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0 章 :盡在牢籠中

月落日升,晨曦微露,弟子們設想的混亂并未發生,一夜就這樣平靜無波地過去了。

陸嫁嫁抓着柔軟的錦衾,壓在鎖骨中間,她緩柔坐起,抱住雙膝,望着伏案繪卷的少年,秋水長眸帶笑。

寧長久畫中所繪正是自己。

他所繪之卷在尋常人眼中可謂栩栩如生,足以以假亂真,但在真正的修道者眼裏卻并無生氣。

寧長久輕笑着搖首,一邊感慨自己畫技有限,一邊将筆墨收好。

他将畫在牆壁上挂好。

陸嫁嫁合衣起身,袅袅來到畫前,欣賞了一會兒,微笑道:“你可真是什麽都會。”

“略懂皮毛而已。”寧長久自嘲一笑。

陸嫁嫁道:“等你畫技精湛,若心儀什麽女子,豈不是可以随手繪就?”

寧長久背脊一寒,他洗着筆,鎮定自若道:“筆毫粗淺,難繪嫁嫁真韻萬一,不足為道。”

陸嫁嫁淡淡道:“我可不愛慕虛榮,你這花言巧語休想騙我。”

寧長久雲淡風輕地笑着,不置可否。

他立起身子,又聽陸嫁嫁問道:“合歡殿的後門在哪裏?”

“嗯?”寧長久微疑。

陸嫁嫁道:“難道你想讓我從正門出去,讓他們都知道我在這裏待了一夜?”

寧長久微愣,旋即笑道:“也是,劍宗的正道仙子怎可在此過夜?若是傳出去,确實有損嫁嫁名聲。”

陸嫁嫁聽他話語暗含譏諷,知道他是在諷刺先前自己說的不愛慕虛榮。

“孽徒!”陸嫁嫁哼了一聲。

寧長久開啓太陰之目,确認殿周圍無人之後,将陸嫁嫁從後門悄悄送出。

“嫁嫁回峰之後,記得拟封書信,讓合歡宗成為劍宗的附庸宗門。”寧長久道。

“什麽?合歡宗……”陸嫁嫁光是聽着就覺得羞恥,她美目流轉,道:“算了……下不為例。”

寧長久微笑道:“有勞師父大人了。”

陸嫁嫁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寧長久道:“我再呆兩三日,将陰陽參天大典徹底修煉完整,順便将合歡宗後續的問題解決一下,做完這些我立刻回來。”

陸嫁嫁螓首輕點,嚴肅道:“嗯,記得快些,四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絕不可讓師尊失望。”

寧長久鄭重點頭。

兩人在合歡殿的後門道別。

寧長久推開了大殿的門,找來賀光,讓他告知下去,說昨夜陸仙子念師徒舊情,相談順利,早早離去,答應合歡宗歸順谕劍天宗。從此以後,合歡宗弟子修行,以劍宗劍經為主,合歡道法為輔。

賀光大吃一驚,連忙将這個消息傳遞了下去。

寧長久回到殿中,重新翻看藏書典籍,查漏補缺,為金烏神國開啓胎靈之井做準備。

他開啓太陰之目,合歡宗的密室皆逃不過他的法眼,他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合歡宗隐藏的藏書樓中,太陰之目同一時間映照在所有的書上,上千本書卷在識海中同時翻動,字跡無聲跳動,化作信息的潮流,湧入汪洋似的識海裏。

這些秘籍都是歷代合歡宗修行者修煉參悟的總集。

寧長久很快讀完了所有的書,他輕輕搖頭,有些失望。

他能确定,這偌大的藏經樓裏,沒有一本他當年的原典,後世幾經改造,多是自創糟粕,使其淪為不倫不類的法術亦或是情欲的附庸。

寧長久很快将失望的情緒抹去。

既然前世的自己能将這秘籍寫出來,那今世的自己再将其重新推導出又有何難?

寧長久不再搜尋,打算找一幽僻之處,靜神凝思,專心參悟。

南州的種種牽絆當然不可能就此斬去,趙國皇城、臨河城、谕劍天宗以及他行走過的許多地方,尚有千絲萬縷勾連着他。

但他并不打算去有意還道了。

因為他發覺,自己獨處的時候,就會變得出奇地冷漠,他需要留着這些牽絆,讓自己時刻感知自己的存在。

寧長久于靜室盤膝坐好,陰陽參天大典的經文流水般淌過身子,冥冥渺渺的意識裏,他将自己的精神切割成了黑與白,它們好似道家陰陽魚一樣互咬魚尾,運行周天,寧長久漸漸感受不到自己肉體的存在,他不停地升騰,好似一道澄澈無垢的風。

寧長久忽然明白陰陽之法真正的意義。

人以火藥推動炮仗,以靈力馭使飛劍,這些都是主觀可見之物,通俗意義上的飛升所指的,也是肉身飛升,也就是靈力推着自己,沖破蒼穹。

那精神如何升華呢?

這便是合歡之道存在的意義。

悲痛與歡愉剎那的爆發可以将精神推至強所未有的高度,許多身體柔弱的凡人,甚至會因之昏厥。悲痛的爆點多需要愛人故去親人離散,但歡愉的爆發則要簡單許多。

這是絕大部分仙人都看不到的小道,卻是将精神推往更高層面的特殊力量,它由俗世意義的污濁中生,卻有着無與倫比的蓬勃生機與張力,它在達到極致之後,自泥濘中破土,自濁浪中升空,可将人純粹的精神拔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一刻,精神之力纖塵洗淨,無論是凡人還是仙人,都會有聖佛禪定,真神高座的純粹心境,那便是精神短暫飛離肉體的無欲無求之感。

而對于寧長久這樣的五道仙人而言,他在熟練運轉道訣之後,便可以把控這種原本無序的力量,若修至巅峰,甚至可以借此完成精神層面的飛升,上達蒼穹。

所以它的典籍名中亦有參天二字。

寧長久沉浸其中,苦于只有一人,再加上時間有限,他也無暇将此法修道極致。

修道閉關不知歲月,寧長久再度睜眼時,又是一日,他吐了口清氣,緩緩起身,來到了大殿之外,發現賀光已在殿外等候自己了。

“又是什麽事?”寧長久問。

賀光見寧長久出現,松了口氣,他連忙取出一封信,遞給了他,道:“這是谕劍天宗的劍書,果然如仙人所言,劍宗的宗主大人親自承認你宗主的身份,并答應合歡宗今後成為谕劍天宗的下屬宗門了。”

寧長久輕輕點頭,接過劍書看了一遍,将其收好。

谕劍天宗這一片領域裏宗門的魁首,有了劍宗宗主親手拟定的劍書,合歡宗便不再需要擔心身份的問題了。

寧長久正欲回殿,卻見賀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還有事麽?”寧長久問。

賀光猶豫着開口,道:“合歡宗得了正名,未必都是好事……”

寧長久道:“無妨,過往世人對我宗有偏見也是常事,無需辯駁,時間會給出答案的。”

賀光立刻搖頭,道:“仙人會錯意了,并非是對我宗有誤解……劍宗這道令是今日清晨下的,一下子就傳遍了南州,沒幾個時辰,來我宗報名的人就快把門檻都踏破了。”

寧長久微愣,随後道:“入宗便可學劍宗劍法,确實誘人。”

賀光再次搖頭,略顯尴尬道:“并非如此,我特意問過幾個報名者,他們大都是被分配道侶的由頭吸引來的。”

“……”寧長久還是低估了普通修道者樸實的願望。

賀光解釋道:“過往合歡宗名聲不顯,所以知道的不多,如今一朝出名,風頭正盛,過往招收弟子的标準又太低了……”

寧長久并不想為這些瑣事操心,他打斷道:“擡高門檻便是。過幾日會有谕劍天宗的仙師親臨,傳授劍術,我先去閉關,若無大事,不要擾我。”

“最後打擾仙人一下……”

“說。”

“仙人修煉道法,是否需要……女弟子?”

“嗯?”

“宗主許多女弟子仰慕仙人大名,自願報名,這是冊子……”

寧長久看都不看冊子一眼,道:“不必了,我不需要。”

賀光收回名冊,心中感慨寧長久高風亮節,正想阿谀奉承幾句,寧長久卻搶先開口,“對了,将我推拒名冊的事宣揚一下,最好傳到谕劍天宗。”

“啊……哦。”賀光一愣,半知半解間回神,“弟子遵命。”

……

……

鹓扶神國。

神國巍峨高懸,與月相應,鹓扶大若殿樓山岳的殘骨兀自立在殿中,只是神骨上原先纏繞的龍索白骨被解了下來。

如今這些龍索白骨纏繞在了白藏的身上。

白藏古獸的形态從身上淡去,她重新變回了聖潔稚美的少女,只是那纖細的四肢都被纏上了鎖鏈,将她死死拘押在地,無法掙脫,她原本是如虎卧趴,此刻化了人形,便是跪伏在地,顫栗着無法起身,覆蓋在她身上的熔銀白裙好似漸漸冷卻的沸水。

葉婵宮坐在神座上,玄青道袍覆着白紗,她恢複了原貌,不再是小姑娘,仙姿清虛如月,幽邃似宇,只讓人覺得世上不會再有這般純粹出塵之物了。

原本冷寂的神官與天君之殿也被點亮。

大師姐神禦立于神官之殿,二師兄五帝立于天君之殿,他們是兩座大山,将白藏死死鎮壓。

白藏微弱地喘息着,面色如銀。

一輪纖細的月正懸在她的頭頂,這輪月緩緩掠奪着她的權柄,據為己有。

這個過程一刻不停地進行着。

“暗日終将到來,你……你注定會失敗的。”白藏的聲音裏帶上了些許情緒。

她經常重複這句話,重複了許多遍。

葉婵宮漠然無語,靜雅地端坐王座,大師姐脾氣卻不似師尊那麽好。

青裙飄至,拂塵打落,白藏的慘叫聲裏,大師姐冷傲的聲音傳出,“我知道接受信仰崩塌很困難,但你只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堂堂神國之主,所謂的全知全能不過是依托于神國的強大,失去了它,你不過是個偏執的蠢貨罷了。”

“你住嘴!你當年就死過一次,活着不過僥幸,有何資格嚣張?”白藏仰起頭,她如咆哮的小老虎,想要顯露自己殘破卻鋒利依舊的爪牙。

大師姐卻不動聲色地将她的腦袋狠狠踩到了地上。

當初咆哮世間的女王,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踩在足底,一頭雪絲間埋着的臉憤恨而不甘,其間又透着深深的絕望。

白藏微弱地喘息着,她知道自己完了。

塵封的權柄在緩緩流逝,幾千年的努力不僅付之東流,還給敵人做了嫁衣,這個可惡的女娲更時常來誅心。

她已無神明的冷漠之心,再也壓不住暴怒與諸多負面的情緒。

大師姐道:“當年你能活下來,只是因為你将目光放在了神主的王座上,而我們放到了更高處,師尊當年就沒将你們放在眼裏過,如今也是。”

白藏想要反駁,可成王敗寇,鹓扶國一戰,她被算計得淋漓盡致,輸的徹徹底底。

白藏被大師姐踩在足底,側頰貼地,銀瞳光微。

這種屈辱反倒讓她冷靜了一些,她腦子裏靈光閃過,忽然問:“聖人……舉父沒死,對吧?”

大師姐淡淡道:“聖人一直沒死,我們都知道他被壓在哪裏。”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白藏聲音微厲,“過去我一直以為,舉父奄奄一息,與死無異,但……其實不是這樣,對嗎?”

她心知必死無疑,想要知道真相。

大師姐冷笑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你……女娲!”白藏暴怒。

“你不是全知全能的神麽?”大師姐話語冰冷。

白藏喘着氣,質問道:“要殺便殺,何必辱我?女娲娘娘只有這點格局嗎?”

大師姐還未開口,師尊卻難得地說話了,“舉父還活着。”

白藏神色一震,良久之後呢喃道:“果然如此……”

白藏想了一會兒,繼續問:“所以說,當年他與雷牢一戰只是演戲或者交易?舉父獨自牽制神國與暗主的視線,只是為了讓人與妖攀上天柱,砸碎仙廷?讓這五百年再出不了飛升者?”

葉婵宮沒有回答。

白藏知道自己猜對了,她繼續道:“原來如此,原來當年真正的目的是打碎仙廷……難怪,難怪暗主要創造出先天靈……”

說到這裏,白藏立刻閉嘴。

大師姐眉尖蹙起,“先天靈果然有鬼。”

白藏緊咬銀唇,冷笑道:“看來姮娥仙君也不是全知者啊。”

葉婵宮平靜道:“我從不是全知者。”

白藏感受着四肢百骸的痛意,她喘着氣,後知後覺道:“我明白了,這是陰謀,是你們與舉父的陰謀……他沒有死,他竟然沒有死!”

大師姐能感知到,白藏有些瘋了。

她收回了腳,懷抱拂塵,姿容重歸清雅,“你現在知道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白藏嗤笑道:“呵,你們做這麽多,不也是沒有意義?即使你拿走我的塵封又有何用?十二神國的權柄幾乎皆由暗主賜予,暗主無所不能,你們哪怕集齊了全部的權柄,也無濟于事,你曾補過天,你應該感受過那種恐怖吧?”

暗主便是如今的天道,它是十二神國的根本,已知沒有任何戰勝的可能性。

“我不記得了……只是,若暗主真的無所不能,黑日早已降臨,也不必以你們為刀。”大師姐一句話推翻了她的觀點。

在她的認知裏,一切有智識的存在皆有弱點,只是他們暫時還無法将其找到。

白藏閉上眼,再度陷入沉默。

暗主若真的無所不能,鹓扶怎麽可能死,她又怎麽可能被擒,承受這種極度的屈辱……

是啊,一切都沒有意義了,當初她從血崖上殺出時,浴血咆哮撕咬一切,如今萬種輝煌皆要化作飛灰了。

“不,不可能,舉父必死無疑了。”白藏打算問出心中最後的疑惑,“中土八十一城皆是仙城,萬妖城的妖王以及所有五道巅峰的修道者加起來也無法撼動,世上無人能摧毀它……難道你指望羿掀翻八十一國嗎?不,他也不行的,人間的力量已經被劃死了,即使是我的投影也做不到。”

“你們只是在虛張聲勢,對吧?舉父不可能再卷土重來了……”

白藏揚起些頭,虛弱的瞳孔緊盯着葉婵宮,希望從她的臉上看到一絲情緒。

葉婵宮宛若真正的月亮,以陰晴圓缺演繹離合悲歡,自身卻終年冷漠,不食塵世煙火。

她不答,只是以指點出。

龍索死牢再度絞緊。

白藏骨肉神魂再被重創,叫聲凄厲。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究竟能不能撐到月亮落下的時刻。

……

人間月亮起落,日複一日。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是八月。

盛夏還在肆意揮灑着喧嚣的燥熱,樹葉隐居着蟬鳴。南州又下了幾場大雨,雨過天晴的時候,邵小黎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彩虹。

合歡宗經歷了許多事之後平靜了下來,寧長久則始終在閉關,沒有人再見過他,頗有神秘感。

陰陽參天大典的修行很快進入了瓶頸,期間他以尋求突破之名邀陸嫁嫁來殿共修過幾次,依舊得不到靈感。

但幸好,此刻他的理解,在殘破的神國中構築一口小型的母井應是夠用了。

寧長久在修行了七日之後,他終于與陸嫁嫁一同回到了谕劍天宗,倒不是因為別的問題,只是寧長久再不回去,邵小黎就揚言要親自來抓人了。

“老大,你走的時候讓我在房間裏等你,我等你七天七夜了,也沒見你回來。”

寧長久一回來,邵小黎便氣鼓鼓地興師問罪。

寧長久略帶歉意道:“遇到了些意外,耽擱了。”

邵小黎道:“老大料事如神,哪會有什麽意外?”

“意外當然是意料之外的事。”寧長久解釋了句廢話。

邵小黎更生氣了,“聽說老大當上合歡宗宗主了?”

“嗯,是有此事。”

“那老大合歡宗的秘籍修得也不錯吧?我看這幾日陸姐姐氣色好得很呢。”

陸嫁嫁微惱,立刻道:“小黎別瞎說。”

“什麽瞎說?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嘛……正道仙子,邪道宗主,明裏師徒暗裏徒師,你們玩得花裏胡哨,就把小黎晾在一邊……”邵小黎氣鼓鼓道。

寧長久無奈道:“小黎懂得可真多啊。”

“那當然,我可是……”邵小黎說着,卻見寧長久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

他們對視之後朝着自己走來。

“哎,等等!小黎不說了!”邵小黎預感不妙,連忙求饒。

寧長久與陸嫁嫁本就是吓唬她。

于是之後邵小黎越想越氣,揚言要離家出走,她去山下溜達了一圈,直到半夜才悄悄回來。

環瀑山的宗主殿中,寧長久與陸嫁嫁正在修行。

他們進入了金烏神國裏,正式開始開鑿胎靈之井。

這是遺址上的重建,最初的工程還算順利,只是靈氣才是萬物之源,充盈一個神國也需要大量靈氣,陸嫁嫁實在不好意思繼續剝削自家宗門的靈氣,于是寧長久決定入南荒一趟,那裏過去是荒蠻之地,所貯存的靈氣數不勝數,足以供給神國之需。

除了胎靈之井以外,神國神話邏輯的構築也提上了日程。

神話邏輯的神柱共有五根。

他們需要确認五個絕對正确而重要的神話節點,最好還是為萬民所熟知的,所以需慎之又慎。

寧長久與陸嫁嫁讨論了許久,始終無法正式敲定。

“單單是開鑿胎靈母井就至少需要一個月,我們……真的來得及嗎?”陸嫁嫁憂心忡忡。

寧長久道:“神國不必盡善盡美,我登上神位不是為了成為真正的神,而是為了得到力量對抗劍聖以及其他的存在。”

陸嫁嫁又有些擔憂司命的安危了。

她們現在分于天南地北,為着同一個目标進行着不同的努力,前程缥缈。

暗主也已逐漸蘇醒,它察覺到了異樣,沒有點亮鹓扶星。

所以月食到來的日子,鹓扶國就會關閉。

同樣,暗主也不會點亮雷牢星,它應已不信任雷牢。

所以至少這個月還是安全的。

這個月之後,他們的母星将駛過雷牢星,來到泉鱗星。

泉鱗……

那是傳說中黃泉地府孕育的半人半蛇的女妖神,當初冥君死後,受益最大的便是她。

但如今冥府被小齡占據,她哪怕降世,也得不到世間完整的控制權。暗主若想将他們一波擊潰,應也不會選擇點亮泉鱗星。

天骥、原君、新的舉父……

這是他們最有可能面對的敵人。

寧長久力量用到極限之後離開了金烏神國,他疲憊地走出去,發現邵小黎正在外面等他。

“要吃小梨嗎?”邵小黎問。

寧長久錯愕,心想小黎怎麽這般直白了……

接着他看到邵小黎取出了一大包采好的梨子遞給了他。

很多時候,他真的不确定小黎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寧長久接過梨子,在邵小黎身邊坐下,愧疚道:“小黎,我并非有意冷落你,前世今生的緣分我會負責到底,但不是現在。”

如今災難将至,他們若為這些事糾結争吵,很是有愧于師尊。

哪怕是與陸嫁嫁合修,除了第一夜,他們也只是為了拟造陰陽,修築母井,期間殚精竭慮,并無私情可言。

邵小黎點頭道:“我知道的,我其實只是焦慮……焦慮不能幫到老大,幫到大家什麽。”

寧長久咬了口梨,梨肉脆嫩,入口甘甜。

他笑了笑,道:“不礙事的,每個人只需要在合适的時候發揮作用就好。”

邵小黎輕輕點頭。

她忽然擡起頭,道:“老大,我以後不叫你老大了。”

“嗯?”寧長久問道:“那叫什麽?”

邵小黎道:“我方才下山,可不只是為了采這些梨。”

說着,她取出了一枚木牌遞給了寧長久,認真道:“我剛剛去了趟合歡宗,通過了內門考核,現在我是你的內門弟子了,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邵小黎掀起裙擺的前襟,盈盈跪下,輕輕叩首。

寧長久一時有些無措,“小黎你誤會了,我不是喜歡師徒。”

邵小黎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輕輕掩唇,道:“師父別欲蓋彌彰了……而且我也不是為了這個,俗話說,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如今我們是名正言順的師徒,我也該放下前世的一切,打破心牢,名正言順地幫你。”

陸嫁嫁立在門口,看着這一幕,略顯疲憊的臉頰上卻泛起了釋然的笑意。

她悄無聲息地轉身,回到了大殿深處。

邵小黎看着後方黑暗的廊道,看着陸嫁嫁曾立着的地方,心中似有石頭落地,她也輕松了許多。

第 399 章 :神國創始

雅竹愕然地看着陸嫁嫁。

此刻盛夏,山崖上積雪終年不化,卻是清寒,陸嫁嫁身後細月初升,如鑲嵌肩頭的珠玉,晚風吹卷起衣裳,不見半點鋒芒,卻似天瀑寒潭浸洗萬年的劍,雅竹生出了一種疏離感,仿佛立在身邊的不是熟悉的師姐,而是一抹無意途徑的月影。

如今的陸嫁嫁在雅竹眼中是真正的仙人。

所以她這句話令雅竹更加驚訝。

雅竹秀美立刻蹙起:“合歡宗那等……那等地方!嫁嫁你這樣的人兒怎麽能去呢?”

陸嫁嫁眺望着夜色間的山岚,淡淡道:“陰陽相合之理上骛神墟,下極幽府,通靈合道,遠非情欲之小,不是什麽污穢之處,況且劍心通明,所及之處哪裏不是無垢淨土,琉璃世界?”

這番話是當初寧長久拉着她修行陰陽參天大典時的說辭,當時寧長久說完之後被她揍了一頓,此刻她煞有介事地複述出來,卻是将雅竹唬住了。

雅竹看着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為她飄然的仙意所懾,一時無從反駁,心中感慨着嫁嫁的嫉惡如仇。

雅竹還是道:“真的不需要其他人去嗎?”

“不必了,那妖魔窮兇極惡,我去最為穩妥。”陸嫁嫁說道。

“那好吧,師姐小心。”雅竹也并未堅持。

陸嫁嫁骈指出劍,山上的雪與霧如受诏令,剎那凝成一柄細長的劍,陸嫁嫁足尖輕點,曼立其上,正欲馭劍而往時,邵小黎清脆的話語聲卻在身後響起。

“陸姐姐,你去哪裏呀?老大怎麽還沒回來?”邵小黎快步走上山頭。

雅竹聞聲望去,驚鴻一瞥。

容顏傾城,氣質微冷的紅裙女子突兀出現山頭,她眉目雖有意柔和,聲音也清脆好聽,但那黑發紅衣依舊透着若有若無的殺氣,好似與生俱來的女王。

她……她又是誰?

陸嫁嫁停下了身子,落回山頭,介紹道:“她叫邵小黎,是寧長久的朋友,今日一道帶來參觀的,險些忘與你說了。”

邵小黎點頭附和。

雅竹又驚,道:“寧長久也回來了?”

“嗯。”陸嫁嫁道:“他去趙國皇城辦事了,晚些回來。”

雅竹露出了釋然的笑,“你們都沒事就好。”

說完她望向了這漂亮得不像話的小姑娘,道:“小黎姑娘你好。”

邵小黎恭敬地和她打過招呼。既然是老大的山頭,那大家就都是自己的親人了!

雅竹為她解釋道:“南州有妖魔為亂,嫁嫁要去調查情況,平息動蕩,所以要離峰一會,你要覺得無趣,我可以帶你逛逛。”

邵小黎有些吃驚,“南州有什麽是值得陸姐姐親自出手的?”

陸嫁嫁面容平靜道:“只是我出面比較穩妥。”

這顯然不能說服邵小黎,邵小黎用詢問的眼光望向了雅竹,雅竹無奈地笑了笑,将合歡宗的事大致地說了說。

“也不是什麽大事啊……”邵小黎咕哝道。

陸嫁嫁立刻道:“好了,不要再耽擱了,我先去了,雅竹,你帶小黎逛逛。”

雅竹微笑點頭。

邵小黎卻反應了過來:“等等!”

她望向雅竹,認真問:“那個合歡宗新宗主……長什麽樣?”

“據說是個白衣服的年輕魔頭。”雅竹說。

邵小黎立刻望向了陸嫁嫁,她眯起眼,道:“陸姐姐,除魔衛道是我輩職責,讓小黎與你一起去吧!”

陸嫁嫁淡然回拒:“你境界太低,別給我添亂。”

“一起去嘛……”

“不行。”

邵小黎不服氣,“你就是不帶我!”

陸嫁嫁輕揮衣袖,道:“降魔應當專注。”

邵小黎鼓着臉 ,冷哼道:“你……哼,那你可要小心些,可別以身飼魔了!”

