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2 章 :與二先生約三劍

趙襄兒嬌小的身軀埋在棉衣裏,露出的小臉微紅,她扇動的睫毛像是被風擰過的雲,水滴倏然斷線,簌簌落了下來,啪嗒啪嗒地打在書頁上。

向來與她作對的司命沒有嘲笑她,反而挪近了些身子,安撫了一會兒梨花帶雨的少女,悄悄對着寧長久使了個眼色。

寧長久很少見襄兒這般柔軟,她就像是一枚盛開的蒲公英,經不起搖晃。

寧長久走到她的身旁,環住她的身子,趙襄兒忽然轉頭,猛地撲到他的懷裏,但這不是什麽溫柔的倚胸而泣,趙襄兒捏緊拳頭,狠狠地錘他的胸口。

寧長久沒有反抗,只是溫柔地抱着她。

陸嫁嫁看着他們,輕輕閉眼。課堂紀律被破壞,她的心裏,劍子不停地扣着,但她終究什麽也沒有說。

她輕輕拍着趙襄兒的後背。

風雪吹了進來。

“我去關窗。”司命說了一句,默默離開,起身掩窗。

她轉過頭,遙遙地看着那一幕。

屋內光線暗了許多,哭聲斷斷續續地回響着,牆壁上龍飛鳳舞的靜字顯得那般不和諧。

時間過去了許久。

……

“我要把你們都滅口了!”

哭過之後,趙襄兒擦幹了眼淚,氣鼓鼓地看着他們,有氣無力地說着,她覺得自己簡直丢死人了。

寧長久看着她眼眶邊熏一般的紅,少女本就絕美的臉更顯嬌俏可愛,他揉着先前被她狠錘猛掐的部位,無奈地笑了笑。

趙襄兒看着他的笑容,更生氣了,指着他,道:“寧長久!你給我去把她們兩個滅口了,要不然我就把婚書撕了!”

寧長久苦笑道:“你還是把我滅口吧。”

少女任性的話語惹得衆人都笑了起來。

趙襄兒抿着唇,看着她們,片刻後也笑了起來,嗯……剛剛惹了大家傷心,總該讓她們重新開心一下……她這樣想着,眯起的眼眸裏還帶着淚花。

司命見她心情稍好,便不錯過嘲笑她的機會,她伸出手,逗了逗襄兒微紅的鼻尖,道:“撕什麽婚書呀?這婚書你倘若不要,我就替你接了。”

趙襄兒看着她攤開的手,生氣道:“好呀,你果然要和我搶夫君!”

司命微笑道:“你這小妹妹哪裏來的自信,若姐姐真想與你搶,你哪裏搶得過我?”

趙襄兒更生氣了,她指着司命,看着陸嫁嫁,告狀道:“大師姐!她沒大沒小的,戒尺給我,我要罰她!”

“沒大沒小?誰大誰小你低頭不就知道了?”司命傾着唇角,冰眸間笑意漣漣,“明明是你自己想撕婚書的,你倒是撕呀,三師姐大人該不會只會嘴上說說吧?”

趙襄兒更生氣了,她攥緊拳頭,道:“哼,撕了也不給你!”

寧長久戰戰兢兢地坐着,鼻尖萦滿了火藥味,他總感覺矛頭會随時指向自己。

陸嫁嫁扶着額頭,很是苦惱,心想還以為剛剛大家就能冰釋前嫌的,結果三兩句話又吵起來了。師尊給的那個任務,果然是不可完成的呀……

一陣打鬧之後,書閣終于安靜了下來。

趙襄兒重新坐定,開始看最後一頁書。

大家坐在四周,安靜地等她。

書頁緩緩翻過之後,窗外的風雪也翻成了春花。

夢境中四季的流逝很快,置身其中的人未覺奇怪。

“我看完了。”趙襄兒合上書,擡起頭,正色道。

大家一起輕輕地鼓掌。

随後,三人望向了陸嫁嫁。

他們知道,最後的考核要來了。

陸嫁嫁才想開口,劍心之中仙音又起:觀外有一只九尾大妖,踐踏良田,殘害生靈,你命弟子們前去,将它緝拿歸案。可得劍子一百。

劍子一百!

陸嫁嫁既驚又喜,心想大妖再難馴服,也比人心的融洽要簡單許多。

這令符……是師尊好心施舍于我,打算讓我劍心直接圓滿麽?

陸嫁嫁心中感動,立刻令了令符,将此事告知衆人。

大家熱情高漲。

觀中修道兩年有餘,他們很少出去,過着平靜如水的歲月,雖然靜美,卻終顯平淡。

此刻觀外有大妖禍亂……

他們的熱血和凝聚力一下子燃了起來。

“守觀一事,我輩義不容辭!”趙襄兒率先道。

寧長久與司命也附和。

唯有陸嫁嫁神色凝重,擔憂道:“此處世外仙觀,若有妖精作亂,非同小可,你們定要以保全自身為主,切不可莽撞行事。”

三人齊齊點頭答應,然後一起快快樂樂地跑出了道觀。

陸嫁嫁立在原地,嘆了口氣,無奈搖頭。

師尊雖說是讓他們三人前去,但她終歸放心不下,以尺禦劍,懸立遠處,為他們保駕護航。

寧長久三人皆有豐富的降妖經驗,他們一同去到了田壟裏,分頭搜索,很快尋到了大妖的蛛絲馬跡。

“這是火堆,火堆的木頭上有爪子的痕跡,不深。”

“嗯,我也找到了一根木棍,上面還有魚骨頭架子。”

“還有這個石薇花,本該是這個季節開的,也被吃光了……”

三人很快聚到一起,交流着線索。

寧長久微微皺眉,道:“這樣看來,那頭九尾妖怪并不大。”

趙襄兒道:“妖怪不已大小分強弱,越是小的,可能越難對付!”

司命深以為然,道:“嗯,你就比陸嫁嫁難對付多了。”

“住嘴!”趙襄兒叱道:“現在不是鬥嘴的時候!我們要齊心協力,讓陸嫁嫁對我們刮目相看!”

寧長久立起身,循着溪流走了一會兒,分析道:“這條溪流裏本來盲鱗魚無數,但現在明顯少了許多,看來那頭妖獸作亂已久。”

趙襄兒揉着尖而潤的下颌,道:“那為何師尊現在才下令?”

司命道:“興許是想等那妖怪強大,給我們以考驗。”

“嗯。”寧長久與趙襄兒贊同這一看法。

也不知道那妖怪已經成長到什麽境地了。

三人沿着田壟一路走着,在與幾位大河鎮的老鎮民問過信後,他們大致确認了妖怪老巢的方向,循着那個方向向前走去。

一路上,他們又搜集到了許多線索。

燒過的柴火,印着抓痕的大樹,被踩過的野草和若幹纖細的毛發。

痕跡越來越密集。

他們距離那頭大妖越來越近。

緊張感微微地湧上心頭,他們貓着身子,一個挨着一個,小心謹慎地撥開草,目光敏銳地掃過四方,緩緩向前走去。

“噓……”寧長久壓低了聲音,道:“看那裏。”

其餘兩人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一片密集的草地間,幾條毛絨絨的尾巴露了出來。

那個生物蟄伏在草地裏,距離他們不過幾十步的距離。

“應該就是它了。”

“真小一只……好像有點眼熟。”

“不要掉以輕心。”

“嗯,我們悄悄過去,也不要搶功勞了,一起上!”

三人制定好了計劃,靠近之後狂奔,對着那九尾生物撲了過去。

啪嗒,趙襄兒踩到了什麽。

“小心!”司命喊了一聲。

為時已晚,腳下的草地猛地凹陷,他們身子下墜的同時,一張大網兜住了他們,将他們升了起來。

一網打盡。

“好耶,抓到啦!”寧小齡從草地後跳了起來,她毛絨絨的爪子握着繩子,興高采烈。

幾天前,她聽到了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告訴她,有人要在三天後來抓她,讓她小心防範,寧小齡聞言,立刻布置起了防禦,嚴陣以待,不過……來抓她的人似乎都笨笨的,才第一個陷阱就落網了,白費了自己好多功夫。

大網中,趙襄兒正欲取出袖中之刃割開網,卻看到了那只興高采烈的小狐貍,她揉了揉眼睛,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寧長久與司命也陷入了沉默。

寧小齡高興了搖了會尾巴,意識到不對勁後,擡頭望去,她眨了眨眼,懷疑自己看錯了。

……

觀中,寧長久,趙襄兒,司命跪坐地上,聽着陸嫁嫁憤怒的訓話,寧小齡趴在一邊,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送到眼前的一百劍子溜走,陸嫁嫁怒不可赦,她握着戒尺,恨鐵不成鋼地打了頓板子,道:“你們可真是越來越出息了,修道兩年半載就修成這樣?把觀裏的顏面都丢盡了!”

三人不敢說話。

寧小齡求情道:“師父,別打了,都怪小齡太狡猾了,師兄和姐姐們才中計的……都是小齡不好。”

寧長久點頭道:“我覺得師妹說得對。”

寧小齡沉默了一會兒,刷得扭頭望向了師父,道:“師父,您繼續吧,小齡不打擾你了。”

趙襄兒與司命齊齊望向寧長久,道:“要你多嘴!”

片刻後,觀中再次傳來了求饒聲。

一舉擒獲三人的寧小齡生怕被報複,始終乖乖跟在陸嫁嫁身邊,陸嫁嫁将她抱起,小狐貍便像泥鳅一樣陷入,高興地打着滾。

“小齡,你怎麽會在這裏?”陸嫁嫁好奇問道。

寧小齡道:“我在這裏很久了呀。”

陸嫁嫁道:“那你為什麽不來觀裏?”

寧小齡弱弱道:“我是狐貍哎,妖怪怎麽能去道觀呢?要是被道士抓住了,就永遠見不到師父和師兄了……”

陸嫁嫁無限憐惜地抱着她。

夜裏,寧長久将小齡勾引了出來,趙襄兒與司命立刻圍了上來。

寧小齡害怕道:“師……師兄……你們要做什麽?小齡真不是故意的!”

只見三人圍着她,施起了咒語。咒語之後,寧長久道:“這是遺忘之術,現在開始,白天的事你一點也不記得了!懂了嗎?”

寧小齡怔了一會兒,旋即伸出小爪子,佯作失憶地抱着頭,道:“诶,真的不記得了,師兄好厲害。”

從那以後,觀裏多了一只吉祥物。

寧小齡仗着大家的寵愛,在觀裏上蹿下跳,無法無天,害得陸嫁嫁又扣了不少劍子,她被倒拎着尾巴揪回來幾次後,才終于乖了一些。

不知不覺之間,最後的考核開始了。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最初。

芳草搖曳的院子中央,高高的大樹開滿了雪白的花兒,光在葉隙之間穿梭着,反複折射後的翠色映在地上,如散落滿地的剪紙。蟲鳥齊鳴,碧草生花,春光和煦。

三人端正地坐在石凳上,陸嫁嫁手中握着三張雪白的紙,一一分發給他們。

三人接過筆研,開始作答。

寧小齡趴在樹蔭下,搖着柔軟的九尾,目光單純地看着他們。

陸嫁嫁微閉着眼,神色恬靜。

夏天還沒真正到來,空氣中卻彌漫着異樣的燥熱,三年時光轉眼流逝,渾然不覺,落在紙上的筆跡明明那般端正,卻還是顯得倉促了些。不知是不是錯覺,陽光下,趙襄兒的容顏微妙地改變着,她的秀發漸長,玉足觸及了草地,原本寬松的衣裳也繃緊了許多,曲線分明。她察覺到了異樣,輕輕擡頭,卻見寧長久也正看着自己。

他們相視一笑,皆已不在年少。

三人交上了最後的答卷。

夏蟬不知不覺地攀上枝頭,高聲長嘶,寧小齡蹭蹭蹭爬上樹,逮住了蟬,推遲了夏天的到來。

陸嫁嫁收好了卷,明明只有三張,卻反反複複才将它們理得整齊,她轉過身,向着師尊所在的神殿走去。

明亮的光線裏,嫁嫁的背影也像是光。

他們在門外靜待着。

許久之後,門再次打開,陸嫁嫁持卷而出,容顏如故,眼角卻微微泛紅。

“好了,師尊評完了。”陸嫁嫁平靜說道。

寧長久,趙襄兒,司命,他們不由自主地互視了一會兒,暗暗較勁,皆勵志拔得頭籌。

陸嫁嫁将三卷紙分發了回去。

三人接過卷,臉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很是驕傲,只是攤開卷後,卻又都怔住了。

他們都得了滿分,卷上也都有師尊親筆欽定的“優”字。

然而每個人的“優”字,筆畫風格皆不相同,寧長久的端端正正,趙襄兒的離經叛道,司命的行雲流水,各有各的美。

“這……”

“這算什麽呀?”趙襄兒問道。

陸嫁嫁微笑道:“你們三位都是師尊最優秀的弟子,合稱為三優弟子。”

三人拿着各自的優,面面相觑,也不知道着算不算一個好的結局。

樹蔭下的小齡卻高興地拍起了爪子,只是她爪子毛絨絨的,拍不出聲音。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們笑了起來,笑容和煦。

陸嫁嫁立在一旁,只覺得自己這大師姐太不稱職,鬧騰了這麽久,劍心都不足三十顆……

“師姐!”趙襄兒招了招手,道:“我們說好了,要去踏青的。”

寧長久與司命也期待地看着她。

陸嫁嫁溫柔一笑,道:“好,我們一起去大河鎮,讓小齡給我們帶路。”

寧小齡蹦蹦跳跳地走在了最前面。

觀門外,清風怡人。

他們沿着田壟,一路嬉戲打鬧着,從這一頭走到了那一頭,一直到山路蜿蜒,不知去向,才終于回頭。

寧小齡摘了最好吃的果子給他們,大家吃完了果子,将果核依次埋下,說等來年春天時候再來,看看誰的樹長得最好。

暮色西沉。

四人一狐的背影在夕陽下越拉越長,他們穿過了大河鎮的街道,在觀門的階梯下回首,時光好似從未流轉,眼前依舊是荠麥青青的景象。

觀門中,三優弟子們将卷子折成了小船,随着溪流送出,淌向了遠方。

月亮漸漸升起。

他們都能感覺到,離別的時候要來了。

院子中升起了一堆篝火。

“我們做最後一個游戲吧。”陸嫁嫁開口說話。

“師姐又要玩什麽幼稚的游戲呀?”趙襄兒眨着眼睛問。

陸嫁嫁道:“我們手拉着手,等這火熄滅,再一起睜眼,好嗎?”

趙襄兒哼笑道:“果然又是幼稚無聊的游戲。”

說話間,她的手臂忽然被碰了碰,她轉過頭,看到篝火的光中,司命正微笑着看着她,眼眸明豔動人。

司命伸出了手,微笑着看着她,輕聲道:“小三師姐,不願意嗎?”

趙襄兒惱道:“你才小!你才三!”

司命看着她可愛的模樣,笑得花枝亂顫,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發。

“不許亂動哎……”趙襄兒抵禦着她的攻勢,伺機展開反撲。

寧長久與陸嫁嫁隔着篝火看着,她輕輕走到她的身邊,伸出手,道:“嫁嫁師姐?”

陸嫁嫁看着他,輕輕笑了起來,道:“不和你牽,這些年,你太讓我煩心了。”

寧長久主動握住她的手,道:“還有好多好多年呢。”

陸嫁嫁柔軟的手被他握緊,掙脫不開。

趙襄兒與司命停止了打鬥,一齊望向了寧長久,等待着他的另一只手做出選擇。

陸嫁嫁微笑着嘲道:“讓你平日裏沾花惹草,我看你哪怕有三頭六臂都不夠用!”

最終,趙襄兒名正言順地握住了另一只手,司命微笑着向趙襄兒遞出了自己的手,趙襄兒猶豫着伸手,指尖與她觸了觸,輕輕分開後,又捏了上去,這對時常拌嘴的冤家,手終于握在了一起。

寧小齡也伸出了小巧的爪子,陸嫁嫁與司命一人握住一只,寧小齡很是開心,她看着篝火,閉上眼,默默許下心願。

大家一齊閉着眼,安靜地跪坐在篝火旁。

明月浮現。

月光如水,時光亦然。

篝火火勢漸小。

夏蟬爬上大樹,奮力嘶鳴,天地如有感應,倏爾間驚雷炸響,當空劈落,嘩得一聲裏,大雨滂沱。

火焰迎着大雨熊熊燃燒,篝火旁卻已沒有了人的影子。

火光孤獨地熄滅,神殿幽閉依舊。

唯有觀外他們種下的種子,在雷聲中破殼萌芽。

……

……

陸嫁嫁醒來的時候,外面夜空晴朗,星鬥分明。

夢中三載春秋,醒來一夜未過。

陸嫁嫁穿着單薄的衣裳,輕輕踩上地面。

寧小齡似被驚動,狐軀微顫,有醒來的跡象。

陸嫁嫁輕捧心口。

昨夜的一切似夢非夢。

黃粱夢醒,一切如故,紛飛的畫面在識海中徘徊,揮之不去。

悵然若得,悵然若失。

陸嫁嫁能感知到自己的劍心,劍心中,三十餘枚劍子安靜地躺着,它證實着那位神仙女子的真實,只可惜自己不争氣,未能抓住這份機緣,哪怕到了最後,依舊沒能讓大家真正地和睦。

她有一種直覺——自己再也進不去這個夢了。

當了三年的大師姐,除了端着把戒尺擺足了架子,耍足了威風,似乎也沒有得到多餘的什麽。

但她并不後悔夢境中的種種選擇,無論她外表再如何嚴厲,她的心總是柔軟的,如果能再重來,她也許還會這樣夢上一夜吧。

陸嫁嫁立在窗口,涼風拂動發絲,她眼睜睜地看着星鬥淡去,看着朝陽自地平線躍起。

她走出門時,柳珺卓正立在院外,她虛抱着劍,看着陸嫁嫁,微微一笑,道了聲早。

陸嫁嫁輕聲回禮,随後道:“二先生昨夜睡得還舒服麽?。”

柳珺卓微笑道:“嗯,多謝陸姑娘招待了,不知宗主何時出山,等司宗主出山了,我還想問她兩劍呢。”

陸嫁嫁道:“二先生稍安勿躁,宗主并未明确說出山的時日。”

“是麽?”柳珺卓輕聲問道。

陸嫁嫁疑惑道:“先生此話何意?”

柳珺卓擺了擺手,道:“好了,別裝了,我已經知道了,司命如今不在宗中,對吧?”

陸嫁嫁蛾眉輕蹙,道:“先生……說什麽呢?”

柳珺卓道:“我昨夜在九幽殿外看了許久,并未察覺到任何強大靈力的波動,像司命那樣的強者,哪怕閉關,也必然會與天地有冥冥的氣運感應,我離得這麽近,不可能一點痕跡都察覺不到。”

陸嫁嫁面不改色道:“二先生有所不知,宗主在幽冥殿閉關。”

“哦?是嗎?”柳珺卓看着陸嫁嫁的眼,道:“陸姑娘生得好看,謊話倒是也說得漂亮。”

陸嫁嫁有些生氣了,她清冷道:“二先生是客,我代宗主接客,可有招待不周之處?姑娘何必如此說話?”

柳珺卓虛抱着劍,身上劍意盎然,陸嫁嫁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其實見到陸姑娘之前,我曾經想過,擊敗七師弟的,究竟是何許女子……當時百思不得其解。”柳珺卓看着她,道:“如今見了,出乎意料,卻又覺情理之中,這種感覺……很微妙。”

陸嫁嫁靜靜聽着,嗓音亦冷了下來,道:“二先生有話直說。”

“好。”柳珺卓應了一聲,道:“我的劍我勢必要拿回,但絕不白拿,這樣,我們打一個賭。”

陸嫁嫁問:“賭什麽?”

柳珺卓道:“我折柳為劍,将境界壓至與你齊平。你若能接下三劍,我将劍與冠贈與你,獨回閣中領罰,你若接不下,你将劍與冠還我,我再贈你三本絕世典籍作為補償,如何?”

紫庭境與五道如隔鴻溝,哪怕壓境,兩人的劍道之感悟,劍招之神妙也是天差地別的。

更何況她是劍閣二弟子。

陸嫁嫁不該有任何勝算。

但或許是春秋一夢意猶未盡,陸嫁嫁只是稍作猶豫,便點頭答應:“好,依二先生所言。”

第 351 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不可觀的院中,明豔高懸的驕陽開始向西邊飛速下墜,熾白色的光芒漸漸變紅,很快,最後一縷玫紅細光也被天際的雲吞沒,萬籁俱靜,明月沒有自東而升,而是直接高懸頭頂,垂在道觀的中線上。

仿佛這輪月亮與道觀,就是相對的光和影。

月亮光滑如鏡,沒有絲毫的坑坑窪窪,帶着幽靜的美。

接着,月亮漸漸淡去,日出于東方,光芒如浪頭拍來,将雲海、山峰、道觀一并吞下。

日升月落,周而複始。

随後,觀中的大樹上的花開始凋謝,空氣的燥熱在攀升至高峰後,逐漸變黃,凋零,堆積在地。

轉眼便是半年。

寧長久等人在觀中進進出出,他們如常地生活着。世界的時移物換皆似與他們無關。

“時間過得真快呀。”趙襄兒看着逐漸變得光禿禿的樹木,感慨道。

寧長久點頭附和,轉眼入秋,不知不覺,回憶之時,時間像是過了一瞬,也像是真地經歷了半年。他難以分清。

司命瞥了眼趙襄兒,譏諷道:“少女懷春,只懂傷春悲秋,懂什麽時光流逝?”

趙襄兒幽幽道:“你就懂了?”

司命傲然道:“你可知曉我的權柄是什麽?”

趙襄兒微笑道:“時間這個權柄确實挺适合你的,畢竟你總時不時被……”

司命看着少女薄薄的,細月般勾起的唇,冷冷道:“口無遮攔,你娘親就沒有教過你要尊重前輩?”

趙襄兒坐在木椅上,輕輕搖晃着小腿,悠悠道:“論輩分,我是三師姐,你是四師妹,我才是你前輩,來,小師妹,給本師姐倒杯茶吧。”

“你……”司命捏緊拳頭,目光冷冽地看着她,道:“你休要得意!”

趙襄兒不以為然道:“你這神官大人也真是古怪,被我教訓了這麽多頓,竟也不知收斂,還敢與我嘴硬,該不會真的喜歡被欺負吧?”

司命更氣惱了,她捏緊拳頭,咬牙切齒道:“明明是你耍詐!你和寧長久一樣,狼狽為奸,都不是什麽好人!”

起初,趙襄兒與司命的扭打确實不相上下,但很快,趙襄兒便發現了司命最致命的弱點——奴紋,于是趙襄兒便瞅準了那裏進攻,幾個回合便打得司命潰不成軍,只敢用手護着弱點,不敢起身,或是咬着唇,萬般不情願地喊着襄兒姐姐,求她放過,或是默默躲到大師姐身後,尋求庇護。

司命在心中暗暗發誓,等到将來夢醒,自己一定要将趙襄兒抓來報仇。

趙襄兒也興致勃勃地向寧長久問過奴紋的制作方法,寧長久想了很久,道:“要等到我十八歲才知道。”

司命沏好了菊花茶,幽幽的香味從茶壺中飄出,在蕭瑟的秋風中顯得馥郁。

寧長久拿着掃帚掃着地上的落葉,他看了一眼對坐着喝茶的少女和女子,又看了一眼坐在池塘邊的陸嫁嫁,塘中荷花已枯,荷葉亦如擎雨之華蓋,只剩下一排排幹枯橫斜的架子,在幽暗的水中扭曲着。

觀門始終沒有打開。

寧長久将落葉掃到一邊,擦了擦虛無的汗水,走到陸嫁嫁的身邊,輕輕坐下,道:“大師姐在想什麽呢?”

陸嫁嫁清冷道:“你最近與你兩位師妹走得太近了,觀中不許如此,以後要注意。”

寧長久問:“那和師姐走得近呢?”

陸嫁嫁瞥了他一眼,道:“你若不怕挨打,可以走得近些。”

寧長久問:“師姐平日裏也這般兇?”

陸嫁嫁随手掏出了戒尺,寧長久立刻閉嘴。

他輕輕轉過頭,随手抓起一把碎石子灑在荷塘裏,池塘上像是下了一場雨,漣漪層層漾開,相互碰撞。

寧長久指着池塘,道:“你看,我們在一起了。”

陸嫁嫁看着池塘,無序晃動的影裏,白裳與青衣真糾纏交織着,她癡癡地看了一會兒,旋即回神,輕輕拂袖,水面瞬間風平浪靜。

“少動歪心思,好好讀書。”陸嫁嫁起身離去。

這些日子,陸嫁嫁接了幾個不算困難的令符,勉強将逼近負數的劍子挽救了一下,卻也只有二十餘顆,她愈發後悔當初連續好幾天的游戲,若自己不生出那荒誕想法,此刻劍子應有五十多顆了。

寧長久回到石桌邊,趙襄兒與司命正在說着話。

她們讨論的是書本上的內容。

經卷越到後面,涉及的上古傳承之事便越多,趙襄兒對此一知半解,便求助于司命,司命好為人師,畢竟當老師的時候,她才能短暫地體會那種高居人上的感覺。

司命在傳授學問的時候,趙襄兒還是很客氣的,只是依舊張口閉口妹妹,聽得司命很是氣惱。

不知不覺間,天空中飄起了雪。

陸嫁嫁擡起頭,她輕輕伸手,恰接住了冬日第一片,大雪紛揚,她看着雪花在掌心融化,目光落寞,輕輕回首時,她發現三人正齊刷刷地盯着自己,如欣賞絕世的美景。

“好想爬雪山呀……”趙襄兒捧着臉,歪着頭,輕聲道。

“哼,怎麽,羨慕了?”司命眯眼微笑。

趙襄兒反問:“你不羨慕?”

