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5 章 :朱雀

虛境之中,白雪飄拂。

水鏡如雷電裂雲,倏爾破碎。

幾乎是出于本能,白藏在剎那間倒退百丈。

與此同時,水鏡之側,那團碎紙仙人似得到了旨意,開始旋轉起來,很快,每一片紙的邊緣都燃起了火焰,整個仙人碎片幾乎在一瞬間焚燒殆盡。

但這并非是兔死狗烹,而是涅火。

碎紙轟得燃盡,一個灰白色的半透明靈态從中飄出,靈态生命在空中懸停了一會兒,倏然不見蹤影。

白藏确認周圍沒有任何危險後,才解除了進攻的形态,飛舞的發與裙很快靜止。

到底發生了什麽……

白藏看着水鏡破碎的位置,心神未定。

哪怕已跌落神座,她終究是曾經的神國之主,這個世上鮮有能令她畏懼的東西,而能令得她這般驚恐的,只能是另一位尚在神位的恐怖存在。

朱雀!

白藏确定自己沒有看花眼。

方才水鏡中,她看到趙襄兒的身後,幾乎沒有任何痕跡地浮現出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極美的影,如麗藻華绫的舞女,亦似雍容典雅的王妃。

但她悄無聲息出現的模樣,又似真正的鬼魅。

朱雀……

三千世界是趙襄兒的世界,朱雀是怎麽做到悄無聲息地滲透進去的?若她方才不言,那趙襄兒豈不是已經……

對……趙襄兒現在如何了?

白藏心念急轉。

她伸出手,再度在身前畫圓,但她畫的所有圓,線條都會不自覺地扭曲,無法形成水鏡,勾連三千世界。

這是空間法則的影響!

三千世界已經出事了麽……

……

三千世界裏,趙襄兒的宮閣中,‘可以了’三字響起之際,趙襄兒後頸森寒,身軀如被電流風暴掃過,麻痹了每一節骨頭。

但這也無需思考,在第一個音節響起時,趙襄兒的身體本能便給出了反應。

傘劍沒有時間出鞘,趙襄兒腰肢瞬擰,凰裙噴吐烈火,紅傘回身刺去,然後嘩然張開,于此同時,趙襄兒旋身拔劍,傘劍嗆然出鞘,閃出一抹極細的芒,切開烈焰,向身後的黑暗斬去。

那是舉世無雙的鳳火。

僅僅一瞬間,清寒的宮閣內充斥了高溫,每一點空氣都像是一觸即燃的灰,而傘劍的寒鋒橫掃,又帶着冰冷徹骨的芒。

剎那間,宮閣的地磚化作齑粉,精致的妝臺牙床碎裂殆盡,整座宮閣都在趙襄兒出劍的一剎那毀滅,這眨眼間引起的爆炸聲響徹了整個三千世界!

趙襄兒是三千世界的主人,按理而言,她這殺意決絕的傾力一劍,應無人可擋。

朱雀确實未能擋住。

劍穿過了她的手背,刺入了她的胸膛,從背後透出,那身泛着古舊紅色的莊重紅裙顯得顯眼。

烈焰點亮了她們的面頰。

這是趙襄兒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臉。

朱雀面頰的線條極為柔和,她的眸與唇皆是最為标準的古典美人之意,那一身以紅色為主的裙亦極為合身,包裹着她傾國傾城的身段,她仿佛古書中記載的妃子,萬軍兵臨城下時,她于城樓一舞,便可傾倒衆生。

火焰環繞着她們,分不清是鳳火還是朱雀之火。

朱雀靜靜地注視着她,她被劍洞穿,面容卻沒有絲毫的痛苦,反而帶着莫名的溫柔之色。

趙襄兒抿緊了唇,絕美的面容冷漠如霜,漆黑的長發亂舞,似火焰中掙紮的鴉群。

“襄兒,多年未見,你果然沒有讓娘親失望呀。”

朱雀看着透過她身軀的傘,微笑着說。

趙襄兒的腦海裏,亦閃過了過去的場景,那時的她住在乾明殿的偏殿裏,夜裏時常會偷偷跑到正殿去找娘親,但乾明殿的所有木窗日日夜夜關着,她每一次都無功而返。

那時的她年幼懵懂,将娘親視為最崇拜的對象,而她很少見她,哪怕見過,也是見後即忘,記憶中唯一的畫面,亦只是她穿着華貴繁複的紅裙,立在珠簾之後,輕輕地回看自己,帶着溫柔的笑意……

這曾是她無數次回想的一幕。

直至後來朱雀幻境,九羽圖窮匕見,她才猛然驚覺,這個所謂的娘親,竟是數千年前殺死她的仇敵。

那一刻她無法接受,但刀刃已然及頸,她唯有拔劍而戰。

此時也是如此!

趙襄兒沒有回複她的話語,她擰轉傘柄,傾力壓上,三千世界的所有法則也在此刻朝着朱雀宣洩過去。

嘩!

傘劍的利芒切開了她的身軀,鮮血飛濺。

法則加身之下,烈火烤炙,朱雀亦像是一件燒裂的瓷器,渾身上下皆是裂紋,唯有那微笑依舊溫柔。

“襄兒,娘親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哪怕心中有怨,有何必如此呢?”朱雀笑了笑,道:“不過也對,小姑娘總有叛逆的時候,這些年娘親沒能陪在你身邊,确實疏于對你的管教了。”

趙襄兒聽着朱雀溫和而居高臨下的話語,再也壓不下心中的怒意,她薄唇如火,眼眸如火,整個身影都似一道熊熊燃燒的烈焰。

“住口!”

趙襄兒怒吼着,身形一躍,瞬息騰空,揮劍斬落。

朱雀仰起頭,不躲不閃,任由少女拔劍斬下。

劍沒入了朱雀的肩膀,将她的身軀沿着肩膀直接撕裂。

烈火中,朱雀的身影破碎。

但她沒有死去,相反,又一個一模一樣的身影從燃燒的火焰中湊出,對着趙襄兒露出平靜的笑。

趙襄兒持劍立在火焰裏,仰起略顯蒼白的臉,盯着朱雀,再次帶劍沖刺,瞬間掠過朱雀。

鮮血飛濺。

朱雀看着胸口瞬間出現的窟窿,其間的心髒四分五裂。

她無奈地笑了笑,身影消散,接着,再度從火焰中完好地走出。

她明明是朱雀,可涅火重生卻好似兒戲一樣。

三千世界裏,火光交錯,趙襄兒的淩厲起舞,白刃接天,劍氣宛若肆虐的刑刀,将幻美的三千世界斬成了惡鬼手舞足蹈的煉獄國度。

朱雀卻也像是殺不死的幽靈,紅裙飄飄,與鬼共舞。

焚天的烈焰裏,雪鳶與師雨皆驚動而來。

她們起初以為是強敵入侵亦或殿下練功走火入魔什麽的,可當她們看到火光中那道華貴之影時,卻也都震住了。

“娘親……”

雪鳶的眼眸裏,冰雪之色剎那消散,她身子發軟,幾欲跪拜。

師雨亦呆呆地立在原地。

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見到朱雀,娘親是那樣的完美……

唯有趙襄兒‘大逆不道’,還在與那道身影交戰着,鳳凰與朱雀的火焰交纏着沖天,兩道截然不同的唳聲響徹世界。

朱雀遙遙地看了她們一眼。

“她們是我的一片羽毛所化,到底也算骨肉。”朱雀收回了視線,說:“但我最疼愛的,也最給予厚望的女兒還是你呀,襄兒……你殺不死我的。”

趙襄兒停下了出劍,冷靜了些,随着她的冷靜,無數疑雲同時從腦海中翻騰起來。

如今齊天的權柄尚在,別說是三千世界了,哪怕她親自去西國,恐怕也如入無人之境,為何在自己的三千世界裏,卻依舊奈何朱雀不得?

最重要的是,朱雀神國為何會在現在毫無征兆地開啓?

蹄山神國的猝然開啓昭示着星辰的錯位,但就算錯位,朱雀年也要等到三月才是……

她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趙襄兒回過頭,注視着朱雀,話語冷漠:“你究竟想做什麽?”

朱雀看着她,眼眸中亦有憐惜之色:“你覺得娘親來找你,是做什麽的呢?”

趙襄兒對于她不停變幻的态度并沒有表示。

她絕不會因為朱雀溫柔地自稱幾聲娘親而有親切感,在火焰點燃三千世界的一刻,她們就是不死不休的敵人了。

見趙襄兒不語,朱雀嫣然而笑,道:“你果然變了許多,不再是當初漫山遍野亂跑亂竄的野丫頭了。唉,女兒大了果然不中留呀。”

趙襄兒冷冷道:“你是來殺我的。”

朱雀毫不避諱地點頭,“這不是我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麽?”

她說着,不由露出了些可惜的神色:“是我安排不當……當初九羽的現身還是太急,若是此時此刻,你必死無疑了。”

趙襄兒淡淡地問:“你是想要三千世界?”

朱雀輕柔地笑着,道:“襄兒願意拱手讓與娘親麽?”

“做夢。”趙襄兒黑白分明的眸中盡是殺意。

“果然是個不聽話的孩子呀。”朱雀笑着說。

朱雀在火焰中緩行,裙角被焰燎着,她卻渾然不覺。

趙襄兒握緊了劍,緊緊盯着她的一舉一動。

“你不是人。”趙襄兒篤定道。

朱雀沒有發怒,相反,她笑意更盛:“你終于發現了呀?”

趙襄兒不語。

朱雀道:“我知道你有許多疑問,無妨,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

三千世界充斥着大火。

“襄兒,想必你已經知曉自己的身世了吧?”朱雀雙手端于身前,舉止典雅,“你的今生是我與姮娥一手造就的,我與姮娥的目的本質上是一樣的,皆是為了你體內的三千世界之力,因為那是最高階的空間權柄。”

趙襄兒與她在火光中穿行,靜靜地聽着,甚至沒有點頭。

她們一同向着世界的高處走去。

“與我不同的是,姮娥希望你平安地長大,自然而然地覺醒力量,然後與她合作,而我則想将這份力量握在自己手中,直接取而代之,所以我以自己的影子創造出了九羽,讓她陪在你的身邊,伺機而動。”

朱雀毫不避諱地将她這些年的計劃和盤托出。

趙襄兒無言。

這些事她早已知曉,自然不會覺得吃驚。

朱雀繼續道:“于是我在設下了許多局,諸如皇城的老狐、臨河城的白骨夫人,還有雪鳶與師雨兩個女兒,這些算是明局,我亦在趙國鋪了許多的小事,讓你感受到命運的無處不在,讓你明白,你一生都跳不出我為你安排的命運裏。哪怕你逃過了那些,為你量身打造的朱雀幻境,亦在這裏等你。”

趙襄兒輕輕嗯了一聲,她雖然有着骨子裏的驕傲,可她也明白,若非不可觀在背後救她,她恐怕已經死在十六歲那年了。

朱雀看着少女絕美的側顏,片刻後笑道:“可我從未指望能真正殺死你,畢竟……我為襄兒挑了一個絕好的夫家呀。”

“我是神主,十三年才能現世一次,而不可觀久居于世上,哪怕我布局再精巧,只要姮娥不惜代價保你,我也是決計殺不掉的。”

朱雀望着天空中月亮的方向。

趙襄兒看着她,問:“那你費盡心思要殺我,壞我道心,還有何意義?”

朱雀微笑着看她,道:“這個理由說來有些丢人,你……想聽麽?”

趙襄兒淡淡道:“說與不說随你。”

“真是叛逆的小姑娘呀。”朱雀古豔的面容寫着慈愛,“很多年前,我擊敗了你,只是未來得及占據你的古國,便被羿張弓搭箭,逼回了人間,那時,姮娥與我連戰過數場,皆以我的慘敗告終,若非與你一戰中我領悟了涅槃之道,那我可能也要如天藏冥君他們一樣,直接隕落在太初神戰裏了。”

朱雀面容平靜,話語亦是平靜:“之後我登上了神座,成為了無上的國主,那時我想找姮娥尋仇,卻已找不到她的蹤影,我無比地遺憾……正當我以為我此生都要帶着這種遺憾長生不老時,她卻出現了,毫無征兆地出現,一如方才,我出現在你的身後。”

那是姮娥從月囚歸來,自名為葉婵宮。

“結果,我又敗了。”朱雀不複平靜,長嘆。

當時姮娥出現在她的神國裏,她以舉國之力殺她,可姮娥卻紋絲不傷……那時的她旁若無人地走到自己面前,以指抵着她的脖頸,邀她定下了誅殺鹓扶的計劃。

後來,朱雀才明白,原來姮娥是将自己本應受到的傷害轉嫁到了月亮上。

趙襄兒聽着她的語氣,明白了些,“前一世,我與常曦并不和睦,你設局殺我,然後讓師尊親手救她曾經的情敵,以此享受一些報複的快感麽?”

朱雀也自嘲地笑了起來:“很無聊,對麽?”

趙襄兒颔首,她亦有些無法接受,自己跌宕的人生,竟只是別人争風吃醋似的籌碼。

朱雀露出了哀傷的神色,“可是襄兒呀,你要知道,人面對一個無法戰勝的敵人時,總是無能為力的,除了這小小的抗争,我還能做什麽呢?”

趙襄兒的薄唇抿成一線,她的手牢牢地握着劍柄,不動不顫。

“好了,別一副失望透頂的神色,那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原因罷了,最主要的,還是為了讓你在層層重壓下,一點點将三千世界的力量覺醒出來。要不然,你還是會像羲和那世那樣,安逸地活上數千載,哪怕帝俊把奴紋都用上都沒用。”朱雀說道:“沒有真正生死存亡的危險,你又如何能成為現在的你呢?”

奴紋……

趙襄兒漆黑的瞳微縮。

奴紋一法本就源于寧長久,他合歡宗老祖的身份也多多少少與之相關,當初他研究這等術法,竟是為了……

大敵在側,趙襄兒的心跳還是免不住快了一些,她完全無法想象那般場景。

“那麽現在……”趙襄兒睫羽顫動,輕聲說:“你滿意了麽?”

朱雀看着她,微笑道:“我很滿意……按照我與姮娥最初的計劃,今日應是雷牢神國點亮,你夫君複生而歸,随後,葉婵宮會重塑時間權柄,與你的空間形成真正時空意義上的‘無限’,在那種絕世之力的加持下,羿重新握弓,聯合着全人類修士的力量,一鼓作氣殺死暗主。可是……”

“偏差還是出現了。”

朱雀望着九霄,道:“暗主神不知鬼不覺中調換了星辰,雷牢與朱雀颠倒,所以,今日來的不是你夫君,而是娘親我。”

原來如此……

“多謝解惑。”趙襄兒點了點頭,道:“方才仙人與我說,世界是打開一切世界的鑰匙。”

“嗯。”朱雀微笑道:“你猜得沒有錯,我擁有打開雷牢神國的能力。”

趙襄兒盯着她,目光難抑銳氣。

“其實,姮娥也猜到了。”朱雀道:“哪怕星辰沒有錯位,天王星那邊若是出什麽問題,也有可能影響雷牢神國的開啓,所以點亮朱雀星亦是姮娥的備選計劃,只是……”

“只是,你不會就這麽乖乖去打開雷牢神國,對麽?”趙襄兒順着她的話往下說:“你一直想殺我,想将三千世界據為己有,以前有師尊阻撓,如今師尊不在,無人可以攔你,所以你還是想試試看,對麽?”

朱雀點頭,說:“襄兒不愧是娘親的女兒,果然聰慧無雙。”

趙襄兒道:“你想盡辦法要得到三千世界,到底是為了什麽?”

朱雀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按照姮娥的計劃,這一戰本無需我出面的,你們若能贏下,我就可以直接享受勝利的果實,你們若敗了,那我就是世上僅有的神明之一,你們散落的權柄皆是我囊中之物,我可以借助它們另尋活路。這樣對我,似乎沒什麽不好的。”

趙襄兒手持傘劍,靜靜地注視着朱雀。她不相信朱雀說的任何一句話,她毫不遮掩地尋找着朱雀的弱點,想要将她這副不死之身般的身軀斬滅。

既然當初師尊能敗她,那就說明朱雀并不能做到真正的不死。

“所以呢?你還有什麽不滿?”趙襄兒漠然發問。

兩人來到了三千世界的至高處。

這對‘母女’立在一同,同時眺望着世界。

西國的界碑內無雪,界碑外卻是皚皚白原。

一個黑影從遠處跑來。

趙襄兒秀眉蹙起。

那黑影很巨大,是從東邊來的。

那是一位古神……趙襄兒很快做出了判斷。

這個古神塊頭很大,身上還纏滿了斷鎖,看上去像是剛從牢籠中脫逃的。

“荒原王?”趙襄兒認出了它的身份。

它是壓在颠寰宗下的荒原王,當初司命路過颠寰宗,殺死颠寰宗主時,曾入其地牢,見過荒原王一面,并與之說過一些事。

荒原王拖着鎖鏈從遠處奔來,雪地上盡是他巨大的腳印。

他來到了界碑外,跪在地上,捧出了一塊石碑,口中說着古奧難懂的話語。

朱雀可以聽懂。

她伸出手,那塊石碑從界碑外飄來,落到了她的掌間,她看着石碑,颔首,道:“可以了。”

與那碎紙仙人一樣,荒原王如獲大赦,對着天空發出了一聲長吼。

接着,那些殘存的鎖鏈一同化作黑焰,将荒原王巨大的身軀燃燒殆盡,屍骸的廢墟裏,一個灰白色的半透明的影子飄出,轉眼不見蹤跡。

趙襄兒蹙眉道:“那是靈?”

“嗯。那是靈态生命,是我為追随我的衆生尋找的一條永恒之路。”朱雀說。

趙襄兒知道靈态。

柳希婉這樣特殊的靈,就能切換靈态之虛實,但靈同人一樣,一樣會消亡,從不代表永恒,除非朱雀尋到了一條嶄新的道路。

“你要構建一個靈界,成為靈界之主?”趙襄兒問。

朱雀淡淡微笑:“我确實要在西天打造一座靈山,但我不會執掌它,因為我還有更遠的地方要去。”

朱雀垂首,看着那塊石板。

石板上刻着許多晦澀的,早已失傳的文字。

“上面寫了什麽?”趙襄兒問。

“上面記載着‘路徑’,數千年的我,害怕自己在漫長的歲月裏忘記了初心,所以将許多事當做遺言記錄了下來。”朱雀徐徐說道:“但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這些年我有過搖擺,但從未忘卻本心。”

她将這塊古老的石板捏碎,揚沙般任其飛逝。

“我要自由。”她說。

這是她對石板上內容的總結,也是她至今未變的心願。

她泉聲般悅耳的話語裏,似藏着滄海桑田的變遷。

趙襄兒對此無動于衷。

她只是仰望着天空。

上空,隐約可見一層薄薄的屏障。

“原來西國這麽大呀。”趙襄兒感慨。

朱雀柔和地笑道:“是啊,三千世界就在西國之內……它的一半權柄是我的,一半是你的。”

趙襄兒閉上了眼眸。

三千世界這般強大的力量,朱雀本就沒有打算輕易讓她得到,所以朱雀将三千世界的位置設在了西國之內,與她平分權柄,而接下來的結局只有兩個。

一個是西國由外而內吞噬三千世界,一個是三千世界由內而外反噬西國。

這是她們共主的國。

朱雀看着她,道:“在你十六歲之前,其實我真的把你當成女兒了,可惜我沒法再聽你喊我一聲娘親了。”

趙襄兒冷冷道:“都這個時候了,何必假惺惺的?”

朱雀看着她,神色溫柔得有些病态:“我說的是實話,襄兒這般可愛,娘親怎會不愛你呢?只可惜命運如此,注定了我們成為不了真正的母女。”

朱雀說着,竟還伸出手,想要去觸摸少女的發。

趙襄兒揮臂而擋。

朱雀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收回了手,

夕陽從西國墜下,将她們的身影映得血紅。

“可以了。”趙襄兒說。

與朱雀的語氣如出一轍。

朱雀看着少女背對夕陽的嬌小身影,微笑道:“當初朱雀幻境裏與九羽一戰,襄兒應沒有盡興吧?”

趙襄兒不答,劍卻已從紅傘中緩緩抽出。

白刃被夕陽映成血色。

瞬間。

三千世界、西國,似地獄之門洞開,大火熊熊燃起。

天地之間,紅蓮開遍。

……

……

(感謝書友58275234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的大力支持~麽麽噠~)

(友情推書:九鼎風雲志 西漢末年九鼎現世亂世争雄)

第 474 章 :宿命

寰宇蒼茫。

聖人布滿裂紋的石佛橫亘長空,古重肅穆,黑色巨蟒高速攀上石佛。它的身子已經長若大河,可依舊無法與聖人的石佛相提并論,此刻的場景,更像是一株纖細的紫藤攀上以山岳雕塑成的石佛之軀。

黑色的巨蟒正是神主泉鱗。

泉鱗泛着鋼鐵烏光的鱗甲開阖着,她摩擦過裂紋橫生的石佛,游到了接近石佛之頂的位置。

聖人的石佛之頂依然散發着金光,那是長命權柄的顯化,他如同一個高舉明燈的人,将上方的黑暗攔截在外。

石佛在外部撐開了一片明亮的屏障,身軀卻已沒了一點光,泛着毫無生氣的石灰色。

泉鱗的身軀盤踞在暗部,直起身子,向前眺望。前方,聖人最初撐開的大氣縫隙已被暗主重新合攏,再沒有一絲縫隙。泉鱗感到了憤怒,它對着前方的黑暗發出了無聲的咆哮。

接着,她的身軀盤上石佛,每一片鱗片都在一剎那合攏,若非虛空,應會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她纏着石佛,身軀一點點收緊,似要将佛勒死。

……

時隔多年,泉鱗再一次真正地俯瞰世界。

她來自地底,由一種特殊而濃稠的靈氣凝成了最初的生命形态,它在地底吞食靈氣多年,身軀越來越的緊致精密,生出了本能和最粗淺的智慧,接着,她爬到了地層中,與一群熔岩巨蟒生活在一起,千載之後,她也趨同演化為了蛇,開始向着地面進發。

那時,太初六神之一的冥君修建了兩座冥殿,一座是幽冥古國,藏在虛境之上的輪回海裏,令一座則是地府,藏在大地之中,用與和真正的冥國混淆視聽。

泉鱗誤打誤撞撞破了地府,吸幹了一整條黃泉之髓,與冥君結下了不解之仇,也因此被迫逐入神戰之中。

泉鱗記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她只知道,她的每一片鱗片都吸飽了鮮血。

“已經到這個地步了麽?”

泉鱗向上望去,她隐隐約約可以看見石佛之外,那遮天蔽日般的無邊存在,她知道那是暗主,是被她們奉為真正神祇的存在。這是泉鱗第一次離它這麽接近。

依據着蛇的本能,泉鱗的身軀下意識地縮了一些。

她之所以離開神國,并非她所願,只是因為她的神國在剎那間毀滅了。她知道,這是因為自己的星辰被摧毀了。

能摧毀她星辰的唯有暗主。

可不知為何,那顆被摧毀的星辰竟沒有砸向這個世界,它不知去了哪裏。

泉鱗在離開神國之後,立刻動用全知的能力,知曉了這些年發生的一切,她極為震動,上一次沉眠之時,她從未想過,再次醒來竟是神國凋零,幾被誅盡的場面。

泉鱗俯瞰大地時,感受到了無比的畏懼,她知道,暗主已經抛棄了她,而此刻,人間磨劍七載有餘,皆在等待最終的決戰,她此刻若去往人間,他們恐怕根本不會接受投降,而是直接拿她當做磨刀石試劍。

泉鱗在短暫的思考裏,當機立斷,立刻飛上了天空,纏住了聖人的石佛。

如今聖人石佛裂紋斑斑,他們哪怕要殺死自己,也定然投鼠忌器。

接下來,她有兩種選擇。

一種是等待人間戰勝暗主,她趁亂從沒有了拘束的天空中逃出,從此于太虛逍遙,尋找下一個适宜居住的星辰。

另一種是加速絞碎舉父的石佛,讓暗主可以更快地滲透人間。她能感受到,經過這七年間的蓄勢,暗主已成了一張緊繃到極點的弓,只要石佛一朝崩塌,暗主爆出的力量将難以想象,這個它遲遲無法滲透的氣層可能會被瞬間打破,暗日降臨的神話亦就此開啓。

暗主已盤踞了四千年了,也是時候該降臨了啊……

無論是哪一種選擇,自己都有活下來的機會。

只是不知道,那個該死的少年什麽時候才會蘇醒……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為何還是陰魂不散?

