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4 章 兩百四十五章:沉魚落雁

空曠的神國浮動着細碎的金輝。

龐大如殿樓的星火碎片流動着岩漿,在空中緩緩沉浮。

寧長久穿着破碎的紅嫁衣,修羅的金光已然退回了血肉,他的臉色發白,嘴角還有血跡沒有抹去,清清瘦瘦得好似一個書生。

他分開了垂落到少女臉頰上的,披散的長發,伸出柔軟的袖子為她擦了擦髒兮兮的臉頰。

趙襄兒的身軀痛苦地蜷縮着,先前世界破碎,後續的力量不足以支撐她維持五道的境界,所以她在白貓亡命般的一擊裏受了不輕的傷。

而世界破碎的那一刻,等待多時的寧長久瞬間鎖定了那兩個身影,用金烏罩了上去,将他們一前一後納入自己的世界裏。

這是他的不完整的國。

魚王緩緩起身。

它的毛發燒焦了大半,它知道,正如老魚說的那樣,它即将回到所有生靈共同的宿命裏。

這個世界上,囚籠一個套着一個,走出了自以為的方寸之地,見到的,也只是更廣闊的牢籠。生靈做的,要麽是接受,要麽是繼續突破到更廣闊的天地裏,直到徹底碰壁。

天地是無窮無盡的,哪怕最聰慧的智者,也無法想象出它的邊界。

少年也抱着她站了起來。

魚王看着他。

寧長久嫁衣墨發,面容柔和的線在金光中逐漸變得硬朗,似刀鋒削成般的銳利,此刻他披散頭發的模樣好似地獄中俊美的紅衣之鬼,卻又帶着蕭索落拓的意味,他這般模樣,明明該被這個金色的神國熔煉,可他偏偏又是此間的主宰。

“你叫什麽名字?”魚王捂着胸口,咳嗽着問道。

“寧長久。”少年擡起了頭。

他的瞳孔一片金色。

這一刻,魚王感受到了可怖的威壓以及來自整座天地的憤怒。

那股近似妖魔的氣質在他擡頭的那刻驟然散去,此刻他的模樣,好似守護了這殘破神國千年的天神,那雙瞳中藏的,是寂寞了萬代的光。

魚王看着他,從震驚中慢慢恢複了心緒:“好名字,也祝你們好運。”

寧長久問道:“白藏為什麽要針對朱雀?”

魚王笑嗤笑道:“我區區五道,哪裏知道這些?”

寧長久問:“那聖人到底是誰?”

魚王道:“我沒有見過它,但我知道他是偉大的,也是第一個觸摸到這個天地牢籠邊緣的人。可惜……哪怕是他,也未能将其打破。”

寧長久皺眉道:“牢籠邊緣?”

魚王點頭道:“我沒有觸碰過,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見到的……這個世界,如今或許太平了,但它背後的真相,遠遠比你想象的要殘酷得多。”

“這是宿命的世界?”寧長久問道。他想起了夜除。

魚王輕輕搖頭,它用爪子梳理着自己枯萎的發,神色帶着惋惜和遺憾:“哪有這樣簡單啊,那是比宿命更殘酷得多的東西,聖人說過,只有死亡是生靈唯一的歸路。”

每種生靈都有自己與生俱來的宿命,但死亡是萬物永恒的冬天。

“聖人……還說過什麽?”寧長久想着那句話的意思,問道。

魚王認真地想了想,道:“聖人說過許多許多話,但是能流傳下來的,很少很少……我只隐約記得他說過一句什麽‘托法則以神明,而非予神明以法則’,呵,這句話若非是他說的,我會覺得是一個愚蠢的瘋子。”

寧長久想着這句話的含義,也發出了輕輕的嘆息。

“聖人不愧為聖人。”

“但還是死了。”

“死了?”

“我們都是池塘裏的魚,躲到再深的泥裏都沒有用……”魚王想起了那方困囚了它許多年的死水。

“所有的生命最初都是魚。”寧長久忽然說。

這是他在時間的截面上看到的歷史。

那是生命的開端。

“嗯?”魚王微怔。

寧長久緩緩道:“它們都是魚……沒有頸椎,沒有牙齒,它們什麽都不懂,但當它們看到陸地的時候,有的魚就跳上了陸地,陸地上的魚偶然擡頭看到了天空,于是它們就跳向了天空。這個過程持續了數不清的年月,可這就是生靈會做的事情。”

魚王聽着,也笑了起來。

曾經它也相信自己可以躍出那片海。

它看着寧長久,笑道:“你說得也對,年紀輕輕何懼大道無窮……可我老了,如果你要殺我,我依舊不會束手待斃。”

“嗯。”寧長久淡淡地應了一聲。

寧長久懷中的少女縮得更緊了些,她好似做了一個噩夢。

寧長久不願驚醒她,于是它的劍很平緩。

世界的天平是向他傾斜的。

魚王此刻受傷太重。

它發出了一聲貓叫。

它不喜歡自己的叫聲,有點像深宮裏的老太監。

這是發生在十目國的第二場戰鬥。

天空中的火像是連結的晶體。

每個地方都有光。

世界明亮得沒有一絲影子。

明明這麽亮,魚王卻想起了那個暴雨之夜。

寧長久也想起了那個月圓之夜。

他們對視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各自的影子。

那是可笑的、憐憫的、堅定的眼神。

他們的身影一同消失不見。

天空中,碎屑般的流火拖出細長的焰尾,不停地墜落在大地上。

大地上的廢墟塵埃形成的表層被灼去,露出了鏡子般的材質。

火光越來越盛,金烏的影子來回飛舞。

光陰流逝……

最先落地的是魚王。

它倒在地上,身上滿是傷口,奄奄一息。

“呵呵呵咯咯……”魚王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它的喉嚨口忽然發出了尖銳的笑聲。

寧長久也重新落地,腳步虛浮。

這場戰鬥結束得很快的,但兇險異常。

這是他第一次與五道境界的修行者正面為敵。

寧長久柔和地抱着趙襄兒,竟沒有驚醒她。

她也無意識地環着他的脖頸。

這一戰裏,她非但沒有成為累贅,朱雀與金烏的力量還帶着某種契合,甚至讓他斬出了更強大的劍招。

天空中的流火數以萬計的墜下。

寧長久撐開了紅傘。

流火落在傘面上,炸成一朵又一朵的小花。

噼啪,噼啪。

“你在笑什麽?”寧長久知道它必死無疑了,他聽着它尖銳的笑聲,疑惑問道。

魚王沒有回答。

它想起來了,直到此刻,它終于想起了……

當年……當年那頭老魚跳到岸上之後,自己扒開它的鱗片時,它反悔了,它疼痛地哀嚎……它求着自己把它重新扔到水裏。但自己沒有松手。它死死地摁着老魚,按住它鮮血淋漓卻依舊鮮活的身體。

它顫抖着剖開了它的腹部,取出了那卷秘經,老魚痛苦地盯着自己,帶着怨怒和仇恨。

原來這才是當年的真相。

它始終欺瞞着自己,給自己營造了一個美好的故事,每日每夜給自己講述,直到自己信以為真。

所以它才那麽執念,要給那些魚開辟出一條生路。

他要讓這個虛假的故事圓滿……

這他自己都相信的信念背後,原來是血淋淋的醜惡與貪婪。

不如不知道。

“我是……魚王,魚王……咯咯咯……哈哈哈哈……”白貓蜷縮在地上,放聲狂笑。

這裏四面八方都是光,它心中的黑暗再得不到隐藏。

盛大的光明裏,它狂笑着,瘋笑着,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它四肢并作,像是一頭雄獅,朝着寧長久撲了過去。

寧長久馭劍刺于他的身前。

魚王撲到了劍上。

劍刃刺入它的胸膛。

鮮血飛濺。

“我是魚王……我是魚王……”

他怒吼着,狂笑着。

世上還有很多像它這樣的妖怪。

它們是被逼瘋的妖。

生命的最後,它死死地盯着寧長久,發出妖異的咆哮:

“殺出去!你一定要殺出去啊!不要成為我……不要成為我!!”

魚王的毛發豎起。

它說完了最後的話。

妖瞳渙散,根根炸起的毛發變得僵硬。

魚王就這樣死了。

一粒血珠飛濺而出,落在了趙襄兒的脖頸間。

那是遺落雪間的紅豆。

她輕哼了一聲,悠悠轉醒。

她從寧長久的懷中落下,輕輕着地。

趙襄兒看着白貓的屍體,沉默了許久,道:“謝謝你。”

寧長久微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鳥。”

“嗯?”趙襄兒疑惑。

寧長久道:“我們永遠沒有後半句的。”

趙襄兒也笑了:“那倒是應景。”

寧長久看着對着白貓屍體蹲下身子的她,問道:“你在找什麽?”

“妖丹。”趙襄兒道。

寧長久遞過傘劍。

趙襄兒輕輕搖頭,平靜道:“它沒有妖丹。”

“沒有妖丹?”寧長久不解,妖怎麽可能沒有妖丹?

問話之間,白貓的身影化作沙塵消散。

地上只餘下一卷書。

那是當年它從老魚腹中取出的秘卷。

趙襄兒拾起了它。

她沒有去看,只是将它放到了寧長久的手中,輕聲道:“我要走了。”

“我……知道。”寧長久将紅傘傾倒了她的頭頂。

趙襄兒握住了他握傘的手。

紅傘上的火光越來越少。

金烏的世界收攏。

夜空中,陸嫁嫁的劍徹底壓制着重傷的雪鳶。

先前寧長久的天谕之劍雖未能殺死她,卻也造成了不可逆的恐怖創傷。

雪鳶還在絕望地負隅頑抗,但她自己都知道這不過徒勞。

魚王死後,她便可以徹底等待死亡的到來了。

金烏破開夜色,光芒照徹了雪鳶的眉眼。

雪鳶再強光中眯起了眼,她看着趙襄兒。

“神國……複生……我……願忠誠……”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幾乎哀求。

趙襄兒神色冷漠,什麽也沒有說。

寧長久握着劍,貫穿了她的身體。

風雪寂滅。

兩片羽毛落了下來。

那兩片羽毛一片是冰絲般的白色,一片是雷電般的金色。

趙襄兒掠過身子,将它們握在了手中。

雪鳶也化作了一片羽。

“我做到了。”寧長久忽然說。

“嗯,你徹底贏了我們的約定。謝謝你……還有陸姐姐。”趙襄兒看着他們,她将兩片羽毛斂在掌心,立定之後深深福下了身子。

陸嫁嫁虛弱地笑了笑,也微微施了一禮。

寧長久卻笑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嗯?”趙襄兒疑惑。

“還記得皇城的時候麽,我們剛剛醒來的時候。”寧長久一邊回憶一邊笑着:“當時嫁嫁在一邊煮藥,我們在床榻上說話,你當時玩笑說,我長得水靈,有那沉魚落雁之姿。”*

沉魚落雁……

趙襄兒看着死去的魚王和化羽的雪鳶,微愣之後莞爾一笑。

那時候是他們互相譏諷的玩笑話。

一語成谶。

“你真是什麽話都記得。”趙襄兒道。

寧長久笑道:“你這些嘲笑過我的話,我可都在記在賬上了。”

趙襄兒看着他的衣裳,微笑道:“是啊,寧道長不僅越來越沉魚落雁了,還越來越厲害了。”

“寧道長?這般生疏,該罰。”寧長久道。

“夫君想怎麽罰我?”趙襄兒唇瓣帶笑。

“罰你不許忘了我。”

“好。”

她應了一聲。

天空中有火光亮起。

夜空像是火海。

朱雀掠影而來。

“陸姐姐。”趙襄兒忽然開口。

“嗯?”陸嫁嫁眉目溫柔。

趙襄兒支支吾吾道:“嗯……有件事……我一直想做的。”

“什麽事?”陸嫁嫁問。

趙襄兒湊近了她,俯下了些身子,接着忽地前傾,将腦袋一下子埋進那高聳怒峙的柔軟裏。

陸嫁嫁臉頰微紅,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寧長久。

寧長久溫柔地看着她們。

他們的身後,雀影來臨,火焰燎空。

蒼穹亮如白晝。

……

……

第 243 章 兩百四十四章:雙國

朱雀世界,大火。

火焰中的世界搖搖欲碎,拱狀的穹頂上空已裂着赤紅的紋,紋路蔓延至整個世界,就像一個即将在窯中燒毀的瓷器。

火光充斥的天空下,少女與白貓的決戰已然白熱化。

他們斬出的刀光與靈氣在世界的上空激蕩,高樓一棟棟地摧毀,院牆一座座地倒塌,人們從圍牆之內或奔或爬地跑出,他們哀嚎着沖上街道,像是一具具行屍走肉,然後被那些金色的戰車沖撞而過,骨頭盡斷,血肉橫飛,臉龐在高速的撞擊之中扭曲得不成人形。

這個世界正在被摧毀。

惡鬼争先恐後地爬出殘酷的地獄,然後被冷漠的神靈碾得支離破碎。

血骨堆疊,被馬蹄和車輪碾成血泥,無一生還。

這好似一整個人間的縮影……

而上空,趙襄兒纖長的身影化作一道道影子,她斬出的每一道刀光,都足以橫跨一整座城池,神荼與蒼鸾縱橫着赤白的線,那些線在展開之後變成平滑的刀光,朝着魚王的所在之處盡數斬出。

魚王的身影被隐沒在刀光裏,它的坐下騎着一條數十丈長的鳝魚,鳝魚帶着它在刀光中騰挪了三息,便被斬成了三百餘節。

魚王的妖瞳同樣凝重,趙襄兒所展現出的境界超出了它最初的預料。

刀光之中,它一邊閃躲,一邊全力地發動着進攻。

它并非打算在趙襄兒的世界裏殺死她,因為它隐約察覺到,在這個世界裏,除非一擊将她直接殺死,否則她可以不斷地複生!

“你不是火鳳啊……幼鳳沒有這般強大。”魚王看着她爆發出的力量,道:“你果然是她真正選定的人……”

境界越高對于天地的忌憚越深,哪怕在這個與世隔絕的世界裏,它也不敢将“朱雀”兩個字說出。

趙襄兒雙刀再次劈下,冷冷道:“娘親不選我選誰?”

魚王伸出利爪,爪尖精準地擊中了刀身最薄弱之處,蒼鸾之刃如被鐵釘釘住七寸的蛇,刀氣轉眼消散,那柄同時而來的神荼也被它的利爪卡死。

“你以為你有多麽優秀?”白貓冷冷回應。

“你們這些修道者……不過是得天獨厚罷了。”魚王的心中湧現出了憤怒,在格開了雙刀之後,白貓雙臂交錯一抹,兩道白光帶着不遜于趙襄兒名刀刀意的速度,向着她的懷中切去。

趙襄兒閃身避開了氣刃的中心,反掌握刀向外一擋,拂去了後續逼來的,殺機勃勃的白刃。

“你真以為自己是艱苦卓絕,天賦異禀,靠着一口自強不息之氣逆流而上才一步步走到這裏的?”白貓的瞳孔通紅,它怪笑着撲了上去:“別傻了!你能這麽強,只因為你娘和朱雀神國有關!你是神國的後裔,是天生的神子……”

“這個世界上,天賦比你高的,毅力比你強的,受過的苦難是你十倍百倍的,千年以降,光是我見過的就數不勝數了啊……”

“可它們最後又是什麽結局啊?”

“它們耗費了你上百倍的時間也未必可以邁入五道……你知道一條魚,潛出大妖飼養的必死之池,從污水橫流的溝中游到窄小的溪流,百轉千回,繞了幾萬裏的路,險象環生,最後化作一條蛟龍需要多久麽?”

“可……可即使是這樣,最後還不是被那些高高在上的神靈扒皮抽筋打碎魂魄!”

“你們這些古神啊……”

白貓看着趙襄兒背後伸出的鳳火之翼,聲音尖銳。

怒火在天空中焚燒着。

兩人在交錯的光中高速移動,化作刀光觸及不到的影。

魚王哪裏還是白貓,此刻的它,分明是咆哮世間的惡虎。

趙襄兒的刀光被短暫地壓制了下去,然後化作更密集的怒流重新撲出。

少女的身影在火光中豔麗無雙。

她的身影掙出白貓的交織的爪氣,帶着雪白的怒流沖了上去。

“你說這些又做什麽呢?冤有頭債有主,你看不慣古神欺負,受不了古神壓迫,那你去反抗他們啊!”趙襄兒的刀光撕開一切,漆黑的馬尾高高地甩動着,黑白分明的眼眸裏噴出了火。

“你現在這樣算什麽?口口聲聲說着不公,最後還是淪為古神的奴隸和棋子!”

“你說這麽多,不過是想給殺我找一個心安理得的借口罷了。”

刀光揮舞,燦爛地壓了下來。

趙襄兒只在六歲的時候在宮廷的武館中學過刀術,之後的歲月裏,她所有的刀法劍法都是她揣着一把木劍在山林裏摸爬滾打學來的,根本沒有招式可循。

魚王被這不講道理的刀光逼退了一些,它聽着趙襄兒的話語,心中的疤痕被揭了開來。

它利爪暴漲了數倍:“你閉嘴!古神該死,你也該死,你們這些活了幾千年,養尊處優幾千年,漠視天地的人都該死!”

惡虎震消山林。

風湧起。

那不是簡單的風,而是世界震顫引發的空間流動。

狂風撲面如刀,趙襄兒交錯着雙刀格于胸前,立下的防護領域被狂風撕開幾道口子,幾縷秀發被斬碎在了風裏。

“古神……古神也不過是生得早罷了!論毅力,艱苦,決心,你們哪裏比得上我們?”

“當初,當初你們還立下了那個彌天大慌,蠱惑了不少大妖,若非聖人出世,破碎了這個彌天之慌,當時不僅是我……整個人間的大妖都會葬身你們口中的天國裏啊……”

“神國口口聲聲鎮守天地規矩,守護天下生靈,妖就不是生靈麽……”

“哈哈哈,說來可笑,最後你們選中了更聰明的人族……他們确實聰明啊,我們妖族沒有做到的事情,竟然真的被他們做到了。”

“你們……活該!”

魚王知道趙襄兒或許聽不懂這些,但它也不在乎對牛彈琴,它只是想宣洩,在這個與世隔絕的世界裏放肆宣洩,它要宣洩被封印五百年的不滿,它要将這個世界打得天穿地破。

貓的手掌拍上了趙襄兒交錯封守的雙刀中央。

刀刃一黯,她的身影被空間的狂風和貓爪的沖擊力一道壓了回去。

“聒噪……都做了別人的貓,還妄想着像老虎一樣震嘯山林?不是只有在脖子裏加個項圈才算是奴隸的……”趙襄兒眼眸如刀,她手腕一顫,震去了刀刃上糾纏的氣流,淡淡道:“你們聖人若是歸來,看到當年的妖怪都成了這般模樣,想來會很失望吧?”

“你個小丫頭懂什麽?”白貓怒吼着,妖道的境界在體內掀起了磅礴的力量,那些力量自它根根炸起的毛發上迸發而出,像是千萬柄細劍同時出鞘,劍氣一瞬萬裏,足以将整個天空都捅成蜂窩。

雷暴般巨大的脆響聲在空中不停響起。

趙襄兒的境界終究是假的,她雖然在短時間內斬出了數道屬于五道之境才能擁有的鋒芒,但世界的力量也在被她壓榨着,數千道的刀光橫流而過之後,她的境界也開始搖晃起來。

而魚王卻是越戰越勇,那壓抑了五百年的怒火帶着五道之威不停地砸在趙襄兒的身上,砸在這個搖晃不定的世界裏。

魚王立在原地,随手打了個響指,三道白色的,類似魚一樣的弩箭向前旋轉着飛出,留下了三道螺旋糾纏的雪白煙跡。

弩箭撞去,趙襄兒以刀身格擋。

乓!

又是一聲巨響。

趙襄兒的力量不足以拂去沖擊而來的弩箭,被那股充沛的力量迫着向後飛快倒退。

魚王又打了兩個響指。

它左右兩側的虛空裏,各有三道魚狀的箭高速射出,拖着細長的白氣,精準地撞向趙襄兒的所在。

刀身的顫響聲中,少女被直接撞入了破碎的皇城之中。

弩箭似花炮炸膛,在将趙襄兒砸入皇城之後猛然炸開,掀起了沖天的白光,将無數金色的戰車吞沒,震成金色的碎末。

白貓對着那片煙塵騰騰的廢墟點出了一指。

塵埃盡散。

趙襄兒倒在了廢墟的深坑裏,雙刃的刀尖皆以被折去,刀身光澤黯淡失輝。

“僅此而已了?”魚王冷冷問道。

天空中的裂紋越來越大。

在這個世界裏,它們本就是此消彼長的狀态,趙襄兒一旦露出頹勢,便會被越戰越勇的魚王壓得根本無法起身。

趙襄兒沒有說法,她抿着唇,将血硬是咽了下去。

世界的法則湧入體內,飛速修複着她身體的創傷。

白皙纖細的手臂上,鮮血流淌過手腕,落于刀身,自刀鋒斷裂處滴落,被火焰蒸發幹淨。

她一言不發地将帶血的身軀從廢墟中拔起,身後破碎的翅膀在火焰中重新凝聚成型。

刷!

少女身影一閃即逝。

天空中的火焰燃燒得更盛。

她手中模拟出的名刀仿品重新淬火變得完整。

魚王看着她撲來的,聲勢浩大的刀光。它能感受到這刀氣邊緣已然隐隐潰散了。

它嘆了口氣,道:“徒勞而已。”

少女的刀停在了它腦袋前的一尺。

它雪白的毛發依舊保持着原本飄拂的紋路,甚至被刀氣波及。

瞬間,趙襄兒再次被震開,她在空中被擊得飛速後退,與此同時,她揮舞刀刃,一邊後退一邊畫下一個個帶有朱雀紋的防禦結界。

魚王擡起了手,一前一後作張弓搭箭狀。

琉璃碎裂聲響起,鐵箭破風之音連續響起。

朱雀的結界立刻被擊碎,只剩下燃燒的邊緣。

那是三支箭。

趙襄兒運足了靈氣,以附着法則之力的刀刃進行格擋。

好不容易修複好的刀刃在觸及到鐵箭之後再次折斷。

第三支也接踵而來。

趙襄兒以刀柄一夾,抵住了那支拖着雪白氣流高速旋轉而來的箭。

法則崩碎聲響起,她被壓得不停後退。

魚王則像是馬戲團裏穿越火圈的老虎,一連越過七十餘個火圈,撲到了趙襄兒的面前。

白貓擡起爪子,揮落下去。

鮮血噴湧。

趙襄兒抵抗着箭的手脫力,高速旋轉的箭矢刺入了她的胸膛,帶着巨大的力量将她砸入了城牆之中。

燃火的城牆大面積地崩碎,露出了其後虛無的界。

白貓看着自己的手指。

它或許不是世上最強的貓妖,但它的手指絕對是貓類中最靈活的。

也是得益于此,它才可以像人類一樣,修煉各種需要掐訣的道法。

倒塌的城牆碎片連同着虛無的大火吞沒了趙襄兒的身影。

天空的裂紋越來越大,幾乎看到其後露出的,外面的世界的夜空。

城牆下趙襄兒的氣息也越來越微弱。

魚王感受到了一股空虛,它回想起了趙襄兒先前的話語,也生出了一絲惘然之情。

它遺憾于現在的自己,但因為別無選擇,所以并不後悔。

“結束了……”

它說着這句話。

當年也是差不多的位置,那只老狐貍也在皇宮廣場的廢墟中這樣說道。

歷史再次重演。

一道火光在城牆中升起。

那火光在火光中就像是水在河流中,哪怕是魚王最開始也沒有發現。

等它注意到時,那團火光已經升空而去,破開世界的隔閡,在外面絢爛炸開。

那是傳令的煙火。

此刻城外的夜空,應是被這煙火照得格外醒目。

魚王皺起了眉頭,不明白她這麽做是要幹什麽。

……

遠在戰場之外的白城……

“看那裏!”

“是陛下的令火!”

“竟是今夜……”

短暫的交談聲裏,整個白城的守衛瞬間醒了過來,他們看着天空中炸開的火焰,神色激動而振奮。

這個淪落在瑨國手中的,趙國的國土,終于要在今夜回歸趙的版圖,而如今的趙也已今非昔比,成了南州一隅最強大的國。

城中,熟睡着的人們還不知道此刻正在發生的一切。

“拔旗!”

為首的将領振臂,發出一聲怒吼般的高呼。

城牆上,所有的瑨國旗幟被同時拔下,高高舉起,拔出腰刀斬斷,擲到了城樓之下,與此同時,原本旗幟的空缺上,趙國的國旗整齊地插了上去。

繪着火雀的旗幟在夜風中張揚舞動。

城牆上征戰多年的将領們,明知道這一刻必将到來,但煙火騰起,旗幟改換的那一刻,依舊忍不住老淚縱橫。

趙國的軍歌在皇城上空唱響。

自今夜之後,趙國……終于完整了!

