我們的存在了!”

“殺了她吧……”

話語驟斷。

陸嫁嫁的餘光裏,一條黑色的洪流從衣袂下呼嘯而去。

那條洪流撞上了九嬰,竟直接将它掀翻了過去。

而在陸嫁嫁身體下落之時,一只手當空抓住了她震麻的手腕,她身子猛地被扯了過去,然後撞入了一個不算溫熱卻很安穩的胸膛裏。

她睜開眼,看到了寧長久的臉,一時間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竟下意識地喊了一句:“師父……”

“嗯?”寧長久也吃了一驚,他看着懷中女子因受傷而慘白的臉,憐惜地想着自己這輩子認的師尊果然是個傻子。

“我……我喊錯了。”陸嫁嫁立刻清醒過來,自知失言,哪怕如今情況危急,還是抽空解釋了一句,維持自己極不穩固的尊嚴。

寧長久緊繃的心弦輕松了些,他微笑道:“沒喊錯,以後就這麽叫吧,乖徒兒。”

“你做夢!”陸嫁嫁駁斥了一句,肩膀微動,想要掙脫,卻被寧長久死死地鉗住。

寧長久輕聲笑道:“喊都喊了,不許賴賬,以後徒兒不乖小心師父不念情面,門規處置啊。”

陸嫁嫁羞惱着想要訓斥,他們的身子卻陡然升空。

陸嫁嫁這才發現,他們此刻竟是在一條巨蛇的背上,而此刻巨蛇高高揚起了頭顱。

修蛇……陸嫁嫁一下子明白了它的身份,她心中越發覺得寧長久神通廣大,金色小鳥,黑色巨蟒,什麽樣的離奇的生物都能掏出來,為他所用。

修蛇的身形要比九嬰更大,它在陡然出現的一瞬間,迎上了九嬰飛速移動的身體,兩者相撞的沖擊力幾乎是毀滅性的,而九嬰的骨骼終究是碎片拼成的,骨頭的強度不如修蛇那般強大,它身體不僅被掀翻,甚至胸膛也因為骨頭碎裂而凹陷了下去。

但三千年前,九嬰為兄長,它所掌握的權柄也是要壓過修蛇一籌的,如今修蛇的境界更不如它,這一次沖撞的勝利,憑借的只是肉體上的巨大與強橫。

九嬰倒在地上,衆首狂嘶,修蛇纏繞了上去,想要徹底将它碾碎,而九嬰則伸長了其餘的頭顱,蛇口大張,鋸齒落下,擊碎了修蛇的鱗片,直接深深紮入了它的血肉裏。

寧長久一手扯着金色的缰繩,一手抱着陸嫁嫁在九嬰的撕咬之下不停閃避着。

九嬰骨頭被碾碎的聲音驚響着,而修蛇巨大的身軀也被撕咬下了無數。

鱗片被紮碎的聲音在耳畔清脆響起。

寧長久險之又險的避過了那九嬰頭顱的攻擊,而那九嬰的利齒也深深地陷入了修蛇的血肉裏。

寧長久松開了箍着陸嫁嫁腰肢的手,厲聲嘶吼道:“斬首!!!”

陸嫁嫁利用先前的幾息平複了心境。

她明悟寧長久的話語,暫壓傷勢,騰空而起。

女子雙手舉劍,風灌滿衣袖,露出了雪白纖瘦的手臂,她一如傳說中代天刑法的神使,以燎燃着聖潔火焰的仙劍,對着那一首軀幹斬落了下去。

……

……

(今晚争取熬夜再寫一章,結束這卷,不确定能不能寫完,大家不要等,早上起來再看!)

(這句詩的出處:南朝 陳 徐陵《在北齊與楊仆射書》)

第 166 章 :且乘青雀去

雷光明滅,劍雲聚散。

環瀑山轟隆隆的塌陷聲在耳畔不停回響。

高山上的樹木已經順着斜坡盡數滑落,九嬰的利爪在山體高崖上留下了極深的痕跡,在陸嫁嫁的劍刺下、九嬰如彎刀利爪的九首落下之時,整座山峰更加速了崩塌的速度。

宗主殿連結四峰的山水大陣也寸寸崩裂,地面下的暗泉湧裂出來。

巨石滾落之間,陸嫁嫁以仙劍明瀾抵着九嬰的頭顱向下壓去,劍鋒刺破了九嬰的鱗片,半柄劍都陷入了它的血肉裏。

九嬰嘴巴龇着,其間一排排蒼白的牙齒分明而緊致,它想要張開,卻被陸嫁嫁的劍将整個頭顱都壓下了一個巨大的弧度。

其餘八首向着陸嫁嫁所在的位置撕咬了過去。

陸嫁嫁劍鋒抵處,雪白螺旋般的劍氣被其餘八面的氣流撞來,攪得粉碎,九嬰被劍氣壓垮的中間一首猛地擡起,森森的利齒扣開,怒吼聲震得群山回響。

乓!

離得最近的一首最先撞來,陸嫁嫁周身的劍域在蛇首撞擊之後發出脆裂聲響。

白衣搖晃不休,她的雙手卻死死地壓着劍柄,劍刃切破了九嬰的表皮,她想要沿着切開的部分一路割過,直接将它的大腦斬碎。

但其餘八首的進攻同樣是暴風驟雨般的。

有的蛇首不停地沖撞劍域,打得陸嫁嫁灌風鼓脹的劍裳不停凹陷。也有蛇首直接延伸到陸嫁嫁的面前,張大了自己的血盆大口,口腔的中央,或黑或白的靈氣如光點凝聚,在凝成實質般的光球之後,水柱般朝着陸嫁嫁迎面沖推過去。

哪怕是最尋常的水,在達到足夠高的速度後也能切開鋼鐵,更何況是這般精純的靈力?

陸嫁嫁護身的劍域在一瞬間被掀去了大半。

狂風劈面而來,長發後揚,衣裳被碾在肌膚上,猶如針紮。

陸嫁嫁拄着劍,身子彎曲了些,她與那撲面而來的妖力艱難角力着,身子一點點後逼,而那九嬰的八首則像是潑婦般喋喋不休地争吵着,在沒有了劍域阻隔之後,這些聲音不停響起,時而似高亢尖鳴時而似低沉神語。

“要不然讓她砍死這個頭算了,它腦子裏長了一個該死的瘤子,那個瘤子想控制我們……”

“我看你腦子裏也長了瘤子!它死了之後我們得跌多少境界?你難道想被這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殺了,再睡幾千年?”

