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3 章 兩百三十四章:在日出之時與你相見

寧長久停下腳步,望向了身邊的少女。

趙襄兒半張着手臂,臉冷冷的,白裙子小花般搖晃着,看上去不情不願的。

“好。”寧長久柔聲答應,他背過身去,一邊回憶起了當初他背着她的樣子,一邊屈下了腿,彎下了身子。

趙襄兒走過去,身子緩緩貼靠上去,那粉藕般的玉臂穿過左右雙肩搭在了前面,纖細緊致的腿則一點點攀上了他的腰,因為她是白裙子的緣故,雙腿交夾于腰後,裙子便繃得更緊,将臀腰的曲線勾勒得靓麗。

寧長久只覺得那熟悉的軟糯感又貼住了背,然後一個尖尖的、圓潤小巧的下颌貼了過來。寧長久伸出手,搭上了那光滑的大腿,稍稍用力提了一提,讓他們的身子靠得更緊了些。

趙襄兒朝着他的後領中看了一眼,發現裏面的傷基本痊愈了,新生的皮膚白暫滑-嫩得像是女孩子的一樣。

趙襄兒有些不悅,心想先前刻意不治傷,果然是裝給我看的……她恨不得伸出手,直接像鉗子一樣對着他的脖子狠狠一夾。

寧長久感受到了殺意,笑問道:“襄兒怎麽了?”

趙襄兒語氣平淡:“你先背我走走,我要睡會兒。”

寧長久疑惑道:“不是才睡了兩覺麽?”

趙襄兒道:“睡着了就看不到你了,就不用心煩了。”

說着她側臉貼着寧長久的頭發,閉上了眼。

寧長久笑道:“那你以後不得睡一輩子?”

趙襄兒道:“別擾我。”

寧長久便背着她走過了河邊,沿着當年他走過的路,向着前方漫無目的地走去。

等到寧長久離開之後,沙水之中的韓小素才探起了些腦袋,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道:“這就是小齡姐姐說的襄兒姑娘麽……真漂亮啊。”

随着趙襄兒來到臨河城,這座城似乎也有感應,所有原本沉郁的一切都開始緩慢地恢複了生機。

沙水之底郁郁之氣逐漸消散,煥然如新,韓小素只覺得如釋重負,于河中靈巧穿梭的身影就像一條小魚兒。

臨河城很是冷清。

寧長久背着她慢慢地走着,少女身子骨輕盈,當然是談不上累的,此刻哪怕趙襄兒已然易容了些,寧長久一路上也收獲了許許多多羨慕的目光。

城中沿路走去,甚至還能看到他們的雕像。

當年便是他們救了這座城,這座城一直記得。

“想吃些什麽?”寧長久問道。

趙襄兒不說話,身子均勻地起伏着,像是真的又睡了過去。

寧長久自顧自道:“臨河城據說有幾家老鋪子,那幾位老人都是當年大難不死的,我們也可以去沾沾福氣。”

趙襄兒容顏靜谧,還是不說話。

寧長久笑了笑,悄無聲息地拐入了一條無人的街道。

短暫的寂靜之後,趙襄兒氣惱開口:“手規矩一點!”

寧長久道:“小襄兒不是睡着了嗎?”

趙襄兒沉默了一會兒,道:“放我下來。”

……

趙襄兒輕輕落地,她理了理自己雪白的裙擺,細美的眉目蹙起:“你之前就是這麽背我的?”

“害羞了?”

“這是在外面啊。”

“反正只有我們兩個人。”

“萬一有其他人看到呢?”

如今趙襄兒竅穴被封,無法延展神識探知,自然缺乏了許多安全感。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頭發,道:“放心,我會好好把你藏起來的。”

趙襄兒惱道:“不許摸我頭,你當我是你那個小師妹啊!”

寧長久笑道:“你要是有不滿意的,可以反抗啊。”

趙襄兒心想這又是什麽惡趣味?她撇了撇嘴,腳步放慢了些,道:“你小師妹臨走之前還來看過我呢。”

寧長久道:“她說了什麽?”

趙襄兒道:“說倒是沒說什麽,只是你那小師妹氣質得出落得越來越好了。”

寧長久微笑道:“師妹天賦本就極高。”

趙襄兒道:“是啊,小齡是個好姑娘,只是遇到你這樣人面獸心的師兄,以後怕是……”

少女欲言又止。

寧長久眯起眼睛,道:“襄兒繼續說下去啊。”

趙襄兒恨透了這種無力感,她嘆了口氣,道:“我又不是你,我哪知道你以後又要做什麽傷風敗俗的事?”

寧長久問:“什麽算傷風敗俗啊?”

趙襄兒道:“比如姐弟呀,師徒呀這種。”

“是嗎?”寧長久雙手攏袖,道:“襄兒這話是不是有所暗指?”

趙襄兒唇角挑起了些:“你別和我不懂裝懂。”

寧長久淡淡地笑了笑。

趙襄兒走過幽清的巷子,緩緩道:“你好像就喜歡這種調調……也不知小齡嫁嫁那樣的好姑娘,怎麽就遇到了你。”

寧長久道:“那你呢?”

趙襄兒道:“我是被挾持的。有本事你給我解穴。”

寧長久道:“放虎歸山這種事我可不做。”

“無恥。”

“我已經很溫柔了。”

“我餓了。”

“我請你吃飯。”

“用的不還是我的銀子!”

“你也說了,我是強盜。”

“無恥……”

趙襄兒小手被寧長久抓住,兩人一起穿過巷子,向着酒樓走去。

點上了菜之後,寧長久擱着筷子,看着趙襄兒吃着飯,趙襄兒吃了一會兒之後,她微鼓着香腮,擡起頭,看着寧長久,問道:“你怎麽不動筷子啊。”

“我總感覺自己在養貓。”寧長久道。

趙襄兒白了他一眼,道:“宮裏負責養貓的可都是太監。”

寧長久這才吃起了飯。

酒足飯飽之後,寧長久與趙襄兒一同出門,将這臨河城裏裏外外逛了一圈,他們看着那些新造的房子,回憶着過去發生過的事情。

“那是當年寧擒水的院子,你在那裏揍了我一個月。”寧長久指着一間嶄新的別院,笑着說道。

趙襄兒不解道:“這般丢人的事情,你說起來怎麽還帶些驕傲?”

寧長久笑着揉她的腦袋,道:“當年被揍得越慘,現在才越解氣,對吧?襄兒姑娘。”

趙襄兒躲無可躲,只能被強迫着揉頭發。聽到寧長久這麽說,她看那間院子也覺得不順眼了起來,她別過頭,道:“走,我不喜歡這裏。”

寧長久道:“接下來去哪裏?”

“白城。”

“白城可去不得。”

“怎麽去不得了?”趙襄兒明知故問。

當日九靈臺上,她在高臺亮起號令的火,白城卻沒有回應之時,她便知道,是有人在那裏搗鬼,如今那個搗蛋鬼的身份已然很明顯了,定是寧長久指派陸嫁嫁做的。

這陸嫁嫁也真是過分,居然放任自己心愛的徒兒來找我,也不知道拿鏈子拴在身邊……

寧長久道:“你要實在想去,我們就去。”

“算了。”趙襄兒又反悔了,道:“去外面看看吧。”

寧長久停下了腳步,趙襄兒自然地趴到了他的背上。

趙國偏僻多荒莽,城外許多地方都是沒有開辟的荒谷山野,此刻深秋,萬木凋零,山間唯有楓葉豔紅如火,遠望過去好似群山之間披着的嫁衣。

寧長久帶着趙襄兒來了一處潭水清幽之處。

趙襄兒站在池水邊,除去了繡鞋,用手拎着放在身邊,雪嫩的玉足探入了深秋微涼的池水裏,粉軟的小腳丫輕輕滌着水,驚起了漣漪陣陣,紅楓的倒影晃碎在了水池裏。

寧長久坐在她身邊,他們身後盡是巨大的樹木,樹葉凋零着,寧長久手指虛畫,劍氣縱橫而出,如雕花之筆,每一片落下的葉子都被劍氣割碎,精準地變成了“襄”這個字,這些襄字靜靜地漂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

趙襄兒看着這些或端正或飄逸的字體,道:“雕蟲小技。”

寧長久笑道:“襄兒也露一手?”

趙襄兒臉上沒什麽表情,她彎下身子,輕輕地伸出手,于水中撩起了一片雕刻的紅楓,将它放在大腿上,仔細地端詳了一番。

寧長久說道:“這字看多了,倒是有些像‘囍’字。”

“這是娘親給我的字。”趙襄兒緬懷道:“這字陪了我十九年了,現在我終于能對得起它了。”

寧長久輕聲道:“趙失其壤……确實是好字。但對于你娘親來說,這人間的得與失,或許只是手掌翻覆之間吧。”

趙襄兒颔首道:“當年趙國的禍與亂,甚至瑨國自以為的天啓,應該都是娘親親手布置的。雖然我很少見她,但是我能感覺到,她對于天下是很冷漠的,哪怕是對我也一樣。”

寧長久問道:“她在你身上落了這麽多子,又是為了什麽呢?”

趙襄兒輕輕搖頭:“我哪裏知道。”

寧長久淡然一笑,并不深究,打趣道:“那以後不若你叫蘘兒吧。”

趙襄兒瞪了他一眼:“壤兒難聽死了,陸嫁嫁現在嫁出去,你怎麽不讓她把嫁字改了啊。”

寧長久道:“我說的不是壤,是這個字。”

說着,他蘸了點水在一旁的石頭上寫下了“蘘”字。

趙襄兒看了一會兒,她當然能看懂意思,拳頭捏緊,勃然大怒道:“你找死啊!”

說着,她一把将寧長久推下了池水。

撲通的聲響裏,寧長久砸出了一個水花,真的掉了進去。

趙襄兒微愣,看着寧長久的頭從水中紮出,問道:“怎麽不躲?”

寧長久道:“不能辜負蘘兒姑娘的心意呀。”

“你……你再敢這麽叫!”趙襄兒怒不可赦。

可她還未來得及發脾氣,綿軟的玉足便忽地一緊,她低下頭,只見自己的足掌已被寧長久擒住了。

“你放開!”趙襄兒用力摩挲着腿兒,想要掙脫。

她就像是在池邊飲水的梅花小鹿,忽然間便被池邊沖出的大魚一口咬住了,怎麽也掙紮不掉。

寧長久勾出手指,輕輕搔動趙襄兒粉嫩足掌,少女足趾扣緊,貝齒緊咬,身子微顫之間忽地“啊”地驚呼了一句,接着只聽撲通一聲,一身白裙的少女也被拉進了水池裏。

趙襄兒的水性自是極好的,但此刻哪裏是寧長久的對手,他們或在水中撩水攻擊,或近身厮打,趙襄兒處處落了下風,最後在寧長久的威逼之下被迫認輸,才終于回了岸上。

趙襄兒此刻的身軀被水盡頭,單薄的白裙嚴絲合縫地熨貼在身體上,寧長久見了也微微失神,過往的白裙終究寬松了些,此刻他才真正發覺這小丫頭如今出落得多麽卓絕傲人了。

趙襄兒打開了紅傘,遮住了自己,道:“不許看!”

寧長久取出了劍,道:“我幫你用劍火烘幹?”

趙襄兒道:“你個罪魁禍首裝什麽好人呀?”

但秋水實在太涼,濕冷地貼着肌膚很不舒服,寧長久把溫暖的劍遞過來時,趙襄兒一聲不吭,半推半就間也默認了。

烘幹了衣裳之後,趙襄兒的神色才緩和了些,她看着自己的白裙,道:“你把我衣服弄髒了。”

寧長久回憶道:“趙國好像有個雲裳城?”

趙襄兒點頭道:“嗯,趙國達官貴族的衣服基本都是雲裳城做的,那裏有最好的絲綢和布料,千褶香便是去年雲裳城最好的衣服。”

寧長久道:“銀子還夠麽?”

趙襄兒道:“哪有一路上都花我的錢的道理?”

寧長久沉思了一會兒:“要不我們去橋頭賣藝……”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夠。”

……

這絕不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而是隐忍,是卧薪嘗膽……這惡人嚣張不了幾日的。

趙襄兒跟在他的身後,回憶着先前在池水中被捉弄得求饒的丢人樣子,惡狠狠地在心中記賬。

雲裳城很是繁華,遍地绮羅一詞都不足以形容。

這對白衣白裙的少年胡搜阿女走在其中,倒是顯得寒酸了一些。

寧長久帶着趙襄兒逛了許多家店。

趙襄兒逛了一圈,倒是沒買裙子,而是買了一身男裝,她穿着男裝紮起頭繩,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漂亮儒雅的公子哥,英氣逼人。

她看着那些店中色澤鮮豔的衣服,淡淡道:“這些花花綠綠有什麽好看的,世上唯有黑與白的衣裳才契合大道真理。”

寧長久附和道:“趙公子所言極是。”

趙襄兒淡淡地別過了頭,倒确有幾分公子哥的氣質。

很快,趙襄兒随意浏覽衣裳的目光便停住了。

“這位公子,這是本店的鎮店之寶……”掌櫃的看着他們氣度不凡,已然過來介紹了。

趙襄兒此刻看的,是一件大紅色的嫁衣,嫁衣鳳冠霞帔,紅底緞繡金織,珠玉墜飾明媚,那種紅色紅得純粹大氣,一看便很名貴。隔着櫥窗第一眼望去之時,便似有熊熊烈火奔湧進瞳孔,映得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都微微失色。

掌櫃的與她說着這件衣服的故事和來歷,據說還和傳聞中的朱雀神有關。

趙襄兒并非思春念嫁,而是認得這身衣裳——這身衣裳與娘親當年所穿的形制何其相似。

娘親……這也在你的算計之內麽?

她不得不承認,偶然看到這件嫁衣,她确實有穿上一試的沖動。可嫁衣,往往一生也只有一次。

“嗯,就這件衣裳了。”

另一邊,寧長久與掌櫃的已經談攏了價格。

“我才不要!”趙襄兒忽然開口,斷然回絕。

她不喜歡這種步步皆在人算計之中的感覺,哪怕那個落子之人是娘親。

掌櫃的微愣,他這才發現,這俊俏的公子哥分明是女扮男裝啊。

趙襄兒說完之後,轉身離去,寧長久嘆了口氣,致歉了一聲後連忙跟了上去。

“怎麽了?”寧長久問。

趙襄兒沉默片刻,道:“我想一個人靜靜。”

天漸漸地黯淡了下去。

客棧中,趙襄兒一個人立在窗邊,看着暮色漸合。

寧長久端來了一碗湯圓,走到她的身邊,一勺子一勺子喂給她吃。

“心情不好?”寧長久問。

趙襄兒吃着湯圓,心情好了一些。

太陽沉入西邊,那裏藏着的一切好似也黯淡了下去。

“今天我們早些睡。”趙襄兒忽然道。

“為什麽?”寧長久問。

趙襄兒道:“明天我帶你去落神峰看日出。”

寧長久不明所以。

趙襄兒已經鋪開被褥躺上了床去。

寧長久在她身邊躺下。

少女這次非但沒有抗拒,反而輕輕地擁住了他。寧長久看着她恬靜的臉頰,手輕輕地觸到了那微微翹起的上唇,手指她柔軟的唇間微微摩挲着,少女眉頭微皺,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這次輪到寧長久求饒了。

時光遲緩。

清晨,天還未亮起的時候,趙襄兒便早早地起床,拖着寧長久一道去爬山。

深秋的天很冷,禦劍之時更是嚴寒無比。

寧長久用一件大氅裹着她,将身段嬌小的少女抱在了懷中。

“日出有什麽好看的?”寧長久不解。

“不解風情……”趙襄兒道:“到時候你就懂了。”

落神峰在趙國的群山之中一枝獨秀,其高度甚至不輸谕劍天宗的四座仙峰。

穿過了難行的山道,兩人終于來到了峰頂。

趙襄兒坐在一顆石頭上,縮着身子,抱着膝蓋,用大氅裹着自己,目光遙遙地望向了遠處的黑暗。

寧長久立在她的身後,輕輕挽起她的長發,削木為梳,淌入漆黑如水的發間,輕輕掠下,将少女微亂的發梳理得整齊。

方圓百裏,他們是唯一一對看日出的人。

“要來了。”趙襄兒忽然開口。

寧長久落下了她的發,輕輕地在她身邊坐下,随着少女的目光一道望向了遠方。

天空的顏色越來越淺,像是流淌的雞蛋清,那些明亮的星星也漸漸淡去,退居幕後。天邊微白的淺藍色空無一物,好似一戳可破。而眨眼之間,紅色的火便在天空中毫無征兆地燒了起來,與此同時,晨風如無限巨大的浪潮,溫柔地淌過了四野,落木在風中發出蕭蕭的聲響,好似萬千朝拜的信徒。

火焰像是劈開天地的利劍。

他們分不清迎面而來的到底是風還是光。

體內的金烏如有感召,重新凝聚成形,歡呼雀躍。

寧長久看過很多次日出,甚至是歷史來臨之前的第一場。

日出雖美,卻千年如一轍。而今天是她第一次陪趙襄兒看日出,于是風景似乎也都改換了模樣,視野中所有晃動的一切都成了永不湮滅的影。

只是他沒能等到太陽升起。

趙襄兒已緩緩站起了身子。

“怎麽了?”寧長久問道。

趙襄兒淡淡道:“拔劍吧。”

“嗯?”

疑惑之中,趙襄兒披着的大氅嘩然落地,其中那件右衽交領的雪白裙裳也雲一般緩緩飄墜。

遠處巨大的火球才展露頭像,萬束光芒還未來得及撕開夜幕,沙沙的風聲裏,寧長久見到了此生所見過的、最絢爛的美景。

世間再無這般嬌豔絕倫的胴-體,她婉娈的身段袅娜娉婷得好似輕煙,白壁無暇的出挑玉體上,每一寸曲線都浮着最純淨的光,那些白光在風中被墨色的絲發切割得細碎,糾纏着淡淡的影,在她精致的臉頰上施妝般變幻着,孤寂了千萬年的落神峰似迎來了它的神靈,她亦是洛神。

這一刻,仿佛美不再是五官身材的描述,而是她與生俱來的、驚心動魄的符號。

寧長久久久出神,緩緩立起了身子。

他震懾于她的美,更震懾于這曼妙之上繪刻的絢爛——她的身軀上,赫然是一幅正在燃燒的、刺青紋身般的朱雀之卷。

在大氅落下的那瞬,寧長久便看見了這幅火紋綿延般的紋身,但那只是一部分,直到此刻寸縷皆褪,寧長久才終于看清了這幅朱雀神圖的全貌。

那繁複的神卷之畫幾乎蔓延至她整個身軀,那染以朱砂般的神卷描筆纖細,哪怕是羽毛邊緣的細絨都歷歷分明。

雪白的軀體上,每一道紋路都似流淌的聖火,它構建出的神卷宛若一只活生生盤踞在少女雪白身軀上的朱雀,極盡一切可以想象的繁複,好似一整座神國。

此刻,随着少女于傘劍拔劍的動作,這只存在于神話中的朱雀也似在少女軀體舒伸的動作間活了過來。

寧長久這才明白,她的九羽已然徹底蘇醒,于是那封印的七十二竅穴也自然而然地沖破了。

至于這是何時發生的事,他不得而知。

朝陽中,寧長久拔出了劍。

他的白衣在晨風吹拂間顯得落拓。

太陽緩慢地升起着,它承載了整個世界的重量,一點點從地平線上掙紮起身體,向上竭力竄動着,一道道金柱刺破雲霄,柔軟的雲朵被燒成了紅彤彤的顏色,那是一片燃燒着火的金色海洋,大海之中似藏着萬千璀璨的星。

它一點點地升起,逐漸露出了完整的身軀,然後越來越快,越過了平面又越過了山頭,懸挂在了天際,然後一點點褪去原本的紅色,變得雪白。

落神峰上的戰鬥所耗費的,只是一場日出的時間。

趙襄兒重新披上了大氅。

她身上的朱雀紋身已然消逝,肌膚複歸白暫。

她的劍收入紅傘中。

寧長久的鐵劍再次折斷,落在了地上。

他持着半柄劍,半跪在地,披頭散發,神色說不出的憊意。

這短短的時間裏,他窮盡了畢生所學,甚至借着日出的天象,呼喚金烏,斬出了超越朱雀世界裏他最後的那劍。

但他依舊敗在了趙襄兒的劍下。

“為什麽?”寧長久不明白,她為何變得這般強。

趙襄兒平靜道:“昨日見到那身嫁衣時,九羽便醒了。我的神性也越發完整……更何況,當初若非想以世界壓你,我直接喚出九羽為劍,你也并無勝算的。”

寧長久坐在地上,手指穿過了頭發,仰起了些頭,看着少女重歸冷漠的臉,自嘲地笑了笑。

他心裏同樣清楚,若非趙襄兒想要穩操勝券結出世界,然後被自己暗算拖入十目國中,自己确實很難勝得過她。而今天她所展示的,更是她過去從未顯山露水的底牌。

那是朱雀神血脈所獨有的紋身。

他曾經在司命的身上見過類似的紋身,當時銀白複雜的紋路幾乎都要刺破黑袍而出。

人間之劍如何匹敵神明?

寧長久苦笑道:“現在換我成階下囚了?”

趙襄兒道:“你覺悟也不低啊。”

寧長久心存僥幸,嘆息着問道:“那麽這樁婚事……”

趙襄兒輕輕搖頭:“你難道還抱有幻想?”

寧長久不語。

趙襄兒淡淡地看着他,神色越來越淡,就像是日出時的天空一樣。

正在寧長久已不抱希望之際,少女忽然開口道:“我要下山了。”

“嗯。”

寧長久知道自己攔不住她。

少女卻立在原地,沒有立刻離開。

他微疑,擡起頭時卻再次愣住了。

趙襄兒臉上的冰冷不見了,她手臂張着,唇角微傾,眼中重新亮起了神采:“你背我。”

……

……

(感謝舵主雨涵師父與騙子徒弟打賞的舵主!!謝謝這位書友的打賞支持呀~麽麽噠!)

第 232 章 兩百三十三章:襄兒的馴服手冊

這一幕曾經真切地發生過。

當時寧府的大宅裏,寧長久醒來之時,便見趙襄兒端着把刀對着自己,她提出了幾個問題,讓他誠實回答。

螺旋發展的歷史終于在此刻發生了扭轉。

少女的千褶香裙已經随着世界的崩塌而消失,此刻穿着的,依舊是純白纖淨的棉裙子,棉裙子上勒着紅繩,與肌膚緊貼,青春靓麗的曲線帶上了誘惑的美。

曾經威嚴尊貴的女帝此刻就被這樣捆在床榻上。

趙襄兒的修道之路青雲直上,如今更是達到了堪稱仙人的紫庭境,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

所幸她還能動彈,她艱難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随着她坐起身子,那綁法古怪的繩子竟還收緊了些,于是她連跪坐在床上的姿勢都維持不了,雙腿向着兩邊一屈,就像一只小鴨子。

她也漸漸地想起了當時的場景,想起了被寧長久騙入十目國,想起了被他封住七十二竅穴和……九竅,還有最後決戰來臨的那個剎那。

若是寧長久不耍賴,封住自己的竅穴,她此刻明明還有再戰之力的……自己還有絕招沒用呢!

這……這也太可惡了!

世上怎麽有這麽無恥的人!娘親怎麽給我找的夫婿,我……我竟也瞎了眼還為他傷心了許久,真真是頭人面獸心的大白眼狼!

可惜她此刻力量與尋常的習武之人無異,更是受人所制,姿勢羞恥。她也明白,寧長久這無賴再十惡不赦也不是真正的壞人,自己為了家國大義低一下頭也沒什麽……嗯,緩兵之計!

她水靈靈的眸光愈發婉轉動人。

寧長久看了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哪怕他已有心理建設還是險些沒有抵抗住……好一個小妖精。寧長久想着,抽出了一條布,直接給她眼睛再次蒙上。

“問你幾個問題,請女帝陛下好好回答,要不然就揍得你坐不上龍椅。”寧長久冷冷發話。

趙襄兒心中哀嘆,想着十多年的修道生涯,想着娘親對自己期許,想着世界展開困住寧長久時的勝券在握,所有的絕代風姿此刻盡如煙花散去,這頭曾經被自己當狗揍的白眼狼,如今竟僥幸騎到了自己的頭上,她哪怕有了“緩兵之計”作自我安慰,但十數年的驕傲如何能令她低頭。

“聽懂了嗎?”寧長久又問了一遍。

趙襄兒低下頭,點了點。

寧長久道:“第一個問題,梧桐樹上的麻雀到底算不算葉子,算就點頭,不算搖頭。”

“???”趙襄兒有點崩潰,心想歷史上便有指鹿為馬的荒唐故事,怎麽你也當起了佞臣呀?

這種事情……

趙襄兒妥協着點頭。

寧長久展顏一笑,繼續問道:“把我騙入城中暗算我的一事,可知錯了?”

知錯個鬼……趙襄兒再次點頭。

寧長久道:“過去臨河城時,女帝陛下對我頗為不敬,是不是也應該好好道歉一番?”

趙襄兒心想那時候不是你求我幫你開鑿體魄麽……況且,你要我道歉也先把我嘴巴裏的布團子取了啊!

寧長久每問一個問題,她心中的惱與恨便攀高一分。

但形勢比人強,趙襄兒只好乖乖點頭。

寧長久還算滿意地嗯了一聲,道:“看來陛下的覺悟很高啊。”

每每聽到他說陛下二字,趙襄兒的心便不由微顫,這哪裏是尊稱呀,分明就是在羞辱自己……趙襄兒希望自己做的是個夢。可是她此刻雙手被反剪身後,連掐醒自己都做不到。

趙襄兒繼續點頭,表明自己覺悟不低。

寧長久接着問道:“那麽按趙律,這該如何發落呢?”

趙律哪有講這個的呀……更何況她也回答不了。

寧長久自言自語道:“掌責八十,陛下可有意見?”

掌責?你這分明……趙襄兒的身體向後縮了縮,這次她可不願意點頭了,若真點下去,可就不是皮肉之苦那麽簡單的了。

寧長久倒是沒有深究,繼續道:“那麽這份婚書,你還想不想退了?”

趙襄兒沉默不語。

她知道,無論退與不退,她都必将離開的。

短暫的思緒間,趙襄兒身子繃緊,因為她聽到了床榻嘎吱作響聲,她知道,寧長久已經來到了她的身邊了。

趙襄兒原本是在默默地努力,打算沖破自己被封的竅穴,此刻寧長久靠近,她立刻斂去了氣息,裝出一副束手就擒的乖巧樣子。

“唔唔唔……”趙襄兒似是在說你來幹什麽?