……

朱雀的世界裏。

趙襄兒命運的最後一環終于補齊。

朱雀最後的封印也不複存在。

城牆的碎片掀開,少女沖天而起,她的身後不再燃燒虛幻的羽翼,仿佛她就是神明的本身。

魚王看着她,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世界凝成時,原本鑲嵌于識海的的深處無法移動的九羽竟自由出世,化作了漆黑的利刃被她重新握在手中。

趙……襄……兒。

她輕輕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她的魚王的瞳孔中消失。

巨大的壓迫感自白貓身後傳來。

趙襄兒在九靈臺上盤膝而坐,一如當年她的老師。

魚王轉過身,看着她,它沒有畏懼,冷冷道:“誰還不是五道之境呢……”

虛空之中,魚貫而出。

白魚化作的弩箭畫着千萬弧線,一道接着一道地射向趙襄兒。

趙襄兒擡起頭,她感受着身體裏的力量,有些茫然。

她知道,世界崩碎的那刻,不用等到神使迎接,她便要提前離開了。

這也是她一直沒有讓趙國完璧的原因。

“完璧歸趙……”

趙國完璧,她亦是完璧。

還是沒能擺脫自己的宿命麽?

她苦笑了一聲,随後伸出手指,開始寫字。

黑色的光炸了開來。

魚王同樣不顧一切,将力量調動到了巅峰。

它本不願如此,因為這樣也是在逆命燃燒……

它的身影開始暴漲,露出了妖道之中本來的面目。

那是一頭身形堪比城樓的大貓,它的毛發極長,微微彎曲,在火光中水一樣晃動着。

它撲向了九靈臺舊址上的趙襄兒。

趙襄兒第一個字已經寫成。

“走。”

走字。

世界向着魚王傾斜。

它被凍結在世界之中,明明在向前,但實際卻在後退。

“走”,這是逐客之令。

接着,趙襄兒飛快寫成了第二個字。

“乂”字。

那是兩道刀光,一道是神荼的紅,一道是蒼鸾的白,它們交錯閃過,露出了最開始更強盛的鋒芒,一如交錯的、傾斜的十字,向着魚王所在的方向壓了過去。

“乂”字劈來,撞上了它巨大的身影。

刀光在它的毛發上炸開。

它身體向後仰去,壓上了城牆的廢墟。

魚王身前,雪白美麗的毛發被灼燒去了大半。

當年國師臨死前寫的便是這個“趙”字。當年他便相信,許多年後,趙襄兒可以寫出更好的“趙”。今日,她終于做到了。

趙襄兒起身,手中握住了那柄漆黑的劍刃。

世界與她一同燃燒。

魚王感受着胸口傳來的痛意,神色不甘。

要死了麽……

生死之際,它生出了一絲恍惚。

它想起了自己還年幼的時候……

那時候它是一頭骨瘦如柴的幼年白貓,它是被一只女妖撿回來的,那只女妖沒過多久就抛棄了它,把它扔到魚塘附近,自生自滅。

也是那時,它結識了很多魚類。

“真羨慕你們,可以在水裏自由自在的……”它當時對一頭探出水面的老魚這樣說。

它永遠記得那條老魚的神情,它告訴它,這根本不是魚塘,只是供那些大人物垂釣玩弄的死水……它們自被扔到這裏之後,就注定了死亡。

白貓問它,你們不能不咬餌麽?

老魚告訴白貓,那些大妖會抽走所有的食物,讓它們餓上幾天幾夜,餓到哪怕一死也想吃上一口東西……後來有一次,它們下定決心以淤泥為食填充獨自。那天,那個妖怪一條魚也沒有釣上來,然後它一怒之下用雷電之力貫透了整片魚塘。

當時幾乎所有的魚都被電死了,那頭妖怪也不收拾,任由它們漂浮的屍體腐爛變臭。

老魚給它看了自己魚鱗烏黑的傷疤,告訴它,自己是那時候幸存下來的魚之一,它們靠着吃同伴的屍體活了下來……

白貓看着魚塘,顫栗不止。

後來,它認識了池塘中的不少魚,它記得它們的名字和樣子,這些名字也在後來它叼着魚簍的時候,一個接着一個地在它面前死去。

白貓從最初的心如刀絞到最後的麻木。

它想要殺死這些妖,想要離開這片個可怕的、夢魇般的囚籠。

可它們的境界差得太多。

它問老魚,怎麽樣才能修行,怎麽樣才能變強。

老魚哪裏知道,它只是猜測,修行便是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常人做不到的事便是修行……

白貓苦思冥想之後,開始練習打響指,練習用手指使用一些簡單的工具,光是這個過程,就耗費了足足十年……十年之後,它終于擁有了人類一樣靈活的手指。

但功法又從哪裏弄呢?

那是妖們壟斷的東西,根本不可能流到它的手上。

它想了許多辦法,險些被妖怪直接打死。

直到有一天,那頭垂垂老矣的魚再次浮出了水面。

它告訴了白貓一個秘密。

它能夠活到現在,除了自身的意志,靠的……還有它腹內的一樣東西。

那是它餓極了的時候,在淤泥中無意吞食的一卷書籍。

“把我的身體剝開吧……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但希望能幫到你。”老魚認真地說着:“它在我身體裏,所以我死不掉……你要答應我,殺掉我之後,一定要帶着它們……走出去啊。”

老魚躍上了岸,躺在泥板上,閉上了眼。

“我不能殺你!”白貓抓起它,要将它重新扔到水裏。

這是它最後的朋友。

老魚緩緩道:“水是所有魚的宿命,死亡是所有生靈的宿命……殺了我把,我已經離開了水,不想再回去了,讓我回到,回到所有生靈的歸宿裏……”

許久之後,白貓顫抖着伸出了貓爪,撕開了它傷疤包裹的鱗片和血肉,在它的魚腹中取出了秘籍。

老魚直到死去,也一聲未吭。

它的魚瞳變成了白色。

白貓拿着血淋淋的,沾着膽汁血液的秘籍,嚎啕大哭,哭得聲嘶力竭,哭得肝腸寸斷……

從此以後,它踏上了修道之路。

池塘中的魚換了一批又一批。

終于有一天,它這只不起眼的,幫妖怪叼着魚簍的貓被人發現了。

發現它的,是最初将她撿回去的女主人。

她覺得這是可塑之才,将自己帶了回去。它本以為自己的生命迎來了一絲希望,但沒過多久,它不過是夜裏叫了兩聲,便被那女妖冷漠地揮刀閹了……它滿地打滾,卻連痛苦的喊叫都不敢發出一絲。

所以,它後來把毛發長得很長,那不是為了遮掩別的,而是為了遮掩那醜陋的屈辱的疤……

之後又過了多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魚塘中的魚死了無數……它眼睜睜地看着它們一批批死去。

它始終沒有完成老魚的遺願。

又過了不知多少年。

一個暴雨之夜。

它終于徹底修成了這個功法。

它發瘋似的狂吼惹來了女主人的不滿,那女妖拿着棍子如常地打向了它。

它扭過頭看向了她,瞳孔在雨夜中發着光。

慘叫聲響起。

那是女妖的慘叫……

冰冷的雨是複仇的鞭子。

它聽着她的慘叫,聽着她的道歉求饒威脅謾罵……它撕爛了她的身體,揪出了她的內髒,将她折磨到最後一口氣時,才割下了她的頭顱。

那是殺戮的夜晚。

功法大成之日它才發現,這些奴役了它們多年的妖怪,原來是這般弱小啊……

它不停地殺戮,不停地殺戮,殺得血流成河,殺得滿天大雨都帶上了血腥味。

它帶血而歸時,滿池的魚都越出水面,迎接它的凱旋。

那是它的凱旋之夜。

距今已一千五百多年。

它打碎了堤壩,終于給了它們自由。

但也是此刻它才發現,原來這些趾高氣昂的妖怪,也被圈在一個更大的圍牆裏,它們是另外一批大妖的奴隸。

它潛修了許久,确認自己的境界比城主更高之後,又在一個暴雨狂流的夜殺死了它。

它走出了那個牢籠。

接着它發現,這些城,原來都是那些古神圍起來的豬圈……

那些古神……強大到令人絕望。

哪怕後來,它修到了五道之中,依舊無法忘記那一夜的絕望。

後來它殺死了無數的生靈,變得嗜血,變得冷漠,它開始渴求那最終的通天之路,它要逃離這個永無休止的煉獄,去尋找真正的大自在!

可後來……

後來……

一路打破囚籠,最後總會遇到拼盡全力也打不破的……

血水流淌過它的身軀,它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咆哮。

它知道,那個白衣女子,那個白衣少年,和這個名為趙襄兒的小鳳凰,他們能活到今日都背負了許多。他們就像當年的自己,滿懷信心地走在通天的道路上。

而自己卻再不是當年雨夜中的那只貓。

它成了古神的奴仆。

它與他們為敵了……

或許這就是世間生靈永遠也打不破的桎梏。

它覺得可笑,也可悲。

能自久遠年代存活至今的生靈,誰還不曾是可泣之人!

魚王發出悲傷的咆哮。

“趙”字在它身前破碎。

它的身後,一個巨大的黑影破空出現——那是一頭鯨龍。

它有整個皇城那麽大。

白貓騎在鯨龍的背上,撲向了趙襄兒。

趙襄兒立起身子,神色凝重。

她也無法确定自己能不能贏。

但路只有一條,便是将刀壓向前方……

漆黑的九羽之刃裏,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她也切了過去。

整座城就此破碎。

巨大的沖擊力将破碎的城國碎片掀起,震上了天際。

世界在這一刻毀去。

……

……

魚王的身影向後跌去。

它身受重傷。

但它知道自己贏了。

世界已毀,趙字被碎,趙襄兒無法馬上飛升,自己只要稍複力量便可以輕而易舉将她制伏,殺死……

但它并沒有覺得愉悅。

這些年輕人的眼神那麽熟悉……那也是它曾擁有的。

它再次想起了老魚跳上泥板岸的場景。

它明明已被那秘籍賦予了長存于世的力量,但它依舊掙紮了十年,最後憤然一躍,擺脫了作為魚的宿命。

它明明那麽老,那麽弱,可魚鱗剝去,開膛破肚的時候,它一聲不吭,視死如歸……

白貓啞然。

老魚若是看到現在的自己,不知會作何感想……

它的眼前,出現了一絲光。

妖瞳睜開,它看到了趙襄兒。

一個明明眉清目秀卻近妖似魔的紅衣少年正抱着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接過了她手中的劍。

而白貓的置身之處,卻不是夜色的皇城。

那是一個空曠的世界,星火破碎的殘片高高懸浮。

白貓明白了過來。

“這是你的國?”它問。

“這是你的墳。”他說。

……

……

(淩晨……盡量見!)

(我喜歡這樣的章節,寫的時候能感受到寫文的快樂。)

(順便推薦一本朋友的新書:《自幽冥歸來》,我看了開頭,感覺挺好的。)

第 242 章 兩百四十三章:金烏朱雀

火光蔓延。

整座城都在燃燒。

那是虛無的火,亦如它虛空中的魚。

這是趙襄兒的世界。

她瀕死的狀态在此處頃刻複原。

白貓立在火焰中,它長長的毛發無風自舞。

“神國?”魚王擡起頭,望着神殿門口的少女。

趙襄兒立在殿前,飄揚的嫁衣與火焰融為一體,放肆地在風中燃燒。

她冷漠道:“你只有一個時辰時間了。”

一個時辰過後,趙襄兒完璧歸趙,除非白藏國的神使親至,否則無人能擋。

說完這句,趙襄兒轉身回過殿中。

恢弘的神殿也随之消失在了天際。

魚王踏上了街道。

虛空無聲裂開,一柄刀探出,刺向了它。

魚王看也沒看這些鬼魅般到來的刀,因為每有一柄刀出現,它的對應位置便會出現一條魚。魚唇張開,将那些刀活吞入體內。

魚王貓下了身子,矯健地走過了街道。

金色的戰車向它馳騁而來。

它伸出手,直接按住了那六蹄的駿馬,金色戰馬前蹄奮起,卻不能撼動白貓絲毫。魚王的利爪刺破它頑石般的肌肉,将心髒捏得血肉爆裂。

在金色戰馬死的瞬間,街道兩邊,蹄聲劇烈響起。

那些奔馳而來的戰馬,都是神國之中神使所駕的古獸。

魚王如同撕紙般随意殺死了幾頭神獸,接着,它貓瞳眯起,顯然察覺到了一絲端倪。

魚王看着周圍高高的院牆,靈巧地上了牆壁。

那些戰馬和古獸不會破壞這裏的牆。

它望向了深深的院子,沒有貿然進入,而是沿着圍牆無聲地走了一圈,一幕幕人間人間慘禍在院牆內發生着,他平靜地看着,神色冷漠。

這是所有的院子共同的悲劇。

老人,女子,小孩,他們披頭散發地從古井中爬出,腐爛的血肉摩擦着粗糙的井壁,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

只是這些慘劇再慘,又豈能比它千年之前經歷的更加殘酷?

魚王不為所動。

它知道這是趙襄兒的世界。

這個世界或許可以給所有紫庭境的修道者碾壓式的恐怖,但趙襄兒的權柄并不完整,它以五道境界行走此間,甚至可以無視這些虛無的火焰。

但他必須将趙襄兒從這個世界裏揪出來。

魚王這個境界的,多多少少都能夠了解那些神國。

趙襄兒的權柄創造的不是神國,但這個嶄新的世界在規格上也與神國有着千裏萬縷的聯系。

創造一個世界需要哪些條件?

魚王一邊行走着,一邊想着。

世界從不是憑空創造的,它需要找到這個世界的“神柱”,也就是它的神話邏輯。

而這些神柱毀去,世界也會随之消亡。

那麽,這個世界的神柱又在哪裏呢?

白貓躍上天空。

無窮無盡的火雀從焰火中飛騰而來,遮住了它的視線。

白貓熟視無睹,反而以那些火雀背脊為臺階,靈巧躍動,幾個竄身之後,便來到了天空的極高處。

自皇城的上空俯瞰,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燃燒的煉獄。

它望向更高處。

天空像是顏料塗抹的一樣,白蒙蒙一片,泛着不均勻但大體蒼白的色調。

它的貓眼泛起了明亮的白光,就像是點燃的劍氣。

它随手撕去那些火焰中撲來的鳳凰與鳥雀,目光掃視過皇城。

“原來如此。”

魚王說了一句,身子一躍而下。

轉眼之間,它來到了不死林中。

穿越不死林,便可看到一口古井和與之相鄰的巫主殿。

古井仿佛連通的也是地獄,井下沒有水,唯有噴湧而出的紅蓮獄火。

它來到了不死林外。

不死林外,侍衛般立着一個老者虛幻的身影。

那是早該死去的巫主。

在這個虛幻的世界裏,巫主的境界也極高,堪稱頂天立地。

但魚王是外來的生物,是入侵這個世界的異種,這裏除了世界加持之下的趙襄兒,沒有任何人可以做它的對手。

巫主生前死在了老狐的手上。

他死後再次死于妖首之手。

魚王殺死巫主只花費了三爪,但這依舊超出了它對于這個世界強度的預估。

巫主死去,它踏入殿中,取走了那本與巫主殿頂端光束相連的古書。

接着,它感應着這個世界的氣息,瞬息數裏,又來到了國師殿中。

老國師正在書房中讀書,他似乎看不見燃火的屋子,他手中捧着的書本也是紅色的,那些書頁的邊緣舔上了火焰,每一個字都在燒着。

老國師讀得津津有味。

然後他趴在書桌上進入了夢鄉。

他在夢鄉中消散。

魚王看了他一會兒,直到他身影徹底散去,它才奪走了國玺。

接着,他通過國師府的井來到了地宮深處。

地宮深處,它看到了那個數個金屬圓環構建出來的囚籠。

囚籠巨大,撐滿了整個地宮,裏面已空無一物。

魚王凝視了一會兒,對着這個囚籠點了下頭,然後轉身,自另一個出口離去。

那是皇宮的後門處。

這座城再如何遼闊,森嚴,恢弘,它構築的本質也只有那些,只需要拆解掉最關鍵的部位,它也只有轟然坍塌的命運。

它能感應到這裏的氣息。

那頭趙襄兒口中的老狐貍,曾在這裏與她發生過一次驚天動地的戰鬥。

魚王嘆了口氣。

如今的天下,最強的老妖們都在各個皇城之下關押着,妖道不知已經式微到了何種地步。

“聖人啊……”

聖人曾許諾了五百年。

如今五百年已至,你還會再次出世麽?

魚王看着火焰灼燒的天空。

那頭老妖狐在這裏敗了一次,那就由它幫着贏回來吧。

白貓擡起了手掌。

它的毛發很長,幾乎遮住了整個肉墊。

它的爪子落下之時,身形已然暴漲了上萬倍,那個大殿都只有它身子一半高。

它對着大殿踩了下去。

朱雀神陣再破。

殘碎的大殿裏,魚王擡起了爪子,掌心捏着焚火杵。

這一刻,整個王城都開始震動。

白貓擡起頭,望向了天空的某處,淡漠道:“找到你了。”

它的身邊,虛空般擴散出的洞窟裏,成千上萬的魚游了出去。

它們穿越過廢墟般的宮殿,搖動着魚尾,緩緩駛向了天空。

那是它的千軍萬馬。

白貓跳了起來,它将雙手放在身側,拉長了身體,搖動着向天空中游去。

這些魚每一條它都能叫出來名字。

它們早已死去,如今成為精神構築的虛幻,在它的虛空中不朽。

事實上,這些魚排場雖大,卻沒有什麽殺傷力,它将它們始終帶在身邊,也只是緬懷。

天空中,随着三根柱子倒塌,整個世界都已搖搖欲墜。

上空的神殿露出了它原本的面貌。

它像是一個輝煌的空殼。

神殿的大門打開。

幽暗的殿門中,少女徐徐走出。

趙襄兒穿着那身紅色的男裝嫁衣,束緊了腰,身段顯得更加纖細高挑。烏雲般的秀發綁成了高高的馬尾,幹淨利落地垂下。而她的腰間系着兩把刀。

雙手的左右手交錯搭在腰間的刀柄上。

那是神荼與蒼鸾。

這兩柄絕世的名刀從鞘中抽出,她的握刀的雙手在胸前畫了一個流暢的圓弧,如水的刀面劃出了纖細的線,将滿城的火光映出了鋒利的色澤。

“你是神的女兒,但身體裏的心卻還像人一樣懦弱。”白貓看着絕美的少女,面無表情地說道:“我殺死巫主的時候,你就該出現的,那時,我或許還有所忌憚。”

趙襄兒道:“我不在乎。”

她馬上就要離去,這個世界的存與毀她并不在乎。

她只需要拖延足夠的時間,拖到子時之後神雀降臨,到時這頭白貓必死無疑,而她雖要走了,但至少可以保住寧長久和陸嫁嫁的性命,臨走之前說不定還有機會說上聲百年好合之類的祝福語。

她緩慢地走下神國的臺階。

少女似是想試一試這刀趁不趁手,手腕靈動地斬切了一番,留下了數百道缭繞的影。

“這是我的世界,我是主,你是客,哪怕是畜生,喧賓奪主也是無禮的。”趙襄兒淡淡說着,她自火海中走來,衣裳蝴蝶般舞着。

魚王沒有說話。

它的眼睛一點點眯起。

“可別像師雨那樣,一下子就死了。”

破開虛空的魚群千軍萬馬般壓了上去。

神荼泛起了血紅的光,蒼鸾則化作雪白的顏色。

她于空中躍起,身影劃過鐘靈的弧線,雙刀的刀刃拖出細長的線,當空斬落。

刀身振鳴。

魚王的利爪撞上了她的刀刃。

它陡然一驚。

撞擊的那刻,趙襄兒收斂了所有悠然的神情,刀鋒大放光明。

這股刀意在她的世界裏,瞬間來到了紫庭巅峰。

然後……越了過去。

鮮血在火光中盛開。

千軍萬馬般的虛空之魚紛紛破碎,好似一場純黑的煙花。

……

……

外面的世界裏,火同樣在燒着。

那裏燃燒的,是雪。

整條冰河都燒了起來。

……

陸嫁嫁白暫的劍體上留下了許多細密的傷口,那些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着,她與寧長久握着手并肩立着,相互治療着對方的傷。

整個趙國的靈氣便都朝着這裏湧了過來。

五道境界的一擊在他們的身體裏造成了短時間無法愈合的傷。

但雪鳶同樣沒有發動進攻。

她似是打定主意要嚴防死守。環繞在她身邊的冰河好似一座固若金湯的城,那個城是由一個接着一個的領域圍成的,哪怕他們聯手,在短時間內也無法摧破任何一個。

“襄兒妹妹還是完璧之身麽?”陸嫁嫁忽然問道。

原本殺氣淩人的寧長久聽到這個問題,氣息一下子低了半截,他問道:“這種時候,你問這個做什麽?”

陸嫁嫁道:“只是想知道……萬一我們輸了就沒有機會知道了。”

寧長久牽着她沁涼的手,輕輕搖頭:“沒有。”

陸嫁嫁嗯了一聲,談不上高興還是失落。

她目視前方,所有的情緒皆在臉頰上淡去,她的身體愈發寒涼,仿佛即将化作一柄真正的劍。

“殺了她。”陸嫁嫁低語了一句。

寧長久點頭之間,陸嫁嫁已松開了手,她以身為劍,沖入了那冰雪皚皚的城牆裏。

雪白的劍裳之外,赤色的劍火燃燒着,她鑿向了雪鳶創造的冰河,像是撞向茫茫冰山的大船。

劍刃的尖端刺入其中。

數十座雪山同時震動。

其餘的、所有雪白的劍芒都似化作了劍氣的焰浪,随着陸嫁嫁的身影向前推入。

嚴寒的場域裏,雪鳶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選擇貿然出手。

因為她知道,以陸嫁嫁的碎冰速度,想要穿越十餘個領域近身,至少得花費兩個多時辰。

而她真正忌憚的,是那個懸立在遠處的少年。

她幾乎感受不到他身上散發的殺意,但越是如此,才越令人畏懼。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

寧長久的瞳孔中燃起了金焰。

雪鳶看着他的瞳孔,心神微動。

恍然間,她明白了過來,在趙襄兒與魚王一同進入城中的時候,她便已經敗給了趙襄兒。

此刻她的道心是不穩的。

這與當初在北國寒歲國征戰殺伐的自己根本不同。

不知不覺中,她發現自己已經變了,變得怯懦了,她甚至明白這種怯懦的來源——因為她的身後多了一只五道境界的白貓。它在身邊時,自己可以無所畏忌,而當它消失時,底氣便也沒了,畏懼便自然而然地于心底滋生。

雪鳶的心中下了一場雪。

寒冷雪暫時壓下了埋藏于深處的怯弱。

寒冰之雀飛出衣衫,沖天而起。

神雀羽緣如劍,歷歷分明地展開,它頭頂短匕般的關羽變長了數倍,尾羽綢緞般柔軟,它垂落下來,像是條蜿蜒的瀑布,也好似嶄新的銀河。

這是是她自幼的信仰。

神雀展翅,高懸頭頂。

雪鳶終于重新找回了那種一往無前的無畏信念。

寧長久看着那只雪鳥,他的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你這樣的人,怎配是襄兒的姐姐?”寧長久淡淡開口。

雪鳶毫不忍讓,她的聲音也穿風透雪而來:“你這樣的人倒确實配娶趙襄兒,一對奸夫淫婦……”

寧長久看着那只飛來的,帶着雄碩之美的雪鳶鳥,高高舉起了一只手。

接着,神雀飛行的身影慢了下來。

雪鳶心弦緊繃。

她仰起頭,看向了寧長久手臂指向的上空。

他的掌心上,托着一輪太陽。

那是一輪赤紅色的太陽。

太陽的正中心,好像還盤踞着一個黑色的影子。

那是……

不待雪鳶猜測,一聲令她心驚肉跳的唳鳴聲猝然響起,刀一般割開夜色。

就是這種聲音!

這該死的鳥叫聲……

雪鳶也感受到了畏懼。

冰河之中,陸嫁嫁穿行的身影卻覆上了一層金光。

她的劍體與那輪紅日相映着,散發出了璀璨奪人的光芒,她手臂輕揮,層出不窮的數百根冰牙被她瞬間斬斷。

雪山斷裂聲雷鳴般響起着。

雪鳶無暇去看那邊了。

“金烏……金烏!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她失控般忽地嘶喊了起來。

她終于明白了這種恐懼的來源。

那個金影竟然是傳說中的金烏。

難怪它可以壓制雪鳶的血脈。

可是……最後一頭金烏不也在千年之前滅亡了嗎?

