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0 章 :眺望北冥的少女與貓

九月初時,劍聖乘鲲鵬破海而出,乘風扶搖飛去,司命捏碎了傳訊的木牌,圍殺者紛至沓來,無數柄鐵刀鋼劍刺穿了北冥的黑潮。

整個九月裏,北冥無際的大海上,已爆發過數次駭人的戰鬥了。

越往北邊,氣溫卻寒冷,天空也越黑暗,人依舊可以看清天上的星和月,于是這裏的夜空透出了一股幽寂的美。

司命足下的舟筏早已崩解,此刻輕舟換作了黑劍,黑劍斬破黑潮,她輕盈纖美的身姿像是浪潮中捧起的,星輝凝聚的花。

世界已看不到白晝了。

眼前是深色的海水和它照得不分明的夜空,除此以外,便是大海上漂浮的一座又一座的冰山,這些冰山紮根于海水中,塔尖般露出的角也大若藍鯨,海面鋪開着厚而重的冰層,寒冷的罡風般來回割着。

琉璃之詞已無法準确地形容這片冰海世界,它所展現的孤寂是肅穆的,神秘的,放眼望去,雪白的冰山總讓人聯想到海獸冰封的屍體。

司命來到了這個荒涼的世界裏。

她情緒為四周的景致所染,滿頭發絲化作了純粹的白色,發絲靜靜披下時,宛若流淌過秀麗山川丘壑的冰雪長河。

遠方,獅子的吼叫聲響起,那是九靈元聖的聲音。

這種吼叫聲意味着他已再度搜尋到了劍聖的蹤跡。

一個月裏,他們與劍聖戰鬥過三場了,劍聖的重傷一直沒有痊愈,乘鲲現身之後,他們也沒有任由他大搖大擺地離去。這三戰不夠血腥,甚至不如孤雲城外那般聲勢浩大。

柯問舟也沒有選擇正面迎敵,他乘着鲲且戰且退,向着北方一路奔去。

若非這頭無名大鲲相護,柯問舟或許已被斬首。

此刻,他們一路追逐,雖然占了上風,卻反倒有一種被人牽着鼻子走的感覺。

現在,他們似乎要追殺到世界的盡頭了……

獅吼聲響起之時,司命的身影驟動,轉眼出現在了一處千裏之外的冰山山頂。

一連踏過了數座冰山之後,司命終于捕捉到了空氣中游移的殺意。

黑劍飛入手中。

她的對面,姬玄與白澤亦有聞訊而至。

他們的中央原本是一處秘境冰窟,現在冰窟的上層已被打穿、塌陷,下面則是一大片冰海,只是海平面要更低一些。

九靈元聖站在一塊碎裂的冰石上,青色的鬃毛與鬼面拂動着,他巍峨的身子高高撐起,遒勁的肌肉大塊大塊繃緊,鐵傘随着手的擰動緩緩旋轉。

中間,柯問舟于巨鲲的頭頂盤坐着,他的身子略顯幹瘦,綁起的頭發裏也多了無數莖白發。

他虛握着劍,目光平靜地看着四方各立的人。

“四個月千萬裏追逐,終于至此,諸位辛苦了。”柯問舟如是說。

白澤好奇道:“你在這裏準備了什麽手段麽?”

柯問舟搖了搖頭,道:“沒有。”

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但也沒有人能感覺到這裏有何異常之處。

不握劍的劍聖只是個滄桑的老人。

九靈元聖看着這位故人,聲音低沉道:“我原本以為你會拖到月食再現身的……你明明藏得很好,為何非要騎鲲出海?你的劍心早已污濁,又哪裏來的這腔孤勇?柯問舟,你是瘋了麽?”

柯問舟看着他手中的傘,道:“只是窮途末路而已……你們妖族的聖器真是令人羨煞,五百年來,我從未尋到一把真正适合自己的劍,否則也不至于被你們圍殺至此。”

“你不過僞聖而已,何來手握聖器的資格?”冰山上,司命冰冷的話語響起。

柯問舟看着她,問:“我若是僞聖,那你心中的聖又是誰呢?”