“用不着妹妹提醒。”陸嫁嫁看着邵小黎氣惱的模樣,對着她微微一笑。

雅竹在旁邊看得有些懵,心想中土來的正義感都這般強烈的麽……

陸嫁嫁馭劍而走。

邵小黎看着那消失在夜色中的劍光,心中滿滿的挫敗感……哼,什麽降妖除魔,就是想支開小黎,然後兩人獨處……聖潔的正道仙子與邪惡的合歡宗魔頭……這,這兩人又在玩什麽呀!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邵小黎氣得直跺腳。

……

趙國皇城。

寧長久将信看過了一遍。

信上的字看過之後就消失不見了——因為那本身不是字,而是藏在盒子裏的思想。

這思想回到了老道人的腦子裏,老道人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又縮回了椅中,恐懼得瑟瑟發抖。

寧長久以道訣安撫住了老道人的識海。

老道人看着他,瞪大了眼,語無倫次道:“是不是很吓人……很多人已經死了,我把它說出來了,我也要死了……對了,還有你!你也會死,你一定會死!”

寧長久面色無波,“不要怕,這些事都過去了,沒人會來追究你的。”

“不可能!”老道人斬釘截鐵道:“我從皇城出來之後,日日夜夜被那些惡鬼纏身,受盡詛咒……你,你今天要是不來,我就已經死了!”

寧長久了解了這樁事,道:“這是逆行禳災經的反噬,當年很多道士,應該就是死于此。”

四年前,乾明宮大火,娘娘‘死去’,趙國在內憂外患之中風雨飄搖,岌岌可危,當時許多道士得巫主之命進城,為趙國除禍。

如今看來,當時巫主尋的許多知名道士,其實暗中得了娘娘的密令。

他們散落于城中各處,逆行禳災大陣,吸引四方妖魔,使得王城更亂,當年狐妖的一波三折,吞靈者的突兀出現,看似是重重巧合,實則是在災厄之命的牽引下發生的。

若是沒有自己或者二師兄,襄兒極有可能死在朱雀的局裏。

朱雀若真心要殺襄兒絕非難事,她這般周折又為了什麽呢?

寧長久猜測是與她垂涎的羲和權柄有關。

“禳災經……”老道人聲音顫抖,道:“對!禳災經!這就是孽債,這就是報障!”

寧長久認真道:“我會為你除厄去災,為你斬斷這樁因果,今後你可以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只是不可為惡,否則災禍還會重來。”

老道人不确定他說的是真是假,“你只是欠我一枚銅錢而已,為何要幫我?況且……況且當初要不是你将我趕出趙親王的府邸,我如今應該早就和其他道士一樣死于非命了……”

寧長久看着桌上一個個的木盒子,道:“因為你讓我想到一些事,這件事很重要。”

老道人還是不明白,他看着盒子,聲音低沉了些,說:“這并非什麽稀奇東西,在市上有的賣,就叫秘寶盒,你若真感興趣,可以去看看。”

寧長久點了點頭。

就是這人間市井的層疊盒子,竟險些騙過了他引以為傲的太陰之目。

他的太陰之目穿過單層的事物無往不利,但一旦有足夠的信息幹擾,很有可能就無法看透。

五道修道者之于暗主的差距是巨大的,但普通人之于五道修行者亦是天差地別。

這個尋常的秘寶盒騙過了他,那他有沒有可能創造一個更大的秘寶盒,騙過蒼穹之上的存在呢?

寧長久心跳加速。

他平靜地将信放在最中間,将木盒一層一層按照原樣擺好。

老道人看着他所做的一切,覺得他比自己更像是瘋子。

寧長久将秘寶盒收好,放回了原來的角落裏。

他看向了老道士,點出了三道符,一一落到了他的眉心裏,光在屋中忽明忽暗地閃爍,原本在屋外伺機而動的小鬼們齊齊驚叫起來,它們避之不及,灰飛煙滅。

片刻之後,老道人恍然回神,他感覺自己身體輕盈了很多,那種泥濘壓身感不見了,垂死之意亦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盯着桌面上那枚銅錢愣了會,然後從椅子上霍然起身,他想要道謝,可四下環顧,那白衣少年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哪怕想為對方祈福報答,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很快,他連對方的面目都想不起了。

……

寧長久立在了夜色中的長街上,這座皇城避諱着他,來往的人群亦與他無關。

他孤獨地穿行過街道,來到了一座酒樓裏。

這是當初他和趙襄兒佯作俠侶游歷四方時吃過的酒樓,他自如地拐進去,想随便吃些飯菜,追憶一下當初與襄兒相處時的歲月。

他在窗邊坐下,點了一小壇酒,小二問他還要些什麽,他只說來些下酒菜。

小二應命。

寧長久從袖中摸出了些私房錢。

下酒菜上來了,寧長久卻微微吃驚。

他理解中的下酒菜是花生藕片之類的東西,可端上來的确實一只切好的豬蹄,上面還撒着切得細碎的韭菜。

“你們這下酒菜……挺不一般的。”寧長久道。

小二微驚,他指着牆壁上的菜單,道:“客人點的不是這個嗎?這可是我們店裏的招牌啊。”

寧長久順着他的手指望去。

他看到的牆壁菜單上第一行字的‘下久菜’。

回憶勾起,當初自己同時取走了南州最美的兩位女帝和劍仙,引起了衆人對于自己的口誅筆伐,下久菜便是那時候定下的,如今竟還保留了下來,成為了當地的風俗。

他看着盤子裏的大豬蹄子,自嘲地笑了笑,道:

“嗯,我點的就是這個。”

小二送了口氣,還以為是外鄉來的弄錯了。

寧長久随意吃了兩口,然後感覺到不太對勁。

下久菜……

為什麽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袖中手指掐動,眼眸不由眯起,簡單地吃過飯,付過錢之後,立刻動身馭劍,返回合歡宗。

此刻,那位成功逃到谕劍天宗告狀的長老還在沾沾自喜,想着自己運道真好,竟趕上了那位神秘的劍宗宗主回宗,此番天助我也,想必那禍亂合歡宗的魔頭一定會被伏誅的!

寧長久馭劍回宗并未耗費太多的時間。

他回到宗門的時候,全宗肅然,一片安靜。見到寧長久回來,賀光終于松了口氣。

“出什麽事了?”寧長久問。

賀光道:“先前逃出去的那個長老,去谕劍天宗告狀了,天宗派人來調查了,我們已與那位仙子解釋過了,但仙子不信,非要等你回來,親自審問。”

寧長久嘆了口氣,明知故問,道:“不知是谕劍天宗的哪位仙子?”

賀光低聲道:“說來也巧,來者正是你當年的師父陸嫁嫁,她此刻本該雲游四方才是,不知為何偏偏今日回來了……宗主大人,你……你沒做什麽對不起你師父的事吧?”

寧長久輕輕搖頭,神色如常,道:“放心,我會與她好好談的。”

賀光雖知他們是正義的一方,卻還是有些擔心,生怕他們有什麽私人恩怨。

賀光退回了人群,寧長久向前走去,他在殿門口停了下來。

弟子們注視着他。

這位輕而易舉擊潰了原合歡宗宗主的仙人少年,竟對着大門恭敬地行了一禮,道:“弟子不知是師父高駕,有失遠迎,還望師父贖罪。”

其餘弟子們吃驚不已。

他們先前對于這位仙人的來歷有過一些猜測,卻沒有想到,他盡是那位南州最神秘的女劍仙的弟子。

這……果真是名師出高徒嗎?

劍宗宗主來時,許多弟子是驚慌的,很為仙人擔憂,卻也期待着他能不能技驚四座,将那劍宗仙子制服。如今看來,似乎打不起來了啊……

弟子們旁觀者迷,若是邵小黎在這裏,恐怕又會氣急敗壞地怒斥‘你們可真會玩!’

那位殿中仙子似是有意冷落他,寧長久站了好一會兒,清冷的聲音才傳出:

“徒兒入殿一敘吧。”

寧長久回過身,看着那些弟子,道:“你們先回去吧,我與師父長談一番,師父出身正道名門,應是能理解我的。”

許多本着看熱鬧心的弟子顯然還不願意離開,但現在的場面很有可能是那位仙子師父給這個徒弟一個面子,稍後入了殿,他說不定就要被狠狠教訓了,到時候若有責打聲傳出,可就折了仙人顏面了。

他們承蒙仙人大恩,既然他下了令,大家雖有諸多不舍,也都識趣離去。

寧長久推開了殿門,走了進去。

陸嫁嫁坐在宗主的座位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悠悠道:“徒兒好大的本事,不過是出門半日,就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真是一刻都不願消停啊。”

寧長久笑了笑,他合上了殿門,道:“讓師父久等了,是徒兒不好。嗯,對了,小黎那丫頭呢?”

陸嫁嫁道:“別惦記了,我讓小黎留在宗中了。”

寧長久微笑道:“原來師父是獨自一人前來啊。”

陸嫁嫁淡淡道:“收拾你這孽徒,我一人就夠了。”

寧長久在陸嫁嫁身邊坐下,他看着女子柔美而冰冷的臉頰,道:“師父可真是心系蒼生。”

陸嫁嫁身子微側,她捏着柔和的下颌,幽幽地盯着寧長久,道:“這合歡宗宗主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是要圓一圓你多年的夢嗎?”

寧長久道:“他們沒和你解釋嗎?”

“我要聽你自己解釋。”陸嫁嫁說。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道:“謹遵師命。”

寧長久将事情概述了一下,說得義憤填膺之餘更将自己匡扶正義的形象說得仙氣盎然。

陸嫁嫁從他天花亂墜的話語中捕捉到了重點,“當初你的合歡宗功法是拿劍宗劍法偷換的?”

“……”寧長久斟酌道:“嫁嫁不也體會到其中奧妙了嗎?”

陸嫁嫁秀眉一蹙,神色冷冽。

寧長久立刻道:“徒兒知錯了,還望師父原諒。”

陸嫁嫁這才淡淡點頭,她當然不會介意這些,只是欲加之罪而已。

她問道:“以後我們早晚會離去的,你如今當了此處的宗主,但也守不了幾天,你打算怎麽辦?”

寧長久道:“世間因果太重,我本就沒打算長留。不過我會畫一張我的畫,讓他替我坐鎮,畫不會沾染因果。”

陸嫁嫁不确定道:“不會被發現麽?”

“讓畫久居于殿,保持神秘感就好,到時候定一套規矩,你從谕劍天宗調些人過來幫忙管理一番,應無大礙的。”寧長久說。

陸嫁嫁冷冷道:“你少得寸進尺,我劍宗可是名門正宗,憑什麽要給你這邪教教主調人?”

若是過去,寧長久恐怕就認了,但此刻他多了一個合歡宗老祖的身份,為了維護前世尊嚴,他對于邪教二字是打死不認的。

“師父你這正道仙子,過往不也誇贊過合歡宗道法玄妙的嗎?”寧長久說。

“有,有麽……”陸嫁嫁仙靥稍紅,目光微微閃躲,道:“你少強詞奪理,我可不相信你的鬼話。”

寧長久循循善誘,“嫁嫁慧眼如炬,應能看出陰陽參天大典的深奧玄妙,只是此法太過高深,他們只學了一些皮毛,不得精髓,我已重新拟好了心法,将來此宗定會發揚光大,與劍宗一同成為南州的日月雙璧。”

陸嫁嫁将信将疑,她對于自己夫君忽然成為合歡宗宗主這件事尚有些無法接受。

她攤開一手,道:“拿來我看看。”

寧長久取了過來。

居然還真有……陸嫁嫁一驚。

她讀了一遍,思怵一會兒,确實覺得玄妙異常,但她總覺得這是騙局……

“你對這功法理解這麽深刻?”陸嫁嫁越看越吃驚。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數千年前,這功法最初的創始人,正是……”

他指了指自己。

陸嫁嫁擡起頭,她盯着寧長久的眼睛看了會,确認他不在說謊。

陸嫁嫁清眸閃動,許久後才譏諷道:“你可真是修真界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師父過譽了……”

“你還有什麽其他身份嗎?”

“我也很好奇。”

“以後多去各方邪教走走,說不定會有所驚喜。”

“……”

兩人聊了會,陸嫁嫁讀過了典籍,覺得此典深入淺出,确實不錯,讀完之後甚至有種豁然開朗,欲欲躍試的沖動。

她目光淡然,道:“你忙活了這些,就沒有其他目的?”

寧長久收拾好秘籍,笑了笑,道:“我前世何等驚才絕豔,此典奧妙當然不止這些。”

說着,他伸出了手,喚出金烏。

金烏将掌紋照得明亮。

“也不知前世的我是算到了今天,還是……只是巧合。”寧長久沉吟片刻,道:“嫁嫁,你随我進來。”

金光将大殿照得煞亮。

兩人消失在了殿中。

寧長久帶着陸嫁嫁來到了廣袤的金烏神國裏。

“構築一個神國需要神話邏輯,同時,也要有讓天地自行生養循環的手段,譬如當初臨河城,白夫人命令寧擒水‘擒水’,将那條黃泉首尾相連,便是令天地循環往複的手段之一。”

寧長久一邊說着,一邊領着陸嫁嫁來到了高處,兩人一同向下俯瞰。

“過去我一直在想,要怎麽樣才能建立起胎靈母井一樣的存在,我不得其解,但完整的陰陽參天大典給了我極大的啓發。”

寧長久如是說着,白裳承滿了星火流動的影,他指着某一處,随手畫了一個完美的圓,将那裏圈定為井。

他繼續說:“神國雖也孕育生靈,但神國不是真正的世界,它所孕育出的生靈更注重‘靈’而不是‘生’,所以創造神國生靈,并不需要風雨雷電,也不需要億萬年的演化,它所需要的,只是與神國構築出自洽的邏輯。”

“而陰陽參天大典就是這樣的道法。”

“我甚至覺得,這就是當初上古太陽國裏的基石之一。”

寧長久說這些話的時候很鎮重,但陸嫁嫁身為正統仙子,對于‘合歡宗’三個字始終難以接受。

寧長久忽地釋然一笑,道:“總之,這裏将來一定是我們的國度,我會為你打造一個繁榮的太陽國,但……這可能需要我們共同的努力。”

陸嫁嫁看着廣袤神國,心中生出了許多歸屬感,她看着寧長久誠摯的眼眸,心情也放松了下來。

“嗯。”她微笑着點頭。

寧長久落到他先前所畫的圓中。

他口中默念道訣。

陽秉陰授,雌雄相須、坎離冠首,光映垂敷……

他周身天地生出感應,莫可名狀的氣息如春風徐來,兩道截然不同又相輔相成的無形之物漂浮于空,它們緩緩下沉,籠罩周身,細縷之煙萦繞衣袖,好似茫茫白水中騰躍的蛟龍。

星火之輝加身之下,寧長久白衣煌煌,宛若真正的神祇。

他睜開眼,平和的眼眸望向了陸嫁嫁。

陸嫁嫁輕輕落到他的身邊,也伸出了手。

兩人雙掌相合。

陰陽參天大典的道訣同步施展,玄奧的氣息宛若地平線上跳出的驕陽,為這孤寂的神國重新賦予了生機。

人間的羁絆即将斬盡,神國終于開始重塑。

今夜無須贅敘,他們将一同參悟妙法,直至天明。

第 398 章 :匿思

林間密葉散滿了碎刃,中年道人捂着自己的氣海,血液從指縫掙紮着溢了出來,他戰栗地看着這個白衣仙人,心中盡是震惑與恐懼。

他從未想過,這等窮鄉僻壤之處竟也會有五道真人。

谕劍天宗何時出了這等人物?

賀光……賀光竟與他還認識?

接下來他的問話更是令人摸不着頭腦……合歡宗是不是缺一個好宗主?他要做什麽?合歡宗雖也以名門自居,但他們知道,自己與真正的名門大宗差距懸殊,畢竟全宗上上下下,也不過兩位紫庭境修士,皆不足五樓。

仙人為何要問這樣的問題?

賀光也看着他,他認出了對方,那是當初四峰大比時與他閑聊的弟子,自己的劍法很大一部分還是他傳授的,他……五道真仙?怎麽可能啊?

他早已猜到當初和自己閑聊的弟子不凡,卻沒想到超凡脫俗到了這等地步。

只是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他的名字。

寧長久看着他,還在等待回答。

賀光終于明白了過來,他艱難地擡起尚綁着劍的、血肉模糊的手,抱拳道:“合歡宗現任宗主暴行無道,還望仙人可以為我宗主持公道。”

寧長久輕輕點頭,望向後面的人,又問:

“你們呢?”

那些一同前來追殺的道袍弟子紛紛低手,池芹也在震驚中回神,匍匐跪地,她率先說道:“宗主倒行逆施,養女弟子為鼎爐,據全宗氣運為已用,懇請仙人為我宗主持公道!”

池芹話語铿锵,其餘弟子對于宗主本就沒什麽好感,此刻在恐懼與震撼的重壓下也齊齊顫聲道:“懇請仙人為我宗主持公道!”

寧長久點了點頭,話語平淡,“既然是大家請願,那我走一趟吧。”

……

合歡宗的大殿裏,宗主尚倨傲地坐着,殿中還跪着數位女弟子,女弟子知道宗主如今大怒,各個誠惶誠恐,不敢言語。

宗主已經活了将近百年,面容不顯蒼老,卻總有一種病态感,他穿着寬大的衣袍,支着手肘坐着,面容嚴肅,身邊兩位侍女小心翼翼地服侍着。

安靜的大殿裏,忽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跑了進來,那年輕人雙手叉腰,一臉不耐煩的神色,一進來就吵吵嚷嚷道:“怎麽還沒有消息!師叔好歹是紫庭境的大修士,怎麽抓個弟子都要這麽久?”

宗主話語隐含威嚴,“稍安勿躁,賀光他跑不了的。”

“我當然知道他逃不掉!哼,池芹可是我的道侶,我道殿大比輸了不說,道侶還被人拐跑了,丢死人了!一刻不能将他正法,我一刻不能定心!”年輕人暴跳如雷,道:“爹,要不你讓我也帶劍去追吧,我要手刃了他!”

宗主沒冷冷道:“好了,別添亂了,我已命他活捉,到時候交由你處置就是。”

年輕人心緒平複了些,他也只是說說而已,畢竟若是真去了,那小子要是強行與自己換命,恐怕真要有危險了。

跪在地上的女弟子們交換着神色,她們皆知道是這小宗主不守規矩,然後他的宗主爹不僅包庇他,還要将真正的魁首打殺……但她們也只敢以眼神表達不滿,一句話也不敢說。

可即使是微弱的互視還是被這位嚣張跋扈的小宗主看到了,他指着地上跪着的女修士,冷笑道:“你們是有什麽意見?”

“弟子不敢。”女修士立刻叩首。

小宗主自得道:“哼,你們雖是修士,但既然入了合歡宗,就別當自己是什麽名門仙子了,你們将來都是本少爺的奴婢與鼎爐罷了。”

女修士們低着頭,各個咬牙切齒,但宗主威壓在上,她們根本沒有出劍的勇氣。

小宗主怡然自得之際,外面有躁動聲遙遙傳來,他臉上的欣喜一下子變成了狂喜,知道一定是師叔凱旋歸來了。

宗主的感知更遠,面色卻是微變。

“我這就去迎師叔回來!今日本少爺就要宰了那賀光立威!哼,池芹那不知好歹的丫頭居然真趕跟他跑,看我不好好教訓她!”小宗主趾高氣昂地向門外走去。

宗主的厲喝聲卻忽然響起:“關門!快關門!”

“什麽?”小宗主一愣,沒反應過來。

宗主不理他,運足了一口靈氣,手掌拍出,沉重的大門轟然合攏,殿內燭火搖晃,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

小宗主吓得後退了數步,他撫着胸口,道:“爹……爹,你這是做什麽啊?”

宗主眉頭緊鎖,他盯着殿外,隐約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那個身影淡漠缥缈,卻讓他一眼就生出了極大的畏懼。

“這……這是有敵人來了嗎?”

“還是師叔叛了?”

“啊!”

小宗主腳步慌亂,不慎在昏暗中被一位女修絆倒,他氣急敗壞地扇了她臉一巴掌,怒道:“你,你是想要謀害未來宗主嗎?”

女修捂着面頰,立刻道歉,“弟子不敢。”

小宗主恢複了一絲平靜,他立刻想到,宗中是有大陣護持,這合歡殿又是機關無數,哪怕有敵人來,也絕對闖不到這裏!

這個念頭才起,一道煞白的光毫無征兆地照上了他的面門。

耳畔更有雷聲轟然響起——那是大門被推開的聲音。

這聲音落在這對宗主父子的耳中,無異于石破天驚,直令人肝膽震顫。

那些女弟子吃驚之餘也紛紛回頭,光線太亮,她們皆下意識伸出手遮擋光,等到瞳孔适應這亮度之後,她們終于看清了來人——那是一個少年,少年眉清目秀,白衣如雪,墨發與衣裳飄然舒卷,皆似天外的柔軟的雲。

他立在光裏,奪去了所有的光,來到殿中,又照亮了無邊的暗。

這一刻無比漫長。

女弟子們會永遠記得這一幕。

而她們眼中的仙人,落在這對大小宗主的眼中,無異于是魔鬼。

寧長久入殿的那一刻,宗主立刻按動了座旁的開關。

“小心!”

一位女弟子驚呼。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那印堂發黑的宗主,搖了搖頭。

無數的飛劍與法器化作一道道白線,暴風驟雨般向寧長久壓來,将他孤單的身影頃刻籠罩。

寧長久看了它們一眼。

一切都靜止不動了。

他向前走去。

這暗器彙聚的湖泊又向兩側分開了。

飛劍哀鳴,銅鐘顫吟,毒镖倒飛而回,鐵索寸寸繃斷。

宗主大驚,他不知此刻該竭力出劍還是該跪地求饒,他也沒有什麽思考的空間,那襲白影頃刻來到了面前。

“你……你是誰?”宗主恐懼道。

“你倒行逆施,我順衆人之心而來,所以……”寧長久話語頓了頓,徐徐道:“你退位吧。”

合歡宗宗主震驚不解,他知道對方的實力遠在自己之上,不過對方沒有一言不合殺掉自己……看來此事還有周旋的餘地……

他還在想着,小腹上方一痛,他低下頭,看見一柄劍插了進去,将他的氣海洞穿通透。

紫庭境磅礴的靈氣流瀉而出,伴随着宗主的慘叫聲充盈大殿。

這慘叫聲讓小宗主徹底吓破了膽,他懶得去追究對方的身份,當機立斷地跪在地上,大喊着饒命。

合歡宗宗主從大殿上滾了下來,捂着小腹,慘叫不止。

寧長久緩緩回頭,望向了跪在磕頭磕得滿頭鮮血的年輕人,他沒說什麽,卻已有一柄劍貫穿了小宗主的背後。

小宗主慘叫着回頭,順着劍向後望去。

殺自己的不是別人,正是方才被自己扇了一巴掌的女修,她眼中滿是憎惡,握着劍的手還在發抖。

“你……你竟敢對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其他跪地的女修紛紛拔起了劍,撲了上去,将他亂劍刺死。

寧長久站在宗主座前,卻沒有坐下去,他俯瞰着殿中發生的一切,血液伴随着刀光劍影滲了出來,明暗交界的大殿顯得無比刺眼。

他知道,這樣的宗門與宗主,世上還有許多。

弟子們會得到宗主的拘束,可宗主呢?世上哪來規矩管束他們呢?

高高在上的天道也只會誅殺那些觸犯自身的‘魔頭’,而自己哪怕推翻了原有的天道,阻止暗日的到來,又能建立起什麽新的秩序去阻止人間內部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着的‘暗日’呢。

寧長久覺得有些倦。

外面的弟子們也湧了進來,他們看着殿中發生的事情,在短暫的寂靜後興奮地高呼了起來,賀光與池芹都淹沒在了人群裏。

他們興奮着暴虐者的死去,呼喚着仙人的到來,高呼宗主萬歲。

于是立在座前的寧長久不得不坐了上去。

仙人亦不由已。

……

許久之後,大殿安靜了下去,正午的陽光已經偏移,地面安安靜靜地被光掃過,看不出一絲血跡,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寧長久成為了合歡宗的宗主。

這是他過去的玩笑話,卻沒想到一語成谶了。

女弟子們殷切地想來服侍仙人,卻皆被他回絕了,很快,‘不近女色的新宗主’的說法便在弟子們中間傳開了。

寧長久翻閱着完整的陰陽參天大典,眉目平靜。

光流在黑暗中游動着,随着他的舉手投足流入袖間,世界在他眼中呈現出了陰陽兩色,陰者不為清,陽者亦不為濁,它們皆是純粹至極的符號,是流動塵世,概述天地的本源。

“原來如此。”

寧長久合上了書卷。

他對于自己與賀光的相遇一直心存疑問。

這是一樁不小的因果,但他一直想不明白因果的症結何在。

讀完陰陽參天大典之後他終于明白了。

原來這也是當年自己寫過的秘籍之一,不知為何流傳于此,卻被其他修士練歪了,被打成了旁門左道的下流功法。

而自己的某一世便是合歡宗的創始人。

他是世間所有合歡宗的老祖。

寧長久一時有些無法接受,但細想之後卻又覺得似乎合乎邏輯。

合歡宗當興?