此時,是第八年的一月末,又是大雪飄卷的時間,距離約定之期的到來,已不足四個月了。

……

除了與之密切相關的冥國外,三千世界也是最先感應到的那一批。

泉鱗神國碎裂之時,白藏正蓋着圍巾睡着覺,很快,她耳朵豎起,猛地從夢中驚醒,炸毛似地奔出,跑出大殿之時,白藏發現,趙襄兒不知何時已立在殿外,持着傘劍向遠方眺望了。

白藏看着快她一步的趙襄兒,心中總有些無名的惱意,她對着趙襄兒的背影嘶了嘶牙。

趙襄兒沒太理會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前方,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壓在白藏身上的束縛被解除,白藏變成了人形,雪群銀發的少女跪趴在她的身後,微微仰起頭,雪頰之上難掩怒容。

趙襄兒回過頭,黑白分明的眼眸靜靜地注視着她。

白藏感到了一陣寒冷,她有些不情願道:“應是某一顆神國炸了,如今這個節骨眼,暗主有些動作也不足為奇。”

趙襄兒問:“是哪一顆?”

白藏道:“還能是哪顆?不是泉鱗便是蹄山了。”

趙襄兒嗯了一聲,在身前畫出一面水鏡,眸光在其間飛掠。

白藏淡淡道:“無論是哪一個神主現在現世,與你都沒有關系,你最應該關心的,還是朱雀。如今葉婵宮可不在,若是朱雀神國驟然開啓,你可未必能夠應付。”

趙襄兒道:“用不着你多慮。”

“你可別太過得意了。”白藏有些生氣,道:“當初一戰,若非我輕敵,又怎會輸你?”

趙襄兒清冷道:“這些年你都念叨過多少遍了?揍還沒挨夠?”

白藏細削的肩微顫,呲着小小的虎牙,瞪着趙襄兒。

“哼,你愛聽不聽。”白藏不想理她了。

趙襄兒的眸光停在了水鏡上,水鏡照着虛境,虛境外,隐約盤踞着一條漆黑大蛇。

原來躲去那裏了……

趙襄兒确認了泉鱗的位置,收攏好了水鏡。

她轉過身,纖腿屈折,平視着白藏,眯起眼眸問:“你方才喊我什麽?”

“我……”白藏瞪着她,神色慢慢軟了下來:“嗯……主,主人。”

趙襄兒微笑着點了點頭。

白藏別過了臉,重新變成了一只小老虎。

趙襄兒揉了揉小老虎的耳朵,又将那長長的尾巴捏在手中把玩,“替主人去一個地方吧。”

白藏嗚咽似地叫了一聲。

趙襄兒附耳說了幾句話後,将白藏抱在了懷裏,白藏的體型是幼虎,比一般的貓要大上許多,此刻趙襄兒抱着她的身子,少女的身軀反倒更被襯得秀纖了些。

趙襄兒抱着她來到了三千世界的邊緣,将小白虎扔了出去。

白藏綿軟的足墊踩在雪地裏,身影一竄即逝,向着南邊飛奔而去。

白藏所要去的地方,是趙國的白城。

當初寧長久來三千世界時,與她說過,朱雀安排了一個破碎的仙人,在虛境等她,向她傳達朱雀的話語。

但她無法離開三千世界,也不想将世界的騰挪之力浪費在這裏,因為她也不确定,所謂的朱雀之語是不是對她的另一種幹擾。

但今日泉鱗現世,亂象将起,她的心中生出了一種冥冥的預兆。

最終,趙襄兒還是決定聽聽看,聽聽朱雀到底要與自己說什麽。

……

泉鱗神國轟然爆炸,巨大的幻象在空中慢慢崩解,砸向人間。

人間的修道者驀然驚醒,各宗各派的修道者按照平日裏的演練,飛快地集合起來,中土之上,萬道劍光猶若一盞又一盞點亮的明燈。

劍閣作為萬宗魁首,自然也第一時間驚動,陸嫁嫁、司命、邵小黎等人幾乎同時出關,聚在了白雪皚皚的劍坪上。

她們禦劍而起,環視天下,很快确認了動蕩的源頭——泉鱗神國。

但她們一時間也無法尋到泉鱗的下落。

“泉鱗神國為何會在今日崩潰?是誰擊碎了神國麽?還是說……”陸嫁嫁疑惑不解。

“是泉鱗星碎了。”司命篤定地說。

她在神國中擔任神官千載,自然比她們更了解神國。

“泉鱗星碎了?”陸嫁嫁很快明白過來,應是暗主親自捏碎的泉鱗星。她立刻問:“隕星要來了麽?”

司命仰望天空,冰眸掃過寰宇。

她搖頭,道:“沒有跡象。”

“奇怪,泉鱗星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崩碎?”邵小黎喃喃自語。

“這個時候?”司命問:“現在是什麽時候?”

閉關多時,她們對于時間的概念都比較模糊了,只知道漫長的等待很快就要迎來盡頭。

邵小黎一度覺得日歷與自己有緣,故而每年都會堅持買日歷,每日也會堅持去撕日歷。

“今天是一月三十一日。”邵小黎說。

“一月三十一日……怎麽了麽?”陸嫁嫁不太明白。

邵小黎掰了掰手指,最後确認了一番,道:“按理來說,今年泉鱗神國要開啓,确實應該是一月,可為什麽偏偏要放在最後一天呢……”

司命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暗主選擇一個月的最後一日開啓神國,通常是為了連同下一個月的神國一同開啓,形成雙神國共治的亂世,可是泉鱗之後是天骥,天骥在八年前便被殺死了啊……”

不僅天骥死了,它的星星都一同毀滅了。

邵小黎揉着臉頰,皺着眉頭,總覺得自己想漏了什麽。

回望這七年多的時間,蒼穹之外的暗主沒有一丁點動靜,整個人間的發展也極為順利。

暗主的手中,還有四座神國,那四座神國是他最後的四枚棋子,肯定會用得慎之又慎,暗主為何選擇在今日落子呢?

或者說……這些年暗主究竟在做什麽?它應該也在準備才對啊……那它又準備了些什麽呢?

邵小黎正苦思冥想着。

時間不知不覺過了子夜。

驟然間,腳下的大地又開始震顫。

司命與陸嫁嫁齊齊低頭,向下望去。

“這是……地動?”陸嫁嫁隐約察覺到了不妙。

“不!”司命道:“是另一座神國開啓了!”

“另一座神國……”邵小黎眼眸一亮,立刻道:“我明白了,是星辰錯位了!暗主的權柄是星辰,這七年間,它不知不覺改變了星辰的位置!”

一語驚醒夢中人。

陸嫁嫁與司命對視了一眼,很快明白了邵小黎的意思。

司命靜思片刻,道:“神主之星十二去八,暗主若想要調整其餘星星的位置,憑借他的權柄,确實不難做到,只是……它這樣做又有什麽意義呢?只是為了同時開啓泉鱗與蹄山神國麽?如今的天下,可絕不是兩位神國之主可以攪亂的。”

“暗主……這是窮途末路了麽?”司命輕聲自問。

陸嫁嫁沒有附和,她隐約感到了一絲不安。

邵小黎亦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但大地狂鳴不止,她的腦子也跟着嗡嗡作疼。

她們以眼神做了簡單的交流,他們的當務之急,是立刻阻止蹄山對于世界的破壞。

司命腳踩虛空,來到高處,漆黑神袍上泛起了銀色的紋身。

神女臨世俯瞰天地,司命很快确認了蹄山的方位。

“在雪國!”她說。

沒有任何猶豫,三位絕色女子皆化作虹光,朝着北邊飛掠過去。

……

外界,動蕩已一圈圈地激發了起來。

永生界中,歲月依舊如常。

過去的一段時光中,葉婵宮騎着小鹿,奔走過森林與花海,她總喜歡以柔軟的身軀貼着鹿,雙手抱着鹿的脖頸,輕輕靠在他身上,如入夢鄉般任由小鹿帶她去往任何地方。

但是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鹿也在一點一點地變小。

很快,小巧的金鹿就無法再載着她了,小鹿只能在她懷中親昵地蹭着,表示着自己的遺憾。

而葉婵宮依舊每日用手幫鹿梳理着絨絨的毛發,小鹿也以羊羔跪乳狀跪在她的身邊,任由她溫柔地撫摸着自己的身子。

小鹿一點點變小,最終變得和小貓一樣,葉婵宮已可以将他輕而易舉地抱在懷裏了。

小鹿在葉婵宮懷中安睡着。

葉婵宮看着這只鹿,道:“你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小鹿似聽不懂她的話語,繼續在她懷中安睡着。

葉婵宮輕輕地自言自語起來,說着八年之前早已制定好的計劃。

“天王星與母星雖皆繞着太陽旋轉,但他們的速度卻是不同的……”葉婵宮輕柔地說:“其實早在去年,生命的權柄便已将你的身體修複完好了,只不過,雷牢星是雷牢的囚牢,我需要等到神國開啓,才能将你送出去,而今年二月,天王星應該就可以掠過雷牢星了。”

只要雷牢星被點亮,他們就能離開神國。

哪怕暗主惱羞成怒将雷牢星摧毀,那雷牢神國毀滅,他們依舊可以離開。

只要白澤那邊沒有出現意外,他們離開神國應該也只是這個月的事了。

可惜,現在的寧長久無法聽懂她的話語了。

沒想到八年就是轉眼之間呀……

她回憶着這些年的點點滴滴,如她所想的那樣,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平靜得出奇,哪怕再過一萬年,恐怕也不會有什麽波瀾。

但她也很喜歡這樣的日子。

葉婵宮看着懷中可愛的小鹿,輕輕揉着小鹿的身體,小鹿嘤嘤地叫着,可愛得出奇。

葉婵宮從身邊折下一朵花,送到了小鹿的唇邊,小鹿下意識地将花吃了下去。

這是小鹿吃的最後一朵花。

他在似睡非睡間露出滿意的笑容後,本就極短的生命之線再度被剪短了。

小鹿驀然驚醒,在她懷中亂撞,少女輕輕掩胸,垂首抿唇,用手指點了點他,似在埋怨他的不安分。

生命之線斷裂,小鹿已無法再小,他變成了蝴蝶。

蝴蝶在她身邊缭繞着,似在尋找某一種熟悉的氣息,葉婵宮平靜地看着他,伸出了手,蝴蝶停在了她手背玲珑的關節上,開合着金色的翅膀。

葉婵宮輕輕托着蝴蝶,與蝴蝶一同流連于花海之間。

蝴蝶時而停在她的手上,時而飛入她的袖間,更多的時候,則是停在她的秀發上,變成了一枚真正的金色蝴蝶結,于是,在蝴蝶結的映襯下,她也悄悄褪去了那種歲月沉澱的氣質,清純而纖巧,像是一個真正的豆蔻年華的小仙子。

轉眼又是半個月。

葉婵宮帶着蝴蝶走入了道殿裏,來到了白紗之中。

葉婵宮的萬道白紗間雖無特別之處,卻也是她很私密的地方,先前寧長久想要擅闖,都被她一掌掀飛了出去。

寧長久沒有想到,他第一次來到這裏,竟是以這樣的狀态。

葉婵宮踩過池水,來到了中央。

月紗的袖間,她的手指輕輕動着,掐算着時間。

時間……該到了。

葉婵宮擡起頭,等待了一會兒。

按照計劃而言,此刻,天王星上的白澤應帶領妖衆點燃了雷牢星。

可是……

天地寂靜。

計劃再次出現了偏差。

葉婵宮細細的眉漸漸蹙起,她看着神殿的穹隆,猜到了什麽。

……

自泉鱗星碎,蹄山神國開,轉眼也已過去了半個月。

半個月的時間裏,無數柄劍赴往北邊,一同去斬殺蹄山。

這些修士無一不是邁入了五道的大修行者,八年前,神主對于他們而言,還是高高在上的,需要無比敬畏的存在,而八年之後,他們竟也擁有了直面神主的資格。

若是其餘神主,被天下頂尖修士圍堵,恐怕已經被斬得神魂俱滅了。

可這一位偏偏是蹄山,擁有近乎絕對防禦的蹄山。

而蹄山也沒有辜負它的名字,它真的是一座山,是一座連綿不絕的巨大山脈!

面對舉世的問劍,它沒有任何反抗,只是如烏龜般縮起了身子,任由一道道劍氣洗在它的身軀上。

它雖然號稱絕對的防禦力,可世界的力量終究是有上限的,在修士們的圍攻下,蹄山的表層已被劍氣掀去,剝下,并且這個過程越來越快。它唯一仰仗的,只是自己龐大無比的身軀。

可無論多麽巨大的礦山,也總有被毀滅的那一天,蹄山的毀滅是可以預料的。

趙襄兒立在三千世界裏,看着世界各地發生的一切。

今日,她的心情不是很好。

因為白藏去了整整半個月,依舊沒有任何回信。

哪怕趕一只驢過去,現在恐怕也完成任務了,虧白藏還是曾經的神主。

哎,這是白貓皮又癢了麽……

趙襄兒已在想怎麽懲治她了。

終于,這一日,白藏傳遞回了消息。

白城之上,虛空之中,雪發銀裙的白藏圍着圍巾,懸空而立,她在身前畫了一面水鏡,以此與趙襄兒的水鏡聯系。

“怎麽用了這麽久?”趙襄兒立刻興師問罪。

白藏也很生氣,她捏緊了拳頭,握着水鏡,轉向了一邊,道:“趙襄兒!你還好意思說!你不是告訴我,白城上有一個人麽?這就是你說的人?”

“……”

趙襄兒看着水鏡中呈現的一堆破碎白紙狀的模糊事物,沉默了片刻,她眼眸一轉,冷冷道:“白藏,你已經敢這麽與我說話了?”

白藏被趙襄兒欺負了好幾年,雖懾于趙襄兒的威嚴,可此刻也在氣頭上,“哼,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現在可是你有求于我,與我好好說話,要不然我現在就關了水鏡,然後把眼前那紙糊的仙人攪成漿糊!”

“你……”趙襄兒胸脯起伏,墨發無風而動,她冷冰冰地盯着水鏡,薄翹的唇微咬着。

她心中默默發誓,等把白藏騙回來以後,一定要弄之前用剩下的發膏,将她刷成一只彩色貓貓。

“嗯,方才是我語氣不對,小白藏不要意氣用事了。”趙襄兒莞爾一笑。

白藏看着這個笑,心頭發凜,心想這個比司命還壞一百倍的壞女人一定又在打壞主意了!

趙襄兒柔聲道:“把水鏡移到仙人面前吧。”

白藏嗯了一聲,小聲抱怨道:“這仙人也真不結實,被天地動蕩沖得支離破碎,我花了好多天才把他拼起來的哎。”

水鏡移到了仙人碎片面前。

水鏡中出現了趙襄兒的身影。

“我就是朱雀讓你等的人。”趙襄兒隔空看着仙人,道:“現在可以将朱雀的話語轉告于我了。”

仙人的碎片開始流動,似是醒了。

仙人确認了趙襄兒的身份,微微木然的聲音真的開口了。

“朱雀大人囑咐我告知殿下二件事。”

“一,世界權柄可以創造世界,也是萬界的鑰匙。”

“二,三千世界是相對的空間。”

仙人不再說話。

“僅此而已麽?”

趙襄兒輕輕問。

第一句話她暫時并不理解,但第二句話,早在八年前,她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三千世界是她與生俱來的力量,所蘊含的是空間的無上之力。

白藏對于仙人這兩句也不太滿意,“我費了這麽大力氣把你拼起來,你就說這些?再多說兩句!”

仙人沒有理會白藏,它的聲音依舊透着木讷:“朱雀娘娘,我的使命已經完成,如今,我可以飛升麽?”

白藏聽着她的話語,心想這仙人分明只是一個傀儡,卻至死念念不忘飛升,真是可悲啊。

白藏回過頭,想要收起水鏡,手卻忽地停住了。

“怎麽了?”趙襄兒問。

“襄……你……你的身後……”白藏瞳孔驟縮為點。

“嗯?”

趙襄兒依舊不解,她正要輕輕回頭,也正當此時,一個令人寒透骨髓的聲音在趙襄兒的頸後輕輕響起:

“可以了。”

第 473 章 :彈指一揮間

宛若清泉玉碎的聲音裏,葉婵宮遞過婚書,寧長久接過。

他展開了婚書,柔軟的紙宛若一片新摘的花瓣,其上還散着少女的細香。寧長久展開婚書,如花瓣含苞而放,上面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葉婵宮’。

寧長久看着這幾個字,手指輕顫,片刻後将婚書重新疊好。

他看着師尊,微笑道:“師命難違,這份婚書,弟子便鬥膽收下了。”

葉婵宮嗯了一聲。

她微微勾起的唇角慢慢撫平,那剎那的微笑很短,卻已足夠動人心魄。

兩人靜靜地對坐着。

葉婵宮秀挺的脖頸微垂,長發瀉下,極靜極美。

寧長久持着婚書,看着眼前皎若月色的少女,兩人之間相隔的朦胧月光被無形的風吹走了,葉婵宮的姿影在這一刻澄澈,他們之間的距離好似觸手可及,只需再靠近些,便能在月亮上留下亘古不滅的足印。

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可話至口邊,又不知從何言起了。

葉婵宮擡首,亦靜眸看他。

時間在兩人之間悄然流逝,轉眼冬去春來,轉眼青草枯黃,轉眼又大雪連天。

不可觀內的生活并未因這封婚書而改變什麽,他們依舊那樣在永生界平靜地生活着,依舊是師徒相稱。

他們都以為對方會更進一步,可卻又不約而同地後退,回到了最初的寧靜與美好。

久而久之,他們也并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麽不對之處。

寧長久偶爾會将婚書取出看看,看着上面隽秀的字跡,出神良久,每每這時,葉婵宮也假意沒看見,平靜地做着其他事。

他們像是一同生活了許多年的眷侶,默默地恪守着一份珍貴的平靜。

寧長久的衣裳也在一點點變小。

他越來越年輕,容顏也越來越稚嫩。

原本比少女形态葉婵宮高上不少的他,如今快要能與她平視了。

“師尊,我們現在這樣,像不像青梅竹馬?”

庭院的大樹下,寧長久與葉婵宮背靠着背,正各自看着書,寧長久望着飛過的蝴蝶,忽然這樣問。

葉婵宮回憶着過去,說:“我們何止青梅竹馬呢?”

寧長久笑了笑,道:“也對。”

葉婵宮說:“不過,你還是好好珍惜這段青梅竹馬的時光更好,再過些日子,我就要成為你姐姐了。”

寧長久笑着嘆息:“我還真是在師尊的撫育下健康‘長大’啊……”

葉婵宮說:“其實小一些的你,更可愛。”

寧長久不甘示弱:“小一些的師尊也更可愛。”

葉婵宮想了想,說:“千年以來,你似乎沒有見過我長大的樣子。”

寧長久卻微笑道:“見過的。”

“何時?”

“前一世的末尾啊……雖只是一面,卻足夠銘記一生了。”

“這樣啊……”葉婵宮抿了抿唇,看着上方的葉,目光悠悠。

寧長久道:“我說此事并非意要尋仇,師尊不要多想。”

葉婵宮說:“你尋仇之心早已昭然若揭,無須辯解的。”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道:“師尊真是冤枉弟子了。”

葉婵宮亦不依不饒,揭起了他的底,“谕劍天宗時陸嫁嫁以木尺罰你,臨河城時你也沒少挨襄兒的打,嗯……還有司命,之後,你哪個不是一一報複過去的呢?”

寧長久慚愧地低下了頭,道:“師尊這是做好了被複仇的準備了?”

葉婵宮道:“只要你敢,現在就可以試試?”

于是寧長久真的試了試。

接着,他便被打了頓手心,拉去道殿門口罰站了。

“複仇需要足夠的力量。”葉婵宮說:“這是為師今日教你的課。”

寧長久嘆道:“師尊将婚書交給我時,溫柔似水地與我說,這是你的全部,可時至今日,師尊怎麽依舊和小刺猬似的。”

葉婵宮正閑敲着棋子,說:“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

永生界大夢一場,人間寒暑來去。

轉眼之間,距離隕星降世,已過去了四年。

陸嫁嫁發現,她與寧長久相識的四年,四處奔波多方輾轉,一路跌宕起伏,感覺每一年都很漫長,都經歷了許多事。而如今,轉眼又是四年,這四年風輕雲淡,宛若風過指尖,雲過眼底,一瞬即逝。

又是一年夏天,劍閣洞天裏蓮花開遍。

陸嫁嫁獨自一人泛舟,追憶過往,不知不覺裏,她的身軀中有劍鳴驀然響起,陸嫁嫁下意識地伸出手,萬道劍光便在手中握住了。

陸嫁嫁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境界更上一層樓了。

她坐在蓮舟裏,也立在了五道真正的山巅上,那是仙道。

三個月後,司命亦破關而出,她的天碑已經書好,其中的內容依舊是與時間相關的。

時值深秋,她們一同去往古靈宗,看望寧小齡。

四年之前,寧長久與她們一同來古靈宗時,便通過同心的能力,将隕星即将帶來的災難告知了寧小齡。

他們走後,她哭了許久。

如今,當年的花季少女也已是二十二歲,出落得愈發婷婷俏麗,明明是幽冥古國的王,卻仙氣卓絕。

司命與陸嫁嫁去時,恰遇上白藏折刀而返。

今日,她們已将古靈宗中的吞靈者殺到了約定的數目,并準備好了大量的靈氣,在接下來的數年喂給吞靈者。

見到師父與司命姐姐來,寧小齡的心情很好,拉着她們去古國兜轉。古國中多了許多雕像,皆是寧長久的雕像,整個幽冥古國看上去像是座紀念堂。

寧小齡與她們掰着手指算着日子,也說着未來的修行計劃。

“對了,小齡。”陸嫁嫁忽然想起一事:“以前長久與我說過一件事。”

寧小齡好奇道:“師兄又說我什麽壞話了?”

陸嫁嫁微笑道:“當時你與寧長久回臨河城,盧元白問你,我與襄兒誰更好看,小齡回答,我們相差了八歲,要八年之後才能說。”

寧小齡瞪大了水靈靈的眼睛,咬着嘴唇,吃驚道:“師兄怎麽什麽都記得呀?”

陸嫁嫁看着她,道:“小齡,今年好像恰好是第八年了哎。”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四年後,師兄就要回來了……”寧小齡這樣說着,企圖混過去。

陸嫁嫁道:“小齡快些回答。”

司命饒有興致地看着戲。

正當寧小齡打好了一大篇吹捧師父的腹稿,司命卻打斷道:“現在說有何意義?等以後趙襄兒也在時,小齡再回答吧。”

陸嫁嫁接受了她的提議,道:“這樣也好。”

寧小齡很是委屈,無可奈何,只好用眼睛去瞪她,內心期盼着師兄早些回來,好好懲治一番壞女人。

寧小齡鼓着臉,過了會,又問:“對了,師父近些年有回過劍宗麽?我們宗門發展得如何了呀?”

“回過的。”陸嫁嫁答道:“谕劍天宗當然是欣欣向榮的,如今出了好幾位紫庭高樓的修道者,有兩位峰主更已順利突破五道了。”

“兩位峰主……”寧小齡問:“盧師叔不會破境了吧?”

陸嫁嫁微笑道:“是啊,你盧師叔不僅破境,去年還成親了。”

寧小齡睜大了眼睛:“盧師叔與那個……什麽峰的叫什麽來着的師姐喜結連理了嗎?啊,真不枉盧師叔努力多年,死纏爛打終成眷屬呀。”

陸嫁嫁打斷了寧小齡的感慨:“沒有,是和薛峰主。”

寧小齡愣住了,片刻後,她才豎起大拇指,由衷道:“小齡還是小觑盧師叔了。”

三人在幽冥古國裏走着,閑聊着這些年發生的趣事。

白藏跟在她們身邊,雙臂環胸,系着圍巾,抱着古刃神荼,一言不發,只與司命保持着距離,似對她們的閑聊不屑一顧。

白藏對于四年後的決戰無所謂樂觀與悲觀,她只是遵從着虎的本性,想要挑戰強者,挑戰更強者……

如今尚存的神國還有四座,泉鱗、雷牢、朱雀、蹄山。

白藏始終覺得,泉鱗與蹄山兩個神國,懸于空中始終是隐患,會成為變數。

只可惜先前點燃雷牢星,應是耗盡了天王星衆妖的力量,四年過去了,他們也遲遲沒有能力再将其餘兩顆星點燃,永絕後患。

她們在幽冥古國裏住了一段日子,出來時已是白雪皚皚。

相逢短暫別離長久,她們又回到了劍閣,開始了下一輪的閉關,下次出關之時,又不知該是何日了。

白藏沒有随她們去。

四年前,白藏便已獲得了自由,如今她斬靈結束,做完了與姮娥約定好的事,便思量着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

“你真的要去?”