“那等我們殺了這個女人,再把這顆頭吃了吧……”

“你還是這麽惡心……”

“以後我們離開了這裏,世間所有白衣服的女人,我們都把她們吃了!”

“閉嘴!”中間一首發出痛苦的低喝聲,它的聲音明顯要低沉很多,每一個音節都好像和前一個重疊了起來,帶着歷史的厚重與層次:“難怪千年前我死之後,你們也死得那麽快,這麽多年過去了,竟還像是井底之蛙!你們難道察覺不到,如今蒼穹的王座上,又坐上了新的神了。”

“什麽?”

“那些廢墟宮殿?”

“還是新的神國?”

“新的神是誰?它們坐鎮天上又為了什麽?”

那些巨首的話語再次炸開,它們短時間內甚至放松了對陸嫁嫁的攻勢。

翰池真人終于暫時搶回了九嬰的控制權,它以九嬰為本體低沉地訴說着:“如今至高的主神尚有十二位,它們坐鎮神國,輪流鎮守人間,我們的存在已為天地不容,今日當速戰速決,隐遁入虛空秘境之中,否則罪君神國的神使若至,我們必死無疑!”

“什麽……”有的巨首似乎無法承受這一打擊,覺得自己起死回生,若不能橫行無忌,那神明的生命還有何意義?

“十二位神主?鎮守人間?它們為了力量已經淪為天道的棋子了嗎?”

“那祖龍,天藏,冥君他們呢?那些遠古大神可曾繼承了神位?”

“據我所知,也都殒亡了。”翰池真人的聲音說不盡的遼遠。

“鹓扶天君呢?這等強大的存在難道也能被殺死?”

“鹓扶大神還存活着。”翰池真人說道:“三年之後,便是它的神國之年。”

“沒想到他也成為了天道的刀……”

九嬰的巨首在一番雜亂的交流之後,對着陸嫁嫁進行了更猛烈的攻勢。

陸嫁嫁聽着神明的低語,道心很難再維持清靜,她所爆發出的、與九嬰抗衡的劍氣也在此刻達到了臨界點,力量在壓過了那條臨界的線之後,陸嫁嫁在一連串音爆的巨響中猛地被掀翻了出去。

而仙劍明瀾則依舊深深地紮在了九嬰的血肉裏。

九嬰之首高高仰起,如擎天之柱放肆嘶吼,翰池真人的意識又被九嬰蠻橫地給壓了下去。

紫庭之後,便可履虛空如平地,而陸嫁嫁身影在高速的倒退之後驟然靜止。

她手中無劍,身上的劍意卻如洪水傾倒般狂瀉着,她以指于身前一抹,手指所過之處,便是一道虛劍的殘影,那是當日栖鳳湖上,她于老狐處領悟的劍招,那時她斬出一道都極為費力,而如今舉手投足之中,密密麻麻的劍影便在轉瞬之間凝成了。

在九嬰巨大的身軀的襯托下,陸嫁嫁的身影顯得渺小極了,就像是一片無意掠過高峰的雲朵。

但這朵雲卻凜然不懼,直接朝着高峰撞了過去。

随着她身影掠動,虛劍之影一化十,十化百,轉眼之間遮天蔽日。

九嬰令人驚顫的嘶吼聲像是一連串的爆炸,陸嫁嫁逆着這些爆炸聲而前,那些還未消散的劍雲再次化作了她的劍。

雲撞進了山裏。

白雲沒有消散,山峰也未被撞斷。

群蝗過空般的劍影再如何密集,與九嬰相比終究顯得渺小。

它們在九嬰的身體上留下了許許多多的細小創口,這些創傷沒有滲出一滴血,死靈之體此刻像是不死之身,以比陸嫁嫁更快的速度修複着自己受傷的軀幹。

而陸嫁嫁明明只有紫庭初境,但她的劍氣之盛也遠遠超過了九嬰的預估。

“這是什麽?為何她可以以身化萬劍?”

“這是劍靈同體!你腦子竟愚鈍成這樣了?”

“這哪是劍靈同體!這分明……這分明是神兵之體啊!”

“神兵之體?”

“你還不知道先天劍體從何而來嗎?當年居于日中的十相國,鑄劍胚八十一把,散落人間,得劍胚之嬰皆為劍體,而真正能将劍胚鍛劍的,便是神兵之體!”

“鍛劍的法門在我們那個年代便失傳了,她為何……”

“殺了她!”

陸嫁嫁注意到了他們的交談,她隐約知道了自己這副劍體的來歷,腦子裏靈光一閃,忽然想到那只金烏會不會也是千年前,它們口中那十相國的神物?

只是它為何會認寧長久為主?

陸嫁嫁此刻當然不會分心去深思這些,她如今的劍意也遠遠超過了九嬰的預估。

兩者在空中不停地相撞着,九嬰以頭為爪的猛烈攻勢打得環瀑山越來越矮,他們從峰頂一直打到了雲霧中,又在雲霧中不停地相撞交錯,就像是海面下深水中一場你死我活的逐殺。

陸嫁嫁與九嬰不停地相撞、彈開,無數的鱗片像是閑風敲落桂子,簌簌抖落,鱗片下有的部分是血肉,有的部分則是死靈之軀,它就像是一個不真實的生命,此刻還介于生與死之間。

九嬰的九首在空中穿插交錯着,想要襲擊陸嫁嫁,而陸嫁嫁此刻手中雖然無劍,但她以身為劍的速度卻遠遠比馭劍而行更快!

陸嫁嫁一甩衣袖,再次抖落虛劍無數。

九嬰驟然暴起獰笑:“十三招了!你這個小妮子就只會這麽一套?”

九嬰紛紛張大了巨口,凄厲而張狂的笑聲恰好與那些虛劍的靈力波動形成了共振,虛劍盡數于空間破碎,陸嫁嫁缺乏了掩護,身形一下子顯得孤單無依,她神色卻沒有絲毫改變,白衣如劍,瞬間凝成了一道數十丈高的劍光,向着九嬰的中心點斬落。

九嬰有的巨首肆意狂笑着,有的巨首則是緘默不言,不敢高聲語。有的則是惱怒提醒:“你這般樣子,是想告訴鎮守人間的主神,我們重臨了世間?”