他淡淡地笑了笑,提起了筆,為年輕弟子們草拟了一份新的入門功法。

筆跡洋洋灑灑。

他寫完之後來到了殿外,旁若無人地走入了人流裏。

沒有人能看到他。

合歡宗陷入了混亂,弟子們慷慨激昂,許多長老和修士都被拉了出來,列舉一項項惡行。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發生的一切。

他本不該去管這些,但身為一宗之主,當然要為宗門負責。

被綁起來的人裏有好人,義憤填膺高呼的人裏也有壞人。他的太陰之目可以清晰地辨別這一切。

寧長久事無巨細地處理好一切之後,已然時近黃昏。

正當寧長久想要暫時離去,前往趙國皇城時,一個弟子快步跑來,恭敬的話語透着慌亂:“報告宗主大人,先前混亂的時候,有個長老趁亂逃出去了,弟子們去追卻沒有捉拿到,宗主,要不要……”

寧長久豎起了手。

他輕輕搖頭。

“由他去吧。”

弟子點了點頭,明白這一切一定都在仙人的預料之中。

太陽觸及地平線,绛紅的光透來之時,寧長久禦劍而走,前往趙國皇城。

一路暢通無阻,他只在經過臨河城的時候,感受到了一點命運的羁絆。但也只有一點。

太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時,寧長久來到了熟悉的皇城裏。

襄兒在離開之前将王位交給了宋側為首的數位大臣掌管,讓他們自行組建團體,推選首腦。

這是宋側執政的第一年,趙國的一切井井有條。

但即使是最繁榮的盛世裏,都有許多人餓死。

寧長久再次見到那個老道士是在一條陰暗狹長的陋巷上,老道人支着一面破旗子,在一張崴腳的短椅上坐着,他看着來往的人,時不時吆喝幾句,更多的時候是坐着發呆。

寧長久耳聰目明,還未走進巷子,就聽到了許多人的竊竊私語。

“這臭道士怎麽趕都趕不走啊……”

“誰知道啊,哪有這樣的道士,簽筒裏面全是下下簽,不就是惡心人的嗎?”

“據說以前還是個高人。”

“高人?就他這樣?這高人的門檻也太低了吧?”

“要不去告官府吧?”

這些話老道人也能聽清。

因為他的肩頭趴着一個傳聲小鬼,那小鬼将怨怒和惡毒的心聲傳達到老道人的耳朵裏,老道人面無表情,麻木地坐着,一身破落的衣袍寒酸地披在身上。

老道人實在聽得心煩,就口念禳災度厄經,只是這經文非但吓不走小鬼,反而讓更多小鬼蹦蹦跳跳地擁上來,大肆地放聲嘲笑。

這些鬼都是這些年趙國城內外的亡魂。

它們有的是無面鬼,有的是食氣鬼,也有許多的希惡鬼。

它們跳蚤般依附在老道人的身上,吸食他的氣與血,也吸食過往路人的惡念。

老道人念着經,将幾種著名的經文都試了一遍,卻毫無效果。

他承受這種折磨很多年了。

太陽跌入了山谷底,光消失了,他臉上的皺紋卻更密集了幾分。

幾個士兵被人引了過來,他們與老道人說了什麽,人群起着哄,推搡着他離去。

老道人行屍走肉般搬起了凳子,扛在背上,身影飄搖地離去,模樣滑稽,他臨走的時候,口中還含糊不清地說着‘罪孽’‘報障’之類的詞。

老道人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

他前些年是皇城可排前三的知名相師,當初奉命去了一趟京城,給一個姓趙的親王的小妾看病無果後,他就莫名其妙地厄運纏身。

三年裏,他花光了積蓄,甚至賣掉了原本的大宅子,如今只好租住在這間破屋子裏,麻木等死。

老道人須發皆白,他木然地坐在窗邊,怔怔地看着夜色的皇城,身後的黑暗裏,那些禿鹫般的小鬼上蹿下跳,歡騰無比。

他沉默了許久,忽然發瘋似地大叫起來,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喉嚨,青筋暴起,瞳孔凸出。

他要活生生掐死自己。

也是此時,敲門聲篤篤篤地響起。

清脆的聲響及時地阻止了一切的發生。

老道人回過神,愣了一會兒,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頸,一下子又陷入了恐懼。

許久之後,他才去開門。

“你是誰……”

老道人看着立在門口的白衣少年,沙啞發問,接着,他瞳孔微縮,“是你?!”

他想起了對方的身份。

寧長久點了點頭,“我還欠老先生一枚銅錢,今日來還。”

……

老人木讷地立了一會兒,讓開了道路,寧長久走入了屋中,小鬼們如見驕陽,一哄而散,原本群魔亂舞的黑暗瞬間清靜了。

老道人搖搖晃晃地坐下,話語重複道:“怪你,都怪你!當時要不是你,我何至于,何至于落到這步田地啊!你,你現在為什麽又來找我……”

寧長久平和地看着他,他從懷中摸出了一枚銅錢,遞給了老人,道:“我是來還錢的。”

“還錢?”老道人遲疑了一會。

“嗯。”

“我不記得了。”老道人搖了搖頭。

寧長久将這枚錢放在了桌上,問:“老先生為何說怪我?”

老道人骨瘦如柴,身子埋在椅子裏。

他目光空洞地看着寧長久,道:“我也不記得了。”

寧長久道:“先生但說無妨,我或許可以幫你。”

“幫我?”老道人癡然笑道:“你怎麽幫我?你能幫我什麽?”

寧長久認真道:“幫你作為一個人好好活下去,而不是現在不人不鬼的樣子。”

老道人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道:“你怎麽幫我?”

寧長久道:“将你經歷的事告訴我,我幫你找到厄難的源頭,然後切斷。”

“源頭……”老道人呢喃了一句,忽然露出了驚恐的神色,他霍得一下從椅子裏立了起來,指着寧長久爆喝道:“我知道你這道士有幾分本事,但你,你擔得起嗎?!”

寧長久注視老道人渾濁的瞳孔,他隐約猜到了什麽,嘆了口氣,道:“當初娘娘給你交代了什麽?”

似有驚雷無聲劈落,老道人的身子瞬間僵硬,他驚恐地望向了窗外,立刻起身,将窗簾拉了上去,然後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寧長久以清靜經使他平靜了一些,繼續問:“你但說無妨,娘娘現在不在皇城也不在天上。”

老道人冷冷道:“你怎麽敢說這話?你當你是仙人嗎?你要是仙人,為什麽猜不到娘娘的意圖?”

寧長久沉思片刻。

這也是他現在面臨的問題,他已入五道,卻無法猜到眼前老道人的所思所想,這很不合理。一個普通人要怎麽樣才能躲過仙人的探知呢?

“我确實猜不到。”寧長久誠懇道:“還請老道人解惑。”

他知道,當時入皇城的老道人很多,其中許多都死于非命了。

“如果我偏不說呢?”老道人道。

“那我只好離開。”寧長久起身欲走。

“等等!”老道人立刻慌張了起來,他看着那枚銅錢,道:“你真的能保我性命?”

寧長久想了想,道:“我會盡力。只希望老先生以誠相待。”

老道人猶豫了很久,終于緩緩開口:“藏住思想的方法很簡單,那就是……把思想裝進盒子裏。”

……

寧長久看着桌上擺放的木箱子,陷入了沉思。

這是老道人從角落裏翻出來的東西。

“就是這個了。”老道人話語疲憊,一動不動。

寧長久打開了箱子。

那是普通的箱子,質地普通,構造普通,唯一特殊的,只是這箱子打開之後,裏面藏着的,還是一個箱子。

一個箱子套着一個箱子。

每個箱子之間塞着幾份無關緊要的信作為遮掩。

就這樣一層疊着一層。

這也算不上多麽特殊,趙國許多人送禮之時,為了取樂,也喜歡用這種箱子,将禮物藏在最中間。

可就是這麽簡單的構造,竟真的瞞過了他的眼睛。

寧長久覺得匪夷所思。

他将小箱子從大箱子中取出,拂去那些無用的信件,周而複始,等到箱子越來越小時,寧長久其實已經用太陰之目看到了最深處的信,也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文字的內容他早有預料,倒算不上吃驚。

對于這個箱子,他反倒更加感興趣。

他拆解開了最後一個箱子,将信取出,又看了一遍。

“逆施禳災經,引厄入城,殺趙襄兒。”

……

谕劍天宗。

陸嫁嫁與雅竹聊了半日,雅竹将這三年裏宗中發生過的大小事都說了個遍。

天黑了下去,寧長久遲遲未歸。

陸嫁嫁心中不悅,想着他不會真去哪裏鬼混了吧……

正在此時,一只白鴿飛來,停在了雅竹的肩上。

雅竹解下鴿腿上的信,看了一遍,細眉忽蹙。

“怎麽了?”陸嫁嫁問。

雅竹道:“來了個合歡宗的長老,他來告狀,說宗中來了個魔頭,将宗主殺了,擅自篡位,谕劍天宗是南州的正道大宗,所以他拼死逃到這裏,希望我們給他主持公道。”

“南州還有這樣嚣張的魔頭?”陸嫁嫁倒有些吃驚。

雅竹凝眉細思了會,道:“我也不知道,那合歡宗宗主名聲确實不好,但好歹是紫庭境的修士,怎麽會輕易被殺?”

“合歡宗……”陸嫁嫁忽然想到了什麽,問:“信裏有說那魔頭長什麽樣嗎?”

雅竹讀完了信,道:“是有的,據說是個白衣人,很年輕,看上去只有二十歲不到的模樣。”

“……”陸嫁嫁緘口不言。

“怎麽了?”雅竹隐約察覺到了一股怒意在身旁竄起。

陸嫁嫁面容如常,道:“紫庭境修士說殺就殺,這合歡宗的新宗主确實是魔頭無疑了。”

雅竹也覺得頭疼,“我們是正統領袖,按理說此事是要去看看,分個是非清白的,但若真是窮兇極惡的煞魔……”

“我去吧。”陸嫁嫁說。

“什麽?”雅竹微驚。

陸嫁嫁嗓音清冷,道:“我親自出面,去拜會一下那位新任的宗主。”

第 397 章 :合歡宗主

南州大地上,劍虹挂空。

無際的綠洲在視野中鋪開,湖泊沼澤反射着陽光,好似散落的鏡片。

南州城池零落,放眼過去多是荒山野嶺,難見人煙。

陸嫁嫁一人馭劍,寧長久則載着邵小黎,三人的馭劍速度并不算快,他們在蓮田鎮門口稍作了停留,最終确認小鎮無恙之後。陸嫁嫁又在一片紅草荒原上停了下來。

紅草荒原上插着一把古劍,古劍鏽跡斑斑,旁邊滾落着一顆頭顱。

這是當初九傘的頭顱,他在此處等待陸嫁嫁,卻在口出狂言之後被陸嫁嫁一劍殺死。

陸嫁嫁重走着當年的路,不知是近鄉情怯還是心生追憶,她總會在某些地方停下,看看當初留下的痕跡。

這些痕跡大部分都在三年的時間裏被抹去了。

周圍高山丘陵也多了起來,邵小黎的目光始終落在那些高山上,在斷界城時,她哪怕外出,見到的也是荒涼裂谷,從未見過這般郁郁蔥蔥的高山,世界的面貌在她眼中是嶄新的,她時常會覺驚喜,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眼眸越來越清澈透亮。

“原來我們當初走了這麽多的路。”

臨近谕劍天宗時,陸嫁嫁悠悠嘆息。

寧長久回首望向北方,當年九嬰犁出的道路早被青草掩蓋了。

他也感慨道:“是啊,哪怕如今五道境了,也廢了不少的力氣,那時候你入紫庭不久,我尚在長命,我們竟随着九嬰一路厮殺到了南荒。”

陸嫁嫁道:“九嬰與我一戰時,曾說當初鹓扶天君殺死過一對道侶,它口中的道侶,就是你和師尊吧?”

寧長久好奇發問:“這是雪瓷與你說的麽?”

陸嫁嫁笑了笑,道:“我猜的。”

“嫁嫁真是愈發聰慧了。”寧長久對陸嫁嫁從不隐瞞,他說出了當年的真相,“實際上當年死掉的只有我,師尊是奔月的姮娥,将火種帶到了月亮上。”

陸嫁嫁雖早有猜想,此刻确認,心緒依舊難平……師尊那般清冷如月的神仙姐姐,竟也是寧長久的前世戀人麽?

陸嫁嫁淡淡開口,話語飄着殺意,“你前世到底還沾了多少花,惹了多少草,今日透個底吧。”

寧長久誠懇道:“真的一個也沒有了。”

“真的?”陸嫁嫁并不相信。

邵小黎雖不敢插嘴,卻用很寬容的眼神看着寧長久,仿佛在說她并不介意。

在回峰之前,寧長久小心翼翼問道:“臨走的時候,雪瓷就沒有與我交代什麽嗎?”

陸嫁嫁螓首稍點,“是拜托了我件事。”

“什麽事?”寧長久問。

陸嫁嫁幽幽道:“等我心情好了再告訴你。”

說罷,陸嫁嫁不再理他了。

對于寧長久前世今生的孽緣,她并非不氣惱,只是暗主在上,大敵當前,師尊獨自籌劃一切,又以身牽制白藏,已是嘔心瀝血。而她是師尊欽定的這一代的大師姐,當然要以大局為重,等到天下太平了再和寧長久算舊賬。

前行不多時,桃簾垂落,四峰隐于其中。

陸嫁嫁是谕劍天宗宗主,雖然攜款潛逃許久,但宗門大陣依舊暢通無礙地接納了她。

三人從桃簾的一角悄無聲息地潛了進去。

桃簾內外的世界迥然不同,邵小黎進進出出打量了數遍,啧啧稱奇。

“這個桃簾可以做成裙子鬥篷之類的嗎?”邵小黎好奇問道。

寧長久道:“桃簾須陣法加持才能發揮作用的。”

邵小黎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

“你這腦袋瓜又在想什麽?”

“沒什麽啊……”邵小黎仰起頭,指着前方雲遮霧繞的蒼翠高山,道:“這就是四峰嗎?”

“是的,分別是天窟峰,守霄峰,回陽峰,懸日峰以及環瀑峰。”

“嗯……為什麽四峰有五座?”

“環瀑峰是宗主峰,也就是那座。”

邵小黎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座所謂的宗主峰明顯受過重創,頂部的殿樓還未修繕完全,四壁滑坡,不生草木。

“所以為什麽四峰有五座啊?”邵小黎還是不明白。

“萬妖城四大妖王還有五位呢……可能是傳統吧。”寧長久敷衍道。

邵小黎倒是興致勃勃,“那谕劍天宗最高的山峰是哪座啊。”

寧長久沉吟着要開口,陸嫁嫁卻似預判到他要說什麽了,沒好氣地清叱兩個字“閉嘴”。

邵小黎有些懵。

寧長久與陸嫁嫁皆已邁入五道,他們有意隐藏,四峰之中,便也無人察覺到他們的到來。

越過了環瀑山霧氣濛濛的山腳,寧長久擡起頭,天窟峰上錯落的星石已近在眼前了。

青花小轎便停在半腰處,山腰的雪櫻還未凋謝,正盛開得繁盛。

寧長久腳步微停,似在猶豫。

“不想回峰看看麽?”陸嫁嫁察覺到了異樣。

寧長久越接近這些過去的地方,心中的‘出世’感就越強烈,他覺得一切都很陌生,甚至分不清是世界在排斥自己,還是自己在排斥它們。

“或許我本就不是峰中的人吧。”寧長久說。

陸嫁嫁微笑道:“那你還花峰裏這麽多錢?”

邵小黎微驚,低聲道:“原來老大一直在吃軟飯啊……”

寧長久也笑了起來,“也對,就當是回娘家了。”

……

天窟峰依然是舊時的模樣,大魔已除,道門衰弱,四峰偏安一隅,明媚的陽光照不散峰中雲氣,卻照出了一種慵懶的氣質。

陸嫁嫁立在山腰的雪櫻間,石階上殘紅遍地,兩位女子皆比花樹更加豔麗。

寧長久看了一眼停在石窟中的青花小轎,當初第一次給陸嫁嫁以金烏煉體就是在這小轎裏,它如今的速度遠遠比不上禦劍飛行,但今後若有機會,寧長久還是願意再坐坐的。

邵小黎拾階而上,她越往高處,氣質就越內斂沉靜。

她隐約記得,前世裏,自己也曾在一座高如天柱的神峰上,眺望着某一個遙遠的背影,向着他孤獨的走去。

如今那個遙不可及的背影就在自己身側了。

三人各自追憶,偶有言語,雲海在足下翻滾,變幻出森羅萬象的形狀,它們是白沫翻卷的潮水,遠看時無比厚實,随風飄到眼前後卻單薄得難以抓握。

陸嫁嫁要回去見雅竹師妹,見自己當初親自訓導出的弟子們。

但寧長久依舊是有意避世的。

陸嫁嫁走向練劍的崖坪時,寧長久卻轉身向着內峰走去,陸嫁嫁明晰他的心思,也未說什麽,邵小黎人生地不熟,只是來走走看看的,自然緊跟在老大身邊。

寧長久回到了最初住的廂房裏。他和小齡的廂房至今還是空着的,擺設如常。

“小黎,你先在房間裏休息會,我去見幾個人。”寧長久說。

邵小黎應了下來。

寧長久悄無聲息地來到書閣裏,坐在過去嚴舟所坐的位置上,攏着衣袖,凝神靜思,他能感受到,書閣有無形的羁絆虔誠着自己,但他依舊想不到回報的辦法。

他破碎虛空,穿過了書閣,來到了內峰。

內峰中閉關的弟子又多了幾位。

他先去看了看南承,南承已成功突破到了紫庭境中,後天劍體在普通修道者中已算是蔚然大觀。

他又去看了樂柔,這位當初與他對着幹的小姑娘如今氣質穩重了很多,她無論是打坐修行還是言行舉止,都有刻意模仿陸嫁嫁的痕跡。

他又去看了丁樂石,這位弟子當初被趙襄兒的弟子嚴詩狠揍之後,已經棄武從文,開始幫着看管經閣了。

寧長久沒有打擾他們。

時間甚至沒有過去半柱香,寧長久便已覺得無事可做,無物可尋。

陸嫁嫁亦是如此。

許多年輕的弟子只聽過她的故事,并不認識她,而她也只悄悄見了雅竹,雅竹對此既驚又喜,在劍坪的轉角處與她拉着手,不停地敘着舊,眼角還有淚花。

寧長久審視着這一切,情緒卻是越來越淡的。

人本該戀舊,但這些舊人舊事卻激不起他太多的心緒漣漪。

自己與塵世的緣分将盡了麽……

寧長久這樣想着,訝然地發現,自己稱呼這裏為塵世,而非人間。

邵小黎在屋內不知疲倦地走着看着,當初寧小齡走的時候搬走了不少東西,此刻屋子大抵已經空了,她卻依舊很有探索的欲望,試圖複原出寧長久當初生活的蛛絲馬跡。

“小黎。”

寧長久回到了屋中。

邵小黎有些吃驚,微笑着說:“這麽快就回來了?是外面的風景不如小黎好看麽?”

“嗯,我也不知道我該做什麽。”寧長久有些迷茫。

邵小黎問道:“不是要斬羁絆麽?”

寧長久搖頭道:“羁絆是無形之物,不是明确的敵人,正因如此,才令人迷茫。”

寧長久環顧整個南州,在他的印象裏,除了蓮田鎮,他似乎只虧錢那一枚錢了。

自己千裏奔波,最終為的只是當初欠下的一枚錢,此事倒有些滑稽。

不過這也是他刻意種下的因果,他對于微小的事物激發起宏大的影響總有一種執念,當初的他就是以這一枚錢投石問路,看看自己所經歷的一切是不是被某條無形的線操控着。

他将邵小黎暫時安置在了峰中,然後來到雪崖上,與陸嫁嫁借了一枚錢。

于是嫁嫁真的只給了他一枚錢。

寧長久表示抗議,陸嫁嫁以‘拿這麽多錢是想去逛青樓麽’譏了回去。

寧長久懷揣着一枚錢上路了,白衣飄飄的身影于仙氣中透露出幾分窮酸。

他立在崖畔,傾身墜入了雲海,随手畫出一劍,足尖踩在了劍上,劍氣斬開雲海,載着他向天宗西北處的趙國皇城掠去。

飛劍穿山過野,一路上風平雲靜。

寧長久心中隐隐期待着有什麽變數,但理智告訴他,南州以南是何其偏僻之地,又能容納多大的龍與象呢?

但意想不到的變數還是到來了。

寧長久展開太陰之目時,于下方廣袤的林間看到了一對人影,他們似負着傷,更遠處,還有許多人搜尋了過來。

江湖恩怨紛繁複雜,寧長久本不想插手,但他驚訝地發現,其中一個人,他竟認識。

他是賀光,曾經四峰會劍時,他與之交換了秘籍的合歡宗弟子,賀光。

……

賀光穿着一身樸素的青衫,他的衣裳在奔走過荊棘林時被鈎得破爛,其間隐有鮮血滲出,那卻絕不是荊棘藤造成的傷,而是劍傷。

他大口地喘着氣,發絲粘在慘白的臉上,很是狼狽。

他的身後跟着一個年輕的女子,女子與他穿着相似的衣裳,她身上血跡較少,看上去一路都是賀光在為她開道。

賀光的劍有着很多崩口,劍柄是硬生生紮綁手上的,他的虎口破了,鮮血将繃帶染得通紅。

他不知道逃了多久,雙膝發軟,腳步都很難立穩。

“賀光!”

他的身後,女子倒是率先停下了腳步,她的眼睛一片紅腫,嗓音沙啞,道:“賀光,我們不要逃了,我們回去吧,我去給宗主道歉,求他放過你。”

“道歉?道什麽歉!”賀光的聲音難掩憤怒,“是那老東西不守承諾在先,以權謀私,想将你據為鼎爐,想将我置我死地,你現在還抱有幻想麽?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來,怎麽還回得去!”

女子聞言,本就通紅的眼睛裏又擠出了淚水,“那我們能去哪裏?他們很快就要追上來了,我們,我們逃不掉的……”

賀光自知語氣嚴厲了些,他話語稍柔,道:“芹兒,既然我把你帶出來了,就無論如何要送你活着出去。”

被稱作芹兒的女子愣了愣,她一把抓住了賀光的衣袖,道:“你什麽意思?你是要自己去尋死嗎?”

賀光抿緊嘴唇,一句話也沒有說。

女子擦着眼淚,咬牙道:“我池芹不需要你的保護!合歡大殿上你雖技驚四座,但別忘了,我才是你師姐!”

“我沒忘。”賀光低聲應了一句。

兩人激烈的話語并未持續太久,身後的密林間,腳步聲雨點般掃了過來,沙沙作響的樹葉被攪成了無數的碎片,一個個身穿道衣的身影在林間來回穿梭,分展兩翼,向着他們壓了過來。

劍嘯聲一波又一波地響起,像是貼着耳朵劃過的刀片。

賀光顫抖着五指,抓緊了劍,他抓住了池芹的手,身子微低,繼續向前逃竄着。

池芹也絕非柔弱的女子,她立刻掐了一個劍訣,雪白的劍影缭繞鶴一般舞出,卻又似弩箭般向着密林中投射過去,鶴劍與追殺者很快相觸,铮铮的聲音不停地響起,一只只白鶴被斬落在地。

賀光傷勢太重,他們的位置被鎖定之後,僅僅十息,一道道道袍殺手的影便追了上來,紛紛從他們頭頂躍了過去,以一個中年男子為首,其餘道袍殺手分立兩側,他們攔在前方,幾乎同時出劍,劍影彙成一道城牆。

本想強行突破的賀光被劍攔下,足尖點地,身形後撤,而後方,亦有弟子包抄了過來。

他與池芹被團團包圍了。

中年男子沒有立刻展開進攻,他悠悠說道:“賀光,你真是令人失望,道殿大比你技驚四座,奪了魁首,令衆人側目。宗主本都打算将你作為下一個接班人培養了,你何必這般不聽話呢?這些年合歡宗式微,出一個好苗子實在不易,師叔不希望你折損于此。”

賀光握劍而立,劍尖不停滴着血,可惜那是自己的血。他如今是長命境上境,在弟子中屬于出類拔萃,但終究抵不過長輩親自下殺手。

他怒目而視,盡可能地挺直了背。

池芹倒是站到了前方,她也受了傷,但因為賀光竭力保護,傷勢要輕很多。

“既然賀光奪了魁首,那宗主為何不踐行約定?”池芹質問道。

中年男子冷冷道:“池芹,你真的喜歡上這個小子了?”

池芹冷漠不言。

中年男子苦口婆心道:“宗主早已為你選定了良配,當初将你推出來,不過是鼓勵弟子們罷了,只是連宗主都沒想到,賀光這晚輩這般能藏拙,竟真的做到了。”

合歡宗雖不是大宗門,但弟子并不算少,他們宗門有個規矩,到了一定的年齡和境界,宗中就會讓他們抓阄,自行配對道侶。

但這規矩對真正優秀的弟子并不成立。

宗中有個道殿大比,只要奪得前三,便有自主選擇配偶的權力,而今年宗主更将自己的親傳弟子池芹推出,承諾作為魁首的道侶。

“良配?”池芹冷笑道:“你還當我是傻子嗎?魁首早已內定好了,就是宗主那傻兒子對吧?你們不過是将我當做工具,當做那對狗父子修行的工具!”