臨別前,司命看着白藏,一臉憂色,似想要勸告什麽?

就在方才,白藏說自己想要去一趟三千世界,挑戰趙襄兒。

白藏道:“如今世上,寧長久長眠神國,姮娥亦銷聲匿跡,我想尋一個砺刀之處,舉目望去,便也只有羲和了。”

司命道:“你覺得自己是她對手?”

白藏搖頭,道:“正是因為不知道,我才想試試。”

司命淡淡笑着,警告道:“龍潭虎穴闖得,三千世界可去不得,小白貓,你可要想清楚了。”

白藏問:“她真的很強麽?”

司命想了想,說:“寧長久都不是她的對手。”

雪發銀裙的少女蹙眉,似有些不相信。

陸嫁嫁也道:“當初寧長久與趙襄兒戰了一夜,寧長久落敗,一日都未能下榻。”

“只用一晚上就擊敗了寧長久麽……”白藏由衷感慨:“好強。”

“所以白姑娘還是小心為上。”陸嫁嫁也本着以和為貴的原則,勸說道。

白藏确實萌生出了一絲退意,可這枯燥的斬靈四年裏,她看着猙獰的吞靈者被自己輕而易舉地斬滅,刀刃間的清鳴皆訴說着她的倦,她始終想着,斬靈之後,定要尋一個真正強大的對手問劍。

白藏心緒微亂,驟然雪發亂舞,她懷中的名刀神荼卻清吟了一聲。

刀鳴聲裏,白藏摒去了那絲退意,心沉靜了下去。

“當年荒河龍雀能贏她,我為何不行?”白藏堅定道:“我去意已決。”

司命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無奈地相視一笑,也不勸阻了。

白藏抱着古刀神荼,孤身一人前往了三千世界的路上。

大雪紛飛。

白藏所求的是公平一戰,趙襄兒也給了她公平,并未動用三千世界的權柄,與之在西國外大戰了一場。

陸嫁嫁與司命并不知道那一戰的具體情形,只聽說今年隆冬的大雪的邊界因為她們的一戰,硬生生回推了數萬裏,長空之中,日日夜夜皆是鳳唳虎嘯之音。

曠世絕倫的一戰直至冬雪初融才真正落幕。

而最終,三千世界多了一只小白虎,小白虎也多了一位女主人。

……

“如果讓趙襄兒來陪你八年,你會不會更開心一些呢?”

永生界裏,葉婵宮問。

寧長久越來越小,清秀的眉目也逾顯清稚,只是那雙眼眸依舊帶着遠超年齡的沉靜。

寧長久微笑道:“師尊這是要弟子的命麽?”

葉婵宮說:“四五千年前,太陽古國尚在時,羲和小鳥依人很是乖順,如今你怎麽鎮不住她了?”

寧長久笑着問:“鎮不住襄兒很丢人麽?”

葉婵宮看着他,搖頭道:“師門不幸。”

“那師尊要幫弟子出頭麽?”

“襄兒懲兇除惡,所作所為皆為善舉,我何故幫你?”

“……真是親師尊啊。”

今日,他們正在林野中散着步,金色的樹葉從上空飄落,徊轉落地。

越過這片森林,是一片花海。

花海爛漫,葉婵宮立在其間,眉目清冽如雪,紗裙搖曳生姿。

“這裏,我們好像來過。”寧長久環顧四周,說。

“嗯,我們來過。”葉婵宮說:“我們已将永生界走過一遍了。”

“那就在這裏定居吧。”寧長久說。

“好。”葉婵宮簡單地回答。

不可觀落在花海之外,缥缈出塵。

寧長久與葉婵宮回到了不可觀間。

“這些日子,我越來越貪睡了。”寧長久閉上眼,說:“師尊……我是要變成蝴蝶了麽?”

葉婵宮微低着頭,似有些傷心,她輕輕說:“也有可能是小鹿。”

寧長久笑道:“師尊更希望我變成什麽?”

葉婵宮說:“我希望你什麽也不要改變。”

說着,她伸出了手,夢境的權柄在指尖萦繞。

寧長久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不用。”

葉婵宮看着他,依舊猶豫。

寧長久道:“師尊敢不聽話了麽?”

若是平時,寧長久這樣說話,免不了要被戒尺伺候了。

但今日這只小刺猬師尊格外溫順,她聽着寧長久柔和的話語,鼻翼微翕,柔聲道:“嗯,為師……聽話。”

寧長久微笑着閉上了眼,眼皮越來越重。

葉婵宮靜靜地看着他,她坐在他的身邊,看着寧長久一點點安睡。

微微的猶豫後,葉婵宮竟也輕輕掀起了被子的一角,嬌小的身軀鑽了進去,似月鑽入雲中。

寧長久尚存一些意識,他輕聲道:“這樣……不好。”

葉婵宮說:“你現在是孩子,小時候的你可沒有壞心思。”

“長大後我很壞麽?”寧長久佯作懵懂地問。

“等你長大就知道了。”葉婵宮也很配合。

“那好,我長大了要娶師父。”寧長久道。

“你……真壞呀。”葉婵宮說。

寧長久露出了微笑,輕輕閉上了眼。

葉婵宮看着近在遲尺的面頰,輕輕伸手觸他,又慢慢地縮回。

她也閉上了眼,略顯僵硬的身子一點點放松,随後,她的身軀慢慢蜷起,小腿曲折,雙手握拳停在胸前,慢慢地靜谧睡去。

也只是睡去。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日子裏,寧長久都需要睡很久。

他已經分不清時間的流逝,偶爾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總是葉婵宮靜谧的睡顏,他們明明隔得很近,少女明明美到了極致,可寧長久的心中,依舊沒有暧昧之感,只覺得溫馨寧靜,仿佛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上千年。

他似水邊石,永遠枕溪而眠。

歲月如流。

寧長久的衣裳越來越小,容顏亦越來越清稚。

他們一同在樹下看書時,畫面宛若女先生在教導一個剛剛生慧的孩童,這個孩童顯然很不聽話,時常昏昏欲睡,大樹下,寧長久許多次便輕輕趴在葉婵宮的腿上,枕着玉軟紗裙,漸入夢鄉。

葉婵宮便安靜地撫摸着他的發,好似在寬慰一只午後趴在自己膝上睡覺的貓。

金色的蝴蝶從天上飛過。

“我……好冷。”

葉婵宮看着他,輕輕說。

寧長久身在夢裏,渾然不覺。

……

“我們下次相逢,會是何時?”

寧長久稚聲稚氣地問,他白白嫩嫩的,看上去有些嬰兒肥。

“我們從未離去,談何相逢?”葉婵宮這樣回答他。

寧長久笑了起來。

他知道,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他曾以為無比難捱的歲月,竟就在這樣不經意間溜走了,沒有四季為他報時,只有漸小的身軀告訴着他一季又一季的輪換。

“嗯,我們從未離去。”

寧長久露出了天真的笑。

這些年,他收了婚書,與葉婵宮在一起時,有時像是一對友善的師徒,有時像是一對和睦的夫妻,偶有争吵也皆以寧長久的告負告終。

他們的情感與默契令人羨豔,只是寧長久從未嘗試過跨出最後的一步。

他們明明時常共眠于床笫之間,呼吸相萦,唇瓣相近,可卻從未行旖 旎之舉。

“葉……婵宮。”

寧長久第一次真正喚她的名。

“嗯。”葉婵宮應答。

“婵宮……”

“嗯。”

“下次,我們蟾宮相逢吧。”寧長久說:“先前,你告訴我,無論站在人間的何處,最終都只能見到十之又六的月,月始終有一個暗面對着人間……”

“那個暗面很冷……很冷。”葉婵宮輕聲說。

那也是她的暗面,這是她骨子裏的寒涼,她雖時常刻意隐藏,但哪裏能夠藏得住呢?

“我想去那個暗面看一看,我想看看,師尊真正的全部。”寧長久說。

“好,等你醒後,我們就去。”葉婵宮輕柔地說。

寧長久像是一個纏着姐姐要郊游的孩子,又道:“我還想去死星域。”

“死星域……”

“嗯,聽惡說,那裏還藏着十五億年前,第一代文明最後留下的東西。”

“最後留下的東西……他們會留下什麽呢?”

“一定是美好的東西。”寧長久溫和道。

“為什麽?”葉婵宮問。

“因為我們的出生,就是為了将那份跨越歲月的美好,傳遞下去啊……”

寧長久真摯地笑着,葉婵宮柔美的面容在眼前模糊了起來。

“我……好冷。”寧長久說。

葉婵宮輕輕擁住了他,将他埋在了自己柔軟的懷抱裏。

寧長久閉上了眼眸。

不可觀裏,再沒有了寧長久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呦呦鹿鳴。

金色的小鹿沒有花紋,美得純粹。

鹿親昵地蹭着葉婵宮的手臂,似想要記住她的氣息。

葉婵宮輕輕抱住小鹿,臉頰與其相貼。

小鹿繞着她身邊走着,似在示意什麽。

葉婵宮看懂了。

她輕輕提起雪白的裙擺,騎在了鹿上,微微靠下身子,胸脯貼着鹿秀麗的曲線,手環抱着鹿的脖頸。

金色的小鹿帶着她走出了不可觀,奔向了森林與花海。

這是永生界,也是他們永遠奇幻瑰麗的夢境。

……

這是八年之期的最後一年。

人間已經風平浪靜了七年,這七年裏,整個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中土五道修行者的數量翻了數倍,隐隐已有五百年前的輝煌。

這些修道者每一年都會結伴來劍閣,對那位沉睡着的英雄表示祝福,較之七年前的悲觀,如今的修道者充滿了信心與信念,發誓要讓當年的悲劇不再重演,他們将傳遞炬火,共燎煌煌之焰,将蒼穹之上的黑影徹底抹去。

這是最後一年,卻也是最後變故發生的地方。

清晨,寧小齡被一陣地動驚醒。

她不知發生了什麽,只感覺有什麽東西蘇醒了。

天空之中,驀然響起了一聲爆炸的聲響。

一條黑色的,宛若垂天之帶的古蟒鑽開蛋殼,向着天空之上游曳而去。

在人們未來得及反應時,黑蛇越過了虛境,來到了聖人的石佛前。

聖人的石佛苦苦支撐了七年,已布滿了裂紋,仿佛随時都要崩潰。

黑色的古蟒纏繞了上去,古蟒的頭顱處,是一張極盡妖冶的臉。

……

(感謝書友chengdog打賞的大俠!謝謝支持~麽麽噠~)

第 472 章 :葉婵宮的微笑

(今日狀态不太好,時間不足,錯別字及語病先更後改)

清秋之風掠過永生界,古鏡如月高懸,灑下銀泱泱的一片,如夢似幻的景裏,寧長久與葉婵宮并肩而立,一同賞着這輪秋月。

人間亦是中秋。

寧長久可以想見,嫁嫁襄兒她們一定也在擡頭望月。他們望的不是一片月,所寄的卻是同一片心。早晚有一天,這片心會跨越永生界的隔閡,聯系在一起。

葉婵宮看着鏡子。

鏡子懸得很高,照出的人影亦有些模糊。

“原來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

葉婵宮望着月亮,輕聲自語,吞食火種飛升時猶在昨日,可恍然回首,卻已是千年光陰。

只是月光從百萬丈的高空落下,越過層層隔閡,依舊不失其澄澈之華,可人世拂塵千年,驀然時回身望去,來時的路上已盡是煙雲。

走過的是煙雲,過眼的亦是煙雲。

她是常曦,是姮娥,是葉婵宮,是月桂的神靈顯化,是月的神女真仙,可她也很清楚,她依托于月而存在,但月卻無需依托她而存在,她再神通廣大,也只是一顆星辰上應運而生的生命,月自古如此,今後亦然。

兩人一同賞了許久的月,沒有說話。

大片的金色蝴蝶飛過視線,似烏雲蔽月,遮住了散落的月華,寧長久才微微回神。

“我們現在所處的星辰,與十五億年前相比,已不是同一顆星星了。”葉婵宮說:“月亮亦不是同一片月。”

寧長久道:“但我們依舊用着十五億年前的文字,依舊傳承了那個時代神明的代號,這是生生不息的火,哪怕有一日,太陽熄滅了,我們也能迸發出比太陽更偉大的光芒來。”

葉婵宮看着他,道:“若有一日,太陽熄滅了,那月亮也就會永遠寒冷。”

寧長久也看向了她。

蝴蝶繞着月亮飛舞,光芒從翅膀的縫隙間灑落,葉婵宮的容顏宛若畫紙,承着這些斑駁流動的光,精雕細刻的眉目在這一刻仿佛透明。

“師尊冷麽?”寧長久問。

葉婵宮低下頭,她知道,自己只要回答冷,他們就會擁抱在一起,這是三千年前他們約定俗成的事。

葉婵宮輕輕撫着自己的胸口,那是婚書所貼之處

她想要回答,可檀口微張後卻又答非所問了,“當初我們成婚時,似也這般賞月。”

蝴蝶飛過了月亮,月光重新落下,它隔在兩人之間,像是一道薄薄的紗。

寧長久眉目微動,他也想起來了,那時候大婚,他偷偷跑出來見洛神,姮娥不久之後也來了,還帶了兩床被子,三人在橋下煮着咒,裹着被子,一同遙望明月。

大婚之日跑去見別的女人……這是人做出的事麽?真是喪盡天良啊……

寧長久默默地進行了自我批評。

寧長久無顏回憶此事,他只是道:“下次成婚時,希望我們還能這般賞月。”

他們之間的月光開始流動,若景物有靈,它們似也想喻情于人。

葉婵宮螓首半垂,片刻後別過來,淡淡地看着他,道:“我以師徒待你,你呢?整日在想些什麽,又打算以何報我?”

寧長久還未回味過她話中的意思,葉婵宮便拂袖離去。

寧長久想要去追,天空中的古鏡卻失去了束縛,徑直落下,恰好砸到了寧長久的頭頂,他痛哼了一聲,暈暈乎乎地倒在了地上。

……

寧長久醒來時,中秋已經過去,他躺在床榻上,摸着尚有些痛的腦袋,掙紮着起身,發現葉婵宮正坐在床邊。

他感受着腦袋的隐痛,想要質問師尊,葉婵宮卻已先開口:“你怎麽這般不小心?”

“?”寧長久道:“師尊,不是你故意謀害我麽!你怎麽惡人先……”

“嗯?”葉婵宮看着他,問:“惡人什麽?”

寧長久看着紗裙如雪的纖秀少女,師尊恬淡的氣質自帶威懾力。

寧長久揉了揉腦袋,有氣無力地威脅道:“惡人……自有惡人磨……”

“惡人自有惡人磨?”葉婵宮睫羽微擡,似在思着這句話的意思,她輕柔發問:“如何磨呢?似玉兔搗藥那樣麽?”

寧長久震驚,“師尊……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葉婵宮容顏如常,輕輕道:“你知道我都知道的。”

師尊表現得淡然,他倒越是羞愧起來了。

葉婵宮寬慰道:“紅塵之事皆為尋常,這些事或許有意義,但于我而言沒有什麽意義,你不必介懷。”

沒意義你還看!

寧長久心中默默駁斥,他看着師尊始終不食煙火的模樣,心跳卻加快了些,他故作平靜地開始了另一番歪理邪說:

“我們從畫中看一朵花,嗅不到它的芬芳,不能說花本身沒有芬芳,只是因為你看它時隔着花,自以為了解了它的全貌,實則對它的美好一竅不通。觀畫中花如此,生命亦是如此,在沒有真正嗅到花香前,我們如何能斷言喜愛與否呢?”

“嗯,你說得有些道理,所以你的意思是……”葉婵宮當然能聽懂他的話,她輕輕點頭,并将寧長久的話直白地複述了出來:“你又想欺師滅祖了?”

“……”被一擊命中要害,寧長久被噎得說不出話,他看着師尊手中拿着的月光之碗,問:“師尊,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葉婵宮道:“你是病人,我自然是來探望你的。”

寧長久道:“我還以為是師尊嫌我傷得太淺,特地再來補上兩刀。”

葉婵宮說:“為師好心為你熬藥,你便這般想?”

寧長久問:“熬藥……師尊熬的是什麽呀?永生界竟還有藥?”

葉婵宮說:“這是永生之森的葉。”

永生之森……便是那些神塔般的參天巨木了。

“聽上去似乎是世所罕見的奇藥。”寧長久伸手去接藥,說:“多謝師尊。”

葉婵宮搖首,将碗放在一邊,道:“此藥無半點藥效。”

“……那師尊是在做什麽?”

“只是我時常看你們這麽做,我想試一試,煎藥熬煮,在床邊待人蘇醒是何種感覺。”葉婵宮說:“就像你方才說的,畫中觀花總不若身臨其境。”

“這樣啊……”寧長久明白,她又是在扮演。他看着她的唇,道:“師尊不必如此的,一切維系本心就好了。”

葉婵宮輕輕嗯了一聲。

寧長久問:“當年……師尊為何決定收我為徒?”

葉婵宮道:“因為當年的我沒有預料到,你入我師門,竟是這般師門不幸之事。”

寧長久抿緊了唇,心想師尊說話怎麽也這般刻薄了,他釋然一笑,道:“師尊确實越來越有人情味了,如今這般會講玩笑話。”

葉婵宮靜靜地看着他。

寧長久看着葉婵宮的眼神,心中一凜,意識到,師尊說的很有可能是真心話……

寧長久很是沮喪,默默移開了視線。

葉婵宮卻忽地問:“若當時,你我角色颠倒,你會收我為徒麽?”

寧長久想了想,義正言辭道:“弟子豈敢有此妄念?”

葉婵宮柔和道:“但說無妨,哪怕是想收為童養媳也無關緊要的。”

寧長久驚嘆于師尊對自己的了解。

他說:“總之,不管是什麽,我不會刺師尊一劍。”

葉婵宮道:“不會刺一劍……又是這等模棱兩可的話術麽?”

“額……”寧長久嘆了口氣,道:“這次真的是師尊想多了!”

葉婵宮抿了抿唇,看着自己熬煮的金色樹葉。

“好生歇着,少說話了。”葉婵宮說:“你為古鏡所傷,雖非為師有意為之,可除了我,也無人可照看你了,接下來幾天,為師會好好照顧你的。”

寧長久本想說自己并無大礙,但他看着葉婵宮的臉,忽然明白,師尊似乎是想扮演病人與親人的角色,她在月上遙望紅塵數千載,如觀畫中花,從未真正感受過它的清香。

這是她一直在嘗試的事。

她不想像月亮那樣,在夜色中悄然而來,于黎明時悄然而去,她想相伴的,也不僅僅是人間自黃昏到日出的夢境。

“嗯,有勞師尊照料了。”寧長久微微笑着,說。

……

接下來的幾日裏,葉婵宮每日皆來看他,在床邊聊着話。

他們很是默契,一個裝病,一個假裝照顧,配合着這場過家家酒。

葉婵宮美麗而強大,是将塵世千年命運之線握在掌心的仙子,可她在許多瑣碎小事上,卻又笨拙得像是個足不出深閨的小姑娘。

近日,他們在一起時,所聊的多是一些上一世的故事。

清晨,道殿裏,葉婵宮坐在鏡前,寧長久為她梳着發。

經過了長時間的訓練,寧長久梳理兔耳發髻的技藝也越來越精湛了,葉婵宮的發被小心翼翼地盤起,一圈圈地向上繞着,看上去極為可愛。

“師尊……好像并非真正的寡言少語之人。”寧長久說。

相反,他覺得師尊有時候甚至還有些有趣的壞心思,那些小心思展露在話語裏,更是時常讓寧長久說不出話。

葉婵宮說:“人本就無需刻意寡言少語,也無需刻意熱絡多言。”

寧長久說:“那師尊前一世閉關二十四載不出,與弟子一言不發,又是何緣由?”

“你這是興師問罪麽?”葉婵宮問。

“弟子豈敢?”寧長久說:“只是好奇而已。”

葉婵宮靜思,緩緩道:“前一世的我,應是想斬斷塵緣吧。”

寧長久沒有再細問此事,他思怵片刻,問起了另一樁很是關心的事,“師尊收攏許多修羅入大河鎮,究竟是要做什麽?”

葉婵宮說:“你曾與我說過,在斷界城時,你遇到過鹓扶神國的,名為夜除的天君。他曾經耗費百年做了一個塔,那塔名義上是占星所用,實際上卻是飛升之器,甚至重創了當時的罪君。”

“嗯,夜除是個有理想的神。”寧長久說。

葉婵宮道:“我修建不可觀,與他做的事,是有異曲同工之處的。”

寧長久微驚:“不可觀亦是飛升之器?”

葉婵宮輕輕搖頭,道:“不可觀是殺人兵器,原本的計劃中,舉觀飛升,那場飛升,便是連同‘觀’的本身的。”

說到這裏,葉婵宮不知想到了什麽,神色微黯。

她緩緩起身,離開了梳妝鏡,越過萬道白紗,向着道殿之外走去。

寧長久跟在她的身邊。

微風拂面而來,葉婵宮伸手,風并未溜走,而是在她的指尖萦繞。

“原來如此……”葉婵宮說:“我似乎有些明白,七年之後,前世之我的想法了。”

“什麽想法?”寧長久問。

葉婵宮還未完全想清,所以并未作答,她看着寧長久,問:“你的病如何了?”

寧長久回想着這幾天師尊對他的照顧……

寧長久睡覺時,師尊喜歡坐在窗邊看外面的世界,冷風從窗外吹來,寧長久沒有靈氣禦寒,瑟瑟發抖,又不願打擾師尊觀景雅興,一直沒有開口。

早上喝那毫無用處的藥時,師尊偶爾也會錯将沸水直接端來,燙得寧長久說不出話,寧長久知道她并非故意,只是還不習慣這種生活的瑣碎,故而也不忍苛責。

兩人聊天之時,師尊憑借着對自己的了解,時常用一些看似輕飄飄的話語将他氣的不輕。

寧長久嘆了口氣,感慨道:“多虧了師尊對我病情無微不至的照顧,弟子才能這般堅強。”

葉婵宮很是聰慧,這等雙關語哪能瞞得過她,“你是說……對你的照顧,還是對你病的照顧?”

寧長久道:“師尊何必明知故問?答案便在言行之間了。”

“我們是道觀,可不是和尚廟,少與為師打機鋒。”葉婵宮道:“我想聽你的回答。”

寧長久不堪葉婵宮眼眸的注視,道:“當然是對我的照顧,弟子心中唯有感恩。”

葉婵宮點頭,對此答案表示滿意。

寧長久問:“師尊何時生病?”

“什麽?”葉婵宮這一次是真的沒有聽明白:“我……怎會生病?”

寧長久道:“人總會生病的。”

葉婵宮道:“我還是不明白。”

寧長久說:“生病之後,我就可以照顧師尊了。”

……

人要怎麽樣才能生病呢?

葉婵宮并不明白。

總之,葉婵宮嘗試着想要生一場病。

她穿着薄衫立在道殿門前,任由涼風吹拂半日,不思不慮,最終只得到了心思禪靜,并無其餘體悟。

她又以手段模拟出了水,于白紗之間以冷水沐浴,亦只覺得玉軀澄淨,無蕪雜之念,更無絲毫‘病’的感覺。

于是,她又開始尋找病的跡象。

人在生病時,會發熱,會咳嗽,會頭暈腦脹。

于是她開始用道法模拟這樣的狀态,試圖尋到一絲生病的感覺。

但葉婵宮又發現,生病時,有的人會發熱有的人則會發寒,那熱與寒到底哪一種才是病時真正該有的征兆呢?還是他們是并存的呢?

冰與火在人間有共存之法,可在身軀裏又如何共存呢?

葉婵宮不解其意。

她發現,自己雖然坐觀人間數千載,但對于病之一事,卻依舊只是一知半解,此事亦如花中畫中觀花,只知其形不解其意……或許這也是飛升需要書寫天碑的原因吧。

只是,飛升者領悟了知識,卻要離開這個世界。

這些真理被一個又一個的個體掌握,然後被他們帶離。

為何要如此呢?