司命輕飄飄地立在冰峰上,并未回答,她一把抓住了劍柄,漆黑的長劍上折射出萬點劍光。

劍光刺目,柯問舟收回了視線。

他環顧四周。

“神官大人,玄澤舊神,青白二位獅族妖聖……”柯問舟道:“此生最後一劍,能與你們相對,哪怕身死道消,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的話語聽上去灑然,但無人相信。因為無論是五百年還是至今,柯問舟皆是貪生怕死之人。

“莫與他言語試探虛實了。”姬玄握着細劍,紅衣如鬼,他淡淡說着,劍随手揮就間,長畫已繞身而舞。

柯問舟看了眼破碎穹頂上的星空,他拍了拍足下古鲲的背脊,古鲲如有感應,哀吟一聲後向着水底潛去。

劍聖的手按住了水面,水面持續不停地降下着,冰冷的海水在他掌間極速凝聚,他手臂的肌肉盡數暴起,仿佛要将一柄巨劍從水下拔出。

四人當然不可能眼睜睜看着他拔劍。

最先沖上去的是九靈元聖。

他與柯問舟積仇太多年,此刻殺他的機會就在眼前,他心中的盛怒如何藏匿得住,終于徹底爆發了出來。

鐵傘像是幾千柄高速旋轉的劍,向着劍聖的所在一并砸落。

獅吼聲中,白澤的動作同樣很快,比起九靈元聖的剛猛,他的動作則是行雲流水的。

雙獅呈犄角之勢夾攻而去。

似有巨石砸落水面,海水瞬間下沉,周圍厚重的堅冰碎葉子板被撕去,姬玄的劍與此同時也來了,劍光所照之處,一切跌落進了畫卷裏,虛實穿梭。

司命也沒有任何猶豫,她追殺至此早已不耐煩了,黑劍同樣許久沒有飲血,随着她的心意一同發出顫鳴。

冰天雪地的環境裏,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初與寧長久在雪峽中的一戰,若無命運弄人,她現在或許正在鹓扶年守衛天道,與劍聖這些人并無差別。

可現在,自己竟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司命淡淡地笑了笑,笑意裏,黑劍裹着時間的權柄,毫無花哨地徑直射去,時空在劍中彎曲,剎那間,黑劍即将抵達劍聖的心髒。

四人的合力堪稱毀天滅地。

這些鐵索般圍困着冰海的山脈終于無法繃住,在靈力的撕扯下崩潰,轟鳴着砸入海水中,激起千層浪。

水面下的冰山上,裂紋并未停止蔓延。

而此刻,劍聖的身體也被砸入了水中,無數劍光淹了進去。

司命與姬玄未動,他們都曾有神位,對于天地的感知更為強烈,皆懸停空中鎖住劍聖的氣息,而白澤與九靈元聖為獅,他們展露出古妖的兇性,破水而入,如血盆大口的上下牙齒,猛地閉合,碾向中間的老人。

