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5 章 :天外之物

四月,寧長久坐在七十二洞天內,合上了大師姐贈送的書卷。

他擡起微微泛紅的眼向外望去,窗外似新下過雨,迷迷濛濛的煙雨裏柳色正青,天漸溫暖,冬日已在悄無聲息間過去了。

寧長久揉了揉自己的眉角,将書卷中所有的內容記下,閉目養神了一會兒。

寧長久這一世已二十歲,容貌卻依舊是少年般清秀的模樣,他的臉頰因為疲勞而微微泛白,面部的線條卻是分明銳利,宛若一氣削成的,泛着淡淡神性。

耳畔響起了風吹窗戶的聲音。

寧長久睜開眼,眼眸中的金光悄悄然退去,他伸手打開了窗,風吹了進來,與風一氣來的,還有一只雪羽小雀。

雪羽小雀跳上了他的書桌,寧長久從雀腿上拆下了一封信。

這是趙襄兒寄來的信。

這段日子裏,寧長久一只在劍閣中參悟天碑,始終未得閑暇去往三千世界,于是他們之間便以書信往來,對于他們這樣的修道者而言,這種形式顯然是贅餘的,但同樣,這也有着一種古意浪漫的美感。

最初的信裏,趙襄兒會與他說一些近況,說一些修道的體悟以及關于朱雀的碎碎念,信中還夾帶着襄兒的畫,那是西國的長煙落日,帶着空闊荒涼的寫意之美。

寧長久經歷的事,大都可以被襄兒盡收眼底的,但寧長久回信時依舊會将近來的瑣事和心中的感悟寫一遍,事無巨細。信的結尾他也會與她追思過往,寫一些情意綿綿,讓人臉紅的話語。

兩人就這樣借着這只送信的雪羽小雀,書信往來了一陣。

今日,寧長久收到了趙襄兒的來信,還未來得及展開,敲門聲又響起了。

“進來。”

寧長久說了一句,門便開了。

邵小黎穿着梨花白的裙子,抱着一個石鍋,掂着腳尖小巧地走來,巧笑嫣然,“師父吃早飯啦。”

寧長久看了一眼石鍋,道:“這般不清淡麽?”

邵小黎道:“師父這般厲害,當然要過紙醉金迷的生活啊。”

寧長久道:“好了,你放下吧。”

邵小黎道:“哼,別當小黎不知道,等會你又要把它分給劍閣弟子們吃。”

寧長久笑了笑,道:“大家都很辛苦啊,理應犒勞一下的。”

邵小黎沒說什麽,來到了他的身邊坐下,她看着那只小雪球般的火雀,道:“這只鳥兒可比血羽君好看多了。”

雪羽小雀對她将自己和那紅頭雞相提并論,似很生氣,炸了毛嘤嘤地叫了起來。

寧長久吓唬小黎,道:“小黎慘了,得罪了襄兒的親信,以後見面我可護不住你了。”

邵小黎信以為真,連忙去哄那只小雀。

雪羽小雀氣得跳出了窗戶,飛到了外面花樹的枝頭上去。

“這只小麻雀脾氣好差勁啊。”邵小黎撇了撇嘴,抱怨了一句。

她看着寧長久手中的信,道:“這次襄兒姐姐又說了什麽呀?”

寧長久笑道:“若是給你看了,那下次見面,死的可就是我了。”

邵小黎吐了吐舌頭,“怎麽把襄兒姐姐說得和大魔王似的。”

寧長久微笑不語。

邵小黎道:“我們這裏離西國也不算遠,師父為什麽不親自馭劍去西國呀,不過一兩個時辰的路程罷了。”

寧長久随口道:“若去了西國,如何還能靜心讀書。”

邵小黎盯了寧長久一會兒,很小聲地問道:“襄兒姐姐真的有這般厲害嗎?”

寧長久敲了敲她的腦袋,道:“好了,別瞎想了,以後有機會,小黎親自去問就是了。”

邵小黎冷哼一聲,表示自己才不上當。

她問:“師父,你的天碑還要讀多久呀?”

寧長久道:“白藏年開啓之前應能完成。”

邵小黎道:“嫁嫁姐和雪瓷姐最近還在準備春宴,打算等你出關之後小小地慶祝一下呢。”

寧長久的眸光失神了片刻,他仰起頭,望着外面飄動的雲,說:“好啊。”

邵小黎送完了早飯,也為陸嫁嫁與司命帶過了話,等她離開後,寧長久才展開了趙襄兒的信。

這一次信的內容很簡短,只有一行字:

我理解你。

寧長久喉嚨微緊,視線的餘光裏,天空中飄蕩的雲似也慢了下來。

許久後,寧長久露出了微笑,他不知道此刻襄兒有沒有透過水鏡在看自己,但他擡起了手,對着前方招了招,像是打了個招呼。

接着,他開始回信。

信寫好之後,寧長久小心翼翼地卷起,塞入了雪羽小雀的腿中,“有勞雪鳶了。”

變小了的雪鳶冷冷地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振翅而去,似在嘲諷他的假惺惺。

這是這段時間裏,他們互通的最後一封信了。

……

寧長久雖說是閉關,但他的閉關也僅僅是将門關上,期間陸嫁嫁與司命也時常來看他,在他身邊坐着,随意拿起一本書看,安安靜靜,就當是伴讀了,只有邵小黎來的時候,屋內會添一些更生動的氣息。

四月是無比安詳的四月,歷經了數場劫難的人間近乎貪婪地享受着這種難得的安靜,世界也已步入了正軌,修道者與凡人皆似外面的春草般欣欣向榮地生長着。

臨近四月末時,寧長久再次出關,他似心血來潮,與她們一同去山野間走了走。

山野間遍地盛開着花,芬芳的細風裏,蝴蝶翻飛着翩然的線,從他們的身邊劃過,飛往林野深處。農戶在田間耕種着,小猴子背着柴火,從石頭間跳出,一蹦一跳地跑到老人身邊,老人接過柴火,解下葫蘆遞給它喝,小猴子高興得手舞足蹈。

一幕幕場景從前方撲來,又在眼底逝去。

寧長久平靜地看過了這些,與三位女子一同回到了劍閣裏。

今日,劍閣還有了新的來客。

門外,雪絲銀裙的少女穿着小靴子立着,一個小姑娘站在她的面前,張開手,攔着她進去,要她出示通行用的木牌。

等寧長久他們回來,白藏側過頭,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

攔着白藏進門的又是洛小佩。

小姑娘惶恐地看着他們,意識到自己似乎又做錯了什麽。

“閣主師父……”洛小佩手足無措。

寧長久道:“沒事,這位姑娘姓白,是認識的朋友。”

“你才姓白。”白藏冷冷回應。

洛小佩讓出了道路,引他們進去。

“這麽早就來了?”寧長久看着白藏,問。

“不早了。”白藏淡淡回應,她的懷中抱着幽冥古國的兵刃神荼,神荼插在白色的木劍鞘裏。

司命蹙眉,“你這是什麽語氣?”

白藏正視着司命:“不是你們有求于我嗎?”

司命持續地盯着白藏。

最終,一物降一物,白藏的氣勢還是被司命瓦解了,她将神荼抱得更緊,語氣卻軟了下去,“好了,等白藏年開啓,我自會領你們去往白銀雪宮的。”

接下來的兩日,白藏是在劍閣度過的。

劍閣頗具古典之美,白藏生活在這裏,有一種自己是被養在此處的禦貓的感覺。

白藏對于司命一向是能躲則躲,對于陸嫁嫁的态度則是溫和的,不疏遠也不親自,她一直覺得自己是獨行的猛虎,要的只是活下去,然後在某一刻震嘯山林。所以平日裏,她對于任何人都充滿了警惕。

在她的眼中,她所經歷的一切都只是任務,她需要這一樁樁的大事,為自己的存在賦予不朽的意義。

四月末,出發的那一天,白藏懷抱着雪白刀鞘走出劍閣時,卻又發生了一樁小事。

洛小佩再次攔住了她。

“這次又有什麽事?”白藏覺得小孩子很煩人。

洛小佩是來道歉的,她支支吾吾地開口,卻被白藏打斷了:“沒什麽好抱歉的,你又沒做錯什麽。”

洛小佩低下頭,她從身後取出了一個東西,遞給白藏,道:“姐姐,這個送給你。”

白藏皺眉:“這是什麽?”

洛小佩稚聲稚氣道:“姐姐靠近一些。”

白藏看着小姑娘的臉,勉強提起了一些耐心,湊近了點。

洛小佩取出了一團綿軟的東西,那竟是一條新織的圍巾。

她踮起腳尖,将圍巾套在了白藏的脖頸上,為她纏了一拳,然後看着這位極美的姐姐,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白藏愣了一會兒,她伸出手摸了摸圍巾。

圍巾恰好遮住了白藏細頸處項圈似的龍骨鎖鏈。

“這都快五月了,要圍巾做什麽?”白藏摸着柔軟的圍巾,話語不冷不淡。

洛小佩小聲道:“因為這樣更好看啊。”

白藏想着那象征羞辱的鎖鏈,咬着牙,緊捏了圍巾——正是那鎖鏈時刻提醒着她階下囚的身份,她的尊嚴與驕傲在鎖鏈中似不值一提……她的身子微微戰栗。

洛小佩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有些慌張,覺得自己多管閑事了。

片刻後,白藏緩緩睜開眸子,她注視着小女孩,問過了她的名字,小女孩拘謹地回答。

白藏模仿似地露出了一個微笑,臨走前輕輕說了一句:“謝謝你。”

……

白銀雪宮裏,邱月坐在王座上,懷抱着天藏的神心,方才,她肆意揮霍了一番力量,将神國中半數生靈覆滅,讓它們變成靈氣,投入母井裏重新孕育。

此刻她有些累了,正在王座上打着盹,曾經對她而言高不可攀的白銀神官與天君,此刻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她的身邊。

邱月伸着懶腰,感慨着高處不勝寒與無敵的寂寞。

原來舉世無敵是這麽孤獨啊……

邱月從王座上立起,走到白銀雪宮之前,駐足眺望浩瀚無邊的世界,她覺得,自己年紀雖小,卻已有了淵渟岳峙的宗師風範了。邱月對此很是滿意。

只不過,神國雖大,自己雖天下無敵,她依舊有一種困于囚籠的感覺……若是神主可以在裏外世界進出自如就好了。

邱月這樣想着,忍不住唉聲嘆氣起來,她心想,反正下一個十二年還早,不若久久地睡上一覺,一睡十二年,那這段看上去漫長枯燥的時間,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了。

正當邱月想要入睡時,她卻察覺到了什麽,立刻正襟危坐。

這是……

邱月擡起頭,感受到一道星光跨越遙遠漆暗的太空,徑直照射了過來,那是……白藏星?

十二年這麽快就過去了麽?神國的時間流速和外面不一樣嗎?

短暫的遲疑後,邱月立刻興奮了起來。

無論如何,神國開啓對她而言都是值得興奮的事,她已經迫不及待與寧長久重逢了。

星光落下,神國洞開。

邱月高興地從王座上跳了起來,她拔出了白藏神國的鎮國之劍,對着神官與天君說:“打起精神!又輪到我們守護天道的秩序了!”

喜悅中,獨屬于國主的‘全知’能力自然而然地啓動了,邱月可以借助這個能力在極短的時間內知曉神國關閉時外界發生的事。

‘全知’的能力剛剛啓動,邱月的笑卻已凝固在了臉上。

她擡起頭,不可置信地向前望去。

白藏神國外竟站着人!那是一張張熟悉的臉,帶頭的銀裙女子是……白藏?!

邱月吓得識海一片空白。

他們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是白藏帶的路嗎?他們究竟要做什麽?

不對!自己在害怕什麽?自己可是至高無上的神主啊,為什麽要畏懼這些卑微的蝼蟻?他們膽敢出現在自己面前,不正是自投羅網麽?也省得她去找他們了!

邱月握緊了劍,心中天人交戰,她閉上眼,調動着神主着力量,正準備釋放投影。

忽然間地動山搖。

邱月展開投影的動作被打斷了。

“怎麽回事?”邱月睜開眼,難掩驚恐之色,她看着木立在一旁的白銀神官與天君,怒吼道:“你們傻站着做什麽?敵人就在外面,快去殺了他們啊!”

白銀神官,白銀天君皆沒有給出回應,相反,他們竟跪了下來。

他們下跪的方向卻也不是邱月,而是正對着神殿的大門。

邱月這才意識到,敵人已經闖進來了!

他們是怎麽做到的?神主在神國裏不該是無敵的麽?

無數疑問充斥在了邱月的識海,至強的獵人一下子竟成了被包圍的獵物,她只需要用一點全知的能力就可以知曉來龍去脈,但邱月渾身冰冷,什麽也做不了,大腦嗡嗡作響好似要開裂了一樣。

在這種眩暈感中,白藏來到了神殿門口,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你……”邱月張口,幾乎是憑借本能喊出:“你來做什麽?!”

白藏正了正自己的圍巾,道:“這是我的宮殿,我為何不能回來?”

邱月盯着她,身體忍不住發顫着,她想試着調動力量進行攻擊,卻發現自己沒有勇氣。

寧長久與陸嫁嫁随後而來。

“好久不見。”

寧長久看着邱月,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邱月感覺自己要瘋了,她對着自己狠狠扇了一巴掌,希望自己只是在做一個荒誕的噩夢,可這不是夢,她也不會醒。

邱月看着他們,大氣不敢喘,她微微冷靜了些,這才想起調動全知的權柄,剎那間,邱月終于明白了一切……原來神主已被暗主抛棄了,他們都成了拖延寧長久腳步的棄子,神國的力量也不複存在了。

怎麽……怎麽會這樣啊?

這無疑是一個晴天霹靂,打得邱月暈頭轉向幾欲嚎啕大哭。

可是求生的本能讓她冷靜了下來,她擡起頭,看着寧長久與陸嫁嫁,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爹,娘,我……我是你們女兒啊,你們終于知道來看我了嗎?”

陸嫁嫁想起了樓船的那次海難,當時她真的被她騙過去了,以至于事後每每想起,陸嫁嫁皆有一種背脊發涼的感覺。

“你可真是個孝順的女兒啊。”陸嫁嫁淡淡道。

邱月保持着微笑,道:“那當然啊,孝順可是我最大的優點了……”

“別與她廢話了,殺了吧。”司命已祭出了黑劍。

黑劍緊繃弦上,瞬息而發,這柄纖長的劍在真正刺出時宛若黑龍,對着邱月呼嘯着撲去。

邱月瞳孔驟縮,千鈞一發之際,她本能地擡劍去擋,叮得一聲裏,邱月被巨大的力量掀飛,狠狠地撞到了白銀王座上,她喉嚨一甜,鮮血吐出。

邱月心中無比怨恨,她抹了抹雪,卻依舊露出了天真無邪的笑容:“這位新娘親,你……你是不是也誤會了什麽呀?我雖然是神主,但不是敵人啊,我卧底于白銀雪宮,就是為了趁機奪取力量,幫助你們!我……我一直在完成自己的使命!”

“是麽?”

這一次,開口的是白藏。

邱月頭皮發麻,她發現,自己無論說什麽,都會得罪一部分人。

而寧長久沒有動手,似乎只是在欣賞自己小醜似的表演……恐懼、羞辱、暴怒在心中糾纏爆發,可她又膽小極了,連發作的勇氣都沒有。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道:“你不是喜歡弑父殺母麽?我們已站在你面前,來試試吧。”

邱月眨着眼,道:“爹爹,你開什麽玩笑啊?”

寧長久道:“我願意給你這次機會只是出于無聊,你若不抓住,那我先動手了。”

邱月縮在王座上發抖着,眉目間的神采早已灰飛煙滅。

之前,寧長久曾說,六耳猕猴可能是現存神主中最弱的一位,他當時說那話的時候,甚至沒有将邱月在內。

邱月哪怕成了國主,拿到了鎮國之劍,依舊只是一個狂妄自大的愚蠢小孩罷了。

“三。”寧長久開始倒計時。

“二。”

“一。”

一的尾音裏,邱月的腦海中浮現出自己憤然拿起白銀之劍,怒吼着沖向寧長久的場景。

可那慷慨悲壯的一幕只是幻想。

邱月想到了很多她以前在刑場上見過的畫面……犯了死罪的人被官兵推上臺去砍頭,他們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卻還是木然地走到菜市口,跪下,等待屠刀落下,邱月當時想,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為什麽不反抗呢?說不定還能趁亂逃出去。

如今她終于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這種情緒……

她手腳發軟,一點反抗的勇氣都生不出來,唯有眼淚不受控制地流過扭曲的臉。

寧長久走到她的面前,不費吹灰之力地拿走了神心與洛書,這是邱月最珍愛的東西。

寧長久舉起了白銀之劍。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邱月已經吓破膽了,她不停地喊着,上氣不接下氣:“我認輸了啊,我都不反抗了,為什麽還要殺我?我錯了,我錯了……饒了我吧……啊!”

慘叫聲在白銀神國中響起。

白銀神劍落下,将她釘在了王座上,邱月張大了嘴巴,寒氣從中徐徐地噴出,她的瞳孔中亦布滿了血絲。

痛意讓她渾身痙攣,腦子空白一片,死亡是她最後的念頭。

但邱月沒有死。

她畢竟是洛書書靈,她死亡之後,洛書也将失去靈氣。

這是她能活下來的唯一原因。

邱月也不會因此而感到幸運,此後的歲月裏,她将被永永遠遠地封印在洛書中,再不見天日。

白銀雪宮中落下了雪。

白藏圍着圍巾,立在滿天飄揚的大雪中,畫面倒是出奇地應景。

她望着自己生活了數千年的地方,這裏有着她的王座,也安放了她寂寞似雪的神明之心,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要消失了,白茫茫的世界裏,有的只是近乎蒼白的純淨。

白藏将手放到了圍巾裏,似在取暖。

“走吧。”司命說:“這裏要塌了。”

白藏點點頭,向着白銀雪宮外走去。

唯有寧長久立在原地。

陸嫁嫁疑惑地回頭,預感到了一絲不祥,“怎麽了?”

寧長久擡起頭,目光跨越了神國白茫茫的大雪,望向了天外。

衆人感到奇怪,順着他的目光,一同擡首望去。

最先明白過來的是白藏。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遙遠的天幕外,有石頭拖着長長的焰尾筆直地飛了過來!

那是隕石!

隕石在越過大氣的時候變成了橘紅色,它拖着數百裏長的火焰沖向了大地,所過之處的虛空盡數扭曲!

并且,這樣的隕石不止一顆!

一,二、三、四……

白藏數清楚了!

那是整整七顆隕星,它們排着整齊的隊伍,帶着毀滅性的氣息朝着人間撲來了!

司命也明白了過來。

這些天,她始終覺得自己想漏了什麽,直到此刻,她才醍醐灌頂般想起當初北冥時追殺劍聖的場景——最後要殺掉劍聖時,鹓扶的隕星從天而降,阻止了一切。

既然鹓扶在失去價值後,鹓扶星可以砸向大地,那麽,擁有星辰之力的暗主,能不能操控其餘的星星也砸過來呢?

這七顆星星,是罪君、白藏、天骥、原君、舉父、冥猙、空獵的星星。

它們正朝着塵世飛來。

第 464 章 :踏春

罪君神國跌入無運之海,沉入了海水深處,掀起的驚濤駭浪被司命與陸嫁嫁聯手打滅。

海國與南州皆下了一場大雨,大雨中還夾雜着掉落下的魚,它們在地面上翻騰着身子。風中的寒意也一點點被砺去,溫酽取而代之,芽黃的顏色從荒涼中破殼而出,很快,綠意在接連而來的雨水裏席卷了大地。

罪君死去後,寧長久沒有回到劍閣,而是去到了古靈宗看望寧小齡。

寧小齡、白藏、九幽正在勠力同心地宰殺着吞靈者,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沒有三四個月很難完成。

寧小齡見到師兄和姐姐們回來,很是高興,她從墟海中游曳而出,去為他們準備吃的。

白藏此刻是人形,她收好了古刀,雙臂環胸在一旁冷冷坐着,并不給他們好臉色看。

司命的人生愛好之一便是挑逗白藏,她看着這位白銀雪宮宮主,看着她系着項圈,明明已成了奴婢卻依舊一臉冷面的模樣,便壓抑不住欺負的欲望。

沒過多久,這位冰山似的白藏大人便被司命追得滿屋子跑,然後如逗貓般被摁在長椅上蹂躏,白藏打着滾,不停地罵着司命,柔軟的身軀扭動着,卻也做不出什麽實質性的反抗。

寧小齡端着菜肴走出,來到了寧長久與陸嫁嫁的身邊,少女與他們接連擁抱之後輕輕坐下,笑意恬淡。

“師兄,師父,你們還知道來看小齡啊。”寧小齡的話語帶着微微的哀怨,好似個受了氣的小媳婦。

寧長久還未有什麽反應,陸嫁嫁倒已心疼不已,将小齡再度摟到身前,抱在懷中。

寧小齡抱了一會兒,然後小幅度地掙紮起來:“師父……你要悶死小齡……”

寧長久看着這對親昵的師徒,他柔和地笑着,努力地記下這些場景。

寧長久詢問着她斬靈順利與否,寧小齡一邊用手指梳理着發,一邊道家常般與他說着一些遭遇的事。

“我與白藏是分頭行動的,白藏姐姐負責對付大的,我負責砍小的,大部分吞靈者都只是看着兇,實際上行動緩慢任人宰割,但也有一些蠻厲害的,它們假裝在沉眠,然後趁你松懈,突然襲擊!小齡一開始還被傷過呢。”寧小齡比劃着那些吞靈者的模樣,偶爾做兩個鬼臉,仿佛自己只是在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

“小齡沒事吧?有留下傷嗎?”寧長久關切地問。

寧小齡搖頭道:“以前古靈宗的比試裏,我去過藥王殿,學過以身為鼎的法門,尋常的傷奈何不了小齡的。”

“小齡真厲害啊。”

寧長久展顏微笑,由衷地感慨着少女的長大。

寧小齡也頗有八卦之心,她小聲地問:“師兄去三千世界了吧?”

“嗯,去了。”

“師兄與襄兒姐姐勝負幾何?”

寧長久看着小師妹一臉期待的模樣,平靜自若道:“師兄當然大獲全勝,将襄兒教訓得乖乖的。”

一旁的陸嫁嫁淡淡地笑了一聲。

寧小齡看着師兄,道:“師兄怎麽有些心虛呀?”

“有麽?”

“有的,師兄境界再高都騙不過小齡的!”

寧長久還想辯駁幾句,另一邊,白藏終于對司命忍無可忍,悲憤地發起了呼救。

寧小齡轉過頭,白藏怎麽說也是自己的戰友,她便充當了和事佬,跑過去幫白藏解圍。

司命暫時饒過了她。

一襲熔銀長裙的少女雪絲淩亂,她氣鼓鼓地在桌邊坐下,依舊是冰山小美人的模樣。

寧長久看着白藏,忽然說:“再過兩個月,白藏神國就要開啓了。”

白藏幽幽道:“白銀雪宮與我何幹?神國都要崩塌湮滅,我注定回不去了……哼,姮娥又騙了我。”

寧長久道:“白藏大人誤會了,只是到時候需要你帶路,确定白銀雪宮的方位。”

“你……”白藏氣的不輕,冷冰冰道:“我又不是導盲犬!”

寧長久道:“我也不是盲人。”

白藏捏緊了拳頭,恨不得将他一拳打殺。

寧長久笑了笑,道:“好了,白藏,難道你不想手刃那個叛徒麽?”

“叛徒?”白藏一時間竟想不起那個小姑娘的名字。

“邱月。”寧長久提醒了一句。

白藏蹙眉,道:“你們與她的仇恨似乎比我還大?”