這又是什麽?

為什麽這種上古的太陽國的神鳥,還殘存于世間?

史書中,當年太陽神國的國主“相”可是能與朱雀神捉對厮殺的恐怖存在啊!

雪鳶感覺自己的信念被颠覆了。

但此刻哪怕是朱雀親至她也要硬着頭皮作戰……

她強忍着克服了心中的恐懼,操控着雪鳶,将風雪催發到極致,試圖遮蔽那輪紅日的光芒。

寧長久頭懸紅日,筆直地沖入了風雪之中。

熾烈的火光炸了開來。

雪……燒了起來。

紅日與雪砸在了一起,翻滾着碎金般的光。

寧長久拔下了一根金烏的羽,羽毛在手中變長,化作了令箭般的模樣。

那是他的劍。

金烏現世,照徹了黑暗,卻未能立刻穿透飛雪。

先前金烏在趙襄兒世界中的一戰造成了難以修複的創傷。

他們互相消磨着,厮殺着,雪與雪相撞,光與光相融。

半個時辰的時間在對峙中過去了。

陸嫁嫁沖擊着她的領域。

寧長久則耗在上空的風雪裏,試圖以這柄金烏羽劍刺破厚重的雪幕。

“呵呵呵……”雪鳶看着金烏,瞳孔中重新煥發了神采,她笑道:“原來是幼雀,原來只是幼雀啊……一只不滿二十歲的金烏,逞什麽威風?”

“明明是雪鳶,卻聒噪得像烏鴉似的……”寧長久冷冷道。

他的劍一寸寸推過厚重的風雪。

“呵,烏鴉聒噪,你是在罵自己?火鳳和金烏相配?你們可真是天作之合啊……”雪鳶冷笑道。

“火鳳?你果然眼瞎。”寧長久說道。

“嗯?什麽意思?”雪鳶不以為意,只當他是想激怒自己。

“你以為,火鳳凰能擁有世界的權柄,能創造出這樣的國?”寧長久道。

雪鳶眯起了眼:“她若不是火鳳凰,那她還能是什麽?”

寧長久道:“襄兒早就與我說過,我們眼中的火鳳,在她的眼裏卻是朱雀,你與她……根本不在一個世界裏。”

“朱雀?怎麽可能?!”雪鳶知道自己需要冷靜,可她還是忍不住嘶喊出聲:“你休要唬我!”

寧長久道:“在最初的年代裏,第一只浴火涅槃的鳳凰化作了朱雀……那是三千神國唯一的神,而襄兒是神唯一的、真正的傳承,你自始至終蒙在鼓裏,你是白藏神國的棋子,也是岳母娘娘的棄子!”

“仔細想想吧,想想趙襄兒展現的元素和力量,那些力量,真的是一只年幼的火鳳可以擁有的麽?”

“這個時候了,別騙自己了……”

寧長久的話語雷聲般在她耳邊炸開。

“胡說八道!”雪鳶怒道:“你休想詐我……白藏,你怎麽知道是……”

她話到了一半,恍然明白對方就是在詐自己。

她的精神崩到了極點。

月滿則虧。

也是此刻,風雪中露出了一絲裂縫。

寧長久等這一刻等了許久。

劍尖紮入了破綻之中。

雪幕終于被撕開了一道口子,灼灼光芒照徹了風雪。

他的劍刺了出去。

這一劍沒有一丁點殺意,就像是無意掠過湖面的,白雲的倒影。

這是天谕劍經下卷的劍。

自劍靈離開身體後,這是他第一次真正使用此劍。

劍向着雪鳶的咽喉刺去。

與此同時,那一道道環形的領域中,陸嫁嫁碎冰踏雪而來。

她身影所掠過之處,冰塌雪陷,發出了節節雷鳴般的驚響。

……

……

(兄弟萌晚安)

(感謝書友秦糯米打賞的一個舵主呀!謝謝書友深夜支持~)

第 241 章 兩百四十二章:魚王入城

白貓坐鎮天空。

它手中虛握着魚竿,魚竿那頭垂落着星光凝成的魚線。

他就像是一個衣錦還鄉的老人,于村邊池塘垂釣,神色平靜。

這一幕在記不清的久遠歲月裏,噩夢般一直發生着。

當時它還是一只小貓,因為抓不到的魚的緣故,被那些大妖怪命令着叼着魚簍坐在一邊,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們的樣子它始終記得,一千年也忘不了……

每一道星光都是魚線。

若說紫庭境可以引動天象,那五道便相當于将身體都化作了天地的一部分。

風雨雷電,日月星輝,這些天地的象都能于掌間翻覆,化為己用。

巨大的空間裏,幽深的洞窟不停開裂,巨大的魚群游出,穿流不息,沒有人可以看清楚它們的全貌。

它們并非真實存在的生命,更像是某種精神世界與虛空勾連的産物。

趙襄兒身上的朱雀之紋在這虛空海洋中變得黯淡。

鳥雀本該在天空中翺翔,如何能沉溺于海水之中?

星光的線落了下來。

那些線不像是線,更像是一張又一張的網,它們在觸及到魚兒或者人之後,邊緣就開始分裂擴張,纏繞向池水中的魚兒。

整個池塘都映在星空之下,池中的游魚又何處可逃?

趙襄兒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

兩道色彩分明的劍光像是轟然炸起的火焰,她們調動靈力,背道而馳,向着兩個不同的方向掠去。

但她們無法快過光。

星輝照破湖水,像是一柄細長的,貫徹天地的劍。

任何足夠長的物體,都會因為高速的掠動而變得彎曲,但是這一束束光不會,它們穿水掠影而來,轉眼便要擊中兩個女子。

忽然,魚王的眉心前出現了一片雪。

與雪花同來的是一根燈柱。

那根燈柱在自己一丈之外便靜止了,尖端噴射出的火焰也被壓下,整根燈柱的表面很快變軟、融化,化作滾燙的銅水墜入黑暗。

“愚蠢。”先前被寧長久棍風壓制的雪鳶再次得到喘息,她看着對魚王出手的少年,冷冷說着,随後再次卷起凜冬的刀光,對着寧長久的後背壓上。

魚王的目光始終盯着趙襄兒。

它對着寧長久打了一個響指。

寧長久白衣的肩頭,修羅之體被輕易地洞穿,血花雕出了一個血洞。

刀光也至身後。

寧長久沒有去理會身後的殺意,他繼續前沖,修羅之體如山岳倒塌,金色的修羅巨人将拳收至肩邊,蓄力之中,金色的光芒凝于拳尖,化作洪水般的金影,斜沖着砸向魚王。

魚王這才注意到了那個撲面而至的金色的巨影。

妖瞳之中異色閃過。

它本想下死手,卻不知想到了什麽,嘆了口氣,只是一掌拍出,擊退逼來的修羅,将整片空間朝着雪鳶刀光斬來的方向壓去。

寧長久連同着金色的修羅被牆一般的空間擊退。

雪鳶刀光逼來之際,寧長久掐了個鏡中水月的道訣。

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雪鳶微怔,目光火速向周圍望去。

他與她刀光中映出的影置換了。

下一刻,雪鳶的凜冬之河自中間撕裂,刀光裏,虛影與真實再次倒轉,他手中明明沒有劍,但雙指一并,凜然的劍意卻瞬間刺至雪鳶的咽喉。

雪鳶稍有慌亂,但劍意刺來之時,她的咽喉處結出了片片冰晶。

冰晶化甲。

劍無法刺透冰甲。

先前被打散的雪重新聚合。

“冰封……”雪鳶開口。

領域瞬間擴張。

金色的修羅還未凝聚成形,天空的神雀已然化作了一柄冰藍色的劍——那柄劍猶若一片巨大的雀翎,表面的色澤好似冰封的水銀,薄刃處結着錯落的,霜色的冰晶。

千裏冰封。

“與我對劍還敢分心……”雪鳶冷冷道:“找死!”

冰寒之劍天誅般落下。

寧長久的視線和身影被對方的權柄凍結了,做不出抵抗。

落下的劍卻也停在了一半。

雪鳶發現,她也無法動彈了。

寧長久被冰封的同時,時間權柄無聲地籠罩了她

她也靜止在了時間的洪流裏。

兩人同時将對方凍結了!

此刻誰先掙出封印,誰便可以掌握絕對的先機!

另一邊,寧長久的一擊給趙襄兒與陸嫁嫁争取了片刻的時間。

那片刻的時間裏,陸嫁嫁的身上,劍意的碎片凝為實質,如浮動的鏡面,揚塵般遮擋在她的上方。

星光穿透下來,在劍意中反射出曲折的光路。

所有的劍意皆一觸即毀,光線向着陸嫁嫁彈跳着逼向了陸嫁嫁的後背。

魚王沒有去理會她。

先前見到修羅的失神不過片刻。

它要重新将目光鎖向趙襄兒,但他陡然發現,這片虛空的黑暗裏,星光的魚線斷了,趙襄兒轉眼間不見了蹤影。

……

星光落入黑暗的深淵,被深淵吞沒。

趙襄兒像是一滴融入大海中的水。

放眼望去根本無法發現。

“匿影之術?不對……”魚王稍怔。

它并不擔憂。

因為它能通過那些游曳虛空的大魚,感受到趙襄兒的存在。

魚王擡起了爪子。

在他的虛空之海裏玩弄任何類似隐匿的權柄,都近乎于自尋死路。

他只需要三條魚,就可以鎖定虛空中任何的方位。

魚王閉目稍思。

神識也是一張大網。

“找到了。”

僅僅三息,它便重新鎖定了趙襄兒的方位。

三條魚确定了她的方位,并将她的身影直接鎖死。

一束束星光向着那個鎖定的點射去。

可是光落到某一處之後,便被黑暗盡數吸收。

那是絕對的黑暗。

那是九羽的身軀。

方才寧長久争取來的時間裏,九羽得以破軀而出,張開翅膀将她遮蔽。

趙襄兒借此在黑夜中躲過了魚王的視線。

黑暗之下,九羽收束成劍,火鳳逆風而展。

周圍的魚群被一下子照亮,少女拔劍而起的身影像是一朵升空的煙花。

她向着虛空的海面上沖去。

魚王任由她拔出長劍,拖着焰尾喝退虎視眈眈的虛空之魚,向着自己斬來。

這樣的場景,在魚王的垂釣生涯裏見過許多次。那些不甘命運的魚兒彈起魚尾,想要躍出水面,将鳍化為翺翔天空的翼。

但無論它們跳得多高,最終都會掉入水中。

自魚出生的那刻起,水便是它們終身無法擺脫的宿命。

魚王再次打了個響指。

虛空中,所有的魚都鎖定了她。

若是趙襄兒知道它此刻的想法,她便會覺得好笑。

她不是魚,水也不會是她的命。

她本就是翺翔九天的神雀。

少女揮劍如舞,所有照射而來的星光都被九羽絕對的黑暗吞噬。

這是連金烏的光芒都照不進的地方,更何況這些螢火般的微光?

獨坐釣臺的魚王,俯身看向如劍升空的趙襄兒。

他們都帶着彼此各自的信念。

虛空的大魚交織成了一張網,阻擋着趙襄兒的身影。

化劍的九羽淩厲斬切,如在空中蘸墨揮舞下複雜的書法。

那些五花八門的魚在劍下化作了一蓬又一蓬的火,火光一經燃起便被九羽吞沒,隐匿于幽暗之中。

她在見到了那件嫁衣之後,紫庭便臻至了一個嶄新的地步。

她的速度越來越快,黑暗的空間被層層切開,她在臨近破開海面的時候,境界已然提到了紫庭的最巅峰,九羽劍刃的邊緣,白氣凝結——那是空間撕成的碎片。

趙襄兒破開了海面,壓在她身上的力量消失,劍在手中揮成了一個完美的半弧,似推雪般向前切去。

魚王眉頭微微皺起。

他看着那只火鳳,生出了一種不真實感。

明明只是一只年幼的火鳳凰,為何其中蘊含的火焰精髓,卻帶着毀天滅地的感覺?

魚王的爪子如道士般點了過去。

它剛出封印不久,對于五道的力量還有些生疏,所以這一指點得很小心,生怕在趙襄兒身上留下利爪的上空。

劍鋒推上了指尖。

九羽與此同時身影暴漲,化作了遮蔽星光的黑暗。

幽暗的海水裏,陸嫁嫁也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同靈。”陸嫁嫁低喝了一聲,劍目如雪。

劍體的領域向外擴張。

那是一個半圓形的領域,就像是一個不停放大的、倒扣的罩子,領域的邊緣處,所有觸及到的一切都被侵蝕,紛紛同化為劍氣。

那些虛空中游曳的魚也紛紛被同化為了劍,指向了高空。

劍鳴聲缭繞,不絕于耳。

所有的魚都躍出了海面。

它們附着着劍氣,好似無鱗的銀魚,發出了純粹而明亮的光。

這一幕很是壯觀。

但魚王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它伸出手指一絲不茍地抵住了趙襄兒的劍。

趙襄兒這一劍很強,淬着破碎虛空的氣,燃着漆暗無光的火,已隐隐要超越紫庭巅峰了。

可紫庭的山巅依舊在五道之下。

“一杆秋水上,萬頃寒江邊。”

魚王有感而發,老氣橫秋地吟了一句。

世界寂靜了片刻。

趙襄兒的殘影還留在它的身影,她的身子卻已被震得倒卷而去,連退百丈。

那些齊齊升空般的大魚也靜止在了它的身側。

裂紋橫生,萬劍粉碎。

所有化劍的魚頃刻覆滅。

陸嫁嫁仰起頭,遙遙地看着那個身影。

紫庭與五道明明只差了一線,為何差距如此之大。

魚王收回了手,它看着自己指間翻滾的血珠,沉默不語。

……

趙襄兒的身影沒有被擊潰。

她在倒退的瞬間,身後便生長出了一對火焰般的雙翼。那對雙翼攪動着狂風,将她的身影托了起來。

少女手中的九羽已解除了劍的形态,重新化作了繞身飛舞的黑色大鳥。

哪怕她連連受挫,展現出了所有的境界依舊只在它的指尖挑出了一粒血珠。

但她看向魚王的目光依舊平靜。

魚王手指微動,傷口轉眼複原,它說道:“其實我也很好奇,你到底還藏了些什麽。”

趙襄兒道:“為何這麽問?”

魚王的聲音帶着些敬畏:“因為那個人告訴我,我正好可以殺你。”

“正好?”趙襄兒疑惑。

魚王颔首道:“嗯,正好的意思便是不多不少,剛好比你強一線,但這一線就是生死之線……但你現在展露出的力量遠遠不夠。所以我很好奇,你到底還藏着什麽?”

趙襄兒當然不會回答,她只是道:“與你說這話的人顯然不夠高明。”

“哦?”白藏眯起了眼。

那可是白銀雪宮的神使,那個人的話語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代表的便是白藏神主的意志。

趙襄兒道:“因為我今天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麽?”魚王問道。

趙襄兒道:“當初九羽傳承的記憶裏,讓我紫庭真正完整,煥然一新之物有四,白靈骨,常櫻葉,幻雪蓮……還有,一顆大妖的妖丹。但是不知為何,後來在搜尋這些天珍地寶的過程中,我不知不覺就忘記了大妖妖丹。”*

魚王眼眸眯起,不确定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因為九羽的傳承,代表的很可能是朱雀神國的意志。

哪怕是它這樣五道境界的妖,在那十二座神國面前,依舊只是匍匐猛虎座下的野貓。

他們是真正的天。

但如今,天的意志也起了沖突,不知哪邊更勝一籌。

趙襄兒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道法,名為幻忘之術……你見過一個事物之後,它就會蒙上面紗,被徹底忘掉,只有在再見之時才會重新想起。”

“我吞噬了白靈骨,常櫻之葉和幻雪蓮,依舊沒有想到此事。”趙襄兒道:“但今天,我看到你的時候卻想起來了。”

她話語的意思很明顯了。

魚王就是九羽所指。

當時她還想過,大妖該是多大一只妖。

如今看來,好像并不算太大。

“朱雀大人何以殺我?”

貓爪在眼前一抹而過。

“秋冬已至,霜殺百草。”

魚王悠悠開口。

妖言惑衆。

星空之下,所有的一切都帶上了肅殺的意味。

但那抹肅殺之意卻沒有靠近趙襄兒。

她背後的雙翼猛烈地燃燒了起來,朱雀的紋身與她的身體幾乎要重疊在了一起。

她本是沒有機會喚出朱雀之影的。

但魚王的妖言還未真正出口。

霜殺百草的“草”字,餘音還在風中顫着。

它的時間被拉長了。

身後,寧長久已率先掙脫出來,他沒有選擇去重創雪鳶,而是發動剛剛調息好的權柄,籠罩了魚王。

這片刻的時間極其關鍵。

趙襄兒與陸嫁嫁幾乎同時動手。

三柄劍或虛或實,從不同的角度刺了過來。

嘩啦一聲。

在他們的劍靠近之時,虛空開裂。白貓身邊的魚群再次出現,它們像是飓風,呼嘯着游了一圈,将所有追至的劍意一道兵解。與此同時,霜殺百草的妖言已然成真,這飓風般的魚群像是狂風中旋轉飛舞的鋼鐵碎片,爆炸式地擴散開來。

也是此刻,有什麽東西突破了虛空中狂暴的魚群,紮了進來。

那是九羽化作的劍。

“襄兒!”寧長久第一時間意識到了不妙。

趙襄兒身上的鳳火在這一刻盡數點燃,火焰刺穿虛空,帶着玉石俱焚的決絕意味,刺向了魚王。

魚王眉頭微皺。

它伸出手,捏向了那柄斬來的劍。

劍從它的指間劃過,穿透了它的手掌。

寧長久和陸嫁嫁被瞬間震開,那些碎片凝成的氣流帶着超越紫庭的威力,剎那間将他們打得遍體鱗傷。

那柄紅傘也從飓風中卷了出來。

趙襄兒的選擇太過突然,哪怕是魚王都沒有反應過來。

她毫無征兆地調動了自己全部的力量,逆命般燃燒起來。瞳孔、發絲、身軀,每一寸身體,其中所有蘊含的境界都似火星噴濺。

盛大而炙熱的光侵吞了下去。

她雙手皆是反手握刀的姿勢,左手為傘劍,右手則是九羽之刃,這兩柄超凡絕俗的名劍帶着貫穿寰宇的天火,在刺穿了魚王的手掌之後,依舊竭力向前頂去。

她的後背,火翼暴漲着伸展開來,一片片燃燒的翎羽蟻附上了魚王的身體。

劍刺穿了它的手掌,卻未能刺破它的胸口。

但火羽的利爪卻抓住了它的肩膀。

趙襄兒怒吼了一聲,拽着它向下墜去。

城牆崩塌。

煙塵揚起了幾十丈。

少女燃燒生命,用絕世的劍招迎戰強敵。這樣的場景本該爆發出決戰般的燦爛。

可惜他們之間的境界懸殊太大。

彈指間,遮蔽他們身影的塵埃灰飛煙滅。

魚王端坐在地。

它的雙肩被刺出了血,血染上了純白的毛發,豔麗奪目。

而趙襄兒則是瀕死一般,她臉色慘白,七竅流血,嫁衣的下擺處,滴下的血液墜成了線。

她看着魚王,露出了遺憾的神色。

她想将它逼入皇城。

但魚王的貓爪卻正正好好立在皇城的線外。

魚王知道,她肯定在皇城中藏了手段。

它都有些替少女可惜。

它輕輕擡起了貓爪,正要擊垮這個少女,然後讓雪鳶給予致命一擊之時……身後,似乎傳來了花開般的細微聲響。

先前被飓風卷去的紅傘在空中打開,悠悠下墜。

煙塵散去的那刻,它恰好與魚王和趙襄兒恰好連成了一條線。

傘劍發出了感召。

紅傘為劍鞘,自當歸于鞘中。

它筆直而來。

魚王念力發動。

傘與貓相撞,沉悶的巨響迸發而出。

它們中心,狂暴的氣浪卷起。

紅傘被氣浪掀飛,兩邊将摧未摧的城牆也盡數碾成粉碎。

這一擊很沉,殺傷力卻不大。

但洶湧的氣浪就像是推着後背的手。

魚王的爪子不自覺地向前挪了一寸。

一寸……

九羽瞬間納回識海。

趙襄兒神念驟動。

下一刻,火光吞天而下,魚王的眼前已不是城牆殘破的趙國,而是無窮無盡的火海。

它被納入了趙襄兒的世界裏。

……

……

另一邊,雪鳶的時間囚籠也已打破,那些時間在寒冷中凝成了真實的冰屑,簌簌飄落。

雪鳶看着魚王和趙襄兒消失的身影,終于感到了恐懼。

先前趙襄兒二話不說逆命燃燒的模樣也令她驚愕。

是因為娘親的緣故,才讓你這般有恃無恐地搏命麽?雪鳶憤怒地想着。

此刻這個少年和女人雖也受了很重的傷,但時間的權柄淩駕于她的冰河權柄之上,更何況這白衣女人的劍體也十分恐怖,她單獨對上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有些吃力。

但趙襄兒已與五道境界的大妖正面對抗,自己面對兩個重傷的紫庭境難道要選擇退縮?

雪鳶的心緒掙紮着。

神雀在她身邊飛舞長鳴,聲聲驚心。

不!我不可能比趙襄兒差!

我可是在嚴寒之地,一刀一刀,殺死了無數的敵人和兇獸才劈砍出的境界與道路啊,憑什麽不如這個在南州養尊處優的人呢?

趙襄兒如今這般強,唯一的解釋只有可能是娘親給予她的東西太多。

皇城為界……那是何等恐怖的權柄,若是将此力量給我,我一定可以比她做得更好!

雪鳶憤怒地想着。

但此刻,她也拼命地告訴自己要冷靜。

只有殺死了趙襄兒,她才能将這種不公真正踏碎,才能讓娘親知道誰才是她最強的女兒,至于魚王大人的幫助,自有白藏神國的神使幫助她抹去,雖然她也答應了白銀雪宮的神使一些條件,但等她真正回到了神國,哪裏還需要顧忌他們?

所以她必須要活下去,等魚王大人出來,絕不可再做任何的冒險了。

她說服了自己,所以并不覺得這是膽怯,反而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一如當初佛堂中走出的廣慈禪師。

這種情緒是真正的瘟疫。

這一刻,雪鳶自己都沒有察覺,她在選擇退讓的那刻,道心便生出了一抹難以消除的影。

師雨在臨死之前至少做到了問心無愧。

但她再也不行了。

她也無暇去想這些。

冰河的權柄像是一只只巢穴中飛出的鳥,它們有的化作了蒼茫高懸的冰晶。

冷凍之界、破霜之棺、雪華飛羽……洪荒覆雪的冰流像是穿透時間書頁的劍,所過之處寒川呼嘯,冰牙參差,她将這片天地重新帶回了那個冰封萬裏,生靈絕跡的時代。

這就是每百萬年便會占據世界的冰河。

寧長久吐了口濁氣。

呵氣成霜。

他擡起頭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

無需太多言語,兩人握住了手。

他們化作白影,齊齊升空,一如當年攜手于南荒血戰九嬰那樣。

……

……

*(六十二章)

(淩晨見!)

第 240 章 兩百四十一章:妖道

作為婚房的殿閣屋頂爆破般被掀開,其間炸空而去的兩道身影似橫跨皇城的火線。

他們驚動了許多的人。

這抹火光在夜色中顯得如此違和而不祥。

宮中的人紛紛去撲滅不小心被劍火燎着的屋子,将其中值錢的物件搬運出來。

皇殿中的人東奔西走,喜慶的氣氛還未過去,混亂已在小範圍內開始傳開了。但大部分人依舊有着信心,如今有陛下坐鎮,哪怕再大的亂也可以抹平。

城牆被毀壞的巨響聲雷聲般傳來。

城樓那邊已經下了令,所有靠近城門的人或者住宅居民紛紛被向後驅散。

天空中,白色的火光還在燃燒着,一遍遍地撕破長夜。

寧長久手中的銅燈光禿禿的,上面的蠟燭已經在劍火中燃燒殆盡了。

他大紅色的嫁衣在空中飛舞,腰帶随手系着,在風中大肆地飄動。

金色的修羅神像已從體內爬出,它與寧長久幾乎是一體的,殘缺卻依舊附帶着古老的、力量的美感。那是勾勒于夜空的光輝,好似赤金色的鬼,裂于血肉,巨大的雙手按在清秀少年的肩膀上,擡起古戰場上破碎頭盔般的頭顱。

雪鳶看着他的衣裳,微皺起眉。

那件衣裳很漂亮,顏色鮮紅,繪着彩鳳,隐隐……還有些眼熟。

娘親?