寧長久的手輕輕撫上了她細秀的發絲,手指如梳般落下。

趙襄兒的發很是烏黑,又軟又韌,柔柔地披下時仿佛淌下的雲,末梢婉約。

她沒辦法反抗,任由他撫摸着自己的發,這番情形就似寧長久在撫慰一只小貓。

“襄兒……”寧長久的話語竟柔和了下來:“如果我再也沒辦法回來,你會一直記得我嗎?”

趙襄兒心想這是要軟硬兼施用感情動搖我?

但聽着他的問話,她的心也靜了許多,以後的事情誰能确定呢?但她仍舊點了點頭,鼻間輕輕嗯了一聲。

這是她唯一帶點誠心的點頭。

寧長久看着她秀美的臉,道:“過往的許多日子我都記得的,我很高興能遇到殿下,對師尊給我挑選未婚妻的眼光也很滿意,只是你這丫頭太過吓人,所以我現在只好将你這般捆着,還望殿下不要見怪。”

不要見怪?趙襄兒心中好不容易騰起的一丁點感動再次掃去。

“嗯?襄兒這是在見怪?”寧長久看着她的臉色,笑着問道。

“唔唔唔唔……”趙襄兒連連搖頭,表示否定。

寧長久又問道:“所以這次三年之約,襄兒認輸了麽?”

趙襄兒一聲不吭。

若是認了,可就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襄兒慢慢想,我先執行趙律。”

寧長久摟過身邊的少女,一把将她按在了自己的膝蓋上,巴掌落下之時不忘言語刺激。

“還敢不敢騙我了?”

“唔唔……”

“還敢不敢退婚?”

“唔唔……”

“認不認輸?”

“……”

趙襄兒嗚嗚地叫着,她從來都是穿着漆黑描金龍袍,高高立于金殿的神子女帝,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呢?突如其來的訓誡在寧長久振振有詞的問話中加劇着羞恥,她恨不得堵住自己的七竅,這樣就聽不到那清脆的聲響。

可她偏偏可以聽見。不僅如此,眼睛被蒙上了之後,其餘的感官更敏銳了許多。

“不敢了……”趙襄兒檀口張大,艱難而含糊地出聲。

寧長久停下手,攏了攏少女秀美的發,問道:“那認輸了嗎?”

“嗚嗚……”聽不清說的什麽。

寧長久重新将她身子扶正。

“你這小丫頭,平日裏傲得不可一世,可別當你有一個厲害的娘親就沒人治得住你了。以後除了聽你娘親的話,還得聽你未來的夫君的,知道了嗎?”寧長久捏了捏她粉粉嫩嫩的臉頰。

此刻這絕美的少女臉頰緋紅,她低着些頭,半跪床上,仿佛做錯了事的女弟子,哪還有半點女帝的傲氣與威嚴。

“嗯……”趙襄兒鼻尖輕輕哼了一聲,被脅迫着同意。

寧長久這才解下了蒙在她眼前的布帶,取下了少女口中塞着的布。

趙襄兒這才猛地松了口氣,她抿了抿幹燥的薄唇,她擡起頭盯着寧長久,細長的睫毛不停地纏着:“寧長久!你這也太過分了!”

寧長久捏了捏她的瓊鼻,道:“不過分些,你以後怎麽記得住我呀。”

“我……我化成灰也記得你!”趙襄兒氣憤極了,此刻她雖還未被松綁,但實在壓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寧長久笑道:“化成灰?這可不簡單。你是小鳳凰啊,會一次次浴火涅槃的。”

小鳳凰?哪有小鳳凰這麽慘的啊!

趙襄兒心想幸虧自己足夠堅強,若是換了其他女子,遇到這般過分的未婚夫,恐怕早就聲淚俱下悔不當初了。

趙襄兒看着自己身上綁着的紅繩子,氣憤道:“你……你這是哪裏學來的歪門邪道啊,你這兩年到底去做了些什麽?你現在該不會是哪個邪教的掌門人吧?”

寧長久想着若是合歡宗掌門人,自己似乎真有資格去試試。

這可是他苦練數月的功法,到時候可要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嘗嘗鮮。

寧長久道:“襄兒姑娘怎麽還是這般蠻橫啊?”

“這些欺負小姑娘的手段就想讓我真正屈服,你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些吧?”趙襄兒實在壓不住心中的火了。

寧長久微笑道:“是嗎?”

于是這位女帝陛下又被扯了過去,噼裏啪啦揍了一頓。

趙襄兒重新跪坐在床上,委屈極了,她被反剪的手死死握着,臉上看着可憐兮兮的,內心卻已想好了,以後若自己得勢了,該如何找回場子來。

趙襄兒鼻子抽了抽,環視四方,她原本以為這是皇宮裏,但此刻聽着外面傳來的聲音,不解道:“這是哪裏的客棧啊?”

寧長久淡淡道:“這是青樓。”

“嗯?”趙襄兒微愣,旋即一下子傻了:“你……你帶我來青樓?”

再怎麽說她也是皇帝啊,皇帝怎麽可以來這種煙柳之地啊!

嗯……好像不乏微服逛青樓的皇帝……但自己是女皇帝啊!

趙襄兒看着自己的模樣,想着這間屋子裏可能發生過的事情,再難自持,俏臉一瞬緋紅。

寧長久道:“襄兒應該是第一次來吧。不是說要把我賣去樓裏麽?怎麽沒動靜了?”

趙襄兒的氣勢在對方連番的話語中越來越低。

“青樓……”

一定是故意的……其心可誅!

趙襄兒氣結,別過了頭,掙了掙自己反剪着的手,道:“你先給我松綁了。”

寧長久問:“你這丫頭不老實,得多綁會兒。”

趙襄兒沉默片刻,軟語道:“好啦,我知道了,輸了就是輸了,我會信守承諾的。”

寧長久道:“陛下九五至尊,可是一言九鼎?”

“嗯……”趙襄兒妥協道。

寧長久這才給她松綁。

被紅繩緊縛的曲線終歸平滑。

趙襄兒終于重獲自由,她擰了擰自己的手腕,恨不得像只小獅子一樣沖上去,直接把眼前這可惡的少年撕成碎片。

只是她此刻實力不濟,有些不敢招惹他。

“你現在是贏家了,你到底想怎麽樣啊?”趙襄兒頭稍低着,目光向上,看了寧長久一眼,道:“以前你可是說要退婚的,男子漢大丈夫,說話怎麽能不算話呢?”

寧長久置若罔聞,取來了一本黃歷,道:“挑一個良辰吉日吧。”

趙襄兒香腮微鼓,她抱着自己的赤着的玉足坐在榻上,目光幽怨。

“嗯?又要反悔了?”寧長久問。

趙襄兒揉了揉自己,敷衍道:“我哪裏敢呀……”

寧長久微笑道:“擇日不如撞日?”

趙襄兒心緒一凝,擺手道:“不行!”

“那你挑一個。”寧長久道。

趙襄兒接過了那本黃歷,假意翻弄了一番之後,伸出手指,點中了之後第七天的日歷,道:“我覺得這天不錯!”

寧長久接過日子,看着上面“大兇,諸事不宜”六個字,陷入了沉思。

他嘆了口氣,看着趙襄兒,将日歷向前翻了一頁,道:“原來你是第七天離開呀。”

趙襄兒沉默半晌,輕輕點頭:“嗯,到時候娘親會引神雀來接我,你……攔不住的。”

寧長久早有預料,他雖有遺憾,卻道:“人生總會相逢的,對吧?”

“嗯。”趙襄兒點點頭。

“那就第六天吧。”寧長久認真道:“你走之前,我們辦一場婚宴。”

趙襄兒問:“這有什麽意義呢?”

她去往了神國,很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

寧長久笑道:“這婚約是你娘親定的,難不成不是讓我們成親,而是讓我們打生打死的?”

趙襄兒看着寧長久,她越來越覺得娘親眼光問題極大,這未婚夫挑得……她對于娘親的崇拜都開始緩緩崩塌了。

“是。你說的都是。”趙襄兒随口敷衍,她努力沖撞着竅穴,試圖早點擺脫。

寧長久卻忽然抱住了她,道:“陪我睡一覺。”

“!”趙襄兒按住了他的胸膛,道:“不行!我要保持完璧,這是底線,要不然我真的恨你一輩子。”

寧長久不知為何,神色看上去很是疲憊,他說道:“你這腦袋瓜在想些什麽,我說的睡覺當然只是睡覺。”

趙襄兒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寧長久擁着枕到了榻上。

少女尚有些懵,她感受着對方溫暖的懷抱,心裏怪怪的,她正想要斥責,卻發現對方在随手蓋上被子之後,真的睡着了……

他們就一樣,在青樓的繡床上,睡在了一起。

趙襄兒剛剛睡醒,如今更是清醒極了。

她蜷着纖細柔軟的身子,與他靠得很近很近,這種感覺……很奇怪。

寧長久睡着之後一臉平靜,趙襄兒卻是原形畢露,一臉兇相,那滿頭漆黑的秀發幾乎要觸電般炸起來了,很是吓人。

趙襄兒生怕他是欲擒故縱,認真地觀察了一會兒,确定他真的睡着了。

雖然紫庭境的修士哪怕睡着之後,依舊可以探查方圓百裏的殺機,但趙襄兒自認可以僞裝很好,不流露半點多餘氣息。

她縮緊了軀體,轉過了些身子,她一手扶在枕頭上,一手握着寧長久的手臂,讓他的手稍稍擡起,然後自己的身子一點點向後弓,悄無聲息地穿過寧長久糾纏的手。

一切比她想象中更為順利。

她坐在床上,看着這個可惡的少年,卷起了自己白裙的袖口,心想一定要抓緊沖破竅穴,在他醒來之前給他一個驚喜。

說着她開始打坐。

但寧長久似乎在昨夜又加厚了一層封印,她僅有的靈力在府內撞着,杯水車薪,費了半個時辰的勁,也未能重開哪怕半個竅穴。

趙襄兒頭發亂糟糟的,眼睛微紅,有些氣急敗壞。

柔軟的足底觸及地面,趙襄兒靈巧地下了床,開始在屋中翻找,希望看到可以讓自己反敗為勝的奇跡道具。

青樓不愧是青樓,奇跡沒有找到,道具倒是見到了不少。

趙襄兒面無表情地将那些翻出來的奇怪東西推了回去,假裝什麽也沒見到。

她坐回了床邊,看着睡得安逸的少年,怎麽看怎麽生氣。

忽然之間,她眼眸微眯,看到了寧長久後領處似露出了黑漆漆的痕跡。

那……好像是被灼燒的痕跡。

趙襄兒抿起唇,湊近了一些,她一手支着床板,一手攏着自己的發絲,生怕長發垂落把他弄醒。

趙襄兒探出纖長的手指,拈起了寧長久的後領,微微提起了一些,随後怔住了。

寧長久的後背上,盡是烈火灼燒血肉留下的痕跡。

那些傷肌膚覆蓋了他整個後背,猶若龜裂,看上去就像是被烈火灼燒過的龍鱗。

這……這麽重的傷?

為什麽衣裳卻完好無損?

趙襄兒遲疑稍許,腦海中立刻翻湧出了世界中最後的場景。

當時吞天的火焰砸落下來,那火焰中有金烏世界的,也有朱雀世界的……火光中,他猛地抱住了自己,像是護小雞崽那樣,用自己的後背去迎接了那團落下的烈火。

世界是虛幻的,火焰也是虛幻的,但傷卻是真實的。

這種世界攻擊留下的創傷是在體內激發出來的,一點點向外開裂,然後蔓延至整個後背。

趙襄兒慢慢抽回了手。

她坐在錦被上,雙手握拳按着膝蓋,方才對于自己的懲罰她當然是不能原諒的,但過往他們并肩作戰,同生共死的場景又忍不住浮上了心頭。

自己在意他嗎?如果不在意,得知他的死訊之時為何要傷心呢?只是因為那朵幻雪蓮麽……

是了,還有朵幻雪蓮呢……

這人怎麽這樣子啊!

趙襄兒看着他背上的傷痕,惱怒地想着,你現在都是紫庭境了,又有了時間權柄,就不能将這些傷盡數複原嗎?你這是裝樣子給誰看啊……

嗯,給我看,可我還偏偏看到了唉。

年紀不大,心機深沉,準不是什麽好人!

趙襄兒看着他的臉,恨不得伸出手指,将他的臉頰劃成大花貓。

“襄兒……”寧長久嘴唇翕動。

“嗯?”趙襄兒微微回神,目光望了過去,卻沒見什麽反應。

原來是夢話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裝的。

趙襄兒對于他充滿了不信任。

“襄兒。”寧長久又含糊地喊着一聲,手臂輕動,似是在尋找什麽。

趙襄兒看着他後背上觸目驚心的傷口,目光幽幽道:“騙鬼呢。”

……

寧長久醒來的時候看到了一張靜谧的睡顏。

趙襄兒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身子微屈着,眉眼靜谧,似也進入了夢鄉,寧長久看着她均勻的呼吸,似是在看一朵世上最嬌嫩的花,輕輕一嗅便能聞到芬芳。

許久之後,趙襄兒眉眼顫動,悠悠轉醒。

她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心想自己明明只是想躺一會兒的呀,怎麽就睡着了呢,嗯,一定又是他搞的鬼!

“襄兒睡得還好?”寧長久問道。

“好得很。”趙襄兒沒好氣道。

“怎麽了?”寧長久問。

“你……你老說夢話。”趙襄兒冷冷道。

寧長久疑惑道:“我說了什麽?”

趙襄兒緩緩起身,眼睑下垂,話語淡漠道:“就一直喊陸嫁嫁的名字,喊個不停啊。你既然這麽想她,在這裏浪費什麽時間?”

寧長久揉了揉腦袋,他緩緩起身,背上的傷雖不算多麽重的傷,但畢竟是精神與肉體雙層面的攻擊,對于他精力的損耗是巨大的。

“對不起啊。”寧長久說。

趙襄兒道:“不用和我對不起。”

寧長久道:“我們下去走走吧。我請你吃糖葫蘆補償一下。”

趙襄兒冷哼道:“誰要吃你的糖葫蘆?”

……

趙襄兒将一顆紅潤剔透的糖葫蘆送入了口中,外面的糖皮很甜,裏面的果肉有些脆,微酸,她走在寧長久的身邊,一顆接着一顆默默地啃着。

寧長久道:“皇城待了這麽久,會不會太無聊了些?”

趙襄兒含糊道:“那你想去哪裏?”

寧長久問:“要不回臨河城看看?”

趙襄兒道:“那裏百廢俱興,過往的樣子全然看不到了,有什麽好追憶的?”

“那去不去?”

“嗯……去。”

趙襄兒答應之後就後悔了。她發現自己似乎又上當了。

臨河城離這裏很遠,只好禦劍去,她此刻靈力被封,只好立在寧長久身後,雙手死死地摟住他的腰,飛到高處時,她的前胸和他的後背都要貼得嚴絲合縫了。哪怕寧長久不說話,她也知道這個大惡人心中在翻滾些什麽念頭。

趙襄兒一路上一直冷着臉,不太說話。

“這裏……是當年我們和白夫人退居沙河兩岸的地方。”寧長久立在岸邊,看着澹澹而去的河水,追憶道。

趙襄兒當然記得,當時她和白夫人打了一架,半身是血,衣衫不整倒地不起,便是寧長久背着自己回去的。

見少女不說話,以為是讓她想起了不開心的事情。

他輕輕笑着說道:“這些都過去了。這六天你想去哪裏我都帶你去。”

趙襄兒輕輕搖頭,她忽然張開了手,面無表情道:“我走累了,背我。”

……

……

(感謝堂主血羽菌打賞的大俠呀~~謝謝大大的打賞支持~麽麽噠)

第 231 章 兩百三十二章:背着女帝去青樓

“我好心關照你,你竟然騙我?”趙襄兒盯着他的眼睛,她俏臉緊繃,嘴唇緊抿,纖細的鎖骨分明,閃爍的眸光裏透着惱與恨,那一身華貴的“千褶香”好似黯然失色,幾欲凋零。

若是尋常人,見到她這般複雜的目光,恐怕已愧不能言,開始軟語道歉,寧長久卻堅定道:“別裝了,皇城不也是你騙我進來的?”

趙襄兒咬着下唇,辯解道:“我……我是請你來吃飯的!”

寧長久指了指這個殘破神國,道:“我也是請你來參觀的。”

“?”趙襄兒環視四周,她不知道如何形容這個世界,與其說是世界,不如說是一個荒蕪的空間,這個空間裏,似曾炸開過一朵太陽,滿地殿樓的廢墟之上,漂浮着無數的塵火殘屑,他們有的渺如星火,有的大如高樓,寂靜地漂浮,毫無生氣。

“這有什麽好參觀的?”趙襄兒不悅道。

寧長久道:“你請我的晚宴不也還沒上桌嗎?”

趙襄兒蹙眉,生氣道:“你這人怎麽這小心眼?”

寧長久笑道:“殿下如何待我,我當然要如何待殿下。”

趙襄兒香腮微鼓,氣惱不已。她環視四周,看着那些漂浮在空中,岩漿般流淌的碎片,問:“這是……金烏世界?”

寧長久道:“按照金烏傳承的記憶,這裏是十目國,後世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天生十日,如十目凝視大地,二是金烏神國中的國主名為相,相後來被殺,屍首分離,成了十與目。”

遠在幾千年前的上古時期,世界所有手握權柄的古神,幾乎都建立過大大小小的、獨屬于自身的神國,那些神國在後來的‘元初之戰’中分裂或合并,零零散散依舊有上百座。它們是最古老的王國,基于權柄和神話邏輯構造。

那時候天地間散落的權柄還很零碎,許多神國的權柄都是重疊的,于是那些同源的權柄之間便會發生戰争,勝者的一方将得到補全。

那一場大戰便是險些打得天地斷脈的元初之戰。

之後幾千年中,世界又被無數場浩劫和戰争洗禮,最可怕的便是三千年前那一場,關于那時候的史料全部被抹去,數百座獨立的神國在浩劫中消亡,哪怕是冥君那般遠古神主之一的存在也未能幸免,那個時代成群的古神,只有零星幸存至今,哪怕幸存下來的,大部分也丢失了記憶。

十目國便也是三千年前被毀滅的神國之一,只留存了一個殘破的舊址,藏于金烏之中。

當今的世界裏,只有十二神主的神國才被世界法則認可,其他藏于民間的小神國,一旦被國主察覺,便會招來覆滅之禍。

趙襄兒回憶着九羽傳承的歷史,看着這座破落得不成樣子的國,搖頭道:“把我騙來這裏又怎樣呢?你又不是此方國主,頂多只是創造一個公平的戰場罷了,難道你覺得正面對刀能贏得過我?”

話語間,趙襄兒柔軟的袖子擡起,袖下宛若流蘇的綢條随風飄舞,蒼鸾纖長而湛清的刀身上,再次亮起了雪白的光。

寧長久将神荼橫于瞳前,手指抹過了神荼的刀背,道:“小丫頭,你還抱有幻想麽?金烏是我的先天靈,我縱然不是此方國主,但這個世界是青睐于我的,我在此處可以展現的力量遠超過你。”

在臨河城的時候,他便在夢中看到過金烏裏這個殘破的世界,但他從沒有嘗試使用過,因為每一個神國舊址的出現,都會引來世間的紛争,而他的境界不足以避免這些。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沒有能力把比他更強的敵人拖入這個殘破之國裏,如今趙襄兒也是境界相仿之下的偷襲暗算。

總之,借着趙襄兒世界的遮蔽,他終于有機會讓這個破碎的無主之國一展真容。

趙襄兒目光閃爍,判斷着他話語的真假,華美的衣裙被劍光照亮,她将刀鋒緩緩地指向了寧長久。

“我不會敗的。”趙襄兒平靜地像是陳述。

寧長久提着刀走過廢墟,他握刀的手上,金色的脈搏跳動如蟬的腹,他擡起了手,看着趙襄兒的眼:“殿下請賜教。”

随着他念頭動起,這個世界上,似有殘餘的、無形的風撲到了血色的刀刃上,刀光無靈自燃,籠罩着寧長久的身影,随着他舉刀的動作,骨骼也發出了一記記脆雷般的響聲。

趙襄兒也舉起了手中的刀。

這個沉寂了三千年的神國裏,一場燦爛的決戰即将拉開帷幕。

空中的火屑在寧長久起刀的一刻撕裂,刀刃振動着,吞吐的血光似狂雷怒電,撕開這個昏沉的世界,一瞬間斬出了數百丈。

先前他曾用道法附着在刀鋒上,但此刻他已不需要了,這個世界在他的血刃上鍍上了一層光,那是無數微粒狀的星火,與刀鋒的顏色相融,這柄名刀的仿品,在附着上無數光粒之後,竟綻放出了不輸真正血刀神荼的鋒芒。

刀刃的招式沒有太多變幻,轉瞬之間,他們已然撞在了一起。

他們中間,炸開的刀意像是飛速擴張的領域,紅白淩厲的線條以他們為中心,呈現出一個巨大的圓,向着四周掃蕩而去,紛紛撞擊在神國殘存的廢墟裏,那些堅不可摧的石柱沉寂了千年,此刻被刀光波及,表面的一層風化被削落,碎紙屑般吹起。

撞擊聲摩擦出一簇簇刀火,絢爛炸開。

寧長久的白衣像是鬼魅般無形地穿梭着,下刀的力量卻快若雷霆。

趙襄兒穿着名貴而繁瑣的裙,立在原地,身子不時地轉動着,手中飛舞的刀似切割雨絲。

絢爛奪目的刀光裏,雪白的刀風很快被血色吞沒,趙襄兒的刀被壓制了下去了,她立在原地,每次出刀的動作都被精準地捕捉,哪怕只是守勢都很難維持。

寧長久的動作則越來越快,無聲切落的血刃像是隐沒于黑暗的暴雨,逼得趙襄兒節節後退。

叮然一聲清響裏,兩人刃尖相撞,身影終于彈開。

寧長久足尖點地,揮刀斬去了空中彌漫的血光,臉色恬靜。趙襄兒的身影卻不停搖晃,她握刀的手已然不穩,嬌柔的身軀随着喘息上下起伏着。

“你敗了。”寧長久說道。

他徹底擊敗她還需不足十刀。

趙襄兒握着刀,卻沒有絲毫的頹唐之色,反而淡淡地笑了起來:“是嗎?”

“怎麽?你難道還有後手?”寧長久問。

趙襄兒指了指上方。

他望向了天空,臉色微變。

他這才發現,這片天空在不停地顫抖着,仿佛随時都要裂開。

“還記得引你前來的那個侍女麽?”趙襄兒道。

寧長久想起那個走下階梯的宮裝女子,回想起她關門的動作,察覺到了哪裏不太對勁。

寧長久明白過來:“她有你的一縷意識?”

趙襄兒沒有隐瞞,直接颔首道:“你雖然拖着我來到了這裏,但金烏卻還在我的世界,在你出刀的時候,那些侍燭女子已然動手了,你在這裏逞着威風,你的金烏卻在替你受罪啊,用不了多久,它便會抵擋不住,屆時,這個十目國也就會崩塌。”

寧長久看着天空,道:“金烏崩潰之前,你必敗無疑。”

趙襄兒道:“除非你将我殺了,否則世界還能維持,我只要死撐着不求饒,你能拿我怎麽樣?”

寧長久揉了揉太陽穴,一陣頭疼,心想這哪裏是決一勝負,分明就是和女孩子無理取鬧啊。

寧長久道:“你不是要完璧歸趙麽?不是完璧也無妨麽?”

趙襄兒道:“那我就恨你一輩子。”

寧長久有些懵:“你怎麽這般無恥?”

趙襄兒淡淡道:“你不也利用我對你的關心把我扯進了這裏麽?就當兩清了。”

寧長久深吸口氣,道:“真當我不敢動你?”

趙襄兒心中有點慌,她此刻也在賭,賭他在金烏破碎之前找不到解開世界的方法。

她面不改色,出聲提醒道:“你若是再與我浪費時間,你的金烏可就承受不住了。”

“殿下無需多慮。”寧長久握着長刀,他此刻恨不得把趙襄兒抓過來狠狠抽一頓屁股,但他知道,破解她的世界才是當務之急,否則他所做的一切也只是發洩。

寧長久身子驟動,前沖揮刀,以刀背擊打過去,趙襄兒舉起蒼鸾對空格擋。

刀背帶着寧長久全部的力量撞來,刀刃振響之間,趙襄兒的身影被猛地彈開,震得後退,寧長久血色的刀光壓了過來,籠罩了華服的少女。

趙襄兒有些後悔,先前自己為何非要換上這身衣服,這對于打鬥根本沒有半點益處。

她被逼得不停後退,腳步也越來越淩亂,此方天空中的悶響着也不斷地響起,不知是世界先崩碎還是趙襄兒先被擊垮。

啪!