難道說,飛升需要天碑,表面上是在鼓勵人們追求真理,但實際上,卻是想将擁有真理的人驅逐出這個世界麽?

知識難道會毀滅世界麽?不該如此的呀?

葉婵宮裹着被子,靜靜地想着這些,失神良久,直到寧長久走進來時,葉婵宮才回神,意識到自己是在嘗試生病。

寧長久憐惜地看着她,道:“師尊,前些日子我只是随口一言,不要放在心上啊。”

葉婵宮搖了搖頭,道:“我只是覺得你說得對,人都會病,不知病如何真正體悟蒼生?”

寧長久在床榻邊坐下,看着她的眼睛,認真說:“若是如此,我也只能陪着師尊一起生病了。”

“一起生病?”葉婵宮不解。

“嗯。”寧長久道:“師尊以後做什麽,我都随你一同做,吹涼風的時候我陪你一起,師尊用冷水沐浴時……嗯……總之,師尊別再這樣了,救濟窮人需要的是一顆良善之心,而不是非要讓自己變成窮人。”

葉婵宮裹着薄被靜坐着,思考着寧長久的話語。

寧長久輕輕拿去了她敷在自己額上的毛巾。

葉婵宮微微失落,道:“這便是天人之隔麽?”

寧長久看着她,卻也搖頭,道:“我忽然發現,師尊其實已經病了?”

“已經病了?”葉婵宮疑惑,她用手拭了拭自己的額頭、脖頸,輕輕搖頭:“我沒病。”

“不,你有病。”寧長久斬釘截鐵道:“尋常之人哪裏會像你一樣,整日心心念念着生病?師尊這些天的所作所為,就是病的征兆了,師尊……你病了。”

葉婵宮的手一點點捏緊裙擺,她自言自語道:“我病了麽?”

寧長久點頭。

葉婵宮問:“病總有病名病理,我這又是什麽病呢?”

寧長久回答:“心病。”

“心病?”葉婵宮清冷的眉目微顫,“心病該如何醫治呢?”

寧長久道:“自古便有老話,心病還須心藥醫。”

葉婵宮當然聽說過這句話,但過去,她始終覺得,這不過是一句安慰人的話語。

“心藥……心藥又為何藥?”葉婵宮問。

寧長久看着她,忽地笑了起來,道:“心藥當然是在心口。”

心口……

葉婵宮眉目低垂,柔和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心口,少女姿容姣好,月紗包裹的曲線浮凸美麗,人們望之,只能想到春時花繁的山亦或者是月之緣模糊的輪廓,她的存在,便是人間詩詞句裏所有美好意象的集合體。

葉婵宮撫摸着自己的心口,心髒的跳動聲如她一般,亦是不疾不徐的。

她從身軀中一點點迸發而出,傳達到自己的指尖,心像是在掌心跳動。

很快,葉婵宮明白了寧長久真正的意思。

心藥……

葉婵宮以纖指微微挑開衣襟,探入其中,捏住了婚書的一角。

那婚書始終被她存放于此,嚴絲合縫地緊貼着玉 肌的曲線,仿佛貼在心口的紙。

葉婵宮用薄薄的指甲挑起了婚書的邊緣,将其掀起了些,然後将婚書撕下,從衣襟中抽出、展平。她的動作太過柔和,于是那封火紅的婚書竟也帶上了意外的軟糯之感。

葉婵宮取出婚書,道:“這便是藥方麽?”

寧長久道:“只有師尊自己知道。”

葉婵宮低首,娥眉颦蹙。

許久後,她終于靜然開口:

“嗯,你說得對,這些……都只有我自己知道。”

葉婵宮将婚書的一角捏緊,她說:“我其實一直分不清親與愛,亦不知什麽是情感,我一生至此,大多數時間都是孤獨一人度過的,但……自當初太初六神圍剿,你從血海中殺出,将我抱回太陽神國療傷時起,我便一直跟在你身邊,有人殺你,我便殺了它,你在永生界裏,我便想方設法救你出來,哪怕是前一世,我明知二十四載不會與你有一言,也将你帶回了道觀,看你長大。”

寧長久安靜地聽着她的話語,他在她的身邊坐下,第一次在葉婵宮的臉上捕捉到了一抹稍縱即逝的茫然。

葉婵宮說:“如月繞着母星旋轉,如母星繞着太陽旋轉……人的情感比之更加無跡可尋。”

寧長久問:“所以說,師尊這些年,一直想明白這份情感是什麽麽?”

葉婵宮輕輕點頭。

寧長久道:“所以師尊也在一直很努力地表達自己麽?”

葉婵宮再次颔首。

寧長久攤開手,道:“那将藥方予我,我替師尊看病。”

葉婵宮卻搖首,她拿起婚書,道:“這不是藥方。”

“嗯?”

“這是診金。”她說。

寧長久笑了起來。

葉婵宮将婚書緩緩遞給了他,道:“當年,我來到母星上時,明白了一件事。”

“什麽事?”

“我發現,人在這顆星辰上,無論站在哪裏,都只能看到月亮的同一個面,無法見到它的全貌。”葉婵宮輕聲說:“我亦是如此,無論我如何表達自我,人們所能見的,也只是月的十之又六。這是月亮展現給人間的十之又六,是狀似單薄殘缺的,卻已是我的全部了。”

“這是……我的全部。”

葉婵宮松開了握住婚書的手,呢喃道。

寧長久看着她,不确定道:“師尊……你笑了。”

葉婵宮也微愣,她以指摸了摸唇角,發現自己的唇角不知何時輕輕挑起了一個弧度。

她似在笑。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微笑。

……

(感謝書友倒懸山見異思劍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支持~)

第 471 章 :曾照一雙人

空靈剔透的道殿裏,寧長久與葉婵宮隔紗相看。

葉婵宮看着那紙婚書,眉目微動,如蝴蝶翅膀扇起的細風。

“我來寫麽?”

葉婵宮複歸寧靜。

她依舊是冷若冰山的仙子,人間煙火會飄過她的眉目,卻無法粘濡。

寧長久等待着,先前,他的想法被證實,他也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頭頂……什麽也沒有摸到。

永生界中,他并無道法,只是尋常之人,故而沒有辦法看到自己的生命線,就像是人沒有辦法擡眼看到自己的頭頂心。

白紗漸漸靜止。

葉婵宮提筆落下,不急不緩地寫下了一個名字,寫完之後,她将婚書疊好。

寧長久伸出手,以為她會遞出。

葉婵宮卻将婚書收了起來。

“嗯?”寧長久疑惑,“師尊還有別的考驗麽?”

葉婵宮話語輕柔:“等你十六歲的時候,再将婚書予你,這是師門傳統。”

寧長久微愣,他看着紗上婆娑的影,一時失言。心想師尊外表明明和月亮上的小綿羊一樣,可花招怎麽比自己還多……

定神後,寧長久才嘆道:“師尊的手段真是……巧奪天工。”

葉婵宮問:“你是在譏諷我麽?”

寧長久道:“弟子今年已二十了。”

葉婵宮說:“無須擔憂,永生界裏,人有再少年。”

寧長久立着不語。

葉婵宮看着他,話語清冷:“家有家法,門有門規,婚書一事,十六歲再議。”

寧長久嘆了口氣,別無他法,只好道:“弟子謹遵師命。”

葉婵宮立起,踏過虛無的蓮池,挑簾而出。

少女披着長發,雪白紗帶繞在臂彎間,那紙婚書斜入衣襟,紙張與酥軟相貼,嚴絲合縫,顏色微深的衣帶束着腰肢,腰背間的曲線亦似纖月。

她從寧長久的身邊走過。

夢境的權柄消失。

寧長久從夢境的頂端跌落。

他的眼前,三千世界、谕劍天宗、十字刑架、洛河之底、木堂等畫面一一閃過。

原來,他不僅僅是堕入夢境,而是堕入了多重的夢境裏,每一次在婚書上寫名字,他都相當于進入一個更深層次的夢。

師尊安排這份婚書,或許就是吃準了自己不會乖乖填她的名,讓他迷失在夢境裏,與她一同無憂無慮地度過八載時光,而真正永生界的他,則會化作蝴蝶,與其他蝴蝶一樣,在天空中飛舞。

他在夢境中的快樂,也都将是師尊以夢境權柄辛辛苦苦營造出的夢。

蝴蝶之夢。

趙襄兒、陸嫁嫁、雪瓷、邵小黎、寧小齡……她們的臉頰一一閃過面前。

夢境徹底破滅,他回到了真正的不可觀中,葉婵宮已從他身邊走過,所見唯有背影。

寧長久向着她走過去。

他忽地驚呼了一聲,身子向前跌去。

葉婵宮扶住了他。

寧長久略帶歉意,道:“不是故意的,衣裳有些大。”

葉婵宮道:“無妨,我替你裁。”

……

庭院裏,寧長久坐在一旁,看着蝴蝶形成的金色風暴,葉婵宮正坐在他的身邊,以月光凝就一柄剪刀,為他裁衣。

“師尊怎麽什麽都會?”寧長久微笑着問。

葉婵宮的剪從衣料間滑過。

“我尚是月桂時,便在月亮上遙望人間,自刀耕火種起,至他們以麻棉制衣,紡織之技日益精進,其後染以顏色,花紋也越來越精美……我是看着他們一點點長大的。”葉婵宮的話語帶着懷念,“所以人的大部分時,我都會做的,只是有些比較生疏。”

寧長久也不由地回憶起了過去,那時的他遠沒有常曦那般安于寧靜,他總喜歡離開太陽神國,去往人間,那時的羲和對此意見頗大,常常與他發脾氣。

“千年以來,人們的誦月詩無數,卻不知月上真的有神殿仙子。”寧長久笑着感慨道。

“歌頌太陽的詩句也不算少數。”葉婵宮說。

“但遠不足以與月亮相提并論。”寧長久一副與之師徒和睦惺惺相惜的樣子。

“嗯……”葉婵宮想了想,說:“那說明人間的詩人詞人,确實是分得清好壞的。”

“……”寧長久話語噎住,就像是兩人禮尚往來互相推拒,結果才推了一個回合,對方就将禮物收下了。

葉婵宮看着他苦惱的樣子,似在問他有什麽意見。

寧長久拱了拱手,無奈道:“師尊明鑒。”

葉婵宮回過頭,目光繼續淡淡地落在衣裳上,忽然說:“要不要試一試別的衣裳款式?”

寧長久預感不妙,斟酌道:“師尊……意欲何為?”

葉婵宮以指比着衣裳,道:“不若将衣裳邊緣裁出花瓣似的輪廓……”

寧長久連忙制止了她的設想:“弟子覺得不妥!”

葉婵宮說:“這裏只有我們兩人,你又有何憂?”

寧長久反駁:“既然這裏只有我們兩人,那師尊為何不先拿自己的衣裳動刀?”

“我的衣裳?”葉婵宮低下頭,看着自己規規矩矩的月色紗裙,虛心求教道:“那你覺得,這衣裳應當如何剪裁才更美?”

寧長久看着葉婵宮澄澈單純的眸,心跳忽地加快了些,他正想認真提議,卻見葉婵宮不易察覺地将剪刀的尖對準了自己。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師尊這樣就很好,無需改變。”

“真的麽?”

“真的。”

“若有其他想法,随時可以直言的。”葉婵宮話語柔和。

“沒有。”寧長久看着她手中的剪刀,心想我們師門以德服人的傳統真是一以貫之。

葉婵宮裁着衣裳,動作輕盈,如修剪花枝,衣裳的邊角料落如白雪。

待到衣裳裁完,寧長久才忍不住開口,道:“師尊真是越來越……”

“嗯?”

“嗯……越來越有人情味了。”

“你這是在誇我麽?”葉婵宮淡然看他。

寧長久接過衣裳,道:“師尊何必明知故問?”

葉婵宮眸光清冷,手中的剪刀幻作了戒尺。

寧長久立刻噤聲。

師尊端着戒尺,負手而立,領着寧長久向觀外走去。兩人一同去賞鹿看蝶。

若是其他的冰山小美人這副模樣,會給人以裝大人扮成熟之感,但葉婵宮于廣寒宮寂靜數千載,哪怕成了少女模樣,其靜時,那寂寞凄幽、孤白皎潔之意是骨子裏的。她是最美的仙子,卻也只讓人覺得無限美好。

蝴蝶在上空飛舞,翅膀與翅膀連成了海。

鹿從眼前匆匆奔走過去。

寧長久與葉婵宮走過了玉色的森林,金枝玉葉在上空沙沙作響。

寧長久問:“我的生命之線何時會減?”

葉婵宮說:“每過三個月,也就是一個季節。”

寧長久道:“我記得以前古書上有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以此為規則的永生界,為何也達不到真正的永生呢?”

葉婵宮說:“因為神魂并非是無限可分的呀,當它小若真正微粒時,以萬物靈長自居的我們,與其他生命也并無什麽區別。”

葉婵宮似并不想延續這個話題,她走入了花海間,蝴蝶環繞着她的影。

寧長久也小心翼翼地走過花田。

寧長久看着天上的蝴蝶,問:“若有一日,我變成了蝴蝶,師尊要如何找到我呢?”

葉婵宮淡淡道:“你今日不還與我說,哪怕自己變成了蝴蝶,變成了小鹿,變成了魚兒,依舊會陪在我的身邊,亘古不變麽?既然你會陪着我,我又何必尋你?”

寧長久無奈道:“可我又想,這舉世的蝴蝶皆忘生忘死,我又憑什麽覺得自己是特殊的那個呢?我……對自己沒有信心。”

葉婵宮螓首微垂,看着衣襟間微露的婚書一角,道:“數千年前,你也是這般想的。”

“什麽?”寧長久疑惑道:“那時師尊不還在月亮上沉睡麽?”

葉婵宮看着天空中飛舞的蝶,道:“這些蝴蝶、鹿、魚就是你當初的答案。”

說着,她伸出手,一只蝴蝶停在她的手背上,翕動着翅膀。

寧長久看着那只蝴蝶。

蝴蝶的背上都有一道不對稱的花紋。

當時寧長久初入永生界時,便注意到了這一點。這裏所有的生命,都擁有花紋。

寧長久起初并未覺得有什麽不對,此刻他才恍然大悟:“這些花紋……都是當年的我畫上去的?”

葉婵宮點頭:“是的,當初的你害怕我歸來時無法将你尋出,于是你給自己做了标記,但還是不放心,便又給其他所有的神魂都做了一模一樣的标記,以此區別自己。于是,在永生界裏,你就是那只最特殊的蝴蝶。”

蝴蝶從手背上飛走,彙入上空,如水滴回了海,順着洋流飄遠,再也尋不到它的蹤影。

寧長久看着漫天蝶影,道:“當年的我,真是辛勞啊……”

葉婵宮仰頭望天,一直到蝴蝶之風散去。默然不語。

寧長久閉上眼眸,問:“如果我沒有做任何标記,我的神魂泯然于它們中,師尊……還能找回我麽?”

葉婵宮沒有直接回答,“你猜猜看?”

寧長久愕然。

葉婵宮抿了抿唇,眼眸裏的笑意若有若無,“永生界比你想象中更大,這些年多陪我走走吧,數年後,我們應能飽覽此間一切。”

寧長久仰起頭,看着上空的不可觀。

它像是一片跟随的雲,也像是他們放飛的風筝。

“好。”寧長久說:“我們四海為家。”

……

……

永生界時節遲緩,人世間歲月悠長。

日暮時分,庭院裏最後一片花從樹上凋下,蟬鳴已絕,夏日已過,轉眼秋雨乍涼,灑下一片濛濛的寒霧,而整個人間,就在這樣微寒的天氣裏,開始了第一輪真正的蓬勃生長。

世間被修複,普通人的感知并不強烈,可對于境界越高的修道者而言,體悟越是明顯。

過去,他們像是在沼澤泥漿中艱難前行,舉步維艱,如今,泥水變成了清澈的河流。他們游曳其中,飛快地适應了嶄新的環境,生出了‘腮’與‘鳍’,在修道路上突飛猛進。

這場秋風之後,這個世界似乎真的會變成嶄新的模樣。

柳希婉坐在庭前,目睹了最後一片花瓣的凋零。

白裳黑裙的柳珺卓悄悄然走到她的身後,懷抱着昆侖劍坐下,忽地拍了拍柳希婉的腦袋。

柳希婉吓了一跳,身子一個激靈,立刻別過了頭。

她微怨地看着柳珺卓,道:“二師姐,我們劍閣可是天下第一的名門正派,你飄來飄去怎麽和個鬼一樣呀?一點也沒有我們名門正派該有的作風!”

“名門正派該有的作風?”柳珺卓微笑道:“像我們閣主大人那樣的作風嗎?”

柳希婉咬着唇,“哼,師姐,你竟敢妄議閣主,你死定了!”

柳珺卓捏了捏她的臉,道:“那師妹去告狀,讓你主人趕緊出來,我這就去律堂乖乖等着?”

柳希婉氣餒了些,瞪了她一眼,“什麽主人不主人的呀?師姐在說什麽?”

“還裝呢?”柳珺卓看着她,說:“小希婉,你現在的樣子,就像是一只叼着項圈鎖鏈的小狗,在那裏夾着尾巴兜兜轉轉尋着人,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

柳希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她猛地意識到師姐只是比喻句,更生氣了,道:“師姐!你太過分了,我……我今天要代師之命,教你懂懂規矩!”

柳希婉一拳揮了上去。

庭前花亂。

這場姐妹間的小打小鬧,以柳希婉的宣戰開始,又以柳希婉的投降飛快告終。

柳希婉委屈巴巴地坐着,雙手捧着臉,“師姐欺負人……”

柳珺卓揉着她的發,道:“好啦,師姐只是不想看你一直悶悶不樂的。”

柳希婉道:“秋天花落了,我只是在……悲秋!”

柳珺卓微笑道:“看不出師妹這般詩情畫意?”

柳希婉哼了哼,道:“本姑娘自幼博覽群書,要不是被你騙了,我現在可是一個風度翩翩學富五車的公子哥!現在……也勉強是個小才女。”

柳珺卓看着師妹,微笑不語。

柳希婉鼓着香腮更加氣惱,只恨自己打不過師姐,“哼,師父雖然不在,但師娘尚在,師姐要是再敢欺負我,我就去找師娘告狀!”

柳珺卓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什麽意思?”

“像你這樣養在外面的小情人,人家正宮妻室見了,恨不得把你撕了。”

“真的假的……我覺得師娘們對我很好啊。”

“師姐還會騙你不成?”

“唔……”柳希婉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振振有詞道:“希婉報仇,七年不晚!師姐你給我等着!”

秋風掃清庭院。

陸嫁嫁立在另一座樓閣裏,看着這對庭前階下促膝而談的女子,淡淡笑着。

邵小黎坐在她的身旁,一同望着不知不覺到來的秋景。

“小黎,最近修道如何了?下次四師姐再來檢驗時,你可別想糊弄過去了。”陸嫁嫁說。

“小黎有好好修行的。”邵小黎肯定道。

陸嫁嫁語重心長道:“當今天下,修道者皆突飛猛進,天地之氣運鼎盛,你切不可錯失這等千載難逢的修道之機。”

“嗯!”邵小黎用力點頭,随後,她又想到了一個問題:“對了,現在修道者都變厲害了,大家大體是慷慨激昂的,可再過幾年,修道者惜命,不願意參加最後的大戰,又該如何是好?”

陸嫁嫁道:“我方才說過‘氣運’,宗門之所以有氣運,是因為整個宗門都修行同一種內門心法,這種內門心法就像是無形的血脈,将所有的修道者聯系在了一起,于是宗門中的弟子一榮俱榮,自然也有了歸屬感。”

邵小黎恍然大悟,想起了去年冬天的場景:“如今天下的道法心訣,皆是師父寫的!”

陸嫁嫁點頭,道:“嗯,數年之後,整個天下的修道者,追本溯源便都同處一宗了。”

邵小黎感慨道:“師父真是深謀遠慮啊……他很早很早就預料到那場隕星了吧。”

陸嫁嫁眸光悠悠,微微點頭。

邵小黎道:“師父……原來一直那麽孤獨啊,現在他應該更孤獨了吧?”

“是啊,異鄉飄零本就寒苦,永生界雖為永生,可據大師姐說,其間皆是無慧之物,與無慧之物相伴……”陸嫁嫁欲言又止。

邵小黎接下了她的話:“與之相伴,是何其度日如年呀。”

……

“時間過得真快。”

寧長久立在不可觀的道殿前,穿着薄衫望着遠方,輕聲感慨。

又一季過去,葉婵宮正在裁衣。

永生界不見四季,溫和如常。

“是啊,若在外面,此刻已是九月過半了……人生苦短,哪怕是神仙,比之真正意義上的久遠而言,亦是剎那芳華。”葉婵宮握着裁刀的手說不盡的寂寞。

她裁好衣裳,擡起頭,看着寧長久,問:“你一直盯着我做什麽?”

寧長久對于上次的裁衣心有餘悸,生怕葉婵宮自由發揮什麽的,所以就當監工默默盯着。

當然,這樣的理由是不能說出來的。

寧長久道:“我只是在想,我能不能為師尊做點什麽?”

葉婵宮問:“你會什麽?”

寧長久想了想,道:“梳發。”

葉婵宮靜默片刻,說:“嗯……好。”

略顯幽暗的殿裏,葉婵宮坐在一面随手繪成的古鏡前,鏡子中的影如古典的畫。

寧長久撩起如瀑的發。

梳齒熟稔地沒入其間,順着發的走勢淌下。

“當初萬妖城中,你常常給雪瓷這般梳頭。”葉婵宮回憶道。

寧長久道:“嗯,弟子才疏學淺,不會其他。”

葉婵宮的發太過綢滑,木齒梳發猶若梳風。

寧長久看着師尊的發,一時技癢,道:“我為師尊結發吧。”

“結發?”葉婵宮眸光微動,“你要給我紮辮子還是紮馬尾?”

寧長久道:“你也太看不起弟子了。”

“不是的。”葉婵宮道:“是為師太了解你了。”

“……”

一向伶牙俐齒的寧長久從未想過,自己竟會在溫柔單純的師尊面前連連吃癟。

他看着師尊鏡中的臉,道:“弟子已不是從前的弟子了。”

葉婵宮看着他,示意自己沒意見。

寧長久便也回憶着當初斷界城時,小黎傳授的一些手法,開始為師尊編發。

“這個怎麽樣?”

“太幼稚。”

“這個呢?”

“太老氣。”

“那……這個怎麽樣?”

“嗯……頭發還是簡簡單單披着吧,也很好看。”

寧長久與葉婵宮的對話斷斷續續地持續着。

寧長久質疑道:“師尊是不是故意針對我?我明明覺得很好看呀。”

葉婵宮話語平靜:“那是因為為師本就好看。”

寧長久微愣,他沒有想過,這樣的話語會從師尊的口中說出,愕然之後,他反應過來,這應也是師尊在努力改變什麽。

“嗯……這樣的話語,不合适麽?”葉婵宮眨了眨眼,問。

寧長久連忙搖頭,道:“沒有,師尊……更可愛了。”

“可愛?”葉婵宮不知作何想,慢慢地垂下眼睑,道:“你随便編發吧,這次我不說什麽了。”

寧長久看着她寧靜的面容,猶豫了一會兒,輕聲道:“嗯……師尊怎麽樣都好看。”

離開梳妝鏡時,葉婵宮的墨發尖尖地盤起,像是兩個兔子耳朵。

這是神話傳說裏,姮娥最常見的模樣之一。

葉婵宮的容顏足夠她駕馭一切的發,短暫的不适應之後,寧長久看她,亦覺得越來越可愛,就像是一個剛剛經過了成人禮卻依舊稚氣未脫的小姑娘。

看得再久一些,那仙意便有壓過了可愛,仿佛這位少女随時要輕飄飄飛起,飛往廣寒宮了。

“師尊。”

寧長久的忽然喊她。

“嗯?”

葉婵宮眼眸微擡,不知何意。

“師尊,中秋快樂。”寧長久忽然說。

中秋……

葉婵宮恍然想起,自己當年,便是這一天吞噬火種離開的。

人間人人記得,唯獨她快要忘了。

葉婵宮手不自覺做了捧心的動作,也說:“中秋快樂。”

寧長久道:“我們去賞月吧。”

“賞月?”葉婵宮不解:“何來月?”