雪鳶心中微驚。

記憶裏,她與娘親只見過一面,而那一面中,她便是穿着這樣的衣裳。只是娘親穿着的時候,帶着焚天滅世的妖豔之美。而此刻,這個少年穿着同樣的形制,卻也并不違和,看他披散墨發的樣子,望上去近似妖魔。

“你就是火鳳凰和那個女人的夫君?”雪鳶打量了他一番,先前他那些大開大阖而來的劍招震得自己手腕發麻,她冷冷道:“年紀不大,本事倒是不小。”

寧長久懶得理她,他看着這個立于風雪中的少女,拎着手中的燈柱,血脈中的金光越來越明亮。

雪鳶跻身在凜冬之河中,那是她權柄所能衍生的領域之一。

她的寒冰權柄有大大小小十三種術法,每一種都建立在最本質的元素基礎上,或是霜天肅殺,或是令得萬物冰封,其中蘊含的死亡意味就像是秋過冬至那般不可阻擋。

但她對于自己的冰霜權柄并不滿意,因為她知道,真正強大的權柄,它的構築是遠超于元素之上的。

雪鳶能感受到這個少年的強大,甚至與先前那個女子相比都不遑多讓。

這讓她感受到一絲驚憂,這絲驚憂并非是恐懼,而是對于事件超出了計劃之外的不悅。

在她原本的認知裏,這一戰會和雷國中與師雨的一戰一樣順利——單刀直入,皇巅對決。

當然,這些變數并不會改變什麽。

因為魚王此刻正立于虛空中,俯瞰着下方的一切——這是它的棋盤。

它的足下踩着一頭黑夜凝成的巨大鲶魚。

雪鳶将視線投向了寧長久的後方。

一襲紅衣已然出城。

趙襄兒同樣披頭散發,她手中握着紅傘,劍已從傘中抽出,夜風中她舞動的發好似一蓬黑色的火焰。

“你就是趙襄兒?好妹妹,終于見到你了。”雪鳶淡淡地笑了起來:“看你的樣子,想來還不到二十歲吧?”

趙襄兒看着她,眉頭漸蹙。

她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氣息。

那是一股熟悉的氣息。

随着夜風吹涼額頭,她的智力重新回到了識海裏。

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許多。

“你叫什麽名字?”趙襄兒看着她,問道。

“雪鳶。”

“嗯?”趙襄兒不解道。

“聽不懂麽?”

“不是,只是我聽到你這個名字,就知道你必死無疑。”趙襄兒道。

“為什麽?”雪鳶好奇發問。

趙襄兒道:“因為你的名字太簡單,只有十九畫,而我有二十八畫……娘親這樣的人物,怎麽可能對一個這樣簡單的名字上心呢?”

雪鳶眯起了眼,她的凜冬之河變成了鏡子般柔軟澈亮的劍。

“不愧是娘親的女兒,你果然很驕傲。”雪鳶稱贊道。

趙襄兒不置一詞。

雪鳶笑了起來:“師雨也如你這般驕傲。”

“師雨?”趙襄兒眉目微傾:“娘親到底有幾個女兒?”

“不多,只有三個。”雪鳶道。

趙襄兒仰起頭,看着那只坐在巨大鲶魚上的白貓,問道:“那你這麽做,她知道麽?”

雪鳶沒有回答,只是道:“你的反應還算不錯,當時師雨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道心可飄搖得厲害。”

趙襄兒聽到這個消息,聽到自己最愛的娘親竟然不止有自己一個女兒,她本該是很震驚,甚至會開始自我懷疑。

但此刻,她卻沒有太多這樣的情緒。

她恍然明白,或許是因為一個人的親情只有那麽多,心中每多一個親人,便會分去一些……當然,最重要的是,看到陸嫁嫁受傷的樣子時,她很生氣,這種生氣蓋過了這些情緒。

“我其實也不太明白,既然已經有了我,為何還要創造你們?”趙襄兒淡然開口。

雪鳶笑道:“你應是養尊處優慣了。呵,也對,年紀最大的在天寒地凍的北國,年紀小些的在寸草不生的雷國,年紀最小的在這景色宜人的南州……哎,果然是年齡越小越惹人疼愛啊。”

趙襄兒道:“你不必說這些,娘親喜歡我,不會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我比你更強。”

雪鳶淡淡地笑着。

“是麽?那我先幫你看看,你夫君有幾斤幾兩。”

凜冬之河再次在她身後展開,那條洶湧的河流裏,無數冰河時代的生物一一狂奔而出。

雪鳶自信,這些冰河時代的生物皆極其難纏,它們境界不高,但皮糙肉厚,若不正中死穴,哪怕是紫庭境巅峰,都無法将它們一擊殺死,這也是它們能在冰河時代這般寸草不生的環境中厮殺存活的原因。

“這就是你的手段?”寧長久冷冷問道。

雪鳶笑道:“你破給我看?”

她手中的劍已然握緊。

方才趙襄兒願意與自己說這麽多,實則是因為魚王盯住了她,将她鎖在了原地。

她無法抽身。

此刻是她可以放心地與寧長久的單打獨鬥。

她并不覺得自己會輸。

寧長久握住了手中的燈柱。

靈力灌注其中,燈柱的頂端,火焰般噴射而出,看上去就像是一根燒紅的鐵劍。

接着,令雪鳶感到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在第一頭雪象沖過去時,寧長久身子微沉,緊繃而瞬發,一躍而起,側跳至雪象的腦側,他握着燈柱橫地一插,直接精準地攪入了它的要害,雪象痛苦地吼叫着,骨骼上的肉似冰雪消融,化作了森森白骨。緊接着,他身影落下,若蜈蚣伏地,在一頭皮毛厚實的惡虎即将撲來時,他以手為刃,在其身下一閃而過,惡虎被瞬間開膛破肚,冰雪般的內髒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寧長久的身影殺入獸群之中,起落不定,燈柱與白衣帶起了一道道噴濺的雪線。

他……他怎麽像是殺過無數次這種生物一樣?為何能熟練到這個地步。

這些上古雪獸可是她辛辛苦苦用骨頭拼湊出來,用冰雪權柄賦予其肉身的……但此刻,它們就像是一張張碎紙般被撕了過去。

雪鳶并不知道,在斷界城中,寧長久曾在寨子裏幫着他們打獵,殺了一個多月的雪原巨獸,那些巨獸雖與這些時代不同,但是身體的結構卻大同小異。

若不是此時危機當頭,他又正在氣頭上,他甚至可以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表演一手盲人殺象。

他握着燈柱,如握着長槍,橫向猛掃。

燈柱柱體扭曲,宛若長鞭。冰雪在燈柱中破碎湮滅。

雪鳶看着它們一一被斬去,心如刀絞。

她無法容忍,身形騰躍而起,雪鳶嘶空長鳴。

随着她的躍起,她手中的凜冬之劍拖拽為一柄巨大的刀。

雪鳶嘶啼着張開翅膀,刀面的兩端,一場狂暴的雪晶之浪陡然掀起。

寧長久的面前,似有巨大的海獸掙出海面,張開血腥的巨口,帶着狂風暴雪的怒浪撲到了他的面前。

寧長久銅燈柱雖未舔血,但一路斬殺而來,殺機已盛。

銅燈刺入雪中。

雪花瞬間卷成了旋渦的形狀。

金光撕開了雪,修羅粗大的手臂伸出,巨大的拳頭緩緩掠過,貫穿風雪,砸向了那只飛來的雪鳶神雀。

神雀同樣不懼,凜然撲上,與金色的修羅巨象扭打在了一起。

刀刃與燈柱相撞。

風雪一淨,天地澄澈。

寧長久帶來的壓迫感遠遠不如陸嫁嫁,但雪鳶卻能感受到,對方那種可怕的殺機……那種随時要将自己撕成碎片的殺機!

“娘親……這是你給我的考驗嗎?”

她這樣想着,雙臂經絡爆起,雪鳶的紋身似活了過來,發出了一聲聲宛若劍鳴的長嘶。

刀光與鐵影相撞,風雪與劍流相激。

凜冬之人與銅燈壓在了一切,噴濺的火光照得夜空明亮。

而天空之中,貓叫聲再次突兀地響起。

這一聲貓叫宛若雄獅怒吼。

它足下的鲶魚顫抖不安。在場的其餘人也紛紛寒毛直豎。

趙襄兒與它已對峙了許久。

“五道?”她的眼眸裏露出了驚異的目光。

魚王怒吼之後舔了舔爪子,道:“害怕了?”

趙襄兒不懼,她緩緩擡起舉劍的手,橫于胸前。

魚王道:“前一個小姑娘和你一樣驕傲,驕傲的少女的血最是解渴啊……”

魚王爪子按了下來。

……

顯而易見,五道之中,魚王所修為妖道。

五道是五條通往大道的截然不同的道路,但是殊途同歸。

它們本身沒有強弱高下之分,但幾乎所有修道者都認同,唯有天道才是真正得到登天的康莊大道。

魚王的妖道在多年的封印後實則是有些破碎不堪的。

但幸好,它得到了許諾。

過去,哪怕是它境界最巅峰的時候,傳說中的白銀雪宮也是它絕不敢想象之處——那是白藏的神國。

雖然神使沒有給予它任何多餘的力量,但五道與紫庭乃雲泥之別,哪怕它是全天下最弱的五道,也有足夠的信心将這只小麻雀碾死。

貓爪落下,突兀地穿過他們之間的距離,來到了趙襄兒的頭頂。

紅傘張開,傘面與貓爪一撞,數百根傘骨同時震顫。

趙襄兒足下虛空開裂,身子陡然下陷,猛地墜落。

“這般不堪一擊?”魚王身經百戰,哪怕它對于自己的實力有足夠的信心,它也不相信這小姑娘這般弱。

它目光始終鎖着趙襄兒。

利爪再次撕來。爪風過處,虛空碎裂塌陷,化作一個個凹陷的渦輪。

魚王如此不緊不慢,并非是想入貓抓老鼠般将其折磨,而是因為白藏神國的神使給自己下達過指令——絕不可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爪子的傷口,否則他們只能把自己殺了,銷毀所有的證據。

十二天律合于大道,這是真正的鐵律,哪怕神國之主也無法公然違背。

因為違背便是否定自己。

趙襄兒帶着紅傘面無表情地下墜着。

魚王看了一眼寧長久,沒有管他。

它知道,就算這個少年比雪鳶強也無所謂,雪鳶不死就好,畢竟最後一擊必須由她來完成。

而它必須全程盯緊趙襄兒,不給她一絲遁逃離去的機會。

魚王身形一躍,遁入虛空,再次現身之際,它出現在了趙襄兒的身邊,坐下的鲶魚變成了一條鼓起了腮肚的河豚。

砰!

傘面再震。

五道的拳頭已不是力量充沛那麽簡單,它出拳之時,整片空間都排山倒海般朝着趙襄兒擠壓過去。

那是一面貫穿天地的牆,是真正擋無可擋的攻擊。

魚王打算先用利爪打碎她的防護,然後再一拳拳地打到她無力再戰。

這是最沒有花哨的攻擊,是最直接的殺死她的方法。

趙襄兒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先前她承受了兩拳,哪怕有紅傘相抗,她渾身的筋骨依舊被震得發麻,難以做出反抗。

“你們京城死過一頭大妖?”魚王穿梭出黑暗,座下又換了一只縮着腦袋的烏龜。

“你認識它?”趙襄兒竟也有閑暇發問。

嘭嘭嘭!

三道拳風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封死了趙襄兒,沿着筆直的弧線砸向了趙襄兒。

“只是好奇。”魚王道:“那股氣息經久不散,想來生前也是赫赫有名的妖怪,說不定還是故人。”

“是只死狐貍。”趙襄兒淡淡開口,迎上了魚王的拳頭。

同樣,虛空開裂,她遁入其中,自魚王身後出現,細長之劍燃着鳳火,劈了下去。

幾乎沒有任何的征兆,魚王的身影與它坐下的烏龜颠倒。

趙襄兒紫庭巅峰的一擊未能在那龜殼上留下哪怕一絲白痕,反而是劍鋒被彈開,震得虎口發麻。

“死狐貍?”魚王夢了一會兒,腦子裏出現了好幾個人選。

“聖人一脈的狐貍?”魚王問道。

趙襄兒身後虛空開裂,一棒槌狀腦袋的魚破空而出,撞向了她的後背。

“你是哪一脈的?”趙襄兒身影向上掠去。

魚王沒有回答,它在虛空中穿梭着,身下的魚不停地變化,它仰望着星空璀璨的黑夜,慨嘆道:“聖人是天下所有妖的聖人。”

這句話之後,他們并不激烈的戰鬥陡然扭轉。

向着上空掠去的趙襄兒瞳孔驟縮。

因為她發現,自己無論怎麽飛,實則都滞留在原地不動。而她的周圍,那些虛空一個接着一個地裂開,她就像是置身在一處蜂巢的中央,眼睜睜看着幽邃洞穴的虛空裏,一條條奇形怪狀的魚從中竄出。

與此同時,原本在她下方的魚王出現在了她的上空。

那只白貓盤膝倒坐,它張開了嘴,道:“她是魚餌。”

趙襄兒心生警覺。

在白貓開口之後,那原本悠哉游曳的虛空大魚,它們就像是聞到了血水的鯊,紛紛望向了趙襄兒,化作了萬般兵器,破空而去

妖言惑衆!

這是五道之中妖道獨有的能力之一。

趙襄兒不敢再藏拙。

她的身上,嫁衣像是燎着火了似的,朱雀的紋身在嫁衣中明亮了起來,它的線條或柔美或淩厲,糾纏勾勒,如點燃的引線。

若趙襄兒沒有穿錯衣裳,那麽此刻,她身上的朱雀之影便能和嫁衣上的毫厘不差地重疊起來!

白貓贊嘆道:“好一只火鳳凰。”

“瞎貓……”趙襄兒罵了一句,心想自己明明是小朱雀。

周圍的空間束縛在朱雀之火燃起之後瞬間崩潰,趙襄兒手中之劍飛旋,帶着烈火騰空,穿梭過虛空的魚群,燒着熾烈的火光,于夾縫中撲出,刺向了那倒挂着白貓。

“死耗子?”白貓冷笑着探出爪子。

刷!

皇城之中鐵劍破空而來。

陸嫁嫁調息了片刻,穩住了自身的傷勢,身影同樣掠下城頭,帶着數十道暗藏金光的劍影撲向了魚王。

身影臨近之時,那十餘把劍随身而來的仙劍,整合為一,如誅神的刃,鎖住魚王,與它的身形連成了一線。

趙襄兒與陸嫁嫁形成了一前一後的攻勢。

白貓不為所動。

她們身影臨近之時,它打了個響指。

當初它打響指這個動作也練了許多年。

叮!

兩柄來勢洶洶的劍同時靜止。

它似沒有廢太多力氣,擡頭望天,道:“人間許是很久沒有見過五道之中的妖道了吧?”

五百年前,妖神死絕,輝煌盡滅。

白貓的話語帶着久遠的滄桑。

她一手捏碎了陸嫁嫁的虛劍,一手将趙襄兒的劍拽入自己的手中。

它的身影帶着破碎的劍意向着上空掠去。

與此同時,一片無邊無際的領域飛速延展開來。

皇城之外的方圓千裏,瞬間被白貓的領域盡數籠罩。

這片空間好似變作了一方汪洋。

虛空不停地裂開,無數漆黑的魚類從中游曳而出。

趙襄兒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

她們也成了魚塘中的魚。

魚王高坐天際,似可與星辰比肩。

絕望感壓來。

這便是五道之境?

她們如何能夠戰而勝之?

“垂釣……開始。”魚王悠悠開口。

無形的線由星光凝成,輕飄飄地垂落,向着囚困于池塘中的兩位女子落去。

……

……

(感謝劍劍劍劍劍打賞的盟主!!!感謝書友血羽菌打賞的掌門!!同時累積成為了盟主!萬分萬分感謝二位盟主大大啊。感謝盟主大大季婵溪打賞的舵主~最近驚喜一波接着一波,讀者大大們真是太給力了。受寵若驚!)

第 239 章 兩百四十章:雪入城中,劍至城外

皇城裏,絢麗多姿的煙火還在一束束盛放,似彩蝶墜于秋風。

皇城外,夜色構成的海面高高拱起,那些風雪與劍氣就像是穿梭于海水的魚。

雪鳶的裙下,勾勒于肌膚上的冰雪紋身已然亮起了它全部的模樣。

那是一只漂亮的鳥雀。

神雀張着翅膀,通體冰藍,唯有胸前的羽如細絨堆成的白雪,那神雀頭頂生有三道短匕般的冠翎,身軀上交織着羽織般的冰雪紋路,它的尾羽柔長而美,自腰部垂落,如名貴的綢緞,一直垂直腳踝。

雪鳶臉上笑意越來越盛。

這是她數月之前才在那白貓幫助下覺醒的雪鳶紋身……當時她第一次見到那只白貓,被白貓連敗了五次,然後她看到了一片虛幻的冰壁,體內雪鳶的封印也随之蘇醒。

這也是她比師雨更強大的地方。

師雨雖是窮山惡水中墾荒而出的,但師雨百戰不敗,一生太過順遂。

沒有經歷過刻骨銘心的失敗,又如何能覺醒出真正的雷雀之力?

中土的師雨尚且如此,這區區南州一隅的火鳳凰想來更不濟事。

這個白衣女劍仙倒還算個人物,只可惜……

雪鳶冷漠地看着那懸空而立的白裳玉影,身上的雪鳶之紋明亮,宛若盤踞于身後的法相。

少女的眉頭微微皺起。

“你不懼我?”雪鳶問道。

幾千年前,人族不過是古神的仆役,雪鳶作為太古流傳至今的神雀,對于人族修士都有血脈上的威壓,雖然這種威壓在一代代減弱,但目睹神雀,心神如何能不搖曳?

陸嫁嫁看着她身邊的雪鳥,體內的劍意流瀉而出,撐成一個球形的領域,立于這片冰蓮劍域的中央,形同花蕊。

她聽着少女的問題,不是很明白。

那雪鳶神雀雖美……但人何須畏懼美麗,要不然自己每日對鏡梳妝都該誠惶誠恐的了。

接着,雪鳶驚訝地發現,不僅自己的血脈無法威壓到對方,這劍域之中,流動的劍氣上那隐約掠動的金影好似也是一只鳥,而自己的雪鳶,竟表露出了對那金影的畏懼。

那究竟是什麽?

短暫的驚訝之下,雪鳶心中戰意更盛。

南州确實也該藏些龍卧些虎,否則太過弱小,那也确實無趣……

她們對視了一眼,思緒翻湧的瞬間,雪花如柳葉飛刀,旋轉着向四方八方擴散。

“你與趙襄兒,誰更強一些?”雪鳶從風雪中拔出了一柄蒼白而光滑的刀刃,她像是一個行刑者,在處決犯人之前問出最後的疑惑。

陸嫁嫁也将手伸入風雪中,将劍意同化,拔出了一柄冰寒的長劍。

她也不吝回答對方的疑惑:“趙襄兒喊我姐姐。”

雪鳶有些好奇,又問:“那……你妹夫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妹夫是我夫君……”她淡淡說道,竟自嘲地笑了起來。

劍刃橫空,周遭的風雪瞬間寂靜。

殺意滔天湧起,劍域的邊緣,冰刃林立的劍氣參差拔地,瞬間比先前長了數倍,死死地圍住了雪鳶的邊緣。

“這……”雪鳶還沒反應過來他們之間的倫理關系,殺氣卻已破空而來,震得雪塵飛散。

這些席卷而來的劍氣中,隐隐帶着怒意。

那是陸嫁嫁藏在心中、原本無處宣洩的怒。此刻強敵已至,她恰好可以一試鋒芒。

陸嫁嫁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她是一把劍,也是一片雪,轉眼之間消失在了漫天的雪花裏。

接着,天空中的雪花像是一柄柄凝結的刀刃,驟雨般墜落下來,紛紛撲向了雪鳶。

她是冰雪的主宰,自不畏懼風雪。

神雀冰紋大放光明。

雪刀墜落,雪鳶逆風而上。

被陸嫁嫁靜止的漫天大雪于此刻驟然震動。

雪花與雪花相撞,低沉卻清亮的聲音于空中狂鳴。

雪花不再脆弱,它們像是堅韌的鋼鐵,每一息都顫抖成百上千次,它們時而是雪,時而是劍,在陸嫁嫁與雪鳶的中間被瘋狂拉拽,同化成她們想要的模樣。

雪鳶靜立着,狂風自上空落下,振得她衣裙筆直,她足下踏着黑夜,如踏着一片大海。

陸嫁嫁如劍,從天而落,漫天風雪好似她狂舞的劍裳,她的劍氣就像是壓入海水中的高山。

雪鳶很冷靜,她已經明白對方是“劍靈同體”。那是一種兵器之靈,無法像尋常的先天靈一樣具現,而是藏于體內,與某一種兵器發生的共鳴。

劍靈同體固然強大,但對于靈力的消耗也是急劇的。她則不然,她的雪鳶是風雪中的神雀,當年元初之戰前,它們可是太古霜龍的侍雀,共享着冰河一脈的權柄。

但雪鳶發現,她再次想錯了。

對方的劍靈同體與自己想的并不相同。

這女子的同化之力堪稱随心所欲,她能直接奪取自己的劍氣。而不是劍的東西,她可以将其轉化為劍再奪取……簡直蠻不講理!

自己的冰河之力與之相比,竟被壓制在了下風。

不多時,風雪激散,雪劍如重刀般從天而降,斬向了雪鳶的頭頂。

雪鳶暗暗叫苦,心想火鳳凰搶了你的夫君,你這般厲害倒是去找她啊,把這一肚子氣撒自己這裏算什麽?

劍刃激鳴聲铛铛铛地回響在寒風中。

無數個圓形的劍氣在空中一圈圈地激蕩開來,周圍凝結的劍域好似一個犬牙交錯的決鬥場,它們不停地破碎,然後重新凝結,在陸嫁嫁意志的操控下對着雪鳶進行暴雨洗地般的攻勢。

若非雪鳶神體天生,此刻早已被無處不在的劍氣千刀萬剮了。

但雪鳶的強大同樣超出了陸嫁嫁的想象。她雖一波接着一波地以劍氣壓上,将雪鳶不停地逼入劍域的絕境之中,但她卻沒有辦法真正挫敗對方,對方身上散發出的寒意帶着淩駕一切的神性,若非自身劍體由金烏淬煉過無數遍,否則她應也早已落敗。

陸嫁嫁一邊以劍氣壓上,心中越想越覺得氣。

他們洞房花燭夜卿卿我我?我在這裏給你們守着城門攔着外敵?

這是什麽道理?

于是她的劍意越來越重,千斤萬斤地壓上,好像巨大的海水當空跌下,砸得雪鳶形意不穩。

雪鳶握雪為刃,足踏黑夜,對空格擋。

兩人之間劍交擊的速度快得無法看清,只能望見一道道極細的影。

每一道影都有數百丈長,稍縱即逝,好似橫跨夜空的白色煙花。

趙國的皇城中,人們紛紛擡起頭,望着這場遙遙的冰雪煙火,以為這是為了這場婚宴嶄新特制的,紛紛對着趙國的工部尚書豎起大拇指,誇贊着他想法好,執行力高。

“這……這不是我們幹的啊。”尚書大人顯得有些驚慌。

“大人又謙虛了。”其他人笑道。

“這真不是……嘶,莫不是陛下的意思?”

“不應該啊,這煙花為何在城外放?”

“許……許是高手在民間?”

“……”

婚禮雖已結束,但宴席還在繼續,衆人看着天空,議論紛紛,只覺得蔚為壯觀。

而不久之前,寧長久當着所有的人,将女帝大人抱在懷裏,走入了他們的新房之中。

這位平日裏冷若冰山的女皇陛下,此刻被紅蓋頭遮着臉,倒像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媳婦,這種反差感甚至讓他們懷疑這紅蓋頭裏的,到底是不是他們所認真并尊敬的趙襄兒了。

這個叫寧長久的又是何方神聖?

三年前的生辰宴上,他雖坐在了最高處,但更多人對他是不以為然的。

直到今日,他們才反應過來,那次婚約竟然是真的!而陛下……難道真的輸給了他?這怎麽可能?