刀光倒錯之中,寧長久刀柄一砸,擊中了趙襄兒的手腕,與此同時,他伸出手,直接精準地握住了她手中的刀柄,他側身以肘撞入少女懷中,直接趁機奪過了細長的刀。

趙襄兒失去了刀刃,步步後退,寧長久身影逼來,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攬入了懷中。

趙襄兒悶哼一聲想要掙紮,寧長久以伸出了手指,對着她的周身七十二竅穴點去。

他所用的是道門的春山指,落指如畫師持筆于春山點苔,看似輕靈随意,實則指指破風,疾如閃電。

趙襄兒的痛哼之聲還來不及發出,她前方的三十六竅穴便被春山指盡數點中,盡數封死。

寧長久抓着她,将她的身體背過來按在了地上,趙襄兒如今已然十九歲,身段出落得曼妙難喻,凸浮處高挺還是腴彈處翹挺,都已繃成了驚人的曲線,如今在這繁盛的千褶香裙之下,妙美得似可傾倒這座殘破的神國。

寧長久怔了片刻,不由想起臨河城最後一日,他們擊敗了白夫人之後纏打的場景,柔軟與芬芳之感猶萦繞鼻間。

他強壓下了自己的心緒,春山指精準落下,将她剩下的三十六竅穴也盡數封死。

“沒用的。”趙襄兒淡然道,她甚至沒有掙紮,因為她生怕自己的掙紮激發對方什麽奇怪的欲望。

趙襄兒七十二竅穴被盡數封死,靈力停滞無法流轉。

但權柄的發動似乎無關靈力,外面的敲打聲反而越來越急,寧長久可以想象出金烏在殿中不停竄動然後被那群侍者毆打的場景了。

他竭力讓自己冷靜,想着有關于這一切的修道法門。

修行者運動靈力除了七十二竅穴,還有……

“七竅?”寧長久呢喃了一聲,解下了趙襄兒束腰的玉帶,蒙住了她的眼睛,又用靈力堵住了她的耳朵。

趙襄兒猜到他要做什麽,道:“你這是病急亂投醫了?權柄之力根本無關七竅,你這麽做……唔……”

寧長久斬下了自己的一截袖子,團了團,捏住趙襄兒柔軟的檀口,塞了進去,又堵住了一竅。

寧長久用靈力封住她七竅之後,神國之外的敲打聲依舊沒有消失。

他目光掠過趙襄兒秀美的脊線,望向了下方,少女緊繃的腿被他坐着,難以掙紮,只能竭力地扭着動腰肢做着反抗,雖然這種反抗極有可能是負面作用的。

“這裏好像還有兩個竅穴……”寧長久擡起了手,以春山指試探性點了過去。

趙襄兒雖然聽不清看不見,但是隐約能猜到寧長久要做什麽,反抗得更加激烈。

靈犀兩指,一指沒幽庭,一指按山關。

趙襄兒身軀不停地顫栗着,口中發着唔唔唔的聲音,此刻她靈力被封,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姑娘,面對寧長久的動作根本做不出反擊。

可惜依舊沒用。

寧長久手指收回。

他嘴唇越抿越緊,無心欣賞少女的身段,直接展開了神識的圖卷,心如止水地從上向下摸索了一遍,尋找着打破世界權柄的法門。

金烏的嘶鳴聲已在耳畔響起。

用不了多久,這個十目國便要崩塌,而他要面對的,很可能是趙襄兒數以十倍奉還的屈辱。

“再撐一會兒啊……”寧長久深吸着氣,努力平穩道心。

天上已有金光落下,整個十目國也開始搖晃。

十目國自然不會毀壞,但是它藏于金烏之中,若是金烏被打回紫府,那麽十目國只能被迫關閉。

“金烏……”

寧長久眼前驟然一亮。

他立刻想到了一件事——為何他與趙襄兒交戰這麽久,九羽始終沒有出現!

之前對抗白夫人時,趙襄兒以長命境,手持九羽連殺三頭白骨大妖的姿影猶在昨日,那個既可以化鳥又可以化劍的漂亮大鳥是何其恐怖的殺器,為何今日直到此刻都沒有見她動用?

寧長久心神一凝,霍然明白過來。

十目國藏在金烏之中,那麽這個小世界的構造,很有可能與九羽息息相關!

所有創造類似神國小世界的功法,在天地法則之中都算是禁術,當然不能正大光明問世,所以十目國于金烏遮掩才能茍存至今,而這個朱雀小世界的根基,定然也是被九羽所遮蔽的!

寧長久想明白了這些,立刻将趙襄兒翻轉了過來。

“唔……唔唔……”趙襄兒檀口塞着不團子,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怨怒地晃動着臉頰作為抗議。

寧長久不理會她兇極了樣子。

他探出一指,點上了少女玉潤的眉心。

他的神識融了進去。

此刻趙襄兒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沒有一丁點反抗之力,只能任由施為。

“死丫頭藏得真深……”寧長久輕輕舒了一口氣。

他的神識像一條線,高速地探了進去,于趙襄兒的神識深處尋到了九羽漆黑的蹤影。

九羽似睡非睡,懸浮于識海之中,蜷縮的身子好似一輪黑色的太陽。

寧長久伸出了神識的網,攥住了這輪黑色太陽。

“唔唔……”趙襄兒螓首微晃,細柔的腰肢痙攣般挺起,本就完美的身段裏,線條的張力驚心動魄。

十目國搖搖欲墜。

那些侍者近乎瘋魔,他們的動作不似揮刀,更像是用刀背為榔頭,直接對着這個世界狂轟猛砸。

金光落如流火。

趙襄兒此刻雖然被制住,但她一旦回到自己的世界裏,局面依舊會轉瞬颠倒,她會再次成為不可戰勝的神。

寧長久的識海之線也朝着九羽狂湧。

他們在比拼速度。

勝負皆在一瞬之間。

轟!

神殿中,金烏被劍背狠狠砸中,摔落在地,寧長久受到了先天靈的反噬,胸口傳來錐心之痛。

天空之中亮起了火。

那是來自于神殿的朱雀之火。

火焰燃了進來,吞天落下,侵蝕了金烏中的十目國。

寧長久點着她的眉心的手指不停顫抖。

落下的火焰吞沒了他。

世界崩塌。

……

……

許久許久。

夜空中亮起了點點星芒,它們宛若沙漏中漏下的細沙,凝成細長的線,墜入了寧長久的身體裏。

周圍一片漆黑。

沒有星火漂浮的殘片也沒有滿天燃燒的大火。

青磚觸體微涼。

趙國靜谧的夜色如巨大的被子,蓋在了他們身上。

寧長久與趙襄兒皆脫力躺在地上,似是昏死了過去。

趙襄兒壓在他的手臂上,呼吸微弱。

夜風拂過鬓角。

寧長久手指微動。

他率先醒來,頭痛欲裂,身上使不出一絲勁。

幸好他的修為重新恢複到了紫庭境,風吹過了幾次之後,靈力湧回氣海讓他緩緩恢複。

趙襄兒還在身邊熟睡,她的眼睛被蒙着,檀口中還塞着布團子,躺在地上倒像是被綁架了。

寧長久回想起了剛才的場景。

最後關頭,火光落下之際,他恰好也切斷了九羽與那世界的聯系,金烏的十目國和九羽的小神國幾乎是同一時間坍塌的。

他們雙雙墜落,回到了現實之中。

按理說他們那一回合依舊是平手。

只是……

寧長久看着身邊的少女,笑了起來,感慨着自己的先見之明。

趙襄兒的七十二竅穴還被封鎖着,此刻應是做不出什麽反擊了。

寧長久把這只穿得漂漂亮亮的‘小綿羊’背在背上。

此刻他站在城門口,左右望去,頭昏腦漲,也分不清哪邊是皇宮,哪邊是市坊。

算了……寧長久閉了閉眼,只覺得眼前錯綜複雜的,時隔三年,他根本想不起皇殿的位置。

總不能露宿街頭吧……寧長久想着,還是找家客棧住一晚算了。

他背着趙襄兒向外面找去。

很快,他發現自己連客棧都找不到了。

沒關系,找不到歸找不到,中間有一棟樓,又高又亮,鶴立雞群,想來是可以住人的。

寧長久背着趙襄兒掠了過去。

一個拎着大花手絹的女子倚靠在門便,一下攔住了寧長久,道:“公子你這是……”

寧長久問:“有空房間麽?”

說着,他伸手解下了趙襄兒的荷包,看了一眼确認其中沒有其他東西後抛了那個胖女人,“我要住一晚。”

胖女人接過了荷包,皺起了眉頭,道:“這……這是你哪裏劫來的?沒有來頭的人我們可不敢收。”

寧長久道:“我帶我妹妹下山,中途遇到歹人襲擊,昏了過去,我需要尋個地方給妹妹療傷,見這裏最亮,就來這裏了。”

“歹人?”胖女人一臉不信:“如今陛下英明神武,四海清平,哪裏會有歹人?你這話可是在侮辱陛下?”

“陛下……”寧長久扶着趙襄兒的大腿,欲言又止,他緩了緩神,道:“我們是山上人。”

“山上人?”胖女人皺起了眉頭,忽然大笑了起來:“山上人哪裏會來城裏,更別說這種地方了,你們師父沒給你們講過規矩?”

“這種地方?”寧長久微微疑惑,環視四周。

眼前燈豔酒美,耳畔絲竹靡靡,寧長久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哪裏。

寧長久嘆了口氣,懶得在尋,直接問:“沒有空的房間了麽?”

“這裏可不收來歷不明的人。”胖女人要逐客了。

寧長久卻擡起了頭,睜開劍目掃視了一遍,道:“嗯,三樓有兩間……”

在他眼睛亮起的那一刻,胖女人吓得一個激靈,身子哆嗦間猛地後退,撞在了一張椅子上:“你……你……”

其餘人還沒反應過來,聽到了這裏的動靜,紛紛望了過來,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接着所有人都怔住了。

倒不是因為這個少年展露了什麽手段,而是因為他身上的少女悠悠轉醒了。寧長久已為她解去了蒙眼的和塞在口中的布,她微微擡頭,眯着惺忪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四方:“這……這是哪裏啊?”

她半夢半醒地問了一句,然後螓首垂下,重新趴在了寧長久的背上,又睡着了。

這驚鴻的一瞥令得滿樓都安靜了下來。

這是城中最紅最好的青樓,但這少女擡起眼的一刻,所有載歌載舞的歌姬都黯然失色,那些自認為見識過了煙柳繁華的人,從未想過,世間還有這般的絕色……

寧長久看着胖女人,問道:“銀子夠麽?”

“啊……”胖女人也驚愕住了,連忙點頭:“夠夠,客官,不,仙人仙人……”

寧長久已走上了樓梯。

等到他消失在道路的盡頭,衆人才終于回過了神。

“這……”

樓中一下子炸開了,議論紛紛。

那些沒見到少女容顏的,聽到他們議論更是奇怪,自語道:“聽說過去酒店自帶酒水的,從不曾過聽過來這裏狎妓還自己帶的啊,這……這是什麽人啊?傷風敗俗……”

“……”

寧長久帶着趙襄兒輕而易舉地開了房門。

少女被扔在了床榻上,她自然地抱着被子,身子蜷起,安安穩穩地睡了過去。

一夜無事。

趙襄兒眼皮顫動,悠悠轉醒之時,天已經亮了。

她想要從床上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身子根本無法動彈。

她神識驟然一清,然後發現自己身上被捆着紅繩,那紅繩的手法細膩而精湛,彎彎繞繞地纏軀而過,将本就玲珑之處勒得更加醒目。

趙襄兒驚慌地掙動身子想要掙脫,但她竅穴被封,怎麽也使不上靈力。

她身為尊貴神聖的趙國女帝,朱雀的女兒,竟被這樣用繩子羞恥無比地捆在了床上!

少女只覺得有些眩暈,她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初境,醞釀了一番情緒,擡起頭,楚楚可憐地望向了坐在床邊椅子上的罪魁禍首。

寧長久以勝利者的姿态坐在椅子上,手指夾着那份婚書晃了晃,微笑道:“襄兒姑娘睡得可好?”

趙襄兒正要說話,卻發現空中塞着巾帕。

她猶豫了一會兒,唔唔地叫了兩聲,眨了眨眼,似是求饒和妥協。

寧長久不理會她,直截了當道:“稍後我會問襄兒姑娘幾個問題,你只需要點頭或者搖頭就好,當然,你要想清楚了再做決斷,否則可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

……

(感謝大俠铞洱啷铛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打賞支持與鼓勵呀~~)

第 230 章 兩百三十一章:神荼蒼鸾

殺聲震天。

這是一條屍山血海鋪成的路,它就像是血紅的毯,從這條長街,一點點蔓延到整座皇城。哪怕是永無休止的烈火都無法将其燃盡。

寧長久依舊白衣墨發,只是他的軀體已然化作了金色,那種金色就像是寺廟中新鑄的古鐘。

他手持着角兕沖入古獸之中厮殺,橫飛的血肉裏,他已然化作了浴血的修羅,所有潑天濺起的血都被他用劍無情地撕破,然後在不斷的斬殺之中掀起更大的血幕來。

寧長久此刻用的不是任何劍招,只是簡單的揮砍劈殺,他的身影明明看起來毫不魁梧,但沖入人群中時,卻像是一頭筋骨強壯的巨熊。

無窮無盡的殺戮如降臨的夢魇,寧長久手持着劍鋒,從街頭殺到街尾,又從街尾殺到街頭,他手中的角兕已經不知道折斷了多少根,但戰争古獸源源不斷,他的武器便也源源不斷,在最初的戰争裏,人類便是用這些古獸的骨骼和牙齒打磨成利劍的。

寧長久已經殺紅了眼,他就像是一個戰無不勝的神,無論是多麽狂暴巨大的古獸,他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撕開對方的皮肉,捏碎它的心髒。

那些飛來的火鳳和神雀也像是撲火的飛蛾,都成了刀劍下血祭的亡魂。

他不停地殺戮着,殺紅了眼,渾然忘我,他的手腳漸漸麻木,瞳孔越來越冰冷,刺鼻的血腥味也習以為常,修羅的意志像是殘酷的奴隸主,不停地從他的身體裏榨取着力量。

砰!

某一個瞬間,寧長久千鈞力道的一拳打在了一頭撲來的火雀上。那只火雀忽然幻化成了趙襄兒的虛影,寧長久心頭一震,想要收拳卻為時已晚,光是拳風便将這只火雀撕成了粉碎。

他不确定這一幕是不是錯覺,卻給他被殺戮占滿的識海注入了一絲清明。

他的身影緩緩停了下來。

寧長久這才發現,他腳下堆積的屍體已經如樓那般高了,血肉模糊的殘骸裏 ,濃稠的血液混雜着內髒流出,融合成了令人作嘔的顏色。而那些古獸神雀卻像是殺不完的一樣,它們從火焰中誕生,死後又重新化作燃燒的烈火。

寧長久擡起頭,發現了一個更駭人的事情——此處殺戮的并非自己,那些古獸也在自相殘殺。

它們撕咬着彼此的脖頸要害,利爪撕開皮肉紮破心髒,接着又被後方湧來的更強大的猛獸打得腸穿肚爛。

寧長久睜大了眼睛,道心飄搖。

他霍然明白,修羅之體雖然賦予了他力量,卻也像是瘟疫一樣,将猙獰畢露的殺意感染給了所有的生靈……這才是真正的殺戮的盛宴,這才是修羅惡的本質。

剛才趙襄兒投影神雀,便是意識到了不對,想要提醒自己。

寧長久心頭一冷,微微後怕,他明白了過來,無論自己殺多久,殺得屍山血海流血漂橹也無濟于事,這不是這個世界認可的證道之路,它就像是貪嗔癡那樣,是罪,而非飛升的手段,若他先前一直這般殘殺下去,必将會殺到脫力,然後也變成獵物,被其他古獸殺死。

修羅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啊!

殺戮無法終結煉獄,反而會使其成為更血腥的葬場。

寧長久平靜了下來。

随着他的道心平靜,震天的殺聲也漸漸歸寂。

這個世界既是趙襄兒的世界,也是他心靈的一片投影。

他身上的金焰漸漸平息,他俯下身子,知道離開這個世界的辦法只有兩個,要麽找到世界的缺口,要麽擊敗世界的主宰。

可是舉目茫茫,天空中的神殿已然不見,此刻趙襄兒又身在何處呢?

長街的血液化作火焰灼燒殆盡,

依舊有高頭駿馬拖着金色戰車奔來,但寧長久選擇了主動的避戰,因為他發現,他殺戮得越多,這個世界的火焰也燒得越旺,他若繼續下去,甚至用不着趙襄兒出手,他首先就要被自己拖垮了。

他要找到趙襄兒!

可皇城那麽大,她又藏身何處呢?

寧長久相信,如果這個世界和外面的世界一樣的話,那麽主殿的位置應該也是不可改變的。

寧長久喚來金烏,此刻的金烏比最初的時候大了數圈,足夠帶着他飛行。

他一邊擋去那些啄來的鳥雀,一邊讓金烏飛回了趙襄兒最初消失的位置,他睜開劍目探查,卻什麽也沒能發現。

“難道她猜到我能想到這點,所以最初留下的,也只是一個虛幻的投影,真正的主殿更藏在別處?”寧長久略一沉吟,他開始思考,如果自己是趙襄兒,自己會将大殿建在何處。

他最先來到了皇宮的舊址。金階盡頭,王座已然修繕完整,很是華美。

寧長久坐在王座上,随手折去了幾柄虛空中探出的刀刃,目光向前望去,什麽也沒有發現。

之後他從井口去了地宮。又從地宮去往了九靈臺。

他在九靈臺上前後遠眺,依舊沒有找到蛛絲馬跡。

但他并未失望。

他看着某一處,忽地展顏一笑。

“我于殿下看日落,你們何苦擾我?”

寧長久輕輕呢喃,淡淡笑道:“我來叨擾殿下了。”

他走到了皇城之中,在乾玉殿的舊址外,見到了那個高大的榕樹。

榕樹葉的邊緣也在燃燒着。

他走到了數下,像個小孩子一樣笨拙地爬上了樹。

他坐在一根結實的樹幹上向前遠眺,一如當年穿着黑裙的少女。

那時候她整日上山下河,還是個不修邊幅的野丫頭,穿黑裙子也不是因為黑裙顯白,而是因為黑色耐髒。

他向着西國的方向的望去。

火光中,一座虛幻構建的大殿恢弘懸浮。

“找到你了。”寧長久松了口氣。

神殿也對他垂下了階梯。

階梯上,一個宮裝的少女緩步走下,她容顏精美,卻木讷地仿佛玩偶,她的身上是一襲雍容名貴的華裙,将身子裹得纖細而高挑,她優雅地走到了寧長久的面前,露出了微笑 :“殿下要見你。”

她是神殿的來使。

不用她說,寧長久也會主動踏入神殿。

那少女緩緩将手伸到了背後,抽出了一柄如水的刀刃,雙手平端着遞給了寧長久,微笑道:“這是刀,仿制的千年前幽冥古神國的血刀神荼,公子一路浴血,當配此刃。”

“神荼……”寧長久輕輕念着它的名字,接過了這柄表面如水的刀刃,這是一柄極美的刀,它刀柄漆黑,制式精美,刀身線條流暢,靈力灌入其中時,整柄刀便像是燃燒的烈火,變作血紅之色。

這是傳說中太古隕落的大神,冥君的佩刀。

寧長久手持神荼,踏上了階梯,他踩過的每一級階梯,都會化作一個蒼白的骷髅頭墜落。

他來到了神殿之中。

大殿開闊,無數類似于方才侍者的女子,身着優雅古典的宮裝,手持着未出鞘的刀刃立在一邊,她們的容顏都很美,只是那種美太過古板,仿佛沒有生機的傀儡。

而殿中最美的少女正坐在盡頭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彎起的眼眸如霜天挂着的月牙兒。

她依舊是那身純白的綿裙,精致的臉上卻畫上了淺淺的妝容。

“能來到這裏,看來還不算笨呀。”趙襄兒笑着說道。

聽着她微帶嘲諷的話語,寧長久反而心定了許多,他手持着神荼行了一禮,道:“還要多謝殿下的提點了。”

若無她阻攔,自己很可能被修羅的嗜殺之念侵蝕。

趙襄兒道:“你的身上真的藏了很多手段,那個金色的軀體到底是什麽?為什麽世界的法則也壓不住它?”

寧長久沒有隐瞞:“修羅。”

“修羅?”趙襄兒咀嚼着這個詞的含義,她說道:“聽上去不像是好功法……不過若沒有它,你根本不可能見到我。”

寧長久輕輕點頭,若沒有突破法則限制的修羅之體,他早就在不停的戰鬥中被拖垮,然後失敗了。

這就是“世界”權柄的可怕之處,它可以将你拉到一個限制的領域裏,然後用狂轟濫炸般的手段直接将你拖垮。

這還是只是殘缺的“世界”,朱雀神國中,擁有真正世界權柄的神祇,又該是何等的強大呢?

寧長久持着神荼走到了大殿的中央,道:“請殿下姑娘賜教,嗯……打完了不論輸贏,都記得請我吃飯啊。”

趙襄兒淡然笑道:“我會下手輕一些的。”

寧長久笑道:“若是下手重了,只能你一勺子一勺子地喂我了。”

話語間,先前那個指引他的宮裝侍女掩上了門。

殿中所有晃動的燭火都靜了下來。

趙襄兒緩慢起身,她起身之時,從扶手之側順手抽出了一柄長刀,那柄刀同樣很美,它狹長的刀身呈現淡淡的青色,好似一面琉璃磨制的鏡子,映照着潭水般幽靜的色澤。

靈氣灌入劍中,青色的劍身瞬間化作雪白之色。

大殿忽然漆黑,似有一道無形的細風吹過,殿內的燭火被瞬間熄滅。

趙襄兒自神殿盡頭提高而來,悄無聲息的狂奔之後,提刀挑起躍斬而下,蒼鸾雪白的劍光劃破黑夜,美得就像是少女的眉。

寧長久手中的神荼也燃起了虹光,他持劍橫于身前,同時狂奔,橫刀一抹。

幽暗的大殿中,光芒熄滅,蒼鸾與神荼的光拼成了一個紅白相錯的十字。

神刀的撞擊聲急促響起。

接踵而至的刀光快若閃電,将先前這道十字亮芒擊成了粉碎。

狂暴的鐵刃不停地撞擊、彈反,迸發出的光焰絢爛地盛開在黑夜裏。

寧長久的修羅之體再次覆于身上,與趙襄兒的神體抗衡着。

在臨河城中,他們曾經對拳對劍互練過一個月,雖然很多時候只是寧長久單方面的挨揍,但他們對于互相的招式,亦是了然于心,此刻他們的對刀雖然璀璨而華麗,但卻像是在默契地複刻臨河城的歲月,所有的招式都在恰到好處之時撞擊,拆解,缭亂的刀光化作了數不清的破碎光雨,如殿中炸起的煙火。

他們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劍招仿佛都化作了狂怒的吼叫,要将這片黑暗撕扯得粉碎。

光雨充斥了整個大殿,他們的對刀快得肉眼無法捕捉,只能看到刀刃的光與影。

叮!

刀尖與刀尖相觸,相互彈開。

寧長久與趙襄兒重新落地。

神荼紅光如血,蒼鸾白芒似衣。

這一回合的對劍,他們竟不相上下。

寧長久微微松了口氣,他的擔憂是多餘的,自己憑借修羅之體竟真的能與她抗衡,不愧是師尊親手寫下的絕學,果然……

他的思緒忽然凝滞。

那些立在殿側的侍女重新點燃了燭火。

火光将大殿照得明亮。

趙襄兒微笑着看着他。

寧長久赫然發現,她此刻身上穿的已非白裙,而是一身名貴的舞裙,那舞裙上身是細金繡花的白裳,束腰的系帶之下,則是紅色的,如山茶花一般的裙擺,那裙擺層層疊疊,每一疊都柔軟交錯,極盡了繁盛之美,将她本就絕美的身段襯得更加優雅。

這是趙國迎接他國君主之時,最好的舞女迎賓所穿的華裙‘千褶香’。

她方才竟在與自己高速對刀之際,閑暇之餘還換了一身複雜華美的衣裳!

高下立判。

寧長久輕輕嘆了口氣,看着她盛妝華服的模樣,輕聲道:“真美。”

趙襄兒柔軟垂下的袖間,微垂的手腕盈盈地握着蒼鸾,這柄名劍明明只是仿品,卻依舊美得虛幻,仿佛是山茶花邊一片纖長易折的竹葉。

“你已經很好了,比我三年前想象中的還要強上許多。”趙襄兒看着他,微笑贊許:“只可惜這是我的國,在這裏,你根本不可能戰勝我。”

說着她輕輕躍起,然後身體奇跡般地懸停在空中,如一片雲,怎麽也墜不下來。

寧長久看着她柔軟卷動的華美裙子,問道:“這就是法則的力量麽?”

趙襄兒輕輕點頭,她手中的劍還是青色的,說明她此刻沒有動用任何靈力。

她說道:“我可以無視所有額外的力,沒有拘束當然就可以強大,這就是修道者通常所說的……自在。”

她随意揮動着手中的刀刃,刀刃一息之間旋轉了上千次,快成了一道道流光。

“害怕了嗎小寧公子?”趙襄兒笑道:“要是怕了就投降吧,我可以讓你免受些皮肉之苦。”

寧長久問道:“若我認輸了,你會選擇退婚麽?”

趙襄兒收斂了笑,身子輕盈落地,略帶歉意道:“會。”

寧長久沉默不語。

趙襄兒解釋道:“還有七天我便要回歸西國了,那是我必将要去的地方,所以與其留下念想,不若斷得幹淨。嗯……婚書的期限只有十六年,它在三年前就該斷了的,你知道的。”

“我知道。”寧長久沉默良久,說道:“我其實也有必須要去的地方。”

“嗯?”趙襄兒微微挑眉。

寧長久道:“或許有一日,我得回觀去見我師尊,屆時若再歸來,不知該是何年何月。”

趙襄兒淡淡笑了起來:“這不是正好麽?”

“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道要追。”趙襄兒緩緩回神,盛美的衣裙淌過如水的地面,她來到案邊,取過了蒼鸾的劍鞘,“我早就與陸嫁嫁說過,我與你是同道者,并非同路人。”

“那如果沒有這些,我們會成婚麽?”寧長久問出了這個問題,旋即輕輕搖頭,上一世他沒有這些煩惱,不也錯過了麽?

趙襄兒收劍的手卻微停,她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半開玩笑道:“若是那樣,讓你入贅趙國做我的皇後也未嘗不可,只是你得時刻做好失寵的準備。”

寧長久也笑了起來,他看着趙襄兒不可方物的清豔背影,神殿仿佛是一個巨大的藏館,而它的恢弘只為珍存這一朵古豔的花。

“等等!”寧長久忽然說道。

“嗯?”趙襄兒回身,她的劍已有一半沒入鞘中。

寧長久道:“趙姑娘急什麽?我還沒認輸。”

趙襄兒微微嘆息,眉眼卻帶着笑:“以前被我揍的時候,求饒得倒是很快,現在怎麽這般倔了?”

寧長久握着手中的神荼,道:“此一時彼一時。”

趙襄兒拔出了那半截刀刃,道:“若你還有手段,盡管使出來吧。”

寧長久問:“可以給我一些時間麽?”