柯問舟妄圖以冰海為劍,只是這個過程被硬生生打斷了。

劍只凝了一般。

他枯槁的發絲在海水中飄舞着,雙獅壓來之際,他做出了揮劍的動作。他手中并無真正的劍,但揮劍之時,整片海水都向他們撞了過去。

司命的劍卻無視凝聚如牆的海水,無形之物般穿透一切,刺向了劍聖。

劍聖枯槁的手指擋在心口前,指尖按着這柄劍,他的手指像是木頭般飛速朽爛。

同時,姬玄的劍也來了。

厚重的海水在他的劍光裏化作薄薄的一曾,畫卷襲來,他若被卷入其中,必敗無疑。

雙劍壓迫,海水洞穿,兩只獅掌拍來,打碎了他的護體劍意,幾乎将骨骼擊穿。

柯問舟本就負有重傷,哪怕擁有古仙的飛升境,強如當年的盤古女娲這樣的大神,也絕對擋不住這四人合力的圍殺。

更何況姬玄也在此處。

他在未死之前是玄澤,所掌管的便是大海,大海的悲與怒都是他的呼吸,他舉手投足間,劍飛速振動,柯問舟的海水巨劍土崩瓦解。

柯問舟慘哼一聲,他再度失去了劍,雙肩也在兩頭獅子的夾擊下出現了兩個血洞。

司命的黑劍刺破了他的手指,沒入了胸膛,劍尖若有靈性,便可聽到近在咫尺的心跳聲。

柯問舟閉上了眼,他體內靈力狂湧,幾乎将整個氣海瞬間榨幹了。

他手虛握着,不顧一切地沖出海面,似要燃盡此生最後的力量,展開一場驚泣鬼神天地的戰鬥。

永夜的北冥之海裏,肆虐的靈力像是古海妖獸的哭聲,這哭聲裏,海裂冰崩,世界好似被開膛破肚,吞吐着幽藍的光線,露出了混亂而嗜殺的內裏。

這場震天動地的戰鬥波及很廣。

北邊的雪國裏,遠處推來的波濤頻率明顯高了許多,很多大船都被推靠着撞到了岸上,人們穿着纏住了鼻子的絨衣棉襖張望着詭異的天氣與海,猜測着發生了什麽。

雪國的魔窟之中,冰流凝成的尖錐上,一頭短發,臉頰微圓的四師姐立着,她口中咬着刀刃,左手拖着鐵鞭,右手提着長槍,冰錐下紮着的,是群魔的屍體。

她緊握槍柄,把它從一頭大魔的胸膛裏拔出。

似乎是心有靈犀,她将槍抽出之後回過頭,望向了魔窟所鄰近的北冥黑海。

今夜的大風從未停歇過。

遙遠的海風吹來時帶着鹹澀的腥氣。

四師姐眯起了眼,看着海面,察覺到了什麽。

巨大的洞窟中,魔物嘶吼的聲音還在響起。

這擾到了她的思考。

“住嘴!”四師姐喝了一聲。

她是叼着刀的,于是這一喝,刀掉了下來,她順勢一踢刀柄,将這柄刀砸入了黑暗中,慘叫聲裏,又一魔物被釘死在了洞窟深處。

四師姐确定,師兄師弟他們已經抓到劍聖了。

這比她想象中還要順利。

只是不知還會不會有變故。

等到推平這個魔窟,焚盡前世積攢下的孽債,她也終于可抽身,去幫助師尊他們了。

少女這樣想着,手中的長槍跟着燒了起來。

她從冰尖上躍起,身子随着燃燒的槍與劍墜入魔窟深處,她舞動長槍,或橫掃,或挑刺,劍光照穿了洞窟的幽與暗,她玲珑嬌小的身子火輪般滾過冰棱參差的魔窟,直搗深處。

那些潛藏在暗處的鬼嘶啞地叫着,它們似見到了天地,憤怒,畏懼的情緒也彙聚在了一起。

這是共工的墳墓。

三千多年前,共工被污染,她追殺至此,握着一支羿贈給她的金箭,她握金箭如握鐵槍,将其擲出,金箭刺死了共工,将其釘入了大地深處。

這個近乎無底洞的魔窟,就是當年金箭紮出來的。

只可惜她當初太過急躁,未能将共工的怨怒洗盡,以至于令得污染在時隔三千年後鑽出了魔窟,蔓延開來了。

幸好,也都是一幫烏合之衆,比較煩人而已。

四師姐持着十八般兵器,幾乎是平推過去的。

這些月份裏,她已在魔窟中七進七出,殺得那些大魔肝膽俱裂了。

又一個晝夜。

四師姐再度于魔窟深處釘死了一個水魔。

水魔在她搶下飛速蒸發着。

類似的水魔皆算是大魔,只是她也數不清自己殺死多少了。

但這是最後一頭了。

“你……你究竟是誰……”

水魔被煮沸了,它發出着撕裂靈魂般的慘叫,發出了最後的質問。

四師姐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司離。”