消息傳開之後,他們發現此人竟是天宗宗主陸嫁嫁流言中傳的那個徒兒。

他不是早已死去了麽……

許多陸嫁嫁的狂熱擁護者開始為陸仙子打抱不平。

民間的紛紛議論趙襄兒是聽不到的,她此刻躺在張燈結彩的新房裏,床榻上撒着許多喜慶之物,有彩色糖紙裹的糖,有一些象征着福祿的堅果,還有軟軟的、花團錦簇的綢緞子,她躺在床榻上,覺得自己像是陷在了一片鵝絨的海洋裏。

“襄兒,起來了。”寧長久拉了拉她的手。

趙襄兒頭上的紅蓋頭還沒揭呢。

她不情不願地從床上坐起來,問道:“之前他們都是什麽表情看我們的啊……”

“大概是……”寧長久想了想,道:“大概都是看着天作之合的鴛鴦終于修成正果的欣慰神情。”

趙襄兒半點不信,唇語相譏道:“我猜他們都是一種,嗯……看鮮花掉泥地裏馬上就要被車輪碾過的表情。”

寧長久笑道:“襄兒何苦這般作踐自己啊。”

趙襄兒坐在紅色的鵝絨錦被上,雙手緊扣着,夾在雙膝之中,她閉着眼,很是緊張,粉薄的眼皮上泛着燭火透過紅蓋頭的緋色微光。

“幫我揭下來吧。”趙襄兒說道。

“好。”

寧長久伸出手,輕柔地捏住了紅蓋頭的兩端,将其一點點掀起,一如平日卷簾,只是這次的珠簾之後,藏着世上最清澈美麗的晨光。

尖尖的、線條柔和的下颌露了出來。

接着是唇。

她的唇是那樣的薄,顏色淡得似未熟的櫻桃,仿佛一抿緊便會被不小心吃掉。

紅蓋頭慢慢掀起,視線路過一寸寸瓷白無暇的肌膚,秀麗筆直的脖頸上,少女的容顏輕柔似水。

她的眼眸也似水。

紅蓋頭在越過翹挺的瓊鼻之後,他們的視線便撞在了一起。

寧長久動作微停。

“愣着做什麽?我們的時間可不多了。”趙襄兒唇角勾起,面帶微笑。

“還有很多……”寧長久也笑了。

時間的權柄将他們包裹了起來,他們在緩慢的光陰長河中對視着,一切都變得舒緩了起來。

許久之後,趙襄兒開口道:“你……有經驗嗎?”

“聽我的話就好了。”寧長久明白她的意思,柔聲道。

趙襄兒道:“先把燈滅了吧……”

“對我們來說,燈滅不滅有什麽區別?”

“衣服呢?”

“嗯?”

“還有這個發飾也很漂亮……”

“它們再美,哪有襄兒更巧奪天工?”

“你……是在誇我?”

“……”

兩人對視着。

這是他們最後的夜晚,趙襄兒躺在床上,寧長久柔和地看着她,他也沒有急着什麽,只是與她說着話,幫她排解許多心事。

“如果我真的不能完璧歸趙了……”

“那我們就一起去浪跡天涯。我們已經結拜了,生死不棄的。更何況……”

“更何況什麽?”

“更何況完璧歸趙并不一定是你心中所想。”

“嗯?什麽意思?”

“說不定珠聯璧合之後才是完璧。”

“珠聯……璧合?”趙襄兒怔了怔,旋即明白過來,她叱道:“你哪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想法……”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說話的聲音漸漸輕輕。

燭光漸暗。

趙襄兒的眼眸也漸漸迷離,她躺在床上,感覺所有的壓力都在逝去,子夜到來之前,她打算什麽也不想了,若是他要胡作非為些什麽,便也由得他了。

火紅的嫁衣像是一片遨游着彩鳳的霞。

這片晚霞從空中慢慢墜下,露出了其後美若夢幻的天空。天空的晚雲後面,似有鳥兒莺啼婉轉,輕哼之聲猶若少女。

雲霞緩慢飄墜,滑落,似玉石上淌下的水,一墜深澗,轉眼不複得見。

……

……

城門外,那場貫穿天空的戰鬥愈卻演愈烈。

陸嫁嫁的劍越來越多,她們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上空,光影相錯。

星輝月影被奪去了神采,肅殺的劍氣裏,天空中的月亮都好似更坑坑窪窪了一些,所有銀白流淌的光都成了陡峭的劍意。

漸漸地,整個天地都要被陸嫁嫁同化為一柄蒼茫古意的劍。

而雪鳶同樣越戰越烈,她已經可以确定,這個女人比紫庭巅峰的師雨更加強大,她的劍靈同體更是修到了一種嶄新的、開天辟地般的境界。

但她身上的神雀同樣不懼,此刻她身上劍傷無數,但笑意卻越來越盛。

自輸給那只白貓後,同境之中,她再沒有受過這般的傷。

鮮血給她帶來了愉悅。

于是每一片雪花都成了殺戮之中綻放的血花。

她們都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快樂,宣洩着心中的怨怒。

“你境界不俗,但有些愚蠢。”陸嫁嫁一劍将雪鳶斬退書裏,身影再至。

雪鳶将劍架于身前,冷聲問道:“為什麽?”

陸嫁嫁道:“我們雖很難分出勝負,但若趙襄兒來了,你瞬息就要敗!”

雪鳶冷笑道:“趙襄兒?她怎麽會來呢?她想在不是在和你夫君恩愛纏綿麽?”

“你言語激不了我。”陸嫁嫁不會在生死對決中耍太多脾氣,這樣戰鬥看似激烈,實則步步為營,稍有差池便會萬劫不複。

雪鳶也将她的話語重複了一遍:“你境界也不錯,只是太過愚蠢。”

兩人的劍再次相撞,炸起了劍火被狂風扯去,飛來的雪屑裏有的是冰,有的是劍,它們自兩人的中間掠過,挑出一粒血紅的珠。

陸嫁嫁一心出劍,沒有應答。

雪鳶看着天上的月亮。

若是可以,她希望與這劍體女子打到分出勝負為止。

但是時間不等她。

距離最後的期限只有不到兩個時辰了……

她看向陸嫁嫁的目光越來越冰冷。

少女嘴角勾起譏诮的意味,原本始終處于守勢的她忽然帶着所有的靈力撲向了陸嫁嫁。

“我說你愚蠢是因為,我明明與你勢均力敵卻願意和你打生打死,你也不想想背後的原因是什麽,反而來譏笑我蠢……”

雪鳶冷笑着,風雪化劍,斬向了那橫亘天際的蒼茫一劍。

兩者對撞。

少女雙手交握身前,掌心被劍鋒切過,鮮血淋漓。

陸嫁嫁神色一驚,她意識到一抹将要來臨的危險,卻做不出太多的反應。

雪鳶沒有進攻,她所有的力量都扣在了這柄劍上。

“魚王!!”少女狂吼道。

……

……

燈火幽幽。

寧長久看着雲霞彩鳳遮掩的玉山雪巒,似看着一朵層層綻放的雪蓮。

他心想司命果然沒有欺騙自己,所有與神國相關的神女,都做到了“白璧無瑕”四字。

“這個時候可不許想別的了啊。”趙襄兒見他微微出神,開口說道。

寧長久義正言辭道:“沒有想的。”

趙襄兒身子繃緊了許多。她肩膀縮得稍窄,腿兒微屈相疊。她的雙手一上一下地放着,玉璧橫攔,手掌稍遮,清美的秀靥露出了些許羞赧與促狹之色,身子也側過去了些。

寧長久抓住了她的手,一點點地讓其變得柔軟,然後挪開。

寧長久在她的耳畔竊竊私語着一些話,趙襄兒臉色越來越紅了。

“今晚只有我們兩個,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管……”趙襄兒說道:“尤其是不許想陸嫁嫁,恩……至少今晚。”

“今晚是我們兩個人的。”寧長久道。

“嗯,只許陪我,哪怕天翻地覆也不許出去。”

“天和地不會翻覆,雲和雨倒是會。”

又是什麽歪詞……趙襄兒也懶得去想,她下颌微點,道:“來吧,我也很想知道,我若一意孤行,娘親能有什麽手段攔着我。”

寧長久道:“嗯,岳母大人給你寫了這麽多故事,今晚,我們給她講一講人定勝天的故事。”

“好。”趙襄兒道。

唇與唇相接,峰與谷相觸。

箭在弦上,一切将要水到渠成。

只是那一瞬間,他們都能感受到對方瞬間僵硬的身體。

寧長久與趙襄兒停了下來,他們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震驚。

“嫁嫁……”

“陸姐姐……”

轟得一聲裏,這座新造的殿閣房頂被一下掀開,他們想也沒想,随手裹上衣裳,一前一後禦劍而出,直奔皇城之外。

……

……

“魚王!”

雪鳶的聲音與心神同時怒吼。

虛空無聲開裂。

一個雪白的影子一閃而過。

陸嫁嫁的劍目捕捉到了它的身影——那是一只雪白的貓。

那只貓的名字竟然叫魚王!

它撲向了陸嫁嫁,利爪自肉墊中伸出。

它在真正開始修道之前,在村門口的小溪上練習了十餘年的捕魚技巧。

對它來說,虛空是岸,現實世界便是池塘,那劃破虛空的一爪娴熟無比,正如他千年間練習的那樣。

陸嫁嫁能夠看到,卻很難做出反應去躲避。

與此同時,雪鳶也掀起了暴雪的狂潮,一并向着陸嫁嫁卷去。

轟!

一捧炫目的火在空中炸開。

那是皇城上空最盛大的煙火。

名為魚王的白貓如今雖只是初初邁入五道,但五道與紫庭絕不可同日而語,它相信自己的襲刺一擊這個女人必死無疑。

貓不懂憐香惜玉。

它收回了爪子,舔了舔爪子上的血。

接着它發現爪子上沒有血……

貓瞳孔眯起。

陸嫁嫁在生死來臨的一刻,冒險解去了身體其餘地方的劍體,将所有的劍胎之力凝聚到了一點。

那正是魚王攻擊的一點。

所以魚王非但沒能切開她的身體,反而爪子隐隐作痛。陸嫁嫁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劍體,曾是元初之前,古代太陽國鑄造的數十柄神劍之一!

但巨大的沖擊力依舊讓她身影疾墜,流星般撞到了城牆上。

雪鳶的身影也逼迫而來。

她不知道這女人用什麽手段躲過了這一擊。

但也好,正好由自己手刃她。

她一劍斬向了沒有反抗之力的女子。

接着,她詭異地發現自己的動作好像慢了下來……

這種感覺……

雪鳶瞳孔驟縮,她猛然間回憶起了一個月前,中土上那個多管閑事的神秘女子!

難道她也跟來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一道血紅的影子在眼角劃過。

因為她的時間變慢了,所以她眼中的一切便發生得極快。

一劍奪目而來!

轉眼生死颠倒。

性命攸關之間,天空中傳來了一聲貓叫。

時間囚籠被斷,雪鳶發出了一聲憤怒的吼叫,她身上的神鳥收攏了翅膀,做成了防守的姿态,而她也無暇去抽出風雪中的劍,因為對方的劍已經帶着無窮無盡的壓迫感來了。

對方的劍招很是單一,都是些毫無花哨的劈砍。但這速度實在太快,甚至不輸先前陸嫁嫁的出劍。

起落之間,雪鳶的風雪領域竟被對方快刀斬亂麻般盡數盡數碾碎,她本就血口頗多的身體上,又被劃開了三道巨大的裂紋。

雪鳶穩住心神,心神疾念:“凜冬之河!”

天空中的銀河瞬息垂落,橫亘他們面前,打斷了他們的接下來的攻擊。

凜冬之河如彩帶般環繞過雪鳶的身體,她所有的傷勢盡數複原,只是她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臉色白得像是死人。

她這才看清楚了來人。

來人是一個披着大紅嫁衣的少年,嫁衣腰帶未系,袒露胸膛,手臂之間肌肉爆鼓,經脈如遒勁如龍。他的身後,一個惡魔般的金色法相熠熠生輝。而他手中握着的不是劍,而是婚房中随手拔下的燈柱子。

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冰冷到了極點。

魚王沒有去理會那裏。

它絕不允許低境界的獵物在自己手下逃生,于是它伸出利爪,隔空對着陸嫁嫁的方向滑去。

嘶啦!

它的利爪撞到了什麽堅硬之物。

那是一柄在它面前瞬間綻放的紅傘。

紅傘受擊凹陷,竟沒有被撕裂。

傘下的少女接着紅傘的沖擊力,一下墜到了陸嫁嫁的身旁,她将陸嫁嫁從城牆中拔出,抱在懷裏,重新遁回皇城之中。

“陸姐姐,在這裏等我!”趙襄兒肅然道。

“嗯。”陸嫁嫁捂着小腹,視線有些暈眩。

她的面前,少女穿着一身極不合适的婚服,那婚服好像還是男式的。

……

……

(感謝陌塵風和打賞的盟主!!!謝謝大大一直以來的支持!神國第十八位國主呀問世啦~~感謝盟主且歌且荇ing的大俠!謝謝大家的支持呀~)

(寫得實在有點慢,盡力熬夜再寫一章。)

第 238 章 兩百三十九章:洞房花燭夜,長風攪雪來

皇城落木蒼黃。

大紅的布子從街角扯到了街尾,一只只紅色的火雀紙鳶在秋風中乘風而起,飛向天際。各大店家中,紅色的燈籠連夜編織,繪圖精美而喜慶,等到夜深之後,便是萬千明燈齊齊升空的場景了。

陸嫁嫁站在皇宮的頂上向着遠處望去,不由地回想起當初一劍照徹半城秋雨的場景。

當時血羽君在城頭聒噪,老狐在城底露出窺視的眼。

一切都還像昨天一樣啊……

這是趙襄兒婚宴的前夕,豔陽高照。天空中的雲像是綿長的魚,秋雁的影子在雲中渺遠。放眼望去,此間的繁華還是新鑄的,它們壘在了高高的城牆裏,而城牆上的旗幟筆直地立着,趙字與火雀一同迎風飛舞。

心愛的人要娶別人了,她總覺得自己該生氣一番,哪怕是佯裝的。但此刻她眺望城樓,卻只覺得自己會永遠記得這樣的美。

秋風最後一遍撫摸過皇城。

日歷吹過今日,冬至就要來了。

這注定是濃墨重彩的一頁。

鑼鼓聲在遠處響了起來,寧長久與趙襄兒此刻應是躲在某處聊着些什麽,一想到那不可一世的驕傲丫頭也有焦慮擔憂的時候,她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是不會随秋凋零的花。

她是這樣想的。

……

……

“還記得麽?酆都的時候,白夫人建成了神國,我們在九羽的背上,一起對着對方拜過。”寧長久道。

趙襄兒揉了揉腦袋,微微痛苦道:“記不清了……最近的記性總是很差。”

寧長久與她坐在案臺兩邊對視着,中間隔着一個燃香的銅爐。

寧長久想起了某種民間的說法,笑了起來。

趙襄兒覺得他在嘲笑自己,生氣道:“笑什麽笑?”

寧長久看着這爐香,移開話題,道:“這就是比我還貴的香?”

這是他們先前漁舟上的對話。

趙襄兒道:“你怎麽什麽話都記啊。”

寧長久道:“這不是聖旨麽?”

“你被除籍了……”

“不是要入贅回來了嗎?”

“你……”

“……”

趙襄兒雙手托腮,撐着臉,一想到今天要穿上紅嫁衣,在衆目睽睽之下,像個小娘子一樣羞羞答答地和他拜天地,嫁出去,她就覺得無地自容,仿佛過去營造的威嚴形象在今日要盡數崩塌了一樣。

“姓寧的!”趙襄兒道。

“嗯?”

“我想逃婚……”趙襄兒趴在桌上,看着那袅袅升起,自由散去的煙,很是羨慕。

寧長久道:“逃就逃吧,反正冥冥之中有你娘親攔着。”

趙襄兒微怔,然後覺得更悲哀了。

“你不是有那個時間的權柄麽?”趙襄兒又突發奇想。

“怎麽了?”

“等拜堂的時候,你把那一段時間弄快點……”

“……”

這是她嫁人前的焦慮,許多女子在這一天多多少少都會如此,她明明不凡,卻還是無法免俗,這讓她更焦慮了。

太陽漸漸升起,時間推移。

皇宮已然布置了起來。

她是趙國前所未有的女帝,所以這也是趙國前所未有的婚禮。

朝中的臣子連連誇贊殿下今日才公布此事,定是害怕鋪張浪費。而宋側和那一衆貼身女官知道得更多——他們知道殿下今日要走了。

明日的趙國能否欣欣向榮依舊是一個謎。

如今國庫十分充足,所以哪怕是遇到了一個勤儉持家的女皇帝,鋪張排場依舊是很吓人的。

只是這皇帝似乎太勤儉了些。他們在布置婚場的時候,趙襄兒的女官時刻傳信,說什麽把紅毯減去一半……再減一半之類的,他們贊嘆着陛下廉政愛民,卻不知道她真的只是想少走些路。

“等以後我走了,你要好好對陸嫁嫁啊。”趙襄兒忽然說:“要是你敢欺負她,下次見面我就揍死你……”

寧長久看着這個快被婚宴逼瘋的少女,試探性問道:“殿下這是在……欲擒故縱?”

趙襄兒看着他說兵法名詞的樣子,恨不得召來十萬鐵騎從這張可惡的臉上碾過去……

寧長久笑着起身,為她梳頭發,挑發飾,拿一面銅鏡放在面前給她做鬼臉逗她開心。

趙襄兒知道他很體貼賣力了,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隐隐約約之間,她有一種古怪的、不明原由的不好預感。

“對了。”趙襄兒用手捂住了銅鏡,不看到他。

“怎麽了?”

“到時候嫁衣裏面,我想再穿一身殺手服……”

“啊?”

“嗯,要不然我沒有安全感。”

“我就是你的殺手服。”

“……”

趙襄兒松開了銅鏡,面無表情地看着寧長久對着自己張開的手。

……

下午,皇宮最高的地方,陸嫁嫁與這對即将新婚的夫妻一起眺望着太陽慢慢細移。

趙襄兒依偎在陸嫁嫁的肩膀上,神色恬靜,仿佛她們才是即将出嫁的新人。

“嫁嫁姐,你看,你名字裏有兩個嫁,是不是暗示着我們兩個要一起嫁啊……”趙襄兒今天的腦子尤為清奇。

陸嫁嫁有些悲憫地看着這個漸漸變傻的丫頭,道:“我是劍宗宗主,你是趙國女帝,我們若一起嫁了,我怕你那些子民和我的弟子們接受不了。這怕是能給天下議論幾十年。”

趙襄兒坦然道:“沒關系啊,反正我今天就走了,以後丢人也是你一個人丢。”

嗯……看來沒變傻……

陸嫁嫁把她從自己的肩膀上推開了。

趙襄兒便靠在寧長久的肩膀上。

陸嫁嫁盯着這幕看了一會兒,怎麽都覺得不順眼,又把少女拽了過來。

時間終于漸漸來到了晚上。

趙襄兒看着天邊的夕陽,伸出了手,指着那些被晚霞染紅的雲,慢悠悠道:“那個像鳥。”

“那個像龍。”

“那個……像珊瑚魚。”

“那個像一座山。”

“那個像咬了半口然後流出了芝麻陷的陳記湯圓。”

“那個……”

趙襄兒慢慢地收回了手。

天邊的雲褪去了霞光。

夜色終于到來了。

皇城已經炸開了鍋,他們鬧哄哄地尋找着陛下的蹤跡,卻不知道陛下大人正在看着黯淡的天空發呆,苦惱着為什麽沒有雲數了。

陸嫁嫁給寧長久使了個眼色。寧長久回了一個“你确定?”的眼色。陸嫁嫁漫不經心地颔首,然後別過了頭。

寧長久看着趙襄兒的側臉,湊近了些,大膽地吻了上去。

“啊!”

趙襄兒像是一個松開手的不倒翁,一下子坐正了,擡頭挺胸,有些吃驚。

寧長久在她唇瓣上又親了一下。

趙襄兒驚慌地回頭,觸了觸自己的唇,看着背對着自己的雪衣身影,揉着發燙的臉,一下子清醒了。

“你……你幹什麽啊……她……”趙襄兒有些失措。

寧長久微笑着幫她挽了一绺發。

“要成親了。”他說。

“是啊,還等什麽?他們都在找你呢。”陸嫁嫁也起身,看着鬧哄哄的皇城,微笑着說道。

“嗯!”少女的瞳孔中恢複了明亮的神采。

……

……

趙襄兒披上了火紅的嫁衣,她帶着珠玉墜飾的蓋頭,踩上了那紅色羽絨的地毯。

她走得很慢,竟有些矜持和拘謹。

她甚至記不清自己是怎麽被宮女們打扮收拾的,總之最後蓋棺定論般往頭上披了個紅蓋頭就來了。現在她和寧長久牽着一個紅色大牡丹花的綢帶,緩緩地向着前方走去。

周圍熱鬧極了。

她可以一眼不眨地殺死一個兇神惡煞的大妖怪,但在這種問題上,卻始終很難坦然面對。

嫁人這個詞,過去是不出現在她生命的,哪怕前幾日,她依舊是以“願賭服輸”的想法代替的。

繡鞋踩過紅毯,每一步都那麽輕柔緩慢。

某一刻,她的手被握住了。

那是寧長久的手,有些溫熱。

她稍稍安心了一些。

此刻她若掀開蓋頭向後望去,便可以看到成百上千的花燈在秋風中徐徐飛上天際的場景了。

她們一個接着一個,像一條長龍,像一只飛雁。

整座城好像都随着花燈飛了起來。

陸嫁嫁目送着這對新人走入大殿之中,始終沒有想明白自己扮演的到底是什麽角色。唉,似乎還不如在白城喝酒……她忽然覺得溫柔善良也沒什麽好的,不如做一個壞女人來得自在。

如果自己是個壞女人,想來今天的婚宴是熱鬧無比的。

寧長久與趙襄兒在衆人的注視之下走過了長長的紅毯,一起走入了盡頭的大殿之中。

大殿之中水聲漣漣,燈火通明,牆壁上的紙畫被映得輝煌。這裏沒有太華麗的裝飾,若非牆壁上貼着的大大囍字,這裏看上去甚至還顯得幽靜。

水晶燈柱上,嫁衣的紅影劃過。

“別怕。”寧長久握着她的手,輕聲說。

“誰怕了?”趙襄兒握得更緊了些。

話雖如此,但她現在恨不得來個老妖怪攻城,把這場婚宴打斷了,然後自己就可以撕掉嫁衣,帶劍出城,殺得天昏地暗……只可惜如今太過國泰民安了,每年被招安了小魔頭都記了好幾本冊子了。

寧長久道:“我們是明媒正娶。”

趙襄兒道:“我看你才做賊心虛!”

兩人在神聖地殿堂上,聚音成線,聊了起來。

“你的手拿劍的時候都不抖,現在怕什麽?”

“明明是你在抖。”

“你騙人……”

“騙人的是小狗。”

“……”

寧長久牽着她的手,在大殿的盡頭停下了腳步。前方本該是坐着雙方的父母的,但此刻空無一人。

女官已開始說起祝詞。

趙襄兒聽得有些煩躁。

她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

身後煙花炸開的聲音已經響起,皇城的上空應是璀璨而美麗的,她展開神識就能看到,但她什麽也沒有做,只是靜靜地立着。

忽然之間,似是身體裏的神性湧出,她竟覺得一切都是那麽地虛無……這是朱雀要來臨的征兆麽……

她出神地想着,全然不知道女官說了些什麽。

“寄白頭之約。”寧長久忽然開口。

“嗯?”趙襄兒微怔。

寧長久又重複了一遍:“寄白頭之約。”

趙襄兒深吸了口氣,平靜道:“指鴛侶之盟。”

她的思緒被拉了回來,神性漸漸退居體內。

“殿下長久。”

“嗯?”詞好像不太對,趙襄兒卻繼續道:“共締姻緣。”

這是他們婚書上的詞,他們嘴上天天喊着退婚,實際上是記得滾瓜爛熟的。

“指海誓山盟為信。”寧長久道。

“共神雀玉蟾為涯。”

這婚書之時好似清心的咒語,趙襄兒一點不覺得煩躁了,反而回憶起了過往的諸多美好,紅蓋頭下的唇角淺淺勾起。

“赤繩早系,佳燭相剪。”寧長久話語溫和。

“黑發白首,大道與侶。”趙襄兒話語漸漸堅定。

“願珠聯璧合。”寧長久忽然開口,吓了女官一跳。

趙襄兒也緩緩開口:“永結同心……”

說完之後,他們牽着手,輕輕跪倒在地。

第一拜為天地。

他們輕輕叩倒。

珠聯璧合,永結同心……什麽啊……女官緩緩回神,松了一口氣,看着地上跪拜的佳人,朗聲道:“二拜高堂。”

兩人誰都沒有動。

女官又是一驚,但轉念一想,只以為是臺上沒有高堂的緣故。

實際上他們只是在想,對于他們而言,高堂和天地是一種存在,第一拜的時候已經拜過了的,沒必要再來一遍。

幸虧這位女官服侍趙襄兒已久,也沒有太過慌張,等了一會兒之後,她平靜道:“夫妻對拜。”

寧長久與趙襄兒轉過身,輕輕叩倒。

“願珠聯璧合。”

“永結同心……”

他們的手握在了一起。

這一刻,皇城之外喧沸了起來,所有的花燈在此刻升上的夜空,如夢如幻。長龍般的車馬也載着煙花馳騁過皇宮的廣場,一束束煙花呼嘯着沖上天空,它們撕開夜色,如一枚枚種子,貪婪着汲取黑夜的一切,然後于某一瞬換取剎那芳華。

煙火如晝。

這是不夜的城。

也是皇城最盛大的夜。

許多年後,這一天都會被津津樂道。

沒有人可以想象女帝陛下嫁人或者洞房的樣子,但這一天,這一幕真實的發生了,哪怕是最古板的大臣,也興致勃勃地與人以歌功頌德般的口吻交談着。

這是醉人的酒,也是狂熱的潮。

浪潮的尖尖上捧起了他們。

趙襄兒終究是少女,她的心緒也在此刻漾開了,忽然間,她輕輕挑起了自己的紅蓋頭的一角。

秀美的臉頰輪廓襯着嫁衣的紅與火。

她擡頭看向了寧長久,巧笑嫣然:“不如,我們今晚試着違抗一下命運?”