司命驕傲道:“我本就是完美,增一分減一分都不可,況且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這小丫頭做夢吧。”

寧長久更是吟起了詩:“萬仞雪峰天下絕,堆瓊積玉幾千疊……”*

“你們在說什麽呢?”陸嫁嫁冷冷問道。

三人齊齊搖頭。

初冬,四人趁着課餘時間在小亭子裏架上了火爐,煮起了酒,酒香如桂,輕輕飄出,散在雪裏,幾人擁着火爐暢飲,自吹自擂着當年往事,唯有陸嫁嫁寡言少語,只捧着酒杯暖手,聽着他們的話語,時而勾起淡淡的笑。

故事佐酒,陸嫁嫁身為師姐,卻醉得最快,她柔美的臉頰上泛起酡紅,輕輕靠着亭子的紅柱,披着的雪氅更添典雅矜貴之氣。

趙襄兒也不勝酒力,沒喝幾杯臉頰便燙了起來,過往有靈力消酒,現在可沒有,她只好硬撐着,解下了紮着馬尾的繩,将漆黑的長發披在頰畔,遮掩着嬌俏漂亮的臉蛋。

司命與寧長久則要自如許多。司命眯着眼,不停地給趙襄兒敬酒,趙襄兒總與她較勁,也不好輸了氣勢,只好硬着頭皮與她對喝。

終于,趙襄兒在她連番攻勢之下,晃晃悠悠地醉倒,趴在了溫暖的爐火邊,臉蛋被照得通紅。

零零散散的雪裏,司命輕輕側過頭,豔美的容顏恰對着亭邊的一支紅梅。

梅瓣嬌豔若血,與她玉唇同色,那一雙冰眸在冰雪天氣裏,倒顯得清清靈靈。

她看着寧長久,輕聲微笑:“現在只剩下我們了。”

寧長久看着她,無限的緊張感在心中湧起,“師……師妹,你要做什麽?”

司命輕輕靠近了他,盯着他,輕聲道:“我們一起做些……有趣的事吧?”

“有……有趣的事?”寧長久看着司命在酒意中迷離的眼眸,絕美的面容和極致的身段近在咫尺。寧長久看着睡倒的襄兒與嫁嫁,道心堅定道:“我,我可是守身如玉的……”

司命笑道:“你動什麽歪腦筋呢?”

寧長久一怔:“那是做什麽?”

司命讓寧長久扶起陸嫁嫁,起身走到她的身後,偷來戒尺,趁着陸嫁嫁尚在醉眠,她對着腴軟之處,狠狠地抽了幾下,然後将戒尺塞到了趙襄兒的手中,合上她的五指。

司命與寧長久一同裝睡。

陸嫁嫁醒來之後,感受到痛意,立刻将矛頭瞄準手握戒尺的趙襄兒,趙襄兒才一醒來,便得了無妄之災,被陸嫁嫁抱着腰肢抓起,狠罰了一頓,揍得小腿亂踢,哼叫不止。

裝睡的司命未能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随後笑得花枝亂顫。

陸嫁嫁與趙襄兒洞悉真相,立刻将她繩之以法。寧長久也未能逃過制裁,被認定為了從犯,趙襄兒代陸嫁嫁訊問,寧長久做出了坦白,這一坦白招來了三位絕色女子共同的怒火,尤其是趙襄兒最為心狠手辣,揍得寧長久直喊姐姐。

趙襄兒打完之後,溫柔地揉着他的手,問道:“師兄……我有打疼你嗎?”

寧長久心中一動,心想襄兒怎麽和嫁嫁一樣溫柔了,他微笑道:“沒有的,襄兒不用放在心上。”

趙襄兒溫柔的神色瞬間變冷,“沒有啊?那就再打一頓!”

陸嫁嫁看着追打的少年少女,頭疼地揉了揉額,這一覺又耽誤了許多事,醒來之後劍子足足少了十顆……又是心如刀絞的一天。

大雪中,外面已不适宜看書了。

四人搬去了蓮花書閣。

趙襄兒是很喜歡這裏的,她光是盯着書院中央旋轉盛開的蓮花,便能欣賞許久。

司命初來乍到,在其間流連許久,最後看着那龍飛鳳舞的字,贊賞道:“這字寫得龍舞張揚,大氣磅礴,委實不錯,應是名家之作。”

寧長久好奇道:“你還懂術法?”

司命淡淡道:“當然懂,神官坐視天下,世間萬事,不說精通,多多少少也是略知一二的。”

寧長久輕輕點頭,卻聽司命雙手負後,繼續道:“譬如這個铮字,力透紙背,有名劍出鞘,劍鳴铮然之感,哪怕隔着紙張,依舊令人心悸。”

“……”寧長久沉默片刻,低聲道:“司師妹……”

“嗯?”

“這個字,其實是靜……”

“……”

司命盯了一會兒,板着臉,默默轉身。

另一邊,陸嫁嫁随手翻開了一個木櫃,好奇道:“這是什麽?”

三人連忙湊了上去。

“這不就是普通的泥土嗎?有必要藏這麽好?”趙襄兒道。

司命剛剛露了怯,不太敢多言,只是道:“我覺得這土有玄機。”

寧長久也好奇,心想普通的泥土,怎麽可能藏在蓮花閣內呢?

陸嫁嫁出于好奇,輕輕抓起了一些,那土明明松軟,卻黏性極強,手感舒适而奇怪,非但沒有異味,還有一股靈氣充沛的芳香,好似其間孕育過草木真靈。

“這該不會是傳說中的息壤吧?”司命低聲道。

“息壤?”寧長久微驚,道:“那不是女娲娘娘造人時所用之土麽?這土真的存在?”

趙襄兒道:“四師妹不懂裝懂也不是一兩天了,她的話我才不信!”

寧長久提議道:“不如我們試試?”

“試什麽?”趙襄兒與司命異口同聲問道。

寧長久神色認真道:“我們來造人吧!”

片刻的沉靜。

“你這腦子是不是沒裝其他東西了?”趙襄兒惱怒斥責。

司命亦秀靥微紅,道:“真是庸俗。”

“啊?”寧長久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唯有陸嫁嫁輕聲道:“他說的是效仿女娲娘娘捏土造人,很難理解嗎?”

“……”趙襄兒與司命對視了一眼,冷哼一聲,各自別過頭。

她們都在內心指責對方,心想一定是與對方吵架拌嘴久了,智商都拉到一個水平線上了,過往的自己可是冰雪聰明的!

趙襄兒道:“竟還相信這種傳說,幼稚。”

司命也道:“騙騙小孩子的罷了。”

說着,兩人難得地團結,一起走到桌邊看書去了。

三人的書卷皆已經翻去了一半。

道觀外面,律令堂中,一只九尾小狐貍蜷縮在絨衣裏,進入了冬眠。

不知不覺間,又一年春天。

厚重的棉衣大氅褪去,涼薄的春衣轉而貼身,春光明媚,無限美好。

司命與趙襄兒的關系在一年的勾心鬥角之後,似冬日的雪一樣,逐漸消融,但陸嫁嫁心知,她們遠未到什麽冰釋前嫌的地步。

春日,觀中的花漸次開了。

在陸嫁嫁的帶領下,四人一同去山間賞花。過了刻着‘坐忘齋心’的碑亭,絢爛的花海映入眼簾。

司命每每看到滿山爛漫山花時,都會感慨此處不愧是夢境,真是什麽都敢想。

其間的許多神株花木皆是早已絕跡之物,甚至還有仙廷殘留的神種,它們在山野間各憑本事生長着,每一株帶到人間,都足以掀起轟動。

“這是攀仙藤,兩千年前就該絕跡于世的。”司命的手輕輕撫摸過一株纏繞在樹上,開着小白花的藤蔓,道:“知名的神器打神鞭,便是由它制成的。”

“打神鞭?”趙襄兒微笑道:“你怎麽對這些這麽感興趣?莫非你想……”

司命立刻打斷道:“我只是見多識廣罷了!”

其餘三人齊齊搖頭,憑借着自己對司命的認知,紛紛投去異樣的目光,司命冷哼一聲,獨自向前走去。

前面便是大河鎮了。

陸嫁嫁卻道:“好了,先回去讀書吧。”

趙襄兒不悅道:“我們都沒有出去玩過!”

陸嫁嫁道:“等你們讀完書,過了考驗,評出了三優弟子,我便拉着大家一同去踏青。”

趙襄兒想了想,伸出手掌,道:“一言為定!”

陸嫁嫁微笑着伸出手掌,與她相合。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轉眼又是一年。

大家的書只剩下最後一小半了。

他們讀書之餘,陸嫁嫁便一邊看着他們,一邊在一旁打坐練劍,她修行的劍招亦逐漸爐火純青。

許多次,陸嫁嫁看着庭花,看着太陽,看着春溪間的流水時,都會有靈妙之念一閃而過,生出即将破境之感,只是她的劍心尚自空虛,無法真正捉住那一抹靈妙念頭。

秋溪旁,衣裳單薄的趙襄兒坐在溪邊,如常地晃着白皙小腿,司命跪在她的身後,取來自制的木梳,為少女梳着頭發。

“小師姐,這樣子怎麽樣?”司命将她的長發分成兩绺,抓在手中,微笑問道。

趙襄兒抗議道:“不行!馬尾一條就夠了!”

司命道:“你若不是生得漂亮,可一點不像貴家小姐。”

趙襄兒雙手環胸,驕傲道:“我溫柔善良,知書達理,武學造詣也高,哪裏不貴氣了?”

司命盈盈地笑着,替她綁上了發。

接着,司命坐到了溪邊,裸着足,輕滌溪水,道:“真羨慕小師姐。”

“怎麽了?”趙襄兒接過木梳,也跪坐她的身後,為她梳起了發。

司命道:“這秋溪又枯又冷,弄得足尖生涼,真是難受,襄兒師姐就好,自秋溪枯了之後,便滌不到水了。”

“……”趙襄兒鼓起香腮,心中默默安慰自己,想着自己腿兒沒她長,肯定只是因為年紀小的緣故。

她為司命梳起了發,然後報複性地在腦袋兩邊盤了兩個鼓囊囊的包子頭。

司命照着水,疑惑道:“這樣真的好看嗎?”

趙襄兒拍着胸脯保證道:“肯定是好看的,這是娘親教我的發飾!”

司命心想既然是朱雀神親授,應該不會差。

于是她頂着違和感極強的包子頭,迎接了陸嫁嫁與寧長久無情的嘲笑,尤其是寧長久,笑得很是放肆。

她憤怒地去追趙襄兒,想要讨回公道,可她因為有着致命弱點的緣故,又打不贏襄兒,最後還是被按着欺負。

司命孤單地回到桌旁,拆着趙襄兒梳的頭發,神色委屈。

寧長久看不過去,輕輕走到她的身後,柔聲安慰了幾句,取過木梳,主動為她梳發。這一幕落在趙襄兒眼中,很不是滋味,但畢竟是她主動捉弄司命,總有一種自作孽的感覺,便也只是鼓着香腮生悶氣,沒說什麽,反倒主動靠近了過來,給司命斟了茶,表示歉意。

陸嫁嫁溫柔地看着他們,她的劍子雖然又快見底了,但她總感覺,和睦的一日即将到來,到時候劍心便可随着大家的融洽,一起圓滿了。

傍晚的時候,三人移開了書,将石桌上畫着的棋盤露了出來。

棋子是采集了鵝卵石,由此間唯一具有靈力的陸嫁嫁打磨雕刻的。

三人開始下棋。

此刻他們沒有靈力,算力自然也低了一大截,趙襄兒與司命是旗鼓相當的對手,互有勝負,寧長久的棋力則要高出一截。

但她們下棋時,寧長久從不敢說話,畢竟無論是幫哪一邊,都會遭受到另一邊的怒火。

他也經常輸棋來逗她們開心。

更多的時候,他是以練習劍招之名陪着陸嫁嫁的,陸嫁嫁默認了此舉,折了梅枝與他對練。兩人皆熟悉彼此的招式,對練之時很是默契,趙襄兒與司命皆有一種看神仙眷侶雙宿雙飛的美感,亦有微微的妒意。

趙襄兒與司命偶爾也會對練,她們的對練就兇殘很多,許多時候都能将梅枝打斷,然後乖乖趴着,露着香肩玉背,讓陸嫁嫁和寧長久為她們敷藥。

中秋節。

月亮前所未有地巨大,仿佛伸手就能觸及它的輪廓。

大河鎮上,花燈飄起,扶搖直上。

夜間,四人站在屋檐下賞燈。

趙襄兒尚不夠高,便由寧長久背着。

她起初不适于這種肌膚相貼的感覺,總覺得羞澀,但很快,萬千升騰的花燈便用緋紅絢爛的美将情緒淹沒了。

他們齊齊擡頭,目光順着花燈緩緩升空,烏黑的瞳孔裏,星火如雨。

月亮是如此圓滿的背景。

田野間,九尾狐貍站在才熄的篝火旁,一邊啃着木串上的烤盲鱗魚,一邊看着花燈,久久出神,心想如果司命姐姐,襄兒姐姐,嫁嫁師父和師兄都在就好了……

花燈逐漸消散,天空中唯剩滿月,銀光流溢。

玉人們立在月下,光彩皎皎照人。

大家都很開心,相約飲酒,唯有陸嫁嫁不太愉悅。

寧長久問她是不是有心事。

陸嫁嫁看着他們,認真道:“趙襄兒!司命!”

兩位佳人輕轉秀靥,紛紛看向她,問:“師姐怎麽了?”

陸嫁嫁下了死命令,道:“給你們三個月期限,你們必須消除心中芥蒂,和睦相處,懂了嗎?”

兩人聽着她莫名其妙的話語,對視了一眼,皆微笑道:“我們現在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了呀!”

陸嫁嫁冷哼道:“你們可騙不過師姐的!”

若是她們真和睦了,自己的一百劍子就該來了!這可是她最後的希望呀……

三人摸不着頭腦,便一起去喝酒了。

酒酣之後,睡意闌珊,四人扯了一張大氅,相擁而眠。

時間好似在人手中撥動,馬不停蹄地流逝着,轉眼之間,中秋已是數月前的往事了。

呵氣成霜的日子再次到來,沒有了靈力支撐,趙襄兒和司命皆裹着棉衣,臃腫得可愛。

三人在蓮花書閣中讀書,靠得很近,就像是相互取暖的小松鼠,唯有陸嫁嫁仗着靈力不俗,尚且白裳單薄,姿影窈窕,宛若冰雪仙子,一下子豔壓群芳。趙襄兒與司命無奈地互搓着冰冷的小手,向着陸嫁嫁投去了羨慕的目光。

冬日漸深。

某一天清晨,寒霧迷眼,青絲白裳的陸嫁嫁手握戒尺,如常來看着他們讀書。

似是蓮花書閣上的“靜”字生效了,今日的三人很讓人省心,皆認真讀書,沉默不語。

陸嫁嫁亦沒有練劍,而是平靜地看着他們。

許久之後,寧長久合上書,閉上眼,輕輕開口,話語悵然,道:“我看完了。”

寂靜被打破。

陸嫁嫁垂着睫,嗯了一聲。

片刻後,司命也合上了劍書,她阖上冰眸,道:“我也看完了。”

趙襄兒靜靜地坐着,身子蜷在雪白的棉服裏,就像是個雪人,她目光停在最後一頁,過了很久也沒有動靜。

陸嫁嫁起身,走到她的身後,手輕輕搭上她的肩膀,身子微彎,貼近了少女的臉,柔聲道:“小襄兒,怎麽了?”

趙襄兒抿着唇,看着最後一頁,她絞緊了手指,淺淺的聲音隐有啜泣之感:“我……我舍不得看完。”

……

(*改編自李京《雪山歌》)

(感謝書友駿羲yA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支持呀~)

第 350 章 :世事大夢,塵世春涼

萬妖城的雨下了又停。

空氣很悶,蟲鳥飛得極低,嗡嗡的顫鳴聲在山谷間時不時響着,小猴妖驚恐地瞪大眼,看着前方身披官服的鲶魚妖精,道:“大人……這……這不關我的事呀,兩位大王真不是我殺的!”

鲶魚妖神色悠悠,道:“哼,你也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就你那點微末道行,也想殺得了霧妖王?我看你是吓傻了吧。”

小猴妖一愣,它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道:“那……那這是做什麽?”

鲶魚妖道:“例行公事而已,七絕崖附近的妖怪都要排查一邊,險些把你漏了……你這猴妖,就住這破山洞裏?”

小猴妖堆笑道:“住在山裏舒服。”

說着,洞窟裏傳來兩聲尖銳的聲音,鲶魚妖眉頭一皺,定睛一看竟是兩只小猴子,它輕輕搖頭,沒太在意,繼續問:“兩天前的晚上,有沒有察覺到什麽異動?或者,有沒有奇怪的人經過?”

小猴妖撓了撓頭,瞳光轉動,輕輕搖首道:“前兩夜連夜暴雨,倒是……沒有印象了。”

鲶魚妖點點頭,并未生疑,道:“那霧妖王和百面狐與你有關系嗎?”

小猴妖道:“沒關系,我根本不認識它們。”

鲶魚妖點點頭,道:“好了,若想起什麽,記得和我說。”

小猴妖點點頭,它忍不住問道:“對了,敢問大人,那兩位大妖,是被什麽打死的啊?”

鲶魚妖淡淡道:“鈍器所傷……好了,你這洞窟太破爛了,開靈的妖怪哪有你這麽慘的,到時候我給你換個包吃包住的寶地。”

說着,它拍了拍小猴妖的頭,緩緩離去。

小猴妖連聲感謝。它看着離去的官服背影,松了口氣,連忙潛回了洞窟裏。

鲶魚妖下山之後,一頭羊精迎了上來,問道:“怎麽樣?”

鲶魚妖将筆錄遞給了它,然後攤開自己的掌心,取出了兩根毫毛,在光下望了望。這是他最後拍那猴妖腦袋時黏上的。

它話語沉重道:“錯不了,這與百面狐身上發現的猴毛,一模一樣,應該就是那小猴子了……呵,演得可真像啊,若不是它沒處理幹淨現場,險些要将本大人都騙過去了。”

羊精也遞來了一卷書,道:“這猴子與百面狐是一個戲班的,曾有過節,與霧妖王什麽關系,倒是不清楚。”

“沒關系,這不重要。”鲶魚妖道:“先不要打草驚蛇,命人看住這座峰,禀告上面的大人,讓他們來決定這猴妖的死活吧。”

……

……

九靈元聖正在石臺上打坐悟禪時,金翅大鵬再次到來。

“做好決定了?”九靈元聖問。

金翅大鵬反問道:“千載難逢的機緣在此,我憑什麽錯過?”

九靈元聖道:“那個女人很強,我若不取聖器,也沒有勝過她的信心,你确定要試?”

金翅大鵬問:“若沒有她,此刻金烏早已是我腹中之物了。”

九靈元聖問道:“你希望我幫你?”

金翅大鵬冷冷道:“我知道我所作所為違背當年誓言,我今日之決定,甚至可能讓萬妖城的坍塌提前到來,你不阻我便好了,不指望你幫我。”

九靈元聖合着嘴,他腦袋旁幽火凝成的獅頭開口道:“我勸你還是莫要自尋死路,唯一會幫你的通臂老猿一百年前便已死去,萬妖女皇誓要為其守喪到死,亦不會幫你,你無聖器,去尋那女人麻煩,死路一條。”

金翅大鵬默立了一會兒,他背後的金羽燃燒如火,他仰着鴉面,半晌後道:“我确實拔不出聖器,但……”

她盯着九靈元聖的鬼火之首,道:“萬妖城可不止四件聖器!”

九靈元聖忽然睜眼,十八雙眼睛齊齊地盯着金翅大鵬,鬃毛如烈火翻湧,它說道:“你觊觎聖人遺物?”

金翅大鵬道:“你我都心知肚明,當初聖人斬肉身,切白骨之後,便将那件神物藏在血肉裏,留在了萬妖城,只是這些年,我們一直未能尋到罷了。”

九靈元聖道:“那是聖人之神兵,早已生出靈性,若故意要藏,你根本尋不到……況且,就算尋到了,它怎會認主于你?”

金翅大鵬沉默許久,還是開口道:“前兩日,城裏有兩只紫庭境的妖死了。”

九靈元聖皺眉道:“此話何意?萬妖城有妖要叛?”

金翅大鵬搖頭道:“那妖死因蹊跷,斷骨處為鈍器所傷,但切口卻整齊如刀劍……嗯,這是關于此案的卷宗,你可以看看。”

九靈元聖接過厚厚一沓卷宗,一目九行。

它也陷入了沉默。

妖神殿裏,兩頭曠世的妖王相對而立着,似皆在追憶什麽。

九靈元聖看完了卷宗,長久不語,如枯佛靜坐,魁梧如山的身軀單薄許多。

金翅大鵬卻緩緩開口,鴉面之後,聲音尖銳,如唱戲詞般念道:“镔鐵九轉,神爐三昧,掀翻北鬥,振開南極……五百年前,曾有諸神喝問道,天地無量,你心中道義又能承多少斤?聖人答曰:一萬三千五百斤……”

……

九靈元聖許久之後發出長長嘆息。

轉眼之間,萬妖氣吞山海,搗碎神庭的過往,已是五百年前的舊事了,當年之波瀾壯闊,轉眼已是暮色斜陽。

九靈元聖道:“聖人命不久矣,否則神物怎會面世?”

金翅大鵬更為悲觀,道:“哪怕聖人全盛,又能改變什麽?他能打贏雷牢,但能打贏天理麽?”

九靈元聖擡起頭,忽然道:“此峰之上,尚有一國。”

金翅大鵬冷笑道:“你将希望寄托給他們?”

九靈元聖道:“他們已是如今的最強者,若他們不行,就沒人能救這個世界了。”

金翅大鵬道:“五百年前,那位月神不也出手了麽?結果是什麽?其後聖人鎮殺,月神銷聲匿跡……”

金翅大鵬說到一半,不忍多言,嘆息道:“我已無那與天相争之決心,本座此生宏願,唯有以我之軀,立地成佛,造出金國世界,待萬妖城崩塌之際,将其吞下,留萬妖最後之淨土。”

九靈元聖威嚴的嗓音顯得落寞:“既然如此,你就去試試吧,神物認不認主,皆是你的宿命。我不插手。”

金翅大鵬問:“那你呢?你究竟要做什麽?你空有一身通神妖力,就想做頭石獅子,看一輩子的門?”

九靈元聖九首齊齊嘆息,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麽。”

金翅大鵬金瞳燃起暗火,道:“你與那柯問舟真是越來越像了,希望到時候,你能守住妖心,別成為他那樣的人。”

九靈元聖平靜道:“柯師弟……當初聖人便說過,他生有反骨。但他天賦太高,聖人惜才,有教無類,收其為門徒之一,誰知聖人死後,他立刻反叛……此仇一生不忘,将來我會親去劍閣,将他那人間第一劍,折成兩半。”

……

……

柯問舟是劍閣劍聖的本命。

五百年前,第二次獵國之戰時,他猶是少年。此刻他坐在劍閣七十二洞天的最高處,靜靜遠眺,看着雲海上無邊無際變幻的霞光,出神不語。

他并不老,他的發仍是黑的,背仍是挺拔的,但他的身體太過幹瘦,古銅色的皮包裹着的肌肉雖然精赤結實,卻也只隔着一層薄薄的皮,好似一柄小刃就可以将其輕而易舉地切開。

他像位贖罪的苦行僧,平平無奇,甚至有些老态。

他的膝蓋上,橫着古樸的、鏽跡斑斑的劍。

這柄劍并不是什麽絕世好劍,但陪伴了五百年,最為稱手。

劍聖看着雲海,雲海之霞光盡數攏入他的瞳孔,變得一片黑暗。

他的心本就是黑暗的。

他心中的最後一縷光,在聖人被斬殺的那日,便離他遠去了。

直到今日,他亦記得他跪在衆妖面前,自斬神骨,孤身叛走之日。當初那頭通臂老猿還活着,他問自己,你這麽做是否對得起劍心。

他回答:劍所追随的,本就應該是最強者。

他曾求學于李鶴、求學于裘自觀,求學于當初最知名的劍修,最終幾近輾轉,遇到了聖人。當初聖人坐蒲團之上,與他平視,以天地人三問于他,他脫口而出,一一作答,聖人不語,卻答應收其為徒。

那天他以為自己找到了畢生所求之物……

柯問舟緩緩阖眼,他的手緩緩阖在了劍柄上,他握的不是劍,而是自己失散的心。

但選擇既已做下,便沒有回頭之路可走了。

代天地以刑罰……

這是無比誘人的詞。

當初三千年前,暗主便在人間選定過一位古神,降下滔天之神谕,使其變得前所未有之強大,直接将原本世間公認的最強者擊敗、斬殺。

那位古神便是鹓扶,它于那場戰争中封神,獲得神位,高座神國至今,聖人未死之時,它便是十二神主中位列第二的神明。

如今的鹓扶成為神主,無法下界,以真身參與人間之事。

于是天道選擇了他。

他将是第二位鹓扶。

一個月前,白藏亦落下了神谕,将南州深淵斷界城之事透露了些許。

有一個神位空缺七百年。

該由他去坐了。

他這樣想着,緩緩起身,決定了出關的時日。

……

傍晚,古靈宗外,一劍南來。

柳珺卓立于劍光之上,于古靈宗外止步,足下櫻花之瓣消散,被風吹成粉末。

她的手觸及古靈宗的大陣。

她須臾便可破之,但沒有動手。

此行是來取劍的,多少要禮貌一些。

柳珺卓立在門口,靜靜等待。

不多時,一位滿袖劍氣的白衣女子出現在她面前,疑惑地看着她,問道:“閣下是何人?”