司離。

離為火。

水魔明白了什麽,死死地盯着她,張開了嘴,像是要下達什麽詛咒。

四師姐司離是不相信詛咒的。

但她也沒有給對方開口的機會,直接撕爛了她的嘴,從腰側拔出一柄刀,刺入它的身軀,将妖丹紮出,捏得粉碎。

她看着水魔蒸發幹淨的地方,神色悠悠,微帶緬懷。

十八般兵器同時離開兵器匣,少女身後,鐵孔雀抖開屏風。

鐵鋒在魔窟中攪動着。

她神色始終沒太大變化,圓圓的臉蛋很可愛,甚至有些呆。

她一蹬地面,身子升空,越過萬窟回到地上的冰面,然後于瀕臨北冥處将手中的長槍一踢,也揣入了洞窟裏。

少女舉起了手,掌心裏,純淨的火焰燃燒了起來。

“別了,水神共工。”

少女嗓音清脆,與某個早已死去的故人做了最後的道別。

事實上,無論是消除公共的詛咒還是對于劍聖的追殺,她都沒有太上心,她知道這些大宴開始前的小菜而已,真正的殺局從來是在遙不可及的天上。

“本神火正祝融,祭掌除厄之火,今承月宮之意,奉命降魔。天明地德,蒼生感懷。聖火已成,光照四海!”

司離如此說着,繁盛的夜空之下,她舉着手,三千五百年前的猙獰身影像是一個圖騰,與此刻嬌小可愛面容冰冷的少女揉為了一體!

火舌舔入魔窟。

司離的心神尚沉靜在火焰的熾熱與純淨裏。

但她忽然意識到了一絲不對勁。

她擡起頭,望向了天上,瞳孔中驟縮。

這是九月的最後一天。

猶能看到滿天星火。

這一天,帶着詫異目光看向天空的人,還有很多。

……

北冥的更極北處,那場歷時四個月的追殺,也要在泉鱗月的最後一天收尾了。

子夜的天空很美。

冰海上所有的冰山都被斬滅了,放眼望去,整個世界唯有海水在浮動着。

他們血戰了數日,又回到了最初的包圍之勢裏。

劍聖鬼一樣立在海上,他的頭發很亂,胡亂劈蓋在臉上,血從那裏流下來,填滿了皮膚上每一道蒼老的溝壑。

他的殘軀上皆是血,右手連臂帶袖更是被直接斬去了。

劍聖左手握着海水凝成的劍,神色反倒是漠然的。

“這場戰鬥實在談不上精彩啊,若我書寫劍史,我絕不會将它記上去。”柯問舟有些遺憾。

九靈元聖能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這一戰中,除了劍聖,他們每人幾乎都是力求平穩,連戰數日,并未出現任何颠倒乾坤的驚天一劍,他們像是捕獵野獸,将劍聖強行開啓的全盛之姿拖了過去,然後合力斬下了他的右臂,讓這場戰局直接進入了尾聲。

這确實談不上精彩,但這場戰鬥的結局,對于整個天下,卻注定有着非凡的意義。

司命看着真正窮途末路的劍聖,并未掉以輕心,她的黑劍随着海風起伏,積蓄着劍意,準備發動最後一擊。

殺死他之後就可以回到陸地了……

也不知道寧長久沒了自己,一切還順不順利。呵,估計是不順利的。

劍聖的手臂沉入海水裏。

圍獵他的四人也沒有接他話的,他們都在準備最後一擊,而這個準備過程,也不過是三五息的時間。

九靈元聖的吞噬,白澤的通古妖術,姬玄的入畫,司命的時間……

這些權柄和能力同時展開,每一樣都像是墓碑。

柯問舟看着他們,卻沒有一點将死的覺悟。

沒有人知道他還能怎麽辦。

柯問舟卻擡起了傷痕的左臂,伸出食指遙指蒼穹,大笑了起來:“我還有一劍,待時而發。”

話音才落。

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一點不對勁。

他們的神識瞥向了星空。

星空中,本該屬于月亮的地方,倏爾漆黑一片。

怎麽回事?!