這句話是夜空下最絢爛的焰火。

寧長久也被點燃了。他看着她婉轉的眼眸,俯下身子抄起了她的腿彎,将少女一把抱了起來。

趙襄兒一點沒有掙紮。

就像是那天的大雨一樣。他們狂奔着,沖入了寝宮之中。

但這一次卻是那樣的溫和。

今夜他們是被滿城祝福的新人。

……

“你說……我以後會後悔嗎?”

“襄兒這般叛逆,我也很替你擔心呀。”

“你看,滿天都是煙花,我們也是,反正都要綻放,不如綻放得最美……我也很好奇,娘親的話語是不是每一句都能應驗啊。”

“但……”

“你想抗旨?”

“夫君遵旨……”

他們在煙火下說着話,笑了起來。

沒有知道以後他們會不會後悔。

此刻,寧長久就這樣抱着她。

他們溫和地走入了那片良夜裏。

……

……

皇城的浮華似一場夢。

夢境之外,一柄風雪凝成大劍懸停于空。

雪劍上的少女望着夜空,神色悠悠。

“嫁人?”雪鳶再三确認眼前的場景,她的眼眸中閃過了不可置信之色。

娘親的女兒怎麽能嫁人?

師雨雖然敗于我手,卻也可敬。你這下嫁人間又算是什麽?

雪鳶日夜兼程,耗費了将近一個月才至此,她看到這個喜慶的城池,甚至以為自己來錯地方了。

“火鳳凰……你可太讓我失望了!”

雪鳶輕輕嘆息。

她的足下,那柄冰雪之刃發硎一般,邊緣處的雪被吹淨,露出了鋒芒畢露的刀刃。

南州不比中土。

此處,紫庭巅峰已然是近乎無敵天下的存在了。

她可以比在雷國之中更放肆。

哪怕打穿城國也在所不惜。

雪劍向着趙國璀璨的皇城推了過去。

“等等!”

虛空開裂,那只白貓存虛空中躍至她的肩頭,攔住了她。

“怎麽了?”雪鳶的聲音帶着尊敬。

白貓幽藍的目光盯着這座城池,寒聲道:“這座城池有鬼。”

雪鳶微微皺眉:“鬼?斬了便是。”

白貓道:“若你踏足,哪怕是我也未必能救你。”

雪鳶沒有沖動,她無條件相信這只白貓的話語:“明白了。”

這個投身入男歡女愛的丫頭能有什麽手段,頂多是娘親多青睐她一些罷了。

雪鳶這樣想着,對着黑夜伸出了食指。

……

皇城中,陸嫁嫁劍心陡然警鳴。

她擡起頭,眼睛瞬間眯起。

煙火之中突兀地墜下了一片雪。

那片雪在火光中舒展着剔透的身軀,六邊形的晶瑩之色裏,斑斓翻滾,它輕飄飄地墜了下來,似誤入人間。

寒冷接踵而至。

月光下,似有霧氣彌漫了開來,占據了整片皇城。

她望向了皇城外的某個方向。

巨大的雪劍之上,雪鳶盤膝而坐,等待着火鳳凰發覺,然後在她本該洞房花燭的夜晚,将她殺死。

她氣定神閑地等待着。因為她知道,自己不主動進城的話,火鳳凰的察覺還需要時間。

但僅僅一個呼吸後,雪鳶的瞳孔驟縮。

天空之中,所有的冰雲凝成的大雪在初初落下之際,便被一股牆立而起的劍氣盡數收攏着倒卷。

那是她所創造的風雪,如今盡數化作了他人的利劍。

所有的寒意也化作了純粹的劍意。

那一劍劃破煙花升騰的長空,刺破清冷漆黑的夜晚。迎面而來。

雪鳶從未見過如此純粹的劍意。

她心中燃起了戰火。

少女伸出了手,雪劍暴漲,如巨舸橫江。

嘩!

兩者的相撞發生在剎那之間。

風雪密集地炸開,将她們的身影瞬間吞沒。

雪鳶的耳畔響起了一聲劍鳴。

劍鳴聲之中隐隐還有鳥鳴……那種鳥鳴竟讓肩頭的雪鳶畏懼。

這頭雪鳶可是北國的神雀,在如今所有的神雀裏,它甚至可與雷鳥、火鳳并列。除了朱雀,它還需對誰俯首?

雪鳶無法明白。

下一刻,讓她更不明白的事情的發生。

雙方劍意相撞之後,巨大的沖擊力是向自己這方推來的。

她所有的劍氣竟被對方同化,紛紛化作難擋的利刃,反而向着自己倒卷而回。

一剎那的交鋒之後,雪鳶的身影竟被逼得連退數十丈。

她的足下,那柄名為寒雀的劍炸開,化作了真正的神鳥,如盾牌般擋在身前,才終于化解了對方後續的劍招。

雪鳶懸立空中,伸手拂散了迷眼的雪花。

她眯起眼眸,看着皇城上空同樣懸立的少女。

第一眼望去時,她覺得對方的身影與一個月前那個可以操控時間的神秘女子很是相似,心神不由一凝。

眼前的女子墨發白袍,姿影絕麗,凝于夜空中的影好似一柄伫立的劍。

“你不是火鳳……”雪鳶判斷着她的身份:“你到底是什麽人?”

陸嫁嫁同樣看着她。

她的劍靈同體如今已經錘鍛到近乎恐怖的地步。

這和她與寧長久的打鬧不同,這是她真正意義上劍體大成後的第一次出劍。

對方的劍被她瞬間同化為自己的劍。

對方的劍氣同樣如此。

敵人的刀刃皆是自己的匕首。

這一戰怎麽打?

雪鳶感受着她身上精純萬分的劍意,眸光閃動。

這女人的實力絕對不輸師雨……

“你又是誰?”陸嫁嫁冷漠發問。

雪鳶道:“我來尋火鳳,你是她什麽人?”

“火鳳?”陸嫁嫁微怔,問道:“趙襄兒?”

雪鳶道:“原來她叫趙襄兒……”

“她與你是什麽關系?”雪鳶又問道。

陸嫁嫁沒好氣道:“情敵。”

雪鳶神色微微緩和:“看來我們是朋友。”

陸嫁嫁問:“你是來殺她的?”

雪鳶颔首道:“是。”

陸嫁嫁靜靜地看着她。

下一刻,夜雲、城樓、煙火,所有的一切都被覆上了淡淡的劍意。

但雪鳶短暫的分神時,一道參差交錯的劍域已然立下,如夜空中綻放的晶瑩蓮花。

陸嫁嫁一手負後,一手虛握。

她的手中明明沒有劍,卻似持着一柄絕世的名劍。

雪鳶确信她只有紫庭境,所以對于她所施展的力量更覺匪夷所思。

又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紫庭巅峰?

她在與師雨戰時,在最後時刻來臨之前,她們實則是勢均力敵的。殺死她,靠的主要是神明的眷顧……

如今,雪鳶更堅定了自己的念頭。

她要在回歸神國之前将那個名為趙襄兒的女人殺死!

眼前這個女人雖然強大,但紫庭終究只是紫庭。

“你先不要出手,讓我好好會會她。”雪鳶以心念對着隐藏于虛空中的白貓說道。

她要以這個女人為磨刀石!

少女脫下了自己的貂皮裘衣,随手扔去。

她的身上,只剩下一件冰蠶絲質的裙。

裙袂之下有熒光亮起。

那是雪鳶神雀的紋身。

……

……

(感謝盟主大大雪晶淩打賞的又一個盟主!!!萬分感謝一直以來的大力支持!)

(感謝風暈物打賞的堂主!只魚不知魚打賞的舵主!禪心通明打賞的大俠!恭喜風暈物大大累積打賞一個盟主!!第十七位盟主也誕生啦!)

(謝謝大家的厚愛呀~)

第 237 章 兩百三十八章:嫁衣惹雪

寧小齡從地上艱難起身。

周圍的雪依舊堆着,寒冷刺骨,她咳嗽了幾聲,活動了一下身子,發現那些切入骨髓的傷竟真的複原了……她忍不住想起先前的痛苦,手臂顫動着。

“先生……”寧小齡捂住胸口,看着先前恩人消失的方向,咳嗽了幾聲。

說靈先生的神色卻有些呆滞,聽到寧小齡的叫喊才回過神。

“先前那個……到底是什麽人啊?”寧小齡想着先前黑袍銀發的恩人,想着她那宛若仙音的妙語,這白雲般的來去讓她覺得有些虛幻。

嗯……那身段也好得讓所有女子羨慕……

只可惜先前傷得太重,都沒法好好道謝。

以後不知能不能再與恩人相見了。

“那當然是古靈宗的敵人,我回去之後會将此事禀告上面,她跑不掉的,哪怕遠遁南州也定将她追拿殺死!”說靈先生從地上緩緩起身。

寧小齡一愣,疑惑道:“先生……你,你在說什麽啊?”

說靈先生同樣疑惑:“那個叫雪鳶的人啊。”

寧小齡道:“我問的是恩人啊。”

“恩人?”說靈先生捂着腦袋,隐隐有些印象,卻無法想起具體形容。

寧小齡看着先生的表情,知道恩人一定是神秘高人,不想洩露自己的身份。她立刻掩上了嘴,随口編造敷衍了幾句,然後跟随着說靈先生一起回宗。

“對了,你的信還要寄嗎?”說靈先生問道。

寧小齡輕輕搖頭。從這裏傳書至趙國,最少也要兩個月的……定是來不及了

“不用了……”寧小齡默默為襄兒姐姐祈禱着。

而遠處,紅白妖狐面具,黑袍銀發的女子将目光投向此處,遙遙凝視了一會兒。偶爾閃過的電光将她柔軟起伏的身段勾勒得分明。

“世上不會有這般湊巧之事吧……”女子輕語了一句,“應是我多慮了。”

說罷,她轉身離去。

對于那個名為雪鳶的少女,她并不感興趣。

但是她先前身邊的那只白貓……

若是不了解內幕的人,恐怕只覺得那是一只強大的妖獸,但她不同,她曾司掌神官一職多年,能敏銳地捕捉到那縷若有若無的神性。

那種神性……

她眼睛驟然眯起,心念之中掀起的駭浪化作真實的靈力,震得她衣裳狂飛亂舞。

如果她沒有感知錯,那種神性是某位曾被囚禁的古神。

她如今也已将境界恢複至五道,能在自己手下救人的,境界絕不會低。

而那位古神是誰放出來的?那個答案很可怕,但卻是唯一的可能——白藏。

接着,她明白了一件更可怕的是。

像白藏這樣的存在,若是要剪除一些人,譬如先前雷國的女帝,無異于捏死一只蝼蟻,可她為何要大費周章,放出一頭被封印的古神。讓這個雪國少女與它一道前來。

這只白貓絕非投影,甚至連神國的神使都算不上。

白藏這麽做,唯一的解釋便是想讓此事與她可以輕易地撇清關系。

能讓一個神國之主這般勞心費力的,唯有另一個神國之主……

她清楚地知道,國主之間不允許內鬥的準律是寫入了當年十二國共拟的天律之中的。

也就是說,白藏的對手是另一位國主,所以哪怕是她也不方便親自出手!

“雀……朱雀神?”女子心中愈發震驚。

白藏年與朱雀年之間相隔七八年,這兩個女人能有什麽矛盾?

“這世界真是越來越怪了啊……”女子冰眸光暈淺淡:“南州……難道與你有關?”

她伫立片刻,猶豫之後輕輕轉身,漠然道:“算了,死了也好。”

……

……

寧長久站在窗邊,看着窗外射入的萬縷的光線,神色越來越靜。

趙襄兒從他的陰影中起身,輕輕擡手,遮了遮眼前的光。

晨光照得皓腕如雪。

“今天可要因為你顏面丢盡了。”趙襄兒淺淺笑着。

寧長久疑惑地回頭:“為什麽?”

趙襄兒說道:“先前在山腳下時,我便折了封信告訴我的侍女,讓她于今日将我要大婚的消息告知天下。昨晚我還有反悔的機會了,現在沒了。”

寧長久笑問道:“這有什麽丢人的?”

趙襄兒走到櫥櫃邊,翻着那些整齊疊放好的裙子,嘟囔道:“就是很丢人啊……”

寧長久回過身。

光線落在少女的白衣單衣上,于是那單衣近乎透明,白壁無暇的身子泛着暖玉之色。

她挑着裙子試着。

“哪件好看一些啊。”趙襄兒轉過身子。

那些裙子的質地和做工皆是頂級的,其上染色豔而不俗,繡花更是精細,如一幅幅湖風中的葉,簇擁着不同風情的美麗。

趙襄兒纖淨的身影在光中搖曳。

寧長久便看着她在屏風內外進進出出,一件件地試着衣裳或裙子,看上去有些焦慮。

“襄兒可真是家大業大啊。”寧長久稱贊道。

趙襄兒道:“所以到底哪件好看些?選出來了沒?”

寧長久沉吟道:“衣裳因人而添彩,人因衣裳而増色……”

“少廢話!”趙襄兒嚴厲打斷:“選一件!”

寧長久在這些眼花缭亂難分伯仲的衣裳間猶豫了許久,道:“其實都不如雲裳城的那件嫁衣好看。”

“嫁衣……”趙襄兒想起了娘親明豔的背影,微微出神。

“嗯……就那一件吧。”趙襄兒道:“希望沒被其他人買去。”

寧長久道:“那件火鳳嫁衣與襄兒天作之合,當然是等着你的。”

趙襄兒微微蹙眉:“那嫁衣上繪的哪裏是火鳳,分明就是朱雀,你這都不知,怕是連鴨和鵝都分不清。”

寧長久同樣疑惑:“那火雀分明有九條尾羽,不是鳳凰是什麽?”

趙襄兒盯着他的眼睛,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她聲音微寒道:“你……看到的是火鳳?”

……

……

“如今不是朱雀年,哪怕我娘親是朱雀神國的神官,甚至就是朱雀神本身……神國關閉之後,她也無法看到現在我經歷的事。”趙襄兒緩緩開口:“那她究竟是如何操控我的命運的呢?”

他們穿着英姿飒爽的男裝,走在枯柳垂髫的道路上,秋日的涼風将栖鳳湖吹得皺巴巴的。

寧長久道:“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先前我們當了大盜,當了大俠,若是我們繼續下去,又會遇到什麽呢?”

趙襄兒輕輕點頭:“百面鬼說,他一直在等我去殺他。但如果我沒有去呢?”

寧長久腳步微頓,說出了心中的想法:“若你不去,或許百面鬼就永遠是百面鬼。”

“若我去了?”

“那麽,他死的那刻,就是廣慈禪師了。”

趙襄兒看着地上的落葉,思緒飄遠。

她想了一會兒,道:“也就是說,如果我沒有去,那他可能永遠也不會認為自己是廣慈禪師,那個肅殺之夜裏,走出來是鬼,百面鬼是鬼,廣慈也是鬼……所以他可以是任何一個,也或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趙襄兒也說不出清楚。但她感覺,自己就像是透過陽光看一片葉子,可以隐隐約約看到其中的,紛繁交錯的脈絡,但樹木太高,她無法真正觸及。

寧長久看着煙波浩渺的湖面,道:“或許正是如此,他到底是誰并不取決于他,而是取決于你……正如先前廣婆寺裏的寶物,如果你沒有去,或許那神像,也只是一件普通的寶物。你就像是一枚印章,走到哪裏,便會在哪裏留下痕跡,那些痕跡昭示的,看上去就都是命運。”

趙襄兒道:“可我偏偏無法抹去自身的印泥。”

寧長久道:“是的,整個趙國就像是她種下的樹,有一條通往雲霄的主幹,也有無數繁複錯雜的枝丫,你是一只停在樹上的雲雀,你看到的每一片葉子都那麽相似,于是你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但是沒有辦法,這是唯一的樹,你只能停在這上面。更何況……雲雀早晚是要回歸雲裏的。”

趙襄兒聽着他的話語,回想起了趙國的版圖,失聲笑道:“是啊,好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啊。”

那些樹葉各司其職,就靜靜地在那裏,等着告訴自己,這是一個你無法走出的囚籠,所以的一切已經刻上了命運的烙印。

寧長久道:“說好了,不想這些了。”

“嗯。”

“小雲雀不僅要回雲裏,還該去趟雲裳城。”

……

雲裳城花織似錦。

寧長久與趙襄兒因為都是男裝的緣故,看上去就像好像一對眉清目秀的兄弟,于是那偶爾親昵的動作便也引來了周圍人的側目。

“寧兄弟來趙國這麽多時日,可有感想?”趙襄兒買了一把題字的折扇,悠然問道。

寧長久作揖笑道:“與趙兄聚少離多,今近日遠游出行,甚是快慰。”

趙襄兒問:“僅此而已?”

寧長久道:“還恨趙兄生得這般清秀,卻非女兒身,否則我一定鬥膽求婚。”

趙襄兒有些氣悶,自當初皇城相逢至今,他就沒說過什麽順耳的話。

雲裳城的那家店裏,他們再次見到了那號稱鎮店之寶的大紅嫁衣。

“好漂亮的朱雀。”趙襄兒看着嫁衣上如天火焚燒的雀影,由衷贊嘆。

寧長久則看着大紅布料上繡的七色彩鳳,道:“哪怕在同一個世界裏,我們看的同一個東西,或許都是不同的。”

趙襄兒道:“世事本就如此,普通人與修道者,修道者與仙人,仙人與古神……他們看到的都是同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修道者可以感知和操控靈氣,仙人可以觸摸到虛無缥缈的天道,而古神的眼中,世界的構造則是無數元素的堆疊與亂流。

寧長久道:“那你穿上這件衣裳後,我眼中的你和你眼中的自己還是一樣的麽?”

趙襄兒微譏道:“在你眼中,穿什麽衣裳不都一樣麽?”

寧長久啞然。

買下了這件嫁衣之後,趙襄兒又反複看了幾遍,總覺得它沒有買之前那麽漂亮了。

寧長久安慰道:“你覺得它不好看,只是因為還沒穿在你身上。”

趙襄兒不悅道:“你就是這麽騙陸嫁嫁的?”

寧長久往東面看了一眼,道:“白城離這裏似乎不遠。”

趙襄兒眉頭微挑。

寧長久平靜道:“我想去看看她。”

趙襄兒道:“你想死。”

……

兩人踏上了前往白城的道路。

趙襄兒冷冷道:“婚宴之前卻要帶着我去見你的情人,若不是看你長得還算俊俏,早把你掃地出門了。”

寧長久道:“是我的不對。”

趙襄兒道:“我還以為你們男人都覺得三妻四妾是應該的。”

寧長久道:“這當然不對,但人不過一世,既然不願割舍,為何非要做出選擇呢?”

“歪理。”趙襄兒也不知如何反駁,她想了一會兒,淡淡道:“當然,若你出了深淵之後,只見她不見我,或只見我不見她,我……都會很失望。”

寧長久笑道:“不曾想襄兒這般溫柔。”

“不,你我相聚不過這一兩日了,她以後還能陪你許久,所以……”趙襄兒臉色又冷了下來,道:“話雖如此,但稍後見了面,你可別指望我給她好臉色看。”

白城在視野中壓來。

城牆上‘晉’字旗幟還在飛舞着。

當日,皇城煙花為訊,他們本想改換旗幟,卻被一個白衣女劍仙攔了下來。她讓他們再等等。這些士兵們原本惶恐不安,但皇城那邊,果然沒有再多的反應了。

趙國依舊風調雨順。

今日這位女帝陛下終于來到了這座城裏。

“你要怎麽找到她?”趙襄兒問道。

白城雖是小城,卻也有千家萬戶,想尋一人何其困難?

寧長久道:“自有辦法。”

說着,他體內紫府洞開,金暈盎然的眉心之間,金烏飛出,落于指尖。

“它能找到嫁嫁。”寧長久道。

“為什麽?”趙襄兒想不明白。

寧長久心想自己長期為嫁嫁錘鍛劍體,殊為不易,金烏與她的劍體之間也産生了一種微妙的聯系。不過這件事他當然不會告訴趙襄兒。

他們沿着金烏一路走着,最終來到了一座茶館。

陸嫁嫁身穿男裝坐在酒館的窗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們。

這張桌子只有她一人。

先前有人看這位公子哥生得俊俏,想來同坐,她卻只說自己已約了客人,為此她特意多點了兩盞茶。

此刻說書已經過半,茶也将涼,等了許久的客人終于到了。

他們一來,說書先生的話語都遲鈍了一些。

窗邊那位公子哥本就俊俏無雙,此刻來的兩位竟也同樣眉清目秀,氣質絕佳。書上所說的衣冠風流也莫過于此了吧?怎麽偏偏都讓這三位全占了。

寧長久與趙襄兒很自然地在陸嫁嫁身邊一左一右地坐下。

陸嫁嫁白了寧長久一眼,沒有理他,而是望向了趙襄兒。

趙襄兒冷着臉看着她。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

趙襄兒卻先垂下視線。

她探出手指輕觸瓷杯,拭了拭那茶水的溫度,優雅地提起茶壺,聲音極輕道:“這位公子,茶水涼了,我來替公子哥哥換上一杯。”

說着少女取過一個瓷杯,斟了半杯新茶,一手扣着杯身一手輕托杯底,置在了陸嫁嫁眼前。

陸嫁嫁清冷的眉眼之間笑意浮現,似是消了許多氣,微笑道:“這位小公子真懂事。”

趙襄兒幽然的眉眼之間很是乖順,她說道:“許久未見,倒是有些想哥哥了。”

陸嫁嫁道:“這些日子也不知道來看看?”

“我自罰一杯。”趙襄兒端起身邊的涼茶,很是豪氣地一飲而盡。

飲完之後,少女抿了抿濕潤的唇,問道:“你是一直在等我們麽?”

陸嫁嫁沒有回答,她狀似随意地展開了抵在掌心的折扇,雪白的扇面上赫然是“守株待兔”四字。

“巧了。”趙襄兒卻也不惱,她拇指一推一甩,手中折扇也嘩得展開,上面赫然是“刻舟求劍”四字。

陸嫁嫁與趙襄兒相視一笑,看上去親密無間得很。

寧長久反而被晾在一邊。

他聽着說書先生講那黑雀俠侶的事跡,飲了口茶,只覺得今日這茶水格外涼。

陸嫁嫁與趙襄兒則“和顏悅色”地交談着。

“這說書先生講的俠侶故事,聽了之後真讓人心神往之,也不知那黑雀俠侶究竟是何等人物,若能有緣一見,想來是三生有幸的。”陸嫁嫁說道。

趙襄兒道:“估計又是什麽沽名釣譽之徒,當故事聽聽還好,見了總會令人失望。”

陸嫁嫁道:“趙公子說得有道理。”

“哥哥過獎了。”趙襄兒道。

寧長久揉着自己的耳朵,唉聲嘆氣。

終于,茶樓上故事講完了。

三人對飲片刻之後結伴下了樓。

“你還知道來找我?我當你已是樂不思歸了。”陸嫁嫁這才看向了寧長久。

不待寧長久說話,趙襄兒已率先開口,她看着陸嫁嫁的胸前,笑道:“姐姐這般深藏不露的溫柔鄉,哪怕是我也心神往之。”

趙襄兒一邊說着,一邊哎地低呼了一聲,她手中嫁衣的包裹沒有拿穩,掉在了地上。

少女緩緩彎腰去拾,等待着陸嫁嫁問這包裹中裝的是什麽。

陸嫁嫁卻視之不見,只是笑道:“襄兒妹妹如今也出落得娉娉婷婷,我都險些認不出了。”

趙襄兒拾起包裹,扔給了寧長久。她也道:“既然姐姐與我這般情投意合,不如我們成親算了。”

寧長久實在聽不下去了,他岔開話題,打斷道:“前面有座小亭子,我們先去亭中坐坐吧。”

“不去。”趙襄兒與陸嫁嫁異口同聲道。

陸嫁嫁道:“這晚秋景致說不出的蒼涼,有什麽好看的?”