趙襄兒螓首輕點,并未在意。

寧長久深深吐了口氣,他拿起手中絕世的刀刃,輕輕劃開了自己的掌心,鮮血滲出,抵在了刃上。血融入了刃中。

他效仿古法,想以自己的精血與刀消融,達到人刀合一的契合。

趙襄兒輕輕搖頭。

這種辦法雖然有些用,但是杯水車薪,更何況,即使達到了人刀合一的地步,此刻也絕不可能是她對手。

因為她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在她的神殿裏,她便是不可戰勝的。

寧長久閉氣凝神,呼吸吐納。

刀刃的血光濃郁了一分。

他右手握刀,左手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天谕。”

“太虛。”

“北冥。”

“道劍三式。”

“……”

他從自己的識海中篡取出了他所有學過的劍法的精髓,将它們一一地淬在了刀刃上,這些劍法或者刀法的精髓就像是融入鐵器中的寶石,每落入一道,刀刃的血色便濃郁一分。

趙襄兒黛眉微蹙。

寧長久刀還未出,刀氣卻已迎面而來,她的名裙千褶香在刀氣中翻飛而舞。

“修羅……”寧長久吐了口濁氣,身體裏,金色的線再次亮起,每一條血脈都像是蟄伏的金龍,它們生機勃勃地跳動着,仿佛随時都要炸裂開來。

趙襄兒足尖輕輕點地。

寧長久看着她。

她颔首。

寧長久握着刀,一步後撤。刀對于他并不順手,于是他将它想象成了劍,一柄絕世的,曾居于幽冥地府深處的劍。他做了一個拔劍的手勢。

寂靜只是短暫的一瞬。

下一刻,所有的燭火再次熄滅,一道刀光斬了出去,卻不帶任何的顏色和鋒芒,這一刀像是樹梢上最後一片雪,也像是離群十年即将郁郁而終的鶴,它那麽地寂寞、單薄,弧線展開的平面好似一張單薄的紙,等待着有人落筆留下痕跡。

趙襄兒看着這一刀,目光中難掩驚豔和贊嘆。

這一刀的意境那麽地美,讓她想起了榕樹上遠看日落的回憶,也想起了酆都之中他抱着自己時的樣子。

在世界之外,她是接不下這一刀的。

但贊許也變成了遺憾。

這是她的世界。

這一刀快得難以言喻,但在此刻她的眼中依舊只算平常。

蒼鸾如雪,橫抹而過。

寂寞的刀意被切中了痛點,瞬間斬斷,于是寂寞便成了落寞。

燭光再次點亮。

寧長久握刀而立,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

“還好麽?”趙襄兒問道。

寧長久嗯了一聲。

趙襄兒惱了起來:“你倔什麽倔?”

“那你問什麽……”寧長久想回擊一句。

話音才落,他的身子便墜了下去。

趙襄兒嘆了口氣,出現在他身前,扶住了他,她看着他蒼白的臉,神色複雜。

寧長久握住了她的手臂,咳出了一口血。

“別勉強了。”趙襄兒嘆息道:“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我……很滿意。”

寧長久輕輕搖頭,他的長發披散了下來。

趙襄兒還想勸慰,下一刻,她的眼前,一道金光亮了起來。

又偷襲?

好一個無恥小人!

趙襄兒更惱了些,心想真是白對你好了。雖然氣惱,但她一點不懼,在這裏,寧長久一絲戰勝她的可能性都沒有。

但很快,她神色變了。

寧長久拉住了她的手,猛地一拽,她陷入了一片金光裏。

金光散去之後,周圍的一切都變了。

“歡迎來到……十相國。”寧長久揉着太陽穴,艱難起身,對着趙襄兒笑道。

這是金烏裏的世界。

……

……

(再次感謝豬小三zxs大大打賞的盟主呀~)

(書友萌晚安。)

第 229 章 兩百三十章:修羅浴火

寧長久立在火海之中,妖魔般的焰浪舔舐-着一切。

他的目光越過了通紅的火焰,發現街道與屋樓的格局似乎沒有太大改變,進來時的城門依舊在身後閉着,乾玉宮的廢址也在火焰中燃燒,烈火中的一切都被灼燒得近乎透明。

而趙襄兒所立的神殿懸浮天空,垂落着一個火焰構成的階梯,這個階梯就像是鬼怪志異裏,惡人死後要赤着足走過的贖罪之路,哪怕寧長久體魄強悍,在火浪撲面之時,也感受到了一股難以抹去的燥熱,仿佛皮膚上都要被烤成薄而焦的一片。

寧長久知道這些都是幻覺,這個世界也絕非真實的世界,但當那些浴火的神雀自四面八方騰起之際,他的心神依舊難以避免地随火光跳動。

“這是殿下準備的婚房嗎?”他鎮定了下來,笑着問道。

趙襄兒微笑道:“這個時候了,還有時間嘴硬?”

她環視四周,道:“這是世界的力量,我遠遠達不到娘親的層次,所以只能在世界原本的基礎上構築,無法憑空建造樓閣,而三年前皇城那一戰之後,我便下定決心,我要擁有一個可以斬滅萬物的劍,所以後來的日子裏,我在接觸到權柄之後,便開始打造我的國。”

趙襄兒緩緩轉身,向着神殿之內走去:“這原本是用來對付吞靈者那個級別的手段,不曾想先給你用了……好好參觀一下吧,若是挨不住了可以跪地求饒,我先去休憩片刻,不擾你了。”

話語間,她緩緩走入了神殿之中,神殿大門緊閉。

大門閉攏的那一刻,寧長久的身後,虛空開裂,一柄狹長銀亮的刀從虛空中探出,斬向了寧長久的後背。

這一刀來勢并不快,寧長久甚至無需撤步,光靠修羅之體便可硬抗,但下一刻,他便發現自己的力量被削弱了!

這是一個獨立的世界,一個擁有自己法則的世界!而趙襄兒則是這個世界的主宰,某種意義上甚至是天道的化身,而他行走在她的世間,何異于一條放置在砧板上的魚肉?

刀刃出現的瞬間,寧長久便想施展身法躲避,可他的力量已大打折扣,反應慢了半拍,他以斷劍去截斷,不曾想依舊被那虛空中探出的刀刃刺破了衣裳,挑出了一粒血珠。

血珠在火浪翻滾裏世界裏被瞬間蒸幹。

刀刃撞擊的彈響之中,寧長久借力後撤,仰起頭望向了那個神國,他想直接躍起,沖入神國之中與趙襄兒決戰,但他發現,他已然沒有了憑虛踏空之能,境界竟被直接壓到了長命境。

在他身形躍起的那一瞬,兩邊的牆體之外,一排排弩箭探出,弩上搭着的卻不是鐵箭,而是一蓬火光,那火光在射出之後陡然拉長,如火山噴發時飛濺的流火。

寧長久能感受到這個烈焰中蘊含的恐怖氣息,他此刻的境界哪裏敢正面對敵,只得壓下身子,一邊飛奔一邊舞鞘成圓進行格擋。

越過那條寬敞的街道之時,寧長久手中的劍鞘像是遭受了嚴重的腐蝕,白蚺鱗皮之上盡是一片片凹陷的漆黑顏色。

他未來得及喘息,街道的那一頭,忽然想起了沉重的馬蹄聲。

寧長久側目望去,街道上,套鞍燃燒的馬蹄已踏碎青磚。

鬃毛如火的高頭駿馬奮着粗壯六蹄,拖着一亮黃金色的戰車向着自己奔來,戰車上,似有女子雍容華貴的身影。

躲避已然來不及了。

馬車出現的瞬間,火焰便充斥了街道。

寧長久屏氣凝神,在六足駿馬接近的一瞬高高地躍起,身子一擰,握着斷劍劍尖的一手對着駿馬的瞳孔刺下。

駿馬身影驟止,他察覺到了危險,高高揚起了脖頸,一個響鼻之間,光焰般的碎屑噴出,竟将寧長久的斷劍邊緣直接熔得柔軟。

斷劍刺中了駿馬的瞳孔,卻像是撞上了鋼珠,劍的兩端被力量擠壓,瞬間彎曲到了極致。

咔擦一聲裏,斷劍再斷,反彈的力量震得寧長久身形後退,直接砸入了那金色的馬車裏。

他知道馬車中坐着人,所以在他才入馬車之時,便以指點于虛空,随着他的身形倒退,他的手指在空中拖出一條虛線——那是虛劍。

撞入金色戰車的瞬間,寧長久手握虛劍,直接朝着馬車中的人砍去。

叮!

虛劍清脆而鳴。

“趙襄兒?”寧長久看清了戰車中的人,驚呼出聲。

不!那不是趙襄兒。

少女端坐在馬車上,面無表情,雙手疊放膝上,雍容華貴,她坐得筆挺,垂下的卻不是黑發,而是一頭如熔金般綢滑落下的純金長發,她白暫的肌膚也覆着淡淡的金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鍍金的雕像。

在寧長久遲疑的一瞬裏,‘趙襄兒’忽然扭過頭,望向了他。

嚓!嚓!嚓!

刀振之聲嗡然想起,三道白光從鞘中高速斬出,只可看到三縷極細的白影,那三道刀影直接封死了寧長久所有逃跑的後路,而眼前,趙襄兒眸光忽地變成了黑白,臉上笑意勾起,她慢悠悠地伸出手,對着寧長久的眉心點去了一指。

那三道高速的劍與她慢悠悠的手指竟不可思議地同步而來,分不清到底哪一個還是錯覺。

寧長久猛地咬牙,心念一動,下一刻,戰車領域裏的時間扭轉,他的身影陡然回到了長街之上,戰馬拉車的影子與他險之又險地錯身而過。

寧長久看着那匹很快消失于長街的戰馬,心有餘悸。

這……到底是怎麽樣的世界?

寧長久想不明白,他現在的境界明明已經壓在了長命,為何趙襄兒不直接出手?以她紫庭境的力量,哪怕自己使出渾身解數,也絕不會是對手。

他仰起頭,發現那座高懸于天際的神殿已然不見蹤影。

寧長久腦海中陡然亮起一絲光,他陡然明白,這個世界是她的國,那麽那座神殿,便是她懸于世界的神國。

神國之主無法離開自己的神國!

所以如今她應是在神殿之中操控着一切。

而自己則是被拖入其中的魚,若無法逃離陸地回到水中,便遲早會被烈陽曝曬而死。

但要怎麽才能逃出去呢?

他不過是立在原地短暫遲疑了一會兒,足底下的青磚便塌陷了下去。

他的身體下沉之時,立刻抛出了另外半柄斷劍,将其紮于牆壁,斷劍與他的掌間,靈力如鏈,他猛地一扯,将自己即将下墜的身影拽了回去。

寧長久一躍而起,高抛的身子順手握住了那柄斷劍,直接翻入了那間大宅子的院牆之內。

這裏的所有的房間都那麽千篇一律,就像是在原本的建築上塗上了一層火焰的幻影,它們不停燃燒,卻沒有毀壞或者崩塌,仿佛可以燒上萬年不熄。

火光之中,有幾個人影晃動着,他們圍在井邊,竊竊私語聲傳了過來。

“這個孩子着實可憐。”

“是啊,可惜是個怪胎,以後活着也得遮遮掩掩,不如就聽老爺的……”

“這件事要告訴夫人麽……夫人如何承受得住……”

“不必,柳妃的孩子好像也是今天生,不若……”

“……”

撲通!

有什麽東西墜入了井裏,尖銳的哭聲響了起來。

“什麽人?”

圍在井邊的人紛紛轉頭,他們發現了寧長久。

寧長久看着他們,目光如炬。

他們立刻捂着臉,大喊道:“被人看到了,被人看到了……怎麽辦……怎麽辦……”

他們驚叫着,十指掐破血肉,陷入了臉頰之中。他們身上也燃燒起了火,火焰很快将他們吞噬幹淨,之後從火光中竄出的,都是一個個身材矮小,耳朵尖長的鬼,他們龇牙咧嘴着,趴在地上對着寧長久發出聲聲低吼,露出了銀白色的尖牙利齒。

它們向着寧長久撲了過來。

寧長久手中已無可用之劍,怨鬼撲來之時,他袖口震顫,一道陰陽之劍自手中陡然凝成,這是道法所具象化的劍。

少年的身影在火光中一閃而去,那幾道撲來的身影裏,劍光似流光穿梭,一道道細長的線裏,怨鬼或腹部被切開,或身軀被斬斷,或直接被斬得漿水炸裂,淩亂的劍氣白線裏,那些小鬼紛紛墜地,***成燼。

而先前他們圍着的古井處,又鑽出了一個嬰兒,那個嬰兒有兩個頭,兩個頭皆是殘缺的,或沒有眼睛,或沒有鼻梁,他的身上,經久不散的怨氣黑霧般騰起着,熏得它稚嫩的臉都成了烏色。

他是先前那個被扔下井中的怪胎。

那怪胎怪叫着向寧長久撲來,寧長久眉頭皺起,他感受不到對方的境界,試探性的一劍落下,怪胎竟被輕而易舉地劈成了兩半,他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然後化作了怨氣。

寧長久看着這個失火的庭院,猶豫着走了進去。

沒過多久,長廊盡頭的一扇窗子裏,輕輕的對話聲傳了過來。

“夫人……吃藥了……”

“我不喝。”

“夫人的身子骨越來越差了……這是王郎中新搭的方子,用的啊,都是上好的朱砂……”

“我不……唔……”

“……”

怨氣在屋內凝結,窗紙炸開,火光如風雪般被吹進了窗戶裏。

寧長久眼睜睜地看着那個躺在床上的夫人一點點變成了惡鬼。

他繼續向前走去。

“馬姑娘投河了……”

“呦,早就和她說過,男人當了大官,誰還會惦記着家裏的糟糠之妻啊。”

……

“這……這個藥真的管用嘛。”

“當然管用啊,這可是水裏的銀子,塗在身上有福氣的。”

“可皮膚在爛掉啊……”

……

“你聽說了嗎?陸公和他兒媳搞在一起了。”

“這算什麽新鮮事?”

“……”

寧長久走過一間間房屋,裏面的話語真真切切地傳了出來,如鬼蜮之中妖邪的震惑之語。

他一直向前走,卻好似走不到盡頭。

好大一座院子。

他每經過一間房屋時,心中的心氣便低沉一分,頹喪的意味如枯萎之息,緩緩地侵入了寧長久的心神,他腳步也越來越緩慢,長廊的出口也越來越遠。

寧長久閉上眼,模拟出一道陰陽交彙的弦線,短暫地切斷了自己的神識,使得自己不被這種死氣沉沉的情緒拖拽下去。

“救命啊……”

他才一動念,一記尖銳的叫喊聲便傳了出來。

寧長久陡然睜眼。

燃火的長廊盡頭,一個手持利刃的女人發瘋似地跑來,她一邊喊着救命,身子一邊潰爛分解着,如同一個個滾落在地的腫瘤,她倉惶跑着,等到落到寧長久面前時,已然只剩下一只握着匕首的手。

“救命啊……有人要殺我……殺我孩子……”

“他不是怪物……”

那一記沒有任何殺傷力,寧長久輕易将其拂去,但覺得手中的劍越來越重。

女人說完最後一句話後,身軀徹底潰散。

寧長久看着地上的屍體,輕輕嘆息了一聲。

随着這聲嘆息,他的身體像是開了個口子,骨骼裏像是有鉛水灌了進去。

他沒有在意,沿着這個瘋女人血跡的來路向前走。

一個個院子的井口中,時不時有人從井中爬出,那些人多是年輕的女子,她們有的是自己跳進去的,有的是被人推進去的,偶爾還有嬰兒、老人、男人……他們像是一具具行屍走肉,在整個充斥火焰的世界裏漫無目的地游蕩,在相遇之後互相厮殺,撕咬下彼此的肉來。

寧長久發現,這個長廊,某種意義上便是整個皇城的縮影。

他從一個筆直的廊道上,窺見了皇宮裏家家戶戶的惡。

道路的盡頭,一個‘老熟人’持着刀在那裏等待着。

他是王殃漁。當初被雀鬼殺死的那個将軍。

寧長久沒有去看他,他的視線掠過了他覆在血肉上的盔甲,望向了廊道後方的光,問道:“趙襄兒,你不會以為憑借這些手段就要擊潰我的道心吧?”

無人應當。

王殃漁高高舉起劍,對着他當頭劈落。

轟!

寧長久仰起頭,那些所有萦繞在眉宇之間的喪與哀瞬間一掃而空,他睜開眼,瞳孔已然化作了滾燙的金色,王殃漁的身體金光穿透,那一束束金光像是劍,輕而易舉地劃破了他的铠甲,切割下一塊塊血肉來。

金烏破開眉心,展翅而鳴,一切帶有黑暗元素的情緒或者事物,都在金烏來臨之後被吞噬得幹幹淨淨!

寧長久眉目平靜,穿過了這條長長的廊道,撞回了光裏。

他重新回到了那條長街上。

流火砸落如雨。

金烏撐開雙翅,傘一般遮在了寧長久的頭頂,流火落在金烏身上,如燭花炸開,未能留下絲毫的痕跡。

它本就是太陽中孕育而成的生靈,這世間又有什麽火焰可以比太陽更加炙烈呢?

只是趙襄兒還未現身,他卻首先喚出了金烏,在底牌之上,終究稍遜了一籌。

金烏現世之後,滾燙的氣浪再難侵近寧長久。

但寧長久沒有放下絲毫的警惕,因為他知道,唯有破開這個世界才有可能戰勝趙襄兒。

這個世界上絕不存在完美的世界。

修道者可以證道飛升離去。強如師尊,為了壓制斷界城的境界,用的是一整個神國。所以這個世界必有它的缺口或是漏洞,他必須将其找到,才能反客為主。

寧長久還在思慮之際,先前那頭鬃毛如火的戰馬去而複返。

地面上的磚頭被馬蹄踏碎,金色的戰車中,女子的身影宛若烈陽之芒。

與戰車一道沖來的,是一只兕長如劍的巨大的犀牛,這只犀牛披着黃金的重甲狂奔着,它的背上,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舞動着鐵錘向自己沖來。

轉眼之間,戰車與犀牛呈現出了一前一後的夾擊之勢。

寧長久穩住心神,他立在原地,身子猛地躍起,與戰車與犀牛錯身而過,但他躍起之際,它們亦是緊急勒馬,亮出了兵器等待寧長久重新墜下。

金烏長鳴一聲,寧長久直接抓住了金烏細長的腿,讓金烏帶着他升空而去。

但追殺并沒有因為他飛天而停止。

那些先前沐浴焰火的鳳與雀,在寧長久騰空而起之際紛紛沖了過來,它們不再像是神鳥,更像是見到了腐肉的禿鹫!

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

他看着那些從火焰中飛出的鳥雀,心中陡然閃過了一絲明悟。

腦海中,大師姐一個板栗之後,所有融彙于識海的道法在這一刻翻騰了起來。

前一世道觀之中,他修習的本就是天心經,修羅神錄之于天心經,不過是換了一個名字,既然都是同宗同源之物,那麽大師姐替他熔煉的一切,自然也可以融彙進殘缺的修羅神錄裏。

念頭及此,他的體內,驟然發動的修羅神錄像是一個巨大的渦輪,它咆哮着,嘶吼着,像是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饕餮,将體內所有的一切感悟都吞噬為修複自身的養料。

他的骨骼和血肉裏,金色的脈絡忽然亮起,璨然生輝。

“時間……”

他念出了這個古奧的詞。

時間的力量包裹自己,讓他保持着修羅之體,退回到了五息之前的位置。

長街上,他再次現身。

金色的犀牛角如劍抵在身前,他卻直接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牛角,手腕扭轉,将其硬生生掰斷。

金甲犀牛發出了震耳欲聾的痛苦嘶吼。

他的手臂上,精赤的肌肉暴起,縷縷金焰如浮動的金蛇,環繞着他的身體轉動,他此刻哪裏還有半點少年的模樣,那如蛇狂舞的黑發,金焰缭繞的白衣,那肌肉線條分明的手臂更是遒勁得仿佛可以錘斷古神的脊梁。

這是真正的修羅之軀,雖還遠不如對戰罪君時那般完整而強大,但他的敵人,同樣比罪君弱小了無數倍。

修羅之軀的力量在體內掀起了山呼海嘯。

他拔斷了犀角兕之後,身形驟動,一拳錘上了那頭大馬,高大的馬匹頸椎骨被瞬間打碎,脖頸歪斜,奮力的六足像是被打中了七寸的蛇,一下子軟了下去,寧長久另一只手以兕為劍,紮入巨馬的身體裏,直接捅穿了它的心髒!

鮮血飙濺,戰車同樣坍塌,其中的金色人象摔得粉碎。

而此刻,那些火鳳神雀源源不斷地向着自己撲來,街道的兩端,又有很多的古代兇獸,或是燃着烈火,或是鍍着金焰,如一顆顆滾動的巨石,向着自己撲來。

寧長久凜然不懼,這方天地裏,自己的境界雖被壓制,但這裏其餘生物的境界同樣與他相仿。

此刻修羅神錄已真正燃燒,他發現,修羅之體的力量竟可以擺脫世界的束縛!

是了,在這個的規則裏,五道只有五道,并無修羅道。

修羅是六道中消失的那一道。

它就像是藏匿于世界法則中的陰影,在未知的角落裏茁壯生長着。

只可惜他手中沒有白銀之劍,否則他有信心殺光這個世界裏所有的生靈。

他立在長街中央,靈力灌入犀牛兕中,角兕微垂,先前戰馬心髒迸濺出的金色血液順着角兕流淌下去,自邊緣滴落,嘶嘶地墜在地上,燃燒殆盡。

他看着那些狂怒而來的戰争固收,忽然明白,這個世界被割裂成了兩個部分。

先前長廊縮影的千百間院子是人間。而外面的長街則是神界。

人間的疾病和苦難,神界的暴怒和肆虐,它們一同構築成了這個鬼蜮般的世界。

寧長久以修羅之軀雙手握劍,向着這個煉獄般的世界劈去,似要從滿天通紅的焰火中,斬出一道真正的光來!

……

……

(第一更,等會還有一章。)

(感謝盟主大大豬小三zxs打賞的盟主!!!謝謝盟主大大的打賞支持~恭喜神國再添第十三位國主呀~)

第 228 章 兩百二十九章:焚國之火

“輸你個頭!”趙襄兒看着那只麻雀,沉默了一會兒,原本惺忪的睡眼一下清明,她瞪着寧長久一眼,道:“我睡醒了,你倒是像在做夢!”

寧長久望了眼樹上的麻雀,有些鄙夷地看着趙襄兒,道:“你這土皇帝能不能有點詩意?”

他聲音似有些大,話音才落,樹上的麻雀已振翅驚走。

“你的詩意跑了哎。”趙襄兒冷笑道:“不去追一下?”

“小朱雀在身邊,追一只小麻雀有何意思?”寧長久道。

趙襄兒黛眉輕挑,道:“嗯?你承認那是麻雀了?”

寧長久微怔,不知如何解釋,便直接道:“你就是不願認輸?”

趙襄兒向來是無理取鬧的那個,如今被對方先搶一步,她一時有些氣惱:“先前一錠銀子的魚就當喂了賴皮狗了。”

寧長久平靜道:“你請我吃飯,我不也讓你睡了嗎?”

“?”趙襄兒微怔,想着之前趴在他大腿上睡覺的模樣,眉目微微眯起:“看來當時臨河城我還是心慈手軟了,現在挨得住揍了,敢這般說話了?”

話語間,趙襄兒輕輕伸出了手,她沒有動用任何的靈力,那只先前栖息樹上的麻雀真的飛了回來,乖巧地停在了她的指間。

她擁有神雀之血,對人間的小雀自然有天生的掌控之力。

趙襄兒伸出一截手指,輕輕點了點它的額頭,道:“小麻雀,有個瞎子管你叫樹葉呢。”

麻雀啾啾地叫了幾聲。

寧長久不服氣,也走了過來,摸着它的尾羽,道:“你以後就叫葉子吧。”

麻雀叫了一聲,扭頭啄了下他的手指,寧長久縮手,看着這只鳥丈人勢的麻雀,試探性妥協道:“要不就當是平手了?”

他可不想挨趙襄兒一掌。

趙襄兒淡淡道:“如果你求我,那我就勉強答應你。”

寧長久道:“等會有你求我的時候。”

“是麽?”趙襄兒嘴角勾起。

寧長久也看向了她。

滿街所有零星的葉在這一瞬間凋零幹淨,整條街道被染得蒼黃,麻雀撲棱着翅膀紛紛飛走,午後的陽光像是只有兩束,恰好落到少年與少女身上,他們相對而立着,言笑晏晏之間,地面上所有的梧桐落葉都被切割成了碎末。

寧長久看着她,忽然笑了起來:“當時你也是白裙子。”

“嗯?”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小将軍府外,那時候我還當是個娴靜卻有手段的官家小姐。”

“白裙子怎麽了,你不也穿過,後來陸嫁嫁有說起這件事麽?評價如何?”

“能不能別提這個了……”

“怎麽?無地自容了?”

趙襄兒的微笑在光中尤為明豔。

寧長久看着她,笑道:“你還記得當時你被白夫人打得半身是血,最後還是我背着你回老宅子療傷的麽?”

趙襄兒目光閃動,道:“嗯?想打感情牌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道:“不知道襄兒殿下還記不記得,當時你醒來的時候,是趴着的。”

趙襄兒眸光一厲:“你做了什麽?”

寧長久道:“當然是好好教訓了殿下一下,只可惜當時你昏迷過去了,不會哭鼻子。”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胸脯起伏,臉頰上閃過了一道不知是怒是羞的霞色,她解下了傘,道:“今天不把你打得陸嫁嫁都認不出來你就別想回去!”

嗆!古舊的紅光遽然展開,一晃之間,趙襄兒已抽出了傘中之劍,她以半開的紅傘為遮,細劍如電芒一閃,直接刺向了寧長久的心口。

寧長久本就刻意激怒她,所以他早有反應,趙襄兒殺氣才一騰起之際,他也握住了劍柄,紅傘之後的白光雷霆般閃至身前時,劍光自寧長久鞘中亮起,那柄藏于檀木白蚺劍鞘中的鐵劍,竟像是彈射出的一樣,精準地截住了趙襄兒靈蛇般刺來的傘劍。

劍尖撞上劍鋒,雪白的劍氣對撞,炸出了一蓬絢爛燃燒的劍火,兩者眉目在火光中一赤,兩劍交撞的剎那,整條街都似被狂風掃過,所有落葉都被碾成粉末,吹得幹幹淨淨。

“殿下這是動怒了?”寧長久以劍抵着對方的傘劍,另一手握住劍鞘,劍鞘如棍棒般在手中一轉,對着趙襄兒當頭掄下。

趙襄兒握傘一手一轉,紅傘盛放,任那劍鞘再如何花哨淩厲,撞上傘面之後都頃刻彈奏,那劍鞘的影猶若雨,再大的暴雨又如何能擊穿雨傘?