有的巨首立刻噤若寒蟬,有的卻依舊不以為然,道:“你怕什麽?那位主神說不定我們當年的至交好友呢。”

“神明之間從來不存在朋友。”有人提醒道:“我們殺死父王的時候,它未将我們當子,我們也未将它當父,更何談朋友?”

“先殺了她在談其他。”

“殺了她?你喊得這般大聲,為何你不先上?”

“這小娘皮的刀子确實有些快……”

神明的話語并非通過空氣的震動而傳播,它們幾乎是心心相通的,話語的傳播幾乎沒有一點延遲和損耗,但這種發自神魂的聲音,更容易讓靠近的修道者發瘋。

陸嫁嫁卻沒有一點被污染的跡象,她此刻表現出的形态,仿佛不是真正的人,而是冷冰冰的兵器。

兵器不懼污染,它哪怕染了再深的血垢,在暴雨之中依舊可以沖刷洗盡。

陸嫁嫁驟然落地,踩在了一個九嬰的頭顱上,手中握着不輸真實刀劍鋒芒的虛劍,猛然插下。

那巨首嘶喊一聲,甩動巨頭,空間的權柄驟然發動,将陸嫁嫁移到了另一個頭顱上。

那個頭顱破口大罵,同樣運用空間的權柄,在陸嫁嫁的劍落下之時,将她送到了另一個九嬰的面前,陸嫁嫁出現的一刻,那九嬰的利齒立刻扣合下去。

陸嫁嫁在空間的騰挪之中懸定了身影。

兩排利齒驟然合攏,幽暗吞沒了她。

九嬰的上下颌像是緊閉的大門,只是沒有一個眨眼的功夫,那蛇首上,便亮起了無數的劍氣,那些劍氣像是層雲間漏下的光,高速地切開了九嬰的頭顱,接着,陸嫁嫁的身影像是花炮般從它的顱腔中彈射了出來,其餘八首想要以空間的權柄加以阻攔,但陸嫁嫁的劍卻以斬破一切之勢,無可抵擋地沖天而去,來到高處之後,她猛地返身折回,以更快的速度向下斬去。

而先前那個頭顱被陸嫁嫁以劍氣洞穿,打得千瘡百孔,但它生機未滅,依舊怒罵不止,一旁的頭顱不想再聽,直接将其咬碎——反正九嬰只有一頭尚存,其餘幾首都可以複生。

靠近着中間頭顱的兩個巨首,像是左右護法一般護着主首,它們明顯比其餘的頭顱要成熟穩重許多。

陸嫁嫁一劍從天而降的畫面落在了許多人眼中。

遠處的人雖看得不清楚,但都能感受到那股劍意是何等的盛氣淩人。

“這……陸嫁嫁何時變得這麽強了?”薛尋雪騎在瞎眼的猛虎上,遙遙望去,心神搖曳,當年祖師堂中的畫像裏,也有一位女子祖師斬出過類似的劍法,但畫卷終究是畫卷,如今一切真實地呈現面前,帶給人觀感和沖擊終究是截然不同的。

薛臨想了一會兒,道:“或許是那少年有關。”

“那少年?”薛尋雪蹙眉道:“那個叫寧長久的?”

薛臨點點頭。

薛尋雪不相信,她搖頭道:“他紫庭境都還沒有到,哪裏來的這些本事?那陸嫁嫁應是在皇城一行裏得到了機緣,只是故意瞞着我們。”

薛臨也不辯駁姐姐的觀點,只是看着薛尋雪坐下沒有雙目的老虎,輕輕地笑了笑。

薛尋雪聰穎,立刻挑眉道:“你是說我眼瞎?”

薛臨心想自己雖然是此意思,但姐姐也太敏感些了吧?

遠處煙塵騰起,喧嚣于層雲之上。

這對姐弟皆不說話了,他們凝神望去,神色凜然。

荊陽夏受傷不輕,他原本正在打坐調息,閉目溫養碧霄劍的靈氣,但動靜響起的那刻,他還是強行打破了“劍心藏寶奁,道境化清蟾”的心境,猛然睜眼,直勾勾地望向了前方。

那一處的混亂瞬間爆發,靈力沖撞産生的氣流以超出他們認知的速度飛快擴散着。

三位峰主沒有任何交流,心領神會,身形立刻散開,來到了四峰與環瀑山的交隔處,立下了一道臨時的護山大陣,防止這道氣流直接将四峰摧毀半數。

那一場驚天動地的交鋒裏,最終的結局是陸嫁嫁輸了半招。

她原本以尚且插在九嬰之首中的明瀾劍為點,鎖定了九嬰的位置,然後再借以從天而降的勢能,想要直接将九嬰之首斬去。

但陸嫁嫁想得太簡單了些。

先前她可以靠着劍體穿梭過其餘八首立下的空間結界,給了她一種劍體可以淩駕于九嬰法則之上的錯覺。

但其餘的八首終究與居中之首相差甚大。

陸嫁嫁那一劍從天而降之時,環瀑山上,一道道虛空之門驟然洞開。

完整的九嬰所能施展的權柄,絕非挪移空間那般簡單,它可以在一個芥子大小的物體上,開辟出一個無窮浩大的虛空世界,那個虛空世界毫無征兆地出現,然後将它包容其中,與當日趙襄兒乘火鳳入雨滴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九嬰也未能完全隐蔽自己,它還未拔出額上的劍。

陸嫁嫁靠着真正的劍靈同體,追索到了那道劍意的所在,她也以紫庭境的修為強破虛空,穿越層層疊疊的屏障,斬向了那道劍意在神識圖卷中發光的點。

石破天驚。

環瀑山幾乎被這一劍劈山,斬成了兩段。

巨大的溝壑分開,仙劍明瀾墜落了下去。

陸嫁嫁瞳孔微縮。

她沒有斬中九嬰。

九嬰一直沒有将劍拔出,便是早已做好打算,在遁入虛空之後悄無聲息拔劍,置入錯誤的領域,留下自己的氣息,誘使陸嫁嫁向那裏出劍。

陸嫁嫁全力施展的一劍再如何強大,終究落到了空處。

她意念一動,墜入大裂谷的明瀾劍倏然而起,再次化作白光來到了自己的手中,與此同時,她的身後,虛空開裂,九嬰從中探出了頭顱,它先前被炸爛的一顆,也已修複了大半,露出了醜陋了模樣。