柳珺卓看着她,道:“你又是誰?我尋你們古靈宗宗主。”

陸嫁嫁心中微凜,道:“你尋宗主何事?”

柳珺卓道:“貴宗有一位弟子,名叫張久,天榜之時,我有一柄劍與一副冠贈與了他,如今想要換回。”

陸嫁嫁一驚,問:“閣下就是劍閣二弟子?”

“是。”柳珺卓螓首輕點,打量了她一會兒,微笑道:“你很不錯。”

陸嫁嫁微微緊張,道:“承蒙二先生贊許,嗯……既為劍與冠一事,進來說吧。”

柳珺卓點頭,随她入了古靈宗中。

柳珺卓看着她的背影,問道:“你也是劍靈同體?”

陸嫁嫁嗯了一聲。

柳珺卓問:“你與司命是何關系?”

陸嫁嫁沉吟片刻,不太确定道:“姐妹。”

柳珺卓問:“張久呢?”

陸嫁嫁認真道:“那是我徒弟。”

“你徒弟?”柳珺卓疑惑,心想你雖是紫庭巅峰,但你徒弟境界似乎都要超過你了……

陸嫁嫁解釋道:“是,司宗主平日裏大多于深關靜修,便由我代師收徒。”

柳珺卓好奇問:“那張久境界這般高,就沒有對你這師父起異心,想要另尋高明麽?”

陸嫁嫁道:“沒有。”

柳珺卓看着她傲人的、豔而不俗的絕麗身段,笑着打趣道:“那姑娘可要小心些,你這位弟子,說不定對你圖謀不軌。”

陸嫁嫁眸光微動,雲袖間的手輕輕捏緊,臉上不動聲色道:“放心,我弟子只是敬我。”

柳珺卓不置可否,道:“劍靈同體之身舉世罕見,你沒來劍閣修道,委實可惜,我七師弟八師弟亦是劍靈同體,造詣極高,你若來了,我倒可以讓他們給你指點一二。”

陸嫁嫁并未多言,只是微笑道:“多謝二先生好意。”

柳珺卓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海國宴時,我七師弟敗給一個女子,給人落了笑柄,委實丢人,但如今師弟痛定思痛,境界亦今非昔比了……”

柳珺卓一邊說着,又看了她一眼,只覺得此女劍與人俱澄澈,只是劍意不夠鋒利,猶需打磨。

她話鋒一轉,道:“對了,我叫柳珺卓,美玉為珺,劍法卓然之卓。”

陸嫁嫁回了一禮,猶豫着開口,道:“我叫陸嫁嫁,談婚論嫁的嫁。”

兩人之間,溫度驟降,遍地生霜,原本悠閑着向這裏走來的魚王,立刻貓毛炸起,喵喵叫着跑了一邊。

柳珺卓盯着她,劍目如雪:“你就是陸嫁嫁?!”

……

古靈宗的待客靜室裏,柳珺卓盤膝而坐,雙手結成蓮花,置于膝上,垂睫斂目,神色微冷。

陸嫁嫁淡雅地笑了笑,為她斟了杯茶,道:“如今司宗主尚在閉關,還望柳姑娘能多等兩日,若我招待不周,也望見諒。”

柳珺卓冷冷地看着她,道:“就是你敗了七師弟?”

陸嫁嫁道:“僥幸取勝而已。”

柳珺卓道:“沒什麽僥幸不僥幸的,勝就是勝了,若是戰場上,便是生死之分。”

陸嫁嫁溫和一笑。

柳珺卓自嘲道:“若是如此,我先前邀你來觀,倒是自取其辱了?”

陸嫁嫁很有禮節地道:“柳姑娘一片好心,我很是感動,劍閣亦是所有修道者的聖地,我也是極仰慕的。”

柳珺卓聽着她的客套話,愈發好奇,道:“你敗我七師弟,張久贏我劍與冠,司命得天下第四……你們古靈宗,确實人才輩出。”

陸嫁嫁聽着,面容溫和而平靜。

她沒想到劍閣二弟子竟會真的上門,但此刻,寧長久與司命皆不在身邊,古靈宗唯她一人,她必須沉住氣。

陸嫁嫁道:“柳姑娘的劍與冠便在宗中,宗主姐姐閉關之前與我說過,若你前來尋回,讓我直接給你就是,柳姑娘稍等,我去取劍。”

柳珺卓細眉輕皺,道:“這麽輕易就給我了?”

陸嫁嫁道:“那本就是二先生所擁有之物,我宗代為保管而已。”

柳珺卓卻不同意,她認真道:“我既然将它輸了,就不是我的了,我不能白拿,你說出你的條件吧。”

陸嫁嫁道:“無需條件的。”

柳珺卓道:“那你讓張久來見我,我劍輸給的是他,理應由他決斷。”

陸嫁嫁道:“張久……去其他宗門歷練了,此刻亦不在宗中。”

柳珺卓沉默片刻,道:“可惜了,我原本還想贈他三本絕世劍譜的。”

陸嫁嫁疑惑道:“何需如此?”

柳珺卓淡淡道:“只是想讓他對我家小師妹死心。”

陸嫁嫁神色微變,她身軀不知不覺緊繃了些,抿了抿唇,輕聲問道:“什麽小師妹?”

柳珺卓解釋道:“我的十四師妹,柳希婉……當初她入樓與張久比武,兩人在樓中待了一天一夜,他們雖不明說,但我看得出,他們是互有情愫的,但這注定是不會有結果的,到時候陸姑娘見了他,替我好好勸勸他,讓他早日死心。”

陸嫁嫁木然坐着,低着些頭,檀口輕張,欲言又止。墨發白裳的身影極美,卻有些涼薄。

柳珺卓注意到了異樣,問:“怎麽了?”

陸嫁嫁輕聲道:“還有這等事啊……或許他們在樓中只是比劍呢?”

柳珺卓道:“我犯了門規,擅闖天榜,親眼所見還能有假?呵,我在門外可是聽他們含情脈脈地聊了許久,我若不去制止,他們恐怕當晚就要睡在一起了。”

“哦,我知道了,我……會與徒兒說的。”陸嫁嫁低聲道。

……

又是一夜。

“寧長久!”

正在讀書的寧長久忽然被喊名字,身子一個激靈,擡起頭,看見陸嫁嫁正冷眼看着他,神色很不友好。

寧長久心想自己也沒犯什麽事呀……

“大師姐,怎麽了?”寧長久問。

陸嫁嫁問:“你知道錯了嗎?”

寧長久很懵,問道:“什麽錯了?我又犯什麽事了?還望師姐指明。”

“你做了什麽還用我說?”陸嫁嫁掂量着戒尺,道:“你好好反思一下,坦白從寬。”

趙襄兒與司命幸災樂禍地看着他。

寧長久沉思片刻,無辜道:“實在想不起來。”

陸嫁嫁清冷道:“那你過來領罰!”

“啊?”寧長久徹底傻了,道:“嫁嫁,我與你向來是統一戰線的呀!”

“叫大師姐!”陸嫁嫁道。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好,大師姐……”

說着,他忍不住輕聲道:“這師姐,也只剩下大了……”

“你說什麽?”陸嫁嫁狹長的秋水長眸輕輕眯起,其間水光盡是森然殺意,“好了,現在你有罪名了,不敬師姐!”

“???”寧長久徹底愣了,心想這哪裏還是自家溫柔的嫁嫁。

他敢怒不敢言,手腕已被陸嫁嫁抓住,一把拽了過去,清脆的聲音響起,戒尺落下,狠打了頓手心,他的身後,趙襄兒與司命拍手稱快。

這一頓打,又打掉了陸嫁嫁五顆劍子,但她并不心疼,反而覺得值得。

雙手紅腫的寧長久回到座位上,艱難翻書。

轉眼一個時辰過去了。

“師弟,你再過來一下。”陸嫁嫁道。

寧長久緩緩起身,戰戰兢兢來到他的身邊。

陸嫁嫁看着他,眸光閃爍,輕輕捉起他的手看了看,嘆了口氣,緩緩道:“師姐……沒打痛你吧?”

“師姐覺得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寧長久深谙禍從口出的道理。

“嘴硬!”陸嫁嫁罵了一聲,卻還是運轉靈力,揉着他的手,替他消腫。

寧長久看着她清冷而柔和的面容,稍稍失神。

“嫁嫁。”寧長久輕輕喊她。

“嗯。”陸嫁嫁應道。

寧長久問:“到底是怎麽了?”

陸嫁嫁淡淡道:“把你手打腫了,你就不能沾花惹草了。”

寧長久愕然,心中湧起愧疚,他翻轉手腕,想要握住對方的手,陸嫁嫁卻啪得将他的手打走,冷冷道:“不許放肆,會扣分的!”

再扣下去,她的劍子就要變成負數了。

另一邊,趙襄兒與司命又打了起來。

沒有了靈力支撐,兩人戰鬥也不講究什麽招式了,不多時又相互擁着滾在了草地上,惹了滿身芳草。

陸嫁嫁與寧長久連忙去勸架。

将兩人分開之後,陸嫁嫁軟硬兼施,才讓她們彼此的态度稍好了一些,虛與委蛇地互道了一聲師姐師妹。

陸嫁嫁心想,看來交流友誼的游戲還是不能落下,便下令下一節課不上,改為玩游戲。

趙襄兒與司命不情不願地起身,被強制着玩起了躲貓貓。

一節課之後,她們的友誼未見好轉,倒是自己的劍子又少了五顆。

哎,只剩八顆了……

陸嫁嫁苦惱不已。

想着白日裏要應付柳珺卓,晚上還要來道觀受氣,不得安寧。這大師姐,不當也罷!

劍心中,仙音再起:不盡職守,扣劍子三枚。

她擡起頭,恰看到寧長久與趙襄兒在桌子底下做着什麽小動作,她鼓起香腮,氣惱道:“寧長久!我要把你逐出師門!”

……

神殿中,葉婵宮默然看着,她偶爾會笑,笑意如稍縱即逝的微光。

“差不多了。”她輕聲說着,擡起衣袖,點在了身前,一個虛幻的月條紋纖細,勾勒成型。

那是一個類似日晷的東西。

她輕輕撥轉日晷。

道觀上,日升月落,春去秋來,時光飛速運轉,只是置身其中的人,渾然不覺。

春秋大夢,不過如此。

……

……

(萬分感謝乾坤萬宇打賞的舵主和大俠!!嫁嫁天外飛仙打賞的舵主!_子羲_、襪子一定要過膝打賞的大俠!由衷感謝四位大大的支持呀~麽麽噠!)

第 349 章 :夢裏夢外

上方巨大的樹冠不再有光漏下,天與雲漸漸遠走,耳畔細細的雨聲将溪水澹澹聲取代,寧長久的意識在一片荒涼中漂浮了一會兒,他睜開眼,醒了。

視線凝出焦點。

枕邊人不知何時已在了窗邊,正對着細雨打坐,未梳的長發微亂地披着,睡袍還未換好,白色的綿裳反射着窗邊投來的微光,将一切映得迷離。

“醒這麽早?”寧長久輕輕開口。

司命道:“你睡下沒多久,我就醒了。”

寧長久微微皺眉,他摸了摸身邊……嗯,明明還有些餘溫啊。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的夢。

奇怪,怎麽會夢到司命呢?只是日有所懼麽,還是說因為她睡在自己身邊呢?

寧長久問:“你為什麽不睡?”

司命說道:“一想到你在旁邊,我如睡針氈,夜不能寐,便起來練劍了。”

寧長久覺得她說得多少有點道理,并未追問,只是掙着身子起來,靠着床架,輕輕吐息,梳理思緒。

清晨的比丘峰無比寂靜。

寧長久對于昨夜的夢,尚且心有餘悸,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背,亦是半身冷汗……唉,師尊為什麽要讓我做這樣的夢?是在懲罰自己麽?幸好自己裝傻充愣蒙混過去了。

他原本懷疑過這夢會不會真的,畢竟她們的性情都太過傳神,栩栩如生。但夢中的對話,寧長久記憶猶新,襄兒與司命相互的嘲諷裏,她指出了司命的真實身份,非但如此,還一副對司命知根知底的樣子。

按理說,襄兒是不可能認識司命的。

果然還是自己的幻想麽……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明明剛剛夢醒,他卻像是打了徹夜的仗,身心疲憊。

他甚至不确定,這到底是美夢,還是噩夢。

不過嫁嫁在夢中的樣子可真是清冷威嚴得可愛,一如冰霜雕琢的神女……唉,可惜嫁嫁此刻不在身邊。

夢中亂花迷人眼,唯有知識如新。寧長久不再多慮,他回憶着經卷中的內容,一邊打坐調息,一邊細細品讀,掃清雜念之後,開始認真修行。

天漸漸亮了起來。

寧長久再睜眼時,司命已換上了那身神袍,她坐在鏡前,亦回憶着昨夜的夢,她想着夢中的諸多蹊跷,難以辨別,心緒越來越紛繁雜亂。

自己明明沒有見過趙襄兒,她又為什麽會認識自己?陸嫁嫁怎麽變得這般高冷?寧長久怎麽變回了十六歲……

思緒紛飛間,寧長久來到了自己的身後,取過木梳,梳起了發。

她的發很長,梳發亦很耗時間。木梳滑過,銀發宛若白雪融成溪流,輕柔綢滑,微微泛着的光一點點暈開,在昏暗的清晨顯得模糊。

司命暫時收回了思緒。

她覺得自己思考夢境有些可笑。

什麽夢境,定是心魔用來幹擾自己的手段罷了!自己越是想,就陷得越深,也就中了心魔的詭計。

鏡中,他們看着彼此的臉。

寧長久想要問什麽,卻欲言又止,不知如何開口。

司命也想問什麽,卻只是輕抿朱唇,似在猶豫如何提問。

銀發漸漸梳攏整齊。

寧長久深吸一口氣,他還是想知道真相,他要弄清楚夢境的事。

“司命姑娘。”寧長久的話語嚴肅。

心情複雜的司命身軀微動,惱道:“一驚一乍的做什麽?”

寧長久看着她的臉,問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我。”

司命蹙眉,道:“你想問什麽?”

寧長久覺得自己太嚴肅了,便露出了些許微笑,他問道:“你昨晚……有沒有夢到我啊?”

“……”司命看着他的笑,怎麽看都覺得不懷好意,哼,大清早就調戲自己?當我是什麽人了!司命冷冰冰地回應道:“我确實夢到你了。”

寧長久微驚,小心翼翼道:“夢到什麽了?”

司命說道:“我夢到你被綁在神柱上,陸嫁嫁、趙襄兒、寧小齡、邵小黎……她們拿着刀,一人一刀,把你切成了五份。”

寧長久聽得毛骨悚然。

況且,還是司命的想象力局限了這個夢……

寧長久笑了笑,道:“真是一個荒唐的夢。”

司命冷哼一聲。

寧長久替她梳好了發。

看來夢只是夢,還是自己想多了……寧長久擱下了木梳,望着窗外,神色悠悠。

之後,他們一如往常地來到了山下,監察那些人參傀妖,觀察郁壘煉化的進度。一旁的人參果樹已徹底失去了生機,在冷風中搖搖晃晃,如萬千血肉中生出的死瘤。

關于百面狐和霧妖王的死,衆說紛纭,但金翅大鵬似乎也沒有将矛頭調轉到他們身上。

一切平靜得不真實。

寧長久在修煉之餘,還在調查昆侖一事,他與司命尋訪了萬妖城的許多妖峰,都未能得到明确的答案。那只小妖猴也像是真的蒸發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小雷音峰的山頂,司命立在雨水未幹的崖壁上,駐足遠眺。

山峰上,風聲浩大,烏黑的雲向前排去,濕漉漉的水氣彌漫着。

“等到聖人死後,那裏就會來人了。”司命指着某個方向,輕輕說道:“屆時這群峰之上,将是銀海如潮,神官天君如菩薩高座雲空,神君招至麾下,神将列于陣前,天雷滾滾,殺氣沖天,其後十萬神兵如洪水傾倒,淹萬妖,絕生靈,萬裏盡屍骸……”

司命描幕着她腦海中的場景。

寧長久靜靜地聽着,他看着開闊的天地,無法想象那樣的場景真正發生時的模樣。

人參果樹的罪惡與之相比,似乎太過幼稚了。

寧長久問:“你過往擔任神官之時,多是做些什麽?”

司命回憶道:“守日晷,鎮天規,掌管萬物。”

寧長久問:“時間久了,不會無聊麽?”

司命道:“神明清心寡欲,渾然不覺時間流逝,哪像此時游歷人間,有你在側,度日如年。況且神官之樂,說與你聽,你也很難體會。”

“這樣啊……”寧長久嘴上附和,心中卻想,難道神明必須得閹割自己的欲望,才能使得漫長的歲月不寂寞麽?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寂寞?

他們來到了小雷音峰上。越過了碑亭,進入了城門,眼前便有煌煌佛光亮起,有紫金之氣。

小雷音峰上供奉的妖生有極長的黃眉,它身披袈裟也披金甲,手握禪杖亦握狼牙棒,肅然而坐,看着文武雙全。

這峰上其餘不多,經書典籍倒是賣得不少,寧長久與司命逛了幾家書店,司命對那些宏大經文不太敢興趣,倒是在角落中尋了幾本雜書翻了翻,寧長久瞥了一眼,好像是什麽《對韻》、《神律啓蒙》之類的。

寧長久費解,心想司命怎麽會對這種書感興趣。

……

萬妖城深處。

金翅大鵬亦在打坐。

他披着金羽,帶着紅鴉面具,灰白色的長發在面具後炸着,金羽之下,暗金色的鎖甲若隐若現,他收攏的、古劍般的翅膀極大,于是他的身軀看起來便沒有那麽魁梧,但他打坐之時的形象,給人的卻絕不是苦禪之感,而是銳利。

他在石壇上凝神打坐,身邊,一道道光焰幽幽燃燒,那些光焰化作了各種妖雀的模樣,它們神色痛苦,在火焰中不停地掙紮,發出凄厲幻鳴。

金翅大鵬所運轉的,是萬妖訣。

它的萬妖訣,與尋常的、聖人所傳的萬妖訣不同。

它融合了自己的吞天噬地的功法,只要将其他妖怪吞噬,就能将對方的神通占為已有。

但那種妖怪也必須是同宗同源的,否則将會遭到很大的反噬。

金翅大鵬初見九靈元聖時,曾将他引以為知己,與其共商吞噬之法,九靈元聖生有九首,其吞天吐地的法門與自己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上古時期的饕餮神獸,單論吞噬,神國之下,再無任何存在能及得上它們了。

可惜……那九靈元聖不知發什麽瘋,竟将吞噬之法全然放棄,如那苦行僧般修行。這與門口的石獅子有何區別?

萬千妖雀撲棱着翅膀,随着他宏大的金鵬法相流轉,化作一片片金羽,依附其上。

他的身前,是一座巨大的石像。

石像的形狀像一柄大弓,大弓一般埋于地下,一半裸 露出來,其上岩石舊跡斑斑,似歷了許多年風吹雨淋,只是不見脫落。

大弓無弦。

金翅大鵬亮出法身,光芒萬丈。

法身的利爪搭在弓身,死死握住,電閃雷鳴的呼嘯聲瞬間響起,席卷整個山巒,狂雲大作,驟雨似要随時劈落,淹沒整座大山。

金翅大鵬死死握着長弓,金色的瞳孔燃燒赤火,它用盡了全部的力量,想要将它連根拔起。

石弓搖顫,巍然不動。

金翅大鵬的法相倒是生出了細密裂紋。

“……咳咳。”許久之後,金翅大鵬松開了手,捂着胸口,咳出了大口鮮血,它不甘自語:“還是不行麽……”

為何九靈元聖那頭石獅子都能拔出,唯獨自己不行?

是我的路走岔了麽?

不!不可能!一定是萬妖訣還不夠完整……這些妖雀的品階太低了……

神雀……

唯有真正的神雀,才能将萬妖訣填補完整!

他要煉成萬妖之祖,吞盡山海,吞噬蒼穹,将那朱雀也吞入腹中,其後煉自身為真佛,內藏世界,達到我即宇宙,宇宙即我的無上境界!

金翅大鵬不停地喘息着,他捂着胸口,緩緩阖上了赤金色的瞳,似是終于下定了什麽決心。

……

……

劍閣與古靈宗的路上,黑白劍裙的柳珺卓面色如霜,足踏飛劍,禦空而行。

她足下之劍,可以是柳葉,可以是薄冰,可以是江水,也可以是無形的風。

這是禦萬物為劍的神通,是大部分劍修一生也達不到的境界。

但她并不會引以為榮。

因為她丢掉了自己真正的劍。

此刻一路南行,跨山過海,她便是要将自己的劍尋回來。

風土地貌在腳下變幻,古靈宗終于臨近。

柳珺卓易了容,随便尋了家客棧住下,休息一夜之後,明日清晨出發,傍晚之前,便應能抵達。

希望取劍的過程可以順利一些,別再給劍閣丢人了……也不知那古靈宗天下第四的司命,到底是不是如傳聞中那般強大。

此刻,古靈宗中,陸嫁嫁獨守着偌大的宗門。

她白日裏依舊在瀑潭邊修行,心無旁骛,而修行的閑暇之餘,她越來越期盼夜晚的到來,那些音容笑貌或許皆是虛幻,但心中的溫馨與和煦卻是真實的。

她回憶着夢中的畫面,總是忍不住輕輕笑起來,半點沒有高傲的神态。

也不知道這樣的夢,還能持續多少日子。

她在窗邊靜靜眺望遠方。

夕陽西沉,黑暗在暮霭中充盈天地。

寧小齡從窗外跳了進來,無憂無慮地搖着尾巴。

自從師兄走後,她便霸占了師父,每日與師父鑽一個被窩,很是溫軟,樂而不思師兄。

陸嫁嫁抱着寧小齡,拿過水盆,幫她洗了洗髒兮兮的爪子,笑着說道:“你每天再這樣瘋下去,就真的要成野狐貍了。”

寧小齡笑着蹭了蹭師父,道:“師父不也當過一段時間大狐貍嗎?”

片刻的平靜後,寧小齡慘叫了一聲。她趴在地上,小爪子捂着腦袋,道:“師父,你以前從不打小齡板栗的,你是不是煩小齡了?”

陸嫁嫁收回了手,想着應是夢中打得娴熟了。

她溫柔地拍了拍寧小齡的腦袋,道:“好了,洗過之後就睡吧。”

“師父這兩日睡得好早呀。”寧小齡道。

陸嫁嫁平靜道:“嗯,只是白日裏練劍太累了。”

寧小齡并未多疑,她的小爪子踩在毛巾上,擦幹淨了之後鑽入了被窩中,蜷好了身子,如雲的尾巴覆在身上。

夢中,寧小齡來到了一片田野裏,田野中麥浪青青,她本能地紮入其中,快樂地奔跑了起來,渾然不覺時間流逝。

陸嫁嫁則再次出現在了道觀的小院裏。

不多時,趙襄兒、寧長久、司命也陸續來了。

陸嫁嫁立在石桌前,端好了冷冰冰的架子,他們一一喊過了大師姐後,才被允許落座。

趙襄兒發現,司命與寧長久幾乎是同時來的,這讓她有些不太舒服。

“司命師妹,又見面了呀。”趙襄兒看着司命,盈盈地笑了起來。

司命冷哼着瞥了她一眼,在寧長久身邊坐下,道:“是,許久不見了。”

趙襄兒不滿她的态度,道:“見面不與師姐行禮,是何居心?”