“動怒?呵,倒是要感謝寧公子坦誠相告,這樣你的罪狀又可以多羅列一條了。”趙襄兒秀美的眉目歸于平靜,傘劍自那蓬劍火中穿出,抖擻出數千道影子,每一道皆如長鞭,罩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目光驟然一明,劍目睜開,望向了暴雨般打落的劍,他借着木鞘與傘面對撞的力量,身子微微後撤,一劍上挑,于劍影之中精确地擊中了那纖細的傘劍,接着他施展大河入渎時,劍化洪水猛獸,對着趙襄兒的劍窮追猛打而去。

嘭!

洪水劍氣的盡頭,紅傘鬼魅般出現,劍氣打在了傘面上,沒有一絲一毫可以滲入,趙襄兒轉動傘柄,如甩去雨水一般,将那些黏附于傘面上的劍氣盡數回卷了過去。

寧長久面不改色,眸光中的劍氣更盛,竟還隐隐透着一抹金光。

倒卷而回的劍氣觸及到寧長久的目光,竟如紙一般自燃,劍氣落到身前時已然燒盡,化作一截截灰燼散去。與此同時,寧長久的劍化作一道白虹,這一白虹融合了劍宗的白虹貫日式,也雜糅有斷界城中的劍法,變化多端,以快到無法看清的速度,刺向了趙襄兒。

趙襄兒微微挑眉,這一劍的走勢她記得。

這與皇城當日,那無名男子劈開吞靈者的一刀有異曲同工之處。

這一劍從側面看筆直,而自上俯瞰之時,卻缺失一個新月般細長而美麗的弧線。亦直亦曲的劍轉眼已經照亮了趙襄兒的眉眼,若是尋常人便會分不清這一劍的走勢,從而手忙腳亂,但趙襄兒的眉目在劍氣中卻越來越靜,她曾經用八年時光眺望過西國,她不需要任何類似劍目的手段便可以清晰地捕捉到他劍來時的軌跡。

細劍毒蛇般探出,切入劍光之中,挑中了寧長久的劍,一蓬蓬炸開的劍火熄滅在紅傘的傘面上,寂靜的街道上盡是金屬振動的狂鳴。

“花樣倒是挺多!”趙襄兒與他身影錯開之後,倏地回身,劍尖刺向了他的後背。

“我其他花樣也不少,殿下以後就知道了。”寧長久回擊道。他眸光一凝,反手握劍向側方一拂,擋去了這刺來的一劍。

趙襄兒面露怒容:“找死!”

她一手撤劍,一手以紅傘壓上,紅傘在掌間高速轉動,如一塊幕布,一下子占據了寧長久的視線。

寧長久的目光被短暫地懾住,紅傘之側,趙襄兒的劍挑出一朵劍火,又逼至面前。

“掙!”

寧長久及時反映過來,向後撤了半步,手的劍鞘跳躍而起,攔向了這一劍,與此同時,他不再眼睛一眯,直接用目光凝成了兩道虛劍,一左一右,以犄角之勢飛刀般攻向了趙襄兒。

趙襄兒理也不理,那兩道虛劍在靠近身前之時,也似墜入了層層疊疊的虛幻之中,沒有濺出半點聲響。

這是她信手而成的“世界”。

趙襄兒撞來的傘好似一面堅不可摧的盾牌,寧長久在出劍的同時手段疊出,一邊接住她不停變化的劍影,一邊躲擋紅傘如盾牌般的撞擊,他的身影被逼得步步後退,轉眼之間已退過了數十顆梧桐樹。

趙襄兒的劍越來越越快,某一刻,她手中的紅傘倏然一收,原本為盾的傘立刻變成了劍,她反握傘柄,小臂一震間紅傘如一道暗紅色的虹光,向着寧長久撞去。

寧長久本想以劍氣做擋,但劍氣的結界才起,便被紅傘撞得支離破碎,火龍般呼嘯的火光如攻城大弩中射出的巨箭,死死地鎖住了寧長久的身影。

梧桐樹旁,少年白衣忽地一靜。

傘撞上了他的身影,可他的身影竟是純黑色的,傘穿影而過,如若無物。他用鏡中水月,将自己與地上的倒影交換了位置。

趙襄兒卻早有預料,在他身影颠倒的瞬間,那柄細劍也箭一般擲出,與傘連成了一條筆直的線,那條線中,無論寧長久以何種方式交換回身影,都會劍精準地刺中。

少女原本勝券在握,但轉眼之間,異變再生,地上的傘忽然離地,沿着先前的軌跡向着自己撞了回來,而她的身體亦眼睜睜地不受控制地倒退着動作。

趙襄兒猜到了什麽,面露異色。

她的時間被倒轉了!

紅傘劃過之後,寧長久的本體與影再次置換。身側,他一手握槍,一手持鞘,如手持兩柄鋼刃的鬼,身影一閃,向着趙襄兒的懷中撞去。

劍逼至身前時,趙襄兒才從時光洪流中掙脫,她已來不及做出精準的反應,便被寧長久一連串密不透風的劍招死死壓住,那些劍招花樣百出,如怒浪洪流,奔騰不息,一波接着一波地罩上了趙襄兒。

“這是時間權柄?”趙襄兒以紅傘細劍左支右擋,恍然明白:“司命那女人還把權柄分給你了?”

此事他先前刻意隐瞞,如今被一下猜破,激得少女滿臉怒容。

與此同時,寧長久所有變幻出的劍影在這一刻盡數凝為一體,那是一柄幾乎橫貫整個長街的巨大劍影,它像是一條白色的巨龍,矯健地噴吐着虹光,向着少女發出最後的沖擊。

“別多想,司命不過是個青面獠牙的怪物。”寧長久一邊發着狠招,一邊還不忘解釋。

趙襄兒冷笑一聲:“我也不是陸嫁嫁那種蠢女人!”

洶湧的烈火自趙襄兒身邊陡然騰起,那些竄動的火焰像是無數羽毛構築成的,每一道羽毛中亮起的都是神雀的影。巨龍壓下之時,鳳火拔地而起,向着天空燎去,白虹與火焰之中,兩柄劍再次相撞,發出了足以振破鋼鐵的刺耳聲響。

白光和焰芒碎片般廢物而出,地上數百年歷史的青石磚被一觸即碎,長長的街道像是一個巨大的煙囪,噴吐的光焰自煙囪兩頭竄湧而出,沿路将兩邊的梧桐樹斬了個幹淨,兩邊的牆壁也開始崩塌融化。

幸虧這裏是無人的荒宅,否則便真是一場不可收拾的慘案了。

劍刃與劍刃摩擦劃過,火星四射,迸發的劍氣狂流掀起他們的衣與發,劍在幾次震開之後又撞在了一起,他們就像是兩顆砸在一起的鐵釘,越逼越近,他們握劍的身影也越來越近,一邊是雪白的劍氣如瀑沖刷,一邊是燃燒的鳳羽如火如荼,先前枕在寧長久大腿上睡覺的少女,此刻哪有半分小貓般乖巧的模樣,她如降臨人間的神子,裙擺上燃燒着焚滅萬物的紅蓮之火。

鐵劍的摩擦聲尖銳得令人牙齒發酸。

盛大的光焰裏,他們貼近的臉被照得明亮無比,寧長久甚至可以看清她細絨般的睫羽和薄唇上血絲般細膩的紋路。

他們的氣息一浪高過一浪,攪動的天象裏,隐隐又有電閃雷鳴的趨勢。

“咔擦!!”

狂雷未落,劍的斷裂聲先起。

如趙襄兒先前判斷的那樣,寧長久的劍還不夠好,此刻與趙襄兒交鋒之時,劍的振動頻率高得難以想象,哪怕他灌入滿了靈力,依舊不堪重負,于這一瞬間被震成了兩半,在他劍破之時,趙襄兒推來的劍便會帶着難以阻擋的慣性和力量,以極致的高速直接斬下他的頭顱。

劍破碎的那一瞬,趙襄兒的眸中也閃過了一抹驚慌之色。但劍已無法收回。

寧長久的時間權柄還在調息,他咬緊牙齒,猛地爆出一聲厲喝,所有的修羅之力如火山噴薄,迸發的金光如一道道細長金龍,在他的周身攀援而起,化作了一個純金色的巨大的法相,這個法相如傳說中頂天立的佛,他卻遠不似佛那般慈悲,他的面目裏,一半猙獰如鬼,一半俊美如神,粗壯的雙臂上,金龍纏繞的影如一個個刻滿銘文的烈日,這些烈日生于太古,光彩璀璨。

他本該是以無可戰勝的姿态降臨的,只可惜他戰甲有着肉眼可見的破損裂紋,虛握的手中,本該有的一柄大劍也不見蹤影,這使得他原本可以爆發的力量也大打折扣。

烈焰燃燒的巨刃撞上了金色的修羅巨人。

天崩地裂般的撞擊聲中,一個個漣漪般的餘波粗張地甩出,爆竹般反複爆炸,掀起了無數的氣浪,那看似固若金湯的金甲巨人居然被劍斬出了裂痕,這道裂痕飛速地延伸,瞬間将金甲巨人攔腰而斷。巨人如倒塌的大山,燃燒着墜落下去,一寸寸砸成粉碎。

殘破的修羅之體哪怕催發到極致,依舊未能擋住這燃着三千鳳火的一劍。

火光如騰起的鳳凰,撞入寧長久的懷中,一閃即沒,寧長久的身影被斬飛了出去,他斷劍撐地,在破碎的青石板路上犁出一條極深的路。

許久之後,騰騰的煙霧終于沉寂了下去,寧長久拄着斷劍起身,抹去了嘴角的血,趙襄兒立在原地,同樣臉色蒼白,握劍的手無力下垂,她如雪的白衣上,一滴血珠濺入、花開,如白雪間盛開的寒梅。

“這就是你的全部手段了?”到底是趙襄兒受傷更輕,她握着劍向寧長久走去。少女看似平靜,實則心有餘悸,先前寧長久陡然扭轉時間,那些海潮般爆發的力量若是再強一些,甚至有可能直接将她的守勢擊潰。

寧長久立起身子,凰火加身的瞬間,他像是堕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眼前盡是以血肉為柴燃燒的白骨惡鬼,那一瞬間的精神恍惚非但不致命,反而讓他生出了一絲明悟,這絲感悟甚至不輸于罪君那道。

寧長久看着白裙少女,狡辯道:“我的劍不如你罷了。”

趙襄兒不置可否,道:“可你的劍已斷了,莫不成你還要像那些舞女刺客一樣,從裙子底下再摸出一把劍?”

寧長久看着斷劍,痛心疾首道:“這可是我在趙國買到的最好的劍,殿下弄壞了不得賠我?”

趙襄兒黛眉微蹙,旋即展顏一笑,指着這條夷為廢墟的街道,說道:“這是我趙國的民宅和民街,如今被你毀成這樣,你又該賠我多少兩銀子呢?”

這兩個先前打得難舍難分的少年少女此刻竟這般随意地拉起了家常。

寧長久看了看孑然一身的自己,苦笑道:“我拿自己抵債行麽?”

趙襄兒嗤笑一聲,道:“你要賣去豬肉鋪還是賣去樓裏?”

寧長久沉吟片刻,試探性問道:“殿下久居深宮,不寂寞麽?”

“确實寂寞得很,你要是穿上裙子化上妝,每日來給我跳跳舞,我倒是不介意。”

“殿下誤會了,我只是問問,你需不需要一個恪盡職守的夫君,來教教你怎麽寫賢良淑德四字。”

趙襄兒眯起了眼睛,道:“傷好了?這就忘了疼了?”

寧長久咳了一口血,道:“殿下下手确實不輕。”

“挺不住了就別死撐。”趙襄兒道。

寧長久瞟了一眼她藏在袖中,無力握劍的手,道:“你也一樣。”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

“今天晚上吃什麽?”

“我想吃了……”

“想清楚了說。”

“……”

寧長久是來赴約的,身上其實沒帶着什麽盤纏,他在刀劍上可以對趙襄兒硬氣,但在這裏卻不得不低頭。

趙襄兒從他身邊走過,腳步随意。

寧長久臉色同樣尋常,他輕輕地握着劍柄,數着趙襄兒的腳步,他要尋找一個切入點,發動時間權柄,猝不及防地擊潰她,但趙襄兒同樣有防備,她所有看上去随意的動作,其實都帶着滴水不漏的防禦,無論寧長久退回到幾息之前,都無法對她進行壓倒性的攻擊,反而可能被會她利用自己權柄的空隙窮追猛打。

“就吃這裏最貴的酒樓吧。”寧長久淡然一笑,若無其事般起身。

“最貴的?”趙襄兒冷笑道:“那到時候只能把你抵押付錢了。”

趙襄兒想了想,又道:“算了,念你不易,就帶你去整個趙國最大的酒樓吧。”

寧長久松動了一下筋骨,道:“有勞殿下了。”

一路上,兩人的看似平常地走動,但劍氣卻時不時地彈出,化作一條條猝然發動的毒蛇,攻向身邊之人。

“我看到這棟高樓心生感觸,沒收住劍意,不曾傷了寧公子吧……”

“我看到這朵秋菊于寒風抱香,沒控制住劍氣,沒傷了趙姑娘吧……”

“我看這碑亭上九霄聽道四字,暗含劍氣真意,一時無法按捺。”

“我看這匾額上千年白首四字,蘊含道法妙理,一時失神。”

“我看這……”

“……”

“十年孤燈畫屏中。”

“寒宵疏雨各朦胧……”

兩人對劍沒對出結果,便又開始文鬥對詩。

“富貴如煙不長久。”趙襄兒淡淡道。

“銅爐寂寂香難故。”寧長久也取了襄字的諧音。

“……”

兩人和諧而愉快的交流之中,不知不覺竟走回了王宮裏。

“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寧長久走入城門,一如第一日随着寧擒水和宋側來時那樣。

趙襄兒微笑道:“趙國最好的宴,當然在皇宮之中。”

寧長久皺眉道:“你設伏了?”

趙襄兒繼續向前:“那你自己餓着吧。”

紫庭境是可以不飲不食許久的,但美食在前,更多的是享受珍馐之美,而非補充力量。

寧長久不願怯陣,便平靜地走在她的身邊。

哪怕這麽久,他們依然誰也沒放下警惕。

“那裏還沒修麽?”寧長久望向了乾玉宮廢墟的方向,發現那裏的廢石被清理了幹淨,雜草叢生。

趙襄兒道:“因為娘親來時,乾玉宮的舊址便是如此。如今她走了,乾玉宮便要恢複原樣,或許這就是當初皇城那場大火的原因。”

寧長久輕輕搖頭,道:“你不想修繕它麽?”

趙襄兒淡淡一笑:“修過幾次,但怎麽也修不起來,或許這就是娘親的意思。”

寧長久看着乾玉宮那邊的野草,道:“一切回到起點,真的有意義麽?”

趙襄兒道:“我不知道,但是娘親無論做什麽,都喜歡畫一個圓,無論是什麽樣的安排,她都必須前後串聯完整才能滿意,所以我也時刻懷疑,我是不是娘親那個圓中的一顆珠子。”

寧長久道:“如果她只是利用你,你還會敬愛她麽?”

“會。”趙襄兒道。

寧長久又問:“如果她要殺你呢?”

“那我就只好對她拔劍。”趙襄兒幽淡笑道。她敬娘親,但絕非那些歷史上賜毒酒就飲,賜白绫就挂房梁的愚忠之人。

寧長久看着乾玉宮遺址中如火的楓葉。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罪君,罪君的真容他已忘得幹幹淨淨,但他依舊記得罪君畫圓時的樣子——那是一眼就難忘記的,真正無可挑剔的完美之圓。

莫非她真的是朱雀的女兒?那位娘娘,難不成是神國之主?若真是如此,這一小小的趙國,又如何能夠容納下觸及神國的謀劃呢?

寧長久不由想起了師尊,短暫失神。

這要命的失神。

等他回神的剎那,周圍哪裏還有什麽街道皇宮飛檐翹角,他的目光所及,盡是燃燒的火焰和火焰中騰飛的巨鳥神雀,他的眼前是一座熊熊烈火魔鬼般狂舞的神殿,趙襄兒立在神殿之前,一身白裙被焰光照耀如火。

“飯稍後再吃,先帶寧公子見見世面。”她居高臨下地看着寧長久,微笑着伸出了手。

“這才是真正的‘世界’權柄。歡迎來到我創造的國。”

這也是她創造的決戰之地。

話語聲裏,世界歡呼雀躍。每一縷焰光,每一只神雀,每一棟噼裏啪啦燃燒的大樓……這個紅水晶雕琢的世界裏,焰光沖天,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噬人的刀劍,它們一一指向了寧長久,這一幕,好似巍峨高山倒塌,而他恰巧立在高山環抱的深谷裏。

舉世皆敵,逃無可逃。

第 227 章 兩百二十八章:看盡晚秋一片葉

船在湖心猛地晃動,很快又趨于平穩。

寧長久與趙襄兒相對而坐,白衣白裙相照,似粉牆萦雪。

寧長久手中所持的,是一柄價值不菲的新劍,劍鞘用加漆的黑檀木裹白蚺皮而成,圓鱗素白的鞘上飾着銅片,亮銅之處微微做舊,明暗交接着光澤。

寧長久的手握上劍柄的一瞬,蚺皮劍鞘中的鐵劍似活了過來,它在鞘中振鳴不定,好似是一條真正的白蛇正掙動着身體,想要褪去這古舊的外皮,換上鋒銳噬人的嶄新鱗甲。少年的眉目在劍氣騰起的那一刻斂去了笑,他的黑發被湖風吹起,也似鞘中跳動的狂蛇。

拔劍的動作已起,吞口處,劍光亮了起來,但劍與鞘依舊嚴絲合縫,仿佛這拔劍的動作只是一種錯覺。

趙襄兒沒有去看他拔劍的手,她輕輕捋去了紅傘上包裹的綢布,一手輕輕地搭着傘面,一手握着傘柄,她的眉眼悠然,不沾神色,卻蘊着神采。

此刻湖上風來,她好似一個嬌滴滴的少女,即将撐開如花的紅傘,擋着暮秋涼風或是随時會落下的雨。

湖中錦鯉吻水而走。

漣漪破碎、散開。

兩人依舊坐着,他們的中間,是一片狼藉的秋鲈魚和紅姜鳝絲和半壺未喝完的酒。

寧長久的動作似一直在抽劍,只是那劍始終沒有離鞘,就像是一輛在原地不停行駛的馬車,車輪轉了上千轉,車卻一寸未前。

趙襄兒亦是如此,她的動作給人一種随時都要将傘撐開的錯覺,但不知是不是雨還未落下的緣故,那撐傘的動作綿綿不絕,傘卻始終靜止着。

他們都在等對方先拔劍。

修道者的劍道之争不同于江湖俠客,綠林俠客的劍多争一個快字,但修道者正面對決則要先争一勢。他們都在鞘中養着勢,此刻的風平浪靜不過是假象,洶湧的暗流已在不經意間湧動起來。

“這三年,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趙襄兒擡起頭,看着他握着劍柄的手,道:“可惜你的劍不夠好。”

寧長久目光緩緩掠過自己的劍鞘,也道:“當年你若是有這般境界,我們何至于被白夫人攆着逃往一路。”

趙襄兒道:“你忽然提起此事是想讓我分心?呵,最初見到你的時候還以為是個清心寡欲的小道士,不曾想這般無恥。”

寧長久微笑道:“我沒想過讓你分心,倒是我自己先分了神。”

趙襄兒道:“與人對敵時片刻不得分神。”

寧長久道:“我來是赴約而不是報仇,哪有對敵一說?”

趙襄兒看着那碟漸冷的鳝絲湯,說道:“我可不會心慈手軟。”

老漁夫聽着他們的對話,一臉茫然。在他們初初拔劍之時,老漁夫的心神便被懾住了,如鲠在喉,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直到此刻少女話音落下,他才覺得船又晃了。

寧長久握緊了劍柄,趙襄兒擰轉過傘柄。

數千鈞的劍意憑空而生,壓得船頭下沉,但這些劍意更多地落在了湖面上,湖水被劍意壓迫着擡起,反而将船拱高了。這艘小小的漁舟像是躍起于江面的鯉魚,在老漁夫扯着嗓子的驚呼聲裏,漁舟墜回湖面,不停晃動,高高濺起的水花像是一場灑下的雨。

老漁夫驚魂未定,他摸了摸濺在臉上的冰涼湖水,定睛之後,發現漁舟上已沒有那對新婚夫妻的蹤影了。

而船落下的那一瞬,湖面上轉眼間暗了。

并非是天氣陰了,而是所有的光都被湖面上忽然亮起的劍虹奪去,彙聚到了中央,那是兩道相互糾纏而出的劍虹,帶着白熾色的光,如湖水中騰起的蛟龍,同時,四散開的劍意化作了數十道筆直的線,裂開水面,推動着浪潮向外延伸。

漁舟在劍氣裂湖的水波中打了個轉,卻奇跡般地毫發無傷。

寧長久依舊沒有拔劍,趙襄兒也是如此,他們向前爆發的劍氣不過是心神所繪,再以紫庭之境引動異象,奪光而斬,好似兩道純淨的半月劍弧。

天空剎那的暗色讓湖周圍的人群慌亂了起來,勒馬聲,尖叫聲彙成了一片,閣樓之中的琴聲也猛地喑啞,紛紛向着窗外撲去。

“天狗吃月了?”

“不像……湖!湖上好像有人?”

“怎麽可能啊?”

湖面上,寧長久與趙襄兒的身影高高躍起,他們皆是登堂入室的紫庭境,已然有淩虛踏空之能。他們默契躍起之後,保持着同一個高度,然後幾乎同時伸手,切入懷中,向着對方的劍柄抓去。

兩人的小臂撞在一起,骨骼震動如金石相擊,他們似絲毫不覺痛意,反手抓住了彼此的小臂,用力之間,他們的身影飛速地拉近,随時要撞到一起。

電光火石的剎那裏,他們又同時變招,寧長久握劍的手忽然松開,并指為劍,指尖含着靈犀般的光,快而筆直地點向趙襄兒胸口的大穴。

趙襄兒沒有絲毫防守之意,一拳遞出,看似毫無花哨,而若細看之時,那拳尖上懸着一滴湖水,湖水中流光溢彩,似蘊含着一個虛幻的世界。

這是一拳,也是一個虛幻的世界。

劍指與拳交錯而過,劍指點上了趙襄兒的皮膚,卻未觸實質,如泥劍沉海,轉眼不見蹤影。而趙襄兒白暫的拳頭打上他的胸口,激起了他護體的修羅神錄,一道道金芒在白衣下亮起,猶若錯綜複雜的經脈。便是這半部神錄,抵消了這一拳大部分的力道,只是拳勁依舊在體內不停炸開。

第一次交鋒之後,寧長久受傷更重一些,卻一聲不吭,猛地抽回手指,斜刺向她腰間的穴,但這個動作亦是假動作,他要逼趙襄兒回防,趁機拔出她的劍。

趙襄兒不上當,她反而在寸許之間又砸出了一拳,原本迎面而來的狂風,随着她這一拳截打而出,竟都調轉了方向,吹得寧長久墨發後揚。這一拳結結實實打上了寧長久身體之後,她化拳為掌,向下一探,同樣一把抓住了他的劍柄。

他們不像是在較量,更像是在賭氣,仿佛誰的劍第一個拔出就算是輸了。

他們握住了彼此的劍鞘,猛然拔劍。

此刻,他們與其說是拔劍,不如說是搬山,在握住彼此劍鞘的那刻,他們手中所有的經脈都自肌膚下爆起,靈氣激蕩出的狂流如游走周身的電。

這些電照得眉目蒼白。

咔擦!

兩柄劍出鞘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劍鞘像是一個黑漆漆的洞穴,劍氣如洞穴深處吹出的狂風與蝙蝠,它們将半空中對決的少年與少女瞬間籠罩,白衣白裙在風中飛速地舞動着,那些裹着靈力的布料似也撐到了極致,發出了狂雷怒鳴般的聲響。

嗆!

湖中央的水面塌陷,化作了一片雪白的顏色,接着,這些下沉的湖水又陡然上升,宛若水龍一般,在臨近他們的身影處被劍氣切開,化作了四道斜沖天際的水柱。

他們幾乎同時拔出了劍。

那是對方的劍。

明亮的劍身離開劍鞘,如兩泓缥碧的水,澄澈的水光中映着他們晃動而扭曲的影,在拔劍之後的第一個瞬間,先出劍的是趙襄兒,她的起手式很簡單,像是那些武術學館中所教的,最簡單的樁,但與之不同的是,同樣的樁,她在不到半個眨眼的時間裏重複了上百次,于是這簡單的一劍幾乎沒有任何的漏洞,劍帶着無法想象的高速劃開了半個近乎完美的圓弧。

先前她嫌棄這把劍不夠好,但如今她卻成了使用這把劍的主人。

寧長久則握着趙襄兒的傘劍,他在拔出劍之後,花費了片刻時間去抵消了趙襄兒蘊含小世界的拳力,而這片刻的時光裏,月弧已起,自潑天水幕中當頭劈落。

寧長久目光精确地鎖住了落下的劍光,那劍光不似劍,更像是厚重的刀,與之相比,寧長久手中的傘劍纖細地像是一根長長的鐵針,但這傘劍絕非俗物,寧長久對它有信心,所以想也沒想,直接橫空而擋。

兩者對撞,寧長久腳下所踏的虛空碎裂,趙襄兒的黑裙随風張擺,似展翅的海鳥,輕盈的身子拖着巨大的劍光向着寧長久砸了過去。

劍再次墜下,看似柔弱無骨的少女卻帶着千萬均的力量,墜下的風撕開了風聲,斬得虛空開裂,劍鋒自黑暗的虛空中探出,再次刺向寧長久的眉眼,寧長久持劍對空格擋,骨頭中傳來的重壓傳至身下,本就搖搖欲墜的虛空徹底裂開,兩柄劍相互抵着向着寧長久的身上壓去,趙襄兒墨發飛揚的臉也貼近了過來。

少女秀美的臉頰上浮着淡淡的笑意:“看來這兩年多的時間,你也沒什麽長進啊。”

寧長久此刻被壓制着墜向湖中,他每多說一句話,氣便會瀉一分,但他猶然說道:“我只是不喜歡打女人。”

趙襄兒譏诮道:“那需要我憐香惜玉麽?”