寧長久點了點頭。

當初自海難開始,邱月便盯上了他們,引他們入洛書之局,借刀殺人算計木靈瞳。洛書世界裏,若非他及時勘破異樣,便已葬身李鶴劍下了。

地心那一戰亦是驚心動魄,後來他雖勝了,卻也無法真正殺死邱月,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前往白藏神國,離去之前,她纖細的手掌抹過脖頸,對着他們露出了天真而陰冷的笑。

那個笑他始終記得。

白藏沉默良久,她盯着寧長久,抿着蒼白的唇,許久才道:“嗯,等神國開啓,我自會引你前去。”

寧長久笑着颔首。

他們在幽冥古國住了幾日,幫着她們一同殺了許多吞靈者。

晚上,他們一同睡在那張極大的床榻上,卻也只是安睡,并未發生什麽,寧小齡貓一般蜷在師兄的懷裏,側顏靜谧可愛。

某一日清晨,寧小齡心生靈犀,穿着薄薄的單衣從床榻上坐起,揉着惺忪睡眼向前看去。

時辰還早,陸嫁嫁與司命還在安睡,寧長久卻已披衣而起。

他立在窗邊,遙遙地對着寧小齡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寧小齡微微捂着唇。

兩人就這樣用目光交流着,片刻後,寧小齡檀口微張,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寧長久溫柔地看着她,似在安慰着什麽,寧小齡的眼淚卻接連不斷地墜了下來。

分別便在今日了。

上午,大家都已陸陸續續起床。

小齡做了師兄最喜歡的菜,抽空縫了一個錢袋子送給他,原本小齡還想在袋子上繡一個“齡”字,奈何這個字太難寫,已經超過了自己心靈手巧的極限,繡了兩筆之後小齡便放棄了,轉而用毛筆續上了剩下的筆畫。

“師兄,可不能忘掉小齡啊。”寧小齡将錢袋子別在他的腰間,然後塞進去了兩枚銀子。

寧長久輕擁着她,俯下身于耳畔細語:“等我回來。”

寧長久離開離開古靈宗後沒有折返中土,而是回到了南州。

南州的春天來得更早一些,小鎮街巷的楊柳泛着輕煙般的青色,大地如同結束了冬眠的巨獸,在持續不斷的風裏漸漸蘇醒。

這是司命第一次真正來到南州。

他們回到了南荒斷界城人們搭建的部落裏,在谕劍天宗的幫助下,部落已變成了頗具規矩的小城市,因為災難的波及,其間的房屋也大都重新翻修了一遍,他們居住的小木堂倒是安然無恙。

寧長久回到了那座小木堂裏。

靈氣如火游走,蒸幹了木頭建築中氤氲的水氣。

“先前罪君說,你會被天外之物殺死,你說你知道。”司命不知為何想起此事,忍不住問起心情疑惑:“當時你們究竟在說什麽?”

木桌四平八穩地置在地上,寧長久拂去了桌上的灰塵,随意坐下,道:“這哪有什麽話外之音?天外之物指的當然是暗主了。”

“真的麽?”司命盯着他,冰眸凜然,充滿了拷問的意味。

寧長久平靜地回視着,微笑道:“好了,一同坐吧,難得來一趟南州,稍後我們帶雪兒出去走走。”

司命沒有再問。

不遠處,陸嫁嫁立在窗邊,看着外面春意盎然的世界,心情明媚,她雙手支着窗臺,身子微彎,陽光照進來,落在她的白裳上,竟帶着慵懶暧昧的意味。

司命扯了扯寧長久的袖子,道:“看啊,那裏有一只大狐貍精。”

陸嫁嫁轉過頭,盯着司命,“說什麽呢?”

司命理直氣壯道:“我說嫁嫁是妖精變的。”

陸嫁嫁在屋內一點也不仙子,她鼓着香腮看着司命,道:“雪瓷姐姐才是千年老妖怪吧。”

司命卷起衣袖,道:“嫁嫁說什麽?有本事再說一遍!”

陸嫁嫁壯起膽子又說了一遍。

司命哪裏會饒了她,立刻追了過去,陸嫁嫁連忙躲到寧長久的身邊求救。

寧長久雙手攏袖坐在一邊,也不調解,只看着她們如小女孩般打鬧了一會兒。

打鬧過後,他們終于開始認真商量怎麽對付後面的神主。

蹄山是一位與世無争的神,也是所有神主中防禦能力最強大的神明,傳說中,他本身就是一座肉山,并且具有堪稱絕對防守能力的權柄,哪怕此刻的寧長久要殺它,恐怕也只能鈍刀子割肉,費時費力。

之後白藏年的邱月,于他們而言算是老對手了。邱月倒不足為懼,她只是個狂妄愚蠢的小女孩,哪怕得到了白藏神國的力量,也只是一個擁有了不俗力量的,狂妄愚蠢的小女孩。

至于雷牢、泉鱗、朱雀……除了泉鱗之外,其餘兩位早已背叛了暗主,屆時他們的神國應也不會開啓。

當然,這些讨論并沒有太大意義。

于他們而言,神主已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敵人,直面暗主已是可以預見的事了。

讨論了許久後,寧長久帶着她們出去散心。

在中土修士的眼裏,南州被認為是靈氣貧瘠的荒蠻之地,靈氣貧瘠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南州的地勢總體呈現漏鬥形,而這個巨大漏鬥的中央又是南荒。在過去,巨量的靈氣資源都沉入了南荒裏,南荒又是無法踏足的禁地,種種原因導致了南州修士的衰微。

但如今,深淵的詛咒已經解除,南荒不再是不毛之地,可以想見以後的日子裏,中土的修士會進行大面積的南遷。

前提是他們可以阻止暗日降臨。

“那裏就是我從小修行的地方。”

他們一同踏過青草初生的草地,陸嫁嫁指着桃簾遮蔽的谕劍天宗,說。

司命順着陸嫁嫁的指尖望去。

那幾座高峰雖算不上絕頂,卻也高聳入雲,氣勢卓絕,遠遠望去便可見峰頭盈雪,白鶴來往,情與景皆靜谧怡人。

司命收回了視線,望着陸嫁嫁,微笑道:“山水養人的說法确實不假呀。”

寧長久笑問道:“有什麽說法嗎?”

司命道:“小黎是洛河養的,由水而生,所以一肚子壞水,嫁嫁自幼在山峰修行,故而亦是……高聳入雲。”

“這是什麽謬論啊。”陸嫁嫁雪腮輕鼓,反駁道:“我覺得小黎很好呀,哪有雪瓷你壞水多。”

司命想起小黎第一個端粥給自己,心情愉悅了些。

她掩唇微笑道:“我也覺得小黎很好啊,但嫁嫁這麽單純,可別被那小狐黎精給騙了哦。”

陸嫁嫁道:“小黎才不會騙我。”

司命問:“小黎給你端粥時,是說第一個端給你的麽?”

陸嫁嫁遲疑了會,點頭道:“當然。”

司命不再說話,只是壞壞地笑着,似在幸災樂禍什麽。

陸嫁嫁也有些将信将疑了。

最為旁觀者清的寧長久立在一邊,看着驕傲得意的司命,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司命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笑,“你笑什麽?”

寧長久無辜道:“沒什麽啊,誇雪兒機靈呢。”

“這還用你說?”司命很是不屑。

在南州游歷了一陣,日暮時分,三人回到了那間木屋中。

寧長久走入屋中,前腳剛踩進去,他便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什麽人?”寧長久警覺地問。

陸嫁嫁與司命也立刻擺出了如臨大敵的架勢。

屋內傳來了輕輕的笑聲,“別怕,是我。”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聲音雖然動聽,卻也沉緩如水,帶着淡淡的冷意。

“大師姐?”

寧長久認出了來者的身份,有些吃驚,“師姐您怎麽來了?”

“師尊讓我帶給你一樣東西。”大師姐回答。

……

幽暗的屋內,青裙的身影水一般淌來,神禦立在那裏,宛若一副用色古淡的畫。

她的懷中抱着一冊書卷。

“見過師姐。”

陸嫁嫁與司命一同行了一禮。對于不可觀的師兄師姐們,她們一直是很尊敬的。

大師姐看着兩位美麗的女子,柔和地笑了笑。

寧長久看着師姐懷中的長卷,眉頭微蹙,道:“這是……”

大師姐将它遞了過來,道:“這是五師兄替你書寫的天碑,你好生收下,記下,務必怠慢了。”

寧長久推辭道:“我心中已有成稿,能自己寫一篇的。”

大師姐将那書卷塞入了寧長久的懷裏,道:“師尊說她怕你時間不夠,為了以防萬一,讓五師兄緊趕慢趕寫了一篇,別辜負了師尊與師兄的心意。”

寧長久收下了那書卷,微微鞠躬,認真道:“謝過師兄姐,謝過師尊。”

大師姐輕輕點頭,她抱着拂塵,在屋中踱步,坐下,看着寧長久,問:“你若還有其他有需要的,可以一并告知師姐。”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沒有其他事了。”

大師姐也不當他是客氣,嗯了一聲,沒有再問。

陸嫁嫁與司命也在大師姐身邊坐下,她們雖都是窩裏橫的好手,可此刻大師姐氣場在側,她們都顯得有些拘謹了。

寧長久在一旁展開書卷,粗略地看了看。他此刻的實力雖早已達到了傳說三境,但要真正圓融于天地,做到‘名正言順’,确也還需一塊天碑。

陸嫁嫁與司命則與大師姐聊着近況。

大師姐對待她們亦是溫和的,她們見面雖少,但聊了一會兒也就熱絡了。

聊着聊着,大師姐忽然想起一事,她看着司命,神色嚴肅了些,問:“雪瓷,先前師姐送你的書,讀得怎麽樣了?”

司命立刻正襟危坐。

她當然知道師姐所說的是那本女娲日記,最初的時候,司命誤以為這是吹捧師尊的,如今早已幡然醒悟,知道了師尊是奔月的姮娥仙君,而這本女娲日記分明就是大師姐的自傳!

司命平靜點頭,認真道:“師姐文風優美典雅,所寫的歷史亦是樸素而真實,雪瓷反複閱讀,手不釋卷,書都快翻爛了。”

陸嫁嫁沒看過所謂的女娲日記,但聽司命這樣說,也明白了個大概,颔首道:“我亦是耳濡目染,感慨頗深。”

大師姐看着她們的樣子,滿意地點了點頭,她也不驗證真僞,免得傷了自己的心。

大師姐只是來送天碑的,并未想留多久,短暫的寒暄交流後,她立起身,正欲離開,可目光卻忽然瞥見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神禦的眉慢慢向着中間靠攏。

陸嫁嫁與司命也順着她的眼眸望去。

只見大師姐正看着那木桌的桌腳,桌腳處墊着一本書。

大師姐覺得那本書有些眼熟,她彎下身子,将書從桌角抽出。

書被桌角壓了個內凹的方形,大師姐拍去了書上的塵土,她眉頭徹底皺起,只見書上明明白白地寫着女娲日記四字!

司命與陸嫁嫁同樣看到了,大吃一驚。

寧長久也注意到了異樣。

他這才想起,這是當初他醒來之後,小黎給自己做飯時發現桌腳崴了,便拿了此書臨時墊了墊,說來也巧,也本書和桌子倒完美契合,始終四平八穩的,他們也就忘了将書取回。

如今報應來了……

大師姐抓緊了那本書,閃電般望向了司命:“這是怎麽回事?”

司命立刻從身旁的虛空中抽出了一本一模一樣的,這是當初不可觀時大師姐送給她的,“此事與我無關,師姐送我的我一直收藏好的,沒有一絲破損,和新的似的。”

陸嫁嫁小聲道:“你剛剛不是說自己都快把書翻爛了麽?”

司命捏了捏她的大腿,話語從齒縫中飄出,“住口!嫁嫁是不是好姐妹了……”

大師姐盯着她們,問:“那這本書又是怎麽回事?”

陸嫁嫁與司命交換了一個神色,一同指向了自家夫君。

大師姐也望向了寧長久。

“師姐你聽我說,我……”寧長久想着小黎機靈俏麗的臉,考慮着要不要将她出賣了。

“你什麽你?”大師姐惱道:“師姐送你的東西,你就這樣對待?”

寧長久将話語咽下,最終也沒有選擇出賣小黎。

屋內,少年的求饒聲響起。

大師姐離去後,寧長久從地上爬起,撣了撣衣裳上的灰塵,苦笑道:“師姐下手還是這般重啊……”

陸嫁嫁道:“誰讓你偏袒小黎的?”

司命道:“原來是小黎做的呀……果然是一肚子壞水的小姑娘。”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道:“你們眼睜睜看着夫君被欺負,如今還有閑工夫吃醋……不愧是不可觀模範夫妻啊。”

陸嫁嫁與司命預感不妙,想要脫身,可哪裏能逃得掉,她們很快被抓過來,象征性地挨了家法,然後幫着寧長久一同罰抄女娲日記,很是患難與共。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寧長久便在研習天碑,将天碑上的內容反複揣測,認認真真地記下。

在寧長久徹底參悟天碑前,他們都是在這間小木屋度過的,三人輪流負責飯菜,在自吹自擂與互相嫌棄中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

其後,他們又一同回到了中土劍閣。

距離罪君***而亡轉眼又過去了一個月,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暗主不知出于什麽打算,竟沒有開啓蹄山神國。

這雖能讓他們再度過一個月的平靜,卻未必是好事——一個隐藏的神國無異于一顆随時都會炸響的暗雷。

時間向着白藏神國推進着。

神國在未真正開啓前,其間的生命對于外界是茫然無知的,包括神主。

邱月宛若一個驟然暴富的乞丐,還在耽溺于神主至高無上的權力裏。

她懷抱着天藏之心,手握着洛書之卷,看着鏡子中的自己,用手比劃着,總覺得自己的個子太矮,不夠威嚴,所以自己的神話之軀一定要高大無比!

邱月始終處在這種狂熱的興奮裏。

她覺得,上天對于自己是何其眷顧,像白藏那種活了幾千歲還一副少女模樣的老妖怪,最終也被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占據了寶座,而白藏……呵,估計已經被殺死或者淪為卑賤的奴隸了吧?

邱月舔着嘴唇,期盼着看到白藏受盡屈辱的模樣。

當然,她最希望看到的,還是寧長久露出恐懼神情的模樣……之前,她剛登上神座,還未來得及施展拳腳,白藏神國就過去了。邱月發誓,等到神國下一次開啓,自己一定要讓寧長久與陸嫁嫁承受無比的痛苦!

對她而言,弑父殺母蘊藏着無與倫比的刺激與快樂,一想到就會激動得渾身戰栗。

當然,她也知道寧長久狡猾,不過她可不會像白藏那麽蠢,傻乎乎地以真身入敵深處,她篤定主意要躲在神國裏,靠着陰謀詭計将寧長久他們殺死。

自己可是至高無上的神主,這個世界上哪還會有比自己更強大的存在呢?

邱月無比期待下一個白藏年的到來。

……

(感謝血羽菌打賞的大俠!謝謝萌主支持~麽麽噠~)

第 463 章 :說罪

罪君席地而坐,黑袍間的鴉羽猶若焚燒下的灰燼,他尖長的手指就是他的筆,複雜的符咒正在指尖繪就。

寧長久也在他身前坐下,他注視着罪君畫的符號。

那是一個圓,圓的中央是兩個纏繞着的,胚胎狀的人,人滿口尖牙,生長着蜥蜴般的尾。

“這是什麽?”寧長久問。

罪君回答:“這是人類的罪原。”

寧長久想了一會兒,道:“在某一創世的神話裏,人類的始祖觸犯了無上的神帝,于是此後的人類,從出生到死亡都是一個贖罪的過程。人因為有罪,所以一定會死,但人永遠不可能贖清罪惡,于是死亡是一個必然的結果。”

罪君暫時停下了畫符的手,道:“你相信這樣的說法嗎?”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我覺得很荒謬。”

罪君道:“我曾經對此深信不疑。”

寧長久道:“願聞其詳。”

黑袍籠罩下的灰霧翻騰着,鴉羽不停凋零,那些羽毛化作了真正的烏鴉,它們飛到了神殿的上方,聒噪地叫着,神殿裏,浮現出了一幕幕幽暗的影像。

那是罪君成神之前的經歷。

畫面裏是一片陰暗的森林,森林的深處有一座石頭堆成的簡陋塔樓,塔樓上,滿月投下了白慘慘的光。

這片森林名為屍林,它處于一片大裂谷中,塵世間魔神戰争産生的屍體遺骸都會被投入這片裂谷裏,屍林中的動物便以這些腐敗的血肉為食。

這裏雖然毒瘴遍布瘟疫橫生,卻也有生命從這陰濕肮髒的夾縫裏誕生了出來。

它們是蛇蟲蜈蚣,還有窸窸窣窣遍地流竄的老鼠。

這些最底層的卑賤生命裏,也有許多生出了靈智,它們有的爬出了大裂谷,去往了混亂的塵世,大部分則在裂谷中茍且偷生,以牆壁上抛下的屍體為食。

今夜是月圓之夜,屍林中所有的生命向着中心的石頭塔彙聚過去。

石頭塔上立着一只烏鴉。

那只烏鴉很大,看上去更像是禿鹫,它的毛發脫落了許多,其下血肉腐爛生瘡。烏鴉綠豆般的眼睛賊溜溜地盯着屍林,它看着彙聚過來的陰冷生靈,點了點頭。

今天是月圓之夜,按照慣例,烏鴉要在此處操辦儀式。

“你們一生下來就背負着沉重的罪孽。”

烏鴉給自己帶上了一個黑銅打造的王冠,開始了每月一度的講述。

“你們是屍林中誕生的生命,以腐朽的屍體為食,這些屍體滋養了你們,而屍體又沾滿了罪孽——之前我便與你們說過,死亡與罪惡是相連接的,身負罪惡者必然會死亡,而純淨之體則能獲得永生。”

“你們以罪惡的屍體為食,便也沾染了它們的罪惡,永生永世也不得超脫。”

石頭塔下,傳來了陣陣騷動。

有一只小老鼠戰戰兢兢地走出了,問:“烏王大人,那這些屍體的罪惡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烏鴉怪叫着說:“它們的罪惡是與生俱來的!”

“與生俱來?”

“是的,在上古時期,萬靈的始祖觸犯了無上的神帝,他們犯下了罪行,于是他們的後代也要生生世世為他們贖罪,贖盡罪孽者,會被稱之為聖人,他們将不朽不滅,成為神帝一樣完美的存在,而無法贖罪的生靈,則會被死亡抹去。”

烏鴉尖銳的語調傳遍屍林,生靈們誰也不敢說話,仿佛是在為自己與生俱來的罪孽忏悔。

小老鼠卻又問:“剛出生的幼靈無比純潔,它們也有罪嗎?若是沒有,那按照您的說法,它們不就會直接成為不朽不滅的聖人嗎?”

烏鴉盯着那只小老鼠,它有些生氣,但衆目睽睽之下,它也壓下了心中的怒火,耐心地講解着。

烏鴉說道:“罪惡是一條從始祖流傳至今的河流,子女是母親身上割下的肉,當然也就承襲了母親敗壞的肉體,試問,一個污穢的生命如何能夠誕生出純粹的靈?幼小的靈所具有的,不過是虛僞的無辜與善良,等到它們擁有力量後,便會展現出與生俱來的罪惡!更何況,很多幼靈一生下來就死掉了。根據神帝的旨意,無罪的生命是不朽不滅的,幼靈會死,恰恰說明了它們背負着罪孽!”

小老鼠被烏鴉瞪了一眼,吓得縮了回去,它無法反駁烏鴉的話語,覺得污穢的生命确實無法誕生出純粹的靈,正如它曾經幻想過神帝的模樣,但它這樣卑賤的生命根本無法幻想出一個完美神帝的存在。

烏鴉環視四周,發現再沒有人反駁它,它很滿意,開始了繼續的說教。

在烏鴉的口中,生靈的神魂是不朽的,而肉體是神帝給萬靈始祖的懲罰,是承載罪孽的東西,神魂便操控着累贅的肉體行走在世間,此後的一生都是贖罪的過程。

神帝悲憫衆生,在以死亡做出懲罰時,也創造了一條贖罪的道路——修行。

修行可以延長壽命,延緩死亡的到來,所以可以認為是贖罪的唯一途徑,烏鴉生有翅膀,它曾去外面的世界看過,知道修道者都喜歡居住在高山上,它們這麽做也是為了遠離污濁的人間,保持軀體的無垢。

又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可我們已經背負了這麽多的罪惡,一生也無法洗刷掉,那該怎麽辦呢?”

烏鴉對于這個問題頗為滿意。

它終于開始表達自己最核心的觀念:“神帝賜予萬靈修道的能力,令它們贖罪,可外面的生靈在做什麽?它們在自相殘殺!殺戮是最大的罪孽,生靈已經違背了神帝的旨意,它們不知悔悟,還在延續着滔天的罪行,神帝不喜歡這樣的世界。”

烏鴉取下了那個黑銅王冠,道:“昨夜,我夢到了神帝,我難以向你們敘述它的完美。神帝賜予我了兩樣東西,一樣是這個黑銅的王冠,還有一樣是這個純淨之瓶!”

烏鴉告訴它們,這個黑銅王冠是罪惡的化身,當罪惡贖清後,它會變成黃金的質地,而這個純淨之瓶,則可以容納所有純淨的靈魂,它将成聖,然後帶着它們一同前往永生之國,而它們需要做的,只是信仰它。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每一個月圓之夜,烏鴉都會銜着一個頭顱飛來,它告訴它們,這是外面部落首領的頭顱,是罪首。

它将黑銅王冠戴在罪首的頭上,大家可以清晰地看到,黑銅王冠海綿般從頭顱中汲取出了黑色的血。

這樣的時間過去了很久,每帶回一顆頭顱,烏鴉都會訴說頭顱的主人多麽的強大,但它們因殺戮而犯下了罪行,自己則是奉天委命,所以輕而易舉地将它們殺死了。

屍林的生命從沒有見到過外面的世界,它們也遠不如烏鴉強大,所以久而久之,對于世界的好奇以及對力量的膜拜,使得他們對烏鴉的話語深信不疑,極少數的不相信者,都被烏鴉當衆燒死了。

烏鴉還給它們售賣自己的羽毛,據說吃下它的羽毛,就可以死贖去一部分的罪孽。而用來交換羽毛的,則是屍體中搜刮出的內丹、飛劍之類的法器。

數年之後,石頭塔下堆滿了白骨的頭顱。所有生靈都信奉烏鴉為聖子,烏鴉吞噬了它們的信仰之力,也越來越巨大。

哪怕是一直搖擺不定的小老鼠,在持續數年的洗禮後,也對烏鴉深信不疑了,它相信,烏鴉大神是能帶領它們走向永生的聖人。

又一個月圓之夜。

此時的烏鴉已比石頭塔還要高大了。

今夜,它又銜回了一個頭顱,那是一個人類的頭顱,烏鴉告訴它們,這是人類的王,已被它殺死,外面所有的惡首已誅,今夜,它要成聖,帶領大家去神帝的國度。

屍林中的生命狂熱地簇擁着它,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而淨化的儀式很簡單,就是焚燒。火焰會焚燒去它們罪孽深重的肉體,只留下純淨永生的魂魄。

烏鴉這些年一直在與它們描述肉身焚滅後魂歸天國的快樂,描繪着神國的美好,所以大家對于焚燒這樣的事已充滿了期待,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它們感激着烏鴉賜予它們智慧,帶領它們走出這個永不見天日的裂谷。

大火燃燒了起來,小老鼠擠在人群裏,看到大火燃燒起來的那刻,它忽然感到了一絲清醒,但這絲清醒,很快被周圍所有生靈狂熱整齊的口號與歡呼淹沒了。

它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跟着它們一起歡呼。

火焰從邊緣開始燃燒,節肢的生命在火焰中噼裏啪啦地炸響着,靈魂從肉體裏剝離了出來,飛入了烏鴉的瓶中,化作了液體。

烏鴉盯着那個瓶,碎碎念地向着神君禱告着,神色同樣無比狂熱。

火焰向着中心蔓延,許多生靈已經昏迷了過去,小老鼠法力還算不錯,勉強地支撐着。

就在這場盛大的洗禮要完成,屍林中的生命即将在聖典中得到神帝的淨化時。

異變陡生!

屍林旁的懸崖上,有怪物躍了下來。

那是一頭青灰色的狼,它的口中叼着什麽,正在不停狂奔。

它是在逃亡!

青灰巨狼無視了這場神聖的典禮,朝着這裏奔了過來。

烏鴉驚恐地看着它,它以神帝的名義開始大聲斥責它的罪。

但蒼狼無視了它,它一躍而來,直接踩在這位萬靈擁戴的聖子身上,将它的身軀踩了個稀爛,然後腳步不停地向前逃去。

烏鴉被踩得腸穿肚爛。

這是小老鼠畢身難忘的場景。

它深深記住了那頭青灰巨狼的模樣,它從未見過這麽強大的生靈,偉大的聖子竟就這樣被它……

小老鼠如鲠在喉,接着,又有幾道黑影從高高的懸崖上落下。

它們狂奔而過,踩滅了圍剿來的大火,踩死了無數的生命。

像巨狼那樣強大的生命,居然也在被其他生命追殺!