趙襄兒嘆息道:“是了……只是來年開春時候,不知道還沒有沒機會與陸姐姐一道賞花。”

陸嫁嫁敲着折扇,道:“無妨,若是離得近便一道促膝賞花,若是隔得遠便一道擡頭賞月。”

趙襄兒也敲着扇,道:“姐姐心思真是溫婉,不知可有婚配?”

“行了。”寧長久奪過了她們的扇子,輕輕敲了敲兩位佳人的腦袋,道:“今日我們相逢不易,心中芥蒂先放一放,日後再說。”

陸嫁嫁對于這個和事佬顯然不太滿意,她不冷不淡道:“師父大人左擁右抱,好威風啊。”

說完之後,她輕輕掩唇,意識到不妙。

趙襄兒細眉輕挑:“師父大人?”

陸嫁嫁與寧長久對視了一眼。

趙襄兒氣笑道:“好啊,原來你們在背地裏還玩這些?啧啧,師父自稱徒兒?不曾想陸姐姐還有這種癖好?以後不若你叫我姐姐算了。”

陸嫁嫁的氣勢瞬間低了一截,她下意識伸手摸了摸發燙的耳垂,微微促狹,未敢去看趙襄兒,只是假裝平靜道:“前面有片桃林,我們進去逛逛?”

寧長久看着亭子對面那片光禿禿的樹,好奇道:“你怎麽知道那是桃林?”

“少廢話!”陸嫁嫁沒好氣道。

三人在林中漫步,輕輕地聊着。

林中有着不少的石碑。

“其實我沒什麽意見。”趙襄兒忽然道。

“我也沒有。”陸嫁嫁道。

“今天婚宴姐姐也一起來吧。”趙襄兒說。

陸嫁嫁笑問道:“我來做什麽,與你們一道完婚?”

趙襄兒苦思片刻,微羞道:“嗯……姐姐可以躲我們的婚房裏。”

寧長久氣笑道:“這像什麽話?”

趙襄兒淡淡道:“我看你就差把期待二字寫在臉上了。”

他們邊聊邊走,時而争吵兩句。

桃林将至盡頭。

寧長久忽然停下腳步,他握住了她們的手。

陸嫁嫁與趙襄兒對視了一眼,她們咬着唇,微羞地移開了視線,想要抽出那握住她們的手,卻無法做到。

寧長久拉着她們走回了桃林,道:“今日我們恰好都是男裝,不若于桃林之中結拜一番吧。”

“這像什麽話?”趙襄兒立刻反對。

和自己的未婚夫還有情敵……結拜?

陸嫁嫁卻贊同道:“我覺得不錯。”

兩人同意一人反對,趙襄兒被迫和他們一道跪在地上,說着誓詞,對着桃林盈盈一拜。

……

……

陸嫁嫁随他們一道去了皇城。

與幾日前的國祭截然相反,如今的皇城已是張燈結彩,處處洋溢着熱鬧繁華的氣息。

原本女帝大婚一事只當是謠傳,不曾想今日許久不上朝的陛下親自下昭了。

舉國震驚。

接着皇宮上下緊鑼密鼓地布置了起來。

轉眼之間,似是楓葉之雪吹了一晚,滿城皆紅。

三人回了皇城。

之後的一夜,他們都在趙襄兒的深閨裏,也沒做其他,只是閑敲棋子落燈花,渾然不覺時間流逝。

趙襄兒與寧長久畢竟是名正言順的夫妻,若是往日裏,她肯定會多發幾日脾氣,但如今離別将至,她便也不想太多了。反正她對陸嫁嫁确實也頗有好感的。

談笑風生便是一夜。

第二日,趙國舉國歡慶。

趙襄兒哪怕修為再高,但終究只是二十歲的不到的小姑娘,她對于自己的婚宴,期待和畏懼都是有的。而當時女官把一整套婚宴流程給她看的時候,她的眉頭幾乎都要鎖到一起了。

談婚論嫁一事鬧得舉世皆知本就夠丢人了,自己竟還要在百官面前走這麽長一套流程,哪怕有紅蓋頭可以遮住面紅耳赤的自己,她也萬萬無法接受心中的羞恥。

于是她朱筆一揮,拿出了批閱奏章的豪情,将整個婚宴的過程只留了頭和尾,其中那些跳火盆之類的瑣事規矩都被她删的幹幹淨淨。

“襄兒妹妹這是害羞了?”陸嫁嫁拿着這份婚宴的單子,笑問道。

趙襄兒面不改色道:“我們只有最後十二時辰都不到了……相逢本就短暫,何必将時間浪費在繁文缛節之上?”

寧長久聞言,輕輕地笑了笑。

他看着外面的天空,不知為何,總有當年老狐來時的壓抑之感。

陸嫁嫁注意到了他的臉色,問道:“嗯?大婚之日不高興?”

寧長久微笑着搖頭,“當然不會,能遇到你們是我三生之幸。”

寧長久站起身,對着趙襄兒伸出了手。

趙襄兒猶豫了一會兒,有些拘謹地伸出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陸嫁嫁在一旁看着,神色有些幽怨,卻不妒不惱。

今日,婚禮将如期舉行。

與此同時,南州之中,雪鳶裂空,一場狂風暴雪将來到來了。

……

……

(感謝且歌且荇ing、Magi醉歌、逆天元珂三位大大大大打賞的盟主!!!!超級超級感謝三位!恭喜神國有多了兩位新國主!也感謝這個月之前的兩位盟主大大。萬分感謝你們!)

(感謝寧長久、洛陽觀落陽、美沙夜打賞的舵主以及書友58388817和暗裔拉亞斯特打賞的大俠。謝謝五位大大的打賞!)

(今天這章寫得有點糾結,很慢。不過今晚肯定還有一章。大家不要等,早上起來看!這幾天沒有意外的話,我都會盡力雙更的!)

第 236 章 兩百三十七章:風雪之中鐵劍來

中土,古靈宗,灰霧壓城。

這是寧小齡來到古靈宗的第三個月,她看着空中那些龍一般漂浮的死靈之氣,依舊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古靈宗不似谕劍天宗那般純粹修劍,這裏有控靈之術,有劍術,有涉及古神的煉術,大小術法算來有百餘種。寧小齡沒有主修最熟悉的劍術,而是選擇了直通幽冥的死靈之路。

天地之間無時無刻都有生靈在死去,而古靈宗坐鎮冥府遺址,壟斷了大部分的幽冥靈氣,中土其餘十來個修行此道的小宗門,每年都要以大禮來拜,才能勉強分一杯羹。

寧小齡初入宗門之時,便被授予了一枚黃銅戒指——古靈宗所有的內門弟子都擁有一份這樣的戒指,每一個戒指之中,都有着一片權柄碎片。

這指甲蓋大小的權柄碎片當然不可能發揮作用,但它對于修道卻頗有裨益,同時也是身份的象征。

寧小齡來到此處之後,便感知到大宗門的靈氣何等充沛,那宗中聳立的石崖之間,有一條著名的青碧色天瀑,它在以暗沉之色為主調的古靈宗裏尤為醒目。瀑布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濃郁到極點之後化作液體形态的靈力,它們自山頭的尖崖處凝成,順着崖壁墜落,發出真實瀑布般的轟鳴之音。

這是寧小齡在南州前所未見的場景。

這個宗門之中,等級也極為森嚴,遠遠不似谕劍天宗那樣,峰主大人閑來無事的時候還能來上上課……

除了教導他們劍術與法術的修行者,她幾乎沒有見過其他更高位的人。

這些專門教人的修行者名為說靈先生,每一位說靈先生都是嚴格挑選出來的,他們的境界算不得高,只有長命巅峰,而他們在宗門中的任務便是教導晚輩修行者,送走一代又一代新人,一生皆是如此。

寧小齡的說靈先生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子,寧小齡來之前,她手底下的年輕修士本有九人。這讓這位說靈先生不高興了很久,因為她認為,九是命數,超過的一則是變數,這不吉利。

但所幸小齡極為争氣,她來到宗門之後修行刻苦,境界亦是突飛猛進,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裏便已可入‘黃泉’淬體而無恙,在年輕一輩中小有名聲。

每年入冬之時,所有的年輕一輩便有一場大考,通過者便向更上一級修行,未過者便繼續滞留,等到來年考核。

寧小齡知道,他同窗的兩三位師兄,已經連考五年沒有通過了,而每一位修行者允許的極限是七年,她看着他們日漸稀疏的頭發,想着原來這樣的大宗門也不是各個都是天才。

嗯,只有師兄才是真正的天才……

她在這裏見過不少驚才絕豔之輩,只是與師兄相比,始終顯得普通了些。

而她也聽過有人打趣她說,這寧小齡的齡字應當改為“零”才對,因為她除了修道,對于其他東西的關心程度幾乎是空白的。

可十月發生的一件事,不僅震動了中土東南的這片土地,還令得寧小齡心頭劇顫,擔憂起了千萬裏之外的趙國。

中土勢力割據,大大小小叫得上名號的宗門有千餘個,而其中真正強大,唯有八神宗四樓一劍閣。

古靈宗便是八神宗之一,名聲極大。

而那四樓則如棋盤上的座子一般,端正地立于四角,若整個中土都是一個神國的話,那麽這四座通天之樓便是中土神話邏輯的神柱,它們的歷史太過悠久,久到無法考究。

劍閣原本只是一個破落得将要衰敗的宗門,可五百年前浩劫之後,劍閣最傳奇的閣主接過了劍閣的開宗之劍,劍訪中土三十六劍宗,從此以後,中土九位劍聖自除封號,唯他一人稱聖。劍聖之名自此盛于中州,無人不曉。傳聞,他的劍快得可以斬斷光陰。

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地方舉世皆知,那個地方名為萬妖城,萬妖城在古靈宗以北,曾有不少天才修士孤劍入城,但從未有人活着出來。之因萬妖城的城門上有八個字“來者是客”和“帶劍者死”。

可是這一次,這件轟動一時的大事,并非發生在八宗四樓一閣,而是在中土的八十一國之中。

中土大大小小八十一國,其中真正的大國卻只有七家,這七家各據一方為霸主,這七家之外的其餘小國,實力本該相差不多,但近幾年,中土東南之處,隐有一個國家鯨吞蠶食,快速崛起。

那個新興之國名為雷國。

雷國生于窮山惡水之地,那裏有一大片雷澤,環繞着這座山中小國,雖依據天險,無敵人侵擾之危。但那裏荒山綿延,土地貧瘠,植被難生,更有傳言稱雷澤之下鎮壓有太古兇神,而雷國之人皆為古神的祭品。

但數年前,雷國出了一位女帝陛下,這位女帝陛下很是年輕,天賦卻高絕出奇,她未到二十歲時,便已跨入了紫庭之境,帶着國中之民,于窮山惡水之中開辟出了生路。幾年中,她南征北戰,以少勝多,竟将周圍數個小國的國土盡數占據,

雷國女帝打出了他們的旗幟,那是一片黑色的旗幡,旗幡上是一只雷雀。

而近日,女帝生辰将近,她主持大宴,幾乎将中土東南一隅赫赫有名的宗門邀請了個遍。

寧小齡作為古靈宗中傑出的弟子,也随隊赴宴。

雷國以雷池為護城之河,城樓之上,蒼青色的雷雀旗幟獵獵翻飛,灰蒙蒙的天空上,時有粗壯的閃電劍一般劈開天空,照得瞳孔明亮。

寧小齡對于這場國宴本沒有興趣,但參加國宴之後,她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這場宴會并非真正的國宴或生辰宴,更是雷國女帝的飛升之宴。

紫庭境飛升,哪怕對于古靈宗這樣的大宗來說,也是聞所未聞之事。

宴會中,寧小齡見到了這位女帝。

女帝名為師雨。

與雷國彪悍的民風不同,那位女帝大人身材很是嬌小,行走在軍隊之中時宛若小貓昂首挺胸地走過虎狼列成的道路,她漆黑秀發的末梢,隐約勾着金色的雷電,那些雷電激得她長發無聲而蕩,更将她的後背照得明豔,宛若生有雙雷電之翼。

在其餘人都在感慨着女帝大人驚才絕羨,數年之後定能名動整個中土之時,寧小齡只是細細地端詳着她,想着這位女帝大人沒有襄兒姐姐漂亮……

其實師雨的容貌是很美的,但是寧小齡總覺得她缺了點什麽,看上去就似一個精美而強大的人偶,很不近人。

寧小齡吃着國宴,偶爾看一看那端坐最高處的女帝,腦海中想象一些師兄和襄兒姐姐在一起的畫面,以此增添一些慰藉。但她也知道,自己想象的這些畫面,或許永遠也不可能再發生了。

宴會及半,異變陡生。

雷國的城門之外,忽然下起了一場雪。

一柄晶瑩剔透的飛劍跨越千裏雷澤,連過十二城,裹挾狂風暴雪而至,懸停在了皇城之外。

冰雪之劍上同樣立着一個少女。

那位少女同樣容顏秀美,她的披着厚厚的貂皮絨衣,衣袂之間飄着雪花,那一雙眸子更似堅冰打磨而成的,澄淨剔透,泛着經久不散的寒霜之氣。

她的肩頭,停着一只鳥。

“你便是師雨?”冰雪之劍上的少女目光越過人群,盯着那雷國的女帝,冷聲發問。

師雨微微仰起頭,看着這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不速之客,眉頭漸漸皺起。

“何人?何事?”師雨問話之間,天空中有雷鳴電閃劈過,襯得她眉眼不怒自威。

雪劍上的少女開口道:“我叫雪鳶,北國寒歲城城主,今日前來與你下封戰書。”

話語間,她漫不經心地逗弄着肩上的鳥雀。

她與這雪鳥同名。

“戰書?”師雨的眼眸漸漸眯起。

整個中土,除了無人管轄的萬妖城,其餘地方的宗門曾立過協約,嚴令禁止修道者之間私鬥,哪怕決戰,也要有雙方共同認可的戰書。

這一約定是對于修道者的管轄,畢竟千年前,尚且屬于古神的年代裏,一場突如其來的神戰便可能毀城滅國。

那些畜生釀下過的慘禍,作為人族修士當然不可重蹈覆轍。

所以無論是何處的宗門,只要形成了規模,對于宗內的修道者都有許多的約束。

“嗯,入鄉随俗嘛,這裏畢竟是大地方,不像我們那可以随便殺人。”雪鳶淡淡開口。

師雨道:“我若不允呢?”

雪鳶道:“你沒有不允的理由。”

天空中雷電之聲更加密集。

寧小齡明白,衆目睽睽之下,這般孤身闖城門的挑釁,作為驕傲的雷國女帝自然是不可容忍的。

更何況她們的年齡和境界都恰好相仿。

甚至她們的圖騰都是相近的。

師雨雷國的旗幟圖騰為雷雀,而雪鳶的衣袍上也繪着雪國的神鳥。

這是師雨的國宴也是她的生辰之宴。

飛升之日将近,戰書卻先來到面前。

她忽然仰起頭,望向了西方,神色中帶着微微的惆悵與傷懷。

“同齡同境,無人能贏我。”師雨傲然道。

雪鳶問:“為何?”

師雨道:“因為我的娘親是世上最強大之人,我是她的女兒,當然不會敗。”

雪鳶忽地發出一聲嗤笑:“我娘親也是世上最強之人。”

師雨眼眸眯起,發梢之末的電流向上淌去,幾乎将整片黑發都澆成了金色。

“你……”她欲言又止。

雪鳶笑了起來,道:“我知道你的身份,你卻不知道我的,圈地為王,自認圓滿……你知道你有多可愛麽?”

師雨面容看似平靜,但在場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異樣的氣息。

天空中雷鳴電閃不斷。

她與這座城相連,這座城,這片天空也知曉她的情緒。

“不可能!娘親只有我一個女兒!”師雨忽然發出了一聲怒吼,似只暴怒的母獅。

那柄冰雪之間破開城樓,緩緩地推入了城中,劍上的少女道:“我們遲早會有一戰,與其等到回歸神國之後再打,不如現在就分出勝負,省得幾年之後去勞煩娘親。對吧?妹妹。”

“誰是你妹妹?”師雨的衣襟之間,雷光濃郁得好似不滅的烈火。

劍至城中之後落地,雪鳶于劍上走了下來,遍地生寒,冬天提前來臨,城中也飄起了細碎的雪。

雪鳶道:“你還不明白麽,天下何其之大,像娘親那樣的人物,怎麽可能把籌碼都壓在一張賭桌上?”

師雨有些相信了,但真相背後藏着的恐怖與惡意令她膽寒。

她問道:“為何你知道這些?”

“這是秘密。”雪鳶淡淡開口。這是必須隐瞞的秘密。

師雨道:“若真如你所說,我們都是娘親的女兒,那我們之間戰鬥的理由是什麽?”

雪鳶道:“棋子有三枚,但格子卻是唯一的。”

師雨問:“三枚?”

雪鳶颔首道:“最後一個在南州,等殺了你我便去找她。”

……

這番對話在場的人聽得雲裏霧裏。

這場女帝陛下的宴會雖然隆重,但女帝終究年輕,各大宗門真正的大人物捧場的并不多,而這些大人物也并不知道,這對妙齡少女之間交談的內容,後面所牽扯的存在,幾乎是淩駕于一切之上的。

寧小齡卻覺得自己聽懂了一些。

雷雀、雪鳶……南州……火鳳?

“襄兒姐姐?”寧小齡不确定地呢喃了一聲。

她再次看向她們的時候,心中可怕的猜想浮現,神色已然變了。

旁邊同門的弟子從未見過這個冷美人般的小師妹露出這般驚詫的神色,好奇詢問,卻沒有得到回答,只看着她目光閃爍,局促不安,似是想要随時離席而去。

天空中雷聲不絕。

師雨死死地盯着對方,她的內心已然翻騰起了驚濤駭浪,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這些年,她在雷國的崛起幾乎是奇跡般的。

她握着一柄蒼雷之劍,劈出了一條所向無人的路,一路上千難萬險,她卻始終能險象環生,她相信,這是娘親對于自己的考驗和歷練。

但此刻,另一個少女站在了自己面前,她們之間甚至可以姐妹相稱。

那這一次,娘親會站在哪一邊呢?

天空中的雷聲漸漸沉寂。

“打擾諸位了。”師雨思緒也漸漸沉寂,她對着在場的賓客歉意地弓了下身子:“今日的宴席恐怕要提前散了。”

雪鳶露出了微笑。

“陛下,這種尋釁般的戰書不合規矩,不必理會。國書有言……”有人起身勸道。

師雨豎起手掌,道:“不必了,這不是戰書,這是……家事。”

“妹妹好膽魄。”雪鳶笑了起來。

她的笑看上去妖魅而蒼白。

“何處為戰場?”師雨問道。

雪鳶道:“随你挑選。”

師雨微微挑眉,她本就是雷國的主人,得地利,若真由她選,氣勢上便先輸上一籌了。

“若是你想,随你去雪國一戰也未嘗不可。”師雨淡淡說道。

雪鳶笑意更盛:“不若此時此地?”

“随你。”師雨應道。

……

寧小齡站在城門口,回身望了過去。

皇城之中,半城是雷半城是雪。

這等奇景卻未能令她凝神。

她只是遠遠地看着那對峙的背影,嘴唇抿成一線。

“小齡,怎麽了?”說靈先生注意到了她的異樣。

寧小齡輕輕搖頭:“沒事……”

說靈先生道:“走吧,這場國宴不歡而散,無論勝負,那個雪國少女都得罪人無數的。”

寧小齡依舊有些恍神,她擡起頭,問道:“對了……先生,離雷國最近的,寄信的驿站在哪裏啊?”

說靈先生問道:“你要寫信?”

“嗯。”

“寫給你的宗門?”

“是的。”

“沒有必要,對于天谕劍宗,還是趁早了斷為好,比你早到的那幾位弟子,以後也會在中土紮根的……南州太過偏僻,于修行于大道皆無裨益。來了中土之後,沒人想要回去的。”

“大道……”寧小齡用力搖頭:“不是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師尊……”

說靈先生想起了她方才異樣的神色,問道:“與那個雪國少女有關?”

“是。”寧小齡用力點頭。

“好。那我讓其餘弟子先随着柳師叔回宗,我陪你去一趟書信驿站。”說靈先生應允道。

“多謝先生。”寧小齡道謝。

不久之後,身後的皇城之中雷聲再起,如巨浪滔天掀起,整座雷國都好似在其中顫抖着。

這是一場近乎紫庭巅峰的對決,可惜沒有目擊者。

紫庭巅峰,哪怕是對于中土的修行者而言,亦是極其稀少的存在,每一位紫庭境的修道者,在各自的宗門中都擁有着超然的地位。

這也是那些大宗門願意賣這個小姑娘面子的原因。

而那些真正邁入五道的修道者,也察覺到了天地異動,将視線投入到了此處,只是他們發現,似乎有什麽神秘的力量遮蔽了這場戰鬥的細節,哪怕是堪稱造化通天的五道也無法窺見其全貌。

他們也只能感受到雷霆之劍斬天滅地,冰霜之刃席風卷雪的缭亂意象。

雷國的皇城上空,似有兩只真正的神雀在其中震鳴狂嘯,噴吐出飓風雷屑,撕開混亂的天地,然後制造出更大的混沌。

此處若非中土,這場決戰定會被載入一州史冊之中。

只是此刻中土之人并不知道,這一場戰鬥中暗藏着何等位格的博弈。

……

決戰的終結是在一個時辰之後。

雷國的雷電不再鳴響。

半城的雷光被另外半城的雪淹沒了。

雪花飄零,堆在城牆上,屋瓦上,街道上,似美人白頭。

師雨看着刺破自己胸膛的雪劍,每一句話語說得都很艱難。

“殺了我之後……你會去……殺了她?”師雨問道。

雪鳶淡然道:“你不會死,你會在神國之中複生,但敗給了我,你自然也得不到娘親重用了。”

“為什麽?”師雨不解。

雪鳶微笑道:“你是不知道自己為何失敗,還是不知道我為何會來殺你?”

師雨疑惑地看着她,她的嘴唇在寒冷中顫抖着,冰雪覆蓋在她的身上,鋪成了一身白裝。

雪鳶看着她,替她撣去了肩上的雪,少女的口中帶着說不盡的哀傷:“好妹妹,其實啊,我們都是可憐蟲……我們一生下來便是另一個人的陪襯,你能甘心麽?能麽?我不甘心啊……我想知道,那個小丫頭到底是誰,為何能讓娘親把與朱雀最接近的火鳳之脈給她!”

“娘……娘親?她……”師雨不想帶着困惑而死。

雪鳶知道她要問什麽,她笑道:“你以為自己得了天命?呵,我們這般艱苦,最終所要成為的卻是另一個人的磨刀石啊。這一切,在我們回歸神國之後,便難以逆轉了。幸好我得了天機……我要讓娘親看看,究竟誰才是她最優秀的女兒!”

雪原的笑聲越來越張狂,漫天的風雪好似她口中噴薄而出的。

她繼續道:“我本該直奔南州去找她的,但畢竟路途勞遠,就先來看看妹妹你了。”

師雨不停地咳着血,她已無力去思考那些繁瑣的問題。

她此刻能最直觀感受到的,便是對方的強大。

她明明已自認為同境無敵,但不知道為何,卻根本不是這個少女的對手。

“你……你為什麽這般強?”這是她最想知道的。

雪鳶沒有回答,她只是微笑着。

師雨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竟看到雪鳶的眼角有眼淚淌下。

接着,她看到一只靈巧的白貓跑過了雪地,幽藍的眼睛正盯着她,而雪地上,沒有這只小貓的腳印。

師雨知道,這不是錯覺。

死亡來臨之前,少女的識海飛速地轉動着,她回光返照般剎那清醒,死死地盯着雪鳶,一邊嘔着血,一邊顫聲道:“你……你背叛了娘……這……這是白……”

她永遠說不出最後的話語了。

風雪覆蓋了她不瞑的眼。

“唉。”雪鳶悠悠嘆息,她看着身後的白貓,道:“你出來幹什麽?我還想與妹妹多聊一會兒呢。”

她看着雪地中少女倒下的軀體,自她眉心之間摘下了一片紫電青霜的羽。

她柔聲道:“等到他年神國再見,想來你也不會記得我了,但不要怕,到時候姐姐會好好待你的……”

而現在,她必須向娘親展現自己的強大。

這是她擺脫宿命唯一的路。

……

……

寧小齡的書信沒能寄出去。

風雪漫過原野。

雪鳶踏劍而落,手中夾着一份信,她展開信讀着,上面的墨跡還沒全幹。

她看着這位白色道裙的少女,微笑道:“我先前便在城中感知到熟悉的氣息,不曾想你真與她有關。”

寧小齡立在突然到來的風雪裏,如臨大敵。

說靈先生擋在了她的身前。

雪鳶看着這個高大的女人,搖頭道:“放心,我不殺人,只想問一些話。”

說靈先生冷冷道:“我們是古靈宗的人。”

雪鳶半點不懼,道:“我不關心你是哪裏人。”

她如今背後的主使,哪是人間宗門可以抗衡的?