賀光的橫空出世成為了變數,讓她看清了原本視若至親的師父的真面目。

中年男子道:“你別忘了,你是宗主大人抱回來的棄嬰,怎麽?你要忘恩負義嗎?”

池芹啞然,她的心亦在滴血,她這些天也為此掙紮着。

賀光卻大笑了起來:“他把芹兒師姐當過人麽?虛情假意,道貌岸然,有何可講!”

中年男子看着賀光,他并未動怒,面對一個窮途末路的人,并不值得他動什麽情緒,他只是伸出了兩根手指,道:“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交出你當時在道殿上用的那套劍法,然後回宗自刺肩骨認罪,思過三載。”

他收回了一根手指,淡淡道:“二,死在這裏。”

賀光懶得回答。

命運本就是自己掌控的東西,生與死哪裏輪得到別人做主?

他握緊了劍,聚音成線,道:“我教你的劍術記住了嗎?逃,逃去谕劍天宗,将這套劍術施展給他們看,他們是名門大宗,會接納你的……”

池芹聽到谕劍天宗,心頭微驚。

這可是如今南州最強盛的宗門,賀光怎麽會和他們有聯系?

原來這技驚道殿的劍術竟是……

“原來是谕劍天宗劍法啊,難怪這般強大。”中年男子笑看着他,聚音成線的手段在他面前毫無作用,他說道:“名門大宗?不過是時運好罷了。宗主大人雄韬偉略,将來也會成為合歡宗中興之主的。”

賀光呸了一聲,道:“好端端契合天地大道的陰陽參天大典,被那老狗修成只剩情欲的下流功法,他根本不配當宗主!”

“他不配誰配?”中年男子知道他冥頑不靈,也懶得再勸說。

好苗子固然讓人心疼,但折了也就折了吧,大計要緊。

殺機已經到來,賀光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并未當做待宰的羔羊,而是低喝了聲‘逃’之後,雙手持劍,孤注一擲地中年男子撲了過去。

中年男子沒有出手,兩側的劍光已壓了上去。

池芹在原地怔了一會,她算不上多麽剛強,此刻她确實有逃跑的念頭,但那背影卻像是釘子,讓她寸步難行,僅僅一個剎那,她下定了決心,馭劍飛身撲上,斬出如瀑劍意,去阻攔兩側落下的劍。

賀光清楚了師姐的選擇,也不知該悲傷還是歡喜,一劍遞出不過剎那,師叔境界遠高于他,他能逃到這裏已經是窮盡手段了。

中年男子平靜地伸出二指,點了上去。

劍撞上了手指。

“咦?”中年男子驚詫。

這一劍本該是窮弩之末,但它所卻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接觸的剎那,自己的手指竟被刺出了一滴血珠。

中年男子飛快撤指,翻掌甩出,将賀光劍意打散,原本負于身後的手伸出,再度骈指,畫出一劍,斬向賀光。

賀光也不知道自己先前那一劍是怎麽回事。

他此刻渾身舉動,對于這接踵而來的一劍本該是躲不掉的。

但他的劍卻像是有了靈性,拽着他的身子險之又險的躲過,然後自動擺出劍招,對着中年男子撲了過去。

因為他的劍緊綁手,所以身子也随之而動,看上去就像是他在操控劍一樣。

“你還藏了什麽花招?!”中年男子須發皆張,終于燃起了怒火。

林間劍影閃爍,兩道身影兔起鹘落,一時間竟難分勝負。

中年男子可以明顯地感知到對方依然是長命境,但是這綿綿不斷的劍招卻像是活的一樣,精妙難言,完全憑借着招式的巧奪天工彌補了境界了溝壑。

這……這怎麽可能?!

中年男子很快冷靜了下來,他低喝一聲,沉力出掌,将賀光暫時逼退,然後仰起頭,對着空寂的林間朗聲道:“究竟是何方高人,能否出來一見?”

話音雄渾,在林間回蕩。

只是才回蕩了一輪,這聲音便被一個少年淡漠的話語震得粉碎。

“你想見我?”

中年男子心頭一震,他猛然回頭,這才看見一個清秀沉靜的白衣少年立在自己的身後,白衣飄飄,眉眼如仙。

比中年男子更震驚的是賀光。

“是你?怎麽……怎麽是你……”

雖然他的氣質早已變了,但賀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叫什麽來着……他腦子有些痛。

中年男子盯着這個高深莫測的少年,寒聲道:“你是谕劍天宗的弟子?”

“嗯。”寧長久點了點頭。

他看了許久的戲了。他并非喜歡作壁上觀,只是為了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對錯,他如今雖要避世,卻也不可能看着無辜之人枉死,更何況合歡宗的秘籍确實讓自己受益良多。

中年男子猶豫着要開口,寧長久卻率先道:“你是想以你的宗門壓我,還是想讓我顧念宗門之情。”

中年男子被說中了心事,反而冷靜了下來,道:“我們可以做交易,這個弟子我必須帶走,這是我們宗中的私事,不容插手。”

寧長久搖頭道:“不行。”

中年男子道:“據我所知,谕劍天宗雖是名門,但宗主不在峰中,最強的荊陽夏也不過八樓,你再天才也只是一個弟子……”

他說話聲音越來越輕。

因為那白衣少年走近了他。

他想要出手,卻發現自己連手臂都擡不起來,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他身體裏的力量像是被抽空了,提不出一絲一毫……不對,是自己動作變慢了……

怎麽可能?!

自己也是紫庭二樓的高手……哪怕是紫庭境巅峰的修士也絕不可能!

“你……你究竟是誰?”中年男子青筋暴突:“這是什麽邪術?”

寧長久道:“這是權柄。”

權柄……權柄!

下一刻,中年男子目呲欲裂。

那是傳說中的東西,世上居然真的存在!

“你,你竟是五……五道境界的……不!不可能!”中年男子渾身打顫,接着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他還未說完,寧長久便拔出了他的劍,刺入他的氣海。

“五道而已,不足為道。”寧長久淡淡地說。

中年男子口噴鮮血,跪倒在地。

寧長久看着賀光,道:“他已是廢人,你來決定他的死活,剩下的這與我無關。”

賀光跪坐在地,怔怔地看着他。

另一邊的打鬥也停了下來,見到師叔慘敗,沒人再敢動手,紛紛對着這白衣谪仙人跪下。

寧長久本想離開,卻輕輕搖了搖頭。

他雖救了賀光,但他們宗主對于賀光的追殺不會停止。

他若不能從根本上切斷這個因果,只會牽扯更多。

既然如此……

寧長久望向了賀光,忽然問道:

“你們合歡宗是不是缺一位好宗主?”

第 396 章 :夏夜湖風

屋內的光線似被幹草和木壁吸收了,沉重的黑暗在穿插的房梁下壓來。

邵小黎立在門口,話語像是被凍成冰晶的霧與風,她看着立在窗邊的背影,起初是有些疑惑的,畢竟天下穿白衣裳的仙子很多。但很快,那蓮花般的身影悠悠地轉了過來,邵小黎看着她清寧柔美的秀靥和恰到好處的貼身衣裳,一下子确認了她的身份。

是陸嫁嫁無疑了……

這個念頭霹靂般将識海照亮,邵小黎很快湧起了做賊心虛的情緒……才一見面就将主母大人得罪了,以後的日子可怎麽辦?

她進退維谷,不安間腦子飛轉,想以話術圓一圓。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久違的面容,對于自己先前的一番話語雖覺羞愧與尴尬,但看到嫁嫁無恙,他的心中還是暖的。

但興師問罪定是免不了了。

月還未上梢頭,陸嫁嫁立在窗邊的白衣身影像是悄入庭院的月,比之當年,她的氣質更端莊了幾分,身上描幕的銳意也在邁入五道之後圓融至了典雅的儀容裏,就似一柄藏鋒于月的劍。

她看着寧長久與邵小黎,輕柔地笑着,這美好的笑容落在寧長久與邵小黎眼裏,卻無異于凜冽風刀,他們只覺得夏日的溫度也驟降了下去,屋子裏一下成了冰窖。

“嫁嫁姐姐,你終于來了,等你許久了,飯菜已經做好了,你先和老大敘舊,我再去添雙碗筷。”邵小黎當機立斷,打算撤離戰場,留寧長久一人獨守。

“等等。”陸嫁嫁喚住了她,嗓音清冷。

邵小黎被迫停下腳步,對着陸嫁嫁略顯僵硬地笑着,裝傻道:“姐姐是有什麽吩咐嗎?比如忌口什麽的,喜歡甜還喜歡辣,都與我說就好了。”

陸嫁嫁看着她,柔和問道:“姑娘便是邵小黎吧?”

邵小黎點頭道:“承蒙陸姐姐記得,小黎誠惶誠恐。”

陸嫁嫁淡淡笑了笑,問:“你一眼就認出我了?”

邵小黎話語篤定:“陸姐姐氣質卓絕,天下無雙,恐怕很難認錯。”

陸嫁嫁看了一眼衣櫃,“你還喜歡穿我的衣服?”

“不是的,姐姐誤會了。”邵小黎低下頭,佯作抹眼淚的樣子,道:“小黎自幼家貧,斷界城毀了,衣裳都沒帶出來幾件,恰見草堂裏有幾件,不知是姐姐的,就先借着穿了。”

陸嫁嫁始終帶着笑容,“小黎在斷界城不是女王麽?”

邵小黎總覺得陸嫁嫁一雙慧眼可以看透一切,她硬着頭皮道:“小黎是勤儉持家的明君!”

明君……

陸嫁嫁嗯了一聲,沒有太為難她,轉而望向了寧長久。

“我是不是不該來的?”陸嫁嫁笑意微斂,幽幽問道。

寧長久笑道:“哪會呢,嫁嫁來得正好。”

“嗯?”陸嫁嫁秀眉如刀。

寧長久也意識到這話不太對,補救道:“回了南州之後,看着往日的風土人情,總會不自覺地想起當初與嫁嫁在此處留下的記憶,當初九嬰現世,我們從谕劍天宗開始,一路向北而來,生死離別何其狼狽。如今若能與嫁嫁重游故地,又該是何其萬幸之事……”

陸嫁嫁聞言,心中雖也感動,但終究不是當年的小姑娘了,她秉持着對寧長久的了解,悠悠道:“是麽?我還以為我打攪你們了。”

“哪有什麽打攪呢……”寧長久一邊說着,一邊望向邵小黎,希望她幫忙說些話。

邵小黎緘口不言。

“真的麽?”陸嫁嫁輕柔問道:“對了,你方才說的箱子是什麽?小黎又犯了什麽錯,為何要教訓她呀?”

箱子……

邵小黎與寧長久皆如釘子釘在了七寸的蛇。

邵小黎立刻道:“菜好像要燒糊了,小黎先去看看!”

說着,邵小黎飛快轉身離去。

陸嫁嫁看着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來。

屋內只剩兩人了。

寧長久抵不住嫁嫁一直的注視,強自鎮定地翻出了那個首飾盒子,将幾本秘籍拎了出來,道:“是這個箱子,我們是在商讨連夜修行秘籍的事,小黎不太喜歡修煉,所以說是教訓……”

陸嫁嫁接過秘籍,翻看了兩眼,道:“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連夜探讨秘籍?”

“嗯,是的。”寧長久說。

陸嫁嫁卷起秘籍敲了敲寧長久的腦袋,道:“我看這也不是合歡宗的秘法啊。”

寧長久立在一旁,用身子擋着另一個箱子,笑容僵硬。

“好了,別裝了,自從青面獠牙的雪瓷之後,我早就不相信你和邵小黎有什麽清白了。”陸嫁嫁将北冥神劍放回了匣子裏,揪着他的耳朵:“總背着我做壞事,還總讓我抓到現行?寧長久,你這算是有出息還是沒出息呀?”

寧長久心中愧疚,他雖知這是前世糾葛,由不得他,但終究是對不起嫁嫁的。

寧長久将一木劍鞘遞給了陸嫁嫁,恭敬地攤開了手,道:“都是幾生幾世累下的情債,我無論怎麽做都會有對不起的人,令嫁嫁傷心失望是我不好,嫁嫁狠狠罰我出氣吧。”

陸嫁嫁狠狠擰了擰寧長久的耳朵,道:“小黎的事雪瓷姐姐早告訴我了,前世之緣确實很難抉擇……況且,若我氣量太小,恐怕早給你氣死了。”

寧長久做好了任打任嘲的準備了。

陸嫁嫁端起了劍鞘,柔和道:“好了,相逢不易,沒必要為兒女情長計較,師尊交代了許多重要的事,耽擱不得的。”

寧長久立刻問:“師尊交代了什麽?”

“等會吃飯的時候說吧。”陸嫁嫁以劍鞘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別藏了,讓我看看箱子裏是什麽。”

寧長久寧死不讓。

陸嫁嫁道:“放心,我也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了,心中有數的。”

寧長久猶豫不決。

陸嫁嫁神色一冷,她直接以武力強行搶奪箱子,寧長久未敢強行阻攔。

倒不是很沉……陸嫁嫁一手端着箱子,一手緩緩打開,目光落了進去。

門恰好又打開了。

“好了,飯菜都盛好了,老大和老大夫人一同來吃——”邵小黎的笑容再度凝固。

陸嫁嫁看着箱子,身子靜若雕像,寧長久閉上眼,無顏面對。

屋內再度陷入了死寂。

許久之後,陸嫁嫁合上了箱子,随後放到了一邊,她清麗的臉蛋微紅,話語卻是鎮定自若的冷清:“你們,你們還真是……”

“我們先去吃飯吧……”邵小黎委屈巴巴地說。

……

飯桌上,外貌好似女王的紅裙少女坐在陸嫁嫁的身邊,不停地噓寒問暖,還為她夾菜。

陸嫁嫁看着中間的梨子蓮藕糯米羹,問:“這就是小黎拌糯米女劍仙?”

邵小黎理直氣壯道:“是的,老大說陸姐姐清雅如蓮,所以就以蓮花喻人了。”

陸嫁嫁嘗了一口,面色柔和了許多。

“小黎手藝真好。”陸嫁嫁由衷說道,覺得這至少又二十四個半襄兒的水平。

“姐姐喜歡就好。”邵小黎很乖巧。

陸嫁嫁道:“好了,不必如此,我也不是吃人的妖怪。”

邵小黎拘謹地笑着。

寧長久關切問道:“小齡現在怎麽樣了?”

陸嫁嫁道:“小齡還好,如今冥國舊君死了,她掌管了幽冥神國,成為了新的冥君,只是也被困在神國裏,暫時出不來了。”

邵小黎聽到冥君二字,心想自己也是明君,不愧是大道之敵。

确認小齡無恙,寧長久更放心了,感慨道:“小姑娘們都長大了。”

陸嫁嫁笑道:“但她在我們面前時,永遠像個長不大的丫頭似的。”

寧長久今日吃得并不多,他憂心忡忡地問道:“對了,師尊到底交代了什麽?”

陸嫁嫁先将十二神國開啓的原理簡單描述了一番,随後說道:“師尊主要說了三件事,一件是今年十一月十五日,可能會有一次天狗吞月,師尊以月驅動鹓扶國,若天狗吞月,鹓扶國将會短暫地失去力量,屆時白藏若不顧一切出逃,恐怕很難阻止,而且暗主也随時可能召出其他國主……總之,贏下白藏只是開始,後面還有很多麻煩。”

寧長久點着頭,面色沉重,他原本以為白藏之後的兩年至少是平靜的,卻未曾料到天狗吞月這般的變數。

劍聖尚在人間,随時可能獲得暗主的力量,為內憂,暗主高居天外,随時可能點亮神主的星辰,為外患,如今的形勢遠比他們最初認知的要嚴峻許多。

寧長久問:“那我們應當做什麽?”

陸嫁嫁道:“師尊交代了兩件事,一是讓你還道于南州,斬去羁絆,二是修複金烏神國,回歸王座。”

邵小黎在一旁聽着,忽然敬佩道:“老大真厲害。”

“怎麽了?”陸嫁嫁問。

寧長久笑了笑,道:“這也正是我這些天做的事,關于還道與構築神國一事,我自身也是有感知的。”

陸嫁嫁微笑道:“原來你都清楚了,那看來我真的是白跑一趟了呀。”

寧長久道:“哪會呢,嫁嫁千裏迢迢趕來說這些,便是一顆最大的定心丸了。”

“好了,少阿谀我了。”陸嫁嫁道:“總之時間刻不容緩,由不得耽擱,今夜好好想想,你前些年都做過什麽虧心事,明日起一一嘗還。”

“這些年啊……”寧長久閉上眼,認真地思考起來。

陸嫁嫁微嘲道:“總不會是問心無愧吧?”

寧長久也自嘲地笑了起來,道:“那些年我剛剛蘇醒,雖有意避世,可總覺有種如歷夢幻般的虛無缥缈感,所以我有意留下過一些不大不小的因果。”

陸嫁嫁回憶道:“最大的因果就是那個雨天,我撞進你的小院吧?”

那時候她還是一心向劍,道心通明的年輕女劍仙,除衣療傷雖情非得已,她也有意自我慰藉,卻還是在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波瀾。

寧長久認真道:“嫁嫁不是因果,是機緣。”

“嗯,你也是我的機緣……”陸嫁嫁輕聲說。

邵小黎在一旁聽着,總覺得該離開的是自己,她默默吃着飯,感覺自己精心烹饪的飯菜都沒那麽香了。

陸嫁嫁看着邵小黎,問:“小黎與我夫君近日相處可好?”

邵小黎一驚,總覺得主母大人話裏藏刀,她立刻道:“我與老大是清白的,不信……不信……不信的話小黎也沒辦法了。”

她聲音弱了下去。

陸嫁嫁以筷子指着桌上的韭菜,山藥,菠菜以及一旁采摘好的桑葚,問道:“那為何滿桌子都是這樣的菜?”

邵小黎無辜道:“這些菜……有什麽問題嗎?”

陸嫁嫁想了想,淡淡道:“沒什麽問題。”

終于吃完了飯,三人的心情也輕松融洽了許多,邵小黎提議去湖邊走走,兩人應了下來。

夏日的夜色裏,三道人影踱步湖邊,看着湖面上鋪起的青萍,心中所思所想各不相同。

“當初嫁嫁就是在這裏等我的。”寧長久腳步微停,指着地上茂盛的青草,道:“那裏過去還有一個小飛空陣。”

陸嫁嫁露出了悵然之色。

“是啊,沒想到一轉眼,令人聞風色變的深淵,如今都成了風景宜人的湖泊了。”

“嗯,想來以後南荒也不會荒涼。”

兩人在湖邊行走着,回憶着當初在這裏留下的點點滴滴。

他們曾在這裏分別,也在這裏重逢,曾在這裏以指代劍比試,也曾一同抱膝依偎望月,也修過單人或者雙人的道法。鍛劍煉體,渾然不知歲月。

那是最為純粹和快樂的日子,明明沒過多久,尚可追憶,故地重游時看着月色下粼粼的湖光,卻總有恍如隔世之感。

邵小黎靜靜聽着,低着頭,心中滿是羨豔。

“蓮田鎮我今日已去過了,糾葛已經斬清,明日我們一道回谕劍天宗吧。”寧長久道。

“你在宗中虧欠過什麽嗎?”陸嫁嫁問。

寧長久道:“我也不知什麽是虧欠,當初騙過南承的玉牌,拿去換了不少丹藥以助修行,但我以劍體的心法要訣相贈了,我還故意戲弄樂柔讓她挨了打,不過也是她有意捉弄我在先……”

邵小黎啧啧稱奇,“老大不愧是你!”

陸嫁嫁也笑了,“原來這些事都是你做的啊?”

寧長久也自嘲地笑了笑,道:“不過這兩者應該算是交易和玩鬧,若說真正的虧欠,四峰中,我最欠的應是嚴舟。”

嚴舟是當年看管書閣的師叔祖。

當初他以外門弟子身份每日去看書,嚴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說,還有意與他交談,要贈他機緣。後來他更是在他睡夢時偷學了天谕劍經,其後四峰有難,嚴舟一朝悟道,尋到了劍經,破峰而出,以死力挽狂瀾,最後更将劍經交給了他。

陸嫁嫁知道這些事,問:“嚴舟師叔一生自囚于書閣,嚴峰死後,他再無親人了。”

恩欲報而人不在,徒留遺憾。

寧長久嘆息道:“世事總也如此,強求不得。”

陸嫁嫁道:“可若是羁絆斬不幹淨,金身也難免不純粹。”

寧長久笑着寬慰:“世上本就無真正的圓滿,也無純粹的真仙,我在登上神位之前是人,登上神位之後,也依舊是對抗黑暗的人。”

邵小黎看着他,眸中盡是笑意。

陸嫁嫁問:“那天窟峰我們還回去嗎?”

“回去看看吧。”寧長久說:“但不要耽擱太久,我要盡快去一趟趙國皇城。”

陸嫁嫁不解道:“去趙國皇城做什麽?”

寧長久道:“我還欠一個老道人一枚銅錢。”*

……

湖風安寧,水面生波,三人在湖邊聊了一會兒,又說到了劍聖的事。

劍聖泛舟北冥已不出世,司命與諸多高手馭劍去尋,但形勢恐怕不容樂觀,以劍聖之能有意要躲,幾乎不可能殺死。

“等到還道結束之後,我先去一趟南溟。”寧長久忽然說。

“南溟?”陸嫁嫁神色微異,“你與缥缈樓樓主不會……”

寧長久立刻否認,“我前世不至于這般不檢點……當初我在骸塔廢墟得到了一些線索,說不定有東西藏在南溟,很有可能與當初的燭龍有關。”

陸嫁嫁道:“可是神話故事裏,燭龍早已在死後被衆多古龍分食了。”

“我也不确定那是什麽。”寧長久這樣說着,心中的直覺卻越來越強烈了。

陸嫁嫁沒有再問,她看着滿天璀璨的繁星,雖覺很美,但如今知曉了許多天地秘密後,她知道哪怕是這片星空都未必是真實的,因為人們無法在大地上觀測到十二顆神主之星的位置。

邵小黎陪着他們走着,插不上什麽話。

繞着湖邊走了一圈,三人回到了熟悉的木草堂中。

堂中只有一張卧榻。

邵小黎立刻道:“老大,你今夜與嫁嫁姐睡吧,我,我去外面鋪張席子就好。”

寧長久與陸嫁嫁都表示了反對。

于是最終商議下,三人一道上了床榻。

當然,他們只是純粹的睡覺歇息,因為床榻太小,甚至也感受不到太多的幸福感,只覺得有些擠。

寧長久之前昏睡了好幾日,此刻對于睡眠并無太多的需求,他被擠在中間,一動不能動彈,只好仰起頭看着天花板,腦海中開始了對于金烏神國建設的構思。

要建造一個完整的神國,首先要拟定好神話邏輯,将神國的由來一步步完整地敘述出來。

金烏神國的由來是什麽呢?節點又該選在哪裏呢?

寧長久仔仔細細地梳理着塵封中的所見,拟定着神話的節點,這些節點皆是神柱,不得有大的纰漏,否則就會像當年白夫人的酆都神國那樣,在洞悉歷史或者親歷過歷史者的注視下崩塌。

白夫人是鹓扶的一節神骨所化,當初她以為鹓扶是五百年前的神戰裏死的,實則卻是七百年前。這一錯誤毀了酆都。

像金烏神國這樣大的世界,并無彼岸平衡性的羁絆,他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讓神國能夠運行起來,自給自足,成為一個合格的世界。

他需要打造胎靈母井之類的生靈孕育之處,也要構築出适宜生靈成長和修行的環境,給予他們特殊的功法與信仰,還要将滿天破碎的星火重新凝成太陽,再在其中修築太陽神殿,然後順天委命地登上神座,封神官與天君。

這一系列的事,四個月的時間恐怕很難完成。

寧長久憂心忡忡。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三次獵國計劃,若是失敗了,他們很有可能萬劫不複。

如今的溫馨只是命運對于他中土奔波後的短暫獎賞,黑暗的齒輪始終在轉動着,一刻沒有停歇。

清晨,邵小黎和陸嫁嫁陸續起床,寧長久終于從擁擠中擺脫了出來,松了口氣。

陸嫁嫁去湖邊調息吐納,修煉劍術。

邵小黎與寧長久暫留屋中。

“老大。”邵小黎叫了他。

“嗯?”

“經過了昨夜,我想明白了一些事。”邵小黎認認真真地說:“我雖是愛慕老大的,但無論是經歷還是情感,我都無法與其他姐姐們相提并論,我不該用前世的緣分和小姑娘的任性強求你的。”

寧長久也低下頭,歉疚道:“我也做得不對,昨日我不該因為個人的情緒和所謂的命運而草率答應,這對你不公平,幸好嫁嫁及時回來,要不然我就該對不起你兩世了。”

“啊?”邵小黎一驚,“老大前世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嗎?”