它們從這裏踐踏過去。

這些強大的存在只是純粹的追逃路過,根本不在乎它們在做什麽,也不在乎它們的生死。

這是一場飛來橫禍。

強大的生命來去匆匆,留下了遍野的屍體。

小老鼠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它環顧四周,撲鼻而來的盡是焦臭的腥味,它的手上也沾滿了同伴被踩死爆出的血漿。它幹嘔了很久才爬了起來,渾渾噩噩地向前走去。

被踩爛了身軀的烏鴉竟還沒完全死掉。

它用翅膀支着自己在泥濘的血漿中爬行,一點點靠近那個淨瓶。

淨瓶中的靈魂液體被打翻了大半,此刻只剩淺淺的一點。

它看到小老鼠走過來,艱難出聲:“把它拿來……給我……喝!”

“是,聖子。”小老鼠乖乖地拿起瓶,湊到了它的嘴邊。

烏鴉看到了一絲曙光,它艱難地伸出喙想去喝水,可它的嘴卻卡在瓶口,無論如何也觸碰不到底部的靈魂液體。

烏鴉雙目赤紅,又急又氣。

小老鼠盤腿坐下,道:“聖子大人,這像不像以前你給我們講的,烏鴉喝水的故事。”

烏鴉張大了嘴巴,沙啞問道:“你……你要做什麽?”

“放心,我會幫聖子大人的。”小老鼠依舊是謙恭的模樣,它從地上取來了小石子,丢入了瓶中。

烏鴉再度伸出喙,可它只能碰到堅硬的石頭,水藏在石頭的縫隙裏,它依舊喝不到。

小老鼠看着滿地的殘骸,緩緩道:“故事都是騙人的,聖子大人,無知才是罪原啊……”

烏鴉忍無可忍,它想用嘴戳死它,可老鼠靈巧地避開了。

小老鼠将瓶中的靈魂之水一飲而盡,然後将那個王冠戴在了自己的頭上。

它看着烏鴉,一字一頓地下達了此生第一次審判:“你有罪。”

……

“那個黑銅王冠和淨瓶都是珍貴的法器,一個可以汲取信仰的力量,就如山神水神的金身那樣,另一個可以煉化魂魄,将它們提煉成純粹而強大的精神力,很可惜,這只烏鴉距離五道只有一步之遙。”

罪君擡了擡手,那些畫面淡去了。

寧長久等人也收回了目光。

他看着罪君,道:“那時的你已不相信原罪,此刻的你又在審判什麽呢?”

罪君道:“那之後,我驟然得到了強大的力量,吃掉了烏鴉,爬出了懸崖,走入了塵世的戰争。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對原罪的說法嗤之以鼻,信奉人定勝天的道理,但現在,我又相信了人有原罪。”

寧長久問:“為什麽?”

罪君說:“因為人需要生存,生存是生靈最強大的欲望,其餘的種種欲望,都是建立在生存之上的。生存就是罪原!生靈為了更好的生存,一定會擠壓其他生靈的生存,自生命誕生至今,殺戮與争端便從未停止過——這就是最好的佐證。”

寧長久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說:“這是無法改變的事,所以有智慧的生靈建立起了道德與規矩。”

罪君搖頭,道:“沒用的,生命無法壓抑住對生存的渴望,哪怕在特定的秩序裏,依舊免不了互相壓迫,其中的勝者會成為壓迫者,敗者會成為被壓迫者。勝者擁有了力量,也就擁有了對規矩的解釋權力,從此以後,規矩只能用來統治失敗者,無法約束勝利者,那還有意義嗎?”

罪君說到此處,幽幽嘆息,道:“這是生靈建立的王國裏無法更改的事,人不可能壓抑自己的欲望,也就注定會腐化。”

寧長久問:“既然如此,那你覺得怎麽樣才能改變這一切呢?”

罪君說:“讓絕對善良和正義的人維持秩序。”

寧長久搖頭,道:“你剛才說過,這是不可能的事。”

罪君說:“以前不可能,但現在有可能。”

寧長久靜靜地注視着他。

罪君伸出了枯而長的手指,指着上方,“絕對善良和正義的人就是神帝,以前神帝是虛幻之物,如今……它正在天空之上!”

……

“你想讓暗主主宰這個世界麽?”寧長久問。

“對!”罪君道:“當年,烏鴉描繪過一個那個世界,那是人生而有罪的世界,人一旦行惡,暴露出了自己的罪,就會被神帝定罪,或接受懲罰,或接受死亡,一切皆在絕對的公正下進行……這是我的理想之界。”

寧長久許久沒有說話,他看着罪君漆黑的神袍,看着那持續墜落的鴉羽,說:“你這只不過是幻想罷了。”

罪君問:“為什麽?”

寧長久道:“暗主根本不是你理想的神帝,它要的只是帶走‘惡’,這一過程裏,它會消滅所有的生靈。”

罪君也沉默了許久,他說:“但暗主創造了星辰,創造了神國,它擁有維持秩序的力量與方法,你可以改造它,讓它成為一個合格的神帝。”

寧長久搖頭,道:“我做不到。”

罪君堅定道:“如果你做不到,那沒有人可以做到。”

寧長久平靜道:“這樣做風險太過巨大,不值得。”

“不值得麽?”罪君道:“建立一個理想的世界,善良者不朽不滅,罪惡者天誅地滅,這樣的理想,難道不值得冒險嗎?”

寧長久道:“那是你眼中的極樂世界,卻也是我眼中的地獄,更何況……”

寧長久注視着罪君,說:“你方才也說過了,生存的欲望是人類的罪原,我也無法擺脫這樣的罪原。為了生存,我不可能去冒任何虛無的風險,更何況,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罪君看着地面上他畫着的符咒,道:“那生靈将永遠醜惡。”

寧長久道:“這是生存的代價……況且,在我眼中,他們大都很美。”

一旁的陸嫁嫁雖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卻也感受到,這場談判似乎破裂了。

罪君展開了他的神話形态。

恐怖的軀體從漆黑的披風中刺出,那個形同罪字的身軀嶙峋地展露出來,骨翼展開,翼膜亮出,糾纏的閃電在掌間凝成,化作赤亮的雷電之槍。

寧長久的眼眸始終平靜。

他平視着罪君的神話形态,攤開了手。

柳希婉化作雪白的劍,轉瞬飛來。

如當年斷界城時一樣,這場戰鬥在神國中展開了。

交錯的雷電縱貫長空,糾纏的元素彙成旋渦,雷暴的聲音不絕于耳。

劍與長槍在天空中振鳴着,他們戰鬥産生的飓風好似一柄無堅不摧的刀,直接将神國從中間劈開!

這是一場聲勢浩大,但依舊不會有懸念的戰鬥。

戰鬥持續了一天一夜。

當初斷界城時,寧長久被斬得形銷骨立,不成人形,如今,他的劍卻精準地刺入了罪君的神話之軀裏。

罪君徹底潰敗的那一剎那,司命與陸嫁嫁同時飛出,在空中劃過靈動的曲線,一左一右割去了罪君的翅膀!

罪君墜到了大地開裂的神國中。

寧長久落到了他的身前。

罪君從地上緩慢地爬起,走向了他的墳墓。

他的神座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個漆黑的十字刑架。

他走到了十字刑架上,張開了手,閉上了眼。

寧長久沒有阻止他。

火焰燃燒了起來,他像是幹枯的木頭,一點就着。

這是遲來了三千七百年的大火,這場火在那場‘聖典’裏沒有奪去他的生命,如今,他終究還是要回歸到火焰裏了。

在罪君的認知裏,神魂并不純潔,肉體也并非罪惡,火焰同樣沒有淨化一切的能力。他認為生存本身就注定了罪惡,他已注定消亡,與其被寧長久殺死,不如親自毀滅自己的生存。

死亡是消除一切的方式,無論你罪惡亦或者善良。

火焰熊熊燃燒。

罪君睜開了眼,說:“我已審判了人類的原罪,他們将世世代代殺戮下去,永遠也不會停止。”

寧長久說:“無需你的審判,殺戮與壓迫也不會停止,這是必然之事,我也無法改變。”

罪君像是個惡作劇成功了的孩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所以我的審判會永永遠遠持續下去啊。”

寧長久看着罪君在烈火中扭曲的臉,沒有回答。

罪君似猶不滿足。

他盯着寧長久,說:“我也對你下達必死的審判,你将會被天外之物殺死!”

寧長久眼眸無比平靜:“我知道。”

罪君皺起了臉,道:“你真的知道我在說什麽嗎?”

寧長久颔首:“我知道。”

“但我不會死,我如何離去,就會如何歸來。”

寧長久轉過了身。

大火将罪君徹底吞噬,濃煙沖天而去,神殿轟然坍塌。

罪君神國就此湮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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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2 章 :最終的審判

發白的陽光照進屋裏,屋子變得清晰,陸嫁嫁傾身打開窗子時,微寒的風便萦入了袖子。

平整光滑的桌面上,細瓷膽瓶中插着一支晚櫻。

春天還未真正到來,林間的櫻花也還未絢爛盛開,這支晚櫻也不知是何處折來插入瓶中的。

窗戶開了,陸嫁嫁在窗邊坐下,她支着肘,側着頭看着瓶中之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谕劍天宗山腰處的雪櫻。

小時候她總喜歡去那裏看花,花與雲在記憶中都是美好的,那時的青花小轎還不歸她所有,漂亮的轎子便停在石窟裏,她會偷偷去看,然後幻想自己乘着它飛渡雲海的場景,桃簾中的歲月與世隔絕,也真應了恍如隔世四字,回憶起此後的颠簸,年少時的光景悠久得仿佛虛幻。

陸嫁嫁靠在桌子上,頭枕在臂彎間,猶若劍堂上打盹的弟子,她慵懶地眯着眼眸,看着那朵承着陽光的晚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觸摸,笑容溫柔。

輕撫了一陣,陸嫁嫁又觸電似地收回了手,在案旁坐定,指腰挺胸,儀态端莊,她随手抓來一本書攤在身前,一邊理着纖長的發絲,眼眸悠悠地落在了書頁上。

敲門聲響起,聲音很輕,間隔很短,似有些拘謹。

“進來吧。”陸嫁嫁眼睑低垂,娴靜看書,嗓音透着清冷。

進來的是邵小黎。

邵小黎今日沒穿紅裙,而是換了身不太顯眼的素色衣裳,眉目間古靈精怪的神采也淡去了,望上去乖順謙恭。

邵小黎端着一碗粥,粥以雞茸小米煮成,澆以菜汁,一半雪白一半翠綠,看着極具美感。

小黎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陸嫁嫁的身邊。

“嫁嫁姐姐早,小黎來給嫁嫁姐端粥喝。”邵小黎細聲細氣道。

陸嫁嫁将書翻壓在桌案上,微微轉過頭,看着半咬紅唇的少女,淡淡地微笑,道:“放下吧。”

邵小黎将粥放下,也抿唇一笑。

陸嫁嫁問:“小黎自己吃過粥了麽?”

邵小黎搖頭,道:“還沒有呢,我要先給姐姐們送完粥,自己才能吃的。”

“怎麽說得這般可憐兮兮的。”陸嫁嫁拉着她的手腕,讓她靠近了些,然後盯着少女的眼眸,又問:“小黎第一份是端給誰的呢?”

邵小黎柔弱地笑道:“當然是端給嫁嫁姐姐的呀,天大地大嫁嫁姐姐最大。”

陸嫁嫁伸出纖柔的指,點了點少女的眉心,道:“沒必要有這些條條框框的,我們都是姐妹,不論大小,也不必這樣拘謹的。”

邵小黎低聲道:“這……這畢竟是第一天嘛,哪怕是裝裝樣子也是要裝的。”

陸嫁嫁問:“所以小黎是在裝樣子?”

邵小黎搖頭道:“當然沒有啊,在南州的那段日子,小黎承認陸姐姐照顧,一直感恩心頭的,以後……以後小黎還想陪姐姐們一輩子呢。”

少女衣着素樸,容顏溫和,話語輕柔間帶着不自信,宛若這冬春交替的風。

陸嫁嫁太容易心軟了,她原本是想端些架子吓吓她的,如今看着邵小黎這般模樣,心思立刻柔軟了下來,她将那碗溫熱的粥端起,道:“好了,嫁嫁姐姐收下了,明日就不用了,要不然好像我們在欺負你似的。”

邵小黎婉約地笑了笑,連連點頭:“嗯嗯,那小黎先去找司命姐姐了,粥涼了可就不好了。”

說着,邵小黎告退離去。

陸嫁嫁看着桌上冒着熱氣的粥,看着粥上覆着的漂亮的綠色,眉尖微蹙,旋即又展眉微笑,她疊起了些雪袖,拿起瓷勺,慢慢地将碗中的粥攪拌均勻,随後小小地嘗了一口,粥的清香甜糯伴着菜汁的微鹹,細膩得宛若少女的心思。

這是二月的最後一天,陸嫁嫁看着窗外盛大的陽光,小口小口地飲着粥,她将漆黑的長發挽起,晚櫻如簪插入發間。

這于陸嫁嫁而言是平穩的清晨,于邵小黎而言卻是忙忙碌碌的。

邵小黎頗不自信,她對于自己的定位是新過門的小妾,所以做事格外小心翼翼。

邵小黎端着粥來到了司命所處的洞天裏。

司命近來的修行很是刻苦。

當初斷界城時,十字刑架上的屈辱歷歷在目,荒野沙漠冰川雪原……罪君對她與寧長久的萬裏追殺也猶在眼畔,那是她第一次與神主為敵,若無寧長久相伴,她當時應必死無疑了。

到了此時,司命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心胸狹隘的壞女人了,但于她而言,罪君依舊是必須手刃的仇敵。

她回憶着星靈殿裏的歲月,殘破的日晷與燭火在記憶裏幽靜地安放着,那一切如今已被大水淹沒,随着斷界城一同成為了地下的水城。而時過境遷,當初絕望的逃難者也即将成為行刑之人了。

悠悠的思緒裏,敲門聲響起。

司命緩緩地睜開眼,漆黑神袍上繁複的銀紋漸漸淡去,神性在冰眸間消退。原本打坐着的她緩緩起身,那長長的銀發便從蜿蜒的河流變成了垂直的瀑布。

司命手指微勾,門便打開了。

邵小黎端着粥進來,口中碎碎念念:“雪瓷姐姐早上好呀,小黎剛剛煮了粥,第一時間就端來給雪瓷姐姐嘗嘗,等姐姐嘗過後,我還要去端給陸姐姐喝。”

司命看着那碗翠色盎然看着很糯的粥,道:“你是第一個端給我的?”

邵小黎鄭重點頭道:“那當然,我與司命姐姐自斷界城相識至今多少年了,感情深厚。”

司命道:“是啊,那時候我還想收你為徒,結果你當着衆人的面在刑架上嚴懲了我,姐姐畢身難忘啊……”

邵小黎心髒一緊,連忙道:“那是寧長久指使的,我……我也是被脅迫的。”

司命接過了那碗粥,放在一邊,道:“好了,我也不與你翻陳年舊賬了。”

邵小黎乖巧地來到了司命的身後,讓她坐下,随後手法娴熟地替司命捏起了肩。

司命閉上眼,享受着邵小黎的指尖迸發的力道,問:“昨晚睡得好麽?”

邵小黎微顫,一邊揉着司命柔韌的香肩,一邊微微扭捏道:“挺好的呀……師父很照顧我的。”

“還叫師父呢?”司命秀眉颦蹙。

邵小黎道:“叫習慣了嘛……等我哪日出師再改正吧。”

司命蔑然道:“看到某大惡人真有這個師徒的癖好,你也不用改了,聽小黎這般好看的姑娘一口一個師父糯糯地叫着,他心中應是開心得緊。”

邵小黎俏臉微紅,道:“姐姐別取笑小黎了。”

司命道:“總之,他要是敢欺負你,你記下來,以後去趙襄兒那告狀就行了。”

邵小黎撇了撇嘴,道:“我們很和睦的。”

司命淡淡笑着,她端起碗嘗了一口,點頭道:“小黎有了夫君,以後是不是就不和姐姐一起睡了?”

邵小黎道:“我當然是想陪着司命姐姐的啊,只是……若是我偷偷與姐姐一起睡,被他抓到了,他就不就有借口将我們一起……”

司命笑意清媚:“就是要這樣才好玩呀。”

邵小黎訝然,旋即耳根子都紅了:“司命姐姐!原來你才是最大的狐貍精!”

司命作勢欲打,邵小黎連忙告辭,道:“我要去端粥給嫁嫁姐姐了,若是晚了,粥就涼了。”

司命點了點頭,還善意囑咐道:“去嫁嫁那的時候,記得與她說,你第一碗粥是端給她的,嫁嫁這姑娘看着氣度很大,實際上壞心思多着呢,小黎可要服侍得殷切些。”

邵小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嗯,謹遵雪瓷姐姐教誨!那……雪瓷姐姐也要幫我将粥的事保密一下哦。”

“好。”司命抿唇微笑,她對于小黎向來是很寵的。

邵小黎轉過頭,有些慚愧地離開了。

陽光靜悄悄地灑上大地,邵小黎送完了粥之後回到自己房間的門口,隔着劍閣的洞天向上望去。

她想起昨日寧長久關于太陽的言論,便坐在陽光裏,張目對日,任由光線灑遍周身。

寧長久披着白衣從遠處走來,他看着面容單純的少女,打了個招呼,“小黎早。”

“師父早呀。”邵小黎清脆地應了一聲。

她立了起來,如小貓般彈跳起來,越入了寧長久的懷中。

寧長久抱着她,揉着她的發,道:“小黎剛剛去哪了?”

邵小黎道:“給兩位姐姐送飯去了呀。”

寧長久問:“先給誰送了?”

邵小黎神秘兮兮道:“保密!”

寧長久微笑道:“小黎要是哪天東窗事發,被她們發現報複了,我可護不住你。”

邵小黎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接着想到他有太陰之目,便眯起眼,似所口頭禪般道:“師父好壞哦。”

寧長久問:“嫁嫁與雪瓷都有粥喝,那我吃什麽?”

邵小黎道:“放心,小黎煮了很多的!”

她拉着寧長久去了屋中,将煮粥的小鍋爐取下,将剩下的粥倒入碗中。

邵小黎訝然地望着,發現剩下的只夠一小碗了。

她略帶歉意道:“小黎算錯劑量了。”

寧長久啞然失笑:“你這語氣怎麽和下毒似的?”

邵小黎彎眸微笑,很快又煥發了神采,她豎起手指,道:“雖有只有一份了,但我們可以一起吃呀。不過……這樣好害羞啊。”

根據寧長久對她的了解,她的‘好害羞啊’潛臺詞基本就是‘小黎想要’了。

寧長久捏了捏她的臉,道:“小黎哪來這麽多小心思啊。”

邵小黎舀起了粥,道:“來,師父張口,小黎喂你。”

“不要。”寧長久斷然拒絕。

邵小黎微微氣惱,道:“那師父是想吃粥還是想吃小黎啊?”

寧長久反問道:“那小黎想吃什麽?”

邵小黎神秘道:“我想吃那個……”

“哪個?”

“就……那個……啊!”

邵小黎驚呼了一聲,接着她被抱了起來,柔軟的唇被另一雙唇印上。

邵小黎微微別過頭,道:“現在是早上哎,好害羞啊……”

那碗粥靜靜地置在桌子上,一點點變涼。

……

溫存的時光是短暫的。

二月将盡,罪君的神國即将開啓,接下來的一戰雖不會有太多懸念,卻也不可掉以輕心。

前些日子,寧長久還去過一趟天榜,又與惡見了一面。

見到惡的時候,惡像個老人家一樣坐在搖椅裏,渾身水腫,從清瘦的少年變成了個胖子,詩在一旁照顧着他。

惡的水腫主要源于救世時吸了太多的洪水,這些水通過根系傳達到他的身體裏,便成了這副樣子。

當初斷界城時,寧長久曾與罪君戰過一場,那一戰裏,罪君的投影沒太大損傷,可神秘感卻已大打折扣。

寧長久向惡詢問罪君神國的方位,惡并非完全的全知者,哪怕罪君藏得遠不如冥猙那般深,他也只能給出一個大致的位置。

對話間,原君也扛了個椅子出來坐下。

他看着寧長久,問:“有幾分信心了?”

寧長久道:“事未成之前,皆不敢妄言信心。”

原君道:“太平日子過久了,可別得意忘形。”

“日子從來不太平。”寧長久輕嘆了一聲,道:“總之,我會盡可能地為人間争取足夠的和平時間。”

原君淡淡點頭,道:“我不确定你到底藏了什麽手段,但祝你成功。”

寧長久亦點頭:“暗日不會降臨,紅日會照常升起。”

原君将拐杖靠在椅子上,與他揮手作別:“下次見面是何時?”

寧長久想了想,道:“七年之後。”

……

劍閣裏,寧長久、陸嫁嫁、司命再度圍坐一起,商量着殺死罪君的細節。

柳希婉在劍坪上練着她的必殺之劍。

柳珺卓則在劍堂中親自講授着課,她的身前是一方桌案,案上擺放着黑漆漆的戒尺,與當年的陸嫁嫁倒很是相像。

世界已在不知不覺中恢複了本來的面貌。

這是四千年前暗主還未降臨時,世界真正的模樣。

講授完課程後,柳珺卓來到了幽靜的閣後,大師姐周貞月便在那裏閉關。

周貞月微微睜開眼,道:“這個新世界似乎很美。”

柳珺卓輕聲問:“師姐能感受到世界的改變嗎?”

周貞月搖了搖頭,“無法明确感受到,但我深信不疑它改變了的時候,就能感受到它的美了。”

柳珺卓立在山崖上,佩着昆侖劍,黑色的裙裾迎風飄舞着,她望着遠處的山岚,道:“我們一定能守護好這份美的,這是劍閣的意志。”

周貞月嗯了一聲,道:“真羨慕你們,還有機會一窺傳說三境的神秘,不似我,傷及了根本,此生無望大道。”

柳珺卓坐在她的身邊,溫柔道:“不可觀的觀主大人說過的,飛升從來不是修道者最終該追尋的路,宇宙是荒涼孤寂的,與其死在那裏,不如長留人間……我會一直陪在你們身邊的,因為我們從出生起,就已經置身在仙境裏了啊。”

周貞月微笑着點頭,她望着天空中的太陽,道:“哪怕人間就是仙境,哪怕太虛再如何荒涼,這個世上,應也有人想出去的吧。”

柳珺卓想了一會兒,不确定道:“也許會有吧,那些不安于此,想真正追逐大自由,探尋世界邊界者,應還會選擇離去。”

說到這裏,柳珺卓卻舒了口氣,她微笑道:“說不定有一天,離去的修道者能找到嶄新的星辰,在那裏播種嶄新的文明,然後以此為跳板,前往虛空的更深處,将我們的火種播散往更廣闊的地方。總之……無論以後會怎麽樣,我們所做的努力,都是能讓普通的凡民安穩地活在世上,能讓超乎尋常的修道者,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力!”

周貞月聽着師妹描繪的藍圖,道:“希望如此。”

柳珺卓道;“相信閣主大人吧。”

太陽劃過天空,山川很快被暮色籠罩。

洞天中,寧長久等人已準備馭劍出發,前往惡所描述的地點。

臨行前,陸嫁嫁将發間的晚櫻摘下,插回了瓷瓶中。

司命看着陸嫁嫁,問:“春尚未至,你從哪裏弄來的花?”

陸嫁嫁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牽着她們的手走出門,卻道:“春天已經來了。”

落日西沉,暮霭四合。

凄清的夜風卷過中土的天空,此次馭劍是順風而去的。

這是歸鄉的南風。

司命與陸嫁嫁坐鎮回了金烏神國裏。

神國越來越寬廣,神念都難以窮至盡頭了,那五根流光溢彩的神話邏輯之柱倒顯得寒酸了些。

陸嫁嫁想起了深淵旁小木屋中等候的日子。

她說:“雪瓷與夫君真正相識,便是在罪君一戰裏吧?”

司命點頭道:“是啊,青面獠牙的司命姑娘,便是在那時與他并肩作戰的。”

陸嫁嫁低下頭,道:“真好……那時的我只能在深淵外苦等,什麽也做不了。”

司命道:“明明是我羨慕你啊,我們在深淵下受苦受難差點死掉,他這般努力,不就是為了回來見你麽?”