這一幕有些像是當日趙國皇城上空,吞靈者撥開兩界的縫隙,探出巨大無比的身體。

陸嫁嫁反應了過來。

但九嬰出手的速度更快。

陸嫁嫁的靠着記憶中最本能的反應,想要先施展大河入渎式為自己争取時間,然後以反向的白虹貫日式暫時遁逃撤離。

但這種想法險些要了她的命。

大河入渎式與白虹貫日式相繼發出,卻遠遠沒有發揮出它們該有的力量。

陸嫁嫁這才猛然想起寧長久的囑咐——天宗的氣運。

天谕劍經是天宗的氣運根基所在,她的劍體與虛劍都不在天宗氣運範圍之內,自然無所影響,但她最為娴熟的劍經之式,在如今這片衰敗的場域裏,卻大打折扣了。

九嬰沖破了空間的隔閡,撞上了陸嫁嫁的身體,陸嫁嫁的大河入渎式被強行打斷,身形倒飛,猛地撞上了桃簾,凹陷了進去。

陸嫁嫁紊亂的心剎那平靜,在九嬰以巨劍般的大尾斬來之際,她直接劍碎虛空,斬破桃簾,來到了天宗之外。

九嬰追趕了過去。

陸嫁嫁看了一眼天窟峰的方向,原本還稍有迷惘的神色立刻堅毅。

兩道身影沖破了谕劍天宗,一路上依舊厮打不斷,陸嫁嫁且戰且退,雖未受什麽致命的傷,但終究不是如今完整九嬰的敵手,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拖垮。

他們一路而北,所去往的方向恰好是南荒的所在。

而在北逃之路的中途,陸嫁嫁的身體因為今日的負荷太過嚴重,背後兩道一直沒有痊愈的雲氣和白府竅穴,忽然撕裂開來。

痛意鑽心。

她背後的衣裳暈開了血紅的顏色。

……

……

寧長久醒來,猛地從床上坐起,一旁還在煎藥的寧小齡也吓了一跳,她趕忙放下手中的活,跑到師兄身邊,關切道:“師兄……怎麽了?”

寧長久捂着自己的頭,眼皮以不合理的頻率顫抖着。他的嘴唇幹裂,也不停翕動,像是唇邊藏着無數話語,想要一股腦湧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寧長久按住自己的胸膛,強壓了一口靈氣,他此刻氣息雖已平複,但體內的傷卻依舊像是螞蟻搬噬咬着他。

“我睡了多久了?”寧長久問。

寧小齡楚楚可憐地看着他,聲音中都有些哭腔了:“師兄,你才睡了一刻鐘就醒了……多睡一會吧,師妹會幫你守好的。”

“一刻鐘麽……”寧長久沉了口氣。

明明只是一刻鐘,他卻是過了幾千個春秋一樣。

“我……夢到了一座道觀。”寧長久忽然說道。

寧小齡微驚,當日在來到皇城的第一天,寧小齡也曾聽師兄這麽說過。

寧長久卻沒有繼續往下說。

他抿緊了自己的嘴巴,深深地明白天機不可洩露的道理,他把先前的夢藏在了心底——那個夢裏,他看到了一場席卷一切的雪,或許是那個世界太過空曠,也或許是那雪真的太大太大,他在其中迷失了許久之後,才找到了一個殘破而熟悉的道觀。道觀之外,是當年月下他們飛升的場景。

在這個夢裏,他再次見到了師兄師姐們,只是他們凝立風雪中,身上覆上了一層寒冷難言的霜雪,這層霜雪薄得像是歲月的塵埃,但無論他怎麽努力也無法抹去,寧長久放棄了嘗試,他一步步地後退,接着後背碰到了什麽。

那是一棵樹,樹上也堆滿了皚皚的雪。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空無一物。

他定了定神,向着風雪中的師兄師姐望去,他忽然發現,雪中只有六道身影,不見師父和自己。

而這個念頭才起,他便發現自己也無法動彈了……接着,他眼睜睜地看着手臂上也凝起了冰霜,他的血肉褪去了生機,好似石像。

這一幕讓他發自內心地産生了恐懼,夢境的潮水飛快地退去,在一切幻滅前,他心有靈犀地擡頭,發現空中懸着一輪太陽。

一輪依舊散發着光,卻蒼白寒冷的太陽。

他猛然驚醒。

“嫁嫁呢?她現在在哪裏?與九嬰分出勝負了嗎?”寧長久定神之後急切問道。

“嫁……師父和九嬰離開了四峰。”寧小齡給他說着先前雅竹師叔傳來的消息,道:“他們好像沒有分出勝負,現在一路向着北邊厮打了過去。”

“北邊?”寧長久咦了一聲,問道:“正北邊?”

寧小齡點點頭,她連忙翻出了一份地圖給師兄。

寧長久接過地圖掃了一眼,圖中,趙國的版圖在餘光中一閃而過,它的形狀就像是兩塊拼起的玉璧。

他立刻找到了谕劍天宗的位置,手指沿着正北的方向向前推去。

那就是蓮田鎮所經過的位置,而蓮田鎮之後則是南荒。

他的呼吸不自覺急促了些,心髒撲通撲通的跳動聲哪怕是寧小齡都聽得真切。

“我要去見張锲瑜。”寧長久忽然說。

寧小齡一怔,道:“師兄,你冷靜一點呀,宗主能回山門,不就恰恰說明了張锲瑜已經被殺了嗎?而且你現在上哪裏去找他啊……”

寧長久搖頭道:“我覺得事情沒那麽簡答。”

寧小齡捏緊了裙子,用力地揉着,她心中着急極了,卻不知怎麽安慰師兄,只好問道:“師兄你其實是想去救師父吧?”

寧長久點頭道:“我必須去幫她。”

寧小齡道:“可你現在的修為,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啊……”

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的一個猜想勾勒起了形狀,他說道:“我有辦法。”

“是是,師兄辦法最多了……”寧小齡有氣無力地說着,指間的裙子皺巴巴的。

“師妹。”寧長久掀開被子,從床上起身,認真道:“等我回來。”

寧小齡低下頭,擦了擦自己的臉頰,道:“師兄,襄兒姐姐和師父都能幫你那麽多,我卻什麽都做不了。”

寧長久習慣性地揉着她的腦袋,蹲下身子,微笑道:“你是師兄的錢袋子啊。”

寧小齡道:“師兄可不準丢三落四的啊。”

“好。”

“嗯,要保護好師父啊。”

“好。”

“對了,最好也別讓九嬰毀了蓮田鎮呀,裏面的小妖怪都很可愛的……我們以後還要去那裏養老呢。”寧小齡擡起頭,抿出了一個笑。

“不去臨河城了?”