寧長久看着她的白裙,不由自主想起了他們交換衣裳時的樣子,神色不悅。

砰!

寧長久被壓到了水面上。

湖水炸開。

寧長久卻并未下沉,他的足尖踏着湖水,劍上托着山岳般壓下的少女,卻偏偏保持了一個怪誕而巧妙的平衡。

趙襄兒神色微變。

轉眼之間,周圍的湖水上,忽然浮現起了無數高妙道法的虛影,那些道法像是水上建起的騰臺樓閣亦或橫架的橋梁,相互串聯,如戰甲上的鐵片。這與當初巫主手持古卷于湖面造城如出一轍,但與之不同的是,這是純粹的道陣。

當初寧長久将修羅之劍從體內拔出之時便想過,那些并非劍招的秘籍若是拔出,可以構成什麽。

今日他給出了答案。

這個道陣組成了片刻的小世界,這個小世界裏,寧長久可以短暫地掌握規則,成為呼風喚雨的神明。

所以他身影落下之後,湖水的張力奇跡般拖住了他。

局勢轉眼扭轉。

趙襄兒所要面對的敵人不止一個,這裏的亭臺樓閣,鵲橋飛檐都是她要面對的敵人,這個世界不歡迎她!而她所要面對的,則是這個道陣世界的規則。

寧長久手持細長的傘劍,裹挾着道陣之威,竟硬生生将趙襄兒的劍拂開了,與此同時,他負于身後的左手一勾,挑起了湖中的水,水化為劍,朝着趙襄兒所在的方位紛紛刺去。

趙襄兒看着那一個個如玄甲重騎般壓來的道陣法相,她非但沒有撤身贊避鋒芒,反而雙手握劍,向着寧長久撲去。

寧長久此刻構造的是世界。

但好巧不巧,朱雀的權柄便是“世界”,那是淩駕于空間之上更高妙無比的法則。而她又與生俱來地擁有一些。

湖面上,劍光再次亮起,這一次的劍光不似月,更似眉,那是趙襄兒的眉。

寧長久置身在自己構築的世界裏,自是凜然不懼,他看着這個風馳電掣而來的少女,手中長劍一抖,于西面八方構築出陣法般的虛影,在趙襄兒靠近的那刻,虛影破碎,彙聚于中央,寧長久細長的劍附着上劍影,一下子粗了上百倍,而随着他這一劍一同斬去的,還有這小世界般的整個道陣。

這原本是他藏匿了許久的手段,但他實在看不得趙襄兒這般嚣張,想以此直接給她立一個下馬威。

整個道陣像是數百頭雄師,它們亮出了爪牙,向着圍困其中的趙襄兒發出暴怒的咆哮。

身影相交,兩人斬出的劍光如紛亂吹舞出的柳絮,劍刃在交鋒後的一瞬間,又輕快地碰撞了上百次,如蜻蜓高速振動的翅膀。若這是一柄帶血的劍,那只需剎那便可将劍上血水振盡,明亮如新。

劍氣自他們中心如暴雪狂風般卷開,整個湖面在這一劍之後煥然如新。

高速的振劍也在某個瞬間停止,兩柄劍相撞、對壓,兩個身影緩緩逼近,他們能看到彼此的瞳孔,接着看到瞳孔中的自己,所有的劍氣和力量都像是不停收縮的巨大火團,在收縮至極限後又猛地炸開。

轟!!!

白光中,似有飓風在兩人劍間生出,将他們猛地後推。

湖水升上天空,帶着細密的雨點砸落。

寧長久憑借殘缺的修羅之體硬抗,卻還是單膝跪地,以劍紮入水面,用精純而磅礴的靈力硬生生止住倒滑了幾十丈的身影。

而劍氣炸開的一瞬,趙襄兒打開了紅傘。

萬道細劍和數十個道陣同時轟上傘面,同樣砸得她握傘的姿勢不穩。傘面向後掀去,脫手甩出,遙遙地倒墜在了湖面上,輕舟般浮起。

趙襄兒不停揮舞着劍,如拍打蚊蟲般将那些逼仄而來的道陣碎片切碎,狂暴的飓風中,她的身影在空中靈巧地打了個轉,然後盈盈地落到了傘柄上。

紅傘如舟浮水,傘骨中,纖細的傘柄筆直支起。趙襄兒足尖輕點,平穩地立于傘柄上,風暴的餘燼吹着她纖細的發絲,翻飛的白裙似一縷不散的煙。

這一回合他們各藏手段,幾乎是純粹的刀劍之争。

寧長久拄着劍,于湖心緩緩立起。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上面有一線血。

落下的湖水遮住了他們的身影。

湖邊的人大部分都是第一次目睹神仙打架,他們的目光雖不可能捕捉到這對仙人快到無形的影,但那駭人的聲勢卻最為直觀,膽小的四處逃竄,大膽的則圍着湖邊的欄杆,放聲地吆喝了起來。

老漁夫滑着船槳不停地逃命,一直到滑入那條河中才停了下來,他扶了扶自己的笠帽,神色複雜:“原來是神仙夫妻啊……只是這脾氣太暴躁了些啊,還好趙國有陛下坐鎮,要不然又該凡人遭罪了。”

想着這些,他摸出了那枚銀錠子咬了咬,生怕是神仙用幻術變的。

湖面上的大雨落下之時。

趙襄兒輕輕躍下,反手握住傘柄撐起,走到了寧長久的身邊,道:“走吧。”

寧長久輕輕颔首。

湖水落盡之時,兩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下一刻,他們同時出現在了一條人間空寂的街道上,兩人身上的水跡已幹,只是臉色都有些蒼白,憊意難掩。

“襄兒姑娘的劍法果然還是這般淩厲。”寧長久忽然握住了她的傘柄,将細劍推回了她的傘中。

趙襄兒亦将劍緩緩送回他的鞘中。

“我通仙之時你還未入玄,如今已可以一劍之威與我勢均力敵,你也很了不起。”趙襄兒由衷贊許道。

寧長久道:“強撐罷了,若是你再來一劍,我骨頭怕是都要散架了。”

趙襄兒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示敵以弱的路子在我這裏可行不通。”

寧長久問:“接下來去往何處?”

趙襄兒道:“随便逛一會兒,稍後再揍你。”

寧長久淡然一笑,修羅神錄飛快地補全着他的外傷,先前感悟出的陰陽之理則修補着內傷,他篤定自己傷勢會恢複得她快,他可不打算慣着這個丫頭,傷勢複原的那刻,他便會悍然出手。

趙襄兒撐着傘,神色淡然,袖中的手指掐動着,似也在默默盤算下一次出手的時機。

于是各懷鬼胎的兩人真像是新人夫妻一樣,撐着傘,緩緩地走過了幽靜的街道。

街道那邊忽然傳來了大喊聲。

“快去看啊!聽說青鏡湖那邊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

“好像是有神仙打架,幾乎把整個湖打穿了啊,那聲勢,我這大老遠都聽到了。”

“神仙?哪門子神仙,如今殿下坐鎮他們也敢來惹事?這不是要造反了?有人死傷嗎?”

“人聽說沒啥事,倒是炸了半湖死魚……撈魚去?”

“……”

趙襄兒在轉角處看着他們離去,默然不語。

寧長久面帶微笑:“聽說殿下要造反了?”

“對呀,你去官府告我,不然以包庇論處。”趙襄兒回譏道:“不過像你這樣的反賊,若是被抓了,可是要刺上字游街的。”

寧長久笑問:“那殿下到時候可要來劫車救我啊。”

趙襄兒冷冷道:“你可以修書谕劍天宗,讓陸嫁嫁來救他親愛的相公。”

寧長久鼻子嗅了嗅,摸了摸鼻尖,道:“怎麽一股怪味?”

趙襄兒冷笑一聲:“我可不會因為你是未婚夫就吃你的醋。”

寧長久恍然道:“原來是醋味啊。”

趙襄兒神色一板,不想理他,轉角走入了一條空寂的街道。

“這裏人煙好少。”寧長久道。

趙襄兒道:“這是城西,多是一些荒宅,零零散散住了些老人,前段日子派了官員來修繕,也不知怎麽樣了。倒是可以順路體察一下民情。”

兩人向前走去。

夾道皆是梧桐樹,秋天,巴掌大的梧桐樹葉一片片落了下來,堆滿了整個道路。

道路的盡頭,趙襄兒接住一片飄落的葉,她望向了這棵樹,道:“不出半個時辰,這棵樹所有的葉都會凋盡。”

寧長久搖頭道:“我不信。”

趙襄兒微笑道:“不若半個時辰後來看看?”

寧長久問道:“賭什麽?”

趙襄兒道:“你說。”

寧長久道:“賭一掌,如何?”

趙襄兒知道他是在暗指臨河城白夫人扇了自己一耳光的事,當時便是他救了自己。

不過想靠這些過去的醜事亂自己道心,他還是癡心妄想了些。

“随意。”趙襄兒波瀾不驚。

兩人繼續向前,路過一座空宅子時卻同時停下了腳步。

趙襄兒看向了宅門緊閉的門縫,皺眉道:“這裏不對勁。”

“嗯,有殺氣。”寧長久點頭。

……

府內的院子裏,六位姿容頗佳的紅裙舞女盈盈地跪坐在地上,她們低垂着螓首,手上握着一柄不長不短的纖薄鋼刃。她們面前,立着一個披着甲衣的黑衣人。

“你的背挺得太過直了,會讓人懷疑這裏藏着刀劍,到時候演奏之時,你要将殺氣藏好,要讓自己都相信,自己不過是一個琴女,然後在歌舞盡興的那一刻亮出刀刃,将那女人殺死,懂了嗎?”

身材魁梧的黑衣人的訓誡聲冰冷而嚴厲,他雙手負後,握着一根滿是倒刺的長鞭,那些跪在地上的舞女噤若寒蟬,不敢言語。

“知道了……”被訓斥的女子怯生生答道。

黑衣人用握着鞭子,挑起了舞女的下巴,看着她的臉,說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你們是不是覺得這次刺殺不可能成功,而且毫無意義?”

無人敢應。

黑衣人道:“你們這些女人,目光還是太短淺了,別看如今趙國沒什麽動靜,但他們一朝發動,你們就都要成為亡國奴,被賣入趙軍的軍營裏當随軍的娼妓!到時候你們才知道,什麽叫做生不如死!現在乖乖聽話,你們還有你們的家人才有活路!”

“是,大人。”

這些舞女殺手乖乖跪地,齊聲應道。

這個黑衣人的厲害她們是知道的,傳聞中,他的實力甚至不輸當年名震一時的彩衣鬼。而彩衣鬼死後,這個黑衣男人對其的評價也不過“沽名釣譽”四字。如今,他們想方設法混入了趙國,買下了這間院子,便是要為之後國宴上的刺殺做準備。

黑衣人看着這六位容貌不俗的女子,他知道她們在進入趙國的那一刻起便是死人了,因為憑借她們,根本不可能刺殺成功,她們的作用不過是制造混亂,最終的殺招還是自己。

“繼續演練吧。”黑衣人說道。

六位歌舞姬跪地而應,她們人影散開,兩人取出了琴與琵琶相對而坐,四人立于中心,站好了柔媚的舞姿。

歌舞聲起了。

黑衣人一動不動。

彈琴的少女察覺到了一絲異樣,望向了黑衣人,片刻後,她尖叫了起來。

這位在她們眼中猶如羅剎般的黑衣人,他的胸口探出了一截蘸血的刀尖,濃稠的雪與黑衣相連,雖看不清楚,但血腥味卻已刺鼻而來。

随着少女驚叫聲響起,魁梧的黑衣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尖叫聲在院中混亂響起。

“真有人要造反啊。”寧長久看着倒地的黑衣人,輕輕搖頭。

趙襄兒道:“這不叫造反,這叫送死。”

寧長久笑道:“想來是你居于深宮太久,這些人都忘了你的威嚴了。”

他們輕輕說了幾句,這幾句話真真切切地傳入那六位女子的耳中,她們哪裏不明白話中的意思,一個個如遭電擊,血液都似凍成了冰渣,根本動彈不得。

這……這白衣少女,難道是趙國的女帝陛下?

這般荒誕的戲像是一場噩夢一樣發生了。上一個噩夢已然倒在地上變成了屍體,真正的夢魇便穿着純白的裙子,悄無聲息地降臨了。

“求陛下饒命!”抱琴的女子最先跪下,重重叩首,額頭撞上地面粗砺的沙子,鮮血淋漓。

其餘人也反應了過來,慌慌張張地跪倒在地,不停地叩首求饒。

趙襄兒無視她們的求饒,只是淡淡道:“繼續演練。”

說完這句,她便越過人群,走入了院子後的屋中,屋中滿是灰塵和蛛網,只有一張長凳和一方崴腳桌。

趙襄兒将長凳拉到桌前坐下,背靠着桌子,仿佛這就是她的王座。

寧長久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身邊坐下。

那些額頭帶血的舞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讓你們繼續。”趙襄兒說道。

這句話說完,那些舞女都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

她們失魂落魄地坐定。

凄切的琴聲和着琵琶聲傳了出來,猶如喪曲。

舞女們的腳步亦是踉踉跄跄,無半點美感,蒼白的臉上盡是絕望的淚水。

趙襄兒靜靜地看着,神色平靜。

那些女子感受着生命最後的時光,撫琴的少女似還不願死,她拼命地彈着琴,彈到五指鮮血淋漓。

琴聲的餘韻裏,兩位撫琴的女子顫抖着從衣裳的後領處抽出了筆直的劍,而舞女則從衣擺下的大腿之側拔出了刀。

她們舉着刀,卻像是趕赴刑場般顫顫巍巍地走了進來,其中一個女子被裙子絆倒,一個趔趄間險些直接捅上了前面之人的後背。

叮叮當當的聲音在陋室中響起。

地上滿地碎刃。

“去皇宮,找夜行司,一年之後,你們若能活着出來,就有資格做我的劍,若中途逃走,殺無赦。”

趙襄兒緩緩說道。

夜行司是趙國刺殺組織,嚴苛至極,瑨國許多的官員和将領便是死在他們的刺殺之中。

說完這句,趙襄兒閉上了眼,一直到舞女們散盡,才緩緩睜開。

“為什麽放她們走?”寧長久問道。

趙襄兒沉默半晌,緩緩開口:“我很小的時候,乾玉宮中有我不少姐妹……”

她話語頓了頓,道:“長大之後我才知道,她們都是娘親給我準備的死士,三年前,皇城內亂之後,她們……”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嗯?”寧長久微微疑惑。

趙襄兒閉上了眼,輕聲道:“有些累,我想睡一會兒。”

說着,她側過身子,腦袋直接枕在了寧長久的大腿上,她的手一只壓在頰下,一手搭在胸前,修長纖細的腿兒微蜷,疊在長凳上。

這位趙國的女帝陛下真便在這破舊的屋中安靜入睡了。

寧長久看着枕在膝上的少女,伸出手輕輕的覆自她的發上。

趙襄兒均勻地呼吸着,一動不動,乖巧柔軟地像一只小貓。

寧長久神色柔和。

半個時辰後,她才悠悠轉醒。

少女若無其事地起身。

寧長久與她一道出了院子。

他們回到了先前的街道上。

蒼涼的晚秋裏,落葉滿地。

寧長久與趙襄兒一齊擡起頭,向着他們先前賭約的那棵樹望去。

梧桐樹蒼老地立着,樹葉已經凋盡。

“你輸了。”寧長久卻說。

光禿禿的樹幹上恰巧立着一只麻雀。

那是冬天到來之前樹最後的葉子。

……

……

(感謝盟主大大季婵溪打賞的舵主!!感謝舵主且歌且荇ing、大俠leavesOwo打賞的大俠!!謝謝三位大大的打賞與支持呀~)

第 226 章 兩百二十七章:孤舟載酒入湖心

九靈臺上,趙襄兒幽靜地立着,她的腰間雪帶束緊,膝蓋下的裙裾邊緣如風吹動的細浪,纖細的小腿在秋光中白得耀目。

寧長久看着她新月般的眉,那嬌小臉蛋褪了稚氣,更為精致美麗,黑白的瞳孔間所繪不似仙意,更像是神祇隐匿世間的神秘。

兩人就這樣對視着,寒風吹襲而去,天上陰厚的雲快速地滾過,似是随時會從中擠落一片雪。

趙襄兒認真地看着他,許久之後,她終于撫平了心中的情緒,面若秋霜,道:“你還敢回來?”

寧長久道:“在趙姑娘心裏,我就這般無信麽?”

趙襄兒淡淡道:“我實在信不過你。”

寧長久走過了最後的臺階,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們離得很近,寧長久幾乎可以數清楚她每一根纖細曲翹的烏黑睫毛。

“兩年零六個月了。”寧長久看着她,話語稍頓。

他原本以為趙襄兒會把這個時間補充到天或者時辰,但她神色如常地看着自己,道:“确實過去許久了,若你再不回來,我就忘記了。”

寧長久微笑道:“與殿下約定,不敢不來。”

趙襄兒冷冷道:“我看你沒什麽不敢的。”

寧長久看着九靈臺,道:“三年前,老狐貍就是在這裏死的。”

趙襄兒輕輕嗯了一聲:“當時你身體都被捅穿了,像屠戶門口挂着的豬肉。”

寧長久寸步不讓:“我記得當時殿下似乎還對豬肉福下身子行了一禮呢。”

趙襄兒道:“是你記錯了。”

少女的臉始終平靜,但寧長久注視着她瞳孔時,依舊可以在黑與白中尋到其他的色彩,只是那些色彩被平靜和淡然的僞裝覆蓋着。

趙襄兒轉過身,與他并肩而立,目光望着深秋蒼涼的天色,問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寧長久道:“幾天之前。”

趙襄兒沉默稍許,問:“你先去見了陸嫁嫁?”

寧長久心虛而平靜道:“我回來的路恰好先經過天窟峰。”

趙襄兒道:“也對,陸嫁嫁在深淵邊等了這麽久,若是我,我也會先去見她。”

寧長久揣度着她看不清神色的神色,不知如何回答。

趙襄兒平靜的容顏終于有了些波瀾:“但我還是不高興。”

寧長久看着她微微鎖起的細黑的眉,試探性伸出了手,想要揉她的眉毛。

趙襄兒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你找打?”

寧長久微笑道:“我今天來就是讨打的。”

趙襄兒看着他的眼睛,道:“臨河城的時候,還沒有挨夠打?”

寧長久道:“趙姑娘的喂拳刻骨銘心,這也是我能從深淵裏爬回來的動力之一。”

趙襄兒看着他,正色道:“當時生辰宴上訂下三年之約,确實是我沖動了,但既已立言,便當踐行。所以你能爬回來……我還是很高興的。”

寧長久嘴角輕輕勾起:“還能再見到趙姑娘,我也很高興。”

趙襄兒收斂了神色,認真道:“若你現在求我饒了你,我興許會心軟的。”

寧長久道:“我是來退婚的,哪有未退先怯的道理?”

趙襄兒看着他,道:“你一點沒變,還是喜歡嘴硬。”

寧長久笑道:“趙姑娘不也一樣。”

趙襄兒看着九靈臺下的趙國,道:“這場約戰若是要戰,我不會讓你分毫的,因為娘親曾與我說過,要完璧歸趙。”

“完璧歸趙?”寧長久問。

趙襄兒螓首親點,轉過身,向着九靈臺之下走去:“嗯,這既是指趙國國壤,也指的是我,我不可輸不可敗,需以白璧無瑕之身,重歸西國。”

寧長久問道:“西國是朱雀的神國?”

趙襄兒未答。

寧長久道:“如今非朱雀年,如何能歸朱雀神國?”

趙襄兒道:“你若有本事,就親自去問我娘親。”

寧長久看着她緩緩走下九靈臺的背影,純白的裙子貼身吹動,或腴柔或纖瘦,曲線畢露,帶着青春獨有的美。

寧長久輕輕跟上,道:“你要去哪?”

趙襄兒回過頭,臉上的冰霜消解,莞爾笑道:“我餓了,我們先去吃飯。”

……

……

“趙國的皇城,你應該還沒有好好逛過吧?”趙襄兒問道:“如今你僥幸回來,我可以暫時網開一面,在揍你之前請你吃頓好的。”

寧長久笑道:“那草民是不是要謝主隆恩呀。”

趙襄兒道:“你再與我耍貧嘴,今日的飯你就自己掏錢吧。”

寧長久笑了笑,果然不說話了。

趙襄兒看了他一眼,道:“與我說說你這些年的故事吧,想來是新奇有趣的。”

寧長久道:“這故事有些長,稍後我們可以邊吃邊說。”

趙襄兒點了點頭,道:“也好,那故事就當是你付的銀子了。”

兩人走入了皇城偏僻之處。

寧長久看着周圍的草棚作瓦的屋子和坑坑窪窪的牆壁和地面,不由地想起了心魔劫中四歲時的場景:“殿下不會是要把我賣了吧?”

趙襄兒此刻雖簡單地易了容,面容看上去只是尋常秀氣标致的女子,但她身上的貴氣與威儀卻難以遮掩,說話之時依舊給人一種神子早熟之感。

“賣了?你想賣去哪裏?你這般瘦,賣去屠戶的肉店裏,算來也沒幾個子,還夠不上我焚一爐香。”趙襄兒說道。

寧長久認真地分析道:“可以賣去樓裏啊。”

“樓裏?”趙襄兒旋即明白,道:“你知道得可真多呀。”

“殿下過獎。”

“你可別覺得賣去樓裏之後,來尋你的都是官家小姐,其中最不乏的,可都是有龍陽之好的公子哥。”

“殿下懂得也很多啊。”

“你要是再耍嘴皮子,我就真把你綁了賣了。”

“那到時候殿下可要多來捧捧場啊。”

“找打!”

趙襄兒停下了腳步,她已然解下了白绫,握于手中,那柔長的白绫随着手腕顫動,竟成了一柄硬邦邦的,螺旋形劍身的劍。

她眉眼的邊緣如劍鋒銳。

在白绫化劍的那一刻,周圍的土牆房子似都挨了一大截,成了她腳邊相連成串的石子。

今日他們而來,本就是約戰的。

少女的寧靜的氣息如海面上的風,帶着淵渟岳峙般的宗師風度。

寧長久也停下了腳步。

精純的劍意自他的足下、袖間、發絲以及眉眼中自然地滲出,如一面發射了月光的明鑒,似罩着一層薄薄的月暈。但那是秋月,所以光一經亮起,便帶上了霜殺百草的意味。

他們靜靜地對視着,誰也沒有率先出第一劍。

但他們身側,已然有兩條線輕輕劃開了土牆的牆壁,淩厲而筆直地向着對方撞去——那是被空氣中無形的劍意割開的。

劍道之争,許多時候争的便是第一劍。

一劍快則劍劍快。

哪怕毫厘之差,其後果也可能是決堤之勢的。

周圍一片安靜。

少年與少女對視久了,從旁人看來,目光竟還有幾分深情。

但暗處,無形的劍意已即将相觸。

就在它們要交觸的瞬間,一記吆喝聲陡然響起,這幅近乎完美的畫卷添了不合時宜的一筆。

那是漁歌。

街道盡頭的不遠處,一艘烏篷船搖水而來,頭戴鬥笠的老漁夫扯着嗓子,幹瘦的胳膊上,肌肉不停地起伏着。

“走,我帶你吃魚。”趙襄兒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去。

寧長久一身劍意也被微風吹去,他腳步快了一些,走到了趙襄兒的身邊,道:“殿下不愧為一國之君,果然大方。”

趙襄兒道:“稍後可不許叫我殿下,若是說漏了嘴,等會你就自己掏錢吧。”

寧長久好奇問道:“那叫什麽?”

趙襄兒反問道:“你覺得應該叫什麽?”

……

兩人叫停了漁船,上了漁舟。

這是靠近城外的地方,所有的河流都連通着巨大的湖。這裏的漁舟打的都是最新鮮的魚,客人一邊吃魚喝酒,一邊看漁舟兩岸的風光,等到酒足飯飽,差不多該是漁舟入湖了,屆時視線更會豁然開朗,皇城最繁華的煙柳之地便在對岸。

“這裏的秋鲈魚是全城最好吃的秋鲈魚,小時候我便常來,這麽多年也未有太大變化。”趙襄兒微微提起些裙擺,踩着甲板上了船。

老漁夫聽着,豎起了大拇指,笑道:“姑娘是懂行的人啊。”

寧長久應道:“那是,我家媳婦什麽都懂。”

趙襄兒身影微停,回身看向了他,一副你又在找死的神色。

寧長久則面帶笑意,似在說不是你讓我随便喊的嗎?

老漁夫自然不知道他們眼中的交流,只以為是這小媳婦嬌羞,笑道:“公子與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啊,不知是辦了酒宴沒有啊?”

寧長久道:“那是當然,這是我剛過門的媳婦。”

趙襄兒也懶得管他了。

老漁夫問:“公子想點些什麽啊?”

寧長久問:“你們這有什麽?”

趙襄兒嗓音微冷,直截了當道:“一碟秋鲈魚,一碟紅姜鳝絲,再來壺酒。”

老漁夫看了一眼寧長久,寧長久不以為意,笑道:“小媳婦剛過門都這樣,驕縱,回去我振振夫綱。”

趙襄兒幽幽地看着他,道:“你這些話我可都記賬上了。”

寧長久在她身邊坐下,輕聲問道:“那你打算什麽時候算賬?”

趙襄兒道:“秋後。”

深秋的寒風吹過江面。

香味從船艙中飄了出來,馥郁得秋風都吹之不散。

趙襄兒靠着船篷,身子放松了一些,她的白裙均勻地覆在小腿上,被秋風吹得微微鼓起。

她看着兩岸的屋樓,似是追憶着什麽。

寧長久也悠悠地看着江景,看着那些來來往往穿着白衣服的人,道:“今日是國祭?”

“明知故問。”

“祭的是誰呀?”

“自然是那些為了趙國統一死去的将士。”

話音才落,老漁夫便端着一盆鮮嫩的魚肉走了出來,魚肉用刀剖了數道口子,其中塞滿了鮮香的料子,紅紅嫩嫩間點綴蔥花,煞是好看。

老漁夫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笑道:“這位姑娘有所不知了,今日國祭,名頭上祭的是将士,但這半年來,我們趙國打仗,哪裏死過人啊?”

“哦?”寧長久疑惑道:“那祭的是誰呀?”