陸嫁嫁想起了相逢時的晨光與霧氣,彼時的悸動猶在心頭,一生也不會消散。

她望着劍穿行過的大地。

寧長久也在瞭望大地。

他亦在追憶來時的路……趙國,谕劍天宗,斷界城,枯井,井以西是他與柳希婉的割舍之地,後來北上中土,又繞遍了整個大陸,他在世間走過,若步伐為符,不知能寫成怎樣的字。

劍氣撕裂天空。

他們停在了無運之海的上端。

這是南州與中土的交界處,是一條寓意不祥的大海。

按照惡的說法,罪君的神國會在此處開啓。

金烏如鷹,盤旋于海面。

三人一同眺望着璀璨的星空,如今的星空圖上,又多出了很多的星星,據說那是距離這顆星很近的星,據說是太初六神的家鄉。

……

子時到來。

無運之海的海面不再平靜。

寧長久的太陰之目也瞬間擴散至整座大海。

太陰之目裏,出現了一個明顯的灰色光點。

“找到了。”

一切比預想中更順利。

罪君的神國懸在無運之海上,如一只灰色的瞳孔,同時眺望着南州與中土,審視着世間的罪惡。

寧長久骈指于前,劍的速度在一瞬間催到了極致。

那只懸在無運之海上的瞳孔,一經誕生便立刻浮現了裂紋——劍光毫無阻礙地沒了進去。

沒有任何阻攔,他們來到了罪君的神國裏。

那是一個陰暗的世界。

空氣中彌漫着灰色的武器,手持鐮刀套着黑氣披風的鬼在霧氣中搖晃,下方,層岩交錯,結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無數形同老鼠的幼年生命在岩洞間驚恐地穿梭着,也有大一些的生命在互相厮殺,它們只要吞了對方就能變得更加巨大,前往更上層的神國。

而灰霧的前方,似有幾座影影綽綽的黑色大樓,它們隔着霧進入到視線裏,令人的呼吸都微微滞慢了下來。

這裏與其說是神明的王國,不如說是厲鬼構造的結界。

“這樣輕易就進來了麽?”司命環視四周,灰霧在冰眸裏形同虛設。

她想象着過去主宰着他們的生死大敵,想象着斷界城上空曠爍古今的厮殺,對于眼前的寂靜忽有些失望。

人越往高處行走,對于戰鬥的熱情與渴望便也會漸漸磨滅吧。

這是神性在悄無聲息間閹割了欲望,還是自身在滿足欲望後的無聊呢?

寧長久道:“神主的神秘來源于強大,當他們不再強大,那王座也将不是王座,而是囚禁着他們的淤泥了。”

寧長久祭出飛劍,飛劍在灰霧中缭繞穿梭,将幾頭手持鐮刀彙聚過來的大鬼斬滅,随後身形閃爍,朝着罪君的神殿進發。

神殿的大門是敞開的。

罪君似乎在歡迎他們進入。

寧長久并不客氣,來到了大殿裏。

罪君的神殿中點燃着鬼火,這條所謂的神道也開滿了紅色的曼珠沙華,仿佛通往幽冥的死路。

出乎意料的是,罪君沒有展開它那猙獰的神話形态,它就這樣坐在道路的盡頭,披着那身黑袍,垂落着烏鴉般的羽毛,伸出尖長的手指在地上畫着什麽,好似一位暮年的君主,也好似一位即将被處死的巫祝。

寧長久緩緩走過白骨鋪就的黃泉之路,來到了罪君面前。

他問:“你在做什麽?”

罪君回答:“我在做最終的審判。”

“審判什麽?”他又問。

“人類的原罪。”罪君莊嚴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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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1 章 :離離原上草

劍閣的庭院外,稀疏的雪堆積在圍牆上,風尚且凜冽,柳樹的新芽卻已抽出。

空獵自碎神國,以身鎮海,子民也沉入大海深處,它們會在漫長的歲月裏同化為魚類,再也不踏上陸地。

最後的海難已經平息,幾乎所有修道者都走下了高山,經歷過災難的人們在廢墟中重建着。

邵小黎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等她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來到了二月下旬。

冬日的最後一縷風吹過大地,夾雜着寒冷與溫和。

邵小黎緩緩睜開眼,鼻尖嗅到了一絲藥香,那藥香是來自自己的身體的。

邵小黎靜躺了一會兒,待到恢複了知覺後,她用嘴咬着蓋在身上的被子,将它掀起了一些。目光下移,邵小黎看到了自己纏滿了繃帶的身體,那繃帶纏得一絲不茍,很具美感,看得出纏繃帶的人手法之娴熟。

邵小黎看了一眼身體,腦子裏不由幻想繃帶下的傷疤,一時有些頭暈,又靠回了填充鵝絨的枕頭上,閉上眼小憩。

門打開了,披着神袍的司命走了進來,她在邵小黎身邊坐下,道:“好了,小黎,別裝睡了,快醒醒吧。”

邵小黎心頭一驚,她緩慢地睜開眼,看着司命的臉,心悅誠服道:“不愧是雪瓷姐姐,這都看得出來。”

司命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微愣後她挽起一绺銀絲,輕柔地笑了起來,道:“沒想到你還真醒了呀。”

邵小黎沉默片刻,小聲問道:“難道是雪瓷姐姐是每天都來說這麽一句嗎?”

司命笑而不語。

邵小黎賭氣地閉上眼。

司命伸出手,覆在了她的額頭上,輕輕揉了揉,道:“好了,小黎現在可是我們的大英雄,是要被萬人敬仰的。”

邵小黎睜開眼,堅定不移道:“世界是大家一起拯救的,災難也是大家一起消滅的,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而已。”

司命微笑着看她,未說什麽,只是問:“小黎的身子感覺怎麽樣了?”

邵小黎想了想,道:“沒什麽感覺哎,我會不會變成殘疾……”

“那就說明傷好了。”司命打斷道,她掀起了邵小黎的被子,看着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少女,道:“姐姐來幫你拆繃帶。”

邵小黎看着司命清豔的側顏,牙齒厮磨着猶豫了會,終于問道:“雪瓷姐姐,這個繃帶是誰幫我……”

“小齡綁的。”司命面不改色道。

邵小黎細眉一蹙,道:“我雖然昏迷了好久,但也不是傻子,小齡在幽冥古國裏,根本來不及出來幫我綁繃帶!你騙不過我的!”

“對呀,就是騙你的。”司命大方承認。

“你……”邵小黎有些氣惱。

司命笑容不改:“既然小黎認為自己不是傻子,那為什麽還要明知故問呢?”

邵小黎一愣,氣勢瞬間低落,她的目光山躲過司命輕挑的紅唇,努了努嘴,不想說話了。

司命坐在她的床邊,開始為她拆解繃帶。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繃帶下的肌膚是新生的,透着吹彈可破的嬌嫩,看不見一絲醜陋的疤痕。

“你遮什麽?這有什麽好遮的,反正都看不到。”司命的聲音響起。

“你睜眼說瞎話,小黎明明長大了!”邵小黎暴怒。

“是麽?那讓姐姐看看?”司命笑意清媚。

“不讓!”邵小黎拼死抗争。

可她身子骨虛弱,哪裏抵抗得了司命的進攻,很快就淪為任人擺布的境地了。

“哎,那個繃帶記得用火燒掉啊……”邵小黎弱弱道。

“知道啦。”司命話語寵溺。

“哎,那我等會穿什麽呀?”邵小黎的小手拉着被子,擋住身體。

司命眯起眼,道:“你的衣服早就準備好了呀?”

邵小黎喉嚨微緊:“不會是嫁衣吧?我……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呀。”

司命道:“想得美,嫁衣我都還沒穿過呢。”

屋內,兩人說着話,門再次打開了。

這次來的是寧長久與司離。

大師姐二師兄他們已陸續回到了不可觀,司離卻選擇留在了這裏,等待邵小黎蘇醒。

寧長久看着一旁拆解下的,泛着藥香的繃帶,又看向了邵小黎白皙的臉,終于露出了釋然的笑。

“師父……師姐……”

邵小黎輕聲呢喃,她說完之後,總覺得輩分似有些問題,卻也來不及細想了。

邵小黎的腦海中再度翻騰起災難到來時的場景,滔天的海嘯占據了眼眸,孤獨與冰冷之感攥緊心髒,直到此刻,她的耳畔依舊有着海嘯來臨的幻聽,于是此刻的重逢顯得尤為彌足珍貴了。

邵小黎裹着被子下了榻,快步跑到兩人身前,一下子擁住了司離。

司離有些錯愕,她原本以為她會去抱寧長久的。

雙手短暫地無處安放後,司離也抱住了她。

松開懷抱時,邵小黎已是淚眼迷離了。

“小黎沒事就好。”司離看着她的臉頰,道:“确認過你沒事,師姐……也就該走了,這幾個月師姐很開心,謝謝你。”

邵小黎抹了抹眼角,哽咽道:“我也很開心。”

司離微笑道:“以後小黎就是真正的洛神了,你成為江河共主已是可預見之事了。”

邵小黎用力點頭:“我會守護好人間的。”

司離道:“我教你的武道也要勤加練習,萬不可懈怠了。”

邵小黎做了個揮舞長鞭的動作,道:“放心,我已經找好了以後陪練的對手了。”

說着,小黎看了司命一眼,司命眨了眨眼,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麽。

屋子的門口,邵小黎與司離揮手告別。

……

邵小黎換上了她最喜歡的紅裙,這套紅裙是嶄新的,上裳下裙,整潔的束帶束着盈盈一握的腰肢,将青春的曲線勾勒得出挑而美好。

“師父!”

邵小黎與司命推門而出。

方才換衣裳時,寧長久獨自一人在外面等待。

寧長久回過頭,看着明豔動人的少女,輕輕笑了笑,他走到她的身邊,下意識還想揉她柔軟的發,邵小黎卻輕輕攔住她的手腕,道:“小黎不是小孩子了哦。”

從年齡上講,他們甚至是同齡人。

寧長久略帶歉意道:“最艱難的時候我沒能陪在身邊,讓小黎受苦了。”

邵小黎反倒羞赧了起來,她微微低下頭,道:“沒關系的呀,師父讓我等你,你看,小黎等到了。”

寧長久心中雖澀,一把将她擁入懷中,緊緊抱住。

邵小黎悄悄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司命,有些不好意思。

司命雙手負後立在一側,眯起眸子看着他們,道:“好了,我該回去修行了。小黎初醒,夫君可陪着多出去走走,好好散散心,但也不要太過松懈了,罪君雖是老熟人了,但也不要掉以輕心。”

提醒之後,司命也沒等他們回應,很快地離開了庭院。

雪未融盡的院子裏,只剩下兩個人了。

寧長久看着邵小黎清美的臉,輕輕道:“以後我不會再讓小黎這般以身犯險了。”

邵小黎道:“別說這個了。”

寧長久點點頭,微笑着問:“那接下來小黎想去哪裏?我們是回房歇息還是……”

邵小黎彎眸笑道:“我們去曬太陽吧。”

寧長久神色錯愕,随後笑道:“好,我們去曬太陽。”

他們離開了劍閣,來到了一條小河邊,春光明媚卻夾雜着寒意,粼粼閃爍的波光裏,楊柳的倒影依舊是一幅幅幹枯的畫卷。

寧長久與邵小黎一同踏着冬春交隔的陽光,沿着河畔向前走着。

邵小黎喜歡這種靜谧的感覺,此刻風迎面吹來,耳畔海嘯的幻鳴聲也自然而然地淡去了,她下意識伸出手,擋了擋風,新生的肌膚雪白無瑕,每一寸都在風中輕輕地栗着,她的眼眸也随着陽光的照射一閃一閃的。

邵小黎仰起頭,看着寧長久,道:“合歡宗的宗主師父單獨約徒兒出來逛街,聽上去好羞人呀。”

寧長久也笑了起來,道:“你這個小徒兒不也心心念念着要吃掉師父?”

邵小黎狡辯道:“哪有,小黎向來心思單純。”

寧長久翻起了舊賬,道:“小黎前一世不就這樣麽?只是那時候你是先生,我是弟子。”

前世……邵小黎神色恍惚,那時候的自己可真是一個活生生的冷美人,抱着琴的模樣娴靜淡雅,一颦一笑皆儀态萬方,也難怪那時候的少年羿經不住誘惑。

“小黎是水做的,還不是你污染了我。”邵小黎振振有詞道:“前一世你可還給我送傘呢,那點小心思昭然若揭!”

寧長久道:“你不也收下了嗎?”

邵小黎哼了一聲:“那又怎麽樣呀?”

寧長久問:“小黎什麽時候将傘還我呢?”

邵小黎道:“傘早就不見了呀,如果一定要還的話,小黎只能用自己抵債了。”

寧長久道:“小黎可比傘貴重多了。”

邵小黎唇兒輕抿,悄悄然笑了笑。

今日初醒,看到世界恢複祥和,她的心情也很是明朗,小黎甩了甩紅彤彤的袖子,碰了碰寧長久的手臂,他們的袖子碰在了一起,袖中的手觸了觸,小黎的手是偏涼的,寧長久的手則是溫熱的。兩人的手在輕微的觸碰後牽在了一起,就像是暖陽映照河水。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心照不宣地走過街道,老夫老妻般進了一間茶館。

滾燙的水從壺嘴瀉下,沖散了茶葉,暈開翠綠的色澤。

邵小黎看着瑩潤剔透的茶水,道:“以後你喝水的時候,也是小黎在親你。”

寧長久抿了口熱茶,問:“為什麽?”

邵小黎道:“因為我是江河之神啊。”

寧長久放下茶盞,看着窗外,道:“按這樣的說法,我還是太陽之神,太陽照到小黎身上,那豈不是說……”

邵小黎順着他的話語想了下去,旋即俏臉微紅,輕聲責備道:“師父真壞啊。”

小黎飲着茶,精神更清醒了一些。

這是劍閣附近的小城,因為靠近劍閣,所以并未被災難明顯波及,此刻更是恢複了繁華.

兩人出了茶館,回到了街道上,邵小黎看着兩側還未抽芽的花樹,略顯遺憾道:“可惜花還沒開,要不然這條街應會很美。”

寧長久望了過去,悠悠道:“總會開的。”

邵小黎攏了攏自己烏黑的秀發,做了一個別簪似的動作,道:“可我想要一枝山桃花啊。”

寧長久想起了前世的記憶,道:“我有些記不清符中取物的要訣了。”

邵小黎蹙眉:“這都能忘記的麽?”

寧長久道:“因為以前學的不用心啊。”

邵小黎恍然:“果然是臨時學了,專門用來讨好洛神的法術!居心不軌,不打自招!”

“也沒有。”寧長久揉了揉她的發,道:“符中取物本就不是簡單的法術,它利用的是文字與萬物與生俱來的神性感應,是需要複雜的道訣和寂靜的心境的。而這一法術,用途卻算不上廣,譬如你在符上寫一個‘劍’字,雖能變出一柄劍,但這柄劍未必有真正的寶劍那般強大,對于修道者而言更是雞肋。”

寧長久說到這裏,倒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樁往事,道:“不過當初倒是有人利用此技自殺,譬如把特定的符夾在圖卷裏,圖卷完整展開的時候,便能達到圖窮匕見的效果。”

邵小黎輕輕哦了一聲,道:“學到了。”

寧長久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樣,警惕道:“小黎想做什麽?”

邵小黎壞壞地笑了笑,道:“總之,你解釋了這麽多,就是不願意送給我花!”

寧長久抵不過少女的眼神,終于答應了下來,他們一同購置了符紙紙筆,在河邊的一個石桌上坐下,寧長久攤開了紙,回憶着道訣,開始嘗試性畫符。

寧長久一臉畫了十多張,其中有花、劍、傘、簪、珠玉等物,可皆以失敗告終。

邵小黎幸災樂禍道:“這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嗎?怎麽連一個簡單的符中取物術都不會呀。”

寧長久看着滿桌子的廢紙,喃喃道:“我明明沒有記錯啊。”

邵小黎來到他的身後,捏了捏他的臉,道:“師父不用死撐着面子啦。”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好了好了,我想起來了,這次肯定能成功。”

邵小黎來了些興致,她湊近了,認認真真地盯着符紙。

寧長久蘸墨揮毫,在最後一張符紙上寫下了‘邵小黎’三字,随後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将符紙夾在指中,在邵小黎面前晃了晃,火焰瞬間将紙舔舐幹淨,只剩下邵小黎略顯呆滞的臉。

“你看,成功了。”寧長久頗有自信道。

邵小黎回過了神,一拳揮了上去,氣呼呼道:“你騙傻子呢!”

寧長久讨饒道:“好了,以後再變給你看。”

“以後?”邵小黎心想這準又是一張大餅,“以後要到什麽時候呀?”

“以後……就是以後啊,放心,我會信守承諾的。”

寧長久平靜地望着天空,白雲悠悠淌過眼底,他的眼眸中閃過了一抹誰也無法察覺的凜冽之色。

邵小黎并未察覺那一剎那的異樣,她看着下方河水中長出的雲,問:“對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呀?”

寧長久道:“二月二十七日了。”

邵小黎揉了揉臉頰,不可置信道:“我竟昏迷了這麽久。”

寧長久柔聲道:“因為小黎太過辛苦了啊。”

邵小黎道:“那這個月還有三四天就要過去了呀。”

寧長久敲了敲她的腦袋,道:“小黎睡傻了麽?這個月只有二十八天呀。”

邵小黎悚然一驚,“對啊……只有二十八天。”

寧長久問:“小黎是不是後悔出來曬太陽了?現在回去還來得及的。”

邵小黎卻依舊搖頭,道:“不回去,我們……去一趟洛河吧。”

……

洛河安靜地穿過中土與北國的交界,流水依舊川流不息,卻溫順如冬眠的野獸,不再洶湧。

北方的春日也來得更完,兩岸依舊是皚皚的一片,雪下壓着的,亦是去年秋季時枯黃了的雜草。

邵小黎靜靜地立在江邊,紅裙當風,照影驚鴻,前塵往事追逐着河水,翩然流向北冥。

寧長久立在她的身邊,白衣在江水中宛若春雪。

某一刻,邵小黎忽然踮起腳尖,檀口微張,咬着寧長久的耳朵,道:“來找我吧。”

說着,邵小黎縱身一躍,飄飄然墜入了江水裏。

江水将她吞沒,轉眼不複蹤影。

寧長久很快明白過來,也躍了進去。

河流中是溫暖的,他們亦是頂尖的修道者,不畏寒冷。

太陽大部分被河水反射了出去,水面的波紋在陽光中顫抖着,掩蓋了洛河裏他們的影子。

深深的海水中,邵小黎躺在松軟的河床上,靜靜地看着他。

“師父,我入門這麽久了,是不是該學一下我宗的本門心法了?”邵小黎水靈靈的眸中閃着狡黠的光。

寧長久亦淡笑着看她,道:“是為師懈怠了,今日便傳授小黎第一課吧。”

洛河之中,兩道身影美人魚般抱擁在了一起,相印的唇好似幽暗河水裏開出的花。

水流推着他們。

很快,紅裙與白裳一同緩緩地浮上了水面,像是兩朵并蒂盛開的玫瑰。

而衣裳的主人依舊躲藏在河底。

若紅裙白裳是蓮花的葉子,那他們便是躲在蓮葉下的魚兒了,看不清形容,唯能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花香。

原本徐徐流淌的洛河竟湍急了一些,它卷起春雪,向着北冥奔流而去,流水相擊的呼嘯聲充滿了歡愉,宛若少女內心與天地的交鳴之音。

很多很多年前,她獨自一人在洛河之底的紅樓裏等待着,分不清自己懷着的是希望還是絕望,而如今,紅樓已經不複,他們跨越了悠久的歲月終于纏綿在了一起。

陽光射入了翡翠般的河水裏,河流以不歇的鳴響做出了回應。

寧長久與邵小黎的身影在水中變幻着,姿态極美,時而如女子手持淨瓶歸于寶座,時而如野馬躍過山澗,時而如夏蟬附于枝丫,時而如洛河沖擊岸頭……

白生生的影就這樣沉溺在了漿影中。

白裳與河流亦随波逐流,打轉而去。若河面是天空,它們則是飄在天空中的雲朵,一朵潔白,一朵則染着霞紅。

時間似是過去了許久。

晚陽如血染紅了江水。

寧長久與邵小黎終于浮到了江面上,衣裳與裙恰也飄至他們身邊。

他們穿着衣裳來到了岸上,靈力如火,将衣裳瞬間炙烤幹燥。

邵小黎眉目極美,唇角亦始終噙着淡淡的笑意。

她微微卷起了衣袖,露出了白皙的手臂,同時仰頭撩發,水靈清澈的眸子望着寧長久,道:“師父的課講得真好,小黎還想聽。”

寧長久道:“小黎剛剛不是自己說不想聽了嗎?”

邵小黎微羞低頭,小聲道:“現在又想了啊。”

寧長久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頰,道:“我看你才是小狐黎吧。”

邵小黎道:“我們回那間木屋去吧,就是我與司離姐姐住的那間,它應該還在。”

寧長久卻搖了搖頭,道:“等會兒再回去吧。”

邵小黎問:“為什麽呀?不會是你累了吧?”

寧長久道:“我怎麽會累呢?”

邵小黎狐疑道:“可我聽說,你在襄兒姐姐那裏……”

寧長久眉頭一皺,問:“誰說的?”

邵小黎連忙掩唇,用支支吾吾的語氣堅定道:“我……我可不能出賣司命姐姐!”

“是雪兒啊……”寧長久笑着嘆了口氣,他看着邵小黎,道:“等稍後回去了,我将雪兒叫來,讓小黎演示一下這些日子的修行成果吧。”

邵小黎唇角勾起,卻一臉無辜道:“這樣……不好吧?”

寧長久笑而不答。

邵小黎問:“那現在做什麽?”

寧長久道:“我想陪小黎認真看一次日落。”

日落……邵小黎心中微顫,她目光緩緩轉至前方,看着那輪漸漸沒入地平線的紅日,忽有種流淚的沖動。

夕陽西沉。

同日,葉婵宮終于遍覽了山河。

她也遙望着紅日的墜下。

他們的身邊,隐隐有野草的種子鑽破凍土,露出了淡黃色的尖芽來。

這一季枯榮過後,世界将露出嶄新的、生生不息的模樣來。

第 460 章 :空獵

天幕撕裂,暴雨傾盆,這是災難之月。

高漲的水面與天空連成一線,腥臭味從水中翻騰出來,數以十萬計的房屋被瞬間摧垮,野獸、老鼠、蛇蟲蜘蛛、所有的生命都在災難中飛竄着,它們向着樹上,向着山上攀援,大部分都被吞沒在洪水裏。

水面上飄着的木盆無比渺小,木盆中的人們呼救着痛哭着,許多爬到大樹上的人也絕望地看着水位一點點上升,大樹一點點傾斜。

這是世界發怒後發動的清洗,一切都在逐漸走向崩壞。

災難中,呈現着神魂形态的冥猙望着席卷人間的驚濤駭浪,露出了滿足的微笑。

在它的眼裏,災難才是無與倫比的藝術。

它藏匿于災難裏,沉溺于這種美感中,自信無人能察覺到它的存在,即使某一日災難被平息了,它應也真正融身其中,變成惡與原君那樣難以殺死的神。

黎明早已過去,正午時分,天依舊昏沉一片。

冥猙随着飓風洪水地裂穿梭世間,等待着空獵年的到來。

……

劍閣外,洛小佩站在人群裏,看着師兄師姐們來回禦劍的匆忙身影,她的嘴唇已被自己咬得快出血了。

上一個月是洛小佩最開心的一段日子。

她是最先見到劍閣閣主的,為此她無比喜悅,但出于保守秘密的原則,她也沒有将此事說出去,只在自己的夥伴面前裝神弄鬼,說自己見到了一位大人物,夥伴們問她到底是誰,她卻怎麽也不說,別人說她吹牛,她卻還為之沾沾自喜,為自己的不被理解驕傲着。

這種獨屬于小孩子的快樂未能持續太久,天災從天而降,她年紀雖小,卻深深地知道人在這種災難面前何其無力,當初八十一城的時候,若非一頭大獅子庇護他們,恐怕就是舉城毀滅的結局了。

暴雨洗刷着大地,洛小佩站在泥濘的道路上,心不在焉,腦海中盡是家人的臉。在她沒加入劍閣之前,家人對她并不親切,所以這次除夕她甚至沒有回家,直到此刻,她開始後悔起來。

忽然間,前面的人影開始晃動,師姐似是說完了什麽,她詢問身邊的夥伴,才知道他們要回八十一城抗擊災難了。

隊伍中的大部分弟子都是八十一城來的,他們也早已歸心似箭。

洛小佩的修為在這一代少年弟子裏還算出衆,她原本是信心滿滿的,但真正見到了飓風過境,洪水席卷的畫面,她才深深地感受到手中之劍何其無力。

開山斷江是頂尖修道者才能做到的事,一座倒塌的房屋都有可能要了她的性命。

回到八十一城,她沒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只跟着師姐帶領的隊伍一同去疏散災民,然後立刻返回城中幫助挖掘渠道。

在返回的路上,災難比預想中更快到來了。

洛小佩跟着的小隊伍提前遭遇了洪水。

前方的無數河流已在地震與暴雨中決堤了,水流像是神話傳說中逃出的饕餮巨獸,以千軍萬馬沖陣的架勢狂奔過來,奔流的濁浪吞噬了沿途所有的一切,洛小佩感受到腳底的大地在震顫,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耳畔除了水聲什麽也聽不到。

我要死在這裏了……這是她僅剩下的念頭。

她埋怨着自己的懦弱,悄悄環顧而去,許多人也吓得渾身顫抖,許多鬥志全無,朝着八十一城的方向撒腿狂奔。

洛小佩卻清楚地知道,以他們此刻的境界,是根本跑不贏大水的。

正當她覺得自己必死無疑時,周圍卻安靜了下來,洪水猛獸似被攔在了最前方。

旁邊的弟子拉着她想要她撤走,她卻鬼使神差般掙了開來,朝着前方跑了過去。

接着,她見到了畢身難忘的一幕。

浩蕩的洪水之前,懸着一個懷抱拂塵的青裙女子。

女子像是飄在空中的葉子,無法讓人感受到一丁點重量。她在洪水前明明渺如微塵,但滔天的濁浪卻溫順地停了下來,而這位神像女子似也遇到了難題,她雖能控制河水,卻不知該将它往哪裏疏導。

少女緊張地看着她,洪水還在一波接着一波地湧來,她生怕這位神仙也支撐不住。

接着,她看到那個神仙女子飛向了高空。

她并非放棄了對洪水的控制,而是直接拽着一整條渾濁江水,沖上了高空,那是真正的濁浪排空!