“不去了,臨河城陰森森的,哪有蓮田鎮好?”

“好。”寧長久點頭,他從衣架上取下一件嶄新的白衣,披上,然後回身對着師妹溫和地笑道。

寧小齡看着他走出了房間,朝着自己廂房的方向走去。

她的眼淚忽然斷線般落了下來。

師兄哪裏騙得過她呢,他們明明是同心的啊……哪有什麽辦法?分明就是九死一生啊……

可她除了自己的私心,卻也想不到任何阻攔的自由。

她憎恨着自己的每一滴眼淚。

寧長久來到了自己的房中。

他取下了那幅挂在牆壁上的青鳥畫作。

接着,他取過清水,以劍火融了墨汁,筆鋒蘸墨,以特殊的筆法為青鳥認真地點上了眼睛。

點睛之後,卷上之雀栩栩如生,似要随時振翅而出。

這是今日清晨時,張锲瑜為了将他們引出,畫的一只未點睛的青雀,寧長久在臨走之前,偷偷帶走了這幅畫。

如今蓮田鎮的回文詩題依舊還未修改。

他可以憑借任意一幅張锲瑜的畫作進入蓮田鎮中。

他擱下了筆,帶好了劍,手觸摸上畫卷,接着他身影一點點變淡,好似畫中有城樓,仙人乘雀去。

第 165 章 :九嬰白骨爪

雷光像是散去的雪屑,被狂暴的風從天幕上扯散。

雲層間落下了一束束光,那些光還未來得及擴散便被聚攏彌合的雲再次遮擋,而遠處的天峰上也亮起了新的雷光。環瀑山的幕布已經落下,依附着的山石和松木也開始塌方般地下沉,山頂上,那些壓下的陰雲裏,雲層似沸騰的海水起伏跌宕,狂暴的九首就像是深海而來的巨型章魚,在暴雨天氣裏翻騰在海面上,吸附并纏繞住了遠洋的巨舟。

即使在許多年後,這一幕依然會烙刻在谕劍天宗弟子的心裏,此刻他們倉皇望去的目光中,是神罰天降、末日來臨般的場景。

那是傳說中惡鬼夜行的戲臺,幕布轟然落下,統領一切的妖神已展露出了它的龐大的軀體,随之來臨的災難仿佛下一刻就會随着雷電劈開每一個凝望者的瞳孔。

陸嫁嫁逆着風向前走去,寧長久也從地上艱難起身,他摸了摸自己的腰側,除了那根幹硬的,無法灌入靈氣的鐵樹枝之外,他已沒有趁手的兵器了。

“回來,你不是他的對手。”寧長久狂奔了過去,體內靈力忽地失衡,一個趔趄間摔倒,失衡之前,他伸長了手,卻抓住了陸嫁嫁的衣袖。

陸嫁嫁停下腳步,扶住了他,道:“斬妖除魔是修道者的宿命,你是明白的。”

寧長久道:“我們可以走。”

陸嫁嫁道:“如今天宗大難臨頭,四峰山河斷脈,狂瀾将至,我的弟子們還在天窟峰等着我,我怎麽能走呢?”

她輕輕笑着,繼續道:“你是不是對我沒有信心?”

寧長久沉默不語,他擡起頭,環瀑山的上空,狂亂的雷雲還在不停炸開,三千年前的兇神正在昭示着它的強大,而它的力量似也超出了寧長久最初的預算,哪怕是如今的陸嫁嫁,他也沒有信心可以戰而勝之。

陸嫁嫁一點點扯開了他手中的衣袖,道:“你平日裏做決斷的時候,可問過我的意思?”

寧長久沒有說話,他想起了方才陸嫁嫁救下自己的一幕,他忽然覺得這似乎是一種償還,等一切償還幹淨了,他們之間就會像兩條水波中漸行漸遠的蓮舟。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我與你同去吧。”寧長久說。

“你是怕我太厲害了,九嬰招架不住,所以想給我添點亂?”陸嫁嫁淡淡地笑了笑,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叮囑道:“你去照顧小齡和其他人,等我回來。”

寧長久閉上了眼,垂頭嘆息:“那你不許不回來啊……如今整個天宗的靈力和氣運幾乎都被吸了個幹淨,這對你有些天生相克的,千萬小心。”

“氣運……”陸嫁嫁輕輕點頭。

每個宗門都有一個全宗門适用的獨門心法,譬如谕劍天宗的天谕劍經上半卷心訣和紫天道門的紫天道訣。

宗門中每個人都修行這種心法要訣,聚在一起,便會形成一種缥缈卻真實存在的“氣運”,這種氣運對于所有修行過這種心法的人來說,一榮俱榮,一毀聚毀,這也是大部分宗門可以真正做到同仇敵忾的原因,因為他們的修道根本在一開始就聯系在一起了,除非脫離紫庭晉入五道,否則這種聯系無法斬斷。

所以翰池真人以宗主的權力,強行篡取四峰氣運,宗門中的所有人,幾乎都至少跌了一個小境,而翰池真人雖也有自損,但滿峰氣運卻能輕而易舉地填上這些空缺。

寧長久道:“當年谕劍天宗的祖師建立這個山水大陣,或許也有這方面的念頭了。”

在瓶頸待得太久,眼睜睜看着自己慢慢老去,滿腔宏圖大志腐朽的修道者,很多都是會發瘋的。

“但祖師終究沒有這麽做。”陸嫁嫁說道,她不願意惡意揣測任何死去的人。

寧長久道:“所以你将來一定要當上宗主呀……唯有真正善良的人,才能預防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陸嫁嫁猶豫了一會兒,竟反常地點了點頭。

如果還有以後的話……她默默地想着。

話語間,幾道或青碧或橙紅的流光撕開破碎的天幕,懸停在了陸嫁嫁的身前。

劍氣停滞,露出了三峰峰主的身影。

“只等你了。”為首的荊陽夏說道。

陸嫁嫁輕輕點頭。

谕劍天宗于此刻已徹底割裂。

同一天,護山大劍開啓兩次,這是歷史上前所未有之事,劍尖所指,甚至是本宗宗主。

“你多加小心。”陸嫁嫁回頭,最後叮囑了一句。

寧長久深深作揖,道:“徒兒拜別師尊。”