寧長久道:“古人言,月皎若飛鏡。”

他拿起那面古鏡,遞給了葉婵宮。

葉婵宮接過鏡子,看着鏡中的秀靥,将鏡子輕輕抛起。

鏡緩緩飛上了天空。

他們立在觀下,一同望着月亮。

此月為鏡,無皎皎之光,卻清幽照得一雙人。

……

……

(感謝書友王璇子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一直一直以來的支持呀~感謝!)

第 470 章 :蝴蝶

(錯別字先更後改)

寧長久坐在石桌上,看着婚書,陷入了沉思。

婚書靜置着,如一朵嬌嫩盛開的瓣,其上不沾秋露,卻有着秋日獨有的凄清。

寧長久環顧四周。

夢裏不知身是客,他也無法分辨自己此刻到底是在夢裏還是在永生界中,但無論如何,這封婚書都應是破局關鍵。

寧長久打算再試一試。

他執起筆,在婚書上寫下了‘葉婵宮’三字,再度敲開了道殿的門。

道殿中白紗吹拂,倩影搖曳。

“婚書已然寫好。”

這一次,寧長久不等葉婵宮開口,也未恭敬地跪坐在地,他理直氣壯地站着,拿着婚書,搶先道:“我在婚書上寫了‘葉婵宮’,也就是師尊之名。”

大殿寂靜了片刻,白紗如常搖曳。

“所以說,這封婚書,是給為師的麽?”葉婵宮的問題也沒有改變。

寧長久越來越确定,這還是夢境。

他定神,道:“是,望師尊寬恕徒兒之鬥膽,并……收下婚書!”

“你,果然好大膽子。”葉婵宮的話語飄出。

寧長久立刻道:“師尊若要退婚,可以給我一個理由麽?”

葉婵宮說:“你将這份婚書予我,又有何理由?”

寧長久真摯道:“我與師尊本就相濡以沫數千載,只是天道崩塌,無奈緣斷,如今幸得重逢,師尊……應也等待許多年了吧?”

“這個理由不夠。”葉婵宮說:“退婚。”

白紗停止了搖動。

寧長久再次在石桌上醒來,看着一片空白的婚書,神色恍惚。

師尊……這是怎麽了?

寧長久揉了揉額頭,看着道殿,想不通究竟要怎麽樣才能讓師尊答應。

他又嘗試了幾遍,換了不同的說辭,情感也越來越真摯激烈,甚至連‘葉姑娘’‘婵宮’‘婵兒’之類的叫法都用上了。

但師尊始終坐在白紗之間,連面都沒讓他見到。

寧長久心想,師尊看似高高在上不食煙火,實際上會不會也和雪瓷一樣……于是這一次,他懷揣着緊張與激動,拿着婚書霸道地闖了進去,直接掀開白紗,沖入道殿中央!

事與願違,這次結束得更快,他才闖入白紗,與師尊尚隔着一段距離,便聽到了葉婵宮微冷的呵斥,随後勁風撲面,推着他砸了出去。

寧長久再次醒來。

“呼……”

他輕輕嘆了口氣,忽然有些後悔接下這封婚書了,原本與師尊一同住在不可觀裏,日子雖然平淡卻也悠然,哪像現在,充滿了挑戰……

“師尊,放過弟子吧。”

寧長久想要回歸那種平靜的生活。

無人回應。

寧長久又喊了幾聲,依舊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顯然,葉婵宮開啓了夢境,就沒有想過要輕易放過他。

“這哪裏是婚書呀,分明是師尊給我下達的戰書。”

寧長久捏緊了婚書的一角,心想真是師尊不可貌相呀,他想起先前的數十次碰壁與失敗,再想到師尊變成少女後,那人淡如月稚氣微露的清美姿容,勝負欲頓起,忽地生出一種要将師尊抓來打屁股的沖動。

……

劍閣中,陸嫁嫁收好了劍,這位白衣仙子穿越夏花茂盛的林子,來到了一座幽靜的閣樓。

司命正在閣樓中打坐。

寧長久抵禦隕星,肉身毀滅,神魂拘于永生界,與她們也算是天人相隔了。

不知不覺間已過了數月,悲傷中,她們也未意志消沉,而是收拾心情,更勤勉地修行。八年之後,她們必須勠力同心擊敗暗主,否則,那時候好不容易盼來的重逢,可能就是永久的訣別了。

陸嫁嫁到來,司命便睜開眼,暫時停下了修行。

修道之餘,她們也會時常聊天交心。

司命為陸嫁嫁沏過茶,緩緩端到陸嫁嫁面前,一副恭恭敬敬的态度。

陸嫁嫁用異樣的眼神看她,“雪瓷姐姐今天怎麽了?”

司命打趣道:“雪兒當然要讨好正宮娘娘呀,要不然夫君回來,我不就要遭罪了麽?”

說着,司命從她的衣角拈起一片落花,放入了茶盞裏,随碧色茶水一同沉浮。

陸嫁嫁小小地白了她一眼,道:“夫君不在,無人罰你,骨頭都輕了?不若去三千世界走一趟?”

司命猶豫道:“下次再去。”

陸嫁嫁抿了口茶,淡淡地笑了笑。

司命望着外面晴朗的天空,她下意識地伸出手,仿佛是要抓住天上的雲朵。

夏日燥熱,蟬鳴切切,她們穿着薄衫,黑與白相襯着,帶着仙意或冷豔的美。

“哎……”司命忽地輕嘆了聲。

陸嫁嫁知道她又在想夫君了,她輕輕抿唇,拉着司命的手起身,道:“夫君不在,妹妹替姐姐梳頭吧。”

司命在鏡前坐下,陸嫁嫁立在她的身後。

梳齒滲入銀色的發中。

司命看着鏡中的自己,幽幽道:“我們在這裏,尚有姐妹作陪,夫君一人在永生界,若是昏睡還好,若是清醒的,那這些年,他該有多寂寞呀。”

陸嫁嫁梳發的動作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她輕聲道:“放心,師尊在陪着他的。”

司命搖了搖頭,道:“師尊這般寡言清冷,兩人在一起,不就是雙份的無趣了麽?”

陸嫁嫁輕輕點頭,在她的心裏,師尊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冰山美人形象。

他們前世雖是夫妻,可很顯然,真正将他們聯系在一起的并非夫妻之情,而是綿延數百年的神魔仙之争。

他們是日與月,可日與月在人間本就是交替出現的呀。

“是啊,夫君該有多寂寞呀……”陸嫁嫁也說,話語中透着淡淡的憂愁。

……

很顯然,寧長久辜負了她們的擔憂。

他與葉婵宮的鬥智鬥勇已愈演愈烈。

寧長久試圖從其他地方尋找破局的方法。

他再次寫下了葉婵宮的名字,卻沒有走入道殿,而是推開了庭院的門,向着不可觀外走去。

寧長久發現,不可觀外籠罩着濃濃的霧,那霧似是夢境權柄生成的霧。

寧長久走入了霧中,那霧越來越濃稠,很快,他動作越發遲緩,舉步維艱,只能被迫回退到院子。

從裏面去不到外面麽……

自己只有道殿一條路可以走麽?

師尊限制得可真死啊。

寧長久回到了院子。

先前數次婚書遞交失敗,寧長久多多少少有些心理陰影。他在殿門口徘徊了一會兒,繞着殿走動着,試圖尋找有沒有其他進入的方式。

均以失敗告終。

他想要破局,似乎只有堂堂正正走到殿裏。

寧長久不再心存任何僥幸。

他推開殿門,走入,以弟子之儀跪坐在師尊的白紗之前。

“婚書寫好了?”葉婵宮熟悉的話語飄來。

寧長久點點頭,開門見山地問:“師尊究竟要怎麽樣才願意收下這份婚書?可以給我一些提示麽?”

葉婵宮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我覺得我該收下時,自然就會收下。”

寧長久若有所思,又問:“那麽,這裏到底是我的夢,還是師尊的夢呢?”

葉婵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說:“說正事吧。”

寧長久淡淡地笑了笑,道:“此刻,我哪怕将婚書給你,你也會退婚的吧……我自己來。”

寧長久将上面的姓名抹去。

棋盤上,他再次醒來。

寧長久看着婚書,又沉思了一會兒,這一次,他竟再次寫下了趙襄兒的名字。

不可觀是師尊的主場,此處發揮的餘地太小,那就試試‘曲線救國’吧。

寧長久轉眼來到了三千世界裏。

韶顏墨發的趙襄兒披着凰裙,揉着微紅的、睡眼惺忪的眼睛,坐在自己的對面。

趙襄兒手中捏着一枚黑子,她輕輕敲打這棋盤,話語不滿:“這麽早起來,就是喊我下棋的?”

寧長久微笑道:“這是幫襄兒醒醒腦子。”

趙襄兒瞪了他一眼,“你才不清醒!”

寧長久拈起白子,落在棋盤上。

趙襄兒看着他,忽地嫣然一笑,道:“昨天夜裏,不還一口一句襄兒殿下饒命麽,今日又裝什麽冷靜呀?”

寧長久道:“棋盤上只有你求饒的份。”

趙襄兒冷哼,“最近本殿下棋力大漲,你恐怕不是我的對手了。”

“是麽。”寧長久随口答了一句。

他落完子之後,目光環視四周,似在尋找什麽。

如果師尊在暗中看着自己,那她會在哪裏呢?

趙襄兒察覺到了他的一樣,問:“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白,是不是生病了?”

寧長久心頭一凜,他知道,如果自己再回答什麽相思病,那他馬上就會重蹈覆轍,被襄兒摁在地上狠揍。

寧長久微笑着搖頭,“沒什麽,最近身子骨有些弱。”

他又落了一子,道:“對了,襄兒,你知道師尊在哪裏麽?”

“師尊……”趙襄兒想了想,道:“師尊大人當然在不可觀裏呀,還能在何處?”

不可觀……

這個是理所當然的回答。

寧長久輕輕點頭。

趙襄兒蹙眉,“你怎麽心不在焉的呀?你再這樣下去這塊棋要死了。”

“是啊。”寧長久回神,道:“不過襄兒放心,我不會輸的。”

“嗯?你哪來的自信?本殿下棋局內外皆天下無敵。”趙襄兒驕傲道。

“襄兒別說大話,你若輸了,可也要挨罰的。”寧長久道。

趙襄兒咬緊了薄唇,想起當年皇宮中的場景,低聲道:“無恥!”

兩人繼續下棋。

最終,寧長久棋力更勝一籌,贏了七子。

寧長久取出七枚白子遞過去,道:“襄兒自己來,還是夫君幫你?”

“你……你竟敢這樣欺負我。”

趙襄兒低下頭,捏緊了拳,再度黑化,她很有傳統地掀翻棋盤,棋子如箭雨,向着寧長久激射過來。

寧長久與她下完這盤棋,主要是想試試,這個‘襄兒’會不會是師尊悄悄變的。

很顯然,襄兒已經下得很努力了,行棋思路與師尊也完全不同。

看來不是師尊……

看着掀翻棋盤的趙襄兒,寧長久心想,這是自己的夢,哪裏能容這丫頭這般造次?

這是自己的夢啊,自己才應是夢境的主人……

寧長久想象着自己擁有無窮的力量。

可當棋子打在他身上時,痛感依舊雨點般傳達過來。

他的想象毫無用處!

寧長久慘哼一聲,看了一眼持續黑化,向自己走來的襄兒,連忙抹去了婚書之名,離開了夢。

不可觀中,寧長久重整旗鼓,再次寫了趙襄兒的名字。

這一次,他學聰明了些,在棋盤上與襄兒下出了一個‘三劫循環’,兩人就此作和,襄兒也避免了黑化。

成功度過了這局棋後,寧長久誠心誠意地誇她棋力大漲,随後說頭有些疼,想出去走走。

趙襄兒問要不要陪他,寧長久委婉地拒絕,表示自己只是随便走走。

将襄兒連哄帶騙地穩住了之後,寧長久逃也似地離開了三千世界。

他知道,只要他們在一起,襄兒黑化是遲早的事,他必須離開三千世界,從這個夢裏,前往不可觀,找到師尊!

之所以選擇襄兒的夢,是因為襄兒無法離開三千世界的範圍,若是其他人,滿世界追殺自己,自己未必可以逃掉……

寧長久離開了三千世界,從夢中的西國向着夢中的不可觀走去。

如果直接走去不可觀,那他這般拐彎抹角似乎也沒有意義。

自己該以什麽樣的姿态去見師尊呢?

寧長久再次思考并嘗試起來。

這是夢境,他可以做到許多平日裏做不到的事。

第一次,寧長久編織了一個孔明燈,将婚書放在孔明燈裏,于萬妖城中放燈,讓燈一點點上浮,飄至不可觀中。

燈過雲過霧,被長風托着送入庭院,然後被師尊打了下來。

第二次,寧長久坐了個紙鳶,将婚書系在紙鳶上,讓風托着它浮到不可觀中。

師尊将一塊石頭綁在了紙鳶上,紙鳶難以承重,也帶着婚書從天上掉了下來。

寧長久忍無可忍,放棄了浪漫婉約派的作風,越來越激進。

他張弓搭箭,将婚書綁在箭上,射向葉婵宮。

葉婵宮接過箭,取來古琴,以古琴為弓,将箭射了回去。

寧長久不服輸,這一次,他更加激進。

他想象出了無數恐怖的妖魔,每一只妖魔,都是上古赫赫有名的兇獸,饕餮、九嬰、荒原王、孔雀明王、萬足大蟲……神魔聯軍在身後排開,寧長久趁着巨鲲飛起,群魔随他泱泱而去,這支足以滅世的軍隊恐怖猙獰,如雖王出征,在他的命令下,将不可觀裏三層外三層團團包圍,寧長久倚仗千軍,白衣孤身入觀,想要逼婚!

“此次擾道觀清靜,又是所為何事?”葉婵宮動聽的聲音傳出。

寧長久單手負後,倚仗千軍,道:“望師尊能收下這封婚書。”

葉婵宮不答,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兵臨城下的他,随手折了一朵蓮花,扔出。

蓮花随風飛去,呼嘯着刺過一具具高大的魔軀,不可一世的魔神被盡數洞穿,黑壓壓的千軍萬馬被那朵蓮花下盡數摧毀,轉眼化作屍山血海。

寧長久回首望去,微吸一口涼氣。

不可觀裏,葉婵宮的聲音再度傳出:“現在又所為何事了?”

寧長久嘆了口氣,取出婚書,道:“弟子……前來獻降。”

觀中寂靜了片刻,随後,葉婵宮說:“進來吧。”

寧長久穿過了道觀,來到了道殿,在白紗前坐下。

他明顯有些疲憊。

“婚書既然帶來了,為何不交予我?”葉婵宮問。

寧長久搖頭,道:“不了,師尊肯定還會退婚的,我想借這個機會,多與你說說話。”

葉婵宮沉默了會兒,嗯了一聲。

寧長久問:“師尊……是在生我的氣麽?”

葉婵宮搖首:“沒有。”

“那為何,無論我怎麽做,都碰壁呢?”寧長久低下頭,問:“還是說,師尊只是在愚弄我,根本不喜歡我呢?”

“沒有。”葉婵宮立刻道,話語略顯倉促。

這輕微的變化,卻是她難得的失态了。

葉婵宮掩唇,閉上眸子,道:“沒有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對我,如今究竟抱着怎麽樣的情感。”

寧長久道:“這份情感哪裏是一言一句可以道完的?它很複雜,其中……甚至還有些複仇的念頭。”

“複仇?”葉婵宮疑惑。

寧長久微笑道:“師尊前世刺我一劍,我畢身難忘,此仇早晚會報的。”

葉婵宮問:“你還想要刺回來麽?”

寧長久不答,而是繼續道:“先前我一直在想,要怎麽樣才能離開夢境,我想,人只有在真正清醒的時候,才算離開了夢裏。可如果師尊真的收下了婚書,那樣才是真的在做夢吧……”

葉婵宮垂首,輕柔道:“不要這般想,我們自來到這個世間,便注定要相随一生的,這是……真正的命運。”

寧長久聽着她的話語,擡起頭,看着白紗間的婆娑之影。

“那你又為何不願收下這封婚書呢?”寧長久的話語忽然平靜了下來。

葉婵宮不答。

寧長久似是證實了某些想法,他一字一句道:“師尊,你以婚書為由,将我困在夢境裏,究竟是想做什麽?你在刻意瞞我什麽?”

……

大風吹過,金色的蝴蝶秋千般蕩去。

窗外有風吹來,紗漾若煙霧。

葉婵宮沒有回答,不知在猶豫什麽。

寧長久繼續道:“其實,從我拿到婚書開始,夢境就已經開始了吧。”

葉婵宮問:“為什麽這麽想?”

寧長久道:“因為這身衣服,意外地合身。”

先前他說過,衣服忽然顯得大了起來。葉婵宮說是他操勞消瘦,讓他不要放在心上。

之前他一直在想婚書的事,如今安靜下來,才發現了這些細節上的改變。

葉婵宮問:“那又怎麽樣呢?”

寧長久繼續說:“在這個世界裏,我總覺得少了一樣東西。”

“什麽?”

“鏡子。”

寧長久說:“這個世界缺少鏡子,所有的道殿裏都沒有鏡子,不可觀的放生池裏也沒有水,魚甚至是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師尊把所有的鏡子都藏起來,是害怕我看到什麽嗎?”

葉婵宮說:“不要多想,這個世界,本就是這樣的。”

寧長久卻是搖頭,話語堅定:“我的頭上,其實也有一條生命之線,就在我進入夢境之前,那條生命之線被剪斷了,于是,我變小了一些。對麽?”

……

紗簾在風中搖晃不止。

葉婵宮沉默良久,道:“其實,這一次,你将婚書交給我,我是會答應的。”

寧長久道:“答應之後,我就會與師尊一直呆在夢境裏了,對麽?”

葉婵宮輕輕嗯了一聲。

她終于說出了實情:“除我之外,永生界中的一切,都擁有生命之線,鹿會一點點變小,直至變成蝴蝶,蝴蝶會慢慢變成更小的螢火蟲,這是永生界的規則。”

寧長久靜默了會,問:“那小到最後,神魂會寂滅麽?”

葉婵宮說:“不會,八年之後,我會修複你的神魂,重塑你的肉身,你将再次醒來,屆時一切如常。”

寧長久笑了笑,道:“所以說,這只是永生界對于生命的捉弄麽?”

“嗯,這是永生界的規則,我無法改變。”葉婵宮說:“七年之後,你将變成蝴蝶,要度過忘生忘死的一年,我不希望你過那樣的生活,所以想将你永遠關在我的夢裏,直到八年後安然醒來。”

“我……不想你變成蝴蝶。”葉婵宮的話語越來越輕。

寧長久閉上眼眸,道:“原來是這樣啊。”

寧長久看着白紗,道:“可師尊要維持八年的夢境權柄,會很辛苦吧?”

葉婵宮不語。

寧長久淡淡地笑着,道:“不必如此的,惡的故事裏便說過,我們要擁抱真實。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哪怕一點點變小,哪怕變成小鹿,變成魚,變成蝴蝶,我也會一直陪着的……師尊,這麽多年,你已經足夠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白紗搖顫不止。

許久之後,葉婵宮的聲音才再次傳出。

“婚書,給我。”她說。

寧長久将婚書遞給了她。

葉婵宮展開婚書,發現上面一片空白,她問:“名字呢?”

寧長久将筆還給了她,道:“這一次,名字由你來寫。”

第 469 章 :無名婚書與循環之夢

宛若水晶雕就的宮殿裏,葉婵宮指間的婚書宛若楓葉。

寧長久看着這封婚書,袖間的指忽地一顫,這一刻,他感覺世界是清晰的。

蝴蝶之風從窗外刮過,在庭院灑下金色的碎芒,光透過窗落到寧長久的臉頰上,光影如水流瀉過去,寂靜的時間就在這樣同樣寂靜的意象裏流淌着。

葉婵宮注視着他,不知是在看他,還是在看他臉頰上浮過的美麗金影。

片刻後,葉婵宮手指微縮,似要将婚書收回,寧長久的手阻攔了這一切,他的手不知何時也落到了婚書上,捏住了婚書的一角。

葉婵宮再次看向他,卻并未立刻松手。

寧長久微低着頭,道:“謝謝師尊。”

葉婵宮這才松開了手指。

寧長久接過婚書,輕輕放到膝上,并未打開,看上去尚有些猶豫。寧長久有一種女帝傳召自己面聖,他上了殿沒拿到聖旨卻被賜了婚,他心知肚明婚書的對象很有可能就是女帝本人,心中雖有暗喜,但是自身的道德水準又不允許他生出妄念的為難之感。

葉婵宮倒是率先開口了:“你不關心婚書的對象是誰麽?”

寧長久心想這個永生界裏難道還有第三個人麽……

當然,他知道,師尊雖然看上去輕柔單純,但實質上卻是謀劃了縱貫千年的獵國之戰,親手将歷史引到這一步的、擁有天人之算的少女。畢竟,哪怕溫柔善良如嫁嫁也有黃雀在後的時候,更何況師尊……所以,寧長久一時不敢貿然回答此問。

寧長久道:“既然是師尊許配的婚約,當然是關心的。”

葉婵宮說:“不必拘謹,若是想看,打開看看就是了。”

葉婵宮話語越是平淡,寧長久就越是不安,同樣,他也很好奇,婚書的內容到底是什麽。

既然師尊發話,寧長久便也面色自若地打開婚書,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

道殿內,兩人就這樣安靜地對坐着。

寧長久的目光落到了婚書上。

婚書的內容很簡單,大抵是良辰好景,共締姻緣,同道為侶,守白首之約紅葉之盟之類的詞,其筆鋒卻是隽秀,嫩若茶蕊。

寧長久微微緊張地看到了結尾。

結尾卻沒有寫明任何的名字。

寧長久擡起頭,道:“師尊,這是何意?”

葉婵宮取出了一支筆,遞交到他的手裏,淡淡道:“你可以寫下任何名字。”

寧長久微怔,道:“任何名字?”

葉婵宮颔首:“是。”

寧長久道:“可與我兩情相悅之人,已皆為眷侶……”

葉婵宮柔聲道:“若你想念她們,也可以寫下她們的名字。”

寧長久微愣,道:“師尊可以連接她們的夢境麽?”

“不可。”葉婵宮說:“此處為永生界,非人間,我的夢境權柄無法跨界勾連。”

寧長久更好奇了:“那若我寫下她們的名字,又會發生什麽呢?”

葉婵宮道:“不要忘記這裏是夢境,既然是夢境,那一切皆有可能發生,至于它們能不能真正發生,只取決于你敢不敢想。”

“只取決于我敢不敢想?”寧長久盯着這份婚書,寧靜的心緒激起波瀾。

葉婵宮柔和道:“嗯,這是夢境,屬于你的夢境,你随時可以在婚書上寫下名字。”

寧長久輕輕搖頭,道:“可夢境終歸是假的。”

葉婵宮說:“人正是因為太多時候活得太清醒,所以需要夢的虛假來慰藉靈魂。”

寧長久覺得有理,點了點頭,收下婚書與筆,再次謝過師尊。

“若我填下妻子的名字,那屆時……師尊會在哪裏呢?”寧長久低聲問。

“我會在無形之處。”葉婵宮說。

“師尊,會看着我們麽?”寧長久問。

“你還未有習慣于我的注視麽?”葉婵宮反問。

寧長久這才恍然想起,不可觀中,師尊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每日的生活,就像是……襄兒那樣。

寧長久問:“師尊一直在看麽?體悟……又是如何?”

葉婵宮淡然點頭,道:“司空見慣,如是而已。”

寧長久反倒覺得耳根發燙。

他一時不知說些什麽,不由回憶着記憶中的師尊……縱觀歷史,哪怕他們為夫妻之時,葉婵宮似乎也一直如此,清清淡淡,總想表達什麽,卻又總有詞不達意之感。

當然,他在面對她時,同樣如此。

這是日與月固有的隔閡麽?