這位神女疏導河道的方式是直接将河流搬走!

洛小佩立在原地,看着剩餘湧來的衰竭河流,滿是水霧的林子裏,少女許久之後才回神。

這是災難的一個月,但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也有許許多多像洛小佩這樣的人,在狼藉的大地上見到了神跡的發生。

那是創世神話中才會描繪的場景。

有人看到了淩空飛來的金箭殺死了狂風,有人看到了白衣如雪的仙子斬碎了海嘯,有人看到了背着古刀的男子,以雙手将地縫硬生生彌合,也有許多洪災嚴重的地區,有無數不明來路的根系從土地中延展出來,将水大量地吸收。

那是惡的本體,是生長在地底的世界之樹。

這場被冥猙認為是滅世之災的劫難,在發動之時确實對人間造成了極大的打擊,但僅僅是十餘天,這場席卷世界的災難便顯露出了頹勢。

這是出乎冥猙意料的事,它忽然有一種孤身奮戰之感。

而這一段日子裏,寧長久也從未放棄對自己的追殺。

寧長久緊追不舍,它也就無法騰出時間去融入災難。

它在沒有真正融入災難之前,沒辦法完美地掩蓋自己的氣息,這些天,冥猙也能感受到,對方追擊的步伐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明确了。

等到災難真正平息,那它将沒有辦法藏匿自己。

二月中下旬,冥猙開始調動殘餘的權柄之力,準備發動了第二次的災難。

……

冬日,天寒地凍。

寧長久立在一片未被破壞的雪地裏,抱着白銀之劍,形容消瘦。

柳希婉跟在他的身邊,眼眸中亦是難掩憊意。

自北冥一戰後,時間已過去了将近二十天,盛怒的大地在逐漸歸于平靜,可冥猙躲藏太好,始終沒有露出明顯的馬腳。

寧長久走到了一條河流邊,他跪在雪地裏,掬起冰冷的河水拍打面龐,又飲了口水,似想從中尋到一點蛛絲馬跡。

柳希婉立在他的身旁,看着兩人在河水中的倒影。

“若再找不到它,空獵年就要開啓了,以後恐怕更加難尋了。”柳希婉有些氣餒。

寧長久立起身子,道:“別亂了心神。”

“嗯?”柳希婉有些疑惑。

寧長久解釋道:“現在真正着急的是冥猙,而不該是我們。”

寧長久看着蒼莽的大地,繼續道:“留給冥猙躲藏的空間已經不多了,在空獵神國到來之前,他勢必會發動第二次災難,再度攪亂秩序,那是将它揪出來的機會。”

柳希婉問:“它發動權柄,我們就能找到它麽?”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我也不敢确定。”

柳希婉抿起唇,她看着被蹂躏的大地,深深地知道,在這個廣袤大地上搜尋一只狗,是何其大海撈針的行為。

寧長久雙手攏袖,走過雪地,朝着更深處進發,絲毫沒有放棄的念頭。

哪怕能進入他的識海,柳希婉也無法洞悉寧長久真正的想法。

她跟在他的身邊,一同朝着大山更深處進發。

而接下來的幾天裏,寧長久與柳希婉确實發現了許多冥猙留下的蛛絲馬跡,但那些痕跡是錯亂的,很多是冥猙故意留下的錯誤線索,将他們朝着彎路上指引。

柳希婉認認真真地收集着這些線索,試圖解析它們,寧長久對此卻是不以為意,他似乎有着更深的打算。

越是遠離北冥,災難的痕跡便越弱,所見更多的是大雪封山的景。

時間轉眼來到了二月的末尾。

他們再次登上了一座雪山。

寧長久掃開了堆積在一個崖洞中的雪,與柳希婉暫時進去小憩一會兒。

“你會不會是想錯了?冥猙或許根本沒有發動第二次災難的打算。”柳希婉看着寧長久日益削瘦的臉,甚至懷疑他已在意氣用事,心中的擔憂越來越重。

“不會。”寧長久神色沒有半點動搖:“等到災難徹底平息,它将躲無可躲,空獵年開啓,師姐他們會去殺,而我……無論如何不會放過冥猙。”

柳希婉靠在崖洞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南荒裏短暫的歲月,她看着崖洞外還在吹卷的雪,神色恍惚,沉默了許久。

“可這都最後一天了,為什麽冥猙還不發動二次災難呢?”柳希婉自言自語道。

寧長久沒有做出回答。

柳希婉側過頭看了一眼,發現他竟然睡着了。

柳希婉愣了一會兒,心想這麽要緊的關頭怎麽可以睡着?敵人要是現在發動災難,不就又讓它逃過去了嗎?你……

少女捏緊了拳頭,不免有些氣惱,她看着少年沉睡的樣子,想要往他的衣服裏塞一團雪把他弄醒,但想着他一路而來,一邊幫着鎮災,一邊追索冥猙的下落,已然大半個月沒有合眼了,又不免心疼。

柳希婉跪在他的身邊,看着寧長久靜谧的睡顏,內心天人交戰。

理性告訴她一定要叫醒寧長久,這麽多日子的努力不能就此毀于一旦,但她卻又心懷着僥幸,想讓他多休息一下。

她是天谕劍經的靈,記載的劍法明明是一擊必殺的劍,可遇到事情的時候,卻總是這般優柔寡斷……

柳希婉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外面的雪越來越小,天越來越暗。

這或許也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了。

夜色已經落下。

寧長久靜靜地睜開了眼。

柳希婉看到他醒來,終于松了口氣。

“大難臨頭,你怎麽還睡起覺來了?!”柳希婉立刻嚴厲地斥責。

寧長久略帶歉意道:“剛剛做了一個不錯的夢。”

柳希婉更覺奇怪,她摸了摸他的額頭,道:“你該不會是入魔了吧?”

寧長久抓住了她的手腕,輕輕放下,道:“放心。”

“那你……”柳希婉将信将疑,哪裏能放心。

寧長久抓着她的手腕站了起來,朝着洞窟外走去。

柳希婉問:“我們去哪裏?”

寧長久道:“找冥猙。”

……

一座高高的雪山上,趴着一只野狼。

這是被冥猙奪舍的野狼。

它在人間東躲西藏了一個月,它原本打算在空獵年開啓的時候吟唱權柄,再鬧個天下大亂,但時間已經不等他了。

冥猙匍匐在雪地裏,從高山上向外眺望。

它張開了嘴巴,調動了一個月好不容易恢複的權柄,開始做最後的吟唱。

接着,它的動作凝固在了二月末的寒風裏。

有人來了。

來者不是寧長久,而是一道烈火。

冥猙回頭望去。

火焰驅散,一襲凰裙的少女手持傘劍,從中走出。

冥猙立刻仰起頭,這才發現,雪山的上空,不知何時出現了許多泡沫般的透明世界。

危險的警兆在心中狂鳴。

冥猙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趙襄兒?”

趙襄兒看着這頭趴在雪地中的野犬,沒有理會它,直接拔出了劍,朝它斬去。

冥猙的毛發根根炸起,他看着少女冷漠的容顏,感受着呼嘯而來的恐怕劍意,一邊調動全力抵擋,一邊做好了逃命的打算。

白雪在峰底炸開,露出了黑色的岩壁。

剎那的交鋒之後,冥猙從火焰中跌出,它的半個身子已被燃燒殆盡,殘軀中的血液像是無數扭動的蟲子。

它遠遠低估了這個少女的實力!

冥猙再沒有了戰意,它想不惜一切代價地逃走。

可趙襄兒身為遠古傳承至今的火鳳,哪裏會給它這個機會?

冥猙拖着殘軀躍起之際,幾道火焰以更高的速度席卷而來,冥猙的毛發瞬間焦枯,随後,火焰劃過一個完美的弧線,将它的身軀從正面洞穿,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在雪山中響起。

冥猙已經做了數千年的神明,但它的心中,始終把自己視為惡魔,但這一刻,它覺得這些殺它的人才是真正的魔鬼。

“你……你究竟是怎麽找到我的?”

冥猙百思不得其解。

它被火焰禁锢在崖壁上,神魂被持續不斷地燃燒着,寄居的肉身很快毀于一旦,其間隐藏的神魂扭曲着,尖叫着,在鳳火的侵蝕之下一點點地潰爛。

這一個月裏,它在世間造成的苦難盡數反噬回了它的身體裏。

冥猙不停地慘叫着,它的疑惑沒有得到解答,模糊的視線裏,唯能見到少女冷漠絕美的臉。

一切都要結束了嘛……

冥猙無法接受這樣莫名其妙的死亡,但這卻已成為了事實。

鳳火灼燒着它的神魂,它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不知不覺間,它又回想起了那個倒在柴火與血泊中的小女孩,小女孩遙遙地看着它,血液就像是木柴上點燃的火。它似要回到她的身邊去了。

怎麽能就這樣死呢……

冥猙扭曲的神魂露出了艱難的笑容,它忽然張大嘴巴,發出了一聲暴怒的狂吼。

這聲狂吼才一響起就戛然而止。

摧毀它的是一支呼嘯而來的金箭。

箭沒入了它張大的嘴巴裏,将它整個頭顱炸得四分五裂,鳳火立刻侵蝕了進去,讓神魂再也無法彌合。

冥猙的瞳孔在火焰中燃燒着,漸漸化為了虛無,它在真正滅亡的時刻,喉嚨聳動,似乎在用艱難的聲音說出:“晚了。”

……

寧長久來到了山峰上。

趙襄兒看着他,道:“放心,它已必死無疑。”

寧長久看着凰裙少女,輕輕點頭,心中猶有隐憂。

柳希婉看着滿地的碎石,後知後覺地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襄兒姐姐會出現在這裏呀?”

趙襄兒看向了她,這是她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面。

柳希婉心中一凜,義正言辭道:“當初我尚是劍靈時,常與那只紅頭雞争論,我是堅定不移支持襄兒姐姐的!”

趙襄兒淡淡地笑了笑,懶得揭穿她。

寧長久解釋起了方才發生的事:“你忘了麽?先前的兩個月,我們在人間所有的高峰上留下了符文,只要冥猙接近這裏,我們就能感知到。我猜得沒錯,冥猙在第二次發動權柄時會回到高山上……總之,之前的努力沒有白費。”

柳希婉猶有疑問:“可是只有你能感知到啊,你是怎麽傳達給襄兒姐姐的?”

寧長久道:“我方才不是睡了一會兒麽。”

柳希婉恍然大悟。

夢境是師尊的權柄,他先前應是在心中默念了師尊的名字,請求師尊發動了權柄,勾連了他與趙襄兒的夢境,然後他們在夢境中确認了冥猙的位置以及殺它的時機。

幸好自己當時沒有貿然叫醒他……

趙襄兒走到寧長久的身邊,向北望去,道:“我還是覺得有些擔心,剛剛冥猙臨死的時候,似又倉促地發動了一次權柄。”

柳希婉道:“那應該只能造成小範圍的災難吧,如今人間各出皆嚴陣以待,冥猙的臨死一擊應該不會有太大影響。”

寧長久摸了摸心口,卻也感受到了不安。

他看了趙襄兒一眼,趙襄兒很自然地明白了過來,她輕輕躍起,來到了三千世界的某一個泡沫中,她伸出手,筆一般落到虛空上,畫出了一個完美的圓。

那是一面水鏡。

寧長久與柳希婉來到她的身後,與她一同注視着水鏡的鏡面。

水鏡中,無數的畫面高速掠過。

落到某一幅時,趙襄兒停下了動作。

畫面定格在了北冥。

冥猙神國寂滅之後,沉入了北冥海底的群山裏,然後炸彈般炸開了。

瞬間,北冥的海底數百座火山齊齊噴發,安靜的大海再度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動蕩。

而北冥附近,還出現了司命與邵小黎的身影!

……

邵小黎感受到大地突如其來的震顫,看着北冥再度掀起的海水,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司命冰眸微縮,她握着黑劍,立刻躍起,要去斬斷浪潮。

但這一次的海嘯比災難初生前還要巨大,整個天地像是傾倒了,沿着海平線,所有的浪潮一同立起,瞬間攀至百丈,朝着陸地沖刷過來。

哪怕以司命的境界,也無法平息一整個大海的怒火。

陸嫁嫁也聞聲而來,投入到了打滅海嘯的戰鬥裏。

但沒有了金烏神國的加持,她們的力量同樣不足以消弭這一級別的天災。

之前的一個月裏,邵小黎與司命雖消耗了大量的時間去鎮海,可她們沒有料到神國會突然炸開,這一炸的威力直接摧毀了數十萬裏的海床,明明已經沉寂的火山再度噴發,毀滅性的沖擊剎那間就掀起來了!

怎麽辦……

雪瓷姐姐與嫁嫁姐姐來不及阻擋的,周圍好不容易救下的村鎮城市又要被淹沒了,很多人都要死……

不行!不能再等了!

邵小黎閉上了眼,她的眉心中,洛神一族的标記再度亮起。

我是洛神,我生于洛河,守護洛河兩側的子民便是我的宿命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望着滾滾海嘯,瞳孔忽然變得蒼白冷漠。

“小黎?”

陸嫁嫁正竭力對抗着這場史無前例的海嘯,她的餘光裏,小黎紅裙的身影一閃而過。

“小黎!你要去做什麽?!”司命也注意到了她的動向,大聲喊道。

邵小黎沒有回答。

她撲入了滔天巨浪裏。

洛神的權柄延展了出去。

司離曾經與她說過,大家希望她能掌握江洋散落的權柄,成為未來的江河共主。

可惜,她這一世修行了這麽久,也只拿回了洛河的權柄,距離想象中的江洋大道歸于一身尚有着極遠的距離。

她也沒有信心阻擋下海嘯,相反,以她此刻的實力做這樣的事,無疑是自尋死路。

邵小黎依舊義無反顧地撲了上去。

她沒入了海嘯裏,權柄蛛網般蔓延了出去,試圖牽制它們。

她确實奇跡般的減緩了海嘯的推進,但巨大的力量牽引下,少女的身軀如在承受萬馬分屍之刑,一下子到了瀕臨撕碎的地步,鮮血在一瞬間湧出了紅裙,将她澆成了一個血人。

劇痛剎那間湧出,邵小黎長大了嘴巴,鹹澀的海水灌入了她的口中,她連慘叫都發不出。

整個識海被痛苦侵占,少女的腦海裏,只剩下寧長久親吻她的額頭,讓她等待自己的一幕了。

等不到了……

邵小黎的眼眸慢慢褪去了蒼白的顏色,生機亦一點點渙散。

她盡力延緩了海浪的推進,不知道有沒有為她們争取到時間……希望自己的死是有意義的吧……

邵小黎再也萌生不出其他想法了,海浪的巨獸要将她大快朵頤。

司命與陸嫁嫁趕到她的身後。

海嘯還在推來,少女的身軀好似鑲嵌其中的化石,根本無法救出。

司命紅唇顫抖,她無法接受,自己要眼睜睜地看着小黎被海浪撕成碎片。

陸嫁嫁仰起頭,看着天空中的月亮,竭力大喊:“師尊!”

霎時,月光落下。

就在邵小黎生機即将斷絕時,萬裏海嘯忽地潰散。

陸嫁嫁錯愕地望向了前方,以為是自己的喊叫得到了回應。

但來者不是師尊,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生命。

那是一個肥胖的生命,有四肢卻沒有五官,生有一對翅膀,看上去像是傳說中的‘混沌’。

“空獵?!”司命認出了它。

子時不知不覺間過去了,空獵神國已經開啓。

空獵看着她們,道:“我奉姮娥之命鎮海,此前此後恩怨,至此一筆勾銷,人間之民勿尋我,亦勿傷我神國之子。”

空獵這樣說着,沉入了大海中去。

海浪漸漸潰散,司命從海浪中抱出了邵小黎滿是裂紋的身軀,小黎早已昏死了過去。

月光緩緩落下,照在她的身上。

生命的權柄随月光而來,為她修複身軀,穩固魂魄。

黑崖之外,大海終于徹底平歇。

……

……

(感謝老馬品小說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的支持~麽麽噠~)

第 459 章 :滅世之災

幽暗的海水裏,神國中的冥猙陡然擡頭,尖狹的眼睛裏映出了紅裙女子手握長河的影。

是她……

冥猙陡然想起了她。

長風迎面,紅裙獵獵,少女長發向後吹舞,宛若黑色的火焰。

數千年前,那個殺紅洛河的神女與她重疊在了一起。

少女的頰面上還有血在淌下,紅豔的唇與純白的眸無一不透着冷漠神性,額與眉心之間,洛神一族的符文隐隐勾勒出來。

司離立在黑暗環抱的海水裏,終于露出了微笑。

小黎真厲害啊……

她轉過頭,燃燒着火的眼眸再度刺透海水,直勾勾地望向了冥猙神國。

邵小黎一言不發,靴尖輕盈的踏過虛空,手中的神鞭随着她劃破長空,對着海底的巨峰抽打了過去!

哐啷!

雷電同時劃破天空,暴雨以狂傲的姿态宣洩下來。

洛水凝成的長鞭非但沒有融于海中,相反,海水被巨力抽開,向着兩邊拍去,長鞭在雷電的渲染下好似真正的蒼龍,跨過幽暗的藍海,撞上神國堅硬的四壁!

冥猙的神國四壁上,一下子布滿了裂紋。

神國下方的山峰開始坍塌,海水順着神國四壁的裂縫倒灌進去,這些水流好似一只只無形的巨手,将神國的牆壁撕裂開來。

從冥猙的視角望去,便是無數瀑布利劍般朝着自己刺過來。

冥猙青灰色的身軀拱起,它尖銳的利齒獠牙間似銜着一個光球。

光球中的色彩不停地向內坍縮着,相反,其間的光卻越來越亮,蘊含的能量肉眼可見地增幅着。

那是災難!

冥猙沒有被這等變故打擾,從而提前發動權柄,他還在吟唱,還在蓄勢,他要發動真正的滅世之災。唯有災難足夠巨大,它才有可能隐匿其中,存活下去。

邵小黎與司離清楚一點,當然不會給他機會,她們亦是在時間線上賽跑!

司離已闖入了神國裏,神國中漂浮的灰鲲湧來,鐵索般攔在司離面前,司離抽出兵器匣中最重的戰刀,燃燒着烈焰的戰刀幾乎比嬌小的少女大了兩倍,司離握着戰刀,卻是舉重若輕地逆風劈去!

灰鲲構築的防線很快在司離的戰刀下潰敗,斷裂的屍骨沉落神國之底。

另一旁,洛河的長鞭大開大阖地掃蕩過去,神國中的生靈大面積地灰飛煙滅,重新變回靈氣。

邵小黎覺醒了洛神血脈,在武道體魄加持之下,舉手投足間亦是酣暢淋漓。

她們殺入神國,已不可擋,即将直面冥猙!

冥猙銜着權柄凝成的光球,冷漠地盯着她們,喉嚨中低沉的吼聲似在怒叱她們不知死活。

而她們同樣殺紅了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邵小黎哪怕知道了自己是洛神轉世,哪怕覺醒了前世的諸多記憶,她依舊不覺得自己是她,提到前世時,她的态度也多是割裂的。

直到這一刻,她将洛河握在手中的時候,完整的記憶撲面而來,她才明白,自己就是洛神,哪怕她不認同作為洛神的身份,她也無法回避身為洛神的使命。

這是她前世今生必将背負之物。

邵小黎掃盡神國的千軍萬馬,終于真正見到了冥猙。

冥猙是神主中最強的一批,單論破壞力甚至是十二神主裏最強大的。

邵小黎與他之間依舊相差着很大的境界,但她并不畏懼。

神殿被司離與邵小黎毫不猶豫地撞碎了,兩人落入殿中,以神瞳直視冥猙的神話之軀,兩位少女一左一右,揮舞着兵器夾擊了上去!

冥猙利齒緊閉,将那光球含在嘴裏,它的瞳孔變成猩紅的顏色,也亮出利爪,朝着兩位武道之軀的少女撲殺過去。

哐啷哐啷的聲音還在響着。

雷電時不時地劃破長空,滔天的巨浪已在海面上卷起,浪花宛若滿口鋼鐵利齒的怪獸,不停地啃咬地黑崖,将巨石砸穿。

這是子夜之後,黎明遠未到來,災難還在大海中蓄勢着,中土的另一邊,金色的線劃破長空,金瞳燃燒的白衣少年摧動全力,朝着北冥馭劍而去。

……

寧長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來得及趕到。

在冥猙神國開啓之前,他們明明做了很多的準備,依舊失策了。

沒有人想到世間最高的山峰在大海裏。

當初罪君曾對大海表示過厭惡的情緒,但那時候,他們誤以為海洋中的那個神主,應是地府爬出的泉鱗。

三千世界亦無法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從西國直接橫跨到北冥,能最終阻止這一切的只有寧長久!

白銀之劍撕開黑夜向前斬去,寧長久的鼻間,隐約嗅到了一絲蒼涼的水霧之氣。

“小黎……”

寧長久瞳孔微縮,感應到了什麽。

他距離北冥還有一段距離,耳畔卻隐約傳來了濤聲。

記憶中,那個平凡無奇的村子裏,那個木屋的長廊下,雨滴成線墜落下來。

古典長裙的女子披着長發,抱着古琴,在視線中遠去,他坐在落有符灰的桌案上,望着女子的離去,袖旁的瓷瓶裏插着一朵山桃花。

抱琴的洛神走入細雨裏,他忽地起身,拿着傘追了出去。

“我送先生回去吧。”

他撐開了傘,遮住了頭頂的細雨。

洛神靜靜地注視着前方,微笑不語,只以手指按在弦上,似心意微動,振出泠泠琴聲。

他們一同走過石頭鋪成的道路,周圍沒有人。

他隐約可以嗅見一絲幽香,也不知是沿路花樹的,還是身邊女子的。

“先生下次授課是什麽時候?”他輕聲問。

“琴技終究是陶冶心性之物,你主攻的應是斬妖除魔的技法,偶爾聽聽琴曲也罷,若太癡迷于此,不免消磨心志,他們反倒會怪我的。”洛神柔和地說。

他嗯了一聲,道:“放心,我不會與他們說的。”

洛神笑了笑,道:“要順路去見一見你那未婚妻麽?聽說她很漂亮。”

他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見面了以後應該說什麽。”

洛神望向了他,話語微微輕挑:“要先生教你麽?”