諸多疑問在他們的心裏回蕩。

但現在,無論是多麽驚世駭俗的異象,他們也必須先将劍聖殺死。

巅峰的法則轟炸在了劍聖的身上,劍聖釋放出最後的劍意去做抵抗。

他哪怕斷了一臂,哪怕重傷将死,劍意強硬依舊。

只是這種強硬,不過是負隅頑抗而已。

沖天的殺氣中,劍閣的劍意被磨滅,化作了灰燼。

劍刺透了劍聖的身軀。

劍聖沒有立刻死去。

他蒼老的瞳孔也并未去看他們,而是看着他們的背後,悠悠道:“看啊……這是最後一劍——這是天罰!”

毀滅性的殺意從天空中奔湧而來。

海水之下,鲲鵬巨大的身軀浮現,将劍聖的殘軀一口吞下,然後飛速潛入海底。

鲲雖是五道巅峰,但對于他們而言,算不上真正強大,他們若是出手,是可以阻止這一切的。

但沒有人動手。

他們不約而同地極速散開。

全力摧動身形,向着北冥的四周撤離。

司命更是祭出了本命的日晷。

她将時間暫停,掠過海水,快得看不見一丁點影子。

就在剛才,他們要合力對劍聖發動最後一擊時,她感受到了真正的毀滅性的氣息在身後出現了。

那是比任何的劍都要強大的力量。

時隔七百年,司命再次感受到這樣毀天滅地的恐懼……

一切發生了。

月亮依舊漆黑。

流火從天而降,砸到了水面上。

爆炸的聲響鋪天蓋地,光芒将整片海面都點亮了。

鹓扶年九月三十日,明月吞光,天降隕星,砸落于北冥之海,其光大盛,引發海怒。

……

……

“落下來的是鹓扶星。”

書本上,字跡寫了上去。

“既然鹓扶已經死去,所以暗主幹脆放棄了鹓扶星。暗主對于星辰有着近乎恐怖的操控能力,七月,它掠過鹓扶星時,以神力将其牽引,鹓扶星偏離了原本的位置,開始向着母星飛來。”

“靠近月亮時,鹓扶星發生了第一次爆炸。”

“暗主想要遮蔽月亮,可是鹓扶星比月亮要小很多,無法擋住全部的太陽光輝,于是鹓扶星炸去了一半,那一半化作鋪開的星土塵埃,擋在了月與日的中央。”

“月食提前發生了,月亮照亮的鹓扶國喪失了力量。”

“剩下的鹓扶星則按照原先的軌跡,沖入了世界,向着北冥之海砸去。”

“劍聖是暗主欽定于人間的人選,所以暗主絕不會讓他被殺死。”

“天降隕星,這場戰鬥被外部的力量中斷了,劍聖為鲲鵬所吞,潛入深海躲避爆炸,其餘四人各自散開,生死未蔔,而這些……”

“這些,都在意料之外發生了。”

筆上墨跡微幹,看上去無比小巧的少女坐在石頭上,身上披着一襲極不合身的玄青色籠白紗道裙,她雖然清稚,模樣卻是幻美難言的,她烏黑的秀發之後懸着一彎模糊的纖月,纖月皎皎照人。

她是葉婵宮。

鹓扶國被強行關閉,她也被迫離開,來到了人間。

她将今夜發生的事記錄了下來,寧靜如畫的眉目間帶着淡淡的哀愁。

她将筆收好,将書頁合上,放到了身側的虛空裏。

葉婵宮做這些的時候,用的是右手。

因為她的左手還握着一條細長的骨鏈。

那是雷牢的死牢龍骨。

骨鏈上拴着一只白貓,白貓很美,有着貍花般的虎紋,額頭上還寫着一個歪歪扭扭的王字。

白貓幽幽地盯着她。

少女取出了一绺彩色的發,湊到白貓的鼻尖,白貓不情願地嗅了嗅。

“聞清楚了麽?去将她找來,要保她無恙。”