寧長久一時無言,只是道:“多謝師尊婚書,弟子……鬥膽收下了。”

葉婵宮輕搖螓首,微薄的唇翕動,“你是我徒兒,我自當為你操勞終身大事。”

寧長久道:“弟子已有道侶摯愛,此生無憾,此間又有師尊作陪,更無奢念。”

葉婵宮卻說:“那是夢外之你,夢裏之你仍舊是孤家寡人。”

葉婵宮說完此言,便立起身,走入了道殿中央的萬千白紗裏,白紗垂落,少女姿影曼妙而動,如停留在白紗間的寂寞之風。

寧長久想要起身,說自己并非孤家寡人,但他捏着婚書,婚書如火燎得指尖幻痛,他張了張口,最終什麽也沒有說出,只是靜靜地看着葉婵宮走入白紗。

如藕花隐于霧水深處。

……

庭院的池邊,魚漂浮着,鳍如薄翼,無形的風正托着它們。

寧長久坐在桌上,看着縱橫十九道線交錯的棋盤,随意地将黑白子置在上面。

他複盤着自己與師尊昨日的對局。

這些日子,他們偶爾會對局一番,寧長久并不服輸,不斷增長着棋力,可距離葉婵宮,卻依舊有着肉眼可見的差距。

他重新複盤了一遍,發現自己無論怎麽下,似乎都贏不了她,這是純粹算力上的差距,是短時間內不可能跨越的鴻溝。

寧長久微微地笑了一笑,棋局至最後,他開始給自己收拾棋子,将黑與白斂入了各自所在。

在永生界裏,他并沒有神通廣大的法力,如師尊所說,他只是一個正在療養的病人,如今的作息與習性亦像是無所事事的老人家。

收拾好殘局,寧長久坐在一邊,看着浮空的魚,不自覺地取出了婚書。

他嘗試着在婚書上寫了一個字,随後他以手指按上此字,發現這個字是可以抹去的……

還可以随意更改名字麽?師尊可真貼心啊。

得知了名字可以随意修改後,寧長久的心理負擔便輕了許多,他大膽了些,提起筆,稍稍斟酌,打算先試一試夢境的力量。

寧長久提起筆,猶豫之後,在婚書上寫下了‘趙襄兒’三字。

趙襄兒三字剛剛落下,院子外,敲門聲便響起了。

寧長久訝然擡首,說了一聲請進後,門便被推開了。

趙襄兒推開院門,走入了屋內。

只見襄兒随意地穿着一襲凰裙,腰帶半系半垂,裙擺迤地,內裳柔軟松垮,露着纖秀的香肩鎖骨。她抱着書,書本壓着酥軟處,就這樣披着墨發走了進來,在寧長久身邊随意坐下,書本攤在桌上,有氣無力地趴在自己的肘彎間。

“襄……襄兒?”

寧長久眨了眨眼,看着眼前栩栩如生的少女,一時間根本無法分辨夢境還是現實。

趙襄兒聽到他的叫喊,擡起頭,問:“嗯?怎麽了?”

寧長久道:“襄兒……怎麽會在這裏?”

趙襄兒道:“此處是三千世界,我不回這裏又回哪裏呀?”

寧長久愕然,他這才發現,自己已不在不可觀中,而在三千世界裏了……夢境變化得真快啊。

趙襄兒盯着寧長久,道:“你怎麽看上去有些心虛呀?”

“嗯?”寧長久微異:“我心虛什麽?”

趙襄兒道:“是不是又瞞着我在外面勾搭什麽小姑娘了?”

寧長久平靜道:“我哪有。”

趙襄兒冷哼一聲,“哪有?哪有是指沒有勾搭小姑娘,還是指勾搭小姑娘已經不用瞞着我了?”

寧長久模棱兩可的話術被一句揭穿,心中不由感慨襄兒的聰慧。

寧長久自嘲道:“我對付襄兒已然吃力,哪有其餘閑力了?”

趙襄兒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她目光微動,道:“你怎麽看上去這般虛弱呀?”

寧長久道:“最近生了場病,故而弱了些。”

趙襄兒彎起眼眸,湊近了些,問:“是什麽病呀?需要本殿下幫忙治療一番嗎?”

寧長久看着襄兒衣衫不整的模樣,平日裏威嚴端莊的她,此刻無比可愛誘人。

他心情放松了些,道:“是思襄兒的相思病啊。”

趙襄兒的眸光卻是一厲:“不對!”

“嗯?什麽不對?”寧長久感覺有些莫名。

趙襄兒道:“你說你得的是相思病,可若是思我所致,如今我回來了,你的病也該好了呀,可為什麽你一點好轉跡象沒有?說!你言之鑿鑿的相思病,思的到底是誰?!”

寧長久震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夢境中的襄兒,竟這般敏銳,他強詞奪理道:“這是……嗯,病的慣性。”

趙襄兒根本聽不進去,她容顏斂去慵懶之意,剎那威嚴,她揉着小拳頭向寧長久走來,“不說是麽?還想狡辯是麽?”

寧長久解釋道:“我真的在生病,襄兒不若……”

“住口。”趙襄兒已來到他的面前,她陰沉着臉,身軀壓到他的身上,那容顏上卻又綻放出了微冷的笑:“我可以治好你的病呀,只要死掉就不會痛了吧?這樣……你就可以永遠留在我身邊了……”

寧長久心中劇凜,心想這夢境怎麽回事,自己夢裏的襄兒便這般黑化的麽?

他意識到不妙,襄兒的小拳頭已轟了上來,他瞬間被砸入層層雲海裏,煙塵喧嚣,他痛得嘶啞咧嘴,眼看襄兒要再次撲來,他連忙取出婚書,抹去了名字。

夢境崩塌。

寧長久從不可觀醒來。

停在他手臂上的蝴蝶受驚飛走。

寧長久揉了揉眼,發現自己正睡在棋盤上,魚兒在一旁飛來飛去,怡然自得。

這……算是夢中夢麽?

寧長久展開婚書,上面的名字已經空白了。

夢裏的襄兒也太兇了,若是自己動作不及,能不能活着醒來都是問題啊……

寧長久盯着婚書,猶豫片刻後不信邪,又寫上了陸嫁嫁的名字。

他再度進入夢境。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在一個熟悉的木堂裏。

嗯……這是谕劍天宗的木堂。

他擡起頭,發現很多人在看着自己,其中有許多熟悉的臉,少年們的名字他都不記得了,那個惡狠狠盯着自己的少女,嗯……好像是叫樂柔,寧小齡也坐在不遠處,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

寧長久擡起頭,發現陸嫁嫁正立在講堂上,手中端着戒尺,目光如刀地望着自己。

寧長久意識到了不妙。

很快,陸嫁嫁的訓斥聲便清冷響起。

“你雖成了內門弟子,可也不能這般狂妄自滿,終日于木堂睡覺,成何體統,縱我能容你,先祖規矩也容不得!為師若不理不會,這劍堂門規便也是一紙空言了。”

陸嫁嫁走到他的面前,白裳如雪,眉目清傲,目光中帶着深深的責備之意。

“把手伸出來!”陸嫁嫁當老師時,威儀十足。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很兇的樣子,充滿了懷念,可懷念歸懷念,總不能就這般挨打。

“還有一只手呢?”陸嫁嫁見他只伸出左手,戒尺已經落下。

寧長久吃痛,另一手在袖中,連忙悄悄将名字抹去。

夢境崩潰。

他再次在不可觀醒來。

寧長久嘆了口氣,揉了揉手心,依舊覺得有些痛……嫁嫁怎麽也這麽兇啊,哎,若非方才實在虛弱,定要将嫁嫁戒尺奪了,反揍将她鍛劍一頓。

寧長久看着婚書,又試探着寫下了司命二字。

這一次,他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身子不能動彈,掙紮之後,才發現自己似乎被綁在什麽地方。

睜開眼,寧長久看着司命坐在前方,依舊是黑袍銀發的模樣,她疊腿而坐,樣子清豔妩媚至極。只見雪瓷看着自己,冷冰冰的眼眸裏飄忽着愛意,她的手中卻持着一截細長鞭子。

而自己……竟被綁在十字刑架上?!

這是什麽颠倒的夢啊?

寧長久連忙想找出婚書重置夢境,可他卻沒找到婚書。

“夫君,這是什麽呀?”司命玉指夾着婚書,在手中晃了晃,“這是在你身上找到的哦。”

寧長久裝瘋賣傻,“嗯?我也不知道啊,雪兒,你能不能拿近些,我看看。”

“雪兒?”司命眼眸微厲。

寧長久意識到自己喊錯了,他結合自己的處境,試探性道:“雪瓷?司命?四師妹?”

司命眼眸更厲,俨然有風雪吹起。

“神官大人,女王殿下?”寧長久咬牙切齒,頗不情願道。

司命神色這才緩和了些,她展開紙,道:“将上面的內容念于本座聽。”

夢裏的司命很是出息,話語中帶着女王獨有的冷豔。

“神官大人可以再放近一些麽?”寧長久小聲道。

司命淡淡點頭,湊近了些。

寧長久立刻以腦袋撞上了婚書,額頭一抹,将名字抹去。

于不可觀醒來時,寧長久看着自己可以自如活動的手腳,松了口氣,他拍了拍心口,依舊心有餘悸。

寧長久望向了道殿,心想生活似乎确實變得有趣了起來,師尊對自己可真是……無微不至的關心啊。

寧長久連續做了三個噩夢,有些不敢寫名字,但他又有些不信邪。

“邵小黎。”

寧長久寫下了小黎的名字,心想小黎總該是乖的吧……

撞入夢境,眼前一片昏暗,飄着微冷的薄霧,寧長久看見一襲凄豔的紅衣在前面飄來飄去,紅衣少女轉過頭,蒼白而美麗的臉頰露出了病态的笑顏:“羿,你終于回來了呀,這次……你可逃不掉了。”

寧長久渾身發冷,連忙離開夢境。

“小齡,你是師兄最後的希望了!”

寧長久坐在不可觀裏,看着婚書,仰起頭望着漫天蝴蝶,他無法想象,小齡這般單純可愛的少女,能給他弄些什麽吓人的花樣。

寧長久端端正正地寫下了寧小齡三字。

果然,與小齡的夢境要溫馨許多。

他們再次回到了谕劍天宗的歲月,寧小齡坐在自己的房間裏,望着窗外厚厚的霧,正搖晃着雙腿,那一襲梨花白的道裙飄舞,側顏的線條亦是嬌俏柔美。

此刻的小齡雖不及襄兒她們傾國傾城,卻也端得可愛漂亮,至少不會對自己構成性命之虞。

她似察覺到了什麽,別過頭,一臉天真道:“你醒了呀?”

寧長久意識到一絲不對勁,卻想不通是哪裏不對。

“嗯,醒了。”他回了一句,發現喉嚨有些不太舒服,聲音怪怪的,他也并未在意,微笑道:“小齡怎麽在這裏呀?這要是讓師父看到了,我們可就要挨板子了。”

很顯然,寧長久對于先前的夢境是有怨念的。

寧小齡露出了微微詫異的神色:“诶,我這幾天不是一直在這裏嗎?”

“這幾天?一直?”寧長久瞳孔微縮,心想自己有這麽喪盡天良麽?

寧小齡悄悄然走進,伸手撫摸着他的額頭,道:“怎麽了呀?是發燒了麽?還是說故意裝傻,想要趕走小齡呀。”

“額,怎麽會呢,小齡最可愛了。”寧長久看着她,雖覺得小齡也有些奇怪,但比之先前的妻子們,還是師妹最為無害。

寧小齡嫣然一笑,道:“寧師姐也最好了!”

寧長久的微笑僵硬在了臉上。

寧……師姐?!

他身子微僵,試探性摸了摸自己的喉嚨,發現似乎少了什麽!他病中驚坐起,掀開了被子,看到了一襲梨花飛舞般的道裙,他跑到了鏡子前,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失神良久。

寧小齡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後,從身後抱住他,道:“師姐怎麽了呀?是不是睡昏頭了?诶,對了,師姐最近和師父走得很近哎,能不能想辦法将師父也騙進來,我們一起……唔。”

寧長久看着鏡中秀美絕倫的,面容有幾分熟稔的道裙少女,嗯……還蠻好看的……不對!我在想什麽!寧長久憤然出拳,砰得一拳砸碎了鏡子。

寧小齡吓了一跳,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寧長久已斷然取出婚書,抹去了名字。

不可觀中,他第五次醒來。

寧長久摸了摸自己的喉嚨,觸及堅硬之物,這才安定了心神。

他嘆了口氣,趴在棋盤上,只感覺心力交瘁。

自己的夢境,怎麽越來越扭曲離譜呀……

寧長久原本還想試試柳希婉,但接連的沖擊使得他猶豫了下來,寫了個歪歪斜斜的柳字後,希婉二字實在不敢再下筆了。

寧長久看着這封火紅的婚書,又看了一眼緊閉的殿門,忽然明白了什麽。

師尊看似是讓自己随意填寫姓名,但填寫其他姓名的下場,他也已看到了。

所以說……事實上,這個婚書只能是一個名字。

而那個名字,需要他親自寫上去。

“師尊……”

寧長久想着少女消失在白紗之間的影,怔怔出神。

他在桌上坐了許久,目光落在婚書上,婚書如火,灼燒着他的目光。

最近的兩世是對他影響最大的兩世,更早的身世于他而言,反倒像是虛無缥缈的幻覺。

所以葉婵宮是他師尊這件事,在數十年的認知裏,早已根深蒂固,而三四千年前互為道侶斬妖除魔的往事,倒更像是在聽一段親切的歷史,所以哪怕此刻他們兩人獨處,寧長久依舊會叫她師尊,而不是任何輕浮放肆的說法。

這是他發自內心對于葉婵宮的尊敬,也是他一直以來形成的思維慣性。

寧長久偶爾也會想打破現狀,會想再續前緣之類的事,但真正站在師尊面前時,他看着師尊清冷淡雅的模樣,又會覺得,任何旖念都是亵渎。

但……原來師尊也在主動尋求改變麽?

寧長久睜開眼,緊繃的心弦終于緩緩放松。

他執起筆,筆尖在微微停頓後行雲流水地書下了‘葉婵宮’的名字。

名字寫下,他忽有一種恍然之感。

寧長久閉上眼,定神,随後折起婚書,走過池塘,敲開了殿門。

殿門中,白紗搖影。

“婚書寫好了麽?”葉婵宮好聽的聲音飄來。

“嗯,寫好了。”寧長久話語平靜。

葉婵宮問:“寫的誰的名字?”

寧長久道:“弟子鬥膽,寫了師尊之名。”

殿內片刻寂靜,随後微風再度徐來,吹開了簾影。

白紗間,葉婵宮不辨神色。

“所以說,這封婚書是給為師的麽?”葉婵宮又問。

“是。”寧長久簡潔有力地回答。

“嗯,你果然……好大膽子。”葉婵宮輕輕點頭,挑簾而出。

寧長久看着師尊,呈上了婚書。

葉婵宮接過婚書,看了一眼,将其合上。

寧長久等待着她的回複。

“很好,那為師……”葉婵宮話語忽然清冷:“為師,要退婚。”

“什麽?”寧長久有猝不及防之感。

微驚間,寧長久陡然醒來。

他發現自己依舊睡在石桌的棋盤上,金色的蝴蝶在上空來回飛舞,魚兒亦在腳胖洄游。

寧長久看着婚書,婚書上依舊是空白的,沒有名字。

方才的一切……竟還是一場夢!

她擡起頭。

不可觀的道殿就靜靜地落在他的面前,殿門緊閉,似在等他扣開。

他忽然明白,自己困在了師尊的夢境裏,唯有真正将婚書交到師尊手中并被她接受,他才能走出這個循環往複的夢!

……

……

(感謝書友牛頭人千夫長打賞的舵主!萬分感謝書友的大力支持!麽麽噠~)

第 468 章 :長夢

這座小鎮漂浮在永生界的上空,是一座無根的懸空島。

小鎮的四周飛滿了金色蝴蝶,這個世界沒有太陽,于是它們成了無數的發光體,成了聚攏在燈籠中的螢蟲,點亮了這個世界。

葉婵宮牽着他的手躍入了這個世界裏。

世界為他們打開了。

寧長久從孤島般的小鎮躍下,他張開了雙臂,像是一只飛鳥,風聲在耳畔呢喃。

他們從高中下落,一直落到了大地上。

永生界晶瑩剔透,煥發着靈态的美感。

這裏的大地由銀色的細軟微粒組成,無比柔軟,樹木亦像是水晶的雕塑,參天挺拔,宛若一座座雄偉的宮殿,林間奔跑着鹿,鹿如蝴蝶一樣,亦是金色的,它們在林間穿梭,只保留着生前的本能,不飲不食,忘生忘死。

葉婵宮帶着寧長久走過這片幻美的夢境之森。

“輪回海是海,永生界是森,死亡只是一個歸于虛無的過程,它從不挑剔它的載體。”

葉婵宮的話語像是穿過林間的微風。

寧長久仰起頭,望着這片高高的森林,哪怕他明知置身夢中,依舊有不真實之感。

除了鹿以外,他再也沒有見到其他生靈。

生前兇厲的豺狼虎豹在死後也變成這樣的可愛之物了。

寧長久還發現,這些生靈的頭上,還有一根若隐若現的線,這些線長短不一。

“這些就是生命之線嗎?”寧長久問。

葉婵宮說,“嗯,它們是生命之線,等它們的線變得無限短,就無法再保持鹿的形态,而是會化作天上飛舞的蝴蝶……永生界的永生亦是虛假的,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真正的永生。”

師尊柔和的話語裏似帶着淡淡的落寞,仿佛地上的花草看到天上大雪飄卷,卻無能為力。

金色的花鹿從他們眼前奔過。

寧長久問:“那複生也有巨大的代價吧,比如我的複生。”

葉婵宮沒有回答,她只是徑直向前走着,樹木從眼前徐徐掠過,逐漸勾勒出一個道觀的輪廓。

那個道觀藏在森林的深處,不大不小,形制與構造頗像不可觀。

葉婵宮停下了腳步。

她看着這座道觀,道:“回家了。”

寧長久知道,構建這座道觀的不是樹木磚瓦,而是夢境。

寧長久看着這座夢境編織的熟悉道觀,有種恍如隔世之感,當初,二師兄帶他走出永生界,來到了不可觀,如今,師尊帶他離開了那座小鎮,卻無法将他殘破的神魂帶出永生界了。

他們将在這裏生活,慢慢修複他的神魂。

當初,他被鹓扶殺死時,永生界足足耗費了上千年的時間溫養他。

如今哪怕有師尊的幫扶,也至少要花費數年的光陰。

寧長久随着葉婵宮一同拾階而上,走入了觀內。

葉婵宮來到不可觀後,氣質變得更加娴靜清冷了些,她似習慣了在此間生活,所以哪怕是夢境裏,亦是清聖的師尊氣度。

寧長久走在她的身後,為她緩緩掩上了門。

他們一同向前走去。

最前方是放生池,放生池中沒有水,魚類身軀上描繪着花紋,它們生長着翅膀,憑虛而游,頭頂上亦有一條清晰的生命之線。

放生池前是律令堂,走過空空如也的律令堂,是書閣,書閣後,穿過兩座蓮花殿,有一座小院,小院中種着一棵大樹,當初夢境中,寧長久曾與趙襄兒背靠着背,一同在大樹下看書,漏下的光與影裏,花草蓬勃生長。

“以後,我們就在這裏生活了。”

葉婵宮立在道殿前。

大風吹拂,金色蝴蝶的風從上空浩蕩而過。

……

寧長久坐在剔透的大樹下,仰起頭,沿着樹的脈絡向上望去,金色的葉子在風中無聲而響。

時至今日,寧長久的耳畔依舊會響起隕石崩毀的聲音,依舊會感受到四肢炸裂的劇痛。他用呼吸調整着身體的感受,讓道心在這個夢幻般的世界裏一點點歸于寧靜。

寧長久閉上眼,又無法抑制地想起嫁嫁雪瓷她們。一張張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卻變得不可觸摸。

除了依舊擁有意識,他與這漫天飛舞的蝴蝶似乎也沒什麽不同。

寧長久伸出手,一只蝴蝶停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将手湊近自己,蝴蝶也并未受驚飛走,而是安靜地開合着翅膀。

寧長久發現,蝴蝶的翅膀內側,似有着細小的花紋,這花紋最奇特之處在于,它并不對稱,而是只存在于翅膀的一側。

他眉頭微皺,還未及思考,道殿的大門打開,白紗長裙的葉婵宮從道殿中走出。

古老沉重的大殿與纖細雪白的少女落在視線裏。

蝴蝶飛走,寧長久亦微微失神。

葉婵宮握着兩卷書,她走到了松軟的草地上,猶豫之後将書抱在懷裏,小腿屈折,以指勾去了繡鞋與雪襪,赤着嫩足踏在了松軟的草地上。如月光的溪流淌過草地,她走到了寧長久的身邊,亦靠着大樹坐下,雙膝微屈,斜置着兩本書。

她将其中一本遞給了寧長久。

寧長久以為是修道的典籍,但翻開一看,竟是一本故事書。

葉婵宮說:“你已沒什麽要學的道法了,這些年太過辛勞,且看看書吧。”

寧長久的目光落在書卷上,精神卻無法集中。

葉婵宮望向他,問:“有什麽心事麽?”

寧長久輕輕點頭,思慮片刻後,他緩緩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前一世,我是被二師兄從永生界帶走的,若是如此,那這一世,我又怎會變成一個小道士呢?”寧長久說。

“在與襄兒的信裏,你不是已經猜到了答案了嗎?”葉婵宮道:“當初的我并非是回溯了時間,而是……躍到了一條嶄新的世界線上。”

寧長久輕輕點頭,他看着滿天蝴蝶,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抹恐懼感:“可哪怕是嶄新的世界……”

葉婵宮靜靜地看着他。

寧長久壓制住了內心的想法,沒有繼續說下去。

“不要多慮這些。”葉婵宮道:“無限的力量下,所有看似荒誕的,跨越常識的事都有可能發生,這就是時空的無限,它沒有道理,卻可以塑造事實。”

寧長久嗯了一聲,暫時放下了心中的諸多想法。

天上的蝴蝶灑下了光,他們一同坐在樹下看書。

兩人讀了一會兒,寧長久忽然将手按在了葉婵宮的書本上,他輕輕奪過了她的書,合攏,放在一旁的草地上。

“我們一起看同一本吧。”

寧長久說着,将自己的書攤在了兩人之間。

葉婵宮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的目光落在同一本書上,閱讀的速度也帶着深深的默契,出奇地一致。

寧長久看着書上的故事,讀到開心亦或傷心處時,他的目光會悄悄落在葉婵宮臉上,想從中看到一絲神色的波動,可葉婵宮的面容自始至終皆是恬淡。

永生界裏沒有黑夜,他們感受不到光陰的流逝。

兩人不知不覺間讀完了一本書,他們分享過了閱讀的感受後,便一同繼續坐在樹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話。

“你有什麽想做的事麽?”葉婵宮問。

“嗯?”寧長久不解其意。

葉婵宮道:“我的權柄是夢境,我可以做到許多事。”

葉婵宮似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語,扶着樹幹立起,她的手指輕動,夢境的能力風一般席卷過大地,水晶宮般的道殿變得肅穆威嚴,金色的蝴蝶變得色彩斑斓,草地變成了綠色,樹幹呈現棕色,樹葉青蔥。

這個夢境中的不可觀,變成了現實中的不可觀。

寧長久看着熟悉的一切,卻微笑道:“師尊還是收了神通吧,我怕久而久之,我會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這個看似真實的世界是夢境,而夢境般的世界在此刻卻是真實的。

葉婵宮輕輕嗯了一聲,她身材嬌小,卻宛若真正的神明,揮手間世界又變回了原樣。

寧長久愧疚道:“師尊不必如此費心的,我自己靜靜就好。”

葉婵宮道:“你擋住了隕星,救了世界,現在你是病人,你可以不将我當成師尊,而當成一位醫者,我的職責便是療愈你,讓你保持開朗的心。”

葉婵宮是少女形态,話語雖天生清冷,卻也有些細聲細氣之感,聽上去好像是小男孩與小女孩之間做出的稚嫩承諾。

寧長久看着她,片刻後亦微笑道:“師尊就是師尊,不是醫者,師尊在側,已勝過世間任何的良方。”

“嗯……謝謝。”葉婵宮抿了抿唇,似是在表達自己的微笑。

她的冷是與生俱來的,就像是天空中孤寂的星。她的仙靥雖然絕美,卻也無法明确地傳達什麽情緒。

她說:“好好養病,若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告訴我,為師皆會答應的,而我對你唯一的要求,便是穩住道心,勿要多憂多慮,勿要患得患失。”

寧長久認真點頭。

他可以預想到,今後的日子應是很平靜的,平靜得就像是淌過此間的溪流。

歲月恬靜,便會找些事來做。

院子裏,寧長久與葉婵宮做了一副棋盤,兩人開始下棋。

寧長久的棋力一直不俗,在趙國時力壓襄兒,在海國宴時亦威震群雄,他對于自己也很有信心。

兩人在院中閑情逸致地敲落黑白子。

第一局棋下完,寧長久險勝了半子。

兩人開始複盤,斟酌着他們方才的妙手妙招。

收攏棋子後,兩人又下了一局,寧長久再次險勝半子。

他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第三局,寧長久依舊險勝半子。

他收着棋子,看着葉婵宮,道:“師尊不必讓我的,該如何下就如何下就是了,這樣讓出來的勝利,我也無法高興起來啊。”

“是麽……”葉婵宮輕輕說了一句,随後點頭,“好。”

兩人再度開始落子。

寧長久落的子越來越慢。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師尊真實的棋藝,若以襄兒為基數,那大致是二十四個襄兒的水平了。

局至中盤。

寧長久看着棋盤上自己被殺得七零八落的子,嘆了口氣。他的算力已經很強,但在更強大的對手面前,卻毫無還手之力,被殺得丢盔棄甲。

寧長久抓起一把棋子,正要放在棋盤上認負。

葉婵宮卻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小手清涼柔軟,卻也帶着難言堅定。

她握着寧長久握棋子的手,接過了他手中的棋子,拈起一顆,替他放到了棋盤上,随後認真道:“不許認輸,無論何時也不許認輸,哪怕是與我行棋。”

寧長久看着她的眼眸,恍然回神,“弟子遵命。”

“你可以繼續喊我師尊,但不用再自稱弟子了。”葉婵宮又說。

“為什麽?”寧長久不解。

“因為,現在的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了。”葉婵宮說:“當一個世界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他們的關系一定不是師徒。”

寧長久似懂非懂。

如果一個世界只剩下兩個人,那他們會做什麽呢?