少年有些窘迫:“不……不用了。”

洛神淡淡地笑了起來。

兩人穿過濛濛的細雨,走到了橋旁。

洛神的屋子近在眼前了,那是一間雅致的小屋,兩旁的花樹修剪得整整齊齊,雨水澆過後遍地殘紅宛若毯子。

“就到這裏吧,若再進屋,讓人看到了,免不得讓人說三道四。”洛神說。

少年乖巧地停下了腳步。

這場不大的雨恰好在此刻停了。

“這個給你。”

他将傘遞了過去。

洛神黛眉微颦,道:“我已到家,要這傘做什麽?”

他說:“給了你傘,下次就可以來還我了啊。”

洛神聞言微怔,随後笑道:“這是哪裏學來的?”

她雖這樣譏嘲着,卻還是接過了少年遞來的傘。

朦胧的煙雨暈開了畫面。

寧長久從記憶中回神。

這是再尋常不過的平靜日子,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來這些。

這是生離死別的征兆麽?

寧長久喉嚨微緊,滿心擔憂,他閉上眼,記憶裏瓷瓶中的山桃花靜靜地盛開着,似永不凋零。

他全力禦着劍。

終于,遠處齊齊落下的千百道雷光出現在了視線裏。

一面面海浪的牆壁已經高高騰起,朝着岸邊湧來。

陸地在海洋的威嚴下顯得單薄,随時都要分崩離析。

北冥終于近在眼前。

血腥的味道也從遠方飄了過來。

……

冥猙神國中的戰鬥是一觸即發的。

青灰色餓狼模樣的神明宣洩着磅礴的神力,利爪的爪風每一道都好似絕世的劍意,以敵我俱毀之勢發動着進攻。

冥猙神殿大部分都是被冥猙自己摧毀的。

它快若閃電的身影在神殿中閃爍着,猶若一個刺客。

激戰中,邵小黎負責牽制冥猙,她的洛河之鞭被冥猙斬成數截,來不及合攏,化作洪水卷過。

冥猙在洪水中狂奔着,如履平地,誓要将這個膽敢阻止自己計劃的少女撕碎。

但邵小黎也不是孤軍奮戰的。

司離同樣游走在大殿裏,火神之威煌煌而動,她的前世是祝融,祝融在許多民間的神話裏,皆是肌肉遒勁,五大三粗的男子,造成這種偏差的,主要源于火神在神明時代狂暴的破壞力。

沒有人能想到,當初執掌火神權柄,坐在火焰王座上的,竟是一個嬌小漂亮的小姑娘!

此刻,再無限制的司離也找回了前世縱橫世間的感覺。

火焰與水接觸,化作大量的水霧,水霧裏,少女手持兵刃的烈焰之影向着冥猙的所在截殺過去。

若是其他神主,在她們爆發出本源之力的攻勢下,或許真的要被拖住了。

但冥猙是現存神主中的至強者。

它一念辟水除火,一息寂滅萬物。

那些水與火根本無法真正傷到它,相反,它的利爪随意将攻勢撕去,每一記都恰好與司離的兵器相撞。

鋼鐵鑄就的神兵在利爪下猶若破銅爛鐵,一個接着一個地被毀滅。

司離也不惜物,她調動着全力,将神兵利器一件接着一件地拔出,任由冥猙将這些陪伴她無數歲月的兵器毀去。

狂暴的攻守之勢裏,司離的手摸到身後,心中一凜,發現兵器匣已經空了。

青灰色怪物的利爪朝着她的面門撕下,若她躲閃不及,肉身極有可能被劈成數截。

司離直接拔下了兵器匣,當做盾牌擋在前面。

砰!

碎裂的鋼鐵裏,兩人互換了一拳,司離力量不支,身形被掀翻了出去,撞破了數面水牆才勉強停下,血液從她的衣裳間滲出、滴落,又被她的火焰蒸發殆盡。

若是大師姐在這裏,它應該必死無疑了吧……不,甚至不需要大師姐親自出手,哪怕自己能真正達到前世的境界,這頭惡狼也能被她與小黎聯手,大卸八塊!

司離緊咬着牙,恨着自己學藝不精。

也不知此刻大師姐在何處……應還在與兩位師兄在後山做測驗,根本不知道這裏發生的事吧。

她支着身子起來,右手一擰,調動那些被擊碎的鐵屑,想要臨時淬成刀刃。

邵小黎攔在她的面前,替她擋住冥猙的追擊。

邵小黎的攻勢同樣很不要命,外來的傷與體內的反噬一同湧動着,她的紅裙之下已鮮血淋漓,少女強行以道法壓抑了痛覺,揮舞着洛水之鞭發動進攻。

她相信哪怕自己死掉,師父與師尊一定也會想辦法救自己的,她雖然有點怕痛,但只要死得夠快,痛就來不及傳達了吧。

在冥猙眼中,她們已是強弩之末了。

而自己的末世之災同樣要蓄勢好了。

它張開了獠牙森森的嘴,露出了那顆明亮的光球。

冥猙無須分心去發動權柄後,力量暴漲,它輕而易舉地撕碎洛河,朝着邵小黎沖殺過來。

“小黎小心!”

身後,司離發出了沙啞的叫喊。

邵小黎睜大了眼,看着飛撲過來的蒼狼,她靈力枯竭,再也壓不住痛意,一瞬間,千刀萬剮似的痛覺将她的精神麻痹,她的瞳孔驟縮,冥猙嗜血的面容近在咫尺,她幾乎可以嗅到獠牙間的血腥氣了。

道心警鳴不斷,身體卻已來不及做出反應。

洛神哪怕在全盛時期也絕非冥猙對手,此刻冥猙全力殺她,她又如何能擋?

能戰到這一刻,她已足夠值得驕傲了。

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一切都像是靜止了下來。

一切變慢,接着過去的畫面在識海中走馬燈。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麽?

自己這一世,還是沒等到他啊……

遺憾的情緒在心中堆疊着。

接着,邵小黎發現,時間變慢似乎不是死亡瀕臨的錯覺,時間……它真的慢下來了!

眼前青面獠牙的臉也停了下來。

随後,金光劃過身側,時間再度開始流動。

冥猙勢不可擋的身軀竟被巨大的力量撞開,砸回了大殿之後。

一支金箭插在它的身軀中央!

緊接着,又有數支金箭呼嘯而來,将冥猙想要爬起的身軀再度壓下。

箭至人也至。

白銀之劍貫空而過,隕石般撞上冥猙的神話之軀!

巨響聲震耳欲聾。

“老大……”

邵小黎再神色恍惚也明白發生了什麽,她的身軀徹底放松了下來,接着,她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懷抱中。

與當初斷界城時一樣,那是司命的懷抱。

“我不是老大,我是你彩虹姐姐。”司命看着她的面容,緊繃的心弦終于微送。

寧長久燃着金瞳,柳希婉瞬息至他身邊,化作了手中的白銀利刃,斬向冥猙堅不可摧的軀體。

陸嫁嫁同樣喚出萬千劍意,如軍陣發箭般朝着冥猙射去。

司離從火焰中掙起身子,她大吼道:“攻擊它的嘴巴!”

冥猙權柄之力凝成的光球就藏在它的嘴巴裏!

司離的吼叫聲被其他更大的聲音吞沒了。

“晚了。”

冥猙的獰笑在破碎不堪的神殿中響起,滅世之災已經釀成,廢墟中,它長大了嘴,發出了震天動地的怒吼,那顆光球随着它的怒吼急劇膨脹!

寧長久與柳希婉心念合一,一劍斬向了冥猙的下颚。

冥猙的下颚被他們的傾力一劍瞬間摧毀,但災難的權柄還是發動了。

冥猙的神話之軀失去了生機,它在放肆的狂笑中融入了災難了。

寧長久擡頭望去。

北冥的大海上,暴雨如注,萬丈巨浪已經真正立起,離開不遠的城市渺如彈丸。

北國的山脈裏,許多被雪覆蓋的火山也活了過來。

随着大地震顫,火山口也開始冒出滾滾濃煙。

冥猙的神魂徜徉在一場場災難裏,宛若真正的不死不滅,瘋狂地舞蹈着。

不僅是北國,災難的權柄波及了幾乎整個世界。

這是舉世之災!

……

“我們……還是來晚了。”陸嫁嫁看着被冥猙抛棄的肉體,将劍狠狠砸進去,切得它支離破碎。

寧長久點了點頭。

靈态的柳希婉也睜開眼眸,問:“那接下來怎麽辦?我們怎麽可能跑遍整個世界?”

寧長久的心髒也在狂跳着,但越是災難臨頭,就越該冷靜。

他看着衆人,道:“我們确實來晚了一步,但事已至此了……走吧,我們去阻止即将發生的災難。我們要打碎海嘯,攔住雪崩,疏通洪水,将岩漿都壓回地底下去!這是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

司命抱着邵小黎走到他的身邊,擔憂道:“可我們如何來得及?”

寧長久看着她,認真道:“這個世界上,也不僅僅只有我們。”

在災難發生之後,三千世界、劍閣、四樓八神宗以及人間大大小小的宗門應也開始行動了,修行者生于世間,天災面前,如何能獨善其身。

邵小黎看着寧長久,她的唇齒間盡是鮮血,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艱難地露出笑容。

寧長久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額頭,輕聲道:“再等我一次,最後一次。”

邵小黎已做不出動作,司命扶着小黎的後腦勺,幫她點了點頭。

……

時間一刻不停地流逝着,整個世界上,所有掌握力量的人們,都在這條線上狂奔着。

北冥的海畔,萬丈海嘯以撕碎一切的勢頭朝着村鎮壓去,人間的燈火在巨浪下微茫如螢。

巨浪之前,陸嫁嫁一襲白裳,手持上古傳承的神劍,于千鈞一發之際劈出劍氣,瞬間,萬點劍意洞穿了不可擋的洪水猛獸,它仿佛接受了不可違背的令,在白裳女子的劍千分崩離析,真正落到人間時只剩下一場大雨了。

黑崖處,陸嫁嫁望着一波又一波湧來的浪,持劍恪守此處。

司離簡單地療愈了一下傷勢,同樣沖出海面,前往那些待噴發的火山,以火神之力阻止災難的發生。

司命照顧着邵小黎,幫她療養着傷勢,她們并未上岸,而是一同前往深海,消弭海洋內部可能爆發的災難。

寧長久在逐漸崩壞的人間穿梭着,靈态的柳希婉環繞着他。

他來到了一座高山上,再度拔出神弓,展開太陰之目,連發數劍,将幾道海上湧來的,即将撕扯陸地的飓風射了粉碎。暫時消弭飓風後,他身影下掠,看着大地上無序出現的地裂,伸出手,以無上的權柄之力抵消地脈的震動。

柳希婉也未清閑,她閉上眼,斬出一道道劍氣,疏通一些可能會遭遇洪水的河道,提前預防洪水的沖擊。

災難在世界各地同時發生,個人的力量在強大,也終有局限。

不可觀中,葉婵宮也從整個世界裏收回了視線。

鮮血在蓮池中暈開。

女子閉上了眼,血紅的淚珠從睫下淌落,劃過了面頰。

連續觀測了幾個月的世界,她的靈力和精神力消耗太大,同樣虛弱,雙目近盲,直到災難發生,她才回神。

她也沒有多餘的力量去阻止一切的發生了。

道殿的大門打開。

最近進來的是二師兄。

二師兄還未開口,師尊便擡起了手,道:“不必多言,你們盡管去人間就是。”

二師兄松了口氣,道:“是,師尊。”

葉婵宮螓首微擡,問:“神禦何在?”

“大師姐已經不告而走了。”二師兄無奈地笑了笑,道:“當初天塌了個窟窿,師姐都救回來了,想必這一次也可以。”

葉婵宮放心了些,道:“萬事小心。”

二師兄亦背着寬大的巨刀,領命而去。

今日,不可觀的觀門也破例打開,通天的月光落到了天竺峰上,大河鎮的許多鎮民也順着月光前往人間,一同救災。

黎明還未到來,世界卻已蘇醒了。

大地生靈塗炭,突然而來的災難奪去了很多人的生命,人們畏懼着哭泣着,同樣,也有許多人馭劍飛入了黑夜裏,組織着更多的人一同對抗即将發生的災難,築起了牆壁。

寧長久立在高山之上,環顧着宛若烽煙四起的大地,咬牙切齒地喊出了它的名字。

柳希婉飛回了他的身邊。

“接下來去哪裏?”她問。

寧長久道:“殺冥猙。”

柳希婉疑惑:“冥猙不是已經……”

“它躲在災難裏。”寧長久斬釘截鐵道:“唯有真正殺死它,才能平息災難,否則等它重鑄身軀,必将發動第二次第三次災難!在空獵神國到來之前,必須将它殺掉!”

他緊握着白銀之劍,眺望着并不平靜的夜色,一字一頓道:“你逃不掉的。”

第 458 章 :喪家野犬

北冥的深處,山脈綿延,縱貫大洋。

在無數的斷裂海嶺與火山海嶺之間,黑壓壓的高峰像是巨鯊拱出海面的鳍,山峰環繞的裂谷中,被命名為玄澤岩的岩漿持續不斷地噴吐着。

海洋的地板開始震顫,海水晃動,沉積物四散,在海底形成了巨大的混沌,群峰的中央,有圓球狀的東西撐開了,那是形如透明氣泡的神國。

龐大的神國于峰頂呈現,那是巨峰為手捧出的明珠,震蕩不安的渾濁海水裏,漆黑一片的神國的壁上,伴随着瘆人的低吼,一雙狹長三角形的眼睛陡然亮起!

北冥的四周皆是嶙峋的黑崖,海水拍碎在山崖上。大海的上空狂風浩蕩吹卷,正醞釀着一場暴雨。

洛河至北冥的入海口,邵小黎立在黑崖上,眼前是狂風驟雨欲來的大洋,耳畔是洛河奔流到海的怒吼,獵獵吹卷的紅裙猶若旗幟。

司離站在另一旁,聽着大海中傳來的吼嘯之聲,那聲音透過大海,被狂風過濾,到耳畔時竟像是美人魚的吟哦,凄清動人。

司離的記憶裏,前世與水神決戰時的畫面驟然翻倒了開來。

那時也是汪洋與黑崖,她立在岩漿噴濺的火山口上,望着以海水為軀的共工,流火與暴雨在長空中共舞,相觸蒸發,激起了滔天的白氣,以海岸線為界,兩道亦神亦魔的身影在白氣中遙遙對峙。

司離立刻拔出劍,震出劍鳴,令得識海一清,斷絕了前塵的記憶。

她側過頭,看了一眼邵小黎,邵小黎也注視着狂暴的大海,漆黑飛舞的發絲裏,少女的眼眸愈發蒼白——那是江河之力覺醒的征兆。

她們從北國一路趕到了這裏,一同盯着茫茫大海,此刻魔頭盤踞海底,災難還在吟唱。

“我感知到了!它在那裏!”邵小黎紅唇微動,手指指向了某一片海域。

兩人對練數月,早已默契,司離踩踏黑岩,身影一縱而起,拔出兵器匣中的長槍,向着大海擲了過去。

長槍沒入海中,霎時地顫山搖,狂風巨浪從中間掀開。

海洋深處,那雙狹長的三角瞳孔亦盯着海面上突兀的來人。

冥猙沒想到對方會來得這麽快。

但幸好,來得不是那個羿與姮娥的轉世,只是一個殘缺的火神。

冥猙知道神國被齊天壓制,自己孤身世間,已絕不可能贏,所以他要為自己覓得一絲勝機——放棄肉體,化身災難本身,人間災難不滅他便不死不滅!

他看着那柄沒入海水,高速旋轉着沖擊過來的長槍,以神念結成水壁去抵擋。

長槍與水壁撞擊,撞擊處,巨量的泡沫四散開來,雖有無數的裂紋在水壁上游走着,但長槍卻被結結實實地攔在了外面,于此同時,兩道黑影箭一般沖出了神國。

那是神官與天君。

一陣陣沖擊波在海水上空形成。

翻騰不休的海面上,司離與邵小黎火一般的身影未能深入水中,便被那兩道黑影逼了出來。

邵小黎握着水凝成的劍,司離握着火凝成的鞭,她們緊緊地注視着海面上立着的身影。

冥猙神國的神官是位女子,女子一身羽衣,相貌明明很美,生的卻是一雙鬥雞眼。天君則是個男子,男子一身書生裝,看上去有幾分文弱。

“他們是……”司離在識海中搜索着冥猙神國的相關傳說。

邵小黎卻機靈地反應了過來:“他們是雞和人,俗話說,一犬得道,人雞升天!想必冥猙的原型是只惡犬了。”

司離點了點頭,覺得很有道理。

冥猙吟唱得越久,發動的災難也就越恐怖,她們必須快速擊敗神官天君,直搗神國,中止災難的發生!

立在武道頂點的四師姐一口氣驅動了所有的兵器,每一件兵器的鋒芒上都燃燒着鐵火。邵小黎同樣屏息凝神,心中默念洛神賦的要訣,借着大海之勢,持劍躍起,淩空劈下。

四道身影在海面上撞開。

……

冥猙神國透着古老的氣息。

那是一個以深棕色為主色調的世界,泥土般的雲在空中抹開,巨大的鲲類形同鯨,在神國中飄動着。

冥猙早早地展開了它的神話形态。

那是一個青灰色的影,看上去如同獠牙極長的厲鬼。它的身影不似其他古妖一樣雄偉如山岳,它看上去甚至有些瘦長,就像是一塊被風雨腐蝕了萬年的石頭。

它踩踏在神殿裏,喉嚨中源源不斷地傳出了吼聲。

神國已失去了力量,神官天君的境界從傳說跌回五道,他的權柄雖猶能發動,卻要比過去困難得多。

在此之前,冥猙亦沒有想過,神國的時代會如此突兀地結束。

三百八百多年前,它尚是一頭野犬,穿梭在一場又一場神戰的廢墟中,像老鼠一樣從屍體的氣海紫府中搜刮着殘餘的內丹,以此增長妖力。

當時的它并沒有太大的野心,它雖是頭很強的古妖,但在魔神橫行的年代裏,終究顯得弱小。

它所得到的真正大機緣,還是因為冥君的死。

那一日,它如常地在惡臭與瘟疫橫行的屍場間搜尋着遺落的內丹,忽然間,天空中一條巨大的黑蛇墜落了下來,黑蛇渾身是血,錐形的臉猙獰,唯有一雙羽翼純白聖潔。

冥猙第一次見到這般詭異之美的生命。

羽蛇在廢墟中掙紮、喘息,勉強支起身子後,追兵又從天而降,将這頭神祇死死地釘在地上。

冥猙躲在巨獸的骨架裏,目睹了那場改變它命運的大戰。

那場大戰持續了許久,幸虧它躲在屍骸堆積的深處,沒有被致命的力量波及。

羽蛇逃走的時候,鱗肉從骨頭下剝下了大半,半身幾是白骨。

追殺者不會放過羽蛇。

待它們離去之後,冥猙悄悄然地從屍骸之底爬出,看着滿地神明的血肉,趁着其餘古妖未至,貪婪地啃咬了起來。

它将羽蛇被斬落的血肉盡數吞噬,一點殘渣都沒有剩下。冥君的核心力量卻不在血肉裏,相反,血肉中蘊藏的神格差點害死了它。

當時的冥猙難以抵抗這種神格的入侵,腦海中盡是幽冥神君的呓語,它為之發瘋,甚至恨不得用爪子将自己的腦子挖出來。

為了壓抑這種瘋狂,它開始不停地殺戮。

它不再在戰場屍骸中蠅營狗茍,而是去挑戰那些比自己更強大的存在。

那是冥猙最瘋狂的一段歲月,它無時無刻不在生死的邊緣游走着,在一次又一次險象環生中飛快崛起。

它殺人殺魔也殺妖,吞噬一切可以吞噬的,搶奪一切可以搶奪的。

但成為絕世強者的路從不順遂,它這樣的瘋狗很快惡名昭彰,成為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存在,殺戮與被殺戮的切換也很快,它很快開始了驚心動魄的逃亡歲月。

逃亡之路的盡頭一片寂靜,它拖着鮮血,一瘸一拐的走着。

當時的它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還存活着。

收養它的是一個衣衫破爛的小女孩。

小女孩把它抱回了村子,帶到了人類的聚居地去,它在那裏舔着傷口養傷。

它收斂了爪牙,看家護院,陪着小女孩去抓野兔子,它被她抱在懷裏時,甚至可以自然地抵抗幽冥的呓語,它度過了一段平靜而漫長的時光,它甚至覺得,自己的一生就這樣度過,也很好。

小女孩是被一夥強盜殺死的。

當日它在院子裏打盹,小女孩去外面撿柴,它察覺到危險時已晚,木柴散落滿地,小女孩倒在血泊裏。

強盜闖入了村子,小女孩的父親甚至不知道女兒被殺了,還要慣例給強盜殺雞宰牛款待,求他們放過村子,書生追趕着院子裏唯一養的母雞,母雞撲棱着翅膀飛來飛去,求生欲望無比強烈。

接着磅礴大雨驟然落下,書生終于擒住母雞的時候,回過頭卻發現周圍一片安靜,濃稠的鮮血從門縫間滲透了出來。

屋內七個強盜被盡數斬首,屋外少了一只看門野狗。

那一天之後,冥猙終于明白,溫馨不過是世人精心編織的謊言,殺戮才是永遠伴随它的東西。

它要打破這種虛僞的寧靜!

冥猙青灰色的身影在神國中不停變大着,權柄的力量催發到了極致,它要發動災難,發動一場于它而言史無前例的災難!

大海感受到了它的情緒,畏懼地戰栗着。

牆立的水浪皆似冥猙張開的利爪,要将忤逆的蝼蟻盡數拍死。

狂暴的大海上,大雨傾盆落下。

其間的戰鬥結束得卻是很快。

沒有了真正神國的支撐,神官與天君也不過是尋常五道境的傀儡,他們在司離與邵小黎的夾攻之下節節潰敗,但冥猙已經下了死令,他們進退皆是死。

冥猙是被暗主抛棄了的喪家之犬,而他們亦是被冥猙抛棄了喪家野犬。

邵小黎已許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全力施展新修的武道體魄,那是一種嶄新的感覺,她的身軀再沒有半點遲滞之感,血脈好似融冰的江流,随着她氣海的搏動一往無前地奔騰着。

這就是武道之軀麽……

邵小黎沒有了孤獨感,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裏藏着一只野獸,亦或者說她要化身野獸,去摧毀這只名為天地的巨獸!

邵小黎五指緊抓水劍,身影在驚濤駭浪間縱橫着,對着神官與天君斬下萬鈞劍意,将他們一遍又一遍地碾入海水中去。

而司離亦發現,這對神官與天君的根基便是海水。

于是她幹脆展開了自己的‘神話形态’,火焰從發根處燃燒起來,頃刻遍布全身,少女的面容在焰火中顯得冷漠,好似真正的天神。

她随意揮舞着手中的兵器,每一記皆帶着開山斷海的威力。

她從海水中拔出了自己最擅長的長槍,火焰之軀刺破神官的陣法防守,長槍貫穿她的身體,将她從海水中硬生生拔出。

邵小黎立刻領會,蒼白的月弧形劍光從手中斬出,平掃過海面,切斷了神官與海水的聯系。

神官發出了悲吟。

司離随手一抓,一柄狹刀飛來,她順勢揮落,直接将神官的身軀劈開。

天君微微失神,邵小黎卻已持劍從下方斜切而上。

一個瞬間,海水順着劍高速橫切的軌跡揮灑開來,邵小黎停在了天君的身後,而那書生模樣的天君已屍首異處!

司離的火槍從神官破碎的軀體中拔出,轉而貫入了天君的殘軀裏。

海浪在水面上炸開。

神官與天君皆被殺死,她們換了口氣,甚至沒有時間多說什麽,齊齊劈開海水,向着冥猙神國極速掠去。

……

邵小黎感知着體內沸騰的血。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尋到了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她始終将自己想象成故事中的人,而如今,她終于從戲臺上走了下去,褪去了戲袍,洗去了妝容,開始了自己的人生。

此刻,她的心中郁積了無數的情緒,那些情緒好似千絲萬縷的繭衣,它們是牢籠,也是她完成蛻變的胚房。

邵小黎什麽也不去想了,洛神賦的心法要訣貫穿全身,血液與靈氣的流速都到了極致!