“你不知道麽?”

“不知道!快告訴我!”

“嗯……以後再與你說吧。”

“哼,老大果然不是什麽好人,我要去告訴嫁嫁姐!天大地大,嫁嫁姐最大!”邵小黎找準了靠山。

寧長久頗為無奈,道:“等我恢複了全部記憶,再講給你聽吧,如今一知半解,恐有錯漏。”

邵小黎将信将疑,道:“那你欠我一個故事,以後不許再扔下我一個人走了。”

寧長久笑着答應,做出了承諾。

兩人偷偷勾了勾手指。

陸嫁嫁的輕咳聲在窗外傳來,他們立刻松手。

“背着我偷情很刺激?”陸嫁嫁淡淡發問。

寧長久解釋道:“沒有,我們只是做了個約定。”

陸嫁嫁問:“什麽約定?”

邵小黎立刻道:“約定當然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陸嫁嫁也懶得去管他們的神神秘秘了,“好了,別耽擱了,先回一趟四峰,然後一道去趙國皇城。”

三人起身,離開了寨子,跨過了紅河,朝着谕劍天宗而去。

時隔一年,他們終于再度回峰。

……

……

第 395 章 :誤見雪蓮開處

邵小黎抱着箱子寧靜立着。

劫雷已經過去,月光重新落回了屋裏,她的血紅緞裙被劫雷長風吹得微亂,少女衣襟微敞,香肩半露,鎖骨玲珑,柔膩的肌膚比象牙更白。

她看着寧長久驚愕的神色,笑意更濃。

外面的湖風将涼意吹了進來。

“诶?什麽留着呀?老大又在說什麽?”邵小黎細長的睫毛纏着,青春動人的俏臉上盡是懵懂的神色,“老大知道箱子裏是什麽嗎?”

寧長久聞言,神色一冷,眼眸眯起,太陰之目展開,穿過木盒看到了內部。

他再度陷入了沉默。

只見木盒中放的都是一些過去的舊物,有邵小黎娘親留下的簪子手镯等器物,也有一些他們去了雪原對面的部落後,小黎無聊時做的骨雕,其中還有幾本秘籍,最上面壓着的一本寫着《北冥神劍》四字。

“……”

寧長久無言以對。

邵小黎已逐一介紹了起來,似是陰謀得逞,她說得興致勃勃,寧長久卻別過了頭。

邵小黎好奇道:“老大怎麽看上去有些失望哎?”

寧長久道:“沒什麽,是我想錯了。”

邵小黎将箱子放到了一邊,手腳并作地爬上了床榻,湊近了寧長久,語氣天真地問道:“想錯了?那老大原本以為是什麽呀?嗯?”

寧長久看着邵小黎近在咫尺的臉,少女清麗的容顏微施粉黛,看着尤為古豔,猶若畫中的女神,那一頭烏濃秀發大部分披在肩背上,也有許多绺發絲調皮地掠過鎖骨,落到了寬松的衣襟裏,與雪肌相襯,邵小黎似也知這一幕何其誘人,有意地伸出手,勾動衣襟間的如縷秀發,似撥撩琴弦。

琴弦似勾到了什麽,明明無聲無息,寧長久卻似聽到了靡靡之音。

神話中的洛神與眼前的少女重疊在了一起,寧長久怔怔看着,一時無言。

“老大怎麽不說話了?”邵小黎伸出纖細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寧長久深吸一口氣,道:“你又是故意的吧?”

“什麽故意的?”邵小黎睜着無辜的眼。

寧長久從未想到,自己連司命那樣的女人都能降服,卻接連在這小丫頭身上栽了跟頭。

邵小黎似恍然大悟,她清媚一笑:“原來老大是在找這個啊。”

說着,她重新下了床,又翻箱倒櫃地找出了一個小木箱,熟稔地解開了木箱的鎖,端到了寧長久面前。

寧長久看着木箱中的蠟燭長鞭,嘆息道:“你居然真的留着?”

邵小黎道:“那是當然,娘親走的時候一共沒有留下多少東西,每一樣我都視若珍寶的。”

寧長久淡淡笑了笑,道:“你可真有孝心啊。”

“那是。”邵小黎自信點頭,道:“老大要試試這些嗎?”

寧長久道:“你還是拿去找你司命姐姐玩吧。”

邵小黎恍然大悟:“老大要和司命姐姐玩這個!”

寧長久臉色一沉,揉着她的發,罵了一聲小妖精。

邵小黎還想糾纏,卻聽寧長久說:“我有些累了,小黎放過我吧。”

邵小黎以為他是找托詞,并未相信,仔細一看,卻見寧長久的雙頰有些發白,她握住了他的手,亦有些冰涼。

寧長久很快閉上眼睡了過去。

邵小黎确認他真的只是累了,并無大礙之後,輕手輕腳地除鞋剝襪,睡在寧長久身邊,用身子幫他煨暖。

寧長久醒來的時候,日已當空。

草堂不大,卧室與廚房相距不遠,他醒來的時候便聽到了火焰燃燒柴火的哔剝聲響,與之一同而來的,是飯菜的香味。

寧長久對于人間的美味并無太大的眷戀,但小黎卻是熱衷于做飯的。

他起床披衣,來到了廚房裏,看見小黎正坐在燒柴的竈口,臉頰被映得通紅。

她如今額前已不鋪頭發,而是将烏發向着兩邊梳着,更顯風韻,再加上一身紅衣,不說話時頗有清傲女王的氣質。

“今日吃什麽?”寧長久随口問。

“菜名還沒編好。”邵小黎為難道。

“……”寧長久問:“你是真的喜歡做菜?”

邵小黎振振有詞:“有的人苦練刀法是為了斬妖除魔,有的人則是為了獲得更好的食材。”

寧長久沉默了會,道:“小黎真是妙語連珠。”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言語上的壓制,悻悻然推出了廚房,等待小黎收工。

邵小黎将食物一盤盤端出,給它們取上了響亮霸氣的名字,比之當年,邵小黎起菜名的格局也越來越大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十二位神主都要無一幸免了。

吃過了朱雀涅火羹和蹄山蹈海湯後,邵小黎收拾好了碗筷,與寧長久一道出門了。

寧長久回憶着詩給他的畫面,想從中尋找一些線索,但那些畫面太過普通,主要是世界的構造與景致,因為畫面太過宏大的緣故,連生靈都無法看到。

他不再多想,睜開眼,看着夏風中和煦的景,越過了紅河。

“我們要去哪裏?去老大的家鄉嗎?”邵小黎問。

寧長久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總覺得要做點什麽。”

邵小黎問:“老大還沒有想明白麽?”

寧長久思怵道:“有一些初步的想法,但還不确定。”

“什麽想法?”

“我要還道于南州。”寧長久說。

……

“還道?”

“嗯,就是斬去羁絆。”

“你在南州留下了很多羁絆麽?”

“因為我有意避世,所以并不多。”寧長久道:“陪我一起走走吧。”

邵小黎輕輕跟在他的身邊。

南荒深淵出去,距離最近的是蓮田鎮。

如今恰是夏日,蓮田鎮荷風習習,藕花開遍,湖面上一片碧色,湖水更載了滿天晴空。

晴空中又添了一朵白雲。

那是寧長久的衣裳。

他要避開更多的人,所以沒有走正門進入,而是從後方的蓮湖繞了過去。

與多年前一樣,蓮塘邊停着木舟,岸上小屋毗連,街道與民房之間形成了一個“豐”字。

“這是什麽地方?”邵小黎問。

寧長久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又将當初猰貐、修蛇、九嬰之間的千年之争大概描述了一遍,當初九嬰出世,狂雷般扭動的蛇首仿佛還在昨日。

邵小黎聽得心顫,笑道:“老大可真是多災多難啊。”

寧長久道:“是啊,有一個老道士死的時候,說我是孤煞之命,我一直是深以為然的。”

邵小黎淡笑道:“道士就會騙人。”

寧長久道:“我也是道士出身。”

“額……這裏蓮花開得這麽好,要不我們夜間偷一條小船,來此泛舟吧?”邵小黎提議道。

這句話勾起了寧長久的回憶,“當初我離開了斷界城,第一個夜晚,便與嫁嫁來的這裏。”

邵小黎眼眸清亮,道:“我明白了,老大是在暗示我穿嫁嫁的衣服幫你重溫過往,對吧?”

寧長久難以接話,他只好揉着她的發,輕聲念一句妖精。

兩人緩步上岸。

蜥蜴大将和蟾蜍元帥還在兩邊的屋檐上對峙,它們聒噪地叫着,但蟾蜍大将看上去有些蒼老了,想必過不了太久,蜥蜴大将會日日盯着孤寂的屋頂,懷念它一生的對手。

兔子精也在巡邏,它背着三根胡蘿蔔,看到寧長久時,它已忍不住寧長久了,只将一根胡蘿蔔當做贈禮給他。

寧長久笑着婉拒。

他盡量避免更多的因果。

兔子精有些生氣,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這裏的妖怪都很友善啊。”邵小黎感慨道。

“是啊。”寧長久應了一句。

他沒有說出真相——張锲瑜當年為了激起修蛇的魔性,抽走了附近所有妖的惡念。

寧長久繞過了小巷,循着記憶來到了張锲瑜的宅子裏,宅子已經空了,水缸中的蓮花也早已成了缸底的淤泥,挂在門口的風鈴也已消失了,當初那首回文詩應也早已崩碎。

寧長久沒有去觸碰門,他随手一畫,在門上又開了一扇‘門’,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宅子裏空無一人。

秋生和小蓮都被接去村長家了。

“這是猰貐的宅子。”寧長久說道,“我當初答應了一個小男孩,要帶他爺爺回來,也會治好他妹妹的啞巴病。”

邵小黎說道:“帶爺爺回來?你剛剛不是告訴我,他爺爺在師尊的觀中嗎?”

寧長久淡笑着點頭,道:“嗯,但是我會畫畫。”

邵小黎疑惑間,寧長久已穿過了宅子與院落,來到了當初張锲瑜的書房裏,書房門外的燕子巢也空了,書房門開的時候,灰塵簌簌地落了下來。

光塵斑駁的老房子裏,輕輕一嗅就可以聞見書墨的香味。

寧長久在桌案上坐下,邵小黎翻出硯臺,玉手壓袖,在一旁研磨,她的發絲垂堆于桌案,比墨硯更古色古香。

研磨展紙,再以紙鎮壓着,寧長久取過毛筆,筆尖吸墨,靜思了一會兒,揮毫而繪,他的第一筆有些生疏,後面的筆觸卻越來越圓融,很快一個滄桑老者的形象便在紙上勾勒了出來。

邵小黎直接在桌案的一旁坐下,雙手支着桌緣,纖腿晃動,她看着寧長久認真繪畫的模樣,薄唇抿出笑意,并未出聲打擾。

人像繪就之後,寧長久為人物點上了眼睛。

畫像栩栩如生。

寧長久将畫挂在了牆壁上。

“老大真厲害。”邵小黎由衷道。

“我小時候學過的。”寧長久說。

邵小黎道:“娘親告訴我,每個男子身上都有一支生花妙筆……娘親果然沒騙我。”

“……”寧長久輕咳了兩聲,不願回應,只将毛筆放入水中攪動,清洗幹淨。

邵小黎幫着收拾了一番桌面。

“現在要去哪裏,去找秋生小蓮,告訴他們爺爺回來了?”邵小黎問。

寧長久颔首道:“嗯,先幫小蓮治病。”

邵小黎看着牆壁上挂着的畫,憂心道:“這樣做是不是在騙人?”

寧長久嘆息道:“所以要盡量騙一輩子。”

書房的門已經合上,寧長久回到了前堂,走到了牆壁上那只黑貓的畫前。

按照張锲瑜的說法,當初小蓮出生的時候,恰是四師姐來此尋人,他被迫開啓了‘鬼節’,于是小蓮的魂魄受到影響,為了保命,只能将其中一部分魂魄寄存到一只黑貓裏。

等到小蓮取回魂魄,那只黑貓就會死,張锲瑜怕孫女傷心,所以很早就畫好一只替代品。

寧長久将黑貓從畫卷中抱出。

兩人離開了屋子,尋到了村長的住處。

他看到了秋生,秋生個子高了不少,此刻正在幫村長劈柴,而小蓮則在幫着擇菜。

寧長久等了一會兒,在小蓮将菜抱回屋子時,破碎虛空,來到了屋內。

邵小黎在屋外靜靜等待。

不多時,寧長久回來了,他的懷中抱着一具黑貓的屍體。

這只黑貓其實早已死去很多年了。

“去村外将它埋了吧。”寧長久看着這只黑貓,說道。

邵小黎道:“還是埋在村子裏吧,這裏是它家。”

“嗯,也好。”寧長久點頭。

寧長久以劍火将黑貓的屍體焚化,将骨灰埋在了蓮池邊,終年的輕風将為它度化。

做完這一切之後,寧長久在湖畔立了一會,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神魄輕盈了一些。

九嬰、猰貐、修蛇,這些都是他作為‘羿’的那一世斬殺的古神,這延續千年的,冥冥中的羁絆像是一只牽衣待話的手,如今,這只手終于松開了。

當初他與寧小齡來此的時候,寧小齡曾說,等到千帆過盡後,他們可以在蓮田鎮定居下來,但現在他知道,以後自己恐怕不會回來了。

曾經見證過清夢壓倒星河的蓮花早已腐朽,如今雖有濤聲依舊,卻從不喚他,因為他本非世間之人。

邵小黎看着寧長久雪白的衣裳,覺得他更孤單了。

她輕輕擡手,抓住了寧長久的衣袖。

寧長久徐徐回神。

“老大畫畫這般厲害,能不能再給小黎畫一個妹妹呢?”邵小黎問。

寧長久慚愧笑道:“小黎太美,我筆觸太過笨拙,怕是連一分神韻都繪不出來。”

邵小黎不依不饒:“我覺得老大可以。”

“可我現在筆都沒有,以後有機會再畫吧。”

“老大又想敷衍過去……娘親明明說過的,每個男人都有筆的。”

“……你想我給你畫個小小黎?”

“可以嗎?”

“真是只妖精呀。”寧長久彈了彈她的額頭,妥協道:“小黎想什麽時候畫?”

“擇日不如撞日?”邵小黎笑看着他。

寧長久看着娉婷而立的少女,想着往後世事無常,終于點了點頭,“那今夜就為民除害,降了你這只妖精吧。”

邵小黎佯作恐慌,眉眼卻盡是柔和的笑意。

距離夜晚的到來還有許久。

時光忽然顯得漫長了起來。

寧長久道:“我再帶小黎去其他地方看看吧,小黎想去哪裏?”

邵小黎道:“要不去谕劍天宗看看?幾位峰主好像都是有趣的人。”

寧長久搖頭,道:“峰中人多,沒做好準備之前,我不打算回去。”

“怕不慎留下羁絆麽?”

“嗯。”

于是他們便在蓮田鎮外随意走了走,探尋當年的蛛絲馬跡,此處并無太多荒山,放眼望去總能激起人縱馬馳騁的欲望。

邵小黎踮起腳尖,在溪水間躍着,忽然響起一句詩,念了出來:“離離原上草……”

寧長久假裝沒有聽見。

邵小黎看着溪水中游曳的蝦蟹田螺,又問:“對了老大,洛河在哪裏呀?”

寧長久道:“洛河在中土,在很北的地方了,與神畫樓倒是接近,到時候可以帶你回去看看。”

“好!”邵小黎一口答應了下來,她看着肥沃的水草和星星點點的野花,感慨道:“外面真好,怎麽看都覺得很新鮮,很美好。”

“但是有人想将這一切毀去。”寧長久道。

邵小黎眯起眼,看着太陽,不可置信道:“世界上有這麽明亮的東西,有什麽黑暗是驅不散的呢?斷界城中沒有太陽,所以很危險,但這裏不一樣啊……”

寧長久笑了笑,道:“也對,小黎以前都沒見過太陽,可以多看看,以後習慣了,就沒有如今的心境了。”

邵小黎卻搖頭,她笑得很開心,細編的貝齒在陽光下格外瓷亮,她看着寧長久,道:“我早就見過太陽了呀,三年前,我跪在光幕前的時候,就見到了的。”

寧長久愣了會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小丫頭誇起人來實在是見縫插針,不遺餘力,讓他都有些羞愧,不知如何應答了。

邵小黎更加喜悅了些,她提起裙擺,走在人間的陽光下,發絲墨亮。

……

與邵小黎一樣,初來乍到南州,看着大片原野怔神的,還有他人。

柳珺卓看着眼前起伏的草浪,不确定自己到底懷着什麽心情。

她明明知道自己只是按照師父的密令蟄伏了起來,等待合适的時機再翻覆乾坤。

可她總覺得自己越來越偏離這個世界了。

柳希婉問:“師姐,還要再往南方麽?”

柳珺卓搖了搖頭,道:“前些日子陸嫁嫁就是往南方去的,若再往前,恐怕會遇到麻煩。”

柳希婉點頭道:“那就在這裏買間宅子定局下來?”

柳珺卓點頭道:“嗯,不要張揚。”

柳希婉答應了下來,她正要去覓一個好住處時,柳珺卓又叫住了她,問道:“那般絕世的劍鐵,師妹到底是怎麽尋到的?”

柳希婉腳步微停。

二師姐所說的劍鐵,其實就是柳希婉當初沉在水中的發絲。她是絕世的劍經,劍氣凝結千年,濃郁非凡。

如今她循着記憶将溪水中沉下的劍絲取了回來。

發絲早已纏柔到了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一整塊硬邦邦的鐵,表面盡是流水一樣的紋路。

“當年偶得的……”柳希婉撩動着自己的短發,道:“總之是樁大機緣,我去尋個最好的鐵匠,将它鑄成兩柄劍,送給師姐一把,報答師姐當年的恩情。”

柳珺卓低頭,微澀地笑了笑,“都是師父的命令而已,何來真正的恩情呢?”

柳希婉道:“沒事,日久也生情了。”

柳珺卓看着師妹可愛的樣子,由衷地覺得收這個師妹為徒是自己這些年做過最正确的事,若是自己哪一年不幸死了,也不至于孤冢無人祭拜。

師姐妹三人走過了草原,來到了一處楊柳依依的小城裏。

“就這裏吧。”柳珺卓說。

她話音才落,便見一群稚童嬉笑而過,口中誦唱童謠:

“堤上柳,何青青……”

後一句她沒有聽清。

……

轉眼夕陽西下。

寧長久在斬斷了蓮田鎮的羁絆之後,回到了金烏神國裏,他像昨天一樣,試圖重新掌握金烏神國的控制權,回到自己的王座上。

但他的兩世相隔太遠,神性在永生界幾乎消磨殆盡,如今很難與金烏國生出感應。

當然,也有可能是這座神國太過殘破,他需要先将其修繕完整才能令其恢複生機。

金烏飛回了安靜的草木堂裏。

他想起了白日裏與邵小黎的對話,有些後悔自己答應得太倉促了。

他對于她肯定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但那種感情真的是熾烈的男女情愛麽?

寧長久無法确定。

但反悔已晚,既然答應了小黎,當然要全神貫注去做,不能讓她失望。

寧長久回到屋子裏時,發現小黎已在窗邊立好了,夜色中的草堂光線幽暗,像是籠在一片朦胧的霧裏,邵小黎穿着陸嫁嫁的衣裳,雪白的身影好似霧色盡頭的蓮花。

寧長久沒有動用靈力,更沒有展開太陰之目。

他讓一切都保留着夜色中原始而暧昧的美。

他悄無聲息地走到了窗邊,在距離邵小黎幾步的時候停了下來。

“今日寨子裏事很少麽?小黎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寧長久随口問道。

邵小黎香肩微動,卻沒有回答他。

寧長久繼續道:“其實小黎穿自己的裙子就好了,沒必要總穿嫁嫁的衣裳,尤其是今夜。”

邵小黎還是沒有回應他。

氣氛有些奇怪。

寧長久微微遲疑,立刻想到,邵小黎這是欲擒故縱。是了,她終究是個小姑娘啊,雖然白日裏步步緊逼的,但夜色褪去她僞裝的倔強後,剩下的還是柔軟吧……

“小黎這是在僞裝清冷仙子麽?你若再不回話,今夜我就将那箱子取出來了教訓小黎了。”寧長久打趣着威脅道。

邵小黎依舊靜立窗邊,背對着他,一襲雪影寂靜,氣質卻是低沉的,真似一朵靜默于夜的蓮。

寧長久覺得有些奇怪,正想教訓這個小丫頭,卻聽身後的房門打開了。

邵小黎一襲紅裙,立在門口,道:“老大,飯菜做好了,今日的菜是小梨拌糯米女劍仙,偷的蓮田鎮的蓮藕做的,老大先來吃……飯……吧……”

兩人都愣住了。

第 394 章 :傳承

木草堂子裏,光線不可捉摸地漂浮着,靈氣凝作的蠶絲層層纏裹在邵小黎的身軀上,她已閉上了眼眸,容顏靜谧,紅裙緊貼身軀,好似封存在了水晶棺中。

草堂的天空上,雷雲聚攏了過來,遮住了月色,屋內最後一點光也消失了。

隆隆的雷聲在耳畔響着,像是催促。

寧長久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多年之前,趙國皇城裏,他曾借助一張紫金神符進入寧小齡的夢境。

如今他已不需要借助任何東西了。

寧長久将繭衣包裹的少女抱起,放置在床榻上,盤膝坐在她的身邊,心神一分為二,陽者留守身軀,陰者勾連邵小黎的識海。

念頭微動間,他的意識像是人立于湖畔縱身一躍,一下子沉入了廣袤的識海裏。

他從識海的高空向下墜去,最終停在一處宮殿中,女嬰的哭聲痙攣了夜色。

寧長久側過頭,看到了忙忙碌碌的身影,聽到了哭聲和賀喜聲,燈籠在門檐下晃動着,人們進進出出,其中甚至還有一位帝王冠冕的人。

這一切都被壓在了這座規模算不得大的屋中。

寧長久靜靜注視着這一切的發生。

嬰兒順利出生,大家都很喜悅,這無關男女,任何一個擁有王族血脈的孩子出生,都是值得慶賀的事情。

唯有這位母親眼中始終帶着化不開的憂色。

寧長久知道,邵小黎并非皇帝的親生女兒,而是她娘親與其他人的私生女,這對于這對母女而言都是噩夢,邵小黎雖也算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但她自懂事起,就面臨了身份被揭穿的死亡危險。

夜色向前推去,屋中的人影漸漸稀疏,嬰兒的啼哭聲在屋內斷斷續續地響着。

斷界城沒有分明的四季,對于四季的感知憑借的只是冷暖。夢境的時間流速很快,冷與暖在皮膚上更疊了一遍,一年就在不經意間過去了。

女嬰已經長成了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相師說她五行缺火,于是她每日穿着紅色的衣服。

她在這座宅子與庭院裏度過了她的童年。

自己并非皇帝女兒,而是沒有血脈的王族私生女這件事,邵小黎在懂事不久就知道了,那時候的她并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還為自己有兩個爹而感到高興。

後來她漸漸發現自己與其他王族的區別,有了格格不入之感,她越來越感到慌張,也明白了‘死’的含義。終于,六歲那年,惴惴不安的她找到了機會,在一次祭天大宴上偷食了一枚珍貴的火丹。

她獲得了操控小型火焰的能力,這讓她喜不自勝,她開始強加練習這種能力,讓別人誤以為這是王族血脈的結果。

這件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哪怕是娘親。她為了偷偷練習火焰的操控力,便在年僅六歲時自發申情做菜,她每日白着臉進去,黑着臉出來,廚藝就是那時候開始磨練的。

寧長久看着整日緊張兮兮的小女孩,覺得又可笑又可憐。

當初夜除就複述過她的命運,她在七歲時初步掌握了修道的技巧,晉入了入玄境。

這中間的道路是坎坷的,寧長久注視着她出席了許多王族年輕人的活動,年紀輕輕就拿捏起了矜貴的氣質,當其他人主動表演王族血脈的能力時,她端莊靜坐,所有能力的流露都是不經意間的,她雖也被刁難過,卻還是省去了不少的麻煩。

寧長久在浮光掠影間見證了這一切。

畫面漸漸遲緩了下來。

他看到小女孩的眼眸越來越清亮,漸漸放心了下來。

如今的邵小黎足以獨自完成這個心魔劫,不需要他額外憂心什麽。他需要去尋找‘詩’了。

廚房裏,邵小黎踮起腳尖,端着勺子搗着鐵鍋,将馥郁的香味搗在一起,她的衣服上還沾着兔子的毛發。

寧長久最後看了她一眼,正要轉身,小女孩的聲音卻忽然清脆地響起了。

“哥哥。”邵小黎對着他招了招手。

寧長久微微吃驚,“你看得到我?”

邵小黎柔柔笑道:“哥哥要留下來吃飯嗎?”