老漁夫道:“據說啊,是我們陛下的一位未婚情郎,只是那位情郎因故去世了,陛下思慕得很,又愛面子,不好明說,便在今日假以國祭之名思念情郎啊。”

寧長久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原來還有這般說法,老人家懂得果然多。不曾想我們的女帝陛下也是深情之人啊。”

老漁夫慨嘆道:“是啊,這些年有了陛下之後,趙國确實煥然一新,只是世上的人誰又逃得過情愛二字啊。我們陛下這般的女子,若是孤獨終老,卻是天公太不公了啊。”

寧長久道:“陛下再美再強,也終究只是十幾歲的少女,想來當時陛下若能舍下些面子,便不是這般結局了……”

“不用找了!”趙襄兒實在聽不下去,取了一錠銀子遞給了老漁夫,趁勢打斷了寧長久說話。

老漁夫看着這銀子,有些惶恐,望向了他心中的主家人寧長久。

寧長久揉着額頭,嘆息着笑道:“老人家收下吧,我家夫人就是愛敗家。”

老漁夫收了銀子回了船裏。

趙襄兒微譏道:“一想到花了一錠銀子請你這張嘴吃這般美味,我就覺得憐惜。”

寧長久笑道:“不想聽我這張嘴講故事了?”

趙襄兒道:“你講,講得不好我就把魚扔下河喂魚。”

“聽說趙國崇尚節儉之風,你不以身作則?”

“嗯,有道理……那就把你扔下去。”

“……”

“當時我掉下了深淵……”寧長久下了筷子,夾起了最嫩的一塊魚肉,擡起眼,看着趙襄兒平靜地看着自己,他猶豫片刻,将這肉蘸上了汁,放到了趙襄兒的碟子裏。

趙襄兒神色微微緩和,夾起了肉,送到唇邊,薄而粉嫩的嘴唇抿上,幾乎是将這鮮美魚肉融化的。

“你繼續講就是了。”趙襄兒道。

“等我講完,這魚不就都吃完了?”寧長久擔憂道。

趙襄兒可半點不照顧他,轉眼把最嫩的肉都挑走了,道:“那你就長話短說。”

寧長久說起了那些故事。

趙襄兒狀似随意地聽着,只是許多時候,她将筷子放入唇中輕抿的動作依舊看得出她的緊張,只是她将情緒藏得很好,畢竟稍後猶有一戰,她可不能因為聽到罪君這樣的存在便露怯什麽的。

“你命倒是不錯。”趙襄兒評價道。

寧長久道:“要是命不好,此刻也沒有機會和襄兒一起吃這頓魚了。”

趙襄兒将盤中一塊魚肉夾給他,用賞賜般的口氣道:“你很勇敢,獎勵你的。”

寧長久笑道:“多謝襄兒姑娘。”

趙襄兒回想着他先前說的故事,問道:“那司命夜除還有那個叫小黎的,都是什麽人啊?”

寧長久道:“神國的國主都是太古的真神,天君和神官自然也是兇神惡煞的厲鬼。”

趙襄兒看着他,認真道:“你騙人。”

寧長久眉頭皺起,問道:“我怎麽騙人了?”

趙襄兒問道:“那個叫司命的,是不是個漂亮女人?”

寧長久心想這丫頭果然比嫁嫁難對付,他灑然一笑,道:“你想多了。”

趙襄兒繼續問:“她和陸嫁嫁誰漂亮一些。”

寧長久本就微微緊張,下意識道:“當然是……”

欲言又止。

趙襄兒看着他。

寧長久道:“當然是襄兒姑娘最天下無雙。”

趙襄兒惱道:“到處沾花惹草,陸姐姐怎麽會喜歡上你這樣的人?”

寧長久問道:“那你呢?”

趙襄兒道:“我可不眼瞎。”

寧長久道:“我可是你娘親給你定下的未婚夫,你是在說你娘親也瞎?”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看着涼涼的河水,思考着該用什麽姿勢把這不知死活的少年扔下去。

幸好,鳝魚救了他一命。

老漁夫端着紅姜鳝絲走了出來。

菜已上桌,寧長久才想動筷,卻見趙襄兒運筷如劍地刺來,寧長久本能反應,以劍招迎接,木筷撞擊着聲響,如敲打的樂器,噼啪的撞響聲中,那雙筷子快若無影地交擊着,短短一息之後,兩人同時停手,那兩雙筷子一根接着一根互相壓着,沒分出勝負。

寧長久道:“這是做什麽?”

趙襄兒道:“誰允許你先動筷了?”

寧長久有些生氣:“這都要争個先後?”

趙襄兒理所當然道:“這頓飯是我請你的,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嗯……叫聲主人聽聽?”

寧長久當然不從:“一錠銀子我也付得起。我付了我就是主人了?”

趙襄兒白了他一眼,電光火石般下了筷子,夾起了一條柔滑鳝絲,送入口中,道:“少廢話,吃飯。”

寧長久也下了筷子。

于是兩人極有默契地地交替下筷。

碟中的鳝絲漸漸少了。

這是暗中的較量。

就像是有女子遇到無法決定的心事時,喜歡取一朵花,一片片摘下花瓣,直到摘盡最後一瓣時,把最後一片花瓣代表的決定當做自己的決定。

他們此刻便是如此。

誰也沒有動用靈力或者其他手段,單純地交替下筷,仿佛誰能吃上最後一條鳝絲,誰就是勝利者,就是這一場船宴的主人。

碟中的鳝絲漸漸見底。

兩人随意地交談着,但手上的動作卻半點不慢。

“上次你來趙國的時候,就吃上了頓生辰宴,還吃得不盡興,是我招待不周了。”趙襄兒夾起了一縷,輕聲說道。

寧長久一邊夾着,一邊道:“能和趙姑娘一起吃飯本就是殊榮了。”

趙襄兒冷笑道:“你可少奉承我,臨河城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永遠是嘴上一套,手上一套。”

寧長久笑道:“所以與襄兒投緣呀。”

“哼……”

碟中鳝絲沒幾根了,趙襄兒夾起時也變得慎重了許多。

寧長久也下了筷,在湯汁中攪了攪,尋出了一根。

趙襄兒眉頭微蹙,她有些不确定地下筷,在其中轉了一會兒,薄薄的嘴唇越抿越緊,片刻後,她神色稍松,夾出了一根細得仿佛一下就能夾斷的鳝絲。

壓力又轉移到了寧長久的身上。

“寧公子請。”趙襄兒嘴角微微勾起,她篤定碟中不會再有了。

寧長久皺起眉頭,用筷子仔細地搜尋起來。

片刻之後,趙襄兒的笑意凝固在了臉上。

寧長久竟真的夾起了一根,他志得意滿地笑了笑,仿佛贏得了一場大戰,他将這最後的戰利品送入口中,輕輕咀嚼,接着他的臉色變了,咀嚼的動作一下子停了。

趙襄兒注意到了他的臉色,冰雪聰明的她哪裏會看不出來呢——那哪裏是鳝絲,分明是裹着湯汁以假充真的紅姜絲啊。

她清清冷冷的俏臉繃了一會兒,依舊沒有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花枝亂顫。

“你輸了唉!”趙襄兒宣布着勝利,久居深宮中的幽冷在秋光中消融。

“襄兒姑娘厲害,草民甘拜下風。”

寧長久看着她笑時彎起的眸子和露出的雪白貝齒,也笑了起來,他一邊作揖求饒,一邊無聲地将口中細嫩的鳝絲咽了下去。

漁船駛入開闊的湖中,視線霍然開朗。

老漁夫送來了酒。

酒不好不壞,但只要是酒總能醉人。

湖風熏着粼粼的光,拂面而來,帶着單薄的清涼。

“要不我們不打了吧?”寧長久看着趙襄兒清秀的臉,說道。

趙襄兒微笑道:“酒足飯飽,要秋後送去刑場砍頭才知道怕了?”

寧長久笑道:“草民确實惶恐得很。”

趙襄兒飲了一口酒,看着江面,想起一事,微微不悅道:“那幻雪蓮誰讓你送來的?”

寧長久問:“不喜歡麽?”

趙襄兒道:“我要的東西,我自會取,可用不着你施舍。”

寧長久笑道:“确實是我不對,你是小姑娘,我應該放在最好的木盒裏,打上大紅的蝴蝶結送給你的。”

趙襄兒細眉微挑:“聽你這語氣,這些年哄騙了不少小姑娘吧?”

“殿下冤枉草民了。”

“不許自稱草民!”

“為何?”

“臨河城的時候,我就把你開除趙人了。”

“那我娶個趙國姑娘可以嗎?”

“嗯?看上哪家小姐了?需不需要我诏書一封?”

“多謝殿下好意,我已有婚書在身了。”

“婚書拿來我看看。”趙襄兒攤開了手。

寧長久從懷中取出了那封豔麗如火的婚書,遞給了趙襄兒。

趙襄兒眸中微醺的醉意淡去,她瞳孔中似也燃起了火。

她接過了婚書,輕輕翻開,目光柔緩。

上面的字跡和章印熟悉萬分,做不得僞。

“果然是你麽……”趙襄兒輕聲呢喃。

“嗯?”寧長久有些不解。

趙襄兒薄怒道:“還裝?你給我的這封與我給你的,不是同一封。”

“襄兒好眼力。”寧長久贊許道。

那封原婚書當然不能還,要是讓趙襄兒看到了那褪去了靈氣的永結同心四字,可又難以解釋了。

寧長久解釋道:“婚書本就是交換的,你給了我一份,我當然要還你一份。”

趙襄兒問道:“這枚印的主人是你的誰?”

寧長久如實道:“過去是我師父。”

趙襄兒沒有糾纏過去二字,只是道:“想來你也出身不凡。可……你這又算什麽意思呢?”

“嗯?”寧長久不解。

趙襄兒平靜道:“我娘親與你師父定下的婚期為十六歲,早已然過了。之後的約定是我們單獨立下的,無關婚約。當時從生辰宴到之後你去谕劍天宗的清晨,你始終瞞着我,不告訴我真相……”

當時的許多話和心中的許多懷疑,看起來都顯得有些傻。

這讓她更惱了些。

趙襄兒疊好了婚書,遞還給了寧長久,質問道:“現在你拿出來,是想告訴我,我們是門當戶對的嗎?”

寧長久聽着這有些無理取鬧的話語,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不對!婚書不是你讓我拿出來的嗎?”

趙襄兒半點不聽,只是質問道:“那你什麽意思?”

“我……”寧長久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要問什麽,他直接攤開了手,道:“我只是給你看看這婚書漂不漂亮,看完還我!”

趙襄兒眉頭一蹙,心想這人怎麽這般無理取鬧?

“送我的東西還想要回去?”

“你這丫頭到底想怎樣?”

“丫頭?殿下姑娘地叫了一路,終于露出真面目了?”

“……”寧長久捋起了些袖子,解下了系在腰間的新劍,道:“今天不把你打到求饒,我就把這劍吞下去。”

趙襄兒莞爾一笑,解下了背在背上,用布包裹的紅傘,道:“這才對呀,想證明自己,就該拿出你的劍,而不是婚書。”

紅傘橫于膝上,劍意盎然。

舟頭猛地一沉。

老漁夫驚慌地跑出來,看着船頭一股劍拔弩張之勢的新人,慌張地勸起架來:“兩位……兩位新人這是不睦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念念對方的好……”

寧長久擡起手,微笑道:“多謝老伯好意,我這新媳婦剛過門,不守規矩,今日管教定了。”

趙襄兒輕輕撫過紅傘斑駁的面,道:“希望你的劍和你的嘴皮子一樣厲害。”

沿湖人來人往,江樓楚館之間,錦簇的繁華還在盛開着,歌樓間的琴音遙遠飄出,渺渺若耳語。

而中央的湖心上,漁舟忽停,秋風驟止。

舟前,一頭鯉魚輕輕探頭,輕啄水面,吻出了一圈細細漣漪。

倏然間,漣漪自中心切開,星星點點的劍意秋萍般撒落寒湖。

……

……

(感謝盟主大大Magi醉歌打賞的打賞的宗師!!!感謝掌門風暈物、宗師暗裔拉亞斯特打賞的舵主!!感謝盟主寧長久、宗師陌塵風和、豪俠美沙夜打賞的大俠!!感謝六位大大的打賞!謝謝大家對于這本書的喜愛與支持呀~愛你們呀!)

第 225 章 兩百二十六章:三年之期已到

四歲那年,寧長久擠在一個破舊的院子裏,周圍都是和他一樣衣衫破爛的孩童。

院子是用幾棟土胚房圍成的,昏暗潮濕,凹凸不平的牆壁上刻着數字。黑漆漆的門透不進光,像一口口豎着的棺材。

眼前落下光像是冬天的,只有亮度,感受不到絲毫的溫暖。

一個頭發後梳,面帶微笑的男子立在他們面前,正和臉皺如橘皮的老妪談着什麽。那男子看着很精壯,身材雖不誇張,但赤着的胳膊下,每一道肌肉看着都遒勁有力,他兩手空空,卻總讓人覺得,他背有一柄厚重的刀。

寧長久是不記得這段記憶的,這是他從心魔劫中窺見的場景。

接着他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九”,因為他的房子的門號是九,每一個房子都住了許多小孩,其中小孩的名字,便是取用的數字的諧音。他很幸運,擁有了一個看似寓意不錯的名——久。

他不明所以地走過人群。

男子抓住了他的手,老妪似是得了一筆不菲的錢,堆笑的臉像一張褶皺的草紙。

“你叫什麽名字?”男子在一個街道的岔路口停下腳步,問了他。

“久。張久。”寧長久小聲地回答,這裏的所有小孩,都姓張。

這條岔路有兩個反向,各通南北,同樣的陰森昏冷,寧長久很害怕岔路,因為岔路象征着未知的選擇,會給他帶來恐慌感,尤其是這種看不到盡頭的路。

他很緊張,所以手握得更緊了些。

臨近路口時,男子和一個突然出現的青年人打了個招呼,接着又在路口遇到了一個耄耋老者,他們不知說了什麽,總之最後挑了向北的路,那條路很冷,凍得他直哆嗦,路邊的老樹像一張張老人的臉,集中精神時還能聽到烏鴉在叫,但他找不到那只烏鴉。

這是寧長久碎片化的記憶所能拼湊成的場景。

……

那個荒蕪的小鎮在身後遠去,周圍的交錯的石頭像是龍的牙齒,某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鬼魂,而這個男子是他的渡魂人。

許多個日夜之後,寧長久來到了一座大山山腳。

男子領着他上山,上山之時他叮囑了自己許多事。

“不要去最深處那座大殿,那是師父閉關的地方。”

“不要惹大師姐生氣。”

“九歲之前不要看你三師兄畫畫。”

“四師姐雖然不愛說話,但很好說話。五師兄是脾氣最好的。”

“你六師兄……你們應該不會有什麽來往。”

“……”

“那我師父呢?”寧長久忽然鼓起勇氣,仰起頭問道。

二師兄沒有回答。

風不再吹到臉上。

一個澹青道袍的女子緩緩到來,寧長久第一眼便覺得她像是一座靜谧的湖,倒映着暮雪千山的湖。

二師兄告訴她,這是大師姐。

初初見面的時候,大師姐賞了他一個板栗,他捂着頭,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大師姐生氣了。

二師兄跟在大師姐身後,自己跟在二師兄身後,他們一同走過了數個碑亭,穿過了一個大河環繞的祥和村鎮,來到了山道盡頭的道觀之中,道觀依着險峻的山勢,于峭壁懸崖構築,如騰于雲霧之中。

山中有許多雲霧。

它們都是山頂流淌下來的。

山頂的雲霧厚重,一眼看不到盡頭,唯有月出之時天空清明。

“師父不喜歡你的名字。”大師姐忽然說:“從此以後,這是你的新名字。”

她遞過來了一個木牌。

“寧長久”

他不識字,卻将這三個字念了出來。

……

練劍,修道,學畫,半途而廢……

他努力回想着他所能想起的一切。。

許多記憶随着大師姐的現身散去了遮擋的面紗,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某個埋在記憶深處的夜晚,幽靈般浮現了出來。

“那時候,大師姐讓小道士去蓮花靜閣之中,說要給他講一個故事。”寧長久沉默了許久,還是決定說出這個故事。

蓮花靜閣是道觀的書閣。

雖是書閣,但從未有人前去看過書。

閣中藏書無數,最中央的地方,有一朵近乎恢弘的、由上萬多花瓣組成的蓮花。大師姐告訴他,每一片花瓣都是書。

她摘下了最上方簇擁的三片花瓣。

“我給你講的這個三個故事,它們發生在不同的年代,分別是三千年前,五百年前,還有現在。它叫做……”大師姐幽幽地說出了那四個字:“獵國計劃。”

獵國計劃。

寧長久不知道其中寓意着什麽,只覺得觸摸到了貫穿整個世界的峥嵘白骨。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樣的故事。”寧長久問道。

大師姐的回答很奇怪:“因為你還小,現在告訴你,長大後你就不記得了。”

後來他果然不記得故事的具體內容了。只記得“獵國計劃”四個字,并知道,這是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情。

獵國?獵的什麽國?

這個答案在如今看來,應是不可思議卻不言而喻之事了。

那段記憶雖然深刻,但在漫長的修道歲月裏不算什麽,之後修道如潺潺流水東去,先入小溪,再入河流,接着淌入大江,奔湧入海,一切都發生得那般自然。

如今回憶起來,最随和的五師兄,反而是觀中最奇怪的人。

其餘師兄姐經常下山打妖怪,不在山中,而自己學有所成之後,也随着他們下山獵過幾次魔,他原本看到那些比自己大數千倍的兇神時,手抖得拿不起劍,但幾次之後,他發現它們在師兄姐手下好像紙糊的燈籠,于是打魔頭時,他通常負責肅清道路,敲開洞府,然後讓師兄師姐去收拾洞窟中長得最兇神惡煞的怪物。

但是細細想來,五師兄好像從未下過山。

他一直在山上研究一大卷一大卷的書籍,那些書籍整齊地按卷分好,然後寫下幾乎不輸于卷宗原本厚度的書。這就是五師兄一直在做的事情,做了不知道多少年,醉心其中卻不覺枯燥。

寧長久的生活自以為是很平凡的,他偶爾會偷偷去道觀的深處,盯着那扇緊閉的門,想象着門忽然打開,師父從中走出來。

寧長久雖沒有見過師父,但知道她是很漂亮的女子,因為大師姐和四師姐都很美,但她們說起師父時,或多或少都會流露出心神往之的神色。

修行者最重要的是修行,大部分時候也在修行。

但寧長久對于自己的修道之路并沒有太多的回憶。

因為那條路太多順遂。

直到十六歲那會,他的生活起了些波瀾。婚書如火雀飛入掌間,他心中微微恐懼,深思熟慮之後選擇了拒絕。

之後幾位師兄姐在觀中待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六師兄也越發孤僻。

這時候的寧長久已經知道,六師兄并不是人,而是妖。但是他從未見過六師兄的本體。

時光如水,轉眼十餘年。

飛升之前的一年裏,五師兄給了他一本書,讓他在一年中将這本書完全地參悟研讀。

這是五師兄寫的某一本書。

除了大師姐和二師兄,其餘人每人都收到了一本五師兄寫的書,這些書并不厚,內容卻很精妙,每一本所剖析的,都是這個世界為修道者熟知的東西,但越是深入,就越像是打開了一個嶄新世界的大門。

之後便是飛升。

……

“小道士一生順遂,卻在飛升之時遭遇了最大的挫折……這個挫折直接指向了死亡。”寧長久緩緩開口。

太陽漸漸西沉。

故事也來到了末尾。

“師父從觀衆走出,燃流螢為星火,取月光為利劍。小道士的胸膛被一劍刺透,他看着師父的臉,然後墜入了無盡的谷底。”寧長久說道:“他墜入谷底之後沒有立刻死去,而是置身在一個世間難以想象的荒涼囚牢裏,那個囚牢是灰色的,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他被一劍釘在那裏,等待死亡的到來……”

“那時候他孤獨萬分,目力所及無一活人,身子被劍紮着無法動彈,偶爾的自言自語卻連自己都聽不到。”寧長久說着說着,自嘲地笑了起來。

陸嫁嫁認真地聽着。

寧長久看着她,笑容在風中變淡。

“這就是全部的故事,是不是很無趣啊?”寧長久問道。

陸嫁嫁看着她,沉思了許久,問道:“這是你的故事麽?”

寧長久神色悠悠。

“是。”他輕輕說。

陸嫁嫁問道:“什麽時候的故事?”

寧長久答道:“本該是發生在……現在的。”

“現在?”陸嫁嫁還沒從震惑中完全回神,心中又添了一層疑雲。

寧長久輕輕點頭:“皇城裏,我回到了我的十六歲。”

太陽沉入山谷,世界沒有了光。

……

皇城的故事陸嫁嫁是知道的。

但她從未想過,也不可能想到這些曲折。

“趙襄兒……本就是你的未婚妻?”陸嫁嫁問道。

寧長久點頭道:“是。”

陸嫁嫁笑了起來,不鹹不淡道:“你們真是天作之合的一對。”

“天作之合……”寧長久看着深藍色的天空,咀嚼着這四個字。“前一世或許是天作之合,這一世不是。”

陸嫁嫁道:“你師尊這般神通廣大,皇城的一切或許就是她的安排。”

寧長久回想起大師姐的話:“緣分太過巧合,看起來就像是宿命。”

“嗯?”陸嫁嫁疑惑。

寧長久閉上眼,道:“我也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與人說這些故事,我本以為說了之後會輕松許多,但卻一點沒有。”

陸嫁嫁手撐着崖邊的石頭,繡鞋放在一邊,雙腿縮回,蜷了起來。

她看似平靜,實則內心翻湧着難言的情緒。哪怕在聽這個故事前她已然有了心理準備,但也從未想過,世上會有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寧願你繼續給我講那些寓言故事。”陸嫁嫁笑得有些凄然。

寧長久嘆息道:“我也希望這些都是假的。”

陸嫁嫁道:“也就是說,其實在原本的時間長河裏,我們只是素不相識的陌路人,或許……九嬰一戰中,我就已經死了,更別說現在的故事了。”

寧長久不知如何作答。

陸嫁嫁看着他,認真道:“時間固然可以用權柄操控,但怎麽可能倒流十二年呢?哪怕倒流了十二年,也應是回到你的十六歲……你的十六歲,不應如此的。”

寧長久嗯了一聲,這個問題他也想了許久。

“這或許是時間的可能性之一。改變的不僅是時間,還有命運。”寧長久想起了那個被殺死的無頭神,此刻他幾乎可以确定,無頭神的權柄大部分都被師尊奪去,但無頭神的死已是七百年前的事了,難道那時候她便想過要回溯時間麽?可大師姐分明說了,師尊是在三個月前才訂下了時間回溯作為補救的計劃。

種種疑團壓入腦海。

“或許是你與趙襄兒緣分太深,所以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而我是個不該來的。”陸嫁嫁半開玩笑道。

寧長久佯作嚴厲道:“再胡思亂想我可不客氣了。”

“你什麽時候與我客氣過?”陸嫁嫁淡淡地笑了笑,看着他,道:“你今年其實已經三十歲了啊。”

寧長久颔首。

陸嫁嫁道:“原來你比我更大四歲……你教我的那些道法和劍術,應該也都是前一世的記憶吧?”

寧長久道:“是的,那些都是師兄師姐教我的。”

陸嫁嫁低着頭,道:“那你還是不要長大了,這般少年模樣就很好看。”

寧長久笑了起來,道:“原來你喜歡這樣的呀?”

陸嫁嫁眨着眼睛:“因為師父是這樣的師父啊。”

寧長久輕輕抱住了她。

寒涼的秋風吹來,寧長久的手伸到了她的發間,替她摘去了一片枯黃的葉。

“十年之後,我必死無疑。”寧長久平靜地說出了這件事:“人生或許可以重來一次,但也只有這一次了。”

陸嫁嫁神色微恍:“世上哪有什麽必死無疑呢?除非這個世界還有十年就要走到盡頭。”

他知道十年到不了盡頭,因為他在時間的截面裏看到過未來。

寧長久道:“或許只有師尊知道答案。”

陸嫁嫁道:“那你要去找她麽?”

寧長久道:“我還沒有想好。”

“這麽久還沒有想好麽?”

“醒也十年夢也十年,如果能把這三個月的時光延展成十年,我是願意的。”

陸嫁嫁沉默良久,忽然說:“你入峰的時候,雅竹師叔曾經問過你一個問題,後來她将你的回答告訴了我。”

“什麽問題?”寧長久問。

“她問你修行是為了什麽。你說,是為了解釋這個世界。”陸嫁嫁問道:“現在你還是這麽想的嗎?”

寧長久道:“是。”

陸嫁嫁認真道:“那以後,我陪你去看這個世界,從南州走到北國,在這個世界留下些我們的印記,就像書上說的,十年蹤跡十年心。”

寧長久抿唇不語。

陸嫁嫁道:“你在害怕?”

“嗯,十年太短。”寧長久嘆息道:“見過一次結局,我如何不怕?”

陸嫁嫁搖頭,目光漸漸明亮:“那是故事裏小道士的結局,不是你的結局。如今你是劍客,是我的師父和夫君,是小齡的師兄,是趙姑娘的未婚夫,唯獨不是觀中的道士。”

寧長久看着手中的那片紅色燙邊的枯葉,看着上面死去的紋路,将他握在掌心裏,輕輕捏碎。

“你說得對,那不是我的故事。”寧長久雙手搭着她的肩膀,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現在才是我的人生。”

……

……

接下來的日子裏,陸嫁嫁與寧長久下山,逛遍了許多南州的小國。

他們沒有動用靈力,而是像普通的江湖俠客一樣白衣仗劍,縱馬飲酒,遍看四方景致。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兩人飛檐走壁也時常贏得大片的喝彩。

他們住了許多家客棧,看過了南州諸多的風俗人情。自人聲喧沸到夜深人靜。

日出日落。

這是他們的十天。

“有時候我總覺得,十天和十年并無分別。”白城的一間客棧裏,陸嫁嫁雙手搭在窗戶上,看着城外的景,身子微微彎着。“時間在回想的時候總會很快,就像十天前我們跳崖下山時那樣,好像還在昨天。”

寧長久無奈道:“這是無解的問題,不要多想。”

陸嫁嫁微笑道:“明天就要親自把我的夫君送給其他妹妹了,我怎麽能不多想呢?”

寧長久問:“到時候你要來看嗎?”

陸嫁嫁反問道:“看你們扭打在一起,然後自己徒增難受麽?”