司命道:“你現在已降格為三弟子了。”

“那又如何?輩高一級壓死你。”趙襄兒雙手環胸,驕傲道:“觀中等級森嚴,弟子更應講禮節,你若是不叫,我就請大師姐給我做主了。”

司命看了眼陸嫁嫁,陸嫁嫁端着戒尺,面容靜若冰湖,似乎默許了趙襄兒的做法。

司命很是憋屈,心想自己身為神官,哪怕淪落,亦有五道巅峰的實力,竟要被兩個紫庭小輩教訓?哼,仗勢欺人,若在外面相遇,看姐姐不将你們調教成奴!

但形勢比人強,司命猶豫着還是起身,行了一禮,聲音僵硬,道:“見過趙……趙襄兒師姐。”

寧長久舉起了手,道:“還有我。”

司命更生氣了,心想你湊什麽熱鬧……她咬牙切齒道:“見……見過長久師兄。”

“好了,姐姐許你坐了。”趙襄兒話語帶着譏諷。

司命捋着神袍的下裙坐下,神色委屈。

陸嫁嫁的識海中,劍心再度發布指令:讓觀中衆人發自內心地和睦相處,互相憐惜、關愛。可得劍子一百。

陸嫁嫁心頭一震,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現在一共攢了二十八顆劍心。

劍子一百……那不就直接将劍心充盈滿了嗎!

但這個任務的難度确實是恐怖的。

衆所周知,寧長久或許好說話,但趙襄兒與司命的矛盾幾乎是不可調和的,要讓她們融洽相處,談何容易?

不過既然那位神仙姐姐頒布了這個令符,就一定有可以達成的辦法!

那一邊,司命與趙襄兒在一頓鬥嘴之後開始賭氣看書,誓要争奪三優弟子之王座。

“停一停,今日先不讀書了。”陸嫁嫁說道。

“嗯?為什麽?”寧長久疑惑不解。

陸嫁嫁雙手負後,悠悠踱步,道:“你們雖只有三人,但三人互有芥蒂,如何能構建出良好的讀書氛圍?我覺得,要想讀書,得先将這觀中風氣給正了。”

趙襄兒與司命對視了一眼,各自撇過了頭,勢不兩立。

寧長久很配合陸嫁嫁,問道:“要怎麽正風氣呢?”

陸嫁嫁想了想,道:“我們……一起來玩些游戲,增進一下情感。”

“玩游戲?”寧長久驚愕,問:“玩什麽?”

陸嫁嫁沉吟片刻,想着自己幼年時看其他孩子玩的內容,一邊回憶,一邊試探性說道:“要不……跳皮筋,丢手絹,跳方格?”

“……”

寧長久,趙襄兒,司命。三人齊刷刷地看着陸嫁嫁,眼神中充滿了震驚與疑惑。

陸嫁嫁頂着他們的目光,也覺得萬分羞恥,但是按照她的理解,玩游戲是促進感情最快的辦法了!這非但能使得大家和諧相處,免于争鬥,還能讓自己劍心圓滿,簡直是兩全其美的大好事。

陸嫁嫁取出戒尺,在自己的手中掂了掂,目光冰冷地掃過四周,話語淡淡:“怎麽?你們對本大師姐的建議,有意見?”

三人面面相觑,都在等對方率先出頭抗議。最終,誰也沒有當那出頭鳥,紛紛屈服于陸嫁嫁的威嚴之下。

草坪上,三人坐好。

陸嫁嫁斬了一根價值連城的攀仙藤為皮筋,遞給了他們,趙襄兒與司命搭着皮筋,寧長久立在中間,羞于進去。

陸嫁嫁用戒尺輕輕拍了拍寧長久的後背,道:“怎麽?不聽師姐話了?”

寧長久如跳 刀山火海般越了進去,強忍着滿腔羞恥,尴尬而僵硬地跳了起來。

趙襄兒與司命不忍直視,紛紛閉上了眼。

唯有陸嫁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嗯……總歸是一個開端。

不過,因為他們沒有認真讀書的緣故,陸嫁嫁的劍心中,劍子一顆顆地消失着。

陸嫁嫁心痛之餘,想着只要讓他們和睦了,便可使劍心瞬間充盈,怎麽都是值得的!

寧長久殭屍般跳完之後,又如殭屍般跳了出來。

陸嫁嫁問:“跳得開心嗎?”

寧長久面如死灰道:“開心死了。”

陸嫁嫁微笑着拍了拍他的頭,忍住抱他的欲望,道:“好了,小長久,你與司命扯皮筋,襄兒去跳。”

趙襄兒看着她手中的戒尺,咬着唇,低聲道:“你們都把眼睛閉上!誰也不許看,尤其是你,寧長久!”

趙襄兒跳完之後,面紅耳赤地出來。下一個是司命了。

三人同病相憐,誰也沒有為難誰,一起閉眼。

跳完皮筋後,陸嫁嫁的劍子已掉了五顆。

下一個是丢手絹。

這個游戲,寧長久沒有絲毫的參與感。整個過程裏,就是趙襄兒與司命公報私仇,互相丢來丢去,你追我趕,寧長久的眼前,黑裙白裙不停掠過,如晝夜交替一萬年,眼花缭亂之餘,甚至有一種白骨成灰的滄桑感。

陸嫁嫁劍子又丢了五顆。

最後一個游戲沒能進行,因為趙襄兒與司命已經為了搶手絹打了起來,兩位容顏不分高下的絕美女子滾在草坪上,不停地厮打着,糟蹋了野花無數。

寧長久雖覺賞心悅目,卻也不忍見她們傷了本就稀薄的感情,連忙請命,道:“師姐,兩虎相争必有一傷,快讓師姐師妹別打了,小心驚動了師父。”

陸嫁嫁嘆了口氣,劍子掉得更快了。

她心如刀絞,聯合着寧長久一道去制止,好不容易才将兩人分開。

趙襄兒墨發缭亂,神色兇傲,像是小老虎,她撣了撣衣裳的塵,似還要再戰,司命銀發淩亂,神色倨傲,似一只大老虎,她捏緊拳頭,誓要将趙襄兒狠揍一頓。

陸嫁嫁看着她們,也有些惱。

寧長久希望陸嫁嫁說些調節的話語,誰知陸嫁嫁沉默片刻,卻問道:“你們……你們有沒有一種不打不相識的惺惺相惜之感?”

“……”司命與趙襄兒齊齊望向她,神色複雜,皆有一種‘師姐你該讓賢了’的情感。

寧長久拍了拍額頭,心想這一定就是我家的傻嫁嫁,如假包換!

“好了好了。”陸嫁嫁見沒有效果,也并未勉強,道:“你們今日先讀書吧,別耽擱了,正風氣一事,我們以後再說也行。”

觀內重歸虛假的和諧。

趙襄兒與司命皆在心中摩拳擦掌,誓要将對方按在身下狠抽一頓。

陸嫁嫁掉了十五顆劍心,心在滴血,有苦難言。

但她轉念一想,事已至此,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嗯,一次就增進感情顯然是不可能的,明日再讓他們玩捉迷藏吧……

一個時辰之後,課餘時間,趙襄兒質問着寧長久,為何方才不來幫自己。

司命同樣質問寧長久。

寧長久被她們追殺着躲到了陸嫁嫁的身後,于是他們開始自發玩起了老鷹抓小雞的游戲……

最後,陸嫁嫁沒能護住他,眼睜睜看着自家夫君被她們就地正法。

道觀中,葉婵宮靜靜地看着趙襄兒,輕聲道:“果然一點也沒變呀。”

……

又一日清晨夢醒。

寧長久睜開眼,看見司命穿着單薄的白衣,趴在窗欄上睡着了。

昨天夜晚,她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要練一晚上的劍,誰知也在不知不覺間睡去了。

寧長久緩緩起身,沒有穿鞋,生怕驚擾到她。他無聲地走到她的身後,取了一件衣裳披在她的身上,司命如霧的睫羽微顫,卻沒有醒來。

……

……

(萬分感謝書友雪瓷是天打賞的三個舵主!感謝書友豬小三zxs、丿元珂、暗裔拉亞斯特打賞的舵主!感謝書友雪晶淩、淮元兒、人生有味是清歡、血羽菌打賞的大俠!感謝以上八位大大的打賞!由衷感謝大家!)

第 348 章 :不可觀的一天

這是司命第一次來到這裏。

穿過煙缭霧繞的山水,穿過彎彎曲折的山鎮,視野被破舊的茅草木檐壓得很低,一間間土窗木門之後,黑暗像是關在裏面的野獸。拴在土房子前的野狗叫喚着,野狗瘦骨嶙峋,鎖鏈套着它細長的脖子,似要将狗脖子随時扯折。

司命盯着那只黃狗看了看,神色凝重。

狗幾乎要紮破皮肉的骨頭,似乎是一具神骨。

她繼續向前,在田野間見到了早該滅絕的重虛螺,它們披着水藻,以吞噬星光為生,在白日裏行動遲緩。她在河間見到了盲鱗魚,此魚獨屬于虛空,吞噬虛空中吞靈者的腐肉為生,若能捕至一條,即可養入水戒之中,獲得穿梭太虛的能力。

她還見到了早該滅絕的古蛇,地龍,凰鳥之種,仙宮之樹……它們在這個平平無奇的小鎮樸素地生長着。

走過大河鎮,司命隐約感覺到屋中有許多雙眼睛盯着自己。

他們帶着敵意,好似過往曾死于自己刃下的亡魂冤孽。

司命并不在意這些。

她憑借直覺向前走着,冰玉般的足履過古街,履過泥濘的稻田,履過潺潺的小溪,這副身體在夢中無瑕依舊,只沾清水不沾片土。

司命回憶起夢的開端。

她入睡之後,再次見到了那個人影,她原本習以為常,二話不說拔劍便斬,卻被對方發動奴紋,兵不血刃地擊落在地。她雖也在變強,但心魔劫似乎也在日益強大。

這樣下去,她永遠不可能戰勝對手。

她決定從精神層面勘破心魔。

于是她就地打坐,在睡夢之中再次入睡,果然,她察覺到了心魔夢境的漏洞,進入了夢境的真正深處。

如她所料,這個心魔中依舊藏着一個世界,想必這才是心魔的真正弱點所在!

司命這樣想着,向着道觀的深處走去。

一切行為皆憑直覺。

她來到了最後一扇門前。她覺得門後有什麽在等着自己,她敲了敲門。

門打開了,青絲白裳的身影撞入視野,恍惚間,她疑是心魔,定睛之後發現卻是陸嫁嫁。

司命縱使道心寧靜,此刻也難掩錯愕的情緒。

陸嫁嫁雖也有驚訝,程度卻輕了些。

劍心中,仙音再起:将說神天書交給她,帶入觀中,收為四弟子。

陸嫁嫁心中一悅,嗯……倒是不用自己絞盡腦汁去搞破壞了……司命姐姐可真是我的救星。不對,現在是司命師妹了!

陸嫁嫁懶得去思考夢中的邏輯,反正能充盈劍心總是好事。

“你終于來了,怎麽這麽遲?以後若再敢遲到,別怪師姐罰你。”陸嫁嫁嗓音清冷。

師姐?司命一怔,心想誰給你的膽子,竟敢自稱師姐?當初狐尾的帳可還沒給你算,這是讨打了?夢中不管真假,先訓了你再說!

司命冷冷道:“什麽師姐?這是哪裏?嫁嫁妹妹又為何在此?”

陸嫁嫁看着她的容顏,覺得這是司命應該會有的反應。嗯,再離奇的夢果然都是以現實為根基的……

陸嫁嫁攤開了手,一本仙書具象在了她的掌間,她遞給了司命,道:“拿上這個,随我入觀。”

司命疑惑地接過書卷,心想這是什麽怪夢,難道說自己和嫁嫁在夜裏進入了同一片夢,然後在夢中相遇了?

傳說中,曾為月神的常曦亦是夢境的主宰,掌管着幻想之國,但常曦的存在只是傳說,是比太初六神更古早的傳說,她的月宮早已成了廢墟,權柄流失,不可追憶……

司命拿着書卷,随手翻了下來,瞳光震惑……這,是本該失傳之物啊,為什麽嫁嫁……

不對!事情哪有這般簡單,她或許……根本不是陸嫁嫁!

司命駭然擡頭。

陸嫁嫁已經轉身,只留給了她一個墨發白裳的影,她的身段苗條曼妙,衣裳卻是寬大的,如裁雲為衣,至清至美。

司命盯着她的背影,眸光冷顫,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在識海中凝聚:她就是自己的心魔!是曾經劍斬無頭神,使得自己神國崩落,流亡斷界城數百年的女子!她應是不知出于什麽原因,轉世重生,變成了陸嫁嫁……

是了,陸嫁嫁的衣櫃裏盡是各種各樣的白裳,她生得又那麽美,劍道天賦高得出奇,劍靈同體的修煉手段更是前無古人……凡人女子怎麽可能如自己一樣完美?!

她定是神女轉世!而那個神女,恰恰是與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心魔!

這也是她們能夠偶遇,羁絆又這麽深的緣故……一切都說得通了!

司命自以為得到了真相,她握着書,癡癡地看着陸嫁嫁的背影,她一旦接受了自己臆想的設定,看陸嫁嫁時,便覺得越看越像了。

司命生出了複雜的情愫:若她就是那神女轉世,不知出于什麽原因變得這般弱小,那她不僅成了自己的妹妹,身軀還被寧長久一個凡人染指了……古靈宗時,她還在窗外偷窺過陸嫁嫁被殺得丢盔棄甲的模樣。

這……大敵淪落凡塵,自己是不是應該高興才對呀……

司命情愫複雜。洛書樓同行之時,她便愛煞了這個妹妹,但如若她真是那神女轉世,又該怎麽抉擇呢?這心魔,斬還是不斬?

司命立在原地,身影有些孤單。

她忽然有些後悔進入夢境的深處……比起外面不可戰勝的強大身影,這才是真正令道心痛苦的抉擇啊。

“嗯?你愣着做什麽?不聽師姐的話麽?”陸嫁嫁強撐着氣質,回過頭,目光淡然地看着司命。她發現,司命看向自己的目光裏,有着幾分敬畏和狂熱。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目光。

司命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她垂首斂眉,握着仙卷跨過門檻,道:“知道了,師姐。”

陸嫁嫁松了口氣,沒想到對方會這麽快接受。

但……

陸嫁嫁目視前方。

寧長久與趙襄兒正探長了腦袋,遙遙地向門口望去,大樹擋住了他們的視野。

陸嫁嫁心中一凜,心想襄兒和司命是互相沒見過的,她們兩個若是相見了,這座道觀還不得給拆了?

陸嫁嫁嘆了口氣,故作鎮定,她平靜地領着司命走過樹下,道:“師妹回來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

看起來不用介紹了。

道觀再次陷入了平靜。

趙襄兒擡起頭,看着司命。司命亦盯着她。清豔與稚美相對着,觀中似掀起了雪,一場是碎花的雪,一場是真正的雪,雪與雪相撞,要将彼此吞噬。

寧長久夾在她們之中,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麽也不知道。他心中哀嘆,明白了夢中道觀的邏輯:怕什麽來什麽。

趙襄兒是見過司命的,她對于司命是不屑的,美豔的皮囊包裹着歹毒而愚蠢的心,哼,是要多色令智昏的人,才能喜歡她?

而她在三千世界見過了種種畫面後,做夢都想教訓司命一頓。

司命沒有見過趙襄兒,但她第一眼便猜到了這一定是趙襄兒,她對于趙襄兒同樣是不屑的,哼,靠着血統上位罷了,算什麽本事?哪像自己,能登上神官之位憑借的都是汗水與努力!

她做夢都想教訓趙襄兒一頓。

“寧長久,你怎麽在這裏?”司命望向了寧長久,淡淡問道。

寧長久擡起頭,司命看到的卻是一張更為年輕秀氣的臉,他有些懵懂地看着自己。

司命微微錯愕……這是什麽情況,裝嫩?

寧長久看着司命,糾結着該不該繼續裝傻。

趙襄兒卻率先發話了:“我夫君不跟着我,難道跟你麽?”

司命微笑道:“你夫君?哦……就是你那個娶了陸嫁嫁,如今還在我枕邊安睡的親夫君?要不要我再給你列舉一些他的光輝事跡?”

“枕邊安睡?!”趙襄兒震怒,望向了寧長久,道:“你給我解釋一下!”

寧長久緊繃着臉,認真道:“我現在十六歲,是不知道這些的!”

“哼,那就把你趁早打死,永絕後患!”趙襄兒生氣道。

司命也冷冷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莫說十六歲,你再年輕三千歲,也好不到哪裏去。”

這本該是一句荒誕的話。

神殿靜修的葉婵宮卻輕輕睜開了眼,她盯着蓮花搖曳的水面,若有所思,白紗之下的墨青色道袍浸了些水,顯得沉重。

……

趙襄兒與司命的戰争才剛剛拉開序幕。

“呵,堂堂朱雀之女,未來神國的繼承人,卻整日兒女情長,真真是朱雀雖小,七情六欲俱全,女兒已是如此,那管中窺豹,想來當初朱雀登上神國,定是盡陰險狡詐之能事,謀權篡位,十惡不赦!”司命雙手環胸,話語清冷,盡抒心中之不快。

“哼,區區神國之官,過往亡國之殘存者,還整日自欺欺人,真真是瓷膽雖薄,兩面三刀皆有,神官已是如此,那見微知著,想來當初國主被人斬首,定是因神官天君之無能,大敵當前,一籌莫展!”趙襄兒行雲流水,當仁不讓。

寧長久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驚嘆于她們的工整。

司命沉默片刻,繼續道:“你以神女之後自居,容貌無雙,卻連未婚夫都無法穩住,任其移情別戀,真是丢人現眼。”

趙襄兒眸光幽幽,也道:“你以神官天女自居,境界高妙,卻連寧長久也勝之不過,由他種下奴紋,真是奴顏婢膝。”

司命氣惱,又道:“你年方十六,見過幾年紅塵,也敢與我頂嘴?”

趙襄兒微笑,道:“你年歲一千,虛度何止九百,真是無可救藥!”

“你……”司命胸脯起伏,脫口而出道:“你名為襄,襄失其土,襄失其草,襄失其情,恰好姐姐尚缺坐騎,不若為你添上一馬,應你之名,為我之骧!”

“既然如此……”趙襄兒沉吟片刻,道:“你姓為司,第一是她,第二是我,第三是他,恰好觀中空缺一席,不若給你加上一座,應你之姓,做我四妹?”

說話間,趙襄兒将陸嫁嫁,自己和寧長久各指了一遍,随便不知從哪掏了張椅子,拍到司命面前,面帶笑意。

司命冰眸鳳目眯起,神袍翻舞,她盯着這嬌小少女,充滿殺意。

寧長久聽得咋舌,他想要勸解,又怕破壞了這很具文化程度的氣氛。

陸嫁嫁聽着對方賞心悅目的争吵,亦是輕輕點頭。

他們心照不宣地鼓起了掌。

只是忽然間,陸嫁嫁發現,自己的劍心裏,劍子卻少了幾顆。她心中一凜,立刻意識到,這定是課堂紀律被打破導致的,嗯,不能這樣下去了……

趙襄兒與司命還在對峙着。司命看着那張椅子,想着陸嫁嫁方才對自己說的話……自己似乎卻是要做四師妹了。

叫趙襄兒姐姐?這種事怎能接受?這十六歲的丫頭,怕是毛都沒長齊吧?

司命雙手負後,清了清嗓,準備争辯,陸嫁嫁卻忽然喝止。

“夠了!”陸嫁嫁神色冷漠,用戒尺敲着桌子,如拍驚堂木。

寧長久松了口氣,心想嫁嫁發火的樣子可真是好看。

陸嫁嫁道:“我讓你們來,是讓你們吵架的?”

“要不然呢?”司命與趙襄兒異口同聲,頗具默契。

陸嫁嫁陷入了沉默,她的心中,劍子又少了一顆。

她不忍看劍子流逝,強壓心中紛亂情緒,面容冷若冰霜,道:“別争了,我讓你們來,是讓你們好好讀書的,不是做這口舌之争的!”

“讀書?”司命不解。

陸嫁嫁輕輕點頭,指着她手中的經卷,道:“這便是你所要參悟之物,好了,別耽擱了,快坐下吧,若再無理取鬧,戒尺可不講情面。”

司命還是不太習慣陸嫁嫁這般兇的樣子,但一想到對方有可能是神女轉世,她也壓下了心中暫時的不滿,卷着書卷,在桌邊坐下。

寧長久被兩人夾在中間,如被二虎環伺。

方才趙襄兒與司命争論之時,他很沒骨氣地選擇了沉默,多多少少有些內疚,但只要他一開口,就必定會得罪一個。想不到雙全之法,他覺得很是苦惱。

趙襄兒與司命雖停下了争論,但氣焰未消,正午明亮的陽光下,不可觀的小院中,似是燃起了熊熊烈火。

陸嫁嫁看着終于坐下的三人,本該松一口氣,但識海中,劍子又少了一顆,她神色一凜,定睛一看,發現司命的書竟都拿倒了,陸嫁嫁看着她,發現她神色陰沉,目光冰冷,顯然還在生悶氣。

這……真是一個艱巨的任務。

陸嫁嫁拿着戒尺,敲了敲司命的桌,道:“如今課堂之上,不要分心,恩恩怨怨,日後再說。”

司命看着陸嫁嫁,道:“不行,除非讓我做大師姐,不然這書我不看了。”

陸嫁嫁秀眉一蹙,正要發怒,卻聽趙襄兒也道:“嗯,我也要做大師姐,不然我也不看了。”

寧長久低着頭,認真看書。

陸嫁嫁看着寧長久,似是希望他說兩句。寧長久也意識到了,沉吟道:“書山有路勤為徑……”

陸嫁嫁嘆了口氣,知道他是指望不上了。

劍心中,仙音再起:維護觀中紀律,讓破壞規矩者得到應有懲罰。

“你們是都要造反?”陸嫁嫁蹙眉發問。

“造反的分明是你。”司命與趙襄兒再度達成一致。

若是平日裏,陸嫁嫁在這種場面下,怕是要提前對她們說姐姐求饒了,但此刻,她可是欽定的大師姐,哪會怕這些,她手握戒尺如握古劍,道:“你們若有把握,可以試試。”

趙襄兒與司命對視了一眼,她們身影如魅,向着陸嫁嫁撲去。

只聽兩聲脆響。寧長久一擡頭,還未來得及看清,便見趙襄兒與司命一齊跪倒在草地上,捂着頭,似是挨了板栗,神色委屈。

板栗真是不可觀大師姐祖傳的手藝啊……寧長久嘆服地想着。

在這個夢境裏,原本境界最弱的陸嫁嫁力壓群芳,看起來是很得師尊器重了。

趙襄兒與司命心知打不過,也未一意孤行繼續嘗試,她們皆神色幽然,想着回到現實世界,一定要好好調教陸嫁嫁出氣。

陸嫁嫁看着佯作讀書的寧長久,問:“師弟,你覺得觀中規矩如何?”

寧長久擡起頭,話語誠懇,發自肺腑:“嫁嫁是大師姐,我是三師弟,俗話說得好,一三不容二虎!我當然是站在嫁嫁這一邊的。”

這是什麽鬼俗話……陸嫁嫁微怔,但也心生暖意,輕輕點頭,想着還是夫君最體諒自己。

陸嫁嫁問道:“那你說,這二虎應當如何懲罰?”

趙襄兒與司命皆心中一凜,寧長久那點癖好她們心知肚明,若是當衆被他……她們緊張不已,只覺得自己要丢死人了。

寧長久原本眼睛一亮,但看着她們,又心生愧疚。維持形象的機會千載難逢,他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道:“師姐,襄兒師姐與司命師妹初來觀中,不熟規矩,她們之間又似乎有什麽誤會,念在她們初犯,還望師姐既往不咎,饒了這次,讓弟子們慢慢相處,重修舊好,我願帶她們受罰!”

“騙子。”趙襄兒嘟囔。

“虛僞。”司命呢喃。

“還是你最懂事。”唯有陸嫁嫁露出了欣慰的笑,她輕輕點頭,道:“襄兒為二師姐,卻這般不守規矩,今日之後,你降格為三師妹,寧長久提拔為二師兄。”

“多謝師姐信任。”寧長久道。

趙襄兒才逃過一劫,只能默默接受。

司命倒是不以為然,反正自己的地位似乎雷打不動了。

終于,在陸嫁嫁與寧長久的調解之下,三人開始認真讀書。

劍心中,又有聲音響起,陸嫁嫁将那聲音複述出來:“過段日子,等你們将書讀完,觀中會有三優弟子評選,到時候你們好好争取。”

三人口頭上對于這種虛名皆不以為意,心中卻暗暗較勁,誓要将其他人比過去,奪得魁首。

道觀重歸虛假的和諧。

陸嫁嫁松了口氣,看着神色認真的三人,露出了微笑。

不愧是磨砺心性的夢呀……唉,夢中尚且如此,若真換做了現實,不得天翻地覆麽?

嗯,都怪寧長久!