寧長久道:“不了,哥哥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邵小黎有些失望,她雙手在身後握緊,嬌小的身子楊柳般晃了晃,做菜時熱騰騰的氣撲到臉上,化作汗珠流了下來,讓她看上去有更有疲倦的柔弱感。

“再等等。”邵小黎說。

“嗯?”寧長久停步。

邵小黎邁着小布走到了她的面前,在身後絞緊的手騰了出來。她張開了雙臂,對着寧長久甜甜笑道:“要抱抱。”

她現在是七歲的小女孩,正是最适合撒嬌的年紀。

寧長久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明白了過來,“原來你已經醒了呀。”

“醒了?聽不懂……”邵小黎死不認賬,“哥哥抱抱。”

寧長久笑了笑,也張開了手臂,将她抱了起來,擁在了懷裏,邵小黎貼在他的耳畔,嘴唇輕碰他的臉頰,一觸即走。

“小女孩的吻是簡單而純粹的,沒有什麽多餘的心思哦。”邵小黎為這個吻做了注釋。

寧長久微笑道:“嗯,知道了。”

他将邵小黎放下,兩人互道離別,寧長久走後,邵小黎倚着門立了一會兒,然後她鼻翼翕動,愣住了。

燒糊了!

她立刻轉身沖回了廚房裏,數十種不同的控火術交疊甩了出去。

寧長久則在眨眼之間就來到了斷界城的最高處。

他看着天空,平靜道:“看今夜小樓燈宴。”

這是他當初與詩約定好的暗號。

上一次他念出暗號之後,詩的刀便刺透了他的後背。

這一次也一樣。

天空寂靜了片刻,接着一點刺眼的光芒亮起,銳氣宛若繩索将殺意捆成了箭,拱形的天空像是一張大弓,将這點轉瞬凝出的殺意悍然射出,筆直地刺落下來,一閃即滅。

寧長久的太陰之目清晰地捕捉到了。

他甚至可以看清這銳芒中包裹的少女身影。

他轉過身,伸出手指,在刀鋒逼近之前精準地夾住了鋒刃。

白刃的前推受到了阻力,高速地顫動,寧長久雙指緊攏,将這種顫動瞬間平息,化為指尖的哀吟。

寧長久緩緩擡頭,目光順着這一截鋒刃向上望去。

一切都在瞳孔中緩緩變得清晰。

心魔劫中的小姑娘露出了她的面貌。

寧長久注視着她。第一次看到她還是在寧小齡的心魔劫幻境裏,只是一晃多年,她的臉上并無半點成長的痕跡,依舊稚嫩得宛若女童。

寧長久已從師尊口中知曉了她的身份。

她是第七神的一部分,與惡一同構築成完整的第七神。

他原本猜想,她口中的‘掌櫃的’是那一年的神主,但他走過了天榜之後,發現惡想要傳達一些重要的信息給自己都無法明說,只能通過故事的形式進行隐喻。他幾乎确定,惡與詩是被暗主直接監管的。

對于暗主而言,第七神或許是最為難的存在。

它與這座星辰同名同源,息息相關,不能直接殺死。但它又擁有着無窮的力量,一旦留下就是隐患。

最終,他們被拆分成了少年和女孩,較為強大的少年拘押在天榜,弱一些的女孩則被修改了神智,關在心魔劫中,用世間無數人的一生來持續不斷地迷惑她,消解她。

詩盯着自己手中的刀,目光掙紮,她竭力推動刀刃,卻無法令其前進絲毫。

寧長久看着小女孩夢幻般的臉,他說道:“我見過你哥哥,你哥哥很擔心你。”

詩的眼睛一片漆黑,根本不理會他說的話。

寧長久想了想,他回憶着‘塵封’中所見的三千大道,再點出一指,将它們融彙指尖,緩落至詩的眉心。

兩者觸及。

無數黑白相間的光流瞬間湧出,自指間四溢,被狂風沖散,流入發絲之間。

詩睜大了眼睛,喉嚨口發出了咯咯的聲音,她的身軀僵硬地顫抖着,鬼斧神工的臉頰上,宛若有人以絹紙拭去鏡上塵埃,令其重現潋滟的光來。

許久之後,寧長久收回了手指。

他咬着牙,看着被黑色浸透的指尖,感受到了鐵釘入骨般的痛意。

這是暗主的力量麽……

寧長久有一種錯覺,自己只要稍有不慎,這種黑暗就會瞬間遍布全身,将他吞噬。

金烏在恰到好處的時機裏飛了出來,凝結在了指尖,光明與黑暗相互對抗着,像是兩塊粗砺的鏡子在不停地摩擦。

寧長久最終消除了這一點影響,手指重新變得光滑如玉。

“你是誰?我,我好像見過你。”詩盯着寧長久,問。

寧長久點了點頭,難掩疲倦。

詩懸浮在空中,裙如彩霞,緞帶飄飄,她努力地回憶了一會兒,然後看向了自己手中的刀,喃喃道:“看今夜小樓燈宴,盡是良辰美眷……我,我要殺你!”

“嗯。”寧長久沒有與她敘舊,他直截了當道:“是你的掌櫃的要殺我,它并非好人,你就是被它殺死的,現在的你并不完整,我見過你哥哥,他對我說,若我能找到你,就将真相告知你。”

“你在說什麽?真相?什麽真相?”

“關于你身世的真相。”

詩猶豫不決,“你到底是誰?我雖對你有些印象,可你是掌櫃欽定的殺無赦之人,我憑什麽相信你?”

寧長久看着她的眼睛,誠懇道:“我能救你。”

……

邵小黎生活在飛逝而去的時光裏,她在十二歲時遭遇了大劫:她的親生父親謀殺帝王。

親生父親失敗了,他在臨死之前發瘋了,指着邵小黎說這才是他的女兒,她根本沒有王族的血脈。

他因為此事積怒積怨已久,想要這對母女為他陪葬。

當初的邵小黎手足無措,她承受了無數的謾罵懷疑,在多方周轉,歷經了許多困難後才重新取得了皇帝的信任。

但現在是心魔劫,邵小黎已經清醒了。

她看着親生父親的臉,嘆了口氣,“女兒向來孝順,可以送父親一程。”

男子目呲欲裂。

遠觀的皇帝更是目瞪口呆。

邵小黎舉起了手,手掌如刀,她懸停了好一會兒,眼眸中的血與火卻逐漸淡了下去。

她本該幹淨利落斬下的手化作了揮動的衣袖,終究沒有落下。

皇帝在愕然之後回過了神,勃然大怒,下令要斬。

侍衛們撲了上去,娘親哭着去攔,邵小黎沒有逃走,她在混亂的人群裏幽幽轉身,走向了王座。

她成了一個向着王座走去的剪影。

一直到她十七歲到來。

十七歲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劫難。

那是她遇見寧長久的那年,夜除與司命圖窮匕見,雪峽一戰險象環生,她與寧長久逃掠過雪原,在另一個部落裏住了一段時間,接着罪君到來,斷界城生死飄搖。

心魔劫無法具現出神主亦或者神官天君級別的存在,所以它将心魔歷練的最終節點定在了她十七歲召靈的日子。

如今心魔劫中,她已不小心成為了女帝,所以這本應算不上劫難了。

但此刻心魔劫的管理者應該正在和老大談心,無暇修改,她不想給他們添麻煩,便寫了一份诏書,說自己若是召不出靈,無法自證王族血統,就當着所有人的面,自刎而死。

心魔劫的邏輯重新通順。

她看着斷界城外熟悉的景色,想象着如今已被水淹沒的湖泊,明明沒有幾年,卻總是有恍如隔世之感。

十七歲終于到來了。

她穿着繁盛的裙裾和女帝的冠冕,來到了召靈殿中,她虛提裙擺,屈膝欲跪。

一旁的侍女制止了她,告訴她女帝陛下無須對靈行跪禮。

她淡淡一笑,沒有回答,依舊盈盈跪下,雙手合十,安靜等待。

時間的流速緩了下來。

斷界城的天幕由微亮漸漸變作了熾白,熾白達到頂點後又逐漸黯了下去,昏黃與绛紅漸變着。

……

“這些……都是真的嗎?”

詩睜開了眼,咬着牙,話語稚嫩。

寧長久将惡的容貌直接具現給了她,又将她的過去大致言說了一遍,這個過程耗費了不少的時間,幸好,詩在懵懂中回過了神,像是一個被欺騙多年的女孩終于恍然大悟。

“嗯,你若有什麽疑問,盡管告訴我,時間并不多,我會盡可能地說服你。”寧長久道。

詩搖了搖頭,道:“我相信你,你長得不像是會說謊的人。”

“……”

寧長久擡起頭,發現心魔劫對此并沒有什麽異動。

他猜想得沒錯,暗主把絕大部分精力都用在看守惡上面了,對于這個小女孩并沒有太多防範。

“我已經相信你了,接下來要怎麽做呢?我們要一起去拯救世界,把我哥哥救出來嗎?”詩有點期待。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他說:“讓你失望了,我還不知道拯救世界的辦法。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你曾是世界的母神,在你的身上,或許能看到一些線索與希望。”

“母神?”詩抿唇搖首,對于這個稱呼有些不适應,她說道:“那我要怎麽樣做才能幫助到你呢?”

寧長久道:“怎麽樣都可以,你可以給我講述一些事,譬如有關掌櫃的,或者更古老的一些事,我會自己判斷這些內容。”

詩的身子在空中輕盈地飄着,她咬着手指,苦思冥想了一會兒,略帶歉意道:“一想到掌櫃的,我的頭就會有點痛,我,我無法描述它。”

寧長久點了點頭,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沒關系,不要心急,你把你能想到的任何事都告訴我。”寧長久道。

詩道:“我想不起什麽有用的東西……要不你下次再來找我,讓我先想個一年。”

寧長久道:“過了鹓扶年,我以後再來找你恐怕會害你,而且我的這些話,等我離開之後,你用法術忘掉吧,這是秘密,不能被發現。”

“嗯……好。”

“不一定要有用的東西,我想要只是線索,并非結論。”

“嗯,我努力想想。”

寧長久并未催促。

詩苦思冥想了一會兒,道:“我只能想到這些了,若是有用你就拿去,若是沒用你也別怪我哦。”

“嗯,謝謝你。”寧長久說。

詩豎起手掌,寧長久按了上去,她直接将自己回憶中的畫面輸送了過來。

那是尋常的畫面,有随風起伏的野草,有漂流跌宕的浪花,有高高隆起的山脈,也有它們外表下藏着的不可窺的細節,世間在詩的眼中是一個剖面,寧長久可以看到一層層地殼的切面,看到地脈的走向和下方翻滾的岩漿。

世界在他的識海中溫柔地呼吸着。

詩松開了手掌,将自己所記得的全部輸送給了他。

寧長久暫時還不知道這些記憶有何用處,只将它們埋在了識海的深處。

“這就是全部了,沒有隐瞞的。”詩說。

寧長久點頭道:“嗯,我會盡力幫助你和哥哥,以及你們的世界的。”

詩看着寧長久,道:“那我現在,是不是被關在這裏的?”

“是。”

“那你一定要記得來救我啊。”

“一定。”

“嗯,說好了!對了,心魔劫快過去了,那位姐姐好像在等你,你快回去吧。”

寧長久望向了下方的斷界城。

夜色将至,邵小黎依舊跪在光幕前,安靜地等待,沒有半點焦躁。

終于,在心魔劫将要過去時,光幕開始晃動。

邵小黎睜開眼,看着晃動的光幕,那襲白袍好似是從水面下浮上來的。

她看到了寧長久寧靜清秀的面容。

寧長久對着她伸出了手,“久等了。”

“你怎麽才來呀,我腿都跪麻了。”邵小黎笑着抱怨。

寧長久也微笑着,道:“起來吧,該回家了。”

邵小黎卻執意不肯起,她像七歲時那樣伸出了手,眨着眼,道:“要抱。”

……

草堂內,邵小黎身上的繭絲漸漸褪去,她的玉骨香壑是歷經了空山新雨,變得尤為出塵,她睜開眼時,寧長久已在注視着她了,外面傳來了密集的雷聲,這些雷聲讓她漸漸找回了自我。

“老大,外面在打雷,小黎怕。”邵小黎坐起了身,抱住雙膝,理直氣壯地說。

寧長久淡淡發問:“要抱?”

邵小黎眼眸一亮,道:“可以嘛?”

她一邊說着一邊張開手臂,寧長久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到了身前,反手按在了膝上,邵小黎大吃一驚,連忙求饒:“好了,小黎聽話,小黎這就去渡劫。”

寧長久放了她一馬。

邵小黎收拾了一下衣裙,對着外面滿天的劫雷走了出去。

劫雷看似恐怖,但邵小黎的破境屬于厚積薄發,才一邁入紫庭,便已到了三樓巅峰,随時都會破境,後面幾樓也是可以預見的順風順水。

這劫雷對她而言根本構不成威脅。

邵小黎走出了屋外,眉目漸漸冷豔,變作了雪原上揮劍斬巨龍的冷漠少女。

她縱身一躍,在雷電還未砸落之時,便将身軀投入到了滾滾蒼雷裏。

天雷勃然大怒,發出了狂暴的咆哮,雷鳴伴随着閃光在長空中炸起,翻滾的雷屑好似掃過雲層的風暴,将光與暗都攪在了裏面。

寧長久看着閃爍不定的窗棂,耳畔暴躁的雷鳴聲越來越小。

最終,雷聲如巨獸負傷遁走,很快歸于平靜。

邵小黎回來時,紅裙不染纖塵。

“小黎表現如何?”邵小黎感受着嶄新的境界,心情良好。

寧長久吝啬贊美:“尚可。”

邵小黎也不惱,她坐在鏡前,攏發而梳,道:“放心,我會抓緊修行的,等将來再有災難來臨,我不會拖你們後腿的。”

寧長久道:“我也會盡力保護好你們的。”

邵小黎想起一事,忽然問:“對了,老大你當初走了之後,先見的陸嫁嫁還是趙襄兒啊。”

“……”寧長久嘆息道:“你們怎麽每個人都要問一遍這個問題?”

邵小黎目光狡黠,“确認一下哪位是大姐姐呀。”

寧長久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邵小黎心中有了答案,沒有追問。

她以手挽發,側過些頭,望向了窗外,看着湖泊的方向,忽然感慨道:“整座斷界城現在都被淹了,以後也再也回不去了……”

寧長久道:“我們掐個避水訣,還是能回去的。”

“不許強詞奪理,我正傷感呢。”邵小黎微惱道:“我的意思是,我的家沒了,所以老大要給我個家才好。”

寧長久先前被她套話,有些記仇,所以此刻并未搭理邵小黎。

邵小黎靈機一動,道:“老大只要娶了我就能繼承我的家産了,難道你一點兒不心動?”

寧長久不心動,但有些好奇,“家都淹了,你還剩什麽家産?”

邵小黎牙齒微咬指尖,她思考了一會後立了起來,來到了草堂的角落裏,翻箱倒櫃間取出了一個箱子,道:“喏,只剩下這個了,老大不要嫌棄。”

寧長久随意地瞥了一眼,覺得有點眼熟。

他又瞥了一眼,想了想,霍然回憶起箱子裏裝的是什麽,眼眸中一下子流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他震驚道:

“這你竟然還留着?!”

第 393 章 :先天靈

夏風搖動鈴铛,聲音漏進了屋裏,風隔在了窗外。

寧長久靠椅而坐,簡陋的堂子被雨水洗刷,被烈陽暴曬,散發着草木的香。邵小黎一動不動地坐在身邊,光線垂直于牆壁的時候,寧長久終于睜開了眼。

這短暫的時間當然不夠他回憶所有的事,他只在識海中描幕出了當年的輪廓,防止自己忘記。

當初自己與幾位同道女子間的恩怨糾葛,在那張燃燒的鐵一樣的天幕下,則顯得支離破碎了。

‘塵封’回溯的過往裏,他親眼見到了鹓扶。

在沒有成為神主之前,鹓扶被成為鹓扶天君。這個名號他似乎很喜歡,所以一直保留了下來。

那時候的鹓扶幾乎是暗主滲入人間的化身,強大得不可戰勝,‘塵封’裏所見的,他白袍戰甲,仙煙如縷的模樣更有着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倨傲。

當時的鹓扶沒有預見,許多年後,一束月光将回到人間,将他驕傲的頭顱一劍斬斷。

至于那頭躲在樹下戴着鬥笠偷看的猿猴,應是後來的舉父了。

那是他最後的弟子。

在他被殺死之前,他斬下了神骨與權柄贈給了那只猿猴,所以他最後一次死亡這般輕易,死的時候,除了神魂,他已真正孑然一身了。

鹓扶殺死他之後,當時的鹓扶年恰好過去,他的神魂沒能被鹓扶所攝,而是落到了下一年的雷牢年手中。

雷牢也是最初登上神位的幾位神主之一。

他對于雷牢沒有太多記憶,只記得它是當初老龍王中的一位。當初的他故意在鹓扶年最後關頭死去,很有可能是預料到雷牢會背叛暗主。

寧長久猜想這種背叛與燭龍之死有關,畢竟當初古龍一族,大都承恩于燭龍。

至于朱雀……他暫時還不太明白,朱雀所求到底是什麽。

之後他的神魂一直被拘押在雷牢的永生界中,直到五百年前,舉父進入永生界,與雷牢做了尚不明确的交易,将他的魂魄取了出來,交給了師尊。

舉父是應萬妖之運而生的靈猴,它出生的時候石破天驚,‘死’的時候也是。

當然,神主級別的怪物不可能被真正殺死,但如今舉父的殘魂被死死鎮壓在中土八十一國之下,在神主眼中,與死也無異了。

只是數千年的傳承猶未斷絕,如今,他又将斬魔的戰刀重新握在了自己的手裏。

寧長久睜着眼,靜如墨畫,許久之後,屋子裏的光才開始緩緩流動。

“據說,我這一世沒有遇到師尊之前,名字叫張久,師尊說她不喜歡這個名字,于是給我改名為長久,我自己挑選了姓氏,我觀寧字似劍,故而選了寧。”寧長久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有些遲緩,像是清澈的溪流裏積壓起了泥沙。

邵小黎在一旁坐得端正,一如四五千年前他講學時那樣。

邵小黎不解,“張久……寧長久,這中間有什麽寓意麽?”

寧長久伸出了手,紫府中金光四溢,與指尖凝成了三足金烏,他從金烏中取出了那把神弓,神弓很沉,壓得桌角不穩。

寧長久看着這副弓,緩緩道:“張久,弓長張,師尊取了長字,棄了弓字。而我又将這個弓換作了‘寧’,也就是劍。前世以神弓為兵器,今世則為劍,這許是一種機緣巧合吧。這些年,我一直覺得自己少了點什麽,現在想來,少的或許正是張字左邊的弓。”

邵小黎看着這張泛着金輝的巨弓,小聲問道:“你不是已經找到自己的弓了嗎?”

寧長久微笑着搖頭:“這是金翅大鵬的弓,不是我的。我的弓似乎還散落在某一處,我不知該怎麽找到它。”

寧長久腦袋低了些,自嘲地笑了笑,前一世裏,師尊為他安排好了一切,甚至與朱雀交易,将羲和的神魂換出,許給他做未婚妻。師尊或許就是希望他能無憂無慮地度過這一生,可這又怎麽可能呢?

前世的無憂無慮帶來的只是清靜,并無太多歡喜,今生他歷經了無數的坎坷與生死,萬裏漂泊縱橫南北,他反而感受到了踏實。

邵小黎看着他平靜中隐藏的憂色,試探着握住了他的手,微笑道:“別多想了,或許師尊只是取了‘但願人長久’的寓意而已。”

寧長久淡淡笑着,道:“也許。”

寧長久側過臉,看着邵小黎清豔無俦的臉,那雙大大的眸子像是藏着一整條洛河,随時會捧出潔白的蓮花來。

邵小黎娴靜了許多,她靜看着他,不再口無遮攔,聲音也帶着柔柔的情感:“老大睡了這麽久,夢到了什麽呢?是以前的事情嗎?”

“嗯,以前的事。”

“我和白藏打架的時候,也看到過一些的,我過去似乎是洛河的神,最後……最後也死在洛河邊了。”

“嗯,那時候別人皆稱你為洛神,是美麗的象征。”

邵小黎用手指輕觸了自己的臉,又問:“那,洛神是一個怎麽樣的人呢?”

寧長久回憶着塵封的所見,當初洛神是有些自私的,算是個蛇蠍美人,姮娥這般冷清的人也曾因為她發過火,但這些在之後古仙、古神等多方勢力的對抗裏,便顯得雲淡風輕了。

“洛神啊……”寧長久伸出手,彈了彈邵小黎的額頭,道:“洛神是這樣的人,你肯定比我清楚的。”

邵小黎揉着額頭,道:“老大又敷衍我。”

寧長久輕輕笑着。

邵小黎問:“那老大能與我講講其他人的故事麽?比如師尊的,她與你,前世是夫妻吧?”

“算是吧。”

“什麽叫算是?”

“比如,所有人都覺得某兩個人門當戶對,天生絕配,于是你們順應天意亦或是人們美好的意願在一起了,大家很開心,都覺得你們是無比恩愛的神仙眷侶,但其實你們很少說話,更像是殺人的搭檔,譬如弓與箭,誰也離不開誰。”

“哦……這樣啊。”邵小黎想到了貌合神離這個詞,又覺得不夠準确。

“過去的事已是歷史了。”寧長久環視草堂,說:“修整一番後,該想想以後的路了。”

邵小黎應了一聲,笑道:“反正我以後就跟着老大了。”

寧長久微笑着點頭。

邵小黎靠近了些,她注視着寧長久臉頰上輕描淡寫的憂色,右手托着側頰,眨眼道:“那以後有什麽要注意的事情嗎?譬如和幾位主母大人……嗯……”

邵小黎不知如何表達,臉頰有些紅了。

寧長久想到這個,也有些羞愧。

他忽然覺得襄兒說的是對的,他當初将權柄、神骨、境界、火種都贈給了其他人,似乎只将一些不好的品性流傳下來了。

可他也覺得無辜,自己只是想給她們一個家啊……

“不說這個,我餓了。”寧長久強行換了個換題,“以前每日吃小黎做的飯,有些懷念了。”

邵小黎問:“老大要吃什麽?”

寧長久道:“你拿手什麽就做什麽。”

“嗯,也好,我最近恰好悟出了一道新菜。”

“什麽?”

“雷牢鹓扶火焰山大戰!”

“……”寧長久違心道:“我很期待。”

邵小黎做菜的時候,寧長久離開了屋子,血羽君撲棱着翅膀飛到他面前,如見救世主。

“寧大爺啊,你可醒了,這些天我游歷南州,可是聽到了許多你的傳聞啊,不過放心,我為妖低調,不會聲張的。”血羽君單腳跳躍,拍着胸脯說道。

寧長久道:“你以後少闖禍,讓小黎也省點心。”

血羽君道:“我還不是為了你着想嗎,想在你醒來之前,組建一支可以供你驅使的妖軍!”

“我看你只是想作威作福。”

“你……寧大爺,別看我現在受困于這副皮囊裏,但我可是有金鵬展翅的大志向的。”

“金鵬啊……”寧長久忽地笑了笑,這笑容在血羽君眼裏有些瘆人,“好了,別折騰了,老老實實看管這個寨子,當好你的吉祥物就行了,這個世界對妖并不好。”

“對妖不好……嗯,這倒也是,當初五百年浩劫之後,他們将妖怪都殺死或者鎮壓了,對人倒是留情,委實不公平。”血羽君深以為然道。

寧長久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原因麽?”

血羽君問:“這能有什麽深意嗎?”

寧長久道:“你在你的園子裏種果子,一種果子一年一熟,一種果子十年一熟,把它們拿到市井上去賣,價格卻是一樣的,你會怎麽做?”

血羽君苦思了一會兒,道:“我會砍掉所有十年一熟的果子,換上一年一熟的。”

寧長久笑着點頭,道:“這就是妖族受天道打壓的原因。”

血羽君立在原地,呆若木雞,腦子一時間沒有轉過來。

“他是說……雞肉和人肉是一個價格?”

……

寧長久獨自一人走過了南荒,來到了紅河之畔,紅河的詛咒随着斷界城的崩毀而消失了,他低下頭,所照見的不是白骨,而是自己單薄的身影。

他甚至能感受到,這條紅河對他隐隐還有排斥。

不止是紅河,整個天地都在排斥着他。

他是以修羅道邁入五道的,本就為天地所不容。

從此處望去,蓮田鎮、谕劍天宗都在正南方向的線上,趙國則在西南方向。

他暫時沒有故地重游睹物思懷的念頭,邁入五道之後,他對于自身與天地的理解進入了嶄新的層次,他知道,真正的仙人不能太沾染世俗,更何況他是第六道的修羅。

當初他剛救下陸嫁嫁時,與她複述過二師兄的話;“非我避世,而是塵世避我。”

他對于這句話的感悟愈發深刻了。

但他還是想回谕劍天宗看看,最好是與陸嫁嫁一同回去。

當然,這些只是瑣碎的情緒,他想的最多的,還是師尊此刻在做什麽,他此刻又應該做什麽。

寧長久心血來潮地伸出了手。

紅河中的水流翻滾了起來,一柄柄生鏽的古劍從水中飛出,殘破地懸停在身側,好似一群斷羽的鴉。

不是這種感覺……

寧長久沉默良久,嘆息了一聲,松開手,數百柄鏽劍又沉回了河底。

他擡起頭,看着當空的烈日,目光有些茫然。

如果要找回過去的自己,那應該怎麽做呢?