這句話落在陸嫁嫁心裏,濺起了意味不明的漣漪。

她暫時抹去了這絲道心的微漣,禦劍而前。

四柄仙劍彙攏,聚于空中,劍意細沙般凝聚着,主劍似古龍盤踞,劍意似蛇蟒纏繞,蒼茫古意的劍氣占據了半面天空,哪怕是宗主大殿在一瞬間也顯得渺小了許多。

四位峰主的身影消失不見的那刻,寧長久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一步,他的腳卻生出一種踩空感,身子微微趔趄,他單手撐地,站直了身子,随之而來的卻是心裏的空落。

他挪開了自己的腳,忽然發現自己踩彎了一朵纖細的小野花。

它歷經劫雷閃電,劍氣摧洗,依舊奇跡般活了下來,最後卻還是在人類無意的一腳下折斷了。

寧長久看着這朵野花,蹲下身将它扶正,可它纖嫩的莖已經折斷,始終恹恹的。寧長久擡起頭,看了一眼陸嫁嫁離去的方向,在這不祥的寓意之下,心中更加不安。

最終他還是起身向着天窟峰頂的方向走去,那朵小野花會在接下來的風吹雨打裏化作殘紅,碾為塵土。

……

……

天窟峰頂,盧元白被接連趕來的長老弄得煩不勝煩,他想做一個俠客,他覺得這些人只是利欲熏心,尚有回轉的可能,所以不願下死手。

在他要放棄出劍,想去避避風頭之際,他在地上看到了一具長老的屍體。

那屍體的傷來自背後,直穿心髒,幹脆直接。

盧元白在錯愕間擡頭,對上了一個少女的目光。

寧小齡持着劍,劍鋒上滴着血,她冷着臉,神色中帶着厭惡的情緒,那刺鼻的血腥味讓她有種幹嘔的沖動。

盧元白在一瞬間有個錯覺——眼前立着的,好似陸嫁嫁幼時的影子。

寧小齡不是第一次殺人了,但她還是很讨厭這種感覺,她的手忍不住打着顫,心中的憤怒與惡心湧了上來,她生氣地看着周圍的人,不明白為何他們修道修了這麽多年還是這般愚蠢。

圍鬥之中,許多人的也停下了手中的劍,飄然遠撤,盯着這個少女,道:“你膽敢殺人?”

寧小齡面無表情地擡頭,雅竹趕到她的身後,抓住了她的手腕,道:“同門之人,手足相殘,會入魔的……”

寧小齡一言不發。

雅竹嘆了口氣,道:“等師父回來再做定奪吧。”

雅竹話音未落,眨眼之間,一道白光輾轉而過,先前說話的男子喉嚨口出現了一個血洞,他瞪大了眼,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随着他足下的飛劍一起摔倒在地。

幾人一起回頭,望向了那飛劍穿刺而來的方向。

寧長久一身白衣已顯得破爛,上面沾着雷燼劫灰。

他指間夾着一柄随意撿起的帶血飛劍,身後空無一人。

他看着寧小齡,道:“師妹,這種事情确實不該你來做,是師兄沒護好你。”

寧小齡握劍的手不抖了,她難得地覺得安穩,身上冰冷的殺意很快斂去,就像是從沒出現過那樣,她走到了師兄的身邊,看着他的臉,道:“師兄沒事吧……師父呢?”

寧長久道:“師父很快就回來了。”

寧小齡忽然解釋道:“師兄,我沒有濫殺無辜。”

“我知道。”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目光望向了地上的那具屍體,他看了一眼劍傷,道:“好劍法。”

接着,他望向了四周如臨大敵的敵手,道:“師兄再教你一劍。”

寧小齡擔憂道:“師兄千萬別勉強啊。”

雅竹緊張地看着他,道:“今日四峰已經這麽亂了,別再亂下去了。”

寧長久平靜道:“人死完不就安靜了嗎?”

說完,他俯下身,忍不住急促地咳嗽起來,他用手捂了捂嘴,松開手時手心便是一灘血跡。

寧小齡抓着他的手,道:“師兄,我來吧……”

寧長久捂着自己的胸口,輕輕搖頭。

那些圍着寧長久的人,許多已生出退意,但也有人低聲道:“他身受重傷,不過故弄玄虛而已,紫庭之下再強又能如何?”

“可他偷了天谕劍經。”

“劍經與人相輔相成,他如今……”

讨論聲被強行中止,寧長久接過了寧小齡手上的劍,向前跨了一步。

“借我一劍。”他以心聲溝通劍經之靈。

“不借!”劍經之靈憤怒道:“我借你劍,我自己道行也損,而且你拿什麽賠我?”

寧長久不說話,催動金烏來到了氣海中,凝視着劍經之靈。

劍經之靈對金烏有種天生的畏懼,兩人四目相對地看了一會兒之後,劍經之靈撩下頭發擋住眼睛,妥協道:“行行,就借一劍,多了可不給啊……”

寧長久金光泛起的瞳仁忽然像死人一樣擴散。

劍尖沒有對準任何一個人,但那股若有若無的殺意卻在所有人的心湖中泛起了尖。

即使是寧小齡心中都咯噔了一下,她覺得這一刻的師兄既可怕又陌生。

寧長久衣角飄動,先前走去。

一步,兩步……他一邊走着,一邊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就像是一個路途勞遠,偶感風寒的劍客。

盧元白看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心想這一幕怎麽有點熟悉,這哪裏是殺伐入心,分明就是為情所困嘛……