而寧長久正享受着此刻的平靜,雪白的道裙和黑色的神袍像是分割開的日與夜,他徜徉在交界處,倥偬之過往,難測之前路皆抛在身後。

耳畔風吹葉響,泉流溪鳴,令人心靜。

陸嫁嫁同樣馨寧地笑着。她想着以後的日子,若大家還能這樣和和睦睦地度過,無憂無慮,該是多麽美好呀,世上再無更好之事了吧。

她立刻收斂笑意。她要維護大師姐的威嚴,也只好板着臉,一副秉公執法的模樣。

只是他們和諧了,她便令符不動,劍心停滞了。

但陸嫁嫁沒有絲毫要制造混亂的念頭,她溫柔地想,若能将這靜好一直守着,自己的劍心又算得了什麽呢?

她并不知道,此刻神殿之中,觀主正無聲地看着自己,輕輕點頭。

“将來仙劍共主者,當有此胸懷。”葉婵宮如是自語。

……

一個時辰轉眼過去,課餘時間到來。

司命微微回神,忽然意識到,自己來此不是斬心魔的麽?怎麽認真讀起書了,這是深陷心魔中了?

不過這書确實神妙,不愧是當初古仙所著,其間諸多妙法,确實聞所未聞。

這是心魔在用書麻痹我?

算了……先把書讀完再說,這書委實不錯,境界更高之後,勝算也該更大!

趙襄兒慵懶地伸了下身子,她看着司命,道:“四師妹,你活了千年有餘,竟還喜歡寧長久這般年紀的?”

司命仗着是夢中,口無遮攔道:“喜歡又怎麽樣?你吃醋了?”

趙襄兒眉頭一皺,雙手環胸,冷冷道:“哼,不知廉恥!嘴上總說完美無瑕,心中卻放不下這荒謬想法。”

司命悠悠道:“你夫君輕賤我之時,怎麽不見你攔着?況且這觀中也只有他一個男弟子,我不喜歡他,喜歡你麽?”

趙襄兒冷笑道:“一個确實不太夠,不若将這負心漢切了,我們各一半。”

佯作認真讀書的寧長久背脊發涼,毛骨悚然。

司命卻認可了這個提議,檀口輕啓,問道:“将長久一切二,那你是要長,還是要久?”

趙襄兒粉唇微抿,寸步不讓,道:“兩者各有妙處,師妹有何高見?”

她們竟有模有樣地磋商了起來。

陸嫁嫁聽得很是頭疼,心想你們兩只雛虎竟還裝模作樣讨論這個?真是葉公好龍。

葉公好龍……葉婵宮再次睜開眼,決定重新商榷陸嫁嫁仙劍共主一事。

這是夢境中尋常的一天。

也是今後她們會時常追憶的夢,如今的她們,還以為這只是砥砺心神的考驗。真相大白之前,衆人耽溺其中,所見唯有葳蕤草木與明澈雲天,他們于春風間翻書看字,于樹蔭裏争吵拌嘴,也于虛幻中流露真情。

燭火昏暗的神殿裏,葉婵宮靜靜地看着,他們離得很近,中間卻隔着一扇門。

那是前一世裏,足足關閉了二十四年的門。

……

……

(感謝書友oyl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呀~)

第 347 章 :齊聚不可觀

黃昏來臨,陰沉的天空看不見太陽,渾濁的光線從雨和雲後透下,雨滴包裹着光,在屋檐上砸碎,濺成了濛濛的霧。

寧長久坐在屋檐窗下,他的前方置着一個銅爐,爐中的光忽明忽暗,像是在呼吸。

寧長久回憶着夢中經卷的所學,抽絲剝繭般将其中的精益取出,通過周身竅穴周天運轉,在體內發出轟轟的雷鳴,識海中,似有潮水漲落,起伏的水面似一張極富張力的網,壓制着水面下藏着的龐然大物。

運轉到第四周天之後,寧長久開始産生幻覺,他感覺自己置身在前方用于暖手的銅爐裏,被其間的炭火灼燒每一寸皮膚,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皮膚被燒成碳黑色,手一抹,枯焦的皮肉便簌簌地落下來,接着,火焰像是無數蠕動的蛆蟲,順着血肉爬入身體,要将每一寸骨頭都啃成渣滓。

“鎮!”

寧長久牙齒一咬舌尖,疼痛換來片刻的清醒,他連忙從先前的狀态中退出,氣喘籲籲地看着自己依舊完好的手臂,松了口氣,抹了抹額頭,發現額上皆是汗水。

這是修行道法之時,過猶不及的征兆。用民間話說,便是‘走火入魔’。

幸好,寧長久并不貪婪,每當他修煉到識海枯竭,類似魔念的東西要在腦海中滋生後,他總能及時反應,将其掐斷。

寧長久鎮靜心神,在窗邊坐了一會兒,窗外的雨絲打在臉上,觸肌膚後嘶嘶蒸發,化作白霧,司命從身後看來,寧長久的白衣四周,倒是蒙上了一層頗為玄妙的雲煙。

寧長久幾乎确信,夢中的經卷是出自師尊的手筆。

這經卷所記載的內容頗為古老,在講述神話歷史之餘,還旁敲側擊地引入了許多鍛魂煉體之術,它們與修羅神錄有着異曲同工之妙,甚至可以說,它們就是修羅神錄的源頭。

寧長久曾經想過一個問題,為何人在長命境時,經過了一場心魔劫和雷劫,便可邁入與之天差地別的紫庭境中。

紫庭境在越過九樓之後,得機緣巧合破境,又能進入截然不同的玄奧之中。

長命與紫庭、紫庭與五道,兩種境界之中藏着巨大的斷層,這種斷層是不連續的,就像從一跳到了五,二三四都被抹去了。這種斷層又是如何造成的呢?

寧長久原本以為這是天地既定的規則,無需解釋,但他在夢中的經卷裏,在古仙修行的秘法中,驚奇地發現,在上古時代,他們似乎沒有境界的劃分。

他們的身體就像是一口用磚砌成的桶,修行便是往裏面灌水,他們一邊努力灌水,一邊将桶修高,加厚,直至成為龐然大物。

為何古時候與現在的差異這麽大呢?

寧長久思考不出答案。

他回過頭,看到司命仍在練劍。

司命以身軀為法門,在體內自成一個小世界,修道之時,常有衣裳銀發無風自動,更兼劍氣如羽,在身後層層鋪開,如一個琉璃世界,司命獨坐其間,清高冷漠。

似察覺到寧長久的目光,司命睜開了眼。

劍光在身後散去,灑成光雨。

司命好奇問道:“你最近在修煉什麽?又是哪裏學來的邪魔外道?”

寧長久張口就來:“幼時師門的一些記憶,在識海中理了理,窺見了些門竅,覺得有意思,就随手拿來練練。”

司命清冷道:“你如今不過……嗯,多少歲來着?”

寧長久笑道:“馬上二十歲了。”

“嗯。”司命道:“你這般年紀,能修至紫庭巅峰,已是奇跡,不必急功近利。”

寧長久道:“沒有心急,只是摸索一下方法。”

“不必狡辯。”司命微笑道:“我知道,你身為男子,卻時時被我壓着風頭,臉上雖然灑脫,心中卻不舒服,所以想努力修行,争取早日真正勝過我,對吧?”

寧長久心想自己似乎也沒輸過啊……

他看着司命笑意驕傲的紅唇,微笑道:“多慮了。神官大人天下無雙,除非我能坐上神國的王座,否則怎麽超過你?”

司命冷冷道:“料你也不行。”

寧長久笑了笑,他看着司命沒有一絲歲月痕跡的容顏,随口問道:“對了,司姑娘今年多大來着,我有位師姐就姓司……”

寧長久說着,卻感覺到屋內的氛圍冷了下來。

司命冷若冰霜地看着自己。

屋內陡然響起慘叫。

寧長久又被上了一課:不能随便問女子年齡。

司命坐回了床上,打坐調息,開始修心,她随口道:“要小心金翅大鵬。”

“嗯?為何?”寧長久問。

金翅大鵬的使者随找過他們,卻也只是例行公事,并無其他,霧妖王之死他們亦不知情。寧長久原本以為是栽贓嫁禍的戲碼,但這場戲好像敲了個鑼就停下了,不見後續。

司命淡淡道:“沒什麽,直覺而已,這個世界上,最想殺死你的,永遠是你的同類。”

……

時光平靜。

轉眼又是一夜。

寧長久掩上了門窗,在床的內側睡去,司命走到屏風後,褪去神袍換上清涼單薄的睡衫,屏風上,光影綽約。

司命換上了一身單薄的右衽的白裙,顏色很素,卻将她雪肌紅唇的模樣襯得更豔。

她走到床邊,輕坐床緣,修長的玉腿輕擡,擱在榻上,随後伸手從寧長久的手中猛地抓過了錦衾一角,把一半被子扯了過來,将曼妙曲線遮掩在了暗中。

寧長久看着近在咫尺的絕色佳人,好奇道:“你今夜怎麽想着睡覺了?不修行了?”

司命道:“睡眠能令我安心。”

“為何?”寧長久問。

司命随口道:“因為睡着了就不用看到你了。”

寧長久沉默片刻,想要争辯。

司命卻笑道:“得了便宜就不要賣乖。”

寧長久嘆了口氣,問:“紅線還要扯麽?”

司命道:“不必了,但你若敢越界,後果自負!”

寧長久知道她是刀子嘴,懶得拆穿,只想去夢裏見自家的小襄兒,他随口道:“祝你做個好夢。”

司命道:“你也是。”

……

……

寧長久入夢之際,趙襄兒已在大樹下坐着,認真地翻起了書。

她瞥了寧長久一眼,又收回目光。

寧長久從草地上拿起書,拍去了上去黏着的碎草,在趙襄兒的身邊坐下,趙襄兒拿着書,身子輕斜,靠在了他的腿上,寧長久看着膝上躺着的少女的面容,無心看書。

書中知識雖然玄奧,但似乎終究比不得眼前少女。

清風徐過,鼻間萦繞清香,不知是花香還是少女的芬芳。

現實的世界連日陰雨,夢中的不可觀卻是晴朗得耀眼,令他不太适應。

“襄兒。”寧長久看着書,随口喚了一聲,道:“你娘親為你定下這樁婚約前,問過你的意思嗎?”

趙襄兒随口答道:“沒有,那時候我還小,都是娘親的意思。”

寧長久又問:“那你為什麽接受這樁婚事?不會覺得不被尊重然後生氣麽?”

趙襄兒挪開遮着俏臉的書,看了寧長久一眼,又把書遮了回去,平靜道:“當時不懂事,還以為夫君是個有趣的東西,現在我快氣死了。”

寧長久笑了笑,道:“你性子太野,嫁來道觀修身養性十餘年,對你也好。”

“你又說什麽糊塗話?”趙襄兒緩慢的語調從書後傳來,書本挪開,少女的眼神充滿了殺氣,道:“寧長久,你少癡心妄想,我只是來修兩年道罷了,嫁給你絕無可能,非要成親,也是你入贅我們趙國!”

寧長久道:“你來都來了,也很喜歡此處,為何要走?難道是礙于面子?”

趙襄兒道:“哼,我喜歡的是這裏的山水,又不是你這個人,怎麽走不得了?況且我趙國家大業大,你入贅當個驸馬,我也不會虧待你,怎麽也比你當個小道士強。”

寧長久道:“若我入贅了你,以你的性子,豈不是要被關在深宮大院,一個旁人都見不到,被欺負一輩子?”

“怎麽?你還想沾花惹草不成?”趙襄兒想到了他的‘罪行’,眸光嚴厲,道:“我答應讓你入贅,是我尊重娘親的婚書,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寧長久針鋒相對,“我願意娶你也算是以身鎮魔,你就不能體諒一下?”

“以身鎮魔?”趙襄兒啪得将書一扔,道:“我看你又是讨打了!”

寧長久亦不妥協,想着若是自己真成了贅婿,嫁嫁怎麽辦?

他說道:“你娘親不教你禮節,師兄教你。”

“呸!我明明是師姐!”趙襄兒說着,揮着拳頭打了過去。

草地生塵。

兩人在大樹下扭打着,驚起鳥兒無數,兩人拳打腳踢,無所不用其極,兩身道袍在扭打中淩亂着。

葉婵宮在神殿中看着這一幕,無聲嘆息。

她動了動念。

不可觀外,忽然出現了一個白衣墨發的女子。

陸嫁嫁站在青色的荠麥之間,眺望着起伏的麥浪和古老的屋脊,于惬意的微風中陷入了沉思。

她方才入睡,立刻感受到了一股親和的力量在召喚自己,她順着月光飄來,不知不覺間便置身于此了。

陸嫁嫁立刻想起,昨夜,那個給自己講述故事的女子說過,她尚需歷練,才能使得劍心真正圓滿。

這就是自己的心魔歷練麽?

陸嫁嫁看着這座道觀,心想,心魔歷練之中,應該會藏着許多讓自己頭疼不已的存在……會是什麽呢?紅尾老君?九嬰?邱月?還是其他怪物……

陸嫁嫁這樣想着,緊張地順着臺階走了上去。

天地是明亮的。

亮的像一方打滿了光源的戲臺,她置身其中,周圍的一切明明樸實無華,卻也總有一種疏離遙遠之感。

她走入了觀中。

放生池中的魚兒迎光嬉戲,随着她的到來,一切像被賦予了生機,魚兒躍出水面,魚尾甩動,濺起的水聲連成了曲。

陸嫁嫁向前望去,古舊的屋檐浸透風霜,前方的殿門開着,裏面無光,隐約可見幾尊不知名的神像,陸嫁嫁行走在殿樓之間,飛檐翹角似向她擁來,她頭戴玉冠,腰佩古劍,古意姿容與這道觀相契。

陸嫁嫁在其中走了一會兒,只覺得此處仙意盎然,哪有半點妖魔氣象,這心魔劫未免太溫和了些。

她一直向前,走到了最後一間院子的門。

門內隐約有聲音響起,似有人在争吵。

陸嫁嫁心中一凜,心想終于要斬妖除魔了嗎?

她懷着沉重的心情推開了院門,妖魔亂舞的景象撲面而來。

世界陷入了寂靜。

陸嫁嫁愕然地看着前方,劍抽到一半。

前方大樹下的草地裏,尚顯稚氣的寧長久與趙襄兒正在草地上厮打着,花草沾滿了道袍,看着很是邋遢。他們亦停止了內鬥,一齊望向了道觀中的‘外人’。

趙襄兒心想,我不過是想了一句,要把寧長久打得陸嫁嫁都不認識,這本人怎麽就出現了……這夢也太靈驗了吧?

寧長久亦是吃驚,他下意識開口:“嫁……”,但轉念一想,自己此刻的定位是十六歲,應是還不認識嫁嫁的,他生怕喝破之後直接夢醒,出于對夢的尊重,裝傻道:“嫁……家裏來人了,襄兒,你看看她是誰?”

“……”趙襄兒不想理這個傻子。

趙襄兒沒什麽顧慮,直截了當道:“陸姑娘,你怎麽來了?”

寧長久一愣,心想你怎麽認識的?好蹊跷的夢。

陸嫁嫁不知如何解釋,她立刻意識到,眼前的少年少女便是自己的心魔,雖然不可思議,但仔細想想,似乎挺合理的!

但要怎麽斬去心魔呢?若要自己對他們揮劍,哪怕是夢境,她也斷然下不去手的。

嗯……确實頭疼得很。不愧是心魔!

這時,劍心中傳來了一個聲音。

是那位神仙姐姐的聲音。

“劍心盈滿需一百枚劍子,每達成一個令符,便可得五枚,劍心充盈之時,便是劍道大成之日。”

神仙女子話語袅袅,猶若輕煙。

陸嫁嫁似懂非懂地點頭,正想問令符是什麽東西,便感受到劍心再生漣漪。

“令符一,成為他們的大師姐,讓他們認真讀書,不可有半點分心。”

陸嫁嫁聽懂了,令符大概就是神仙女子交給她的任務了。

督促少年少女讀書……這不是自己在谕劍天宗時做的事麽?那時候她每日給弟子們講課,還當堂打過寧長久的手心,很是清冷威嚴。

這個任務似乎并不算難,她有經驗和信心。

在趙襄兒與寧長久驚訝的目光裏,陸嫁嫁的臉一下子板了下來,她輕輕揮袖,将院門關上,衣袖間似萦繞着寒冬臘月的風。

她看着他們,清冷道:“我讓你們在這好好讀書,你們在做什麽呢?非要我盯着你們,你們才肯認真?”

寧長久與趙襄兒面面相觑。

這……是什麽情況?

書不是師尊讓我們看的嗎?和嫁嫁有什麽關系?她又為何出現夢裏?

“聽不懂麽?”陸嫁嫁冷冰冰地說道。

寧長久與趙襄兒一齊搖頭。

陸嫁嫁道:“我是你們的大師姐,代師父之命管教你們。”

寧長久不太習慣她這樣的語氣,不由想起她上課時的模樣,心意漾動,想着司命若是紙老虎,那嫁嫁連紙老虎也算不上,裝扮的兇橫一戳即破。

趙襄兒卻很乖順,道:“我也想看書,這是這個惡道士老來惱我,令我無心讀書。”

陸嫁嫁轉而望向了寧長久,道:“可有此事?”

她看着十六歲的少年,找回了當初講課的感覺。

寧長久反駁道:“分明是她先動的手。”

陸嫁嫁道:“好了,過去的既往不咎,接下來我看着你們,你們若還敢胡來,休怪我搬出門規了。”

寧長久問:“門規是什麽?”

陸嫁嫁一時語塞,她頓了頓,面不改色地将谕劍天宗的門規複述了一遍。

寧長久無聲一笑,心想不愧是嫁嫁,哪怕是在夢裏,腦子也這麽不靈光。

算了,姑且給她一個面子。

寧長久與趙襄兒被帶到了院子的木桌旁,面對面坐下,陸嫁嫁立在他們面前,緩緩踱步,手持戒尺,輕抵掌心,道:“認真讀書,不準開小差,若敢違命,本師姐戒尺伺候!”

事情比她想象中跟順利一些,做完了這些,劍心中響起一個聲音——令符達成。

原本空虛的劍心填充了一些。

陸嫁嫁松了口氣,不覺得這一差事有何難度,而這對少年少女,在長大之後,一個個對自己不敬,自己借這夢境耀武揚威一番,似乎也很合心意。

寧長久與趙襄兒讀着書。

起初,他們都被書中的玄奧迷住,心無旁骛,但識海終究有限,無法在短時間內承受太多,半個時辰後,寧長久便感到一絲疲倦,他看着尚在讀書的趙襄兒,趙襄兒眸光閃爍,看上去也倦了,只是猶在假裝。

石桌下面,寧長久伸出腿,踢了踢趙襄兒。

趙襄兒秀眉一豎,一下踩住了他的腳。

寧長久不服輸,另一只腳也加入戰鬥。

桌子底下,一場激烈的戰鬥一觸即發。

陸嫁嫁不是瞎子,她很快發現了他們的小動作,戒尺一拍桌面,冷聲道:“你們在做什麽?”

趙襄兒道:“陸……師姐明鑒,是他先動的腿。”

陸嫁嫁看着寧長久,問:“你有什麽話說?”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打算戳破她的高冷,然後奪過戒尺振振夫綱,他起身,道:“我與襄兒姑娘占觀為王,嫁嫁你是後來的,應該做我的師妹才對,哪有天降師姐的道理?還這般兇……”

陸嫁嫁因總被寧長久鍛劍的緣故,多多少少是有些怕自家夫君的,但她覺得自己不能輸了氣勢。正當此時,劍心再次下令,“令符下達,讓不安分的弟子,知曉觀中規矩森嚴。”

陸嫁嫁道:“你當堂頂撞我,不可饒恕,手伸出來。”

寧長久非但不伸,還選擇了反抗。

但夢中,他卻根本不是陸嫁嫁的對手。陸嫁嫁制住了他,松了口氣,心想幸好這個心魔只是煩人,并不強大,否則今日自己又要丢人了。

她抓着寧長久的手,以戒尺狠狠懲戒。寧長久夢回十六歲。

打手心的聲音傳到趙襄兒的耳朵裏,卻令她不太舒服……分明是自己的夫君,要欺負也是自己欺負才對,陸嫁嫁這樣當着自己的面欺負夫君,不就是在羞辱我麽?

趙襄兒想着這些,拍案而起,道:“不許打了!再打我也不看書了。”

劍心再次令符:安撫趙襄兒。

陸嫁嫁想了想,靈光一閃,道:“好,師姐再定一個規矩!若寧長久犯錯,我把戒尺給你,你來罰他,但你必須好好讀書,否則便會失去這個權力。寧長久,你也一樣,若襄兒不守規矩,你也可以罰她,但不可違紀。”

趙襄兒沉默片刻,乖乖坐下,道:“那就依你所言吧。”

寧長久打不過陸嫁嫁,所以也沒有意見。

寧長久與趙襄兒內心是誰也不服誰的,若被對方罰了,可是一輩子擡不起頭的,他們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道觀之內,陸嫁嫁的境界遠在他們之上,他們也不敢正面沖撞。

兩人乖乖讀起了書,坐姿端正,不給對方挑錯的機會。

陸嫁嫁松了口氣。

識海中,令符又完成了兩次,十顆劍子沉入劍心。

短短的時間裏,劍心便塑了五分之一,效率可觀,想來大道登頂,已是來日可期之事了。

又是一個時辰過去了。

寧長久與趙襄兒沉浸在了書的世界裏,陸嫁嫁卻察覺到了不對勁——若他們兩個太聽話,自己的劍心就不發布令符了,她上哪裏去獲得劍子呢?

可自己規矩已經定下了呀,難以更改。

難道說……要自己主動制造一些混亂,然後促使劍心發布令符,從而更快地達成劍心圓滿的成就?

陸嫁嫁眯起了狹長的美眸,她身為大師姐,卻主動開始打算破壞道觀的紀律。

可是……要怎麽做呢?

陸嫁嫁苦惱地想着,甚至想讓寧長久幫自己出謀劃策。

正在此時,院門外,忽然想起了敲門聲。

咚咚咚。

三人一起擡頭,面面相觑。

陸嫁嫁道:“你們好生讀書,我去開門。”

說着,她繞過大樹,打開了院門。

陸嫁嫁再次怔住。

“你……你怎麽來了?”陸嫁嫁百般不解。

門外,司命銀發黑袍,幽然獨立,光彩照人。

她同樣錯愕地看着她。

……

……

(感謝丿元珂打賞的堂主!!感謝乾坤萬宇打賞的舵主!感謝二三一五、風暈物打賞的大俠!萬分感謝四位大大對作者君的支持與鼓勵,愛你們!)

第 346 章 :朝辭白帝彩雲間

女娲娘娘。

對于這個稱呼,神禦無動于衷,她平靜道:“仙廷破碎,萬仙堕落,君皇神帝或灰飛煙滅,或入輪回轉生,歷經千年,早已面目全非,我亦非我了。”

劍閣大師姐依舊不解:“像您堪稱這樣的始祖,為何會甘願成為他人弟子?貴觀觀主,究竟何人?貴觀觀中,又皆是何人?”

神禦淡然一笑,她立在湖面上,世界宛若冰封,唯他們的交談聲清晰回應。

“都是同道中人。”神禦淡然一笑,說道。

劍閣大師姐想了想,又問:“敢問過往仙廷諸仙,如今還剩多少?”

神禦直言不諱:“十不存一。”

神禦的話語雲淡風輕,卻透露着古老的血腥氣。

劍閣大師姐亦有所感,她的話語肅然而沉重:“太初神戰,蒼穹碎裂,娘娘正四極,通陰陽,殺鬼神,平洪水,更有煉石補天之壯舉為世人銘記至今,如今蒼穹安然,你為何非要倒行逆施,去在捅個窟窿?娘娘,你……所求究竟為何?”

神禦反問:“劍閣所求又是為何?替天行道麽?”

大師姐毫不猶豫道:“維護天道存續。”

神禦微微一笑,道:“維護天道?如今是白藏年,倒是應了為虎作伥四字。”

大師姐稍一沉吟,問道:“女娲大人,您可曾去到過人間王朝?”

“何意?”神禦反問。

大師姐認真解釋道:“人間王朝,歷來都有興衰更替,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姓誰并不重要,它未曾危害蒼生,又何必理會?五百年前聖人一意孤行,最後不也只是換來一個伏屍百萬的災難下場,只使得天下更凋敝萬靈不聊生!數百年都未能回緩。如今世間修生養息,終于換得四海太平,人間有宗門維系,天上有神國鎮守,萬民安樂,萬靈盎然,古神的時代已經過去,神國之主亦不插手人間,我們應當享此盛世,何必多此一舉?”

神禦靜靜地聽着,倒是難得地贊同道:“五百年那場災難,确實太大了。”

大師姐皺眉,道:“既然如此,你們又在做什麽?”

神禦說道:“你相信天理,可你真的知道,你所信奉的,究竟是什麽東西麽?”

大師姐認真道:“天理當然是天地衍生的規則,譬如你在國中,便要遵循國法,你想要自由,将國法砸個稀爛,但這種自由能使國更好麽?”