創造一個嶄新的民族乃至嶄新的世界麽?

寧長久感知着自己殘缺的魂魄,淡淡地笑了笑。

兩人又下了幾盤棋,皆以葉婵宮的大勝告終。

葉婵宮也不忍心再贏下去了,他看着寧長久,問:“還有什麽想做的事麽?”

寧長久道:“我想去永生界走走。”

葉婵宮答應。

寧長久問:“若走遠了,我們還能回到不可觀麽?”

葉婵宮道:“不必擔心。”

于是兩人一同走入了永生界中。

整個不可觀被葉婵宮連根拔起,飄浮在身後,像一條浮空的鯨。

傳說中,有人因為舍不得自己家鄉甜美的井水,所以離開家鄉時以神力将整口井背在背上,一同遠行。如今因寧長久擔憂迷失,葉婵宮便将整個不可觀随行搬走,此舉與那傳說似也有異曲同工之處。

不可觀飄浮在空,他們在前面走着。

寧長久問:“我們現在在永生界裏,可若暗主毀了雷牢星,我們的世界不也就崩毀了麽?”

葉婵宮道:“永生界是雷牢神國的一部分,它源于燭龍,而非暗主,若有一日,雷牢神國崩毀,那雷牢也會銜着永生界離去,前往不可觀。大河鎮中,倒還有許多與雷牢有舊的古神。”

寧長久又問:“雷牢……它與燭龍到底是什麽關系?”

葉婵宮道:“燭龍是雷牢的恩師,當初燭龍撞天,墜落大地,奄奄一息,許多人想去分食燭龍的軀體,雷牢在拼死保住恩師的軀體時,卻也以利劍割斷了它最後的氣息。”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親手殺掉自己的恩師,又是為了虛與委蛇,向暗主表達忠誠嗎?”

葉婵宮颔首,道:“是的,之後雷牢占據了燭龍的殘力,成為了新的群龍之首,作為龍族之王,占據十二神座之一,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寧長久腳步微緩,他的腦海中再度響起了龍吟。

暗主還未真正滲透至這個世界,他選拔神主之時亦是論跡不論心的,于是雷牢、舉父便背着這樣沉重的仇恨,奪取了一個神主之位,借此蟄伏,直到反叛。

五百年前,舉父進入了雷牢神國,那時,舉父與雷牢應是對于之後幾百年的事做了約定與計劃,其中就包括如何安置他四分五裂的神魂。

兩人走過茂盛的森林,大片大片的蝴蝶風一樣從他們的身邊刮過。

兩人看上去不像是師徒,不像是情侶,亦不像是兄弟姐弟,他們介于親昵與生疏之間,帶着某種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與這個夢幻般的安靜世界出奇地相契。

“這個世界為何沒有湖泊?”寧長久望着眼前的森林,問。

“因為湖泊裏有水。”葉婵宮道:“水是生命的源泉,卻并非是亡靈的必需之物。”

“那為什麽有樹有花?”寧長久又問。

“因為樹與花是它們的家園。”葉婵宮說。

“哪怕已經死亡,萬靈可以失去一切,也無法離開家園嗎?”寧長久悠悠地問。

“嗯。”葉婵宮說:“因為家園是生命的載體,存在之物需要載體證明它們的存在。”

“所以不可觀是我的家園麽?”寧長久轉過身,看着身後飄浮的道觀,問。

“也許。”葉婵宮說。

寧長久沒有說話,片刻後,他搖首,道:“不,是因為師尊在不可觀中,所以它才是我的家園。”

漫天的蝴蝶再次如風般刮過密林,蝴蝶搖動的翅膀上,淡淡的紋路好似一個個漣漪般的笑。

……

他們穿越了森林,來到了一片深谷裏,深谷中開滿了白色的花,蝴蝶栖息于花上。

他們尋了片空地,将不可觀放置在上面。

兩人回到了觀中,如久居旅途的回鄉之人。

永生界不知生死亦不知困乏。

寧長久與葉婵宮在觀中靜靜地對坐着,仿佛是說道辯坐之人,但他們也并未說什麽晦奧難懂之語,只是一同說些過去的俗常之事。

“我……是不是個無趣之人。”

葉婵宮忽然這樣說。

寧長久心神微顫,失笑道:“師尊怎麽會這樣以為?”

葉婵宮說:“當初三年夢境裏,你與襄兒、司命、嫁嫁她們過得很快樂,歡聲笑語從未中斷,三年亦不過彈指,過完後只覺短暫與不舍,但我無法像她們一樣,我甚至連簡單的微笑與哭泣都很難做到。我更應該在幕後,而不該來到戲臺上,我……”

“是個無趣之人。”

葉婵宮這樣說,此刻,她的神情像是一個年輕的女帝,坐在凄清的殿中,仰頭望着王殿的藻井,感嘆着一眼可以忘盡的,孤家寡人的一生。

寧長久打斷了她的思緒,他笑着說:“人在吃石鍋時享受它的豐盛,在飲茶時享受它的清苦,在喝溪水時享受它的甘甜,它們皆是人生之美,并無優劣,得師尊所救,我尚能體悟這些已是幸運,若再挑挑揀揀,可真算是喪盡天良了。”

“是麽?”葉婵宮輕語,似是自問。

寧長久微笑着點頭,“嗯,師尊不必去想有趣與無趣之類的事。”

葉婵宮搖首,道:“我是在想,你算不算喪盡天良。”

“額。”寧長久微愣,他擡起頭,正對上葉婵宮微帶笑意的清澈眼眸。

葉婵宮低下頭,道:“我想試着說一句玩笑話,還是這般……無趣嗎?”

寧長久立刻搖頭,“沒有,很有趣啊。”

“話很有趣?”

“嗯……是師尊很有趣。”

“哦。”葉婵宮也學着嘆了口氣,話語動人依舊:“你真是……”

“喪盡天良。”寧長久替她補全了話語。

……

時間緩慢地流逝着。

接下來的日子依舊是這般平靜,宛若一首沒什麽起伏的曲調。

他們會一同坐在樹下看書,或者互相給對方講一些故事,有時也會帶着不可觀進行一場綿延千裏的旅程,只是這個世界雖然美,卻依舊單調,了無生氣。

葉婵宮像是一個精美的瓷娃娃,容顏與話語始終是不疾不徐的,她不似陸嫁嫁那樣會刻意端起師尊的架子,恰恰相反,她盡可能地親近平和,卻依舊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疏離感。

寧長久有時候會去試着刻意惹惱她,看看師尊平靜的限度。

葉婵宮卻也只是露出微微無奈的神色,有時也會将他抓來,學着陸嫁嫁那樣象征性打一頓手心。

他們看不見春去秋來,也不知日子到底過去了多久,八年是一個确定的期限,但對于寧長久而言卻是模糊的,他始終記得自己對于她們的承諾。

某一日清晨。

寧長久從床榻上醒來,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衣裳變小了一些,系衣帶時有種肉眼可見的松感。

他将這件事說與了葉婵宮聽。

葉婵宮說:“應是你日思夜慮,故而消瘦了。”

寧長久疑惑:“神魂也會消瘦麽?”

葉婵宮道:“也許。”

寧長久又問:“現在過去了多久?”

葉婵宮說:“一個月。”

“一個月……才一個月麽?”寧長久微愣,他還以為至少過去了半年了。

葉婵宮說:“與我在一起,便這般度日如年麽?”

“當然不會。”寧長久搖頭。

葉婵宮靜思一會兒,也道:“或許不是我的無趣。”

“嗯?”寧長久疑惑。

葉婵宮說:“這本就是我們的夢,夢為随心所欲,它應更精彩些。”

說着,葉婵宮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玫紅色的紙,她以指在上面畫着什麽,紙張越來越鮮豔。

她将紙遞給了寧長久,問:“這是一封婚書,你要收下嗎?”

……

……

(感謝萌主丿元珂打賞的大俠!蟹蟹書友的支持~麽麽噠~)

第 467 章 :有期之夢

星辰爆炸的塵埃海像是一層層屏障,阻隔在天地之間,像是神話傳說得到驗證,天地被分為了九重,陽光被飄在天空中的灰燼反射,無法照到地面。地面一片昏暗,溫度急劇下降着。

隕星爆炸的餘波還在以難以想象的高速平推着,翻滾的餘燼中充斥着高溫,方圓千裏沒有了飛鳥,喧天的塵埃構造出了一片生靈無法存續的煉獄。

莫說是高空,相聚萬裏之遙的大地都被爆炸的熱浪席卷了,所幸爆炸的中心點是一望無垠的鏡湖……

鏡湖的水已被煮沸,大量的魚類屍體從水下浮出。

白藏沾着銀裙的身軀浮出水氣蒸騰的湖,雪白的身軀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着,其上血水如絲,魚類泛白的屍體漂浮在側,看上去竟像是灑在水中的花瓣。

那一聲龍吟是司命聽到的最後聲響,她的神識終于不支,沒有任何思考的餘地,識海嗡然一黑,也輕飄飄地倒在了神殿之中,金烏神國同時瓦解,化作一道金光,向着上方的雲層飛去。

龍吟聲中,意識不清的白藏卻猛地驚醒,渙散的銀白之眸聚在一起。

她認得這聲龍吟。

數千年前,她曾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那時的她尚未登上神座,在大地西北處,暴風驟雨,她站在荒原上,目睹了赤紅色的閃電從天而落,随後無數騰蛇巨蟒朝着那道閃電撲去,仿佛餓了千年的饕餮見到了滿城盛宴。

狂風驟雨裏,血腥氣從遠處飄來,白藏知道,那裏發生了劇烈的争鬥,其後,一聲古遠悠長的龍吟響起,覆蓋了所有嘈雜的聲響。

那聲龍吟屬于新的龍王。

它是……雷牢!

永生界的神主,現存龍類生命最強大的王,雷牢!

白藏确認自己沒有聽錯。

可如果來者真的是雷牢,那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暗主還要兩個月才能掠過雷牢星,哪怕它失手點亮了雷牢星,那也是兩個月之後的事了,為何白藏神國才剛剛覆滅,雷牢神國就已經開啓了?是誰點燃的星星?

白藏第一反應是葉婵宮,畢竟這一場阻截星辰的戰鬥裏,葉婵宮自始至終沒有出現……可暗主還未被真正驅逐離去,葉婵宮縱有通天的手段,也不可能真正通天!

白藏暫時想不出答案。

她爬出了鏡湖,來到了岸上,她看着倒在地面上的陸嫁嫁與司命的身影,确認她們還有氣息後坐在她們中間,什麽也不想,只是躺在草地上,仰頭看天。

雲海裏出現了巨大的黑影!

黑影在雲層中高速移動着,鱗片開阖,發出盾甲撞擊時才有的聲響,古龍的長嘯聲宛若天空中沉雄的風,威嚴回蕩。這七重塵埃海仿佛是它的世界,而當它身軀擺動時亦爆發出了四海翻騰,五洲震蕩的浩大場面,雷牢已是如此,當初的萬龍之首燭龍,在生前又該是何等的恐怖?

龍王穿越厚重的塵埃,古老的鱗片無懼高溫,矯夭舞動,騰空而去。

雷牢找到了寧長久的神魂。

三千多年前,寧長久作為羿的最後一世被鹓扶殺死,神魂在雷牢的永生界裏存放了兩千年,直到姮娥從月囚歸來。所以雷牢對于這道神魂是無比熟悉的。

寧長久的神魂飄在雲端,像是翅膀燎火的蝶。

雷牢巨大的頭顱圍繞着這道神魂。

雷牢的形象與古神話中對于龍的描述是相近的,不同的是,雷牢擁有整整三個頭顱!

那是三個不同年齡段的頭顱。

它最為蒼老的頭顱在中,旁邊兩首是青年與壯年的頭顱。

它燈籠般的金色巨瞳凝望着寧長久殘破的神魂,鼻腔中噴吐着龍息,眼眸中閃爍着複雜的神色。

它發出同樣沉雄的嘆息。

雷牢按照與葉婵宮的承諾,張大了巨口,以氣吞山河的姿态,将寧長久的神魂吞入了身軀裏,然後撞破層雲,沖上蒼穹,飛入了位于虛境的永生界中。

寧長久在罪君神國崩塌時曾說,我如何離去,就會如何歸來。

他本就是葉婵宮從永生界裏撈回來的,如今他又要回到那裏,再次複生,只是下次醒來,不知該是何時了。

龍吟聲消失在了層霄之間。

葉婵宮拂去了身前的水鏡,她的容顏依舊沒有太大的波動,只是以指觸頰時,指尖萦上了濕潤之物。

趙襄兒坐在三千世界的白雲上,此處依舊是白雲悠悠仙鶴來往的寧靜景象,她從遠處收回了視線。微風吹過她的臉頰,秋千般擺動的小腿卻不再晃動,少女的身姿靜若雕像。

雪羽小雀跨越千山萬水從遠處飛來。

她化作了雪鳶的模樣,單膝跪地,将信紙交給了趙襄兒。

趙襄兒接過信,拆信,展開。

……

‘襄兒,近來可好?

劍閣庭院的花昨日開了,我偷閑去賞,免不住又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若是趙國,花應該還要開得更早一些,那場三年之約未能久留,我一直很遺憾。近日寝食不安,我也時常有沖動要來西國見你,但我一直不敢來,因為我知道我瞞不過你,只是不曾想,我們都沒有面對面相見,你就已經猜到以後要發生的事了,襄兒真是冰雪聰慧啊。

暗主遲早要将隕星投往人間,我不确定會是什麽時候,但我猜測是白藏神國亦或泉鱗神國覆滅之時,天空中沒有城牆,只有雲與鳥,須有人以肉身為牆将它們截留天上。

這也算是與暗主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鋒。

襄兒無需憂慮,五百年前,大家雖沒能推演到今天這一幕,卻也為死亡做好了準備。

永生界将是我暫時的沉眠之處,生命權柄将重塑我的肉身,也不要擔心我們會相忘,夢境權柄将是我今生記憶的錨點……且當我只是做一場夢,夢醒之後一切如昨。

師尊說我将會沉睡八年。

自我們第一次走出太陽時,距今已六千年了,若論文明之火的延續,那更是十五億年的不可想象的漫長歲月,八年與之相比,似乎只是彈指一揮的剎那,但我依舊有些放心不下。

我喜歡你們,也喜歡這個世界。

關于空間的權柄,我也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我想到了鹓扶的無限,它的無限是由時間與命運組成的,是單一世界線上的無限,而當年,師尊會不會與你聯手,以時空創造出了嶄新的無限呢?我并非是回到了十二年前,而是從一條世界線上,跳躍到了另一條十二年前的世界線上,在這個世界裏,我正過着截然不同的一生。

當然,這樣的說法可能有些不可思議了……

這些年與襄兒聚少離多,心中始終是挂念與愧疚的,先前相聚雖然短暫,但襄兒的笑容與三千世界的美,我會一直記得。

八年後見。’

信紙疊好,趙襄兒平靜地看過,将它收回了袖中,風從遠方吹來,卷着長空中激蕩的熱浪,拂開了黑白分明的眉目。

“八年後見。”

她對着遠方招手,凰裙在雲中舒卷。

……

……

陸嫁嫁從夢中驚醒,她直起了身,胸脯劇烈起伏。

她側過頭,發現司命也在不遠處沉眠着,司命分不清是睡着還是昏迷了,眉頭依舊微蹙着。

陸嫁嫁無法抑制自己的喘息,她的手指陷入了長發裏,緊緊扶着頭疼欲裂的腦袋,她回憶着先前的噩夢,側過頭向右邊望去。

白藏正坐在窗邊,望着外面稀疏的光,她的身前,是一條疊着的,纖塵不染的圍巾。

白藏回過頭,看着陸嫁嫁,道:“你醒了。”

陸嫁嫁連忙問:“長久呢?他……在哪裏?”

白藏靜靜地看着她,沒有回答。

陸嫁嫁目光微垂,聲音發顫:“我剛剛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他……他在……啊!”

陸嫁嫁慘哼一聲,她雙手抱頭,抵着棉被。方才的噩夢裏,她看見星辰墜落,看見寧長久懸空而立,被隕星砸了個粉身碎骨……

白藏能猜到她夢到了什麽,她說:“這不是夢。”

陸嫁嫁的手停止了顫抖,她再次擡頭時,眼淚從眸子淌下,她的眼眸氤氲着霧,空洞而蒼白,只是木讷地看着白藏,不見一絲生氣。

陸嫁嫁停止了思考,她的身軀冷得哆嗦了起來,心髒難抑地絞痛着,記憶中笑容溫柔的少年不見了蹤影,無窮無盡的酸澀感像是識海中飄浮的積雨雲。

她無法接受,也不敢去想,她甚至沒能經歷最終的生離死別……

白藏看着陸嫁嫁近乎崩潰的模樣,道:“放心,他沒有死。”

陸嫁嫁沒有動靜,片刻後才緩緩擡頭,蹙起眉,似在懷疑方才是不是幻聽。

白藏重複道:“他沒有死,這個世界上,能救活寧長久的只有雷牢的永生界,如今,雷牢神國已經開啓,它已将他帶回了永生界中,若不出意外,此刻的姮娥也在永生界裏了。”

陸嫁嫁沒有聽明白,永生界……那是雷牢的神國,雷牢……

“我……已經昏迷了兩個月了嗎?”陸嫁嫁心中一凜,難道這一切已是兩個月前的事了?

白藏道:“不,你昏迷了三天。”

陸嫁嫁更加疑惑:“究竟是怎麽回事?”

白藏道:“你來窗邊,擡頭看。”

陸嫁嫁搖搖晃晃地從榻上走下,女子綿軟的雙腿勉強生出了些力氣,将她的身子支起,她扶着床緣立直,走到了白藏的身邊,順着白藏手指的方向向上望去。

天空中,無數的修士出動了,他們負責将塵埃海驅至蠻荒處,防止起遮蔽太陽,落入人間。

這樣的行動已持續了三天三夜了。

依舊有大量的塵埃雲飄在天空中,但劍閣的上空已被修士掃清,擡眼望去,可以望見天空了。

“那是……”

陸嫁嫁立刻注意到了,夜空中,某個位置,似乎多出了一顆星星。

那是雷牢星麽……

陸嫁嫁正疑惑着,白藏已給出了答案:“那是天王星。”

她解釋着當時發生的事:“寧長久以身軀擋住了隕星,肉身毀滅,只餘神魂。唯有師尊與雷牢聯手才能将它救下,人間沒有人能點燃雷牢星,但是天王星上的妖族可以!它們已然自由,擺脫了暗主的控制,不可觀的老六就在天王星上,他應該是知道這個計劃的。”

陸嫁嫁模模糊糊聽懂了。

天王星上的妖族點燃了雷牢星,救下了寧長久……

“那他人呢?他現在在哪裏?”陸嫁嫁問。

白藏道:“他應在沉睡。”

陸嫁嫁腦子一陣作痛,疼痛中,她也慢慢恢複了清醒。她想起了臨別時的畫面,她問他期限是多久,他說八年……

八年啊……

對于修道者而言,八年應只是人生裏短暫的一個片段,但對于此刻的陸嫁嫁而言,卻有種一眼望不到頭的漫長之感。

寧長久的前一世就停在二十八歲。

這一世還會重蹈覆轍麽?他們還能再相見麽?

陸嫁嫁沒有一絲信心。

她在心緒稍稍平緩後也在白藏的身邊坐下,她們一同望着窗外,持續吹刮的狂風裏,庭院中折斷了不少樹,花瓣更是墜得幹幹淨淨,雜七雜八地堆積着。

唯有那圍巾疊得方方正正,像是春末時依舊不願消融的雪。

時光變得無比漫長。

……

天空中的塵埃漸漸被清空,它們有的被清入荒原深谷,有的被填入了海中,許多河流更是被直接淹沒,形成了新的陸地。

兩日之後,司命也醒了。

她醒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邵小黎紅着眼睛的模樣。

司命如陸嫁嫁一樣,覺得頭疼欲裂,許久後才緩過了神。

得知司命蘇醒,陸嫁嫁很快端着湯藥進來,司命從她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想讓我們開心……哼,明明又騙了我們,真想撕爛他的嘴巴啊。”司命話語幽怨,她接過了藥湯,用瓷勺輕輕攪着,道:“我不想喝。”

陸嫁嫁欲言又止。

邵小黎卻勉強露出了微笑,道:“不想喝不喝就是了,已經這麽苦了,還喝苦兮兮的藥做什麽。”

司命伸出手,摸了摸小黎的臉,旋即又縮了回來,緊緊捏着。

陸嫁嫁道:“雪瓷姐姐不要太傷心,夫君還活着……這一次,他應該沒有騙我們了。”

司命自嘲地笑了笑,她說:“我已活了一千多歲,不知度過了多少個八年了,又不是嫁嫁這樣的小姑娘,覺得八年長得要死要活的。”

陸嫁嫁抿了抿唇,微紅的眼眸瞪着她。

司命握着陸嫁嫁的手,道:“好啦,至少這次是有期限的,不是遙遙無期的等待,八年……很快的,嫁嫁別哭鼻子了。”

她這樣安慰着,陸嫁嫁的眼淚卻又不自覺地落了下來,一旁的邵小黎也開始抹眼睛。

小黎咬着嘴唇,道:“司命姐姐什麽時候這麽溫柔了?”

司命道:“我一直是溫柔善良的啊……”

“騙人。”陸嫁嫁輕聲說,随後握起瓷勺,将藥喂到她的唇邊,話語頗有正宮之威嚴:“喝!”