寧長久平定了思緒,于紅河邊立了許久,炎熱的夏風将他的面容吹得清瘦。

最終,寧長久想明白了什麽,他伸出手,指尖顯化出了三足金烏。

金烏盯着他,一動不動。

“當初師尊其實殺的是你,對嗎?”寧長久看着金烏,問。

這是自問,因為金烏不可能給他回答。

只有他經歷過并且還記得前一世,所以當初師尊最後一劍的答案,也只能由他自己推測。

人為何會有先天靈,先天靈又為何都是動物或者遠古神獸的形态?

寧長久有了猜測。

在帝俊和羲和的時代,他們就掌握了将古獸坐騎煉化成靈的手段,譬如羲和的靈就是火鳳。

這本該是一種幫助修行的獨門功法,但現在,先天靈卻成了許多修道者與生俱來的東西。

這并不合理,所以應是人為種下的。

寧長久曾思考過一個問題:修道者死亡之後,先天靈何去何從了?

過去人們主流的看法是先天靈會随着修道者一同消亡,但現在,寧長久清楚地明白了暗主的意圖。

所以,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人死之後,先天靈應是帶着修道者生前所有的靈力,以一種不為人知的方式‘飛升’了。

它們飛升到天上,将靈氣輸送給暗主。

五百年前的史書裏,人們對于先天靈的記載少之又少,先天靈真正被人重視,是五百年前舉父向天宣戰之後了。

而這五百年間,整個人間幾乎沒有聽說過飛升者……

寧長久越想越心驚,他感覺自己隐約觸及到了某個秘密:先天靈看似是幫助人類修行的東西,實際上卻是一種詭異的寄生蟲,它會在你身前竭盡所能地幫你,卻又在不知不覺間限制住你的上限——五道巅峰的人和妖越少,五百年前那樣大規模忤逆天命的浩劫就越不可能出現。

等到修道者死亡之後,先天靈又會将大部分靈氣悄無聲息地帶到天上,作為暗主的食物!

在最初的修行年代裏,先天靈根本不存在,那時候所謂的先天靈,實則是通過自己的修行和煉化獲得的,與現在的後天靈屬于同宗同源。

修行是天道的陰謀,先天靈也是!

寧長久盯着金烏,在反思浩劫之際,将這些一點點想通了。

數個月前的不可觀中,葉婵宮與三位弟子便有過類似的讨論,他們的讨論更加黑暗,認為先天靈是暗主的刀——先天靈與修道者是性命相關的,所以只要妄圖忤逆的修行者擁有先天靈,那暗主可以輕而易舉地摧毀先天靈,從而殺死忤逆之人!

寧長久嘆了口氣。

無論是三千五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前,獵國計劃的發動者都有無數響應之人,他們轟轟烈烈為信念而死。但現在,大部分頂尖的修道者都擁有先天靈,他不可能将世界的真相告訴他們,讓他們做無意義的陪葬。

這或許是五千年來最孤獨的一次獵國之戰。

寧長久閉上眼,走入了金烏裏。

金烏的世界對他敞開。

漫天的星火懸浮着,好似燃燒着的玉宇瓊樓,黑色的向日傀在地上搖晃着,盯着天上的星火,麻木地傻樂着。

它們見到了寧長久,立刻搖晃着身子,說道:“快樂,我們很快樂。”

寧長久笑了笑。

他來到了金烏國中。

當初荒河龍雀在太陽古國殺死了羲和,但她無法真正占據太陽古國,于是想利用金烏将太陽國分裂,然後逐一煉化。

彼時羿尚在人間,他張弓搭箭,直接将八國射碎。

神話是離奇的——金烏本就是他的金箭所化,卻又為他的金箭所殺。

最後一只金烏畏懼死亡,帶着它所占據的那份神國,歸降認主。

當時的朱雀剛剛浴火重生,尚且虛弱,沒有阻止這一切,獨獨留下了羲和火鳳後天靈包裹的神魂。

寧長久原本以為,殘缺的太陽國或許被朱雀掌控了,但他經歷了塵封,看過了一遍歷史後有了新的猜測——太陽國化作九份,八份已被他親手摧毀,這個金烏世界就是太陽國最後的遺址了。

他立在其間,像是立在自己的墳冢裏。

他根據羲和神殿的方位,來到了當初帝俊神殿的殘址處。他立在飄浮的碎石上,想象中這裏有一座王座,然後坐了上去,平靜地閉上了眼。

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但整座神國卻在這一刻震動了起來。

漂浮的星火向着中間聚合,炙熱的光流在天空中緩緩彙聚,天地間滲透出了光明,光明未敢真正靠近,更像是侍童立在遠處,窺視者五千年未見的舊主。

……

臨近傍晚,金烏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了屋子,寧長久身子落地,鼻尖立刻嗅到了濃郁的香味。

他在金烏神國感知天地,足足待了兩個時辰,如今腦子還有點渾渾噩噩,連腳步都有些虛浮。

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熟悉的背影。

“嫁嫁……你怎麽來了?”

寧長久猜到陸嫁嫁會來找自己的,只是沒想到這麽快。

他更心安了些,張開雙臂,習慣性擁了上去,從身後抱住了她。

片刻後,寧長久意識到了不對勁。

這不是嫁嫁!

他松開了手,留下邵小黎惶恐地立在原地,她抱着胸,支支吾吾,“額……老大,我……”

寧長久看着邵小黎,一下子清醒了,“你怎麽穿着嫁嫁的衣服?”

邵小黎也很委屈,道:“老大,你輕薄了我還怪我,你是不是人啊。”

寧長久一時語塞,道:“你若穿紅裙,我怎麽可能認錯?”

邵小黎有些生氣,“我如果穿紅裙,你就該把我認成襄兒了。”

“不會的。”寧長久搖頭,堅定道:“我怎麽可能禽獸到那等地步?”

“……”邵小黎嘆了口氣,道:“好了,老大你也別總罵自己,過來吃飯吧。”

寧長久被邵小黎拉到了簡陋的餐桌前。

寧長久盯着桌上的辣椒兔頭炒肉,陷入了沉思。

“旁邊這是什麽?”他問。

“黃鳝絲啊。”邵小黎回答。

“這就是你說的雷牢鹓扶火焰山大戰?”寧長久震驚。

邵小黎點頭道:“對呀,我剛剛聽說,在人間有子鼠醜牛的說法,神主恰好也有十二位,我對照着看了看,鹓扶就是兔子,雷牢就是龍!”

寧長久被說服了,他贊賞道:“小黎做菜可一如既往地天馬行空。”

邵小黎柔和地笑了笑,眉目間洋溢着驕傲。

寧長久想動筷子,感覺桌子有些晃,他低下頭一看,發現一個桌腳似乎崴了。

邵小黎也注意到了,她抿着薄薄的紅唇,笑道:“老大先前把那麽重的弓壓在桌子上,這桌子當然承受不住啊……哎,老大等等,我去拿個東西墊一下。”

說着,邵小黎起身去屋裏尋找能用的東西,找了半天,終于翻來了一本書。

她猶豫了一下,将書往桌腳下面塞。

“你塞的什麽書啊?”

“一本神話故事……先委屈一下它了,等下吃完飯,我薅點稻草把它換下來。”

“嗯,好。”寧長久沒多想,随意應了一聲,開始下筷子吃飯。

邵小黎的廚藝比她給菜起名要踏實很多,大約是三個小齡或者二十四個半襄兒的水準。

雷牢鹓扶火焰山大戰被他們一同平息了。

夜色降臨。

寧長久回榻歇息。

邵小黎脫去了披着的白裳,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寧長久的身邊。

“老大……今晚我……”邵小黎咬着唇,輕聲說道。

寧長久看着夜色間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如今已快二十歲了,褪去了少女的清稚,鐘靈的眉目間煥發着妍麗的光彩。

寧長久微愣,道:“小黎怎麽了?”

邵小黎咬着銀牙,認真說道:“老大,其實,其實我已經壓抑了很久了,現在你終于醒了,我覺得我無需忍耐了,老大,我要……”

寧長久看着少女收緊着顫抖的肩膀,看着她因掙紮而顯得嬌柔的神光,那一襲紅裙映着月色,細頸如玉,冷清間透着複雜的風韻。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一世洛河之畔,邵小黎拄着刀浴血而立的模樣。

在離開斷界城時,他便說自己欠她一個交代。

實則是欠了三千五百年的交代了。

如今天地間只有孤男寡女兩人,寧長久看着她,溫和笑道:“嗯,若小黎真的想要的話,今夜就好。”

邵小黎一愣,道:“老大!你在說什麽呢!”

“啊?”

“我的意思是,我在長命境壓了太久,靈力早就可以突破,但是因為老大一直在昏迷,所以我一直不敢突破,只能将境界強壓在長命巅峰,現在老大終于醒了,我要突破了!”

“你……你能不能說清楚些!”

“嗚……老大就知道怪小黎。”

“我……其實你是故意這麽說的,對不對?”寧長久反應了過來。

“老大又污蔑我……”邵小黎吐了吐舌頭。

紫庭境的繭絲纏裹了上來,邵小黎無辜而委屈的容顏漸漸僵硬,眼眸中依舊帶着狡黠的笑意,很快,繭絲包裹住了她,她進入了心魔劫中,雷雲在外面開始聚攏。

寧長久看着破鏡中的邵小黎,忽然意識到,自己可以借助她的心魔劫去尋找‘詩’。

那裏或許藏着什麽線索。

第 392 章 :少年

寨門還未真正建成,看着有些破落,邵小黎立在門口,看着後方馭劍而來的落拓男子,尚有些懵。

胖乎乎的血羽君還被綁在劍上,可憐巴巴地看着邵小黎。它的姿勢有點像是烤雞。

聽到盧元白這個名字,血羽君覺得有點耳熟,一時間卻也想不起來是誰。它眼睛向後瞄着,看着來者是何方神聖,心中祈禱着別是過去的仇家。

薛尋雪也停止了對于血羽君罪刑的審判,回過頭看向盧元白,怒目而視。

盧元白穿着一身标準的劍服,不知是不是氣質的緣故,那身幹淨的劍服看上去卻是髒兮兮的,他頭發有些亂,還沾着碎草和葉子,背上背着的劍看上去也平平無奇。

他被薛尋雪的目光震懾在了五步開外。

盧元白沒敢前進,他一手叉腰一手握拳,眯眼看着眼前初具規模的部落,呲着牙,神色震驚。

“這……這真是你的私宅?四峰這麽窮,你哪來的錢?”盧元白很是震撼。

接着,他注意到了立在門口的少女,少女的容顏被薛尋雪微擋了些,絕世的風采卻像是無形的劍氣,入目之時宛若光入秋水,照見孤鴻。

“這位是……”盧元白看着她們都是紅衣,一個可怕的想法浮了上來:“這位不會是峰主的私生女吧?”

“我讓你滾!”薛尋雪的怒意徹底爆發了。

她匣中劍轟然出鞘,化作流光飛至身前,五指一抓,周遭林葉皆震,劍鳴清亮好似蟬聲,薛尋雪向前一步,身子前傾間,問雲劍向前斬去,劍意既大氣磅礴,一往無前,又如雲離散,難覓仙蹤。

盧元白臉色微變。

當初天窟峰中,他乍然顯山露水,孤身一劍攔截紫天道門道主,其後又出劍峰頂一人連戰數位長老,最後從陸嫁嫁手中接任峰主之位,可謂名聲大噪。

但他相比其餘峰主,終究是年輕人,境界偏低。此刻薛尋雪是真被觸怒了,一劍不留餘力,盧元白難以抵擋,被劍逼得步步後退,直至飛了出去。

邵小黎看得莫名其妙,心想都是一宗中人,何必下這樣的手?

血羽君瑟瑟發抖,它慶幸剛剛那一劍沒有用綁着自己的劍砍,要不然估計自己毛都要掉光了……它戰戰兢兢地回頭,看着盧元白消失的身影,倒是有一種同道中人的感覺。

“好了,清靜了。”薛尋雪收回了劍,道:“繼續說正事吧。”

見識了薛尋雪真正出劍,血羽君更加呆若木雞。

這……邵小黎現在是什麽境界來着,是不是對手啊……

邵小黎看着薛尋雪,贊了一句:“峰主好劍法。”

薛尋雪笑了笑,問:“這只紅頭雞真是你養的?”

邵小黎慢條斯理道:“這是我們部落的光明神,品性善良,深得大家的愛戴,它與峰主之間,想來是有什麽誤會,還望峰主可以與我心平氣和地聊聊。”

“嗯,這只雞也沒真做什麽惡事,要不然我早已将它一劍誅滅了。我觀邵姑娘品性不錯,你若願做擔保,我可以放了它,只是你以後要嚴加管束。”薛尋雪認真道。

邵小黎松了口氣,先前看她那一劍,還以為她是不講理的人,現在看來講不講理應是分人的。

“多謝薛峰主。”邵小黎平靜回禮。

薛尋雪道:“只是你們是誰,這光明神的稱呼又是怎麽回事,還是希望邵姑娘能與我解釋清楚。”

“嗯,薛峰主進寨子一敘吧。”邵小黎說。

薛尋雪看着手中的獨腳紅頭雞,又看了看她身後連綿的新房子,忍不住問道:“邵姑娘是北邊遷過來的麽?他們稱你為陛下,姑娘過去是某個國的國君?”

邵小黎才想說話,那男子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血羽君,你是血羽君?”

先前被斬飛的盧元白又飛了回來,他這次退到了二十步開外,不敢冒進,只盯着那頭紅鳥,神色震驚。

血羽君眼睛一亮:“你聽說過我?”

“是聽說過。”盧元白道:“當年有一妖雀,禍亂趙國皇城,與巫主數戰,摧垮城牆無數,最後不知所蹤,此雀名為血羽君,兇名盛于一時,被列為南州十大惡獸之一。”

血羽君聽着,不由想起了自己初出江湖時的慷慨歲月,心血沸騰間又有滄桑之感。

它感嘆道:“沒想到過了這麽久,還有人記得本君的光輝過去。”

盧元白沉默片刻,有些尴尬道:“我的意思是,就你這鳥樣也想冒充當初叱咤風雲的血羽君?”

“……”血羽君低下頭,看着自己被捆起時繩子勒出的肥肉,一時無從反駁。

唯有邵小黎好奇道:“你以前這麽有名?”

血羽君感慨道:“陛下別誤會,我棄暗投明很多年了……”

薛尋雪聽得頭痛,道:“盧元白你先別插嘴,你在門外候着,等我與邵姑娘談完,再說你的事。”

盧元白不滿道:“我也是四峰峰主之一啊,守護南州安危也是我的職責,為何獨獨要趕我走?”

薛尋雪嘆氣道:“要不是陸嫁嫁讓人拐跑了,輪得到你做峰主?”

盧元白道:“時也命也,有本事你去怪寧長久,怪我做什麽?”

薛尋雪冷笑道:“寧長久是四峰的大恩人,他與陸嫁嫁亦是情投意合,大家雖有微詞,卻大體還是祝福的,呵,你看看人家,一個外門弟子将四峰最漂亮的峰主勾走了,再看看你,明明貴為峰主,來我峰勾引弟子不說,還天天吃閉門羹,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盧元白聞言,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他被戳中痛處,捂着胸口,神色苦澀。

“你!你欺人太甚!”盧元白心存僥幸,道:“宛琴明明是喜歡我的,是你從中作梗!”

薛尋雪嗤笑一聲,道:“算了,實話與你說了吧,宛琴私下與我說過,要我幫她和你挑明,我念在你好歹是峰主,給你些面子,一直沒與你說。”

盧元白如遭電擊。

薛尋雪出了口惡氣,心情好了些,轉身望向邵小黎,道:“好了,我們進去吧。”

邵小黎輕輕點頭,猶豫之後還是問:“薛峰主與寧長久很熟麽?”

她不敢直說寧長久就在此處,生怕遇見的是老大當初得罪的人。

薛尋雪搖頭道:“并不熟,寧長久與我們不是一個峰的,他是陸嫁嫁峰下的弟子,當初與盧元白倒是挺熟的。怎麽,你也知道寧長久?”

邵小黎點頭道:“我與寧公子有過一面之緣。”

薛尋雪也未生疑,道:“寧長久可是我們這的傳奇人物,人盡皆知。”

邵小黎小心試探道:“可以與我講講寧長久的故事麽?”

薛尋雪有些為難,因為她知道的确實不多,倒是還沉浸在悲傷裏的盧元白舉起了手,道:“我……我來給你講吧。”

盧元白站直了身子,回憶起來,道:“當初這小子初來峰裏的時候,雖然整天板着一張臉,看着無欲無求,但我早就感覺到他圖謀不軌了。”

“圖謀不軌?圖謀什麽?”

“當然是圖謀陸嫁嫁啊,唉,我觀其談吐,就覺得他不像是普通弟子,悄然入宗,扮豬吃老虎,又帶了個嬌俏師妹,假裝自己是正人君子。陸峰主心善溫柔,未設防備,就被他趁虛而入了啊。”

“休要胡言亂語,寧長久不是這樣的人。”

“嗯,我也覺得老大不是這樣的人……”

“老大?”薛尋雪與盧元白皆一驚。

邵小黎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正想補救一下,卻發現身後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

咳嗽聲在身後響起,少年透着虛弱的話語傳了過來。

“老盧,你對我的認知,還真是透徹啊。”

邵小黎聽到這個聲音,立刻回頭,寧長久白衣墨發的身影一下子撞入了眼中。

薛尋雪也愣住了,她望向了宅子裏走出的少年,一時間竟沒能認出他是誰。

最吃驚的還是盧元白,他愣在原地,揉了揉眼睛,不敢确認對方的身份。

“老大,你醒了……”邵小黎一時語癡,不知說什麽,就說了句廢話。

寧長久微微一笑,道:“嗯,醒了。”

“寧長久?”盧元白懷疑自己在做夢。

寧長久走到邵小黎的身邊,揉了揉她的發,望向了盧元白,笑道:“盧師叔,好久不見啊。”

……

幾人來到了寨子裏。

“我先前那些話只是玩笑,你別放在心上啊。”盧元白正經了些。

寧長久道:“你說得也沒錯啊。”

盧元白微驚:“難道你當初入峰真是這個原因?”

“我也是開玩笑。”寧長久淡淡笑着,問:“許久未見了,盧師叔也老大不小了,不知成親了沒?”

薛尋雪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盧元白愣在當場,苦笑道:“你小子還是老樣子,一見面就尋師叔開心。”

薛尋雪譏諷道:“還不是你自己太劣跡斑斑了。”

寧長久道:“也不必這麽說,有些人在太平時候就是個活寶,但在亂世時卻能站出來當英雄,當初四峰之變後,我就篤定盧師叔是這樣的人。”

盧元白拱了拱手,“寧兄弟謬贊了。”

寧長久看着兩位故人,眉目含笑。他的氣質卻透着一種無名的清冽,黑與白皆顯得純粹,像是一副筆鋒簡約的畫。

薛尋雪與盧元白看着他,心中都閃過了兩個字:“仙人。”

寧長久道:“兩位進屋子坐吧。”

薛尋雪與盧元白對視了一眼,來到屋裏。

寧長久将發生的事簡單地交代了一下,隐瞞了有關師尊和神主的事,只說是遇到了強大無比的敵人,然後他們慷慨激昂地将敵人擊敗了。

即便如此,薛尋雪與盧元白皆聽得驚心動魄了。

他們未曾想到,這個部落的人,竟是從深淵之下來的。

“對了,陸嫁嫁呢?她怎麽沒有與你在一起?”薛尋雪問。

寧長久道:“嫁嫁尚在中土,與小齡師妹在一起,沒與我同來。”

薛尋雪點了點頭,她端詳着一旁傾國傾城的年輕女子,若有所思。

盧元白看着邵小黎,心中也替陸嫁嫁感慨了一番。

寧長久靠在椅背上,閉着眼,面色虛弱。

邵小黎道:“老大才剛醒,待客不便,若沒有其他事,兩位先回吧。”

“不回谕劍天宗看看麽?”薛尋雪問。

寧長久道:“今日不了,等我身子調養好了,再回來看看。”

“你修行悠着點,這般年輕撈一個紫庭境,已殊為不易了。”

“嗯,想來寧兄弟應該也有紫庭八樓的水平了。”

“八樓?你當紫庭境是大白菜麽,哪可能漲這麽快?”

寧長久笑了笑,道:“确實沒有八樓。”

邵小黎看着老大越發蒼白的臉,自作主張送客了。

盧元白與薛尋雪猜到他或許有難處,并未追問,邵小黎将兩位客人送走,屋內清靜了許多,邵小黎再回來時,寧長久依舊靠在椅背上,雙手攏袖,眉目安靜。

邵小黎輕輕掩門。

寧長久睜開了眼,看向了她。

邵小黎一襲紅裙,似被他目光定住了,立在原處,有些拘謹。

明明才分別兩載,時間卻像是過去了千年,邵小黎比之十七歲時高了一些,身子愈顯修長,清恬的容顏上皓齒丹唇明豔,紅裙勾勒出的輪廓亦是玲珑凸浮,她散着長發,身子散發着青春獨有的風韻,宛若一朵從洛河中捧出的白蓮,卻以朱筆丹砂勾勒,令其顯得古豔,好似畫中走出來的女子。

千年前的洛神與如今的少女,似在冥冥中重疊了。

風鈴聲響起。

寧長久恍惚回神。

邵小黎借着鈴聲平複了些心緒,她在寧長久身邊坐下,尚有些拘束。

“小黎,這些天多謝你的照顧了。”

“老大哪裏的話,與我客氣什麽?”

“我睡了多久了?”

“嗯……有半個月了。”

“這麽久了啊……期間我有醒過麽?有什麽大事發生嗎?”

“大事是沒什麽。但半個月裏,老大是醒過幾次的。”

“嗯?我有說什麽嗎?”寧長久好奇道。

邵小黎目光閃爍,咕哝道:“沒說什麽。”

兩人簡單地說着話,距離離得很近,中間卻像是隔着什麽。邵小黎覺得,此刻的寧長久像是真正的仙人,與他們之間存在着隔閡。

邵小黎問:“老大睡了這麽久,有做什麽夢嗎?”

“做夢啊……”寧長久回憶道:“确實做了很長的夢了。”

他将自己的前世完整地看了一遍,清醒之後雖無法記得全部內容,但大體的輪廓已經清晰了。

十四歲那年,他和姮娥在村子裏結拜成了夫妻。

所有的村民都立在他們身後,他們曾是他與姮娥的學生,同樣也是他們的老師,他将文明的種子散播到了大地上,再見之時雖已是秋風如殺凜冬迫近,但人間荠麥卻亦已生機勃勃,他們昂首挺胸,對抗着秋的肅殺,也鑄成了高高的牆壁,一同面對将要來臨的風雪。

他與姮娥在鐵壁中走了出去。

寧長久不确定自己與姮娥究竟有多少感情。

記憶中姮娥是一個簡單到孤單的人,她的性格清冷得幾乎涼薄,對人不親近也不疏遠,她的儀容是靜的,身軀是冷的,就像是天上真正的月亮,

從常曦開始,她或許就是這樣的性子,所以哪怕月宮與太陽國并居天上,帝俊與她也鮮有往來。

月宮萬年清冷,只照人間幽色。

可就是這樣的人,在外神入侵塵世之後,她第一個離開了月宮,前往了人間。

月神是溫柔的,她為所有生靈在夜深人靜時編織了數千年的夢,同樣也不允許任何人踐踏自己的夢,人類在靈智初開時便奉月為神,他們頂禮膜拜着天上的月亮,為她燃起了無數青煙香火。

這些香火不可能傳達到月宮,但她是收到了他們的心意的。她将這份心意視若琉璃珍寶。

月神雖也強大,卻終究不敵聯盟之後的六神,被逼至昆侖山下,身負重傷。瀕死之際,有一支金鳥神箭觸破昆侖神柱,橫亘在她面前,神箭斜插在地,箭上立着一個白袍的影,影子散發着金光。

月亮是不能自己發光的,點亮她的是太陽的光。她承受這種光數千年,無比熟悉。

帝俊救下了她。

帝俊射在人間的金箭生出靈性,化作了後來的金烏。

常曦為他所救,心懷感激,卻也不知如何表達,他同樣沒有挾恩求報,彼時暗主籠罩世界,羲和留下守國,帝俊與她回到人間,上演了後來的故事。

羿和姮娥是他們第二世的故事。

寧長久原本以為,他們的第二世應是有着感人肺腑的曲折,但塵封中的歷史所彰顯的畫面,卻只有曲折。

那是塵世第一次陷入這樣的混亂,他們負劍出山,與天地為敵,是萬靈眼中最耀眼的俠侶,注定譜寫下山與海的詩歌。

但事實上,他們連話都很少說,這卻也并非生疏,他們有着獨特的默契,無需言語,便能明白對方的所思所想,在那個魔神逐鹿的時代裏,他們殺死了許多強大到不可一世的古神。

這些古神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成為以後的神主,它們的風雲與浪在還未掀起之際就化作了劍下的白骨。

寧長久記不起多少具體的細節了,他只記得姮娥負責鉗制敵人,而他負責斬首,一個個巍峨的身軀在眼前轟然坍塌,身首異處。

姮娥在殺人的時候沒有表情,他也是。

若沒有暗主的插手,他們或許能成為最後的勝利者,成為千古流傳的兩尊大神。

可敵人還是太過強大了。

太初六神或多或少都得到了暗主力量的饋贈,以鹓扶為主導的圍獵馬不停蹄地開始,他們被一路追殺,追殺的路上,堆積的骸骨連成了世上最長的山脈。

六神被他們陸續擊潰,然後在其他陰謀中自相殘殺,以鹓扶為首的古神卻死咬着他們,如附骨之疽,将他們一路逼到了最初的村子外。

村子已經空了,只剩下一位村長。

村長不是老人,而是一個容貌中性的年輕人,他的胸口有個血窟窿,他攥着一顆火丸,遞給帝俊。

“這是最後的火種。”他說。

村長奄奄一息。

羿接過了火種,他與姮娥有着一段簡單的對話。

“你遠比我強大,你吃了它吧,沒有太陽,月亮只是終年黑暗的石頭罷了。”

“不,我沒有辦法服下它。”

“為什麽?”