寧小齡與說靈先生都未至紫庭,她們不可能是這個少女的對手。

風雪形成了一片領域。

領域之中的雪花被精細地拆解了開來,它們拼湊延伸,化作了一柄接着一柄的細針。

雪鳶坐在劍上,如蕩秋千一般。

“接下來問你幾個問題,如實回答。若你不答,我每問一遍,便會有一根針沒入你的身體裏。”雪鳶看着自己纖長的手指,悠悠說道。

寧小齡已然拔出了劍,但以她的劍術,根本無法斬破這個風雪囚籠。

雪花凝作的針芒越來越近。

說靈先生也被圍困之中,她想要發出求援的信號,但四肢被凍得僵硬。

“第一個問題。那個女人叫什麽名字。”雪鳶問道。

寧小齡也沒有裝傻充愣,她知道,她問的一定是趙襄兒。若是其他的,她不是不能識時務地說出來,但襄兒姐姐不一樣,她知道襄兒姐姐的名字中是有隐意的,這個壞女人每多知道一點,襄兒姐姐的勝算便少一分。

她抿緊了唇,一句話也不說了。

雪鳶又問了一遍。寧小齡沒有回應。

一根針沒了進去。

寧小齡喉嚨中爆發出了一聲凄慘的叫聲,她身子一傾,捂着膝蓋跪在了地上。

那不是肉體的痛,而是連接神魂,撕裂心髒般的鑽心之痛!

“第二個問題,你與她認識之時,境界幾何?看這份信的內容……你稱她為姐姐?給我講講她的故事吧。”雪鳶道。

寧小齡捂着自己的膝蓋,顫聲卻堅定道:“我不會告訴你的。”

以前都是師兄,襄兒姐姐和師父在照顧自己……現在也該輪到我了……

咔。

又一根雪針紮了進去。

寧小齡雙膝跪地,神色痛苦到扭曲,她嬌小的身軀蜻蜓振翅般顫栗着,渾身的寒意不能讓她的痛苦麻木,反而将疼痛不停地放大……她只覺得自己的膝蓋上,有一只尖喙的鳥在不停地啄着她,它刺破她的血肉、骨頭,紮入骨髓之中……

“第三個問題……”

雪鳶問了起來。

風雪的領域裏,少女的慘叫聲不停響起,凄厲欲絕。

“第七個問題……”雪鳶瞄了她一眼,她看見少女已然倒地不起,身體不停地抽搐。

但她依舊什麽也沒有說。

“唉,不是親姐妹,卻比我們親姐妹還親啊。”雪鳶諷刺地笑道。

但她卻絲毫不覺得憐惜。

畢竟她連親妹妹都殺了,這個膽敢通風報信的外人女子,随手折磨死也就算了。

“第七個問題。”雪鳶甚至懶得編問題了,她擡起手,雪針再次刺去。

但那根針卻停在了少女的身前。

時間像是凝固了。

雪鳶神色一震。

一瞬間,風雪凝成的領域竟被撕了個粉碎,一柄漆黑的劍刺透雪色而來,直逼自己的眉心……

那一劍的速度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它就像是在時間的平面上滑動的,轉眼便來到了面前。

紫庭境巅峰、不可一世的雪鳶竟生出了一種逃無可逃的感覺。

究竟是什麽人?

古靈宗的高手怎麽可能此時趕到?

死亡臨近之時,貓叫聲響起。

時間凝成的領域被劃開了一道縫隙,那只白貓叼住了雪鳶的後頸飛速逃離。

一滴血珠從雪鳶的眉心滾落。

若是再遲一分,她興許真的被斬殺于此了……

她當然不會真的死去,但是會極其麻煩。

白貓叼着她瞬間離開。

視線的最後,她看到了滿頭飛舞的銀發。

……

說靈先生跪倒在地,看着眼前黑袍銀發的女子,尊敬道:“敢問恩人尊姓大名?我們古靈宗将來……”

女子豎起了手,打斷了她的話語。

她回過身,臉上帶着一個木制彩繪的妖狐面具。

她看着地上不停抽搐的少女,眼眸中露出了欣賞的神色。

女子淡然道:“我只是路過此地,看不慣這般仗勢欺人。”

她沒有騙人。

女子伸出了手,挑起了小姑娘的小巴,看着她标致的臉,覺得賞心悅目,便伸出手指按住了她的眉心。

時間的權柄附着了上去。

寧小齡感覺似有一只手在溫柔地撫摸她,劇痛飛速地遠離,骨骼裏的冰雪也在慢慢融化。

但她依舊使不上一絲力氣。

“謝……多謝前輩……恩人。”她掙動身子,話語極輕道。

女子端詳了她一會兒,總感覺她身體裏有奇怪的氣息。

她随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寧小齡定了定神,答道:“晚輩……晚輩寧小齡,千齡萬代的齡。”

女子對于‘齡’字并不感興趣……

寧小齡看不見她的神色,若是她能看見,便會發現這位恩人的表情很是古怪。

她掙紮着起身,想要叩謝這位恩人。

恩人卻已起身離去了。

臨走之前,恩人似乎輕輕地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又是寧,又是小的……唉,看來我救的是個壞丫頭啊。”

嗯?

壞丫頭?

我哪裏壞了啊……

寧小齡一臉無辜地想要辯解,那黑袍銀發的影卻很快消失在了視線裏。

……

……

(字數超出預算,寫晚了點,抱歉呀)

第 235 章 兩百三十六章:婚宴之夕

趙襄兒的寝殿名為淩雀閣,寝殿構造古典幽靜,陳列的家具皆是木料名貴的古器,其間兩盞彩紙燈籠被繪在牆中的宮裝侍女捧着,發着微亮的光,暗金色的光暈裏,珠簾與帷幔靜谧低垂。

這是漫長的一夜。

寧長久穿着白色的袍子走在寝宮中,目光悠悠地落在牆壁的畫上,被那封裝裱起來的書信所吸引,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失聲笑道:“你還留着啊。”

趙襄兒颔首道:“當然。這可是你的罪證之一,別想輕易抹去了。”

寧長久看着那封書信,目光在最後一排“但願人長久,也願殿下長久。”的字上久久徘徊。

“寫得可真孩子氣。”寧長久評價道。

趙襄兒淡淡笑道:“我還以為你要來一番昨日之我非我的說法。”

寧長久道:“昨日之我确實非我,因為……”

趙襄兒打斷道:“我可懶得與你争辯這些。”

寧長久收回思緒,他穿過了那圓形的花雕木門,走到了垂着帷幔的木架子床邊,當初他歷經雷劫之後,便是在這裏醒來的。

被褥疊的整整齊齊,一切如舊。

“站我床邊做什麽?難不成想上床躺躺?”趙襄兒轉過身,微笑着發問。

她白色單衣的背影在燭火中微微透明,泛着淡淡的緋紅之色,如籠着一片清豔的紗。

寧長久道:“不用急,今夜還很長呢。”

趙襄兒道:“當初你醒的時候,我好像就是這麽說的。”

寧長久道:“是啊,那是我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面。”

趙襄兒回憶道:“也才過去了三年有餘。”

“三年……”寧長久道:“對了,明天……我們去趟白城吧。”

趙襄兒眸子微微眯起:“這才四天就坐不住了?”

寧長久說道:“你臨走之前不想去見見她麽?”

“倒是想得很。”趙襄兒唇邊浮現一抹笑意:“當初陸嫁嫁在深淵邊的時候,還與我争鋒相對地聊了半日,當時我與她境界相近便也沒有駁斥什麽,但現在她可不是我的對手了,再見了面我看她還敢不敢嚣張。”

寧長久走到了趙襄兒的身後,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笑道:“是,襄兒最厲害,我替家師讨饒好不好?”

趙襄兒神情冷淡了些,她拍去寧長久的手,眸光如絲:“這一整夜的時間,難不成你想和我聊一晚上其他女人?”

寧長久反問道:“那做些什麽?”

趙襄兒道:“當然是做些有趣的事情。”

……

……

寧長久拈起了一粒白子,放在了棋盤上,擡起眸子着看着趙襄兒,道:“沒想到你還會下棋?”

趙襄兒落下黑子,傲然道:“我自幼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寧長久笑道:“青樓女子也是這樣介紹自己的。”

趙襄兒倒也不惱,眉目婉轉:“你好像很有經驗啊?”

寧長久微怔,連忙解釋道:“道聽途說而已。”

他們一邊交替着落子,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

趙襄兒說道:“其實算起來,我們也沒有認識太久,皇城不過半月,臨河城不過一月,如今也才七天……算來相聚之日都不到兩個月。”

寧長久道:“有人同床幾十年依舊虛與委蛇,有人則是一見鐘情,時間衡量不了什麽。”

趙襄兒道:“若是沒有這封婚書,我們還會相識麽?”

寧長久問:“你還在糾結宿命一事麽?”

趙襄兒螓首輕點,道:“如何能不糾結呢?你看,我們現在是局外手談之人,這些棋子我們可以随意擺放在任何地方,然後敗者的棋子被勝者圍住,吃掉……”

少女這樣說着,食指與中指夾住一枚黑子棋子,輕輕地點在了棋盤上,然後指尖微移,将中間圍着的一枚白子提起,放在了木制的棋盒中。

寧長久笑道:“棋子是死物,我們可是活蹦亂跳的。”

趙襄兒低聲道:“在那些至高之神的眼裏,我們和棋子又有什麽區別呢?”

寧長久看着棋盤上漸漸鋪滿的黑白子,打趣道:“那我只好希望我的執子之人別是臭棋簍子了。”

趙襄兒笑道:“你師尊棋技如何我不知道,不過你的棋藝确實爛的一塌糊塗。”

寧長久不屑道:“贏你綽綽有餘。”

趙襄兒看着盤面上鋪開的局勢,笑意清冷:“你這嘴硬的毛病什麽時候改改?”

寧長久不以為意,道:“若是贏了怎麽樣?”

趙襄兒在這布局之中已看出了他紙糊的棋力了,半點不信他能扭轉敗局。

少女托着香腮,目光緩緩游離在棋盤上,道:“你要是能贏,我接下來幾日對你言聽計從,若是我贏了,反之,如何?”

寧長久答應了下來。

他目光望向了棋盤,原本放松的精神漸漸凝重了起來。

兩人狀似随意地聊着天,精神卻繃得極緊,算着棋盤上紛繁複雜的變化。

随着棋到中盤,趙襄兒某種的自信之色便褪去了,她正襟危坐,捏着自己的下巴,纖纖玉指間撚着珠圓玉潤的黑子,舉棋不定。

寧長久将白子放到棋盤上,用手指将其推正。

趙襄兒更緊張了一些,她看着那生根般裏立在棋盤上的一子,銀牙微咬,心想這惡人怎麽又藏拙?先前那破破爛爛的開局難不成是故意擺給自己看的?這與此時的妙招疊出的哪裏是同一個人……

寧長久對于下棋一事研究不多,也只有前世無聊之時會打打譜,他能扭轉局勢,靠的還是趙襄兒自我感覺良好的“樣樣精通”。

不過也難怪她,自古那些皇帝找國手下棋,哪有國手敢贏皇帝的,于是皇帝總有一種自己棋藝獨步天下的錯覺。他甚至已經可以想到趙襄兒小時候被宮中少女們處處讓着的情景了。

過去趙襄兒始終覺得這是小道,自己沒學幾日便已算是登峰造極,無敵于趙國棋壇。今日她終于在寧長久這個不算厲害的棋手手下見識到了下棋背後的殘酷和宮女們對于自己的哄騙。

棋已過中盤,她的心有些亂了。

“襄兒不要急,可以慢慢想。”寧長久雙手攏袖,笑得不懷好意。

趙襄兒心緒難寧,自己若是輸了,以這大惡人的性情,定會帶着陸嫁嫁欺負自己,這場景她想都不願意想……

趙襄兒淡淡開口:“其實我不是在想這個。”

寧長久問道:“那你在想什麽?”

趙襄兒正色道:“你有想過,我們如今面對的,究竟是什麽嗎?”

寧長久來了興趣,問:“你有什麽想法?”

趙襄兒道:“你還記得吞靈者麽?”

“當然記得。”

“傳說在世界之外,有一片墟海,那裏漂浮着成百上千的吞靈者,每一個吞靈者,過往可都是至少五道的大妖……”

寧長久當然想過,他的答案是唯一的,能殺死這些五道大妖的存在只有一個,那就是十二位神國之主。

寧長久問道:“墟海之中只有妖麽?”

趙襄兒薄唇抿緊,片刻後道:“我不知道。”

寧長久問:“那你覺得天地有自己的情緒麽?”

“情緒?”

“嗯……”寧長久道:“有民間傳說裏,天地最初是被一個巨大的,混沌的生物占據的,後來有人一斧劈死了這個巨大的生物,使得天地可見光明。”

趙襄兒道:“那只是故事,世上怎麽可能有這般強大的存在呢?”

寧長久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世界是有感知的,那麽它是惡的還是善的?他創造這麽一個世界,令得億萬生靈繁衍生息,為的又是什麽呢?”

趙襄兒道:“你這個想法很可怕。”

“是的,就像是這些棋子,永遠不知道它的執子者。”寧長久注視着棋盤。

趙襄兒輕輕搖頭,道:“世界不似棋盤這般簡單,如果要簡單地模拟出這個世界……”

她沉吟片刻,抓起了一把棋子,如撒豆般落在了棋盤的上空。

那些棋子沒有下墜,反而整齊均勻地分散了開來,變成了一個的巨大的,罩着棋盤的半拱形,如懸挂漫天的星星。

“如果說這是墟海……”趙襄兒看着這個天圓地方般的世界,又拈起了十二顆棋子,按照精準的排列圍繞着這個世界懸浮着,發着瑩潤的白光。

“這是十二神國。”趙襄兒又說。

寧長久看着這個簡易的世界構築,說道:“其實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麽十二神國明明共存于世,同一時間卻只能開啓一個,強如國主自囚于神國之中,十三年見世一次,真的是他們追求的自在麽?”

趙襄兒看着那墟海之外漂浮的十二枚棋子,沉默了許久,終于說出了一個潛藏在自己心中許多的想法:“自歷史開篇以來,從未出現過,如這十二位這般強大的神……它們不遜于鴻蒙初開之時,靈力豐沛到頂點時孕育出的幾位太初真神,甚至比它們更強大。這真的可能麽?”

寧長久陷入了沉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寧長久說道:“水草肥沃之處才可以孕育出健碩的牛羊,這個世界如今穩定了下來,孕育靈氣的速度與得到飛升者帶走靈氣的速度幾乎達到了微妙的平衡,除了五百年前,便再也沒有任何一個時代有大量強大修行者湧現的場景了。”

趙襄兒點頭道:“所以孕育十二神主的土壤是什麽呢?他們在神國閉合之際又在做什麽?或者說……”

趙襄兒猶豫了許久,又捏起了一顆白子,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了所有懸浮棋子的上空:“或者說,這個世界之上,還有淩駕一切的……主宰……”

白子懸浮在正中央。

寧長久看着那些黑白錯亂的棋子。

寒涼的秋風吹了進來,他的心中陡然生出了一抹冷意,這種莫名的森寒之息激得他汗毛直豎,毛骨悚然。

殿門之外忽然一片雪亮。

天地閃了一閃。

片刻後,雷聲轟隆隆地壓了過來。

趙襄兒似有些懼雷,她吓得手指縮了縮。

寧長久神色微異,心想這小丫頭天不怕地不怕,怎麽可能害怕打雷呢?很快,他明白緣由了……

随着趙襄兒受驚的動作,那些懸空的黑白子雨點般噼裏啪啦地落在了棋盤上,将他們先前下的那盤棋砸得淩亂。

“嗯……”寧長久看着被破壞的棋局,陷入了沉思。

你和我探讨了這麽多,到來頭就是想把棋盤掀了?

他擡起頭,看着趙襄兒,想要一個解釋。

趙襄兒則看着窗外綿綿不絕的秋雨,俏顏蒼白,眸光閃爍,驚恐之意似還未褪去,她纖長的手指按着些嘴唇,看上去嬌弱極了。

片刻後,她感受到寧長久的目光,微微回神之後,她看着那盤被攪亂的棋,握着拳頭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略帶歉意道:“我……我剛剛不小心被吓到了,這棋……”

寧長久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趙襄兒眉頭蹙起,惱道:“你這臭棋簍子,這般看着我做什麽?難不成還是我壞了棋局不成?你就該好好謝謝這雷!要不然你必敗不疑。”

“是是……是我不識擡舉了。”寧長久痛苦地揉着太陽穴。

他想起當初寧小齡和陸嫁嫁也有過類似的賭局,當時寧小齡快贏了,然後被樂柔和雅竹破壞了,陸嫁嫁便順勢把帳賴了……

哎,和這些小姑娘大姑娘的,真是沒有道理可講啊。

趙襄兒聽着寧長久的話語,她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胸口,閉上眼,眉目沉靜了些,然後伸手拿起了一旁放着的茶杯。

剛剛若沒有這記雷,她便要假裝碰倒這茶杯了。

這茶具也名貴,好歹保住了。

趙襄兒飲了一口,目光越過茶杯釉色的邊緣,看着寧長久嘆息着收拾着棋子,她緊繃着的俏臉微懂,終于沒有忍住,腰身一彎,胸脯一顫,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寧長久一愣,擡起頭時,茶水已經噴到了臉上。

趙襄兒看着他無奈的樣子,感覺更好笑了,她抿着唇兒,拭去了唇邊的水跡,撚起一塊巾帕遞給他,道:“擦擦?”

寧長久忍無可忍,她一把抓住她遞來巾帕的手,忽地一拽,然後按着她秀美的後背,直接将她按趴在散落滿棋子的案上。

“你要做什麽?不許打我!”

“我哪裏舍得打小襄兒呢?”

“那你放開我……”

“襄兒,黑棋子和白棋子,你更喜歡哪種啊?”

“你……你要做什麽……”

……

……

窗外的秋雨漸漸停了。

嬉鬧之後,趙襄兒坐在窗邊的琴案上,素手按上琴弦,勾撩出一聲聲清心的奏樂。

她只有一襲絲薄的單衣,白花花的纖細大腿斜坐着,與漆黑的琴案相襯。

寧長久坐在她的身邊,取來一支玉笛輕輕吹奏,與她的曲聲合鳴。

寝宮內的歡聲笑語已經淡去,此刻琴笛之音帶着微微的凄迷之色。

“成親是最後一日麽?”

曲聲淡去之後,寧長久做了最後的确認。

“嗯,到時候把陸姐姐也喊來吧。”趙襄兒說道:“婚宴之後我們一起去白城吧,那裏的飛升臺很有意思,我給你講講,說不定你以後用得上。”

寧長久道:“婚宴之後不該是洞房花燭才對麽?”

趙襄兒的指間溢出了幾縷琴音:“我……還沒想好。”

寧長久道:“既然完璧歸趙是你娘親給你的宿命,你就不想……”

趙襄兒說道:“我也不是迂腐之人,就像是這趙國,我自幼生在這裏,娘親讓我收複失地,讓子民得以安居樂業。哪怕明知是命,我也是願意做的。”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趙襄兒話語頓了頓,也看向了他,道:“我恨娘親處處操控我的命是真的,我想見到娘親也是真的……其中心緒,你應該能懂我。更何況,我們認識的時間終究太短,這樣未免草率了些。”

寧長久笑了笑,輕聲道:“按你這番道理說來,倒是我有些乘人之危了。”

趙襄兒跪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幽幽地看着寧長久,道:“當然,不管怎麽說也還有兩日,這兩天你若是好好表現,說不定我會改主意的。”

寧長久看着她清傲卻不失嬌氣的模樣,又想狠狠咬住她的唇了。

“嗯,我怎麽都尊重你的決定。”寧長久說。

“那你呢?”趙襄兒反問。

“我?”

“嗯,我以後若是走了,你又去哪裏騙小姑娘啊?”

“我……我可能會去一趟中土。”

“哦……去騙你小師妹啊。”

“……順便再找一個名為‘惡’的人。”

“惡?”趙襄兒沒有聽說過。

“嗯,有人告訴我,那是近乎全知之人。”寧長久說道。

“不可能。”趙襄兒否定道:“你難道不知道,全知是雙向的麽?”

“雙向?”

“比如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神國之主的存在,于是神國之主也就知道天底下所有人。”趙襄兒道:“這也是一種特殊的法則。”

少女繼續道:“而那個惡根本沒有人知道它,怎麽稱得上全知呢?更何況神國之主也決不允許這種存在存活于世。”

寧長久道:“神國之主也并非全知。”

正如罪君不知道無頭神的死訊與身份。

趙襄兒自嘲的笑了笑,道:“說到底,我們也不過是他們的棋子,沒有資格去想這些。”

寧長久輕輕點頭:“我們接下來的兩天不想其他的了,就過只屬于我們的,純粹的兩天。”

趙襄兒問:“那你與陸嫁嫁獨屬地、純粹地待了多久?”

寧長久微笑道:“不是說好不說其他的嗎?”

趙襄兒看着他有些僵硬的笑容,輕哼道:“禽獸。”

短暫的安靜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向窗外望去。

窗戶上透出了微亮的白光。

不知不覺間,這個夜晚已然過去,外面的天亮了起來。

光在簾與紗的過濾之後如此朦胧。

這是七日的第五日。

七天在修道之路上何其短暫呢?

寝宮中安靜得聽不到一絲聲音,只是再安靜的世界裏,時間也總在流逝。

“這幾天,我會一直記得的。”趙襄兒打破了沉默。

“又不是生離死別,說這些做什麽?”寧長久微微閉眼。

“我還是有些害怕。”趙襄兒道:“我從未想過,命運在一個人的手中,可以玩弄得像日生日落這般天經地義。”

寧長久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那一劍。

他說道:“是啊,它就像光。”

趙襄兒則目不轉睛地看着被光照得發亮的簾子,心中生出了些許逃避的念頭:“有誰能逃得開光呢?”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寧長久忽地立起了身子。

“但我們也不可能一輩子躲在陰影裏。”

他走到窗邊,嘩得掀開了簾子。

屋中浮塵般的黑暗瞬間散去,雨後清亮的光線撲了進來,照得寧長久面頰如雪。

趙襄兒跪坐在地,看着寧長久白袍飄飄的背影。

他的背影擋住了許多窗外的光。

正巧,她端坐在他的影子裏。

……

……

清晨,一家茶樓之中,陸嫁嫁穿着一身白色的男裝,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正坐在窗邊,聽着說書先生在臺上娓娓道來着故事。

雨是新的,茶也是新的,故事也是新的。

她以折扇輕輕敲打着掌心,目光悠悠地看着窗外的白城。

她今日才覺得,一別三日如隔三秋這樣的話語,并非沒有道理。

今日說書先生講的是,黑雀俠侶攜手單刀闖入千佛山,攜手殺死百面鬼的故事。

他将百面鬼的窮兇極惡和那對俠侶的高強武藝說得淋漓盡致,那一場大戰更是打得天翻地覆,風雲失色,三百回合不歇,一招一式都說得頭頭是道。

“諸位若是不信啊,可以去那千佛山看看,如今那千佛山都塌了一半,大鬼小鬼逃了無數,諸位睡覺之時刻切記關好門,在床邊點一株守神香……”

“這守神香可是真正神鬼難近的神香,趙國宮裏的貴人用的可都是這個,恰巧我們店中便有……”

陸嫁嫁聽着,默默地咀嚼着“黑雀俠侶”這個詞,微笑道:“都是活了兩世的人了,和那小丫頭在一起的時候,怎麽還和個小孩子似的。”

忽然間,茶樓外傳來了一整騷動。

一個消息傳了過來,然後一下子在人群中炸開了。

衆人聽了,無不震驚失色,議論紛紛,篤定這定是假消息。

陸嫁嫁也微微蹙起了眉。

那消息不是別的,正是趙國的女帝陛下趙襄兒要出嫁了,時間便是明日。

陸嫁嫁以扇抵掌,輕輕研磨着:“好一個負心漢啊……”

……

……

(感謝書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打賞的盟主!!!謝謝盟主大大,恭喜神國擁有第十四位盟主啦,由衷感謝!)

(感謝盟主豬小三zxs、豪俠妙脆角讀書打賞的豪俠!)

(加更下周再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