“天理并非國法,而是苛政。”神禦幽幽道:“你所信奉的天理,是早就被篡改過的東西,但你太年輕,你出生之時,它已存在,所以你并不抗拒,甚至覺得它就應該存在。”

大師姐反駁道:“你們總說天道是魔鬼,可又拿出了什麽證據?憑什麽讓要押上整個天地陪你們去賭一個可能?還是說,這一切都是你們的騙局,你們所想要回的,只是自己的神庭?你們高居神位時,願意心懷蒼生,失去神位後,蒼生便是任你們擺布的棋子?”

“我對神庭從不眷戀,也懶得用蒼生行棋,徒增性命而已。”神禦輕輕笑聲,她的身影在冰封中顯得孤單,“你要信奉你所認為的真理,我不勸你,但總有一日,你會發現,這個世界根本不是一個國,而是一口早已架好了柴火的鐵鍋,億萬生靈炖煮其間,此刻水尚溫暖,你們徜徉其中,不想離去,我能理解。”

大師姐微微蹙眉,她眸光微動,劍心卻是堅定:“天理賜予我強大的境界,通達的神念。我能感受到它的光明,你又能拿出什麽證明?”

神禦笑了笑,道:“我無需證明什麽的,這是我要走的路,我不求認可。”

大師姐看着那襲銀湖上若隐若現的青裙,身邊的劍重新構築起來,密密麻麻像是蛇的骨頭。

“萬妖城的是你的小師弟?”大師姐忽然問。

神禦微笑着點頭,道:“是啊,幸虧小師弟藏得還算好,沒在我們找到他之前被你們殺掉。”

大師姐眯起眼眸,道:“當初聖人被鎮殺之前,據說曾有預言,下一個五百年,将再有聖人出?”

神禦說道:“這是劍聖告訴你的吧。”

大師姐沒有回答,只是問:“若聖人死前之語為真,那此世之聖人,十有八九是你小師弟吧?”

神禦唇角笑意浮現,“我師弟可成不了聖人,他那樣的人,紅顏障目,多一世不如少一世啊……”

大師姐卻認定了,此代的聖人是那個名為寧長久的少年。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他前世是誰?”劍閣大師姐問。

“這可不能說,說了師尊會罰我的。”神禦看着劍光環繞的女子,笑道:“我很少這般心平氣和與人聊天,若非你要前往萬妖城,我可懶得找你。”

大師姐并未覺得自己被侮辱了,反而更生戰意:“還請女娲娘娘賜教。”

神禦卻道:“你的劍意還遠遠不足以對我出手,讓你師父來吧。”

大師姐道:“時代早已改變,你們這些舊神……太過倨傲。”

“是麽……”神禦仰起頭,不由回想起了漫長的過往,千年的時光對于神靈而言亦是冗長。

最初的年代裏,所有登上仙廷的神靈,皆是人,他們得到了仙廷應運而生的元初權柄,塑成了真正的神體與神心。

他們是第一批飛升者,也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飛升者,此後再無人能複制他們的成就。

他們各自有自己獨有的神名,女娲、盤古、刑天、東皇……

于是那個年代裏,除了太初六神之外,又一股勢均力敵的勢力崛起——仙廷。

他們是亂世的應命之人,那時候第七神剛被殺死,人間的規則被打破,在亂世中隐忍不知多少年的大修士們,一同沖破了瓶頸,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那時候,他們甚至不需要書寫天碑。

後來他們才知道,過去他們無法飛升的原因,便是沒有領悟到天碑的奧秘。而第七神死,天地規則被打破,未來得及重建,便早就了這一群以力飛升之人,此後天道重新确定,天碑的規矩才被修複。

那時候的神明們,各個神通廣大,在與古神、舊時神祇以及後來的暗主争權中,留下了數不盡的壯舉。

只可惜,最後的結局衆人皆知。

仙廷崩碎,萬仙堕落,十二神國伴随着新的秩序确定,維系天道,成為世界之鐵律,數千年不可動搖。

總之,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了……很多時候,她甚至會懷疑,當初那個為蒼穹補天之人,與現在的自己,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前方的銀湖上,劍閣的大師姐已在一念之間布出了萬劍之陣,整個銀湖都被劍光照亮,此處不似湖泊,而像是一個劍國,凡踏入者,皆有死無生。

周圍不再安靜。

如銀的湖水泛起了波瀾,劍掠過半空,激起了纖細的風,星光鋪滿上方,似在微弱地閃爍。整個世界像一個将熄的殘燭,這是寂靜将被打破的征兆。

神禦目視萬物,冷冷道:“誰讓你們說話了?”

萬物噤聲,重歸寂靜。

包括劍閣大師姐的劍。

神禦走在劍的國度裏,猶若閑庭散步,她擡起青袖,袖劍劍光萦繞,“讓我看一看,劍聖到底教了你些什麽,看看他到底配不配得上人間第一人的名號。”

銀湖乍破。

……

司命醒來的時候,寧長久正靠牆而坐,調息運脈,周轉劍訣。

司命吐了口氣,定神之後立刻揉了揉眉心。

什麽也沒有觸摸到……

幸好,沒有奴紋,只是一場夢。

最近的夢真是越來越古怪了啊,境界越高,夢境的內容也就越清晰麽?

司命這樣想着,緩緩擡頭,望向了窗外的雨。

“醒了?”寧長久調息過了一輪周天。

司命穿着單薄的衣裳,明明睡了一夜,神色卻更疲憊了。

她從床榻上起來,并未起身,腳觸着微涼的地板,低垂着頭,用手指輕輕梳理着垂在胸前的銀發,眉目清冷,似在想事。

寧長久看着她,問:“有心事?”

“沒有。”司命答了一句,也問:“你是在練什麽功法?”

寧長久道:“這是我新悟的道法。”

司命并未追問,她梳理着長發,問:“你最近……有沒有做什麽奇怪的夢?”

寧長久只當是自己又說奇怪的夢話了,而那夢話必定與襄兒有關。

他矢口否認,道:“沒有,近來夢裏,多只是追憶往事。”

“追憶往事?”司命的聲音有些輕,道:“你有什麽無法放下之事麽?”

寧長久道:“過去的事哪有無法放下的?無法預料的未來才是唯一值得擔心的。”

司命沉默了會兒,一向喜愛譏諷寧長久的她,難得地附和起來:“嗯,你說得對。”

寧長久一凜,有些不習慣,心想你這是在夢中被揍了麽,怎麽今日這麽乖?都有幾分賢妻良母的潛質了。

司命也覺得氣氛不太對,她起身走過地面,來到鏡子前,盯着眉心看了許久。

屋內光線昏暗,屋外雨聲淅淅瀝瀝,整個萬妖城,平靜得像是波瀾不興的湖。

“好了,起來吧。”司命忽然道:“去人參果樹那裏看看。”

寧長久應了一聲,舒展筋骨後起身,披好了衣服,司命亦走到屏風後換衣裳。

屏風纖薄,色如烏紗,寧長久隐約可以看到其上透出的影。

司命換上了漆黑的神袍,從屏風後走出,她的眉目重歸冷寂。

寧長久臨走之前取了把白色的紙傘遞給司命。

司命将傘推開,道:“我不需要。”

寧長久便自己帶了一把。

“這點春雨能淋死半步五道的修道者?還是你太喜歡附庸風雅了些?”司命重新開始了嘲諷。

寧長久笑道:“只是人間的小情趣。”

司命問:“小情趣很重要?”

“當然重要”寧長久說:“這是我們作為人的證據之一。”

司命不置可否,雙手負後,走在雨裏。

清寂的街道上,青石板被磨得宛若鏡子,模糊的身影在雨水中漸遠。

寧長久執着白傘,看着司命空靈剔透的眼眸,悄無聲息地将傘傾向了她。

“……”司命感受着他畫蛇添足的一舉,沒有說什麽。

兩人就這樣走着。

頭頂的傘雖然沒用,卻能給人以莫名的安心之感。

只是許多風景被壓在了傘面下,無法看得真切。

司命說道:“等到救了小齡,我們回一趟斷界城吧。”

寧長久與邵小黎約定過,一定會回去的,但他并不認為現在是合适的時機:“為什麽?”

司命說道:“我總覺得,白藏真正的目标是那裏。”

“嗯。”寧長久有同樣的想法。

他雖不了解白藏,但在天藏與冥君一事上,他已感受到了她的貪婪。

無頭神的死是個警告。像她這樣觊觎一切強大力量的神,又如何會放過一座遺落的神國呢?

到時候斷界城可能會有危險。

“希望萬妖城之行,不要再起大的波瀾了。”寧長久說道。

司命淡淡道:“弱者才會畏首畏尾。”

寧長久笑了笑,将傘面更傾向了她。

司命回過頭,看着他被雨水打濕的肩膀,蛾眉微皺,冰眸間泛起了鄙夷之色:“有完沒完?你怎麽這般幼稚?”

寧長久微笑道:“為人遮風擋雨,總會弄濕自己的。”

司命道:“遮風擋雨的是傘,可不是你。”

寧長久沉默片刻,道:“如果有一天,傘漏雨了呢?”

他口中的傘,指的是天空。

司命想了想,道:“天空本就漏過一次的。三千多年前,女娲大神曾行煉石補天之壯舉。可惜,如今逝者已矣,若歷史重現,生靈恐怕只能自己在雨中求活了。”

“女娲真的存在嗎?”寧長久問,他只聽過大師姐講相關的神話,大師姐将女娲吹得神乎其神,讓他不太敢相信。

司命道:“補天不是傳說,造人亦是偉業,但年歲太久遠,已不可追。”

寧長久好奇道:“造人是怎麽造人?”

司命平靜道:“就是你想得那樣。”

寧長久瞪大了眼睛。

司命看着他的神色,不解道:“拿神土與聖水捏造,這不是小孩皆知的事麽?你至于這麽震驚?”

“……”寧長久恥于說出自己方才的真實想法,默默道:“古代的神靈真是什麽都會。”

司命理所當然道:“這是世界開拓者的特權。”

細雨中,兩人不疾不徐地走着,細雨一點點浸透了寧長久的肩膀,司命看着他白衣上分明的水痕,問道:“如果有一天,天空真的漏了,你手中恰好有一柄傘,你還會像向這樣,傾給我嗎?”

寧長久道:“會的。”

司命本想追問,如果陸嫁嫁和趙襄兒也在,你會給誰,但這樣問,總是顯得她身份很奇怪。她放棄了這個拷問,寧長久不知不覺中逃過一劫。

寧長久反問道:“若我把傘給你,你會接下嗎?”

司命駐足。

他們恰好到了山腰,旁邊盡是凋零的石茶花田,護花鈴孤零零地搖動着,聲音單薄。它們已失去了需要守護之物,将來的漫長歲月,只是在雨中生鏽的過程。

司命伸出了手,道:“給我。”

“嗯?”寧長久稍一疑惑,才意識到她說的是傘。

寧長久将傘遞給了她。

司命接過了傘,支着傘走到了山崖邊,倏然揚手。

傘悠悠然墜下山崖。

山崖之下是浸在雨霧中的森林。

白色的傘兒飄向了那裏,在視野中越來越小,好似一朵沐雨乘風的花,轉眼不見了蹤跡。

這是司命的答案。

寧長久看着雨傘消失的方向,露出了微笑。

“走吧。”司命說。

……

山腳下,太上丹爐的火越燒越旺,原本怠惰的童男童女們見到了寧長久與司命的到來,立刻坐正,老老實實地扇起了火。

人參果樹下,怨氣積攢百萬年,經久不散。

司命睜開神目看了一眼丹爐,道:“還需要将近半個月的時日。”

這句話成了童男童女們心中的陰霾。

它們本質上都是木靈,花木的妖靈被稱為‘傀’,這個稱呼因傀儡而得名,受人操控的木頭人是傀儡,自生靈智的木頭人,便被稱為傀。

它們天生畏明火,親鬼火,而這丹爐之火,更是明火中最灼燙的那個級別。

在這爐前待一日已度日如年,待半個月,它們都會瘋的……

寧長久嘆息道:“半個月麽……這麽久啊。”

雖然小齡距離‘大限将至’還有兩百日不到些,但遲則生變……

說話間,司命突然回頭,望向了距離他們不遠處的一顆樹。

“什麽人?”司命問。

只見樹上蹲着一只大鳥,大鳥生着銀灰之羽,帶着紅鴉面具,它被發現之後,半點不懼,反而嘎嘎地叫着,飛落在地,化作了一個身披羽毛,四肢幹瘦的人。

“我是金翅大鵬王的使者。”大鳥開口說話。

金翅大鵬王,萬妖城唯一活着的妖聖,曾有鯨飲江河,氣吞佛國的壯舉,哪怕在五百年前身負重傷,至今難愈,實力依舊不容小觑。

寧長久問:“何事?”

使者開口道:“城中死了妖,事發蹊跷,大王命我來追查此事。”

寧長久與司命對視了一眼。

司命清冷道:“白鹿妖是我所殺,若是為此事而來,大可不必繞彎。”

“并非如此。”使者道:“白鹿妖雖為大王手下,但大王似未決定追究此事,昨夜死的另有其妖。”

司命問:“死了誰?”

使者道:“一位是百面狐,紫庭境大妖,在外城有一個大戲班子,也會做些雜技表演,另一位是七絕崖的霧妖王,它與它的赤蟒一同蹊跷而死,死因未明,此事上頭很重視,下令調查每一位外來者。”

霧妖王?

寧長久與司命對視了一眼。

寧長久問:“妖聖大人準備怎麽調查?”

使者遞了兩章紙過去,道:“只需将兩位近日的行程寫下便可,大王自會明辨是非。”

……

不可觀。

二師兄坐在白雲之間,随意出刀,将萬裏雲海斬得支離破碎,許久都不曾合攏。

雲海之中,一襲青裙浮現,轉眼來到他的身邊。

“師姐,如何?”二師兄問道。

神禦道:“白藏神國并無神使現身。”

她願意親自去攔劍閣的大弟子,并非因為重視,只是想要看看白藏神國的反應。

二師兄輕輕點頭,笑道:“白藏真是又貪婪又膽小,這點險都不敢冒,哎,以前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在血殺崖下重傷求生的古妖,渾身是血,看着半點不可愛。”

神禦笑意清冷:“當初的你,确實一只手就能碾死她,可惜,現在她入主了本該屬于你的城,以白銀澆灌,更名為雪宮,而你如今……唉,劍聖到時候出關,你能不能贏下,我都沒有半點信心。”

二師兄嘆了口氣,老老實實道:“我也沒有信心。”

神禦看着他的神色,道:“萬事不上心,真的能夠灑脫麽?”

二師兄咧嘴一笑,道:“只是不願多慮而已,一切皆有師尊運籌帷幄,我負責扛刀殺人就行。”

神禦道:“師尊當初就不該救你。”

二師兄道:“不救我難道救你哥哥?”

神禦笑了起來,道:“師弟啊,你近來說話,真是越來越硬氣了。”

二師兄連忙道:“玩笑話玩笑話,師姐別往心裏去。”

神禦也懶得說什麽,道:“總之多上點心,我若是你,眼睜睜看着有人鸠占鵲巢,可沒有閑心獨坐雲端,與這悠哉白雲為敵。”

“我的城啊……”二師兄落寞一笑:“城中之人盡死,唯我獨活,哪還算是我的城?”

神禦道:“你的城還在,你也還在,一應俱全,何須頹喪?”

二師兄聽着,沉默半晌,随和地笑了起來,他按着刀半指寬的背,緩緩抹過,道:“放心,師姐大人,我心裏自有打算的……到時候我定請師姐師弟們去城樓上喝酒,看看彩雲之下的景,追憶一番當年風光。”

“但願如此。”神禦淡淡地嗯了一聲。

二師兄想起一事,問:“對了,你與那丫頭打得怎麽樣?”

神禦道:“那丫頭還不錯,若再修百年,應能成大器,如今火候尚缺,此刻應還在銀湖療傷,一個月內是到不了萬妖城了。”

“師姐果然舉世無雙。”二師兄誇贊道。

神禦懶得回應,她踏過雲海,向着不可觀的所在飄去。

二師兄伸了個懶腰,随口吟起了人間著名的詩句。

神禦只聽到了第一句。

“朝辭白帝彩雲間。”

……

……

(感謝書友ssstill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呀~)

第 345 章 :湖上攔道者

窗前的插花散發着幽香。

寧小齡蜷身而眠,長長的狐毛輕掃着陸嫁嫁臉,陸嫁嫁微屈的胳膊半摟着綿軟的狐貍,夜色溫馨。

陸嫁嫁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她夢見自己吃下了一顆仙丹,随後身體失去了重量,随着風輕盈地飄起,緩緩向上,月亮由遠及近,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影。

陸嫁嫁在夢中真實地觸碰到了月亮。

她說不清這是一種怎麽樣的感覺。

她看到的不是神話故事中瓊樓玉宇的幻美景象,而是一片荒涼的、宛若墳場的存在,放眼望去,眼前盡是粗糙的表面、斜長的岩地以及分明的撞擊坑,給人以窒息的寂靜感。

這種感覺亦只有一瞬。

一個轉眼間,陸嫁嫁便置身在了一片月光的海洋裏。她下意識地給它起名為月海。

此刻,夢中的陸嫁嫁并沒有清醒的意識,她憑着感覺在月光中走着,光華在她的膝間漾成了波狀的漣漪,許久之後,她在月海中擡頭,看到了一個面容模糊的影。

那亦是一個白裳墨發的影,她的白似星空飄過的雲,她的黑似雲中凝聚的瞳。

陸嫁嫁不知道她是誰,卻生出了一種親切感。

她緩緩地靠近了她。

陸嫁嫁擡起頭,她看不清對方的五官,卻能感受到一種美,那種美與司命的美不同,若司命的美是巧奪天工、無可挑剔的清豔,那眼前女子的美,便是窮幽極渺,窺探宇宙無限可能的深邃與神秘。

“真像啊……”葉婵宮忽然開口,她的聲音是清而柔的,聽上去很是年輕。

陸嫁嫁下意識地問:“像什麽?”

葉婵宮道:“你的身體裏藏着一枚劍胎,那是當初十目國崩落之際,流落人間的八十一柄仙劍之一。”

陸嫁嫁螓首微點,她知道,這便是劍靈同體的來歷。

葉婵宮說道:“你可知道八十一劍是誰鑄造的?”

陸嫁嫁輕輕搖頭:“不知道。”

葉婵宮娓娓地說起了傳說中沒有記載過的故事:“八十一劍皆是仙人之劍,洛書樓的鎮仙之劍,便是那八十一劍的一種仿品,當時有一位偉大的修士,聚九州之精鐵,以日為熔爐,以星辰輝月為炭,更有神女自割掌心之血,鑄八十一柄仙劍,交由其摯友保管,摯友名為相……”

“當時,天空中有兩枚太陽,真實的太陽是明亮的,而‘相’所執掌的太陽則更似一顆星星,這顆星星高懸在墟海之上,它環繞整個世界,這八十一柄仙劍由一個精神構築的識海領域控制。這片識海領域的構築者,是‘相’以及五個‘坐化’的大修士,五位修士坐鎮南州、中土、北國、西國、東海冥池,肉身雖死,但識海卻無限延展,包裹整個陸地。”

陸嫁嫁癡癡地聽着神話……用識海包裹整個世界,然後連接一個遠在墟海之外的意識……這,這怎麽可能呢?這需要何等的精神力啊……

葉婵宮繼續為她講這個故事:“這張識海的大網構築完成,它在足以掌控整個世界信息的同時,還可以控制八十一柄仙劍,使其神罰般從天降下,落至任何地方,那個地方,甚至可以精确到某個村莊中的茅草屋。”

陸嫁嫁更覺得不可思議。

花費這麽大的力氣,構築出一顆虛假的太陽,再以包裹整個世界的精神巨網,操控八十一柄仙劍……這是神話傳說都不敢描述之事,做這一切的人是誰?他想要殺死的又是誰?

“後……後來呢?”陸嫁嫁沒有去想夢境的緣由,只是遵循直覺發出了提問。

葉婵宮道:“後來相背叛了他。”

陸嫁嫁微怔,她總覺得十目國、相這些詞,似乎在哪裏聽過,可她卻無法想起。

葉婵宮溫柔地看着陸嫁嫁的臉,月光像是她輕撫女子臉頰的手,帶着令人幾欲入夢的溫柔。

她繼續說着這個故事:“相被黑暗侵蝕,發瘋了,那顆太陽中凝聚着的權柄被九只三足金烏瓜分,化作了九顆太陽,排列在真實之日的四周,就像是日晷上的刻度。”

“這九枚太陽沒有散發出光與熱,嗯……與其說它們是太陽,不若說是懸在天空的深淵,它們漩渦般轉動着,貪婪地汲取着大地上的靈氣,整個世界像是歷經了一場巨大的幹旱,赤縣生禍,山海釀災,不得已之時,那一位用最後的精鐵,在中土的最北處與最南處立下了神柱,神柱之間彼此感應,勾連成弦。”

“這是一柄貫穿整個中土的巨弓。”

“他耗費了巨大的力量,射殺了八頭金烏,最後的金烏女王從神座上走下,摘下冠冕,俯首稱臣,才免于了一死。但其餘八日上的仙劍,便散落天地諸國,未可尋回,或遺失荒野,或被魂魄所銜,一同轉生。轉生之人,便可擁有劍靈同體,與天下之鐵共鳴。”

陸嫁嫁仰着頭,在月海之中,靜靜地聽完這個傳說。

這是劍靈同體完整的故事。

這就是體內那塊劍胎的來歷麽?若眼前之人所說的故事是真的,那她……倒是某種意義上的劍靈了,只是這種劍靈并非是劍的附庸,而是劍的主人。

“前輩……是誰呢?”陸嫁嫁望着她,輕聲問道。

葉婵宮點頭,贊賞她的禮貌,道:“你可以稱我為觀主。”

“觀主?”陸嫁嫁看着她,問:“您是一位道人?”

葉婵宮道:“大道青天下的同行者,皆可謂道人。”

陸嫁嫁問:“前輩引我入夢,又引我來此,做什麽?”

葉婵宮直截了當道:“授你機緣?”

陸嫁嫁微怔,問:“機緣?”

葉婵宮巨大的白裳與玉帶在風中飄舞着,一輪圓滿的月在她身後緩緩升起,占據了整個世界,她飄飛的衣裙與月光相曳,似要融為一體。

月亮中,葉婵宮伸出了手指,輕輕點在了陸嫁嫁的眉心。

“前輩……做什麽?”陸嫁嫁沒有抵抗,也無力抵抗。

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虛無缥缈的前輩并無惡意,她亦像是包裹在繭裏,好似要生長出絢爛的翼。

葉婵宮道:“這是你的劍心。”

“劍心?”陸嫁嫁微怔。

葉婵宮道:“這與你們尋常理解的劍心并不相同,此刻你的劍心尚是空的,等你将它修至圓滿,便可邁入一個嶄新的境界。”

陸嫁嫁困惑,“該怎麽修行劍心?”

葉婵宮道:“今日之後的每一夜,我會将你喚至一個幻境裏,幻境中,你會遇到你潛意識中思念的人,屆時,我會通過劍心将你所需做的告知你,你遵循便可。”

聽上去……似乎很簡單。

陸嫁嫁的精神尚有些朦胧,她的視線被這輪巨月壓倒了,做不出什麽思考,只是不自覺地點頭。

直到離開夢境之時,陸嫁嫁才恍然想起,這位前輩到最後都沒有回答自己先前的提問——到底像誰?

……

陸嫁嫁離去之後,月海中,又出現了一個女子。

銀發墨袍的司命淌過月海,再次來到了這裏。

又是心魔麽……她望着青絲白裳的影,蛾眉輕顫,握住了腰間之劍。

司命修劍數日,劍道境界更上一層樓,心中并無懼意。

黑袍泛起銀光,背後升騰月輝,司命二話不說,持劍撲向了那道背影。

她近日所有的感悟皆融于劍中。

随着司命劍光亮起,劍的中軸之下,月海都被展開了一道雪白裂縫,驚豔絕倫的雪白弧光飽滿亮起,筆直地劈向葉婵宮,葉婵宮無半點波瀾,只是伸出玉指,點向了司命。

在劍劈到葉婵宮之前,她的手指已率先點中了司命的眉心。

劍光消散,司命墜落在地,跪倒在她的裙邊。

依舊如此麽……司命不甘地想着,但她并不氣餒,因為她知道,自己遠遠沒有回到巅峰,對方也并非不可戰勝之物,斬滅心魔之日,定是自己登上神座之時!

司命低着頭,看着月海中她映出的容顏。

眉心處,先前被一指點落的地方,隐約盛開着,小花一樣的紋。

“這是……什麽?”司命覺得有些眼熟。

葉婵宮淡淡道:“奴紋。”

司命一震,觸電般縮回了手。對方……怎麽會給自己種這個?

司命恍然明白,奴紋亦是自己的一大心魔,象征的便是寧長久!