司離與她一道劈開海水,朝着海底巨峰上的神國撞去。

邵小黎見到了那雙三角形的眼。

她用盡全力朝着冥猙神國劈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邵小黎的識海中,響起了冥猙的獰笑。

劍撞上了神國的壁。

神國毫發無損。

與此同時,獠牙般的事物裹挾着驚濤駭浪從黑暗中刺出。

邵小黎橫劍去擋。

接着,她發現自己的力量被碾壓了。

熱血與勇氣終究不是真正的境界,她哪怕再強,也只在五道之中,如何是冥猙的對手?

司離亦感到了不妙。

十八般兵器齊出,連成了鋼鐵的盾牌,試圖去阻止神國中紮出的獠牙,兵解的聲音在海浪中不斷地響起,巨大的沖擊力帶着尖銳的意味襲刺而來,已勢不可擋。

“洛神,你還要像上輩子一樣,獨自一人戰死在洛河裏嗎?”

“哈哈哈……你其實與我一樣,也不過是被抛棄了的喪家野犬罷了!”

詭異的聲音在識海中回蕩,邵小黎心神搖曳,接着,鑽心的痛意傳來,令得她身體驟然麻痹。

“住口!”

邵小黎怒喝一聲,再度凝結水劍,向前不要命地斬去。

“小黎小心!”司離的喊聲在耳畔響起。

可邵小黎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裏。

她撞上了黑暗中的刀鋒。

邵小黎後知後覺地低下頭。

鮮血已在海底綻開。

災難權柄的吟唱裏,倒卷的海水将邵小黎的身軀推出了海面,她的腹部紮着一柄刀刃,那是冥猙神國的神刀!

她的視線開始模糊,也分不清司離師姐此刻在哪裏,只是被沖擊力壓出了水面,在暴雨的大海上劃出了一個抛線,越過洛河寬大的入海口,砸入了水流湍急的河中,沉了下去。

……

我……要死了嗎?

邵小黎向着洛河的河底沉了下去。

她木讷地看着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水面,被刀刃貫穿的身子使不出一丁點力氣。

慷慨激昂地殺到魔王的家門口,然後被碾壓性地擊敗……自己的一生就要這樣滑稽地收尾了嗎?

老大……

咳咳……師父……

邵小黎意識越來越模糊,她能感受到那柄刀的壓迫,卻已感受不到身體的重量。

恍惚間,她睜開眼,發現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時的羿還是稚嫩秀氣的模樣。

幽暗的樓閣裏,她的長裙拖曳在地,腰間随意束着帶,懷中抱着焦尾琴,魅惑衆生的臉微微仰起,看着越過窗棂的微光……畫面似乎就這樣子定格了。

“近日其他老師教了你些什麽?”

洛神跪坐在案前,動作輕柔地撩動琴弦,調試音調。

少年坐在對面,不敢擡頭看這位女先生的臉,他說:“學了搬山之術、淩空越虛之術、符術。”

“符術?”洛神似有些興致,問:“學了什麽符?”

少年道:“學了符中取物之術。”

似是為了驗證自己學得不錯,少年取出了一張符紙,攤在桌上,指尖凝出靈氣,于符紙上落下,缭亂寫就。

少年拿起這張符,輕輕一晃。

火焰從符紙的邊緣燃起,瞬間将符舔舐殆盡。

符紙同時生效,在燃燒中化作了一支桃花。

方才少年寫的就是‘桃’字。

“送給先生。”少年拿起桃花,遞給了她。

洛神微愣,她抿起朱紅的唇,手指拈過這朵花,放到鼻尖嗅了嗅,旋即莞爾一笑,将其插入漆黑的長發裏。

“年紀這般小,就會這樣的手段了?”洛神微笑道:“少年人前途無量呀。”

白衣少年微微低頭,手按在琴弦上,道:“只是試一試符術而已,無其他意思。”

洛神唇角挑起,道:“這桃花可不是能随便送給其他女孩子的花哦,這若是讓你那未婚妻知曉了,是會不高興的。”

提到未婚妻,少年似羞赧了些,他低聲道:“若先生不要,還我就是。”

洛神笑了起來,道:“我才不還你。”

說着,她開始彈起了琴,琴聲靡靡動人,在幽暗的屋中回蕩着,女子沉浸于琴裏,神色陶醉。

一曲作罷。

“有什麽心事麽?”洛神看了他一眼。

少年道:“過不了太久,我就要成親了。”

“嗯。”

“那到時候你會來麽?”

“我來不來主要看你邀不邀請我。”

“我當然會邀請先生……先生,随時都可以來的。”少年低着頭,輕輕地說。

“随時麽?”洛神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

她走到少年的身後,輕柔坐下,取下了發間的桃花,插到了一旁的瓷瓶中。

少年不明所以,想要追問,卻見她抱着琴走了出去,背影袅娜。

邵小黎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起這個,她只覺得自己像是坐在那裏的少年,目送着自己漸行漸遠。

下墜感消失了。

她沉入了不見天光的洛河之底。

邵小黎緩緩伸出手,去拔出刺透腹部的刀。她的意識已經模糊,可是身體的本能似乎還不願死去,她顫抖着握住刀柄,想将其拔出,可那姿勢卻像是自盡。

少女口鼻張開,寒冷的水灌了進來。

她連咳嗽都變得艱難。

“小黎。”

耳畔,一個模糊的女子的聲音響起。

邵小黎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看到一個曼妙的女子身影環繞着自己,像是神又像是鬼。

“小黎,前世的你殺死了三千神魔,力竭卻不倒,怎麽?今生就成了這般柔弱的小女子了?”那是女子嘲弄的聲音。

“你是誰呀?”邵小黎問。

“呵,我是誰?我住在河底,當然是河裏的鬼,而且是當年被你殺死的怨靈化成的哦。”女子咯咯地笑着,道:“看到你死掉,我很開心呀。等下我就可以吃掉你了。”

“你現在為什麽不吃?”邵小黎心想水鬼只吃屍體麽,又學到了嶄新的知識啊……

“因為我看你一點點死去呀,欣賞你死掉才是最開心的事。”女鬼笑個不停。

邵小黎聽着她的笑,愈發感到孤獨。

可孤獨從來不是力量。

不知不覺間,她再度想起了前一世的最後,自己究竟是怎麽殺死三千神魔的呢?是孤獨麽,還是……

邵小黎這才想起,是因為自己在等他!

她始終相信他會來,于是她堅守在洛河邊,一直等,一直等,浴血而戰,殺光攔在道路上的所有妖魔,直到力竭而死。就像是故事中的尾生,他在暴雨中固執地等待,等待女子前來赴約,亦或者洪水将他淹沒。

這也是自己至今還沒有死的原因麽……

她還在等他來。

“你不是水鬼。”邵小黎忽然道。

笑個不停的女子忽然寂靜了。

河底一片寂靜。

邵小黎道:“你是我的殘魂,對麽?”

女子依舊沒有說話。

邵小黎艱難地別過頭,一道暗流從她身邊湧過。

哪來什麽女子,哪來什麽殘魂,一切都是她瀕死見到的幻想罷了。

邵小黎的眼眸中卻亮起了光,她抓住了那條暗流。

我怎麽能死在洛河裏……這是洛水淹死了洛神,會被人寫成諺語笑話的吧……

埋藏在心裏的執念于這一刻盡數噴薄,她不再裝得雲淡風輕,也不再是柔柔弱弱的小女子,洛神賦的心法要訣在識海中炸開,整條長河卻給予了她悠遠的回應!

我要救世,也要等他到來!

“師姐,既然你教我的是鞭子,那我什麽時候才可以握鞭子呀?”

“當然是等你可以握起鞭子的時候。”

昨日的對話在腦海中反複……

師姐,我握住了。

……

北冥中,司離手握着燃火的兵刃,在黑暗中橫沖直撞,試圖突破冥猙的封鎖。

小黎方才冥猙擲出的鎮國刀刃刺透,飛出大海,生死不知,她雖無比擔憂,可短時間內也無法脫身。

司離按住眉心的火神之印,不打算再等其他人到來,準備與冥猙殊死一搏。

就在這時,震感從身後傳來。

司離神色微動,向後瞥了一眼。

如火的目光刺透海水的幽暗,望見了海面上的身影,驟然一縮。

邵小黎不知何時爬出了洛河。

她懸立在海面上,低着頭,散着發,河水順着長發滴落,猶若白生生的女鬼。

她左手抓住了刺入小腹的刀,一點點将其拔出。

而她的右手,握着一條‘長鞭’。

鞭子的這頭是洛河奔騰不息的入海口,鞭身則是洛河蜿蜒綿長的河道。

邵小黎抓起了一整條洛河,她以洛河為鞭!

第 457 章 :戲中的人與墓

“冥猙消失了?”

司命注視着寧長久,寒聲問道。

木桌上的菜肴尚泛着熱氣,煙火炸開的聲音還在樓外回響,可她們之間,空氣卻已逐漸凝結了,女子們都從寧長久的眼眸中感知到了不祥的意味。

寧長久确認再三,道:“六十四座高峰上,無一有信號傳來。”

衆人面面相觑。

柳希婉問:“會不會是遺漏了哪座山峰?”

柳珺卓立刻道:“不會,我們已經比照了世界各處的輿圖,七十二洞天亦有照觀山川的能力,山岳不是人,不可能憑空藏住。”

陸嫁嫁思考着她們的話語,問:“會不會冥猙神國根本不在高山之上?”

寧長久也作了否定:“冥猙神國居于高山,師尊與惡都說過這點,按理說不會有錯。”

陸嫁嫁又問:“惡不是全知者麽?它也不知冥猙神國最終的方位嗎?”

寧長久道:“惡被困在天榜太久,身軀也在逐漸枯萎,他的全知主要源于漫長的歲月,并非真正的全知。”

陸嫁嫁握着劍,沉靜不言。

所有人都知道,冥猙的神國已經開啓了。

冥猙是現存國主中最強的一個,如今神主一個接着一個被殺死,它應也知道自己早已窮途末路,它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哪怕是暗主也無法左右。

無法及時找到它,将一切遏制,那隐藏的冥猙神國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隐患,若它驟然暴亂,那不待他們阻止,人間萬民便會像車輪下的花朵一樣,毫無抵抗地被大量碾碎。

甚至,這一切可能已經在發生了。

葉婵宮高座不可觀,尚在全心全意地修複着世界,她相信寧長久,相信他們能一個接着一個找到神主,将其殺死,故而也沒有将目光投向細部。

變故到來,令他們擔憂的事終于發生。

衆人冷寂的沉默并不能凍結時間,時間一刻不停地流逝着着,拖得越久于他們而言便越是不利。

寧長久閉上眼,從識海中搜尋着所有可能的線索。

與衆神主交手的一幕幕從腦海中閃過去。

不知為何,畫面最終定格在了罪君那雙詭異的眼睛裏。

象征着罪惡的魔鬼張開翼膜俯瞰大地,古奧的話語在虛境響起,下方的山與海随着惡魔的低語而起伏。

寧長久忽然想到一件小事——罪君讨厭海水。

這件小事卻剎那點亮了識海。

他霍然睜開眼,望向了同樣望着他的衆人,說:

“山峰一定只在陸地上嗎?”

……

時間推回至兩個時辰前。

夜色已籠罩了北國的大地,子夜尚未到來,除夕的燈火在寒冷的空氣裏飄忽着。

穿着棉裳的邵小黎躺在雪地裏,意識模糊,痛感從骨髓中發散出來,侵吞着意識,雪從衣裳的縫隙湧來,針一般碾過毫無防備的軀體,冷顫感在越漸麻木的身軀中激過去。

她的胸脯還在微微起伏着,眼眸中的星空卻越來越模糊,她隐約間看到了最閃耀的那顆……那是洛神星麽?

邵小黎不知道,只是覺得自己一點力氣也沒了,她多希望這滿地白雪是冥殿裏的棉被,躺下就能睡覺。

一只手伸了過來。

短發模樣的四師姐對她遞出了手。

邵小黎艱難地給予了回應。

四師姐将她從雪地裏拉起,邵小黎晃晃悠悠許久才站穩。

“師姐……”邵小黎輕輕喚了一聲。

“嗯。”四師姐簡單應了一聲。

邵小黎小聲問:“師姐是不是對我很失望啊。”

司離問:“為什麽失望?”

邵小黎道:“師姐陪我練了這麽久,我的實力卻還是這番樣子,挨打不記打……”

司離想要安慰,卻改不了那平淡的語調:“你做得已經很好了,你的神魂早在第一世的末尾變得薄弱,現在能修到這般境界已經超出了預期。”

邵小黎抿緊了唇,小巧的靴子踩在雪地裏,棉布裙在風中晃着。

邵小黎輕聲道:“但我對自己很失望啊。”

司離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這個平日裏看着機靈乖巧的小姑娘,在這兩三個月的比試裏,哪怕打得渾身麻木不能動彈也沒有求饒過。而她此刻修的是體魄,所以哪怕遍體鱗傷也無法用靈力去修補,只能強忍着等劇痛過去。

司離不會安慰人,只是問:“要師姐背你嗎?”

邵小黎看着她腰間的兵器匣,問:“那兵器匣放哪裏?”

司離想了想,給出了完美的解決方案:“我背你,你背兵器匣。”

邵小黎看着那大大的兵器匣,喉嚨微緊,拒絕了師姐的好意,“不勞煩師姐了,我自己走就好了。”

司離扶着她向着兩人的小屋走去。

邵小黎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裏,鵝毛大雪還在不停地飄下。

邵小黎每次遙望天空的時候,都能感受到深深的孤獨。她最近一直在追尋孤獨,可孤獨沒有給她真正的力量,反而讓無數的負面情緒在心中滋長,她只能靠着痛意将這些壓回去。

回到木屋裏,邵小黎平躺在床榻上,司離為她簡單地敷藥。

“今天是除夕。”司離說。

“嗯。”邵小黎應了一聲。

“小師弟沒來看你,你傷心麽?”司離問。

“當然傷心啊。”邵小黎咬着牙,忍着痛意,道:“不過師父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等今夜殺掉了冥猙,他一定會來看小黎的。”

司離嗯了一聲。

木屋的氣氛有些安靜,司離原本是不愛說話的,可她總覺得這個特殊的日子該聊些什麽。

“對于很多人來說,除夕也是生辰之日。”司離說。

邵小黎有些疑惑地側過頭,看着四師姐背光的剪影,問:“為什麽呀?”

司離解釋道:“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出生的,比如我……那我們什麽時候長一歲呢?便是除夕夜過後了。所以今天過後,師姐就又大一歲了。”

邵小黎下颌微點:“這樣子啊……”

小黎八卦的心又按奈不住地竄了起來,她小心翼翼問:“聽說四師姐和五師兄原本是兄妹?”

司離動作微停,片刻後才道:“我們的魂魄是師尊收集起來,以生命的權柄修複的,能完整修複的收為了內門弟子,無法完整的修複的便生活在大河鎮中,也為不可觀的構造添磚加瓦着。而當時……”

司離回憶了一會兒,道:“據師尊說,我與五師弟的魂魄是連在一起的,就像是一個雙胞胎的胚胎,而師弟醒的更早一些,所以就當做是兄妹了。”

邵小黎好奇道:“師姐與師兄前世是情侶麽?”

司離搖了搖頭,道:“不,我們是死敵。師弟前世的妻子是司掌大海的神祇之一,她死在了我與共工的神戰裏,最後……說不定是我和他同歸于盡了。”

邵小黎抿緊了唇,知道自己大過年的又問了不好的問題。

司離感知到了她的情緒,難得地笑了笑,道:“沒關系的,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們都不再是我們了,糾結前塵往事又有什麽意義呢?不過……當時的我在覺醒記憶後确實有些耿耿于懷,于是拜師時我跪得很快,就成了師姐了。”

邵小黎艱難地豎起大拇指,道:“師姐可真會變通呀!”

司離将藥收好,将擰幹了熱水的白布鋪在邵小黎秀美的背上,漂漂亮亮的少女将嘴唇咬得緊緊的,在熱量中感受到了痛意與快感雜糅的知覺,她的雙臂則微微遮擋着身子兩側。

司離收拾好了藥,重新坐回了邵小黎的床邊。

司離看着少女窈窕的背影,幫她攏了攏鋪開的黑發,道:“我覺得現在的小黎很好,比當年的洛神要好。”

邵小黎道:“師姐都沒有給我講過洛神的故事。”

司離道:“你要想聽故事,就問師尊去,等師尊修複好了世界,應有很多空閑時間的。”

邵小黎鼓了鼓腮,并不想去問。

她看着師姐,道:“對了,師姐,既然你教我的是鞭子,那我什麽時候才可以握鞭子呀?”

司離道:“當然是等你可以握起鞭子的時候。”

邵小黎又問:“那我什麽時候可以握起鞭子呢?”

司離道:“這是師尊的表述,我只是複述。或許……等你覺得自己可以的時候,你就可以了。”

這句話顯然是廢話,但邵小黎還是若有所思地點頭了。

大雪在外面飄着,不結實的門窗支啦支啦地發出聲響,藏在燈罩間的火焰平穩地燃燒,邵小黎躺在堅硬地床板上,順着門的縫隙看雪花飄來飄去,不知在想着什麽。

“小黎一定會變得很厲害的。”司離生硬而真摯地說。

“嗯!”邵小黎不再自我否定,勇敢地點頭。

她從床榻上爬起來,抓起被子遮着胸脯,然後在被子的遮掩下穿起了衣裳。

司離問:“你做什麽?傷還沒好,別亂動。”

邵小黎提議道:“今天除夕哎,我們去城裏吧。”

“城裏?”

不可觀中清修慣了的司離對此倒沒什麽興趣,但她看着邵小黎閃爍着燈火的眼眸,卻是點了點頭。

“可我沒有錢。”司離難得地有些窘迫。

邵小黎認真道:“沒關系的,小黎有錢!”

司離有些好奇:“小黎哪來的錢?”

邵小黎道:“因為我以前的差事很掙錢呀……”

“小黎以前是做什麽的?”

“嗯……女王。”邵小黎勉強端起了些自己做女王時的架子,表明自己是有職業素養的:“是我勤政賺來的,不是中飽私囊!”

司離聞言,倒是展顏一笑,道:“那師姐不就成國師了嗎?”

邵小黎看着司離冷冰冰臉上泛起的笑容,怔了一會兒。

司離蹙眉,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問:“我的笑很假麽?我……我和師尊學的。”

邵小黎連忙搖頭,道:“師姐是青出于藍而寒于水!”

……

北國最繁榮的城市是靠近洛河渡口的,那是北國與中土的交接處,停了許多商船。

邵小黎與司離來到了城市裏。

街面上的雪掃過一遍了,大都堆在兩邊,房屋與街道的橫截面是清晰的,迎着天空的那面确實清一色的雪白。

兩位少女的小靴子踩過了細雪的平面,小巧的鞋印延伸進了萬家燈火裏。

邵小黎一邊與師姐說着寧家大院的故事,說着時而聰明時而又傻傻的陸嫁嫁,說着明明很厲害卻又經常被迫害的司命姐姐,說着自己視為一生之敵的寧小齡,也說着看上去随随和和形容平淡,實則道心堅定的寧長久。

邵小黎希望用這些小故事與師姐換其他師兄姐的八卦。

但司離看上去比嫁嫁更傻,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什麽。

邵小黎表示理解,畢竟在她的眼中,大師姐的形象是為人低調不愛慕虛榮……

大師姐……

提起大師姐,邵小黎總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麽事。

兩人在下雪的街道上逛着,走馬觀燈似地看着他們的表演,邵小黎為師姐買了一些小的裝飾品,司離表示不喜歡這些,只收下了可以墜在劍上的流蘇。

街道的轉角處,兩人停下了腳步,不約而同地眺望起了星星。

繁華的城市與天上的星星融入一幅畫卷裏,總會有別開生面的美感。

北國中也有修道子弟,有兩位看上去頗為英俊的白衣弟子望見了仰望星空的她們,他們自認為修道者的身份是高貴的,于是假裝不經意地讨論劍法,然後祭出飛劍,在她們的上空飛來飛去,希望吸引她們的注意和崇拜。

司離看向邵小黎,問:“這是在耍雜技嗎?”

邵小黎猶豫道:“好像不是。”

司離便果斷擡手,空中的兩柄劍随着她的動作瞬間碎成了上萬截。

不遠處的兩個弟子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司離看向他們,問:“要賠麽?”

兩個弟子只覺得撞見了鬼,落荒而逃。

小小的插曲後,邵小黎挽着司離的手,邀她一同去樓裏看戲。

“看戲有什麽意思?”司離對此不解,道:“看他們在上面哭哭啼啼地背話本嗎?”

邵小黎笑着說:“放心啦,今天過年唉,怎麽可能會演哭哭啼啼的話本呢?故事一定是好的結局的,放心好了!”

司離道:“結局好不好都是假的,有什麽意思呀?”

邵小黎勉強解釋道:“戲裏是別人的人生,我們去看別人的人生,對于自己興許會有什麽啓發。”

司離便也勉強答應了。

走上了樓,樓裏已擠滿了人,兩人用靈力遮蔽了身影,一同坐在房梁上,眺望戲臺。

戲已經開場一會兒了,但她們還是能看懂前因後果的。

今夜這場戲确實是一個美好的故事。

講的大致是一個落魄書生進京趕考,但因為官場的黑幕被人換了卷子,不幸落榜,求訴無門,又被京城的小混混欺負,丢光了盤纏,他想要在一個破廟自殺的時候,破廟中卻突然出現了一個女子,女子救下了他。

那個女子生得端莊漂亮,是典型的大家閨秀,她安慰着書生,又借着神仙手段降夢于那些舞弊的大官,讓他們夜夜驚憂,最後不得不根據夢的指示将那書生召回,另尋渠道提拔,許了官職。

書生很高興,要與她成親,她說要先見過他的父母,于是他連忙帶着女子一同回鄉,鄉裏大旱,稻田都枯死了,整個村莊都在挨餓,女子便去找了龍王讓他行雲布雨,田裏收成不好,女子又去找了谷神降下祥瑞,有大山擋住了村子,女子便讓他閉上眼,然後自己以力拔山兮氣蓋世地将山岳搬走,待到書生睜眼,她便又是小家碧玉的模樣。

後來書生問她,她是不是妖怪變的,女子也問,如果自己是妖怪變的,他還會不會與她成親,書生點頭說,你救了我,救了我的村子,你慈悲為懷,無論是什麽變的,都是他心中真正的神仙。

于是女子也說出了自己的身份,原來她是玉帝陛下的女兒之一。一切皆大歡喜,兩人就這樣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

等到戲演完的時候,時間已經接近子夜了。

人們散場時大都是帶着笑容的,或許許多人今夜的夢裏,也會出現一位仙女。

邵小黎看着司離,發現司離臉上并無什麽表情,她好奇道:“師姐怎麽了?是故事太俗套了嗎?這本來就是逗人歡樂的,不需要多麽嚴謹。”

司離輕聲道:“故事明明沒有結束啊,為什麽他們都走了?”

邵小黎問:“怎麽沒有結束……都結束了啊。”

司離道:“真正的結局難道不是書生夢醒,然後吊死在廟裏嗎?”

看着師姐寧靜水靈的眼眸,邵小黎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涼意,她問:“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這只是書生的一場夢啊……”司離緩緩道:“你看,那位神仙女子是玉帝的女兒,她面對幹旱可以找到龍王,面對收成差的稻田可以找到谷神,面對大山可以将大山搬走……可她面對腐敗的官員時,卻只能用托夢恐吓的把戲,哪有這樣的神仙呢?”

邵小黎默默地聽着,眸光閃動。

司離坐在房梁上,晃着雙腿,輕輕嘆息道:“那個書生在臨死的時候還存有一線希望,希望有個仙女能救他一把,可哪有仙女會去救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書生見識到了京城官員的腐敗,那是一個盤根錯節的龐然大物,他無力對抗,也想不到辦法對抗,于是哪怕是他想象的可以搬山倒海的仙女,在面對醜惡的人時也這般無力。”

邵小黎順着她的話語想着,覺得她說的是對的,眼前演繹的一切似只是一場幻夢,夢醒後依舊是風雪破廟,次日有人打開廟門,便能見到一具挂在房梁上的書生的屍體。

“原來是這樣啊……”邵小黎輕聲說。

司離掩唇,問:“我是不是破壞氣氛了?”

“沒有的。”邵小黎強顏歡笑道:“師尊說,我們要擁抱真實嘛。”

司離看着她的臉,道:“你的笑……是和師尊學的嗎?”

邵小黎臉上的笑容凝結了,惱道:“怎麽師姐也不尊重師尊呀!”