想着這些,盧元白把視線放到了更遠的地方。

那是環瀑山的方向。

那座比四峰離天更近的高山上,護山大劍像是一條滾滾烏雲凝成的大舟,向着那雲空之中巨大的礁石撞了過去。

四位峰主凝立虛空的身影遠望去是那樣的渺小,仿佛随時會被一道飛去的雷屑切碎。

寧長久的咳嗽聲越來越急促,他眼中的金色卻越來越濃郁。

極悶的撞擊聲從遠處傳了過來。

護山大劍在環瀑山上撞了個粉碎。

灰霧在撞散之後吞沒了高山的頂端,就像是一場巨大的爆炸,掀起的煙塵鋪天蓋地地席卷了過來。

天窟峰上,劍鳴聲和寧長久的咳嗽聲也被吞沒了。

煙霧散盡時,寧長久抹了抹嘴角發黑的血,他還在不停地咳嗽,渙散的瞳孔卻已重新凝聚,他的劍也已被鮮血洗成了暗紅,地面上,橫七豎八盡是屍體,觸目驚心。

許多人到死之前也沒有做出一絲反應。

這卷當年祖師于南荒深處拾得的劍經,才是谕劍天宗真正的開山之物。

寧小齡踏過遍地的屍體走了過去,她擡起了頭,平視前方,竟一點也不害怕了。

她走到師兄的身邊,解下了腰間的劍鞘,然後握住了師兄的手,擡起他手中的劍,将鞘對準了劍鋒,送了進去。

劍歸入鞘中之後,寧長久身子一軟,倒了下來,寧小齡扶住了他,将他背到了背上,有些吃力地向着內峰走去。

這一幕看着有些可笑,場間卻是寂靜無聲。

受傷的殺手長老還未死絕,寧長久那一劍再強大,但受限于今日的實力,終究未能将他們盡數殺死。

只是他們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了。

越來越多的天窟峰弟子從內峰中走了出來。

他們給這對師兄妹讓出了道路,男弟子以南承為首,女弟子以樂柔為首,他們紛紛拔出劍,像是人牆一樣擋在他們的面前。

盧元白也拔出了劍,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只覺得劍心低鳴不止,怎麽也無法平靜,他深吸口氣,一跺腳,幹脆也直接禦劍飛往了宗主殿的方向。

人漸漸地散了。

天空中還有火光落下。

沒有了護山大陣的四峰在這般天地裏顯得有些蕭肅。

環瀑山籠罩的深烏色劍雲也開始旋轉。

厚厚的劍雲後,亮起了三個巨大的燈籠。

左右對稱的兩盞是九嬰中間之首的眼睛,中間的,則是它口中銜着的天魂燈,瞳光與燈光穿透層層迷霧,射了過來。

它再次拱起了巨大的身軀,巨蟒擰成的九首像是九條攪動天地的長鞭,在烏雲散去之後再次顯露出它真正的模樣。

“你們也要叛我?”

這聲音不知是從九嬰還是從翰池真人口中發出的。九嬰垂下巨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懸空的四把劍,它白骨嶙峋的身軀已被死靈之氣覆蓋。

薛尋雪和薛臨這對姐弟沉默不語。

護山大劍消散,他們卻沒能在九嬰的身上留下一點實質的傷。

這與如今天宗氣運的消亡也有關系。

哪怕他們身為峰主,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

荊陽夏在一日的奔勞之後也滿臉疲憊,原本精神矍铄的他此刻已難掩歲月留下的痕跡。

“是你叛了天宗。”荊陽夏手持碧霄劍,目光中盡是失望之色:“天宗三百餘年基業,都要被你毀了啊!若天宗倒塌,在重建之前,人間無人庇護,此方南州将是何等妖魔橫行?複城池于荊莽,你這是忤逆蒼生!”

九嬰中間那首的蛇目移向了荊陽夏,翰池真人的話語緩緩響起:“這不過是你的看法罷了。等數百年後,史書上寫我,所用之詞,應是谕劍天宗中興之祖。”

他的話語緩慢,九嬰的行動亦是緩慢。

此刻整座山峰與它的身軀比起來,反而像是一塊大海上的危石,給人以搖搖欲墜之感。

時間像是回到了幾千年前,那時候修道者還在摸索修行的法門,無數天賦卓絕者便是走了岔路,走火入魔而死,而那時候,卻是人間妖魔與神明最混亂的時候,真龍一族橫行于陸海,天鳳一族雄踞于蒼穹,人族于夾縫中求生,英雄的崛起緩慢,隕落卻快得匪夷所思,許多邁入五道的修道者,甚至未能在歷史上留下姓名,便成了某位兇神王座下的白骨。

那時候人類面對這樣頂天立地的怪物又是何等的絕望?

時隔千年,這種恐懼和無力再次降臨了。

四位峰主手中的劍在它的面前就像是散落的書簽。

“你們不是對手,我來吧。”陸嫁嫁禦空而行,向着九嬰的主首飄去,她的話語不輕不重,但再狂暴的雷聲也無法将其壓過去。

薛尋雪看着這個晚輩清清冷冷的漂亮臉蛋,忽然勃然大怒,道:“你個小妮子逞什麽能?”

說着,她直接伸手抓過身側的問雲劍,向着九嬰斬去。

陸嫁嫁蹙眉,立刻禦劍跟上,荊陽夏的碧霄劍雖已失去了大半神采,但他出劍的速度卻絲毫不慢,而原本因為心底的恐懼已萌生退意的薛臨,在姐姐踏劍而去之後,自嘲一笑,也跟了上去。

環瀑山亂了。

那先前護山大劍炸散開來的劍雲,以一個巨大的環狀向着周圍擴散開來,掃過四峰,環狀的劍雲擴散之處,草木成灰。

九嬰踩在天窟峰上,每一個頭顱都像是一柄絕世的利劍。

谕劍天宗這一代尚存的最強者幾乎都齊聚于此,而這場震铄天宗歷史的戰鬥結束的速度卻超出了他們最初的預料。

薛尋雪與薛臨甚至沒有走過十招,他們的劍在撞上了九嬰的頭顱之後,只割過了一層極淡的白痕,他們在狂亂的九首之間騰挪了片刻之後,便被九嬰甩來的巨尾擊退,若非他們同時祭出先天靈,這尾襲一擊甚至能讓他們直接失去戰鬥的能力。

越是修為高深之人,就越不容易暴露出自己的先天之靈,哪怕是紫天道門逼至門前的那戰,也未将他們迫入絕境,不得不使真靈現世。

但此刻他們祭出先天靈,為的也只是簡單的防守。

一如傳聞中所言,這對姐弟的先天靈都是殘缺的老虎,一只缺少了眼睛,一只缺少了尾巴,兩只大虎用龐大的身軀為他們遮擋住了攻勢,掩護着逃離了最中央的暴亂區域,但虎身也被打得遍體鱗傷,靈力很快難以維持。

而荊陽夏境界最高,他的劍雖可以斬破九嬰的鱗片留下明顯的傷口,但無法一劍斬首,無異于杯水車薪。

翰池真人對于這個與自己同輩的老人,同樣沒有留下絲毫的情面。

在薛尋雪與薛臨暫時撤走之後,九嬰分出的兩首便如兩柄利劍,向着荊陽夏刺去。

荊陽夏從最初奮不顧身的進攻被迫轉為防守,那些猙獰的巨首一個個巨石般砸了過來,每一次交鋒之後,碧霄劍便黯淡一分,砰砰砰的撞擊聲裏,他被打得不停後退,耳畔不知是不是幻聽,每一個沖擊而來的巨首裏,都發出着妖異的聲音。

“幾千年沒有喝過血了……”

“腦子裏好像多了個瘤子啊……”

“啊,我當年父王的妃子們可真是細皮嫩肉,她們的血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現在是什麽年代了?”