七百年前的神秘女子與如今的寧長久,便是自己最大的兩個心魔!她唯有将其克服,才能真正地劍心通明。

葉婵宮無聲嘆息,她是能清清楚楚看清司命的思維的。

唉,這些人中,還是陸嫁嫁最合自己心意啊。

……

……

萬妖城的天空已不見電閃雷鳴之響,但雨卻始終沒有停歇。

七絕崖邊的一個小山洞裏,小猴妖在迷迷糊糊的雨聲中,緩緩睜開了眼。

像是被天打雷劈,被千刀萬剮,被烈火灼焚。

它渾身都是痛意。

抽搐了許久,小猴妖才緩緩支棱起了身子,他扶着頭,腦袋灌鉛似地沉重。

“這是……”小猴妖打量四周,終于尋到了一絲熟悉感。

它确認,這是自己家中的山洞。

我……怎麽會在這裏?

小猴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的身邊堆滿了野果,野果之後,兩只幼猴眨着大大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見它們沒事,小猴妖松了口氣,它看着這些果子,問道:“我是怎麽回來的?嗯……小如,小意啊,這些是你們采的?”

兩只幼猴不會說話,麻雀般叽叽喳喳地叫着。

“煩人精。”小猴妖習慣性地說了一句。

它抓起野果,說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們了嗎?在長大之前不要出這山洞,外面都是窮兇極惡的大妖怪,一個不小心就要讓人吃了。”

兩只幼猴吱吱地叫了兩聲,很是乖巧。

小猴妖嘆了口氣,摸了摸它們的腦袋,抓起了一個野果塞進自己的嘴巴裏,它咬了一口,野果中的汁便噴了出來,濺滿了口腔,酸得它牙齒發顫,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呸呸……”小猴妖皺着臉,要将那果子吐出去,卻正看到兩只幼猴無辜的眼。

小猴子沉默片刻,道:“你們摘的果子可好吃了,嘿嘿,小家夥要長大了,我就要不中用咯。”

說着,他又咬了一口,大快朵頤地嚼着。

果汁的酸流入空蕩蕩的腹中,整個胃像是紮緊的皮袋子,痙攣了起來。

兩只小幼猴看着它的笑臉,高興地拍起了手。

小猴妖看着它們,也露出了微笑。

它看着洞窟外的雨,依舊不明白,自己是怎麽從大雨之夜回到洞窟的,自家的兩只小猴子,哪有這麽大的能耐呢?

是那客人送自己回來的麽?還是……

小猴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再次露出了吃驚的神色……手臂,毫發無損!

……

過往,小猴妖時常有大妖王的夢,它會幻想自己只是一個塵世中苦行的僧侶,為了某個偉大的使命,感同身受人間的疾苦。這樣,它便可以将苦難歸結于命運,并以此為樂。

但它知道這些都是虛假的,它是穿着破爛道袍被人追打的神棍,它是千人面前表演跳火圈把戲的醜角,它是孤兒猴,是倒黴鬼,唯獨不是大妖,哪怕是,也是千百年前欠下了無數孽債,幾生幾世也償還不清那種。

小猴妖打斷了思緒。

幼猴已經被它安撫着睡去了。

它看着這些酸溜溜的,根本沒有成熟的野果,嘆了口氣。

還是得自己出去找吃的……

小猴妖用石頭掩住了洞穴的深處,雜以茅草遮擋後,摘了個破爛的竹鬥笠,去到了雨中。

春天時,大部分的果樹連花都沒開,更別談成熟,幸虧它經驗豐富,可以分辨出哪些能吃哪些不能。

雨中,猴妖蕩着藤條,一路來晃晃悠悠,竟然來到了七絕崖。

到了七絕崖後,它才想起自己沒能完成霧妖王交待的任務……非但沒有完成,還背叛了……

猴妖心中一凜,它踩在七絕崖的岩石上,腳下如有針氈。

它悄悄轉頭,準備離去,耳畔卻傳來了交談聲。

“白鹿壽星死了,被那兩個外鄉人殺了。”霧妖王說道。

“我早就知道了,現在萬妖城,很少有不知道的吧?那兩個外鄉人殺了我城的妖王,卻反而占據山頭,稱起了霸王,呵,可笑至極!”

這個聲音很尖銳,猴妖一下子分辨了出來——這是百面狐!

前幾日,自己演野猴子跳火圈,事後露餡一事,百面狐可還記着賬。

真是冤家路窄……

小猴妖再次感慨自己的倒黴。它伸出手,捂住了口鼻,不發出一點聲音。

霧妖王道:“這等大事,終歸是上面的意思,白鹿是我的上屬,你的朋友……”

“呸!”百面狐打斷道:“什麽朋友?那白鹿何曾把我當過朋友了?我還巴不得它死!”

霧妖王道:“它死了,你怎麽辦?”

百面狐沉默不語。它性子不好,在萬妖城樹敵不少,過往若非傍着白鹿,就它那刻薄的嘴和紫庭境的妖力,早就被人撕爛了。

“要不……我們一起逃吧。”百面狐擡起眼,盯着它,道:“不說日後我們有沒有立錐之地,反正這座城早晚要塌,此時不逃……”

霧妖王按了按手,打斷道:“我尚有使命。”

“使命?”百面狐不解道:“你說什麽糊塗話?你過去雖風風光光,但現在虎落平陽,還幻想着些什麽?你稱王稱霸的日子早就過去了啊!”

霧妖王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道:“師祖臨死前告訴過我,除了天竺峰的四件聖器,尚有一物藏在萬妖城中,得此可直接封為半聖!”

百面狐搖頭道:“你還對聖人抱有幻想?”

霧妖王道:“白鹿死就死了,今日富貴榮辱,明日俱為土灰,等萬妖城塌了,神國下兵圍剿,我們就真的什麽都沒了……天涯海角也藏不住。”

百面狐冷笑道:“神物哪裏是我們可以搜到的?更何況,你連它是什麽都不知道!”

霧妖王道:“其實這些年,我得到了些線索。”

百面狐眼睛一亮,連忙問:“什麽?”

猴妖亦豎起耳朵認真聆聽,便在此時,它的身上,忽然纏上了一個濕膩膩的東西,猴妖大驚,定睛一看,竟是一頭赤色大蟒!

猴妖忍不住尖叫起來。

百面狐被着驚叫吓了一跳,霧妖王卻神色如常,他淡淡道:“讓我來看看,是什麽人,膽敢偷聽這麽久。”

它早就發現了有人在偷聽。

赤色的大蟒将猴妖瞬間纏住,不給它一丁點掙紮的餘地。

“原來是你。”霧妖王已來到了猴妖面前。

猴妖的嘴巴被蟒蛇勒住,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百面狐聞聲而來,也吃了一驚:“原來是你這野東西,先前害你丢了面子,本想饒你一命,你倒好,演技不怎麽樣,送死倒是送得勤快!”

猴妖唔唔地叫着,它瞪大了眼,知道自己今日必死無疑了。

霧妖王看了它一眼,道:“別與它廢話了,直接殺了吧。”

百面狐冷笑道:“直接殺了,是不是便宜它了?”

霧妖王道:“別浪費時間,殺了它,随我去洞府,我帶你看樣東西。”

百面狐略顯無奈地應了聲,它舔了舔爪子,對着猴妖的喉嚨割了下去。

再無動靜。

霧妖王感受到身後詭異的安靜,察覺不對,轉過了身。

只見巨蟒的身子開裂,一截截斷在地上,它的身前,百面狐倒地不起,失去了生機。

霧妖王從震驚中回神,笑道:“好了,老狐貍,別裝了,誰人不知道你生有百面,你雖演得栩栩如生,可與我裝這幼稚一出有何意義?”

依舊沒有動靜。

小猴妖怔怔地倒在蛇血裏,看着百面狐的屍體,又看了看自己沾滿黏稠血液的手。恐懼擠滿心髒,他抱住了頭,顫聲道:“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

霧妖王眯起了眼。

“還和我裝?”它有些惱,對着猴妖的天靈蓋拍出了一掌。

七絕崖上亮起了金光。

小猴妖在雨中瑟瑟發抖。

霧妖王的爪子沒能拍下來。

它體內,霧氣難以凝聚,盡數散去,鬥笠雨蓑墜地,其間空空如也。

雨中,小猴妖聽到了霧妖王最後的話語。

“師祖……你果然……沒騙我。”

……

……

萬妖城外。

夜空之下,浩渺江面如冰如銀,一個女子行走在江面上,江水不起一點波瀾。

她的身上披着一襲裙。

與其那是裙,不若說是一襲劍。

她罩着一襲單薄的粉白衣裳,看似少女氣的衣裳外,一柄柄銀亮飛劍旋轉着,如長龍,亦如肘彎間的玉帶,它們繞着她的身軀舞動,不觸碰肌膚半點,卻将其裹得嚴嚴實實。

此刻她行于江面,江面之下卻無她與劍的影。

這是無我之境的解法之一。

她漆黑的長發盤起,其間的簪子也是劍,劍穿發而過,卻不割下半縷。

不僅如此,她腕上镯是劍,指間戒也是劍。

她是劍閣的大師姐。

是中土第二人。

她此行所往,是奉着師命,前往萬妖城,在恰當的時候,殺一個人。

她原本日行萬裏。

但在這片銀湖上,她停下了腳步。

師父告訴過她,此行必有人前來攔道。攔道之人将是真正的天人。

她一直在等。

她于觀中砺劍數十年,心中劍意時而徹夜長命,仿佛并指一氣便可斬天開地,吞三萬裏長虹。

但哪怕如此,她的腳步依舊謹慎。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對手将是何等可怖的存在。

銀湖之上,她見到了一個背影。

那是一個女子的身影。

青裙在湖上飄舞,清風不動,水波不興,本就安靜的世界化作了死寂。

女子看着這襲青裙,想到了師父給自己講過的故事,抿唇不語。

若是其餘人還好,但這一位……她沒有一丁點把握。但也唯有如此,才能将她心中之劍磨成舉世無雙的神刃。

青裙女子淡淡回首,她梳着道髻,頂着蓮花冠,懷抱拂塵,仙意翩然。

不可觀大師姐,神禦。

“見過前輩。”劍閣大弟子盯着她,認真說道:“我沒有想到,您會親自前來。”

大師姐微笑道:“你認得我?”

“師父與我說過您的身份。”劍閣大弟子主動卸下了所有的劍,對她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道:“晚輩見過女娲大人。”

……

……

(感謝書友唯斯不魯客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的支持與鼓勵!麽麽噠!)

第 344 章 :不可觀裏讀書聲

樹隙間的光泛着淡淡的、柔光般的翠色,陽光将道觀照得澄淨,遠處的牆根邊,時而有蛩鳴聲傳來,細絨般的蒲公英種子伴着清風吹起,掠過他們的發梢。

青衣的少年與白裙的少女靠着背,躲在樹蔭下讀書。

天空似被驟雨洗過,絮狀的雲零零碎碎地鋪着,道觀的脊檐在遠處鋪着平緩的弧度,青瓦鋪得齊整。

寧長久感受着這樣的美好,他偶爾從書海中輕輕擡頭,看着樹蔭外的陽光。

陽光前所未有得明亮。

趙襄兒亦輕輕擡首,少女古靜的面容望着太陽,靈秀的臉柔和着。

皇城連綿的陰雨猶在昨日,道觀中流爍的光便有不真實之感。

大樹下,時間的流速也緩慢了下來。

斑駁的光緩緩移至樹葉,在他們的衣裳上打着轉兒。夢境還未過去。

寧長久輕輕開口:“襄兒師妹。”

“嗯?”趙襄兒下颌輕擡。

寧長久回過頭,便看到一張映着斑駁春光的臉。

“一直在這裏看書,會不會無趣?”寧長久忽然問。

趙襄兒甩了甩頭,用馬尾打了一下他的腦袋以示懲戒,認真道:“這等典籍只令人手不釋卷,你若只是想陪我看書,敷衍應付,那确實度日如年,你也不必這樣。”

寧長久微笑道:“怎麽會覺得乏味呢,這書我也很是喜愛,我還喜愛喜愛這本書的人。”

趙襄兒對他這一套已經免疫了,她輕輕合上書,道:“我與你可不是一本書。”

寧長久心想,當然不是,我的是天書,你的是無字天書……哎,雖是夢境,但有紅袖伴讀,也不應再奢求其他。

只希望這樣的夢能夠做久一些。

寧長久好奇問:“襄兒師妹,你喜歡這裏嗎?”

趙襄兒目光悠悠,道:“這裏上接雲月,下見群山,景致宜人,是心安處。”

寧長久問:“比起你的趙國呢?”

“我的趙國?”趙襄兒不悅。

寧長久稍怔,立刻改口道:“我是問我的娘家。”

趙襄兒輕輕搖頭,發現自己還是高估了寧長久的品德——原來是自幼不正經!

“趙國當然也很好,我從小在那裏生長,宮裏的姐姐妹妹對我都很好的,對了,宮廷中還有一棵大榕樹,和這棵樹差不多大,我以前很喜歡爬樹的。”趙襄兒回憶着。

寧長久心中一動,道:“我不太相信。”

趙襄兒問:“不相信什麽?”

寧長久道:“我不相信你這細胳膊細腿的小姑娘會爬樹。”

“細胳膊細腿?”趙襄兒唇角勾起,帶些狡猾之色的眼眸眯着,宛若新月,她笑道:“你是沒有被毒打過哎。”

寧長久道:“我們身旁就有棵樹,你試試?”

趙襄兒哪裏會服輸呢,她把手中的書卷扔到寧長久懷裏,道:“幫我看好書,我讓你開開眼界。”

“師妹放心。”寧長久接過書,笑着說。

趙襄兒卷起了道袍袖子,露出了白皙幼嫩的藕臂,她沒有動用一絲一毫的靈力,輕輕一躍,熟稔地抱住了樹幹,她在樹幹上的身影不是爬的,而是用竄的,像是一只靈巧的小貓。

趙襄兒幾個躍動間便來到了第一根可以立足的枝幹上。

她半蹲于枝,扶着樹幹,目光向下,挑釁似地看着寧長久,道:“如何?有什麽話說?”

寧長久盯着她,露出了贊賞的神色:“襄兒……确實讓我大開眼界。”

“大開眼界?”趙襄兒神色微變,她意識到了什麽不對勁,立刻伸手壓住了自己的白裙,少女倏然擡頭,雪白的頰上泛過霞光,更多的則是惱怒,“寧!長!久!”

原來騙自己爬樹是為了在下面偷看……找死!

趙襄兒擰了擰手腕,眼眸眯起,猶如細劍。

寧長久暗道不妙,這眼神,他過去在臨河城時經常看到,當時他可是被襄兒揍得服服帖帖,被女帝威嚴震懾了許久。

寧長久想要逃跑,但為時已晚。

趙襄兒靈巧地從樹上躍下,一個箭步間竄到他的身後,将他撲到在了柔軟的草地上。

夢境裏,寧長久感受不到什麽靈力的流動,他與趙襄兒的打架和村童決戰麥田沒什麽區別,兩人在草坪上相互抱着,厮打着,拳拳到肉,頗具觀賞性。

最終,小獅子一般的襄兒更勝一籌。

她與寧長久在一頓見招拆招的扭打之後,占據了上風,雙腿夾着他的腰,将他狠狠地壓在身下,她鉗制了他的雙臂,清清冷冷地盯着他,道:“你在下面看什麽呢?要不要把你的眼珠子摳出來?”

寧長久詭辯道:“是你自己要爬的,你要逞威風,我可沒有逼你……啊!”

趙襄兒一把捏住了他的耳朵,道:“你說什麽?”

“沒……沒什麽!”寧長久技不如人,只好求饒:“襄兒姑娘饒命。”

“你值得被饒命嗎?”趙襄兒不撒手。

寧長久道:“你要是打傷了我,師尊出觀也不好交代呀。”

趙襄兒想起了他在現實世界處處留情的模樣,咬牙切齒,抓起散落在旁邊的書,卷起來,狠狠打了下他的頭,道:“你就是個屢教不改的性子,我今日打死你,也算是為師尊分憂了。”

寧長久看着眼前韶顏稚齒,泛着惱意的面容,覺得自己該振夫綱,道:“我看你小姑娘家家的才讓你,你不要不知好歹,逼我出手!”

趙襄兒半點不懼,她哪裏不知道十六歲的他有幾斤幾兩,哼,就算來一百個也不夠自己一只手打的!

“我看你是活膩了!”趙襄兒卷起了袖子。

春風忽起,蒲公英在風中纖細地吹着,草地上,青草與花都被壓彎,明豔的光下,他們的衣袂沾着許多零碎的花與草,猶帶殘香。

原本約定好認真讀書的兩人,就這樣在毯子般的草地上,滾來滾去。

一陣昏天黑地的混戰之後,寧長久被徹底擊敗,向趙襄兒投降。

趙襄兒紮起的馬尾也在糾纏中散了,漆黑纖柔的發披散了下來,粘在她雪嫩的頰上,少女終于找回了場子,出了口惡氣,她發現,和寧長久講道理果然不能鬥嘴,還是要用武力!

寧長久躺在草地上,感受着少女雙腿緊繃的殺傷力。他甘拜下風之餘,只好安慰自己,輸給老婆并不丢人。

嗯……更何況是夢境的緣故,可能是自己潛意識覺得襄兒比自己厲害吧,但若再來一個三年之約,他有很大的信心可以把襄兒揍得乖乖巧巧,喊着夫君求饒。

趙襄兒得勝,心情大好,她看着寧長久清秀的臉,忍住了想去捏一捏的欲望,雙手環胸,稚嫩的檀口間,她老氣橫秋地諄諄教導起來:“以後切莫再動什麽歪心思壞腦筋,好好讀書,乖乖聽本師姐的話,懂了嗎?”

寧長久隐忍着答應了下來。

兩人打得兇,和好得也快。

趙襄兒握着書卷,坐在蓮池邊,正看着書,她赤着雪嫩的足,晃着纖細白皙的小腿,滌着浮萍映影的池塘,柔軟的裙擺下,漣漪自那不染纖塵的足尖漾開,小巧的足趾上,陽光映照,将纖薄的玉甲照出了貝母般的光澤。

寧長久蹑手蹑腳地來到她的身後。

趙襄兒看書的目光微停,她腦袋微仰,道:“想做什麽?又不記打了?”

話音才落,她便感覺有什麽落在自己的頭上,趙襄兒微怔,手觸了觸,然後身子前傾,看着池塘中映着的自己,只見她的頭上,多了一個編織漂亮的、編織緊密的花圈。

趙襄兒幽幽道:“哼,送我花圈?這是巴不得我早些死麽。”

寧長久道:“這是草圈,花可不好編。”

“人家小花小草好生生長着,被你惡人扯下來,毫無惜物之情!”趙襄兒譴責道。

寧長久真誠道:“帶在我頭上是暴殄天物,但戴襄兒頭上,就是女帝殿下的皇冠了。”

趙襄兒神色微動,她咬着唇,不停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被花言巧語騙了。

她面色清冷,道:“我可沒有你這般不愛讀書的臣子,你被罷免了!”

寧長久無辜道:“殿下好狠的心呀。”

趙襄兒驕傲道:“我這是清君側!”

寧長久笑了笑,道:“襄兒,你初來觀中,我帶你去走走看看吧。”

“你是成心想要打擾我讀書了?”趙襄兒氣鼓鼓地說道。

寧長久道:“只是換個地方讀書。”

說着,他抓住了趙襄兒的手腕,趙襄兒輕輕掙紮,被他拉着起身。

“等等,我還沒穿鞋哎。”趙襄兒帶着花冠,散着長發,半推半就地随他一起去參觀這座她還未來得及仔細打量的道觀。

恰是正午,太陽當頭,沿着道觀的中軸線照射了下來。

寧長久帶着趙襄兒從師尊閉關的神殿出發,向外走去。

“這裏是神歷殿,殿中供奉三位道門師尊以及一位掌握神歷的神靈,牆壁上有着計算時辰的妙器,據說是分毫不差的。”寧長久帶着她來到了第一座殿。

此刻道觀中只有他們兩人,殿中并無香火,很是清幽。

趙襄兒環顧四周,輕輕點頭,道:“嗯……這些神靈都很面生。”

寧長久指着牆壁上精密的儀器,道:“襄兒是什麽時辰出生的?據說這算時之器可以排生辰八字,還能測算命運。”

趙襄兒疑惑道:“出生?我出生的時候哪裏記得這個?”

“……”寧長久不知如何反駁。

“這裏是律令閣,是大師……是一位大師執掌的地方。”

寧長久險些說漏了大師姐,此刻的道觀中是沒有大師姐的,他若開口,恐怕會導致夢境與現實錯亂,直接醒來。

他們來到了下一間屋子。

“這裏風格太過嚴肅了,我不喜歡。”趙襄兒直截了當道。

寧長久帶她在律令閣中轉了一圈。其間所置之物看着貴重,卻沒有太多欣賞的價值。

寧長久帶着趙襄兒來到了雲臺上,與她一起從上往下眺望。

“那裏是……”趙襄兒一手遮着光,一手指着道觀下的小鎮,問道。

寧長久解釋道:“那裏是大河鎮,住着許多匠人,各個技藝精湛,巧奪天工,等閑暇時候,我們可以一同去看看。”

“大河鎮?”趙襄兒道:“哪裏有河呀?”

寧長久道:“大河鎮未必就要有河吧。”

趙襄兒道:“是,寧長久也未必長久。”

寧長久眉頭微蹙,道:“趙襄兒也未必……”

趙襄兒稚稚地笑了起來:“未必什麽?”

寧長久也笑了:“沒什麽,襄兒最是人如其名地香。”

“登徒浪子!”趙襄兒伸手去揪他耳朵。

寧長久靈巧地回避,抓住了她的手。

“嗯哼……你放開!”趙襄兒掙着手腕。

寧長久道:“我帶襄兒尋一個讀書的好去處。”

“不用尋了!沒你的地方就是好去處!”趙襄兒總覺得他在耽誤自己學習。

兩人一路打鬧着,寧長久帶着她來到了蓮花書苑。

一進書閣,兩人便看到閣中那個龍飛鳳舞的‘靜’字。

趙襄兒看着那個‘靜’字,賞析了一會兒。一般來說,書閣中都會有這樣的字來提醒大家好好安靜讀書,但寫得這般龍飛鳳舞的,還是頭一次見。

不過閣中的書倒是琳琅滿目,一眼望去都難以見底。

寧長久與趙襄兒徜徉其中,在書架中兜兜轉轉,趙襄兒随手抓過一本書,在手中翻了翻,只見書中字跡清晰,條理明确,雖然看不太懂,但應是正經書。

嗯,這個夢倒是周到,連書的細節都做得這麽好。

趙襄兒情不自禁地感慨。

“我喜歡這裏。”

兩人在書海中流連了一番,目光掠過書脊上的名,最後回到了那個并不安靜的‘靜’字前。趙襄兒表達了對這書閣的喜愛。

寧長久道:“那以後我們可以常來這裏讀書。”

趙襄兒看着一座座書架,道:“這裏的書怕是一輩子都讀不完吧。”

寧長久想到了五師兄,輕笑道:“倒也未必。”

趙襄兒道:“這道觀偌大,倒是清冷。”

寧長久道:“或許這是為我們天造地設的。”

趙襄兒若有所思。

兩人來到了書閣的中央,書閣的中央有一個池子,池子中擺放着金蓮無數,頂部的泉水緩緩湧出,澆灌着每一朵金蓮,熠熠生輝。

“這裏的每一片蓮都是一本書。”寧長久說道。

“上面寫着什麽?”趙襄兒以指輕觸,蓮似微羞,花瓣稍合。

寧長久道:“這恐怕得問師尊了。”

趙襄兒也未追問,他們一起從書閣中走出,回到了明亮的陽光裏。

兩人順着臺階向下走着。

下方是放生池了。

“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寧長久指着放生池,說道。

趙襄兒倚靠欄杆,目光随着池中的小魚悠悠打轉,道:“只是看魚?”

寧長久微笑道:“我們可以去大河鎮的田間河裏抓些魚,來這裏放生,可以攢下許多功德的。”

趙襄兒道:“那這放生池的水流向哪裏呀?”

寧長久道:“流向大河鎮的田間河裏。”

“……”趙襄兒沉默片刻,道:“你攢的這些功德,菩薩能認麽?”

“菩薩已經認了呀。”寧長久說道。

“怎麽認了?”趙襄兒問。

寧長久看着他,柔和笑道:“若是沒有這些功德,我如何能夠遇見襄兒呢?難不成是前幾世拯救了世界麽?”

趙襄兒聞言,水靈靈的眼眸眨了眨,她靠着欄杆,目光無處安放。

“你少自作多情了。”趙襄兒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越過了橋梁,獨自一人向着前方走去。

寧長久輕輕跟上。

前方便是不可觀的觀門了。

趙襄兒停下了腳步。

寧長久看着她雪白的背影,問道:“怎麽了?”