司離更無辜了,小聲辯解道:“我……我沒有啊。”

邵小黎看着她有些窘迫的樣子,道:“好了,師姐。嗯……師姐生辰快樂呀。”

司離擡起頭,看着少女嬌俏的臉,也道:“師妹除夕快樂。”

兩人相視一笑,一同回到了街道上。

時間越來越接近子夜。

她們在街道上走着,邵小黎忽然問:“師姐,你現在有辦法聯系到師尊嗎?”

司離搖了搖頭,道:“師尊在觀測世界,神念不受幹擾,除非小師弟那樣的大羁絆者,否則無法在人間與師尊交流的。”

“這樣啊……”邵小黎應道。

“怎麽了?為何忽然問這個。”司離問。

邵小黎搖頭,“沒什麽啊。”

司離不信,道:“小黎,你看上去怎麽愁眉苦臉的?”

邵小黎摸了摸臉頰,問:“有麽?”

司離道:“雖然你沒有表現出來,但我能感受到的。”

邵小黎猶豫了會,還是如實說道:“我一直在想剛剛看的戲。”

司離有些內疚:“那個結局是我自己臆想的,寫戲本的人或許不是這個意思的,小黎不必為一場戲太過哀傷。”

邵小黎腳步微停,輕輕搖首,道:“不是的,我只是在想,我們會不會也是戲本中的人物呢。”

司離駐足,蹙眉道:“小黎,你在胡思亂想什麽?”

邵小黎卻仰起頭,看着星空,順着自己的話頭将心事涓涓地說出了:

“如果我們是戲本裏的人物,那我們每個人其實都在慢慢走向消亡……每一個轟轟烈烈的節點都是對于我們的消耗。我們在話本的推進中一點點崩解。就像那個書生,無論他是與仙女成親了,還是吊死在破廟裏了,其實都沒有什麽差別。戲臺下的人們為美好的結尾而歡欣,為悲傷的結尾而落淚,人們哭過笑過後還有自己的生活,但戲本卻永遠沒有下一頁了。故事會永遠停在看似圓滿的那個地方,其中的角色卻再沒有了未來。沒有未來是最大的悲劇。”

司離看着邵小黎寧靜的眼眸,星空在她眼裏變得扁平,像是一個個漩渦。

“可我們不是戲本的人物呀,我們還有很長的未來。”司離這樣說。

“嗯……只是我喜歡把自己想象成故事裏的人。”邵小黎低下頭,不再仰望星空,她看着裙擺間時不時冒尖的靴子,輕聲說:“如果我是故事裏的人,那麽哪怕我們打敗了暗主大魔王,最後依舊會歸于平淡的吧……歸于平淡就是對于故事與角色最終的消亡啊。”

“平淡……也很好啊。”司離不知該怎麽勸慰。

邵小黎卻搖頭道:“可比之雪瓷嫁嫁襄兒姐姐她們,我太平凡了呀。如果人生真的是故事的話,那我或許只能找一個轟轟烈烈的節點作為墳墓,這樣才能顯得稍稍不平凡一點。”

司離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問:“小黎,你是不是瞞着師姐什麽?”

話音已落,時間來到了子時。

邵小黎閉上眼,神念連接着洛河,感知着遙遠的北冥,終于将猜想坐實了。

她輕輕點頭,道:“我感知到冥猙的存在了。”

司離瞳孔微縮:“在哪裏?”

“在北冥。”邵小黎說道:“敵人在海裏!”

“海裏……”司離知道冥猙喜歡高山,但她這才後知後覺……原來世間最高的山,早已沉入了海底!*

她們相當于是被困在北國了,無論是去不可觀找師尊,還是去找寧長久,都至少要一天的時間,什麽都來不及做了。

邵小黎閉上眼,讀取着洛河傳遞的信息,道:“我還能感受到冥猙的權柄……”

“什麽?”司離問。

“災難!”邵小黎回答:“它要發動災難。”

難字的尾音裏,大地開始震顫。

邵小黎望向了遠方,很可惜,她是在臨近子夜,神國即将開啓時才有的預感,來不及傳達給任何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

前一世的結尾,她立在魔神的屍骸上,拄着戰刀,殺紅了洛河之水,直到面對着夕陽死去時,亦沒有等到他來。

這一世,相似的場景似乎又要發生了……

自己能等到他來嗎?還是說歷史要再一次重演呢?

邵小黎沒有一丁點信心。

但浪潮即将升起,那是屬于她的轟轟烈烈的節點,亦有可能是埋葬她的墳墓,總是那是可以預見的、不可逆的未來了。

“師姐!”邵小黎看向司離,說道:“我擁有洛河的權柄,說不定可以拖住災難!”

司離也回過了神,她絕不是喜歡廢話的人,她一招手,兵器匣從遠處飛來,十八般武器有條不紊地插于其間。

她看着邵小黎,道:“那走吧,我們去救世。”

“好,我們去救世!”邵小黎捏緊了拳。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大街上,向着北冥的方向狂掠過去,路過她們的木屋時,邵小黎身影停了停,她拐入屋中,以極快的速度換了一身她許久未穿的紅裙。

紅裙在白雪中豔麗招展。

……

……

(*:第一次提到是一百六十八章)

第 456 章 :消失的冥猙

司命踩在雪地裏,白雪淹沒的足好似晶瑩生長的花。

這是一座雪山,山峰極高,刺破雲霄直抵蒼穹。

時間轉眼已是十二月末,司命立在山頂上眺望着群峰間的寒霧,伸出指,在峰頂留下了一道符文。

寧長久與陸嫁嫁也踏着白雪從後方走來,他們在山頂的不同位置皆留下了一道符。三道符一同連成陣法,若有神國在上頭開啓,靈氣的波動便會為符所感應,将信息同步傳達到寧長久的識海裏。

這是他們封鎖的第四十五座高峰了。

昆侖天柱雖毀,人間雖歷經了幾番災難,但世界太過遼闊,依舊存在着許多人未能踏足的蠻荒之地,這些蠻荒之處藏着諸多秘境洞府,甚至還蟄伏着許多上古兇神。

這些巨峰拔地的蠻荒之處,應是将來與冥猙的決戰之地。

“冥猙在現存神主中的實力雖然出衆,但此刻的我們,真的需要這般大動幹戈地針對他嗎?”司命吹散了指尖的靈氣,問。

寧長久道:“當初斷界城,你追殺我的時候,應也是這麽想的吧?”

司命冰眸銳利,淡淡道:“提那些舊事做什麽?”

寧長久笑道:“只是提醒一下雪兒,遇敵托大的下場。”

司命冷哼不答,雙臂于胸下環着,望上去确也很是托大。

陸嫁嫁立在崖畔,感知着稀薄寒冷的空氣,她伸出手,淩空一抓。

山腰間一座潭水的冰面忽然碎了,裂紋在冰面上游走,随後,呼嘯聲由遠及近地傳來,下方的寒霧破碎,陸嫁嫁睜開眼眸時,劍光同時于眸底亮起。

她伸出手,隔空一抓,一柄鏽跡斑駁的鐵劍嗡然一聲停在身前。

陸嫁嫁熟練地淩空彈指,覆蓋在劍胚上的鏽紅色瞬間剝落殆盡,露出了其間表面光滑的劍胚。

“第五十一柄。”陸嫁嫁記了一下數,随後神念一動,劍化作流光,消散在她的身側。

司命道:“這樣一柄一柄搜尋也太慢了,你不是有劍閣之令麽,無法號令群劍麽?”

寧長久解釋道:“太陽神國的八十一劍,并不在劍閣的掌控之中。”

司命點了點頭,她問:“接下來去哪裏?下一座山麽?”

寧長久大致推算了一番,人間留存的,尚可稱為高峰的山共有六十四座,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們已封鎖了大半,今夜過後,便是朱雀月了,再有一個月的時間,對于神主的殺伐便将再度開啓。

“先回趟劍閣吧。”寧長久說:“我畢竟是新任劍閣之主,接任至今還沒回去看過,說來也不太像話。”

司命道:“柳希婉那小丫頭你不是召之即來的麽?何必特意回去看?”

寧長久回答道:“主要是有些擔心大家……真實的世界即将徹底展現,這對于大家的沖擊是巨大的,劍閣雖然在人間威望無雙,但劍聖畢竟故去,若劍閣長期群龍無首,恐怕也難以服衆。”

陸嫁嫁亦點頭道:“我也覺得該回去一趟了。”

這樣說着,陸嫁嫁不由地想起了谕劍天宗,她對于自己從小長大的宗門一直有着深深的情感,不似司命這個古靈宗宗主,若非他人提醒,她都不記得自己這個古靈宗主身份了。

這是十二月的末梢,峰頂再度飄起了雪。

三人在雪地中仰望着清澈的夜空,靜靜等待着這個月的過去,臨近子夜之時,他們一同望向了西國的方向。

若朱雀神國開啓,趙襄兒将會給他們回應。

西國一片安靜。

很顯然,暗主已經洞悉了朱雀叛徒的身份,并未耗費力氣去開啓神國。

寧長久并不覺得奇怪,一切的發生依舊在預定的計劃之內。

一月,人間的雪越下越大。

晨光刺破雪霧之時,寧長久等人來到了劍閣。

劍閣亦落在中土中央的附近,依山而建,從外面看,它更像是一座廟,但劍閣之內卻是別有洞天之景。

劍閣已不再是十四位弟子,這兩個月的時間裏,劍閣開始廣收門徒,劍坪之上也可以看到許多清稚而陌生的身影,這些弟子大都是幫助重建八十一城時發現的絕好的胚子,一同被帶入了劍閣修行。

當下的修道之路已沒有了境界阻礙,所以這些孩子們修行的速度也快得令人吃驚。

“以前在劍宗的時候,十六歲通仙已是難得的天才,時代變得可真快呀。”陸嫁嫁走在雪地裏,遙看着劍坪上的劍光,感慨道。

寧長久道:“只是五道之前的道路平坦了,之後的路一樣崎岖難行,修得正果從不是唾手可得的事。”

寧長久從劍坪上收回視線,正欲走入劍閣,一個穿着棉襖,臉頰痛得發紅的小女孩卻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你們是什麽人?怎麽這般面生,是要擅闖劍閣嗎?”

小女孩握着劍,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們。

寧長久疑惑道:“小姑娘滿十歲了麽?劍閣何時要小女孩來守門了?”

小女孩揉着凍紅的臉蛋,理直氣壯道:“我今年八歲了!我……我是代姐姐守門的,姐姐走的時候與我說,誰守門都一樣,反正沒人敢闖劍閣,我想看師兄師姐們練劍,便要了這差事。”

寧長久覺得這話有些道理,問:“哪位姐姐與你說的。”

小女孩警惕道:“我才不告訴你,姐姐可是位冰山美人,不喜歡別人随便說她的名字。”

寧長久問:“那你叫什麽?”

小女孩認真道:“洛小佩。”

“你的根骨很不錯。”寧長久誇了一句,問:“那洛小姑娘,我們要怎麽樣才能進門呢?”

洛小佩頗為緊張地盯着他們,不得不說,這個白衣裳的年輕人長得很是俊秀,旁邊兩位女子更是傾國傾城的美,像是妖精變的,讓人不敢多看一眼。

洛小佩下意識後退兩步,腳跟磕到了門檻上,她精神微震,想起師姐的囑咐,道:“要有二師姐發的令牌,才能進去。”

“二師姐?”寧長久問:“是柳珺卓麽?”

洛小佩惱道:“小聲點,不許直呼師姐姓名,這是對師姐不敬,是要挨罰的。”

寧長久好奇道:“你們喊她師姐?這輩分不太對吧?”

洛小佩解釋道:“師姐說,我們都是她代師收徒,所以名義上,她還是我們的師姐。”

寧長久點頭,心中暗怵,沒想到這麽短的時間內,自己竟不知不覺多了這麽多弟子。

他看着那個一臉緊張的小女孩,道:“你還未真正入玄,難以用靈氣護體,先回屋歇息吧,這麽冷的天在外面會凍壞身子的。”

說着,寧長久掏出了劍閣閣主之令,遞給她。

洛小佩皺着眉,一臉疑惑地接過了那塊令牌,橫看豎看,最後用力搖頭道:“不是這樣的令牌,你們可騙不過我……總之沒有令牌不許進去,要不然我會挨罰的。”

寧長久嘆了口氣,他原本可以悄無聲息進門的,可看着這小女孩一臉執着的樣子,他若忽然消失,恐怕她會急的坐在地上哭起來吧……

司命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眼神中也都透着無奈。

寧長久拿回了令牌,道:“現在的劍閣戒律這般森嚴了嗎?都要罰你這樣的小姑娘了?”

洛小佩搖了搖頭,小心翼翼道:“沒有,師姐對我們很好的……只是十四師姐對我說,雖然我們的師兄師姐都很好,但師父可兇可兇了,據說師父以前是大魔頭,後來雖然改邪歸正了,但殘月之夜還是會變成大灰狼,專門吃掉那些觸發門規的弟子。”

洛小佩張開手臂,攔着他們,目光透露着央求之色。

寧長久與身旁的兩位女子對視了一眼。

寧長久看着小姑娘,道:“所以說,你說的那位冰山美人,正是你十四師姐?是她讓你在這裏值守的嗎?”

洛小佩輕輕捂嘴,以為是自己說漏了。

寧長久嘆了口氣,問:“你師姐還說過什麽關于你們師父的事?有勞洛小劍仙與我說說。”

洛小佩以為他是被師父的故事吓住了,她也緩過神,意識到了自家劍閣在中土至高無上的地位,于是她雙手叉腰給自己壯膽,有板有眼地複述起了十四師姐給她講的師父的故事。

陸嫁嫁與司命在一旁饒有興致地聽着。

“師父不僅是大魔狼,而且尤其喜歡吃女孩子,師姐說,一個姓陸的劍宗仙子姐姐和一個姓司的壞姐姐已經被吃掉了!總之是很吓人的。而且,月圓之夜,師父還會變身為大猿猴。”

“額,剛剛不還是大灰狼嗎?”

“那是殘月之夜,我現在說的是月圓之夜!”

“哦……你們師父真厲害,能變這麽多。”

“那當然,據師姐說,師父有七七七十二種變化呢!總之什麽都能變,還能跟着天氣和心情變,很吓人很吓人的!”洛小佩壓低了聲音,稚嫩的眼眸閃着光,內心似也很害怕。

“七七七十二……”寧長久不确定這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算數不好,他感慨道:“你們師父真是大壞蛋啊。”

洛小佩聞言卻連忙擺手,道:“師父是好人,雖然他很吓人,但也只吃大壞蛋,所以我們要做好孩子!”

洛小佩正與他說着話,身後有清冷的嗓音淡淡飄來。

“小佩,在與誰說話呢?”

來者正是裁着淩亂短發,裹着黑色大氅的柳希婉。

柳希婉個子雖然不高,但身段苗條。黑發黑氅之下,這位小師姐的模樣頗為冷豔。

洛小佩心中一凜,道:“師姐,有人來闖門……不對,還沒有闖,是沒有令牌想進門。”

“那不就是想闖門麽?”柳希婉淡淡道:“誰這麽大膽?”

她走到了門後,來到了洛小佩的身邊,擡起頭,對上了寧長久面帶微笑的臉,然後怔住了。

洛小佩還在一旁小聲地告着狀。

柳希婉麻木地聽着。

洛小佩說完之後,驚訝地發現,周圍都安靜了下來。一向不茍言笑的小柳師姐,此刻神色看上去無比複雜。

“師姐,怎麽了?這是壞人嗎?”洛小佩小心翼翼地問。

柳希婉也不知如何解釋,在三人的注視之下,她慢慢低下頭,深深行了一禮。

“見……見過師父。”柳希婉咬着唇,極不情願道。

洛小佩震住了,她從沒見過師姐這幅模樣,平日裏師姐都是冷傲不茍言笑的,怎麽……等等!師……師父?!

洛小佩嘴巴一下子張大了,任由如刀的冷風灌進去。

她盯着寧長久,許久才眨了眨眼。

“嗯,我就是大魔狼。”寧長久看着這位小徒弟,做了最後的确認。

……

柳希婉再不複那高傲冰冷的神采,一路微低着頭,強撐着氣質,引着寧長久等人來到了洞天之中。

洛小佩被安頓去屋中休息,柳希婉将一個小暖爐遞給她。

“師姐,怎麽師父和你說得不一樣呀?”洛小佩很小聲地問。

柳希婉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寧長久不在看自己,便小聲道:“因為還沒有到月亮升起的時候……”

“希婉,說什麽呢?”寧長久望向了她。

“啊……沒什麽。”柳希婉立刻與洛小佩拉開了距離,小跑到寧長久身邊,道:“師父大人,我這就引你去內閣。”

在洛小佩驚疑不定的目光裏,她眼中的冰山美人師姐帶着師父與兩位疑似師娘的人物去了洞天深處。

柳希婉離開的時候,洛小佩還擔憂地提醒師姐,讓她保護好自己,別被吃掉了。

洞天深處。

那是七十二洞天之末,是曾經柯問舟所居之地。

這裏的陳設已被打掃整理了一番,老劍聖用的舊物都藏于寶閣之中擺好,一柄柄佩劍旁皆訴說着故事。

“小希婉在劍閣中的威望可真高啊。”寧長久微笑着看她。

柳希婉伸手胡亂理着頭發,道:“誰讓你不知道回來……劍閣群龍無首,閣主連個形象都沒法塑造。”

寧長久道:“所以我就被塑造成了大魔狼,大猿猴?”

陸嫁嫁也道:“所以我被吃掉了?”

司命接踵而至:“所以我是壞女人?”

“嗯,是的!”

寧長久與陸嫁嫁倒是同時點頭。

“你們……哼。”司命捏緊拳頭,賭氣地在一旁坐下。

“好了好了,被抓現行是我失策了,你要罰就罰。”柳希婉低着頭,認錯态度很不誠懇,“但我有個要求,就是……能不能把二師姐也連坐了?”

“嗯?”寧長久疑惑道:“你和柳珺卓不是情同姐妹麽?又鬧什麽矛盾了?”

柳希婉道:“之前被你幾次呼來喝去,被師姐嘲笑了小半個月……以前還能和大師姐告狀,現在大師姐也鎮不住二師姐了,寧長久,你得鎮鎮她呀,要不然這劍閣得姓柳了。”

話音未落,柳珺卓的聲音也傳來了。

“希婉,你在說什麽呢?”

雪白上裳,黑色下裙的柳珺卓立在門口,她佩着古劍,紮着簡約的長馬尾,清麗的眉目間英氣逼人。

“沒……沒什麽。”柳希婉沒想到師姐來這麽早。

柳珺卓看着她,無奈道:“原來當初是你給大師姐告的狀啊?”

縱使寧長久願意饒過她,奈何這位十四師姐埋雷太多,神仙難救。

柳珺卓也并未急着解決私人恩怨,而是與寧長久他們坐下,聊起近況以及一些問題。

寧長久認真地聽着。

如今八十一城已大抵修複了雛形,确保挨家挨戶皆有屋子過冬。

修道者構建房屋的速度是匪夷所思的,他們在明确了圖紙和架構之後,以神念催動材料,一間房屋便可在神念的驅動下高速拼接,宛若将凡人造屋子的速度快放無數倍。

在過去,修道者幾乎默認了要避世,唯有心無雜念才能将道修得更好,但此刻,許多修道者也開始反思修行者與凡人的關系,思考除了斬妖除魔之外,他們能不能為人間做更多的事。

在此之前,高高在上的修道者成為匠人,幫助造房子是不可想象的。

而關于世界修複之戰的內容也同劍聖、聖人波瀾壯闊的故事一同傳達下去了,雖然依舊有許多修道者對此将信将疑,甚至幹脆認為是陰謀,但無論如何,這對于人間的頂尖修士而言,是黑暗中開辟出的嶄新道路,在不需要他們犧牲的情況下,大部分人是願意相信的。

“所以說,如今只等師尊将世界修複了麽?”寧長久問。

柳珺卓先是颔首,旋即又取出了一疊紙遞過去,道:“這些是各大宗門的內門心訣,待到世界修複後,心訣恐怕要重新修繕,劍閣弟子只修劍,不精于此,到時候應要麻煩你了。”

寧長久接過了厚厚一沓紙,陸續翻看了幾張,點頭道:“嗯,交給我吧。”

柳珺卓看着他,片刻後猶豫道:“多謝……閣主。”

“這本就是我該做的。”寧長久收好了紙張,道:“對了,你直接喊我名字就好,我們是朋友,不必如此相稱。”

“嗯,是賭友。”一旁的柳希婉管不住嘴巴,持續作死。

柳珺卓瞪了她一眼,又轉過頭,道:“沒關系,劍閣就該有劍閣的規矩,師父既然傳位于你,你便是我們的師父,我們的閣主。”

寧長久也不勉強她。

他又問了問劍閣的近況和弟子們的修行,得知一切無恙後才放下心來。

“第一次回來,需要我出面做什麽麽?”寧長久問。

柳珺卓想着柳希婉胡編亂造的謠言,揉了揉額頭,道:“不必了,師父大人您保持神秘感就好。”

寧長久笑了笑,又道:“那位叫洛小佩的小姑娘資質不錯,可以好好培養。”

柳珺卓稍一回憶,道:“她是我帶回來的……那時候災難發生沒多久,大家缺糧,我見她餓着肚子,還将僅有的半個饅頭掰了一半給她朋友,便知她心性不錯,征得她父母同意後便帶過來了。”

寧長久問:“這般根骨好心性好的弟子,就用來看門麽?”

“看門?”柳珺卓疑惑不解,随後她明白了什麽,扭過頭,一臉怒容:“柳希婉!”

柳希婉已經吓得退到了牆根上,“我……我那是鍛煉一下她。”

寧長久笑道:“不打擾你們姐妹了,你們好好交流,我将這些內門心法修訂好之後交給你。”

柳珺卓點頭,有禮有節道:“有勞師父了。”

柳希婉楚楚可憐地盯着寧長久,寧長久幸災樂禍地看着她,無視她的求助,走出門去,留她獨自一人面對柳珺卓的怒火。

……

這是一月,冬寒更深,近日的大雪更是沒完沒了地下着。

但因為朱雀神國沒有開啓,所以這個月也過得很平靜。

寧長久平日裏會将一至十四位劍閣弟子召集起來,将畢生所學劍法傾囊相授。起初周貞月對于這位突如其來的老仇人新閣主很不适應,但寧長久态度極好,對他們也無半點架子,過了幾日,周貞月也習慣了很多,甚至約着柳珺卓一同私下去尋他,給他道歉。

寧長久也與八大神宗的幾位宗主見過,打消他們疑慮的同時也闡述了一番今後的計劃。

先前赤線神國的崩塌衆人都看在眼裏,接下來冥猙的頭顱應是神國時代結束最好的證明了。

剩餘的時間裏,寧長久則和司命陸嫁嫁一同去封鎖高山、尋找剩餘的劍,趕路的途中寧長久也沒有歇着,無時不刻不在修改着各大宗門的心法。

一月中下旬的時候,六十四座高山盡數被封鎖,所有零散的劍也被尋回。

因為劍閣居中坐落,所以前往六十四峰中最遠的,也不過一個時辰。等到冥猙神國開啓,襄兒可以借助三千世界之力立刻抵達那座峰,将冥猙牽制,他們也可立刻趕到,将其擊殺。

一切似乎仍在計劃中。

一月末那天正是除夕。寧長久将修訂好的心法與識海中的‘真實世界’進行對照,然後讓柳珺卓一一寄回給各大宗門。

識海中的真實世界是心魔劫時詩贈給他的。

當時的寧長久不知道其中的意義,如今才明白,原來這就是詩保存的‘真實’。

這天晚上,新建好的八十一城外煙花絢爛,人們在燈火絢爛的街道上喜悅着災難過去,祈禱着來年的平安。

寧長久、陸嫁嫁、司命一同坐在高樓上,遠眺着萬家燈火,回憶着去年衣裳街觀看煙火的歲月。

柳希婉抱着一罐大大的酒走上來,柳珺卓跟在她的身旁,笑着說要邀大家共飲。

寧長久沒有飲酒。

他閉上眼,識海鎖定着所有的高峰,靜靜地等待着子夜,等待着冥猙神國的開啓。

子夜到了。

衆人心中有數,同樣安靜了下來,一齊望向了他。

寧長久睜開眼,嘴唇逐漸抿起,猶若刀鋒。

循序漸進的計劃第一次出現了巨大偏差!

朱雀月已經過去,冥猙神國按理已經開啓。可識海連接的六十四座高峰上,符印安靜,皆沒有冥猙神國開啓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