司命出奇地聽話,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陸嫁嫁牙齒微咬,盡量柔和道:“是啊,我們不要太傷心……說不定他現在正在安安穩穩地睡着覺,做着什麽夢。”

司命喝着藥,似是因為藥苦,也說不出多餘的話了。

邵小黎正襟危坐,看着她們,緊抿唇,片刻後起身道:“我去給你們做飯。”

邵小黎做好了飯,大家叫上白藏一同吃。

陸嫁嫁與司命小小地嘗了兩口,司命望向小黎,不确定道:“鹽是不是放多了呀。”

陸嫁嫁咀嚼着米粒,也覺得苦澀難言。

“是嗎?小黎嘗嘗……”邵小黎吃着自己親手做的飯菜,也嘗不出口味了。

白藏平靜道:“味道沒什麽變化。”

“這樣啊……”司命輕輕應了一聲。

一語點破,陸嫁嫁口中的苦澀感也不見了,米飯香軟依舊,可她也提不起胃口。

大家再度陷入了沉默。

……

……

寧長久醒了過來。

他置身在一座低矮的院子裏,院子中盡是黑乎乎的土房子,前面有一扇門,門很破舊,門旁立着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婆婆。

寧長久記得這幕場景。

當初在谕劍天宗時,他曾與陸嫁嫁說過自己的前世,他前世的開端,便是在這堆破房子裏,在這裏,他被二師兄帶走,一路領回了不可觀。

如今,他又回到了這裏。

寧長久不确定這一切是不是幻覺,也不确定自己此刻是不是清醒的。

他看着那老妪,老妪似乎在守門,他甚至無法确定,她是睡着了還是死掉了。

此間寂靜。

等了許久,寧長久終于聽到了敲門聲。

老妪驚醒,打開了門。

門推開了。

輕柔的月光落入了庭院裏,寧長久看着立在門口的少女,如見水月搖影。

少女似将銀錢之類的東西給了老妪。

老妪眉開眼笑。

“走吧。”少女看着寧長久,伸出了手。

寧長久握住了她的手。

她帶着他走出了這片壓抑的院落,來到了外面。

一切依舊像是當初二師兄帶着自己走過的那樣。

少女靜靜地走在他的身邊,白色的紗裙似月光編就,在小巷的微風中搖曳……少女整個人便像是月光凝成的,唯有那眉目與秀發漆黑如隽永的夜。

“師尊。”寧長久輕輕道。

領着他的人正是葉婵宮。

葉婵宮依舊是少女模樣,韶顏稚齒,骨秀神清,美得清澈而缥缈,難用言語描幕萬一。

“嗯。”

她輕輕應了一聲。

寧長久想起了沉睡前的畫面。

不,并非沉睡前,他可以清醒地知道,自己此刻依舊在沉睡,這是師尊通過夢境與他相連了。

他回憶着隕星砸落的畫面。

星辰在眼前炸開,像是火焰編織的花朵,他的骨骼也在火焰中炸得粉碎,此刻回想,他依舊能感受到那種痛徹心扉的幻痛……記憶的終點,他隐約聽到了一聲龍吟。

“我攔住隕星了麽?人間還好麽?”寧長久問。

“一切安好,放心。”葉婵宮的話語一如既往地平靜輕柔,仿佛最躁動的火焰也會被她的話語撫平為海水。

寧長久的心緒寧靜了些。

雖是夢境,他亦能感受到師尊手指的觸感,那亦是難以形容的柔軟,仿佛牽引他的不是人,而是一縷千回百轉的春風。

“我們現在是在永生界中麽?”

寧長久看着小鎮中交錯如龍牙的石頭,問。

葉婵宮輕點螓首,她引着他走入了南邊的小巷裏。

小巷中一如當年地立着三個人,一位青年人,一位中年人,和一位耄耋老者。

他們靜靜地注視着他們的離去。

當初的寧長久不知道他們的身份,此刻他恍然明悟,原來這三個人,正是神主雷牢三個頭顱的顯化。

他們一同穿過了小鎮。

小鎮的盡頭,葉婵宮停下了腳步。

寧長久走到她的身邊,駐足凝望,前方,一切豁然開朗。

那是一個廣袤無邊的世界。

這個世界看上去與外界并沒有太多異常,只是其中翻飛着數不盡的金色蝴蝶。

寧長久展開太陰之目眺望過去。

無數的金蝴蝶在空中飛舞,它們中的許多落在了地上,好似年邁而死,但沒過多久,它們卻又從地上掙紮着飛起,重新飄上天空,活靈活現。

“它們的生命就像是一根繩子,死亡于它們而言是一把剪刀,會把繩子剪成兩半。但是剪成兩半之後,繩子依然是存在的,只是短了些,下一次死亡,又會把這半截繩子再剪一半,生命之繩就這樣被對半剪着,但無論是剪多少次,哪怕繩子被剪得渺若微塵也不會消失……所以,它們的生命是永生的。”葉婵宮講述着這個世界,道:“這就是永生界生命的邏輯。”

寧長久聽着師尊的話語,想象着這個離奇的世界,問:“這些蝴蝶又是哪裏來的生命呢?”

葉婵宮道:“它們皆是魂魄,輪回海關閉後,許多魂魄便化作蝴蝶,來到了永生界裏,它們不知春秋不知溫涼不知生死,它們能永生,但永生于它們而言,卻沒有意義。”

“真是荒誕的世界啊……”寧長久輕嘆道:“以後的日子裏,我要在這裏生活麽?”

“是的,我們要在這裏生活。”

“我們?”

“嗯,我不會讓你變成蝴蝶的。”

葉婵宮看着滿天飛舞的金色蝴蝶,輕柔地說。

第 466 章 :星辰隕滅古龍吟

寧長久握着劍,立在四分五裂的神國裏,遙望着天幕,那裏的光越來越亮,隕星飛墜,焰尾拉得筆直。

暗主本就是星辰的亡魂,它在虛空中盤亘了無數年,早已失去了大部分意識,唯一沒有磨滅的只是那最終的指令。如果說它也擁有權柄,那‘星辰’或許是它的終極權柄。

暗主沒有順手摧毀雷牢與朱雀星,因為雷牢與朱雀已确認叛變,神國于他們而言更像是囚籠,若星辰毀滅,囚籠也會破碎,此等放虎歸山之舉未必可以起到正面的效果。

“我原本擔心,它們會去摧毀聖人的石佛。”寧長久瞳孔如鏡,映着火光,“幸好,如師尊預料的那樣,聖人距離暗主太近,暗主害怕星辰的餘波重創自己,所以選擇讓它們墜往人間。”

“它為什麽要這麽做?它毀了人間後上哪裏去找精純的靈氣?它這輩子不可能再進來了!”司命寒聲道。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因為暗主知道,有人會去攔住它們。”

衆人瞬間陷入了沉默,目光齊刷刷落在了寧長久的身上。

陸嫁嫁立刻想起了罪君所說的天外之物……他會被天外之物殺死……

天外之物!

“你……你早就知道了麽?”陸嫁嫁怔怔開口,眸光微微失焦。

“嗯。”寧長久低下頭,帶着歉意道:“我不希望你們過早地為這件事擔憂寡歡,這沒有意義,我希望看到你們開心……對不起,這又是我的私心。我本想在殺死邱月之後與你們坦白此事,但沒想到,它來得這麽快,不過不必擔心,我已做好了準備。”

寧長久閉上了眼,哪怕這一幕在他腦海中翻騰了無數次,烈焰真正燒穿蒼穹時,一切依舊顯得猝不及防了些。

“不可能!你別再騙我們了!”司命死死盯着他,小獅子般開口。

當初北冥追殺劍聖的場景,司命依舊記憶猶新。

那時的追殺者無一不是頂尖的高手,但隕星落下之際,他們只能放棄圍獵,四散而逃,那僅僅是一顆啊,如今可是有七顆完整的星星,哪怕是寧長久也絕不可能擋下來!

“嗯,你絕不可能攔下來。”白藏的話語同樣冷漠而篤定。

寧長久看着她們,道:“我能攔下來。”

陸嫁嫁不停地搖頭,粉唇打着顫,淚如雨下,“哪怕你能攔下來?你能活下來嗎?”

寧長久一把抱住了她,摟緊了陸嫁嫁的身子,認真道:“如罪君神國時說的那樣,我會回來,回來之時,我還是我。”

陸嫁嫁雙手垂在身邊,不停地抽泣着,唇上盡是她咬出的血。

司命也不相信他的話,“師尊雖擁有生命權柄,可就算你神魂能保存下來,下次相見何止百年之期,你又如何保證還是你?”

司命難以維持情緒,祭出黑劍,直接要向那隕星掠去。

“回來!”寧長久箭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蠻橫地抱住她的身子,他捧住她的臉頰,額頭與額頭撞擊般相抵,他已沒有時間解釋更多,只是道:“最後再相信我一次。”

“你要我怎麽相信你?”司命聲嘶力竭地大喊。

寧長久猶豫着擡手,做了拉勾似的動作。

司命看着他的手,無動于衷,她的冰眸卻似溶解了,唯有眼淚不停落下。

寧長久抓住她的手,輕聲安慰。

司命一把甩開,滿臉淚痕的陸嫁嫁卻已走到他的面前,抓住他的手腕,手指幾乎掐入了寧長久的肉中,“給我一個期限。”

寧長久撫上她筋骨纖露的手,認真道:“八年。”

“八年?”

陸嫁嫁盯着他的眼,一下子明白了八年背後的含義。

“八年……”司命冰瞳蒼白,不見一絲神采,“那不是……”

“是。”寧長久說:“我在命運的盡頭等你們。”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高速下墜的隕石已經劃過了氣層,變成了熾烈燃燒的橘紅色,人間殺仙樓的鎮仙之劍與之相比,像是螢蟲撞見了失火的森林。

金烏飛出,将陸嫁嫁與司命納入其中,告別了那兩張摯愛的面容,陸嫁嫁與司命奮力掙紮,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金烏為壁,将他們阻隔。

他們原本以為,殺死白藏後,他們将迎來漫長的寧靜,那段寧靜的歲月裏,他們可以休養生息,一直等到決戰之日。

但如今的暗主是真正的天空之王,天如何會遂人意?

寧長久暫時封閉了金烏神國,他将金烏捧在手中,遞給了白藏,道:“替我将她保管好。”

白藏接過了金烏,她看着寧長久,道:“我還是不明白,你要怎麽樣才能活下來。”

寧長久輕輕笑了笑,沒有回答,他轉過身去,攤開了手,卻沒有召喚柳希婉。

他的手中握着一塊雕刻古拙的木牌,那是柯問舟托付給他的劍閣劍令。

白銀雪宮的下方是鏡湖,當初大師姐曾在此處攔下過周貞月,此刻劍閣之令下,平靜如鏡的湖面開始顫動,河底的泥沙裏,一柄柄古朽的劍破開水面騰空飛出,向着白銀雪宮中那襲白衣飛去。

白銀雪宮的大雪還在吹卷着,這些雪花被遠道而來的劍斬得支離破碎。

寧長久仰起頭,萬劍如舟在他身後沉浮。

隕星穿越墟海掠過虛境之際,寧長久的身影消失在了白銀王宮的碎雪裏。

金烏從白藏的圍巾中探頭望去。

白衣沐浴金火,也如一顆逆空而去的隕星!

修羅金身拔出軀體,權柄之力盡數傾斜,他的身邊出現了音爆的白芒,白芒一閃即逝,他又以數倍于此的速度淩空而去,他像是海洋中魚群的首領,那數千柄劍就跟在他的身後,如燃燒的鐵針。

這是五月的第一天,太陽還未升起,天地卻已亮如白晝,寧長久的劍反射着光,他的眸與光同樣反射着光,他整個人在短時間內變成了光與火,朝着隕星沖去。可哪怕如此,他依舊像是撲向森林大火的螢蟲,毀滅性的烈火在瞳孔中無限放大,他那些微茫之光似要被頃刻吞噬。

不可觀中,白紗被無形的風吹動,蓮池間,小女孩模樣的葉婵宮注視着水鏡,清澈的眼眸中映着清冷的色彩。

西國裏,趙襄兒同樣望着那一幕,瀕臨撞擊之時,水鏡中的空間極度扭曲,仿佛要将這面遠在萬裏之外的鏡子撕得粉碎。

在許多雙眼眸的交疊裏,寧長久與隕星撞在了一起。

太陽古國中與羲和悠然度過的千年,人間一觸即發的神魔之戰,無數次轉世輪回之死……寧長久的識海裏,數千年的時光化作了閃電似的一瞬。

最後是劍聖與聖人的落幕。

他擡起頭,看着那天外而來的巨石,自語道:“該輪到我了。”

隕星與寧長久撞在了一起,空氣被直接引爆。

……

這是第一顆星星,星辰的神主已經死去,這顆無主之星所燃的是複仇之火。

人類之軀與星辰相撞。

天空中,瞬間爆炸并鋪開的煙塵遮蔽了一切,寧長久的身影也被淹沒其中。

但這只是第一顆星星,這遮天蔽日的塵埃灰怎能是他的墳墓?

撞擊處,寧長久的身影從破碎的隕星中拔出,那秀氣的臉被鐵火照亮,修羅金身是修補着破損,雄獅般無聲咆哮,寧長久的白衣破碎,其中有血滲出,但他已暫時切斷了一切痛覺,心中唯有徑直向上,将隕星撕碎的念頭。

接着,第二顆隕星當頭砸下。

那是一顆泛着白銀之色的星。

先前爆炸激濺的流火飛上了萬丈高空,寧長久的身影看上去就像是被這些流火推上去的,他手中緊緊抓着白銀之劍,向着銀白之星斬去。

相觸之處,所有的事物在混亂中高速膨脹,在膨脹中發出光芒明亮的爆炸,震響聲驚天動地。

壯闊的爆炸再度發生,鋪天的蓋地的塵埃碎屑重新席卷,其中的火焰還在燃燒着,寧長久在光中的剪影一片漆黑。

火焰的碎屑從眼角發間飛過。

寧長久緊咬着牙,用道術屏住了呼吸,他不敢呼吸,這些恐怖的高溫進入體內便是切割身軀的利刃。

他沒有精力再去分心,下一刻隕星即将到來。

金烏雖不在身體裏,但他是金烏神國的國主,神國之力依舊在支撐着他。靈氣以最快的速度噴薄而出,他不能衰竭也不敢衰竭,只憑着意志向上沖去,緊握的白銀之劍在撞擊中扭曲,失去了劍的鋒芒,看上去更像是一根蛇矛。

這是一道落往人間的天劫,只是落下來的不是雷電,而是一顆顆星星。

第三顆星星撲面而來。

這顆星星比先前兩顆更為巨大、快速,它迎面壓上,撞上了寧長久浴火的影,寧長久的虎口被瞬間撞裂,白銀之劍因融化而變得柔軟,巨響聲裏,寧長久的耳膜也被撕碎了,不真實的寂靜像是死亡,星辰的火光是為他送行的禮花。

轟!

寧長久的身影被撞得高速下沉,他聽不見聲音,唯以神識貫連天地,他的身後,破開煙塵的千餘劍向着這顆星星撞去。

劍紛紛撞入了星辰裏,一同炸開。

寧長久從亂石中掙出,他的白衣已經不見了,手中亦沒有劍,渾身上下皆是灼燒的痕跡,修羅金身扭曲如厲鬼。

他的痛感已封印不住,劇痛如刀,合力撕開他的身體。

下一刻星星又來了。

寧長久神色扭曲,死咬着牙,識海中不由浮現出葉婵宮的容顏,那是近日夢境中他們的對話。

純白的心湖中,少女模樣的葉婵宮看着他,月白輕紗拂過水面。

“我與月相連,能擋住星星而無損的。”葉婵宮說。

“不行。”寧長久斷然回絕,道:“月亮會因此而減速的……八年之後,它必須在那個位置上,那是一切的終點,不能有偏差。”

葉婵宮微微低首,她也不确定隕星的威力,不敢給出肯定的回答。

寧長久盯着她的眼眸,繼續道:“一點偏差也不能有,否則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會前功盡棄。”

葉婵宮最終點頭,她看着寧長久,問:“你有多少把握能攔下?”

寧長久道:“若是一年前,我沒有任何信心,但現在,我覺得我能做到。”

葉婵宮說:“計劃無論多麽缜密,你依舊是在賭命,後續的一切,哪怕我親力操持,也無法保證萬無一失。”

寧長久點頭,道:“我明白的。”

葉婵宮道:“可以讓神禦與……”

“不必了。”寧長久道:“師姐師兄他們已經夠辛苦了,隕星之威難測,不必再讓他人冒險了,一切……都由我來吧。”

葉婵宮寧靜地望着他,不知該說什麽,一如數千年前那樣。

寧長久卻露出了微笑,他看着少女,行了一個弟子之禮,道:“我知道,哪怕是師尊,也覺得我做不到,但我可以。修羅之軀毀滅,還有肉身,肉身俱毀,也還有骨頭。”

記憶的畫面劇烈動蕩。

烈火撲來,轟然撞在寧長久的胸膛上,他的血肉被高速旋轉的隕星硬生生削去,露出了其後的骨骼。

寧長久被隕星壓着下墜,穿過了先前爆炸形成的塵埃海,他的長發也在被高速灼燒着,額頭漆紅一片,像是從土中挖出的發黴印章。

寧長久不敢低頭去看,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低頭,就能看到撕裂的肌束裏蓬勃跳動的心髒,他別轉身子,用身軀的左側去對抗,隕星壓着他下墜,像是壓着只蟲子,剩餘的劍撞擊在石頭上,雖撞出裂紋無數,卻不足以毀滅星星,而寧長久的身後,修羅金身已被溶解,再無他物。

白藏遙遙地看着這一幕,銀瞳燒成了紅色,圍巾中的金烏掙開了她的手,不顧一切地飛了過去。

封印的劇痛像是逃逸的惡魔,露出了猙獰的面目,以利爪擰緊了他的脊椎。寧長久張大了嘴,發不出慘叫,他感覺自己的血肉像是黏在石頭上了,脊椎則要被另一股力量連根拔出血肉。

識海中,劇痛再度帶來了幻覺。

“這是第八十七頭了,這樣境界的魔物為何多出了這麽多?這樣下去要殺到什麽時候呢?”葉婵宮立在一具殘碎的骨架上,話語中帶着偶爾的疲憊。

“戰争本就是互相狩獵,人類在弱小的時候狩獵牛羊,然後一步步研制工具,将岩石與樹木變成殺人的兵器,插入獅虎巨象的身體裏,之後大地上的古神們也會成為被狩獵的對象,世上從沒有穩固的王座,只有持續不斷的厮殺,這是殘酷的,卻也是生存的必經之路。”他把劍插入古神的身軀裏,取出了內丹,一切為二。

葉婵宮看着足下踐踏的神魔,依舊不自信,道:“人類的血肉之軀,到底能征伐多遠呢?我們……又能走多遠呢?”

他說:“血肉之軀是弱小的,但人類并不弱小,我們或許會有死去的那一天,但文明之火會一直燃燒下去,說不定哪一日我們從沉眠中蘇醒,人類已跨入了嶄新的時代裏,那個時代中,他們已成了真正的萬靈之長,征服了陸地、海洋與天空,并與之和平同處,他們甚至有可能去往更廣闊的海,狩獵天外的星星。”

“狩獵星星?”葉婵宮腦海中閃過了那一幕,想象着無邊黑暗中圍繞着星辰的人們,輕輕搖首,“怎麽會有那樣的事呢?”

對話聲跨越千年,在記憶中回響。

金烏從身後飛來,進入了他的紫府裏,陸嫁嫁與司命焦急的喊聲在耳畔響起,寧長久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麽,只是竭力以心神回應:“不許離開金烏!”

磅礴的靈氣再度從身體裏噴出,寧長久嘶吼着,他被隕星壓得後退的身影越來越慢,他竟一點點抱着它懸停在了空中。

狩獵星星……

當初的谶語應驗到了自己身上,他仰起頭,似在問葉婵宮看到了麽?

下一顆隕星撞來之際,陸嫁嫁、司命、寧長久一同驅動了全力,他們誰也沒再說話,誰也無暇說話,巨量的塵埃掀起狂瀾,寧長久将隕星從血肉中撕出,單臂将它壓住、擲出!

這顆隕星比寧長久大了何止萬倍,但它竟真的被這樣推了出去,撞向了後面那顆砸來的星星。

兩顆星星在虛境中撞在了一起,毀天滅地的氣浪将寧長久的身影炸得飛退,千百萬的碎石被爆炸掀飛,無窮無盡的火花在長空中密集四射。

寧長久無力防守,他的身軀被碎石砸得飛退,他所有的骨頭幾乎都斷了,他沒有無限的權柄,根本不可能去修補這樣的傷勢,眉清目秀的少年不見了,此刻向着大地墜去的,更像是一具燃燒的碎骨。

可隕星還有兩顆!

崩毀的白銀雪宮廢墟裏,白藏忽然發現,系着脖頸的龍骨鎖鏈不知何時松了下來,與此同時,另一股熟悉的力量正在湧入體內。

那是……塵封?!

白藏仰起頭,立刻明白了葉婵宮的用意。

不願意讓其他弟子冒險,于是讓我去冒險麽……

白藏露出了冰冷的神色,她盯着天空,看着那通天徹地的烈火與遮天蔽日的塵埃,嬌小的身軀裏卻也泛起了難言的悸動。

她一直以來都很平靜,但她騙不了自己,叛徒邱月被封印,白銀雪宮破碎,維系數千年的信仰在腦海中分崩離析,這等劇烈的沖撞不是故作鎮靜可以消弭的,她也有力量與情緒需要宣洩!

白藏仰望星空。

星火墜落的空。

她将圍巾解下,疊好,随後以靈力驅動身體,化虹而去。

寧長久的殘軀上,白藏雪發銀裙的身影攔在面前。

“塵封!!”

白藏怒吼。

時間像是回到了千年之前,那時她将貓師父的遺體叼放在數,随後從大樹上躍起,跳出了高高的院牆,她在黑夜中狂奔,刀戈聲在身後響起,濃稠的夜色裏,她立在山丘上,望着遠處的大火,不再如貓而叫,而是發出了獨屬猛虎的咆哮!

彼時夜鳥驚走,百獸避退,她雖還未真正修行,可額上的王字卻在熠熠生輝!

她的身體裏,自始至終流淌的,都是這樣的血啊……

白藏再度怒吼。

塵封的權柄像是怒吼聲具象出的音波,在塵埃為海的天空中激蕩,她将龍骨鎖鏈從脖頸上扯下,擰成長鞭向前抽打過去!

隕星與之相撞。

這不知是第幾次爆炸了。

白藏失去了神國,力量雖依舊頂尖,可依舊難擋隕石,少女的白銀長裙被火光吞噬,剝落,沖擊力宛若巨錘,将她赤 裸的身軀砸下長空,她意識模糊,像是流焰中的雪,随時都要消融。

而這等恐怖的隕星,卻也真的被少女阻滞了前行。

白藏緊咬着牙,從萬丈高空墜下,破碎的白銀被風來帶,一點點黏回她的身軀,她手中流淌着鮮紅的血,龍骨鎖鏈支離破碎。

她知道自己沒能真正攔住隕星。

果子從樹上落下,會砸到她的腦袋,羽毛從天空飄下,會落到她的肩膀,這個世界上本就存在着一種無形的力量,這種力量會把解脫塵封後的隕星重新拽回地面,如果星辰也是生命體的話,這一幕看上去無異于是引刀自戮……好蠢的星星啊……

隕星很快掙脫,利劍般砸向了白藏。

白藏意識到自己可能要死了。

這時,他感覺到有人拉住了自己,那是一個不辨人形的影,他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從自己血肉裏挖出了金烏,再度放到她的懷裏。

白藏忽然有一種,自己是只老母雞,有只大天鵝拿着顆鵝蛋塞給了,說,天道崩毀,我要出村子去拯救世界了,這顆蛋就托付你孵化吧的荒誕感……白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胡思亂想,和個還沒長大的小姑娘似的。

她抱緊了金烏。

而那只渾身是血大天鵝身影緊繃如弦,向着天空撲棱翅膀,高吟着鵝鵝鵝的絕句,向着象征死亡的星火撲去。

白藏的眼底,天鵝不見了,火光再度洶湧,焰浪撲面,焚燒了一切。

厚重的塵埃雲裏,無數的碎石拖着焰尾,向着人間砸落。

似煙花的煙跡。

“塵封。”

白藏下意識又喊了一句。

耗損嚴重的權柄沒有回應。

她抱着金烏,向着鏡湖墜去。

又一聲爆炸在天空中響起。

這一次,她确定寧長久必死無疑了。

銀裙在鏡湖炸開,滾燙的湖水将她淹沒,天空中,寧長久的肉身與最後一道隕星同滅,零碎的神魂被高溫的塵埃籠罩,像是火焰中翻飛的蝴蝶。

金烏神國裏,地動山搖。

陸嫁嫁境界較低,已在先前的撞擊中昏死了過去,司命咬着自己的手腕,強撐一念,以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她的眼中,金烏神國的神柱一根接着一根地崩塌,最後只剩下搖搖欲墜的第五根。

司命的情緒也随着神柱一同崩塌,淚水決堤般淌落,她仰望着天空,嘶聲呢喃:“騙子……”

司命想起了天竺峰上的一幕,他抱着瀕死的自己,等到了暴雨之後,通天月光從天而落。

可自己現在又能等到什麽呢?

哪怕是師尊也救不了他了吧……

司命跪坐在地,長發如流淌的水銀之河,她的雙手死死陷再神殿裂開的地磚裏,指甲蓋一片片地翻開,鮮血橫流,她卻渾然不絕。

正當司命也要昏死過去時,不知是不是幻覺,那片覆蓋天空的塵埃海洋裏,驀然響起了一聲古重悠長的龍吟。

……

……

(感謝書友醉裏看劍kiki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的大力支持呀~萬分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