“羲和已經死了,我的家早已被荒河龍雀占據,我即使離開又能去哪裏?你的月宮還在,那是最後的淨土,你可以回去,也有機會回來……茫茫太虛,我已是孤家寡人了。”

“我沒有辦法戰勝它的,這份希望給我,我怕我讓你失望。”

“不會,我相信你……對了,你愛這個人間嗎?”

姮娥不知他為何忽然問這個,她看着滿目瘡痍的大地,目光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堅定:“愛。”

說話時她檀口半張。

羿抓起火種,閃電般送入了她的口中,姮娥想要說話,他以指緊抵了她的唇,道:“這是世上最後的火種,讓你背負這樣艱巨的使命,是我自私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計劃,就叫火種計劃吧,獵國已經失敗,但火種必須延續下去。”

姮娥吞下了火種,她堅定地點頭,答應了他。她身軀不自主地變輕,向着天上飛去。

羿張弓搭箭,口中哼唱着什麽,那是姮娥曾經寫的詩,她只聽到了最後一句。

“我願意相信這裏依舊很美,只是我的眼睛已傷痕累累……”

箭與她一同升空。

他們背對着村子,所以只有‘村長’星神看到并永遠記住了這一幕,後來也是他将這個故事改編,取名為姮娥奔月,悄無聲息地流傳到了世間。

人類最後的火種不在人間燃燒,而是到了月亮上。

羿再無顧忌。

他一生經歷了許多至痛,最痛苦的一次莫過于射殺九日。

這一世的苦痛走到了盡頭,他向着外面鐵桶般的古神沖了過去,疲憊的星神站在空空蕩蕩的村子裏,為他獻上了最後的‘生命’祝福。

他拄刀而死,屍骸如鐵。

但他的神魂卻逃逸了出去。

他肉身的消亡與太初六神的自相殘殺宣告着太初神戰的結束,接着,十二神國陸續在天國構築,萬靈又開啓了長達千百年的神國之争。

鹓扶是第一位登上神主之位的人。

此間千年,羿的神魂又在生命的祝福下,輪回轉生了數次,但每一次都會發現并斬殺,他活得最久的一次,也只有二十八歲,最年輕的一次則是七歲,那時候他才第一次學會使用弓箭。

殺他的操刀者一直都是鹓扶。

‘生命’耗盡的最後,他又作為某一個部落的英雄,來到了戰場的前方,張弓搭箭,指向了鹓扶的投影。

彼時鹓扶神國,舊的神官不幸在諸神争位的亂世裏重傷死去,天君随着鹓扶一同下界殺人,他的身邊帶着一個極美的小瓷人,小瓷人偷偷地看着敢像神明張弓搭箭的少年,默默記住了他的容貌。

張弓者毫無疑問地被殺死,他比想象中弱無數倍。

小瓷人離去時回頭看了一眼,她看到一只猿猴躲在遠處,目呲欲裂地盯着這裏,那只猿猴看着很有靈性,卻也僅此而已了。沒有人太關注什麽。

很多年後,一頭神猿出世,鑿山破海,奪得神主之位的故事已是後話了。

安靜的屋子裏,寧長久閉着眼。

邵小黎站在他的身邊,看着他長時間地陷入安靜,并未打擾。

寧長久回憶着自己倒下的畫面。

那白衣的少年背對着他,戰刀刺穿了他的軀體,他卻不願倒下。蒼龍争霸的年代還未過去,他風塵滿面,手中長纓猶握。

……

……

(感謝書友翛然0oo0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支持~)

第 391 章 :夕陽下的身影

陸嫁嫁掩着唇,輕微的失神間,司命已端着茶杯來到了窗邊。光是從那裏照過來。

陸嫁嫁還在消化着她先前那些話語,天狗吞月的到來,師尊的謀劃,亦或是其餘神主以及朦胧不可名狀的暗主……各方的博弈尚是水面下湧動的暗流,她無法完全理解。

“還有什麽問題麽?”司命問。

“很多。”陸嫁嫁腦子有些亂,她盯着茶杯看了一會兒,道:“‘當斷則斷’到底是什麽意思?”

司命解釋道:“譬如你與寧長久,你們前世并未明顯的瓜葛羁絆,相識相愛于南州,這份羁絆不可能斬去。但金烏神國落成之日,寧長久可以順勢而為,将你接入神國之中封你神位,從根源切斷這樁因果。但你總不能将所有相關者都接入神國吧?不說他們願不願意,普通人根本無法承受神國的光輝。”

陸嫁嫁明白了些,卻又立刻搖頭:“可塵緣繁雜,又怎麽可能真正斬盡呢?”

“不用完全斬盡,盡可能減少羁絆就好,羁絆越少,到時候鑄成的神體也就越純粹。”司命說着,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太陽。

陸嫁嫁沉思片刻後,思維又跳躍到了另一處,問:“既然暗主與星辰相關聯,那能不能直接摧毀星辰呢?”

司命笑了笑,她看着天幕,無奈道:“我們根本沒辦法離開這方天地的。”

陸嫁嫁道:“師尊也沒辦法離開麽?不可觀不就在月亮上麽?”

司命嘆息道:“不可觀和神國一樣,也是星辰力量的投影,是模拟的月亮,并非真實之月。能抵達真實之月的,恐怕只有師尊一人,但摧毀一顆星需要耗費巨力,師尊也沒有類似‘崩壞’的權柄……更何況,星辰毀了,消失的只是神國,并非神主,神主跌出神國,力量肯定會大打折扣,但也絕對是不弱于如今劍聖的敵人。”

“這樣啊……”陸嫁嫁嘆了口氣,想到他們真正的敵人是暗主,即便是消滅了所有神主,本質上對結局也沒什麽影響。

司命從窗邊緩緩走回,屈膝跪坐,悠悠斟茶,長發又漸漸化作哀傷的白色。

陸嫁嫁低聲道:“修道者若只修個高不成,低不就,或許是最快樂的吧。”

司命點點頭,道:“世界本就是割裂的,哪怕同為修道者,所見的歡喜與恐懼也是不同的。五百年前,那些站在頂點的修士願意追随聖人,大部分是恐懼死亡,是為了真正的大自由,那些有天賦的年輕人願意追随,很多則是為了得到那些頂尖修道者的幫助,走到更高處,未必是真願意出生入死。而絕大部分呢,選擇的還是遠離戰場,獨善其身。真正願為天下蒼生而死的,并不多……”

司命與師尊相處了一個月,心境也改變了不少,她幽幽道:“時來天地皆同力不過是利益連結成的假象罷了,聖人死後,樹倒猢狲散……”

陸嫁嫁螓首輕點,道:“因為在尋常修道者的眼裏,黑日降臨是很遙遠的事,大部分都可以選擇平安地度過一生,沒有近在眼前的壓迫,營造的團結也只是虛僞的,對吧?”

“嗯。”司命輕輕地笑了笑,“但黑日總會降臨,萬靈都會被殺死。我們既然在此時此刻選擇站在了師尊這一邊,就注定走上了與大部分修道者相背的道路了,這條路非但是孤單的,還有可能被視為真正禍亂天地的魔頭,受人唾棄,你要做好準備啊。”

陸嫁嫁看着司命如霜似雪的臉,那雙冰眸不再是純粹的冷,更像是籠着寒霜的湖。

“雪瓷姐姐,你忽然這樣正經,我有些不習慣。”陸嫁嫁笑着說。

司命眉尖蹙起,“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不正經?”

陸嫁嫁無辜道:“你自己說的。”

“欠揍。”

司命作勢欲打,陸嫁嫁端莊地坐着,不閃不避,只微笑着看她,司命抿着唇,想起了奴紋,手在空中懸停了一會兒,片刻後悻悻然地收手,給陸嫁嫁斟了杯茶,笑着遞上。

兩人互相唇語譏諷了一會兒,将先前略顯凝重的氣氛化開了。

“那我走之後,小齡怎麽辦呢?”陸嫁嫁又問。

司命道:“放心,小齡我會想辦法照看的,如今小齡得了冥君的傳承,根基未穩,若能封閉神國休養一番,也是好事。”

陸嫁嫁大致明白了司命的打算。

陸嫁嫁認真點頭,只是對于四個月是否來得及,依舊沒什麽把握。

“好了。”司命再次起身,道:“事不宜遲,今日做做準備,明日就可以動身前往南州了。”

“今晚就動身吧。”陸嫁嫁不敢有任何耽擱。

“也好。只是路上還是要小心些……”司命沉吟道:“尤其要小心劍閣弟子。”

“劍閣弟子……”陸嫁嫁輕輕點頭。按照司命的說法,他們如今很有可能四散在中土各處,等待劍聖歸來。

司命道:“劍閣大弟子周貞月的傷勢很重,短時間內很難恢複,老三老四不太成器,不必過分擔心,你要小心柳珺卓。”

陸嫁嫁與柳珺卓也算是熟人了。

若是可以,她是不願意與那位劍閣二先生為敵的。

陸嫁嫁遲疑了一會,目光又立刻堅定了:“明白了,若是相遇,我絕不會心存僥幸。”

司命欣慰地笑着,道:“我要你帶的東西,別忘了。”

陸嫁嫁下意識地摸了摸唇,靈眸流轉間灑然笑道:“嗯,一定。”

“也不許假公濟私呀。”

“哎,知道了……”

“……”

兩人輕松地聊了一會兒。

這段時間,鹓扶國帶着重重疑雲浮出水面,白藏真身被拘,神國易主,各方争鬥得翻天覆地。神官天君在人間與不可觀弟子的戰鬥,也将許多高山變成了平原,将荒原鑿成了山谷,翻江倒海裏掀起了無數場不尋常的大雨。

可對于人間百姓而言,似乎是蒼天憐憫苦難,白藏年的庇護明明已經過去,妖邪橫生的日子卻并未到來。今年的無神月好像憑空消失了,四野岑寂,一片祥和。

時近傍晚,夕陽沉默地暈着血色,天邊為紅光所染。

西國的三千世界就藏在那裏。

……

趙襄兒立在瓊樓上,眺望着雲漿中翩跹往來的鶴與雀,紅裙迤地,墜金挂玉,靈妙的身段挺拔而優美,模樣與金烏神國的神像越來越相近了。

自孤雲城中,從劍聖手裏救下寧長久後,趙襄兒就沒再離開過西國三千世界。

她好似一只金絲雀,困在三千世界的籠中,輕易是難以走出的。

趙襄兒能夠清晰地感知到,九羽離開自己的軀體後,她雖然失去了‘世界’的權柄力量,卻越來越真切地感知到自我了。

在對于自我的感知中,趙襄兒又覺醒了許多其他的能力。

那個可以助她閃避一切攻擊的權柄,就是自我探索的産物。

另一個同等重要的,是對于三千世界的控制權。

一年前,她被朱雀侍女接來這裏,更像是一位客人落住于一處神仙客棧。

但現在,她能真實地感受到,自己就是三千世界的主人,甚至……三千世界就是自己某個虛無的器官,她可以像撥弄手指一樣将其随意掌控。

當初她能在半天之內到達孤雲城,靠得就是這樣的神仙手段。只是這種能力,她很長時間才能施展一次。

過去她一直以為,三千世界是朱雀創造的,但現在,她越發懷疑這本就是屬于自己的東西……畢竟當年羲和這麽無聊,做出什麽奇怪的東西都有可能。

想到羲和,趙襄兒便不免有些生氣,可惜時光一去不複返,若她能逆流而上,一定第一個就把過去的自己揍一頓,揍到她成為合格的太陽女神為止。

趙襄兒憑欄遠眺,出神地望了許久,梳理着今日發生的事。

觀主的謀劃她大致猜到了,白藏的下場也讓她頗感意外,若不出她的預料,如今坐鎮在白藏神國,保證神國安然運轉的,應是那個該死的洛書書靈,邱月。

她雖無法看到白藏神國中發生的場景,卻也大致能猜到了。

白藏年過去,白藏非但沒有回來,王座上的投影還消失了,神國無主,岌岌可危。與此同時,神官天君陸續歸國,循着異象朝着殿中走來,邱月看着空空如也的大殿,心中的貪婪終于激起了勇氣,她立在大殿,帶着天藏的神心顫抖地坐上了王座。

她在歷經了痛苦之後成為了新的白藏國國主。

她或許還發下過宏願,十二年後,要将寧長久陸嫁嫁盡數殺死之類的。當初寧長久在洛書的地核破壞了她的計劃,邱月是記恨至今的。

趙襄兒想着心事時,紅光逐漸從身後照來。

這是夕陽。

西國距離夕陽最近,三千世界都沐浴在蒼涼的夕照裏。

趙襄兒眺望着宏偉的山海陸地,最終将目光投向了南方。

“如果你的命運尚未補齊,那這裏一定就是終點了。”趙襄兒似想通了什麽,忽然微笑起來:“要來啊……”

她這樣說着,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

與趙襄兒一樣眺望着南方的,還有許多人。

柳希婉立在無運之海的樓船上,向着南方望去時,夕陽就在她的右手邊升起。

它明明已經要落下了,卻不減銳氣,依舊散發着刺眼的光芒,少女似也是賭氣的,她睜着眼,任由陽光刺入,在劍目中折射出萬點劍光。

柳希婉依舊剪着淩亂的短發。

夏日悶熱,她不再身披大氅,而是穿着幹練的緊身黑衣,這身裝束是惹眼的,但她氣質清冷,無人敢近,那些想來套近乎的名門貴子,也被她随意散發出的劍氣震懾在了數步開外。

樓船四平八穩地開着,夕陽落山之前,柳希婉順着臺階走下,進入了一個偏僻的房間裏。

周貞月的咳嗽聲在屋內響着。

柳希婉進屋時,周貞月擡起眸子看了一眼,道:“以後還是少出去為好,我們此行隐秘,不易招搖。”

柳希婉應了一聲,從牆壁上摘下了劍,拔出了一寸,反複看了一會兒。

柳珺卓從簾子後走出,她換去了那身黑白的劍裳,轉而穿着一身素樸青衣,她容顏清麗,身段欣長,簡單的青衣讓她看起來倒像是個求道雲間的女冠。

“師姐。”柳希婉行了一禮。

她對于二師姐遠比大師姐親近得多。

柳珺卓略帶歉意道:“希婉,你入劍閣不足一年,劍閣的光榮沒享到多少,盡跟着我處處遭罪,師姐……很愧疚。”

“師姐別說這樣的話了。”柳希婉笑了笑,道:“我的命是師姐救的,況且,現在的日子也比我以前過的,好一百倍了。”

“一百倍?”柳珺卓有些吃驚。

她是知道,柳希婉過去是追随寧長久的。

柳珺卓想着那個白衣少年,問道:“難道說,寧長久過去經常虐待你?”

“額……”柳希婉一愣,她發現師姐正蹙着眉,打量着自己黑衣下的身段,明顯是想歪了,她連忙糾正道:“哪裏的事,他……他哪敢虐待我?我還是黃花大閨女呢。”

柳希婉覺得自己越說越奇怪,再次糾正:“反正師姐不要多想!”

柳珺卓更疑惑:“那你說的一百倍,到底是什麽意思?”

柳希婉強行解釋道:“就是,無聊啊……過去我過的日子很無聊的,跟在師姐身邊,就,嗯……驚心動魄很多!”

“哦。”柳珺卓若有所思,“寧長久是一個無聊的人?”

“嗯……是吧。”柳希婉想敷衍過去。

柳珺卓又問:“那如果有一日,要你和他拔劍相向,你做得到嗎?”

“你問過好幾次了啊……”柳希婉背過身,看着牆上的劍,撓着發,似在尋着某一把,她誠懇道:“當然做得到,我敬愛師姐的,師姐怎麽選,我就怎麽選……”

“好。”

柳珺卓看着柳希婉一邊理着短發,一邊說話,就知道她在說謊了。

這是她說謊時經常會做的動作。

柳珺卓沒有追問。

天笏峰的截殺好似還在昨日,寧長久的箭、司命的劍、還有骸骨廢墟上騰起的煙塵,這些場景每每想起,皆令她心悸不止。

一年前,她尚且是個驕傲至極的女子,無論是對于劍閣二弟子的身份還是手中的劍,都充滿了絕對的自信。

只是自游歷天榜起,這一切都悄悄改變了。

關于天榜的事,柳希婉曾多次提起,每每提起便是自責。柳珺卓并不怪她,因為之後的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了……

與陸嫁嫁對賭,她輸掉了劍與冠。天笏峰的截殺,她險些輸掉了尊嚴與性命。

世間劍修,登頂大道者,鮮有順遂。這是大道對于自己的考驗麽?

柳珺卓時常扪心自問。

連續的失敗裏,她雖被挫去了許多鋒芒,卻也沒有丢掉自己的驕傲。

樓船內的房間裏,柳珺卓靜靜地思考着,周貞月的咳嗽聲時不時地響起,柳希婉也挑好了劍,打坐溫養。屋內,唯剩她一人看着泛紅的窗紙,目光顯得迷茫。

窗紙紅褪,黑暗也像是另一種光,很快将房間填滿了。

柳珺卓的心湖裏,忽然生出一種柳葉飄墜的輕盈感。她凝聚心神,抓住了這種輕盈感。

她忽然明白,先前她所輸掉的種種,皆只是外物而已,但它們的失去,帶來的是更珍貴的寶藏……她發現自己停滞百年的瓶頸,忽然間松動了,瓶頸後面,有一線光透了進來,讓她覺得刺目。

是的,她輸掉的只是外物,只要自己還在,就存在某一日颠覆賭局的可能性!

輸掉十兩銀子,就押二十兩,輸掉二十兩,就押四十兩……只要能贏下一局,先前所有的失敗都會被推翻。

柳珺卓陷入了賭徒固化的思維裏,心思卻是灼燙的。

次日清晨,樓船靠岸了。

天還未亮透,三位姐妹陸續從樓船中走出。她們做了簡單的易容,裝束打扮只似普通的江湖女俠,并未引起太多的關注。

“我們此行是去哪裏?師父有給具體的指示麽?”柳希婉問。

周貞月搖了搖頭,道:“師父最初留下的密令裏,只說是南方。”

“南方啊……”柳希婉想了想,道:“那裏我還挺熟的,算是故鄉了。”

柳希婉想着谕劍天宗,似是有所思便有所見,心有靈犀之間,柳希婉忽然擡頭望向了前方。

星光薄弱的天空上,有一道流星劃了過去。

那是劍光。

雖然隔得很遠,但風吹來了劍意,柳希婉在這種劍意中找到了一絲熟悉感。

陸嫁嫁?!

柳希婉心頭一驚。

先前馭劍過海的,難道是陸嫁嫁?

世上竟有這麽巧的事情嗎?

她正癡立着,卻聽周貞月道:“二妹,你愣着做什麽?”

“啊……”

柳珺卓也在看那道劍光的方向。

劍光被後面射來的晨光稀釋,已然消散。

她回過了神。

她也認得出那道劍光。

那是陸嫁嫁的劍。

她猜到了什麽,低垂着眼睑,沒有與柳希婉交換眼神,也沒有說多餘的話,只是平靜地走了下來,踏在了南州的土地上。

昨夜賭徒的念頭還未在她心中散去,這一刻,她走上了岸,朝陽在她左邊升了起來,光芒貫穿寰宇。

她生出了一種天命加身的感覺。

若南州是最後的賭局,那她此刻已親身立在上面了。

……

……

這一個日夜裏,不同的人懷揣着不同的心思,有人堅定了信念,有人發下了宏願,而對于邵小黎來說,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了。

白天黑夜交替,寧長久猶在沉睡。

她也趴在他的身邊,安靜地躺着,她沒有再穿陸嫁嫁的衣裳,穿久了總覺得是種打擊。

她屈着褪,側躺着,或許是衣衫單薄的緣故,身段顯得出奇地高挑,簡陋的木堂也被她的容顏照得明豔。

風鈴聲輕盈響起,細碎地傳了進來。

那是邵小黎挂的風鈴,她覺得,如果老大醒來可以聽見鈴铛聲,心情一定會愉悅的吧?

随着風鈴聲一同響起的,還有外面嘈雜的聲響。

寨子裏似乎發生了什麽事。

邵小黎立刻起床,在寧長久周身立下法陣,稍理容妝,走了出去。

寨子外圍了不少人。

“你是何人?竟敢對我們的光明神不敬?”

“光明神法力通神,只是不願你計較,我勸你這娘皮子還是識趣一點!”

大家叫嚷着,怒目而視。

“嗯……光明神怎麽會被抓?外面的人這般厲害的嗎?”也有人小聲在說。

“別瞎說,光明神這麽厲害……一定是引領我們走出去,耗費了太多的法力,才會失手被擒的。”

“也對。”

“……”

邵小黎走了過來。

大家交頭接耳地說着“陛下來了”,安靜了不少。

邵小黎來到了剛建好的寨子外,見到了一個英姿飒爽的紅衣女人,紅衣女人裝束端正,背着把鞘,鞘已經空了,劍在手中,上面挂着一只胖乎乎的獨腳紅鳥。

正是血羽君。

血羽君剛剛被擒之際,本是要被誅伏的,但它一口一個認識陸嫁嫁和寧長久,幫它保了一命。

但依靠着空口無憑放鳥是不可能的,所以在血羽君的辯解之下,紅衣女子拎着它來到了這裏。

血羽君為了維持形象,也沒再一直求饒,沉默不語,顯得不卑不亢。

“沒想到這裏居然真的有屋子,南州不是有封印麽?什麽時候解除的?你們又是從何而來?”

紅衣女子看着眼前的一幕,吃驚不已。

血羽君小聲道:“你看……我沒騙你吧。寧長久和陸嫁嫁都是我的老熟人了……我們過去還時常切磋武藝的。”

邵小黎來到了寨子外。

紅衣遇見紅衣,倒是背劍的女子風頭被壓了一籌,她驚豔于眼前少女的姿容,一時竟沒問話。

邵小黎率先道:“我叫邵小黎,與我的族人安營紮寨于此,這只雞……也确實是我們養的,不知怎麽得罪閣下了。”

紅衣女子回神,道:“我叫薛尋雪,谕劍天宗四峰峰主之一。”

聽到谕劍天宗四字,邵小黎安心了一些。

老大以前就在谕劍天宗修行,裏面應是好人居多吧。

邵小黎行禮道:“見過前輩。”

薛尋雪見她不僅生得極美,還頗有禮節,與自己想象中的山寨寨主差距頗大。她印象好了一些,态度也軟了下來,解釋道:“這只紅頭雞在外面興風作浪,聚集了一幫狐朋狗友,稱了個什麽妖王,還和附近的妖怪搞南州妖友會,恰逢無神月,四峰出劍庇護八方,它在秘密謀劃的時候讓我弟子給端了押了回去,只逃了一個它,弟子寫信給我,我立刻出劍,沒多久把它也逮了。”

血羽君無地自容,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它後悔以前吃得太多了……

其他人離開了斷界城後,法力大都是突飛猛進的,唯有它一動不動,停留在長命中境。

過去它還一直認為是斷界城限制了自己,直到現在它終于認清了現實。

邵小黎看向了血羽君,目光如電,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血羽君小聲道:“我只是和老友們聚會罷了啊……別說殺人了,就是一棵樹都沒砍過啊,陛下要救我啊……”

邵小黎嘆了口氣,正想幫血羽君開脫,卻見後面又有男子的聲音傳了過來。

那聲音聽着頗為活潑。

“薛峰主啊,你果然在這裏,尋你半天了……哎,南荒很危險的,沒事不要常來,嗯?這些房子是怎麽回事,不會是薛峰主的私宅吧?把房子建在南荒,你這是建鬼宅啊……你只要同意那樁婚事,我保證幫你保守着驚天秘密!”

薛尋雪原本還算友善的面容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頭也不回,冷冷道:“盧元白,你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