“誰知道呢,反正這些拿兵器的人類還是這麽不堪一擊啊。”

“嗯?這個白衣服的女人好像還不錯。”

“也不知道她的血好不好喝呀……”

“等一下……你們……你們有沒有發現,她有些像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不可能!”

九顆頭顱一下子炸開了,無數嘈雜的話語像是潑婦吵架般嗡嗡作響,這些話語傳入荊陽夏的耳中,他只覺得腦子都快炸開了。

“你是被吓傻了,看到白衣服的女人就覺得是她!那個女人早就死了,當年鹓扶天君把她和她的丈夫一起殺死了!”

“對……她早就死了,那樣的人也會死……”

“是啊,他們都死光了,未來的天下,還有誰可以阻攔我們?”

在尚不知道神國之主存在的時候,它只覺得主神死盡,次神便是新一代的主神了!

九嬰仰頭巨吼,它的意識崩離,在那一刻甚至壓過了翰池真人的主導。

荊陽夏終于不支,被一記頭槌重擊打飛了出去,恰好趕來的盧元白接住了他,盧元白近距離地看着那頭大怪物,又看了看荊陽夏老峰主的傷勢,權衡之後決定先帶老峰主去治傷。

而九嬰之前,唯有那一襲白衣還在獵獵舞動。

九嬰九首的交談聲還在嘈雜地響着,那交談很快變成了怒吼。

“殺了她,殺了她!”

“所有穿白衣服的女人都該死!”

“我要撕下她的肉,飲下她的血!”

“殺了她,殺了她!!!”

沒有了那些修道者的妨礙,九嬰的九首便齊齊對準了陸嫁嫁。

環瀑山上的灰霧還未徹底消散,九嬰的九首像是巨大霧天裏橫跨天際的九座大橋。

而陸嫁嫁立在大橋之前,劍目明亮如正午之日,她雪白的劍裳灌滿大風般鼓起着,衣裳上更是呲呲地冒着雷電般的劍氣,狂風中,她墨發張狂地潑灑舞動。九嬰的環伺之下,她的身形紋絲不動,身上的劍意卻節節攀高,像是能将眼前的妖神連同着環瀑山一起劈成兩半!

翰池真人在短暫地奪過意識之後,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她身上的劍體是那麽的熟悉,仿佛自己在哪裏見過一樣……他關于蓮田鎮原本的記憶鏈條再次斷裂,他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但心中卻泛起了本能的恐懼。

九嬰的每個頭顱都生出了意識,所以這種恐懼無法傳達到每一個頭顱裏。

他強融九嬰之時的境界終究太低了,以至于如今根本無法壓抑住九嬰的兇性,哪怕是只控制中間這一首都很難做到。

無數聲音在腦海中紛亂地起滅,翰池真人知道,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了。

“你身為天宗之人,天宗氣運蕭條,為何你修為不減反增?你明明也背叛了天宗,何必在這裏裝作救世之人?”翰池真人竭力地喊話着,他希望陸嫁嫁可以回答,這樣他就可以勾連住一個錨點,使得自己不至于很快被壓過去。

但陸嫁嫁置若罔聞。

她手中的明瀾劍劍氣大盛,其中被作為器靈的血羽君像是漲潮時上岸玩耍的魚,終于飛了出來。

血羽君已漸漸恢複了些意識,它剛想慶幸自己重獲自由,期盼未來自己兢兢業業殺惡靈,賺回肉身,然後重新成為一個合格的南州妖王。

可它擡起頭,呆若木雞。

這是什麽怪物……它如今整個身軀甚至沒有對方的一只瞳孔來得巨大。

“這……這……”血羽君瞪大了眼,立刻回身,然後看到了陸嫁嫁那要将九頭怪物連帶着它身下山峰千刀萬剮般的劍意,吓得像是淋雨的雞,雙翅一抱,連帶着它的宏圖霸業一起瑟瑟發抖地鑽回了還算安全的劍裏。

在血羽君鑽回劍中的那一刻,陸嫁嫁一拍劍柄,明瀾劍挂虹而去,而她停留在原地的身影,也已是一片殘影。

她的體內,已經消融大半的劍胎嗡鳴不止。

天空中的環形劍雲像是受到了感召,在陸嫁嫁身形發動的那刻再次聚攏回來。

那劍環像是繩索一般,要将九嬰牢牢地圈鎖,九嬰狂雷般的九首撕開劍環,但它卻無法捕捉到陸嫁嫁快如閃電的身影,尖銳的摩擦聲在九嬰的身體上不停地響起,每一道聲音的盡頭,便是一道深入骨骼的劍痕,而陸嫁嫁與明瀾劍各分兩邊,皆是白影缭繞,一時間甚至分不清誰是人誰是劍。

陸嫁嫁踏過九首,在幾息的起落之間,來到它中間的那首之上。

人與劍恰好在這一刻從兩邊彙合。

陸嫁嫁立在蛇首的中間,雙手握住劍柄,十指相扣,猛地向下刺去。

明瀾劍觸及九嬰之首,實質的劍氣一道道射出,化作一道道的白色氣流,以劍尖為中心,螺旋般地轉動着。

九嬰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

“殺了她!殺了她!”

所有的頭顱齊齊咆哮,震耳欲聾。

九嬰沒有利爪,可它身體的兩側,各自分立的四個頭顱于此刻彎曲,它們像是明晃晃刺出的一對四爪彎刀,發勁之後,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

這個曾經殺死過五道之中修行者的九嬰白骨之爪,在三千年後,朝着二十出頭的白衣女子切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