“徒增難受……”寧長久贊許道:“徒兒用詞真是越來越精練了。”

這是三年之約的前夕,寧長久出奇地平靜,往事就像是窗外的風,它在深秋時準确地到來,然後将秋天最後的餘韻吹走。那些不凋零的花還在緊蹙地構築着虛假的繁華,凜冬便像是垂直落下的閃電,将冰雪與肅殺劈到了面前。

他立在陸嫁嫁的身邊,向着西北方向眺望。那是趙國都城所在。

明日趙國要舉辦一場祭禮,屆時滿城之人皆會身披缟素。

而此刻,趙國的皇宮深處,兩位侍女端來了一個石匣,石匣中盛着水,水中放置着一柄古意長劍。

趙襄兒還未褪去黑色的龍袍,此刻坐在木椅中,她的眉梢間的貴氣與威嚴還未被清涼夜色洗盡。

那柄劍劍身純黑,劍刃銀白,黑與白的分割線整齊而明确,一如少女的瞳孔。

這是當初仙人斬老狐所用的仙劍。

她将這柄劍從水中撈起。

桀骜不馴的仙劍在她手中溫順地像個孩子。

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年。

幽亮的燭火裏,她認真地看了一遍仙劍,然後将其重新沉入水中。原本的打算裏,與寧長久的三年之約,無論輸贏,她都是要将這柄劍送給他作為補償的。

因為無論輸贏,她都不可能留下。

前幾日裏,九羽自天上銜來了一封信,信上是娘親的筆跡。她對于娘親活着這件事本就沒有懷疑,只是對于信中內容有些困惑。

“七日之後,複盡趙壤,歸國,大考将至。”

趙襄兒焚去了這封信。

她早就可以收複趙國國壤了,只是始終在等一個人,雖然他不會來了,但她也只是想完成這個約定,這樣離開人間之時也不至于留有遺憾。

趙襄兒合上了石匣。

她下意識地望向了牆壁。牆壁上裱着一封信,那封信以“趙姑娘你好,在下思前想後,久不能寐,心中于姑娘愧疚至深,故寫就此信,望貪得殿下原諒。”開頭,以“但願人長久,也願殿下長久。”結尾。

那是臨河城最後的日子裏,他寫給自己的信。

信的內容很是可惡,每每讀起都讓她有些氣惱。

趙襄兒始終不算明白,自己對于他的感情到底算是什麽,只是三年之約的當夜,她難以入眠。

于是趙襄兒的寝宮裏,寂寥的琴聲傳了出來。

冬天還未到來,琴聲卻似片片飛雪。

漫長的夜色之後,趙國便要迎來一場國祭,國祭的由頭說是慶賀光複趙國,祭奠死去的将士,但所有參加過三年前生辰宴的都知道,這一天是殿下與寧長久約定的日子。

趙襄兒坐在窗邊,看着天邊一點點變白,看着太陽升起。

她走入珠簾垂落的幽暗裏,漆黑描金的龍袍瀑布般落地,殿中的黑暗像是裹着世上最美的玉璧,很快,這玉璧又罩上了一件單薄的白衣。

當年她撐傘走入小将軍府時,穿的便是這樣素色的白裙,那時她的右臂衣衫上,還別着一朵小巧的黃花。

趙襄兒卷簾而出,她未紮馬尾,額上系着一條長長的白绫。

她提起了紅傘,向着落葉堆積的窗外走去。

而白城之中,同樣有人一夜未眠,他也在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提着鑄好的新劍,替猶在夢中的佳人掖好了被子,掩門離去。掩門之後,陸嫁嫁睜開了眼,緩緩起身,摸着枕邊的餘溫,神色平靜。

這是國祭之日。

若無人提醒,還以為是冬天提前到來了。

千家萬戶喪衣如雪。

趙襄兒推開了深宮大院的門,持着古舊的紅傘,久違地走了出來。

皇宮安靜極了,沒有人敢打擾今日的殿下。

她的身子高了一些,行走之時,那已然垂過了臀部的墨發輕輕晃動着,今日的天氣有些陰沉,昏暗的光線裏,她的長發卻更顯烏亮。

她向着九靈臺走去。

九靈臺上的九靈已然不見了蹤影。

她看着整個趙國。

這是她所經歷的十九年。

“可真是言而無信啊。”趙襄兒笑了笑,風将白绫吹起,灌入單薄的白裙,帶走了她肌膚上最後的溫度。

她忽然舉起了手。

一道劍氣沖霄而去,劍氣之側,有無數的火光圓弧狀散開,弧狀邊緣滾動着焰火。

九靈臺像是一座烽火臺。

不久之後,這個火光便會被白城看到,屆時白城将拔下所有瑨國的旗幟,替換上趙國的旗。

那時,趙國所有的土壤盡數收複,她将補齊了命運最後的缺失,然後乘着火雀離開趙國,前往娘親所在的西國。

這是她早就可以做完的事,只是為了等這場三年之約,她始終沒有收回白城,将其作為最後的留白。

劍火破霄,如煙花炸開。

但不知為何,許久之後,煙花都已散盡,白城那邊卻依舊沒有動靜。

她感應到了什麽,悄無聲息地轉身。

九靈臺下,一個白衣少年一步步拾階而上,走向了自己。

“襄兒姑娘,三年之期已至,寧長久前來赴約了。”

白衣少年認真地行了一禮,靜靜地看着她。

秋風中,兩人無聲對視。

相隔三年。

她像是變了許多,又像是什麽也沒有改變。

第 224 章 兩百二十五章:合歡

大雨磅礴。

先前陸嫁嫁與荊陽夏所有留在雲層中的劍氣一齊爆發,每一滴落下的雨裏都染着淡淡劍意,它們噼裏啪啦地墜落着,籠罩着整個劍場。上空,厚重的雲像是一個巨大的漏洞,向着下方緩緩地壓了下來。

荊陽夏的衣裳被雨水打濕,緊接着,他雪白的麻衣盡數浸雨,灰白的眉毛下,眼角的皺褶擠在了一起,再難掩老态。

陸嫁嫁同樣立在雨裏,她的衣襟卻未被打濕半點。

嘩嘩的雨聲在耳畔轟鳴之際,陸嫁嫁握劍的右手忽地半舉,拇指推劍。

劍出鞘的一瞬,帶着劍意的雨點驟然靜止,下一刻,它們竟随着她推劍出鞘的動作向着天空反向砸去。

這一幕猶若數萬的士兵齊齊拉弓射箭,所有的雨點一同砸向了天空,上升的雨點拉成了細長的雨線,與下墜的雨點相撞,竟發出了一聲聲鋼珠撞擊之鳴。雨幕倒卷,劍氣沖天,如箭的雨線彙成了白色的水幕,宛若倒流的瀑布,帶着轟鳴聲砸上了雲層。

巨響聲發生的剎那,雲被劍氣沖得支離破碎。

一束束光落了下來,照在陸嫁嫁的劍裳上,衣與發随風而動,腰間玉佩叮鈴作響,風光轉眼和煦。

這一幕勢必會随着其餘弟子回宗之後被大肆傳開。

或是仙女落凡,或是神子登天。

寧長久回身望去,他看着沐浴在陽光中的女子,久久沒有挪回視線。

此間再沒有人将目光看向其他地方了。

山岚群芳因其失色,初秋斜陽因其失輝。天空中的雲被劍氣斬散,雨不再落下,如縷的劍氣如吹散的蒲公英種子。

一道雨後的彩虹橫框劍場上空,陸嫁嫁立在如橋的虹下,如踏着一葉扁舟。

許多人心中都生出了劍仙不應生凡間,世間無人與般配的念頭。

寧長久有種越過人群去擁住她的沖動。

但那樣,他回峰的事情應該很快就會傳入趙襄兒的耳中。

可他依舊向前走去了。

陸嫁嫁還在與荊陽夏回禮。

她的禮節亦是一絲不茍,挑不出半點毛病。

“你先前用了幾分劍意。”荊陽夏擡起頭,看着天空中一下子散得幹淨的雲,開口問道。

陸嫁嫁平靜道:“十分。”

荊陽夏嘆了口氣,知道她在寬慰自己,又回想起她初入紫庭之時便持劍追殺九嬰而去,心中慨嘆:“翰池不如你,前代宗主亦不如你,将來你的成就,說不定可以超越師祖。”

“後生可敬啊。”荊陽夏慨嘆着回了一禮。

身後萬劍齊鳴,所有的弟子一同擊劍而歌,聲音彙成了一首蕩氣回腸的劍曲,聽得人心神震晃。

陸嫁嫁回身。

她一眼便看到了崖坪上寧長久的身影。

她原本想不露痕跡地對他笑一下,可她玉粉般的嘴唇才稍勾起便僵住了,瞳孔中也變成了一種:你想要幹什麽的神色。

寧長久竟向自己走了過來。

陸嫁嫁看着他走來的身影,似仙女一下子被打落了凡塵,緊張不已。

“張兄,你這是要去哪裏?”賀光看着寧長久反常的舉動,心生疑惑,正想要拉住他,手卻抓空了。

寧長久身影化劍,瞬息來到了場間。

他一把抱住了陸嫁嫁,與她的身子緊緊相貼。

陸嫁嫁身子顫動,想要伸手将其推開,卻似被電流激過身子,使不上力氣。

寧長久學着那些說書話本的語氣微笑道:“徒兒好俊的劍。”

“你來做什麽呀?”陸嫁嫁很是羞惱。

寧長久探到她的耳垂邊,輕輕哈了口氣,問了一句什麽,接着陸嫁嫁的心徹底亂了,支支吾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場間的吶喊聲停了下來,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住了,那個姿容只應天上有的白衣女劍仙,竟被一個不知名的少年抱着,他們……他們的胸都快緊緊貼一起了,陸仙子怎麽不反抗呢?這是被灌了什麽迷魂湯。

賀光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想起了寧長久先前的話……昨夜颠倒鸾鳳……那人難道是……賀光道心震顫,眼中似有閃電劈來,再用合歡宗的專業知識看陸嫁嫁時,竟真的隐隐約約捕捉到了幾分成熟的婦人風韻,難道……難道這天上的仙子也是可以采摘的嗎……

他這個念頭并未持續太久。

眨眼之間,他瞳孔中的震驚之色變成了一片短暫的茫然。

在場的其餘人與他一樣。

寧長久忽然出現在他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賀兄,在想些什麽呢?”

“不記得了。”賀光撓了撓頭,愧疚道:“許是陸仙子太過完美,一時竟有些癡了。”

寧長久笑了笑,他擡起頭,恰看到陸嫁嫁有意無意地向自己瞪了一下。

她下意識用手背拭了拭臉,先前寧長久利用時間權柄扭轉之前,還在衆目睽睽之下啄了一下自己的側臉。

雖然時間權柄之後,這件事只有他們兩人會記得。

但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陸嫁嫁依舊覺得羞恥萬分,只好用劍心強行壓下雜念,走過橫跨劍場的彩虹,邁向了峰主大殿的方向。

新任宗主的繼任大典尤為鼎盛。

人山人海構築起的狂瀾幾乎要将天窟峰頂淹沒。

人群随着陸嫁嫁到來的腳步分開了道路,她走入到掃得幹幹淨淨的峰主殿中,其餘三峰的峰主禦劍緊随其後,與之一起拜劍,祈求先祖庇佑。

寧長久收回了視線,看向了賀光,打趣道:“你在你們宗中有心儀的女子麽?”

賀光能随宗前來,在弟子中定算是出類拔萃的,但他卻生無可戀道:“這哪裏敢呀,若是好不容易有心儀女子,到時候随機分配時分配去了別家,可不是令人痛心疾首?”

寧長久深以為然道:“你們這随機發媳婦,确實……有利有弊。”

賀光嘆氣道:“其實也不是媳婦,就是一同修行的道侶,以後返了人間還是可以娶妻的。唉,想來祖師弄這個規矩,就是希望我們在成年之前,可以安心修道,不去随便思慕其餘的師姐師妹,畢竟大部分時候,下場總是令人哀傷的。”

寧長久贊嘆道:“你們祖師真是不世出的奇才。”

賀光怒道:“少說風涼話,我們好歹認識兩天了,也算是情同手足,你給我指指,你那小道侶到底是峰中哪位,我給你點評指導一番。”

寧長久為難道:“這可不好說,我那小道侶嬌羞得很,你把你的秘法再多傳授些吧,我拿秘術經義與你交換。”

賀光猶豫片刻,小聲道:“上次那個九天禦劍術……可有下半卷?”

寧長久微笑點頭:“自然是有的。”

于是賀光開始了正統道法的修行之路,寧長久則短暫地邁入了歪門邪道之中……

峰主殿中,宗主的接任大典已然開始了。

列位先祖的畫像與衣冠皆裂于殿中,所有的燈火都點燃了,将幽暗的大殿照得亮堂。

所有的弟子只能在殿外很遠處觀摩,唯有那些宗門的代表人物可以進去。

寧長久可以随時繪出小飛空陣,連接大殿中的那個,但今日畢竟是陸嫁嫁的大日子,自己還是少吓吓她好了。

他坐在崖邊,參悟着賀光傳授的合歡宗秘法,目光看着遠處的雲舒雲卷,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萬千白雲之後,會有一輪銀白大月入躍出海面般高高捧起。

此刻的大殿之中,陸嫁嫁正半跪在先祖的神像之前,雙手捧劍,一字一頓地宣讀谕劍天宗宗主的誓言。

清澈的話語聲亦如劍鳴。

她宣讀完了誓言,緩緩地直起了筆挺的身體,殿中無風,她的衣裙卻飄舞不定。

其餘三峰峰主雙手疊劍一拜,其餘所有劍宗弟子一齊跪地,而其餘宗門的應邀着也紛紛行禮。

“參見谕劍天宗第四代宗主大人。”

陸嫁嫁看着齊齊拜倒的人群,神色清漠而平靜。

她內心卻很是緊張,餘光時不時看向那小飛空陣的方向,生怕那裏忽然又鑽出一個人,若他還敢再來,那自己怎麽也要給他一劍了。

所幸一切平靜。

從此以後,陸嫁嫁便成了谕劍天宗第四代的宗主大人。

而天窟峰亦成了四峰之首。

這場南州的盛典漸漸落下了帷幕。

之後峰主殿便成了宗主殿,而盧元白依舊是天窟峰峰主,陸嫁嫁則成了四峰最至高無上的宗主。

這天夜裏,宗主大人的門又被敲開了。

陸嫁嫁冷着臉開門。

寧長久立在門外,彎腰作揖:“弟子寧長久拜見宗主大人。”

陸嫁嫁薄怒微嗔:“師父大人不必給徒兒行此大禮。”

寧長久跟着陸嫁嫁走入了清幽的殿中。

陸嫁嫁問罪道:“你白日裏也太過放肆了些吧?”

寧長久卻邀功道:“至少你的接任大典我沒有搗亂,你該怎麽樣感謝師父?”

陸嫁嫁冷冷道:“要不我賞師父一劍?”

寧長久争鋒相對道:“不如我賞徒兒一劍?”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陸嫁嫁先退讓了下來,她輕盈地繞過屏風,坐在了寒玉床上,騰起的寒意照得她肌膚如雪,宛若玉人,那散開的下裙向是一大片荷葉。

寧長久在她身邊坐下:“當了宗主會有許多瑣事麽?”

陸嫁嫁道:“這倒是沒有,反而要比峰主時更清淨許多,反正我草廬清修的兩年也證明了,這四峰如今有我沒我,好像确實也沒有太大區別。”

寧長久笑道:“我是記名弟子,你是記名宗主,倒是般配。”

陸嫁嫁冷哼道:“哪裏般配了?”

寧長久挑眉道:“我們可是有賭約在身的,這才過去了三日,嫁嫁可別忘了。”

陸嫁嫁沉默片刻,道:“你又想怎麽樣?”

寧長久道:“讓我先檢查檢查,交給你的任務完成得如何?”

游魚滑入荷葉之下。

寒玉床上,數個靈羅果從寧長久的掌心滾落,寧長久大致地數了數,一顆也不少。

陸嫁嫁的臉上看不清情緒,只是淡淡道:“滿意了麽?”

“嗯,讓為師好好獎勵一下徒兒。”寧長久湊近了一些。

珍貴的靈羅果一顆顆地滾落在地,敲擊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寒玉床上,蓮花已然散開。

寧長久開始講起了陽秉陰授,雌雄相須、坎離冠首,光映垂敷的陰陽妙理。

陸嫁嫁聽着寧長久的講道,聽到高妙之處時,忍不住啼哼相合,所有一切的陰陽之意似也在此刻颠倒,周圍翻騰寒氣,瞬息間卻宛若火苗竄動,不僅如此,鏡中的景,牆上畫,冰火之中的鸾與鳳,都颠倒不休着。

何謂合歡?相合的非貼身之體而是神魄交融之水乳,柴門聞龍吟,小叩而開。相歡非俗常之嬉笑玩樂,若隆冬之寒,似夏伏之陽,騰起于中央,上達頭頂,下抵足心。直至相流反複,靈氣交彙,竅穴齊鳴,肆意噴薄。

寧長久講得盡心,陸嫁嫁聽得傾心。而口中之道又時刻轉換為身心之行。

只是大殿之中終有壓抑。

“我聽聞昔日中土道主講道之時,如日懸于天心,妙語連珠,舌燦蓮花,說盡天之高遠,地之褒博,令人神往。”寧長久忽然開口。

陸嫁嫁問道:“何解?”

寧長久抱着她來到了殿外。

沒有了大殿的阻隔,流轉的陰陽的陰陽之氣更為一清,溫泉崖畔,夜雲舒卷,陸嫁嫁明明比他大了八歲,此刻被抱起時卻像是纏着他的小女兒。

他們立在了崖邊。

寧長久感覺自己道心之中,許多未曾開墾之處轉而煥發了顏色。

世間萬法果然互相通達,一如大道之景無一不美。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血脈、百骸、筋骨、竅穴都似心髒般勃勃地跳動着,其中奔流的血液好似洶湧大河,發出咆哮的轟鳴。那些被大師姐一個板栗融彙的道法,以更為精妙的模樣徹底融入了血肉之中。

這是他過往所未感受過的。

陸嫁嫁亦有此感,只是她終究還未參悟其中真訣,對此的體悟要遜于寧長久。

寧長久忽然感覺懷中抱着的是一張琴,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根弦,那些弦似虛廢虛,似實非實,由陰陽想揉而成,幕天席地本身的玄妙之意也似點睛之筆,每一次勾動的弦音沒有絲毫隔閡,瞬息流轉千萬裏。他們好似這個世界的中心。

寧長久感受着這前所未有的陰陽體悟,試圖将它們融于劍招之上。

只是陸嫁嫁的贊賞聲将他的思緒瞬息拉回。

寧長久輕輕吸氣,按住了懷中的琴弦,将所有的弦在一瞬間拉到了極致。

接着,寧長久抱着她,忽地跳下了天窟峰的高崖。

高速下墜,風在耳畔尖嘯。

這一瞬,屬于陰的那一部分高高抛起,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弦聲如裂如嘶。一如見了潑天佛光的鬼,失去了所有的理智,精神與肉體都似狂風中顫抖的燭火。

這是他們真正意義上最近的一次。

臨近峰底,寧長久靈力催動,兩人輕輕落地。

陸嫁嫁滑倒在地,癱軟如泥。

寧長久扶樹而立,他伸出了手指,如蘸墨般點了點自己的眉心,提出了陰陽二氣,輕輕地抹過樹旁的一株花藤。

他以劍招斬出,卻未傷及柔藤半點。反而那些夜間閉合的花苞如沐甘霖般盡數盛開。

陸嫁嫁看着那裏的變化,想起了先前寧長久的話語,漸漸平和了喘息之後,跪坐在地,不解道:“你這是什麽歪門邪道?”

寧長久看着指間小巧玲珑的陰陽之劍,半開玩笑道:“我覺得我可以去合歡宗當宗主了。”

陸嫁嫁仰起頭,看着一眼望不見頂的高峰,抿起唇,一聲不吭。

……

……

自從陸嫁嫁當上宗主之後,四峰進入了最為難得的熱鬧與祥和。

陸嫁嫁回峰以後,也并未端什麽宗主的架子,有時反而會如常地去講學授課,指點一些劍道招式。

她白日裏指點弟子,寧長久便在夜間指導她。而短短半個月間,合歡宗的道法已便被寧長久修到了一個外人看來應是開天辟地般的嶄新境界,他将所有的靈氣重新煉化了一遍,使其變得更加圓融通透,更在氣海之上懸了兩朵虛幻的日月,修羅神錄誕生的金蓮漂浮在氣海中央,受到陰陽滋補,更加熠熠生輝。

斷界城裏所有累積下的暗傷也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痊愈完整。

當然,這裏改變裏,陸嫁嫁亦是功不可沒。她是合道之中最好的“陰”,甚至比合歡宗開宗以來所有女子加起來更好上無數倍。她在得了寧長久指點之後,亦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感悟着其中的颠倒流轉,陰陽至理,同樣,她也在寧長久身上看到了一樣樂器,只是與自己的古琴不同,寧長久的“陽”所具象而出的,卻是一豎白玉之笛。

這天窟峰亦是一個巨大無比的豎笛。

寧長久高座懸崖之時,也時常以身拟作山峰,宛若頑石坐化,與天窟峰融為一體。

歲月如流,悄然不聞其聲。

這是寧長久與陸嫁嫁都最難相忘的一段歲月,連夜的琴笛相鳴令他們的心緒幾近一體。有時,陸嫁嫁也會在寧長久打坐之時忽地從他身後抱住他,貼身摩挲,打斷他的玄妙體悟,寧長久氣惱與無奈之中,便只好以鍛劍作為家法懲治。

峰主殿後殿的崖上始終只有他們兩人。

寧長久望月之時時常會有擔憂——師尊可以精準地讓大師姐找到自己,那她會不會也在某個地方窺探我呢?

但他不願去深思這些。

哪怕師尊已讓大師姐示好,但那刻骨銘心的一劍,他依舊無法用“計劃的一環”這般的解釋讓自己徹底放下。那種芥蒂與不信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去的。

至于大師姐所說的,那個近乎全知的“惡”,他如今也不想分心去找。

他想再做最後一個月的末代昏君。

漸漸地,山崖上的風不再帶着夏末秋初的燥熱,轉而化作了瑟瑟的涼意。

秋已漸漸深了。

用不了太久,第一場雪也會落下,屆時四峰又是白頭。

溫泉池畔的雪崖上,寧長久靜坐着,他感受着體內雄渾奔湧的靈力,目光眺向了遠方。

他已來到了紫庭的第五層樓。

講課授業結束之後,陸嫁嫁回到殿中,坐在了寧長久的身邊,畫布般的裙上流動着斑駁的影,光自隙中漏上她烏亮的發,那張雪白的俏臉也不似過去那般清冷,反而帶着淡淡的紅潤,好似在由一柄絕世的仙劍,又逐漸變回了絕美的仙子。

這是返璞歸真的征兆。

先前大師姐所說,陸嫁嫁的劍體還缺一些,寧長久其實知道,她與四師姐相差最多的便是殺戮。

四師姐的劍體走得是殺伐證道的路子,在她兵器之下死去的妖魔足可以累積成小山,而陸嫁嫁也可以出峰斬魔,在一次次生死歷練中将劍體打熬完整。

但如今,陸嫁嫁卻機緣巧合之下,走入了一條截然相反的劍體之路——先修人,再修劍。

他無法篤定哪一種更好,但是他覺得,陸嫁嫁就應該是這樣的。

“還有最後十天了,有信心麽?”陸嫁嫁問道。

寧長久微笑道:“你是在懷疑夫君?”

陸嫁嫁對于這個稱呼也有點見怪不怪了,只是從不正面回應,她說道:“就怕你欺負我的時候花招百出,遇到了趙襄兒就像是遇到克星似的,被打趴在地,哀聲求饒,到時可別怪我笑話你啊。”

寧長久玩笑道:“你就等着和她姐妹想稱,然後使喚她端茶遞水吧。”

陸嫁嫁淡淡一笑,自然不會當真,她看着天空中變幻不定的雲,忽然說道:“等到你赴完三年之約,無論勝與敗,都回峰吧,我們光明正大地一起住,從此以後一起打坐悟道,種花采藥,體會人間妙理,做一對世外仙侶……”

她話語平靜而溫柔,說話間也看着寧長久,水靈靈的長眸微微眯起,其中有飛鴻掠空的倒影。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久久失神。他輕聲道:“這三個月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三個月。”

陸嫁嫁眼睛微微眯起,她可不似之前那麽單純了,反問道:“那麽臨河城是你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個月?”

寧長久看着她眸中的狡黠意味,心想這傻徒兒真是越來越不好糊弄了。

他便耍賴道:“你親夫君一下,夫君就告訴你。”

陸嫁嫁眨着眼看着他,有些不情願,卻還是啄了上去。

一觸即走。

寧長久笑道:“竟敢偷工減料?又想挨家法了?”

又一陣打鬧之後,陸嫁嫁理着淩亂纖細的絲發,認真地看着他,道:“你真的要走麽?”

寧長久的笑也漸漸淡去,他說道:“如果可以,我願意一輩子在這裏,任外面天高海闊,我也絕不出去。”

陸嫁嫁輕聲道:“可你還是要走啊。”

寧長久沉默不語。

陸嫁嫁問:“你是不是有什麽瞞着我?”

寧長久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是最柔軟的劍,卻總能刺中自己心中的痛。

許多事情在他心中壓抑了很久,無人傾訴。

那些都是天大的秘密,他曾猶豫過要不要告訴枕邊的佳人。

這一刻他忽然釋然一笑。

天大的秘密又如何呢?陸嫁嫁就是天呀。

獨自一人承受自以為是一種暗中的守護,卻反而讓她無法抹去那縷淡淡的擔憂。

“嫁嫁。”寧長久忽然喊她的名字。

“嗯?”陸嫁嫁正色。

寧長久道:“今天,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

陸嫁嫁微羞地低了些頭,她看着雲霧缭繞的山峰,輕輕道:“不要……現在還是白天呀,光天化日之下終究不好,你還是晚上講與我聽吧。”

寧長久伸出了手指,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敲了敲,他氣笑道:“傻徒兒整日裏胡思亂想些什麽?”

陸嫁嫁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她修長緊繃的雙腿在崖邊随着微晃,她也對于先前自己腦海中浮現的想法感到羞赧。

“那你要講什麽故事?”陸嫁嫁問道。

寧長久仰起頭,嘆息道:“我要給你講……一個小道士枯燥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