“前面不去了。”趙襄兒道。

“為什麽?”寧長久才問出口,擡起頭,便望見了此處與臺階之間,隔着一片石子路。

趙襄兒纖巧柔嫩的足還裸着,白皙的腳踝在陽光中剔透而耀目。

“襄兒不方便走,我抱你過去就是了。”寧長久說道。

趙襄兒眸光輕顫。

當初三年之約的那場秋雨裏,她便被寧長久抱着,在雨中狂奔了許久,這是她終身難忘的回憶。

但如今心思分明之下,她還是很知羞的。

“抱你個頭,不揍你就不錯了!”趙襄兒推開了他,道:“時間不早了,回去讀書吧,別耽擱了。”

寧長久也輕輕點頭。

這經卷奧妙無數,還是早日參透了好,如今他身在萬妖城中,雖有司命保護着,但女人強大總不如自己強大。

寧長久與她袖碰着袖,輕輕走回了不可觀神殿外的那片草地上。

趙襄兒坐在草坪上,帶着草圈花冠,背靠着樹,像是森林間走出的精靈少女。

寧長久在她身邊坐下,一起看書。

時間又變得緩慢起來。

兩人看着書,時而擡頭,眉目交接在了一起。分別大半年,天各一方,心中的情愫在夢中滋長,兩人眉眼相對,心照不宣,不由自主地在草坪上做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這樣子呢?我也是第一次這樣……”

“嗯……不太舒服,先別動,讓我适應一會兒哎。”

“可能姿勢不太好,我們換一個吧。”

“換……換什麽姿勢呀?別,這樣好羞人啊。”

“習慣了就好了……”

草坪上,兩人正商量着一起看書的姿勢。

只見寧長久伸長了腿,趙襄兒的腦袋在他腿上輕輕枕下,趙襄兒活動了一番脖頸,抓起書試了試,道:“這個姿勢不錯,以後你就是我的枕頭了,我們這樣看書!”

寧長久道:“你總是枕我看書,我多吃虧,什麽時候也讓我枕一下?”

“這是你的榮幸!更何況女孩子的腿哪裏是能随便枕的,休想。”趙襄兒駁回。

寧長久道:“等我打得過你了,我看你還敢不敢這麽嚣張。”

趙襄兒道:“那你估計要被我欺負一輩子了。”

“好,一輩子。”寧長久柔聲道。

趙襄兒用書本掩着微紅的臉頰,她抿着纖薄的唇,悶悶道:“閉嘴!看書!”

兩人在把時間耽誤得差不多了之後,終于開始認真讀起了書。

不可觀中,葉婵宮輕輕嘆息,猶豫着要不要将他們分開,否則這書恐怕來不及看了……他們之後的劫難,如何面對呢?

“哎,看來得尋人管着你們了。”葉婵宮輕聲自語。

……

萬妖城,比丘峰。

司命坐在窗邊,外面細雨連綿,她嘆了口氣,終于停下了修行。

“笑什麽笑呢?”司命望向了床榻。

牙床上,尚在睡夢中的寧長久嘴角微微勾起,時不時地笑着,似沉浸在美夢之中。

司命走到了床邊,輕輕跪在床上,貓着身子靠近了寧長久。

昏暗的屋中,司命眯起了眼,盯着睡夢的少年。

寧長久沒有半點清醒的跡象。

司命看着他安睡的模樣,也生出了倦意。

“哼,就你會做夢似的。”司命對于寧長久連夜的美夢感到不滿。

她在他的身邊躺下,于廂房外立下了數道高階禁制後,亦緩緩睡了過去。

不久之後,寧長久醒來。

夢中最後的畫面,是他與襄兒一同看書,看得靈海枯竭,然後在開滿雪白花朵的大樹下睡去,他們躺在草地上,趙襄兒抱着書,寧長久枕着她柔軟的腿,碎草與花的芬芳在鼻尖萦繞不去。

他漸漸地睜開眼,恰看到一張古靜絕美的睡顏。

寧長久沒有驚醒初初入睡的司命,只是将被子更拉起了些。

他回憶着先前的夢,靜看着眼前的臉,道心無比清寧。

此刻三千世界裏,趙襄兒亦悠悠轉醒,她拄劍起身,抿着唇,輕聲地笑了一會兒,然後持起劍,走向了火焰的深處。空氣凝結成牆壁。

……

中土。

柳珺卓尚在前往古靈宗的路上。

陸嫁嫁在九幽殿裏,她最近的每一夜,都是很晚才入睡的。她看着窗外夜色間漸落的花,循着微光緩緩擡頭,望見了天上的月亮。

睹月思人。

陸嫁嫁雪裳披發,窈窕的身姿在幽夜中靜美。

她盯着月亮,漸生倦意。

陸嫁嫁只當是白日修行,夜間思勞所致。

她走回床榻邊。

小齡正蜷着身子趴在枕頭上,閉着的狐目好似兩條線,看着煞是可愛。

陸嫁嫁輕輕睡去。

第 343 章 :年華正好

(昨日是連續更新了兩章的,但據書友反應,點開app時會自動跳到第二章,我看後臺數據時,也發現了部分讀者似乎漏看了一章,特此提醒。)

……

白鹿壽星之死并未在萬妖城引起太大的轟動。

春日多雨,綿綿地墜個不停,雨水在風中傾斜搖擺,山腰間,連綿的石茶花枯萎凋謝,形同落灰,刮起了一片寓意死亡的風。

寧長久經過山腰之時,其間的石茶花已凋零殆盡,唯剩一片枯莖的架子整整齊齊地束着,在斜風細雨中畫着參差棱線。

寂靜無人的山道上,司命解下了妖狐面具,輕輕別至腰間,她轉過頭,看着密林間透下的光與雨,她總覺得自己在這裏觸摸到了什麽,卻又感覺凡塵的一切似都與她無關,哪怕她方才殺死了一頭五道的大妖。

血腥氣早已抛在身後,白鹿小妖們的吶喊聲也已遙遠。

人參果的精怪被幌金繩捆着,暫時納入了虛空之中。

于是寂靜之中,這座偏于一隅的萬妖城似也随他們遠去了。

司命很少會有這樣的情緒。

她仰起頭,沒有用靈力去遮擋細雨,任由它們拂上面頰,在本就瓷白的容顏上清冷跳動,濡成盈盈的水光。

“怎麽了?”

寧長久回過頭,他察覺到了她異樣的情緒。

司命立在山腰平整的石臺上,看着諸峰間朦胧的煙雨,忽然說道:“人間真是纖細。”

……

可這抹異樣的情緒讓司命生出了一種,自己在與所求的大道背道而馳之感。

她輕輕搖頭,将潤物無聲的春雨重新隔絕,将人間賦予的纖細情緒掐滅。

寧長久沒有說話,他忽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司命口中的塵世,已變成了人間。

司命看着寧長久忽然的笑,總有種無名的惱怒。

“你看什麽呢?”司命問。

寧長久道:“看看我明面上的主人、師父和神官大人。”

言外之意當然是有暗地裏。

司命不願接話,她淡淡道:“你這般小肚雞腸,怎能登頂大道?”

寧長久反問道:“你走的就是大道了嗎?”

司命颔首,她望着天空中光芒交錯的雲,傲然道:“我本在青雲之上,如今重頭再來,所行之路,自是無上神道,其間妙悟皆是舊友,其間風景皆是故人。”

她的話語被雨絲浸潤,帶着料峭的寒冷。

寧長久立在她的身側,輕聲道:“那我與你同行好了。”

司命的神色不見波瀾,她立在細雨裏,看着纖細的妖城,許久後緩緩回頭,她神色冷漠,掩藏着真實的情緒,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

“大道孤直,古來獨行,誰要與你同去?”司命走向了山道。

寧長久無聲跟上,無辜笑道:“我是怕自己誤入歧途。”

司命紅唇輕啓,道:“你本就在邪魔歪道之中,哪有誤入歧途的說法,仙佛渡不得你,我也懶得管你。”

說着,司命微微閉眼養神,向着人參果樹的所在走去。

司命心中卻微微困惑……殺一只五道大妖不算什麽大事,司命自覺不會為此生出什麽情緒。

可心中的漣漪又是什麽呢?

許多年後回想,她才得到了不可思議的答案——只是因為一場春雨。

這是人們所說的觸景傷懷,是人類才會擁有的情緒,是對于萬物的歡喜和哀傷,沒有緣由,只是心靈與天地的相互觸動。這是她本不該有的觸動。

……

山腳下,寧長久對着那些還在守護人參果樹的妖精說明了緣由,将他們驅散。

人參果樹黑鐵鑄就般的軀幹向着天空延展着,它粗壯無比,像是一塊巨大的山岩,生長着橫七豎八的刺,密密麻麻地伸向天空,最高處的枝幹上,人參果樹倒挂着,它面帶微笑,頭頂已結出了小小的、稚嫩的花苞。

如菩薩倒坐。

寧長久看着那顆還未成年的人參果,問道:“罪惡孕育出的生靈,還是生靈嗎?”

司命道:“在我眼裏,都算生靈。”

寧長久問:“為什麽?”

司命聲色間帶着清冷傲氣:“因為神國需要抹殺人間的罪惡,若它不是生靈,我何以定其罪惡,又何以殺它?”

寧長久問道:“你是為了讓它變成死靈,所以先賦予生靈之名?”

司命道:“它們本就必死無疑。”

寧長久又問:“神國所執行的,便是正義麽?”

司命道:“不是,我們所奉行的是天理。”

寧長久想着這句話的含義,沒有多問。

細雨吹入人參果樹旁,半透明的雨滴變作了黑色。

它澆灌着人參果樹。

寧長久的視線順着樹幹蒼老的紋路下移。

妖木裸露在地表的巨大根莖旁,還凝着黏稠的血液和白森森的骨頭,它們已經冷卻,加速腐爛着,緩緩深入地表,成為将死之木的養料。

“它曾是神木麽……”寧長久輕聲嘆息,問道:“神木瀕死之前,願意接納這種罪惡的饋贈,茍且而生,人……也會如此嗎?”

“想這個沒有意義。”司命仰望着古書,目光卻似居高臨下,她說道:“草木無情,天清氣朗時向陽而生,煙熏日暝間于暴雨雷電中求存,它們順勢而為,并無選擇,但人……不一樣。”

司命這樣說着,她對着人參果樹伸出了手。

附近的雨水瞬間振散,山底下刮起了潮水般的霧。

不知是不是幻覺,寧長久隐約聽到了一聲劍鳴。

司命已來到人參果樹前,她的背景在滿地白骨中顯得森然,但那種流經地獄的污濁卻也染不上她衣袍半縷。

司命的手按在神木上,她眉目沉靜,黑袍上勾勒出紋身般的銀色。

人參果樹開始震顫,搖曳。

樹枝高處,人參果倒挂着的笑臉忽然變了,它像是蒼老了百歲,面容變得痛苦而扭曲,它也晃動着,發出了嬰兒般的啼哭。

寧長久睜開了劍目。

他可以分明地看清,人參果樹底部的土壤之下,似有一萬只老鼠在不停亂竄,向上拱動着,它們不停地尖叫,像是絕望拍擊着地獄之門的厲鬼,在上面留下了血印和掌痕。

“離遠點!”司命叱道。

寧長久後退數步,手掐道訣,鎮靜周身,諸鬼莫近。

樹木發出悲鳴,似在哀求,人參果發出啼叫,似在喝止。

司命無動于衷,她修長的手指忽如箕覆,似攥着什麽無形之物,将它從樹的軀幹中抽拽出來。

無數的、積攢了數百年的陰風從樹幹中迎面撲來,在身前向着兩側分散。

寧長久仰起頭,似虛似實間,他隐約看到了樹上結着累累碩果,那些果子像是一個個感受的小鬼,憤怒地宣洩着情緒,想要将這個膽敢奪走神木最後生機的女子碎屍萬段。

而寧長久的體內,金烏雀躍而鳴,掙紮着想要飛出,大快朵頤。

“找到了……”司命忽然開口。

看上去堅不可摧的樹幹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有什麽東西流了出來,它們相互碰撞着,發出劍鳴般的聲響。

司命左手點中自己的眉心。

她的銀發輕盈地起伏着,身影在黑樹下明明那般渺小,卻似一輪幽幽升起,将要挂上枝頭的月。

許久之後,黑暗消散,茍延殘喘數百年的人參果樹似就此死去。

最後一枚人參果墜落下來,陷入泥濘的白骨腐土裏,扭曲的笑容沾滿血污。

司命的身前,停着一柄劍……亦或說是刀。

那柄劍同樣纖長,制式與神荼類似,鋒芒上皆蒙着一層煙塵般的幽冥之氣。

它是郁壘。

它破損得更為厲害,鋒刃盡是豁口和裂紋。

“果然是它。”司命松了口氣,臉色微顯蒼白。

寧長久沒有去看它,而是先對司命道:“辛苦了。”

司命看着郁壘,不悅道:“我在人間走了一圈,又救嫁嫁又救小齡,攤上你們一家子,真是倒黴。”

寧長久道:“好人會有好報的。”

司命道:“我不是什麽好人。”

她懶得與寧長久作假惺惺的廢話,直截了當問道:“這柄劍,怎麽取走?”

寧長久問:“可以雇用其他妖怪送出去麽?”

“擅取萬妖城之劍,妖族同不同意先不說,單論此劍,能将其取走者,屈指可數。”

說着,司命摘下了一片葉,輕輕置于劍刃一側,葉片瞬間褪去了翠綠之色,化作一截掉落的灰燼。

這柄郁壘殘劍有着極強的腐蝕之氣,紫庭境之下的修士根本無法把握。

而紫庭境之上的……未必願意幫他們。

畢竟,堪輿圖尚有一片黑暗,黑暗中據說有着四位以‘天王’自居的妖,它們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司命自信對敵其中任何一會皆可立于不敗。

但若觸怒妖衆,受其圍剿,那……寧長久應該是屍骨無存了。

寧長久道:“如果它不是劍,不就可以了麽?”

司命問:“什麽意思?”

寧長久道:“當年那位老國君,要将它輔以一千餘顆心髒,将其煉成丹藥。”

司命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那些童男童女,有用武之地了?”

“我不煉。”寧長久做不出那等殘忍之事,他說道:“總之把它煉得不像劍,就好了。”

司命道:“你當萬妖城的人都是傻子,想以此蒙混過關?”

寧長久道:“當然不會,不過,這裏的動靜想必那些老妖怪也能察覺,如果它們想要用這柄劍換取些什麽,這段日子,應該就會有人來找我們談條件。”

司命道:“若是圍殺我們呢?”

寧長久道:“理應不會。”

“為何?”司命問。

寧長久道:“萬妖城自保已難,衆大妖也未必一心,而着白鹿花妖的所作所為,哪怕對于妖族中的許多人來說,亦是早就想拔去的眼中釘肉中刺,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神官大人足夠強,它們一定有所忌憚。為了一個罪大惡極的妖而與你結仇,不值。”

司命對于最後一個理由還算滿意,輕輕點頭,道:“那就去比丘峰,把那太上丹爐搜出來,慢慢熔煉,等它們上門談判。”

寧長久點點頭,道:“嗯,正好可以讓這些人參果看守爐子,煽風點火。”

司命冷笑道:“你想得可還真周到啊。”

“過獎。”寧長久笑了笑,道:“不過我們還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嗯?”司命疑惑。

“我也不敢确信,我們身上會不會有什麽東西,值得那些妖王犯險。”寧長久說道。

……

萬壽樓破損的地板被燒了個幹淨,地板之下,司命尋到了傳說中的太上丹爐。

丹爐足足有三人高,上下兩個爐體相連,宛若葫蘆,丹爐四面有銅龍為足,上方也做成八角小閣狀。

丹爐之間的火焰已經熄滅。

司命閑庭信步般走到丹爐之前,伸出一指,将其舉重若輕地擡起。

她手腕一擰,丹爐飛起,她踏在爐頂,如腳踩飛劍,從破損的萬壽樓中飛出,掠過比丘峰,來到了人參果樹之下。

司命是認得這副仙廷遺物的。

她稍一回想,記起了丹爐的使用要訣,按着嚴密的步驟将丹爐啓動。

八個洞口齊開,黑漆漆的爐膛中,火焰噴湧而出。

寧長久看着她手指纖巧的操作,贊道:“司姑娘真是博學。”

司命道:“這個丹爐是曾是太上真君的法寶,其中爐火可熔煉萬物,但曾有人在其中練過神功。”

寧長久道:“那人真厲害。”

司命道:“你以後再敢對我口出妄言,我就抓你進去練功。”

寧長久對于這等程度的威脅見怪不怪,甚至笑着應諾了下來。

丹爐打開之後,它像是餓了許久終可出籠的饕餮,放肆地吸納着周遭的一切事物。

“難怪這丹爐棄之不用了,原來這爐也似那堕仙一般瘋了。”司命嘆息着搖頭。

世間好物不堅牢。制作再精密的法寶,也總有壞損的一日。

這丹爐已無法調配煉制出任何仙丹,白鹿花精的想法也近乎賭博。但幸好,她也不指望郁壘煉成什麽模樣,反正……只要不是劍就行了。

乓!

郁壘被吸納進去後,司命将丹爐關上。

寧長久将那數百個人參果圍坐火爐排好,他給他們分發了芭蕉扇葉,道:“你們以後負責扇火,若有不對的情況,随時來通知我們。”

事實上,這神火的火勢哪裏是芭蕉葉可以扇動的,而爐中的情況,也無需他們告知,司命便一清二楚。

寧長久此舉,只為了鍛煉他們心性。

有童女也提出了異議,她正是一開始接待寧長久的那個,她看着寧長久,目光楚楚可憐,似希望他能念及舊情,“我們……我們身嬌體弱的,又天生畏火,拿這芭蕉扇葉,能扇出個什麽氣候呀?”

司命冷冷問道:“那你們是要當扇子,還是要當柴火?”

童男童女們清楚她的厲害,紛紛後退,噤聲不敢言,各自拿起芭蕉扇葉,跪在火爐邊,扇了起來。

……

越過雨中泥濘難行的山道。

寧長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只小猴妖。

暴雨之夜,猴妖冒死傳信,随後消失的無影無蹤……它究竟是誰呢?

寧長久又去林間轉了一圈,依舊沒有找到一丁點蛛絲馬跡。

他與司命一同回峰,來到了那間裝飾精美的屋子裏。

司命看着屋中的布置,看着用鹿角雕成的飾品,看着茶葉邊用小碗盛放的,切好的鹿茸,這才發現,原來一切都在這些細節中昭示了。

若她尚是神官,她只需一眼,便可識破一切。

如今……便是只緣身在此山中了。

寧長久熟稔地在榻上躺下,舒展了一番身子。

傍晚還未到來,寧長久的臉上卻寫滿了憊意。

“你出了幾斤幾兩的力氣?怎麽就這般疲憊了?”司命問道。

寧長久自嘲道:“還不是因為徒兒實力不濟。”

司命沒有接話。私下裏她可不敢和寧長久玩什麽師徒的稱呼,以寧長久的性子,保不齊會按奈不住,行那欺師滅祖之舉。

寧長久鋪好了床榻,拉好了紅線。

司命道:“紅線別扯了。”

寧長久眼睛微亮,問:“什麽意思?”

司命潑了涼水,道:“意思便是,我今夜不睡,繼續修行。”

寧長久道:“你的身子是鐵打的?”

司命冷哼道:“你肉眼凡胎,當然不能理解我。”

寧長久道:“再精美的瓷器不也是土做的麽?根據傳說,人便是娲皇以土捏成,有什麽不同的?”

司命道:“不同的是,創造你們的娲皇與娲人一族早已死去,而我的神國,尚且留存。”

寧長久不再與她鬥嘴,道:“我先歇會,若有事,記得叫醒我。”

司命淡淡點頭。

寧長久閉上了眼。

他很快地進入了夢中。

……

……

夢中的景色真實得宛若現實的複刻。

寧長久出現在庭院裏,神殿與高山在眼前巍峨矗立,連綿的雲從院便翻騰過去,從此處看,大河鎮在眼中不過一個遙遠的縮影。

寧長久如常地尋了一會兒襄兒的影子,但他未能尋到。

最後,他回到桌邊,繼續翻看起了上次未看完的書卷。

他沉浸入書中的大道裏。

等到寧長久再次擡頭時,他便望見了一張純淨清美的少女面容,少女紮着幹淨利落的馬尾,臉頰似雪,眉目如畫,她坐在自己的對面,目光輕輕地游移過書頁,時而思索,時而疑惑,時而微笑。

正是趙襄兒。

今日,她再殺一妖,她如常地盤膝而坐,進入夢中,她見到了寧長久,她看着他看書的模樣,滿意地點了點頭,沒有出聲打擾,只是與他一起坐下,認真地看起書來。

許久之後,知識的攝取似到了識海的極限,兩人才停下了閱讀。

他們幾乎是同時放下書的。

“襄兒,好久不見。”

雖只隔了一天,寧長久卻真的生出了如隔三秋之感。

趙襄兒看着他那被知識熏陶後的面容,順眼了許多,道:“好久不見,嗯……你也喜歡看書?”

寧長久抱着對小襄兒留下好印象的想法,微笑道:“我自幼飽讀詩書,遇到奇文異卷便愛抄錄推敲,更何況是這等師尊賜下的文章。”

趙襄兒輕輕點頭,她忽地想到了什麽,攤開手,道:“把你那本書拿來給我看看。”

寧長久将書遞去,道:“我們交換了看?”

“嗯。”趙襄兒樂于分享知識,也将自己的書遞給了他。

兩人翻開了彼此的經書,卻一同蹙起了眉。

咦?書上怎麽什麽字也沒有?這是無字天書麽……是了……只是夢境呀,我在想什麽呢?一定是娘親怕我獨自看書孤單,所以讓他來陪陪我的。趙襄兒這樣想着。

嗯?書上怎麽是空白的?對了……只是場夢啊,這世上哪來兩本這等奧妙的秘典呢?一定是師尊怕我獨自看書坐不住,所以讓小襄兒來陪我。寧長久這樣想着。

“嗯,你這本書也不錯。”兩人擡起頭,齊口同聲地,真誠地說道。

他們遞還了彼此的書。

“嗯,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莫要辜負了娘……師尊的期待。”趙襄兒說道。

“你也是,莫要辜負了師尊的栽培。若敢三心二意,我就替師尊罰你。”寧長久說道。

趙襄兒挑眉道:“寧長久,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我說這種話了?”

寧長久微笑道:“襄兒姑娘,上次我們打賭還記得麽?誰大誰小可是已經分出來了的。”

“我……”趙襄兒咬着緋玉般的嫩唇……這該死的夢境居然真的是連續的啊……少女氣鼓鼓地想着,揉着頭,道:“我不記得了哎。”

寧長久佯作嘆息道:“原來品貌俱美的襄兒姑娘是這樣不重信諾之人,唉,傳言果然不可相信呀。”

趙襄兒總感覺這是對自己道德上的綁架,她細編的貝齒輕輕磨着唇,瞳孔在陽光下泛着水靈靈的光,她猶豫了一會兒,鼻翼翕動,終于不情不願地起身,微微福了下身子,弱弱開口道:“師兄。”

寧長久珍惜地看着她低眉順眼的模樣,露出了微笑。

“師妹真可愛。”寧長久柔聲道。

趙襄兒很不情願,心中暗暗思考着,想尋個什麽理由,再找他賭一次,将師姐的身份贏回來。

寧長久看着她稚美的眉目,想着這是自己的師妹,等再過幾年,一起青梅竹馬般養大些,她便要從師兄改口為夫君……美好的前景在心中勾勒出藍圖,他心緒起伏着,後悔前世沒有應下婚書,不然便可以歷經兩世,每一世都能品嘗不同的美,而不是如此刻般在夢境中彌補遺憾。

趙襄兒的心境是完全不同的,師妹,師妹,師妹……什麽師妹啊!自己在臨河城的時候,明明揍得他連喊姐姐饒命,三年之約的時候,若非他利用自己的同情,他也必敗無疑!明明我該是姐姐才對!哼!陰謀詭計……

趙襄兒在心中氣惱地數落着他,又自我安慰着,幸好只是夢境,無人知曉,就當是模拟練習,吃一塹長一智,以後真遇到他了,可不能再被這種手段騙了!

她正想着,寧長久的手便輕輕伸來,撫上了她的發。

“師兄!”趙襄兒身影忽厲。

寧長久微驚,道:“怎麽了?”

趙襄兒一下子打開了他的手,義正言辭道:“你做什麽呢?我們所來觀中,是讀書修行的,可不是比大小搖骰子的!”

寧長久這才從美好的想象裏回神。他看着趙襄兒認真的俏臉,看着她熱愛知識的模樣,不由露出了愧疚之色。

“好,我與師妹一起看書!”寧長久微笑道。

……

不可觀的大樹上盛開着雪花的花,樹下,青草在風中搖曳,其間點綴的牽牛,薔薇,郁金香亦是芳華正好,寫滿歲月的大樹旁,寧長久與趙襄兒坐在柔軟的草坪上,他們捧着書,屈着腿,背靠着背,一束束陽光自上方翠綠的葉隙間漏下,在衣裳與發間留下斑駁的影。

他們就這樣一同看着書,時而安靜,時而交談。

春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翠鳥低鳴,螞蟻順着樹幹爬上。

這是不可觀陽光正好的午後,也是他們曾經錯過,如今相互依偎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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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書友LOL我愛8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