葉婵宮對白色的貍花虎紋貓下達了命令。

第 409 章 :白城遇仙

寧長久見到了仙人。

他在第二次登上飛升臺時,預料到自己可能會看到不同的東西,但所見的依舊超乎他的想象。

飛升臺上,爐竈間盛着水咕嘟咕嘟地煮着米。邵小黎靠在寧長久的身邊,她能感覺到寧長久已經睡着了。

與其說睡着,不如說進入了一種玄妙的,虛無的狀态裏。

陸嫁嫁握着他的手,兩人的道典皆已參至極高處,須臾生念,精神便可随之升華,在識海巨大的推力下作利芒破空,通達雲霄。

她知道寧長久的念頭離開了身體,卻不知他到底去了哪。她只是握住他的手,以防變故的發生。

寧長久來到了太陰之目不可窮極的高處。

今日他才知曉,原來當年白城的故事是真的。

真的曾有仙人在這裏飛升,并且……留在了這裏。

寧長久所見到的仙人是一堆白色的碎片。

他不知如何形容它們,或許是一鏟子雪,或許是撕毀的紙,也或許是人在沒有形成胚胎前最初的形狀。

高處無比的寒冷,這種寒冷幾乎透過了實體的表現,侵入到寧長久純粹的意識裏。

白城……飛升者……

這就是朱雀所暗示的東西麽?

寧長久看着眼前的‘仙人’,無法确定對方到底是怎麽樣的存在。

接着,這團白色的碎片意識到了他的存在,并與他展開了對話。

“是有人在那裏嗎?”仙人問。

“是。”寧長久作出了回答。

“不要上去。”仙人說。

“上去?上去指的是飛升嗎?”寧長久問。

“嗯。”仙人道:“上去會被撕碎,就像我現在這樣。”

“你是白城的飛升者?”寧長久問。

“是的,那是我證道的地方。”仙人說:“但我不該叫飛升者,我們都是紙人。”

“紙人?”

“嗯,飛升者都是紙人。”他這樣說着,身體像是絞碎的紙。

“像你這樣的紙人還有很多嗎?”寧長久又問。

“有很多……但他們應該都死了,我是僥幸活下來的。”仙人的話語透着恐懼。

“他們是被誰殺死的?”寧長久知道暗主的存在,依舊這樣問。

“是鬼。”仙人的話語堅定而簡單:“天空上面沒有仙廷,那裏只有鬼,它在門外,它想進來。”

“鬼?”寧長久沒想到對方這樣描述暗主,他問:“你見過他麽?”

仙人道:“沒有見過,但接觸過。”

“那你怎麽知道它是鬼?”寧長久問。

仙人說:“我在成仙之前殺過很多鬼,所以我知道它也是鬼。”

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寧長久不知該如何理解,他能感受到仙人的殘片在不停地顫抖,似乎是出于骨子裏的恐懼。那是人對于鬼,亦或者未知生命與生俱來的恐懼。

寧長久追問道:“那鬼具體是什麽呢?來自哪裏呢?”

仙人的殘片泛着白光,他在某個局限的範圍內蠕動着,像是一條可憐的蟲子。

仙人無法作出回答,他含糊其辭:“鬼當然是孽債,是業障,是積怨……仙人是紙人,但鬼是鬼。”

“有辦法除掉鬼嗎?”寧長久問。

“更大的桃木劍和仙符。”仙人說。

“要多大?”

“我不知道,我不是道士。”仙人的話語中透露着恐懼,他用低而細微的聲音說:“噓。不要再問了,它說不定正在偷聽我們說話。”

“嗯……好。”寧長久擡起頭看着無法形容的天空,再次感到了涼意。他思怵了會,才道:“是誰把你留在這裏的,你現在又是什麽狀态?”

仙人道:“我已經被肢解了,救我的人讓我在這裏等人,等一個少女,你是我要等的人嗎?”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抱歉,我并非女子,不是你要等的人。”

仙人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進行某種沉重的思考。

“可能是時間還沒有到吧。”仙人也有些遺憾,事實上,他也沒有時間這樣的概念了。

寧長久大概猜到了,救下這個仙人的應該是朱雀,那所讓他等待的,應該就是襄兒了……亦或者是九羽?

寧長久問:“等到了以後呢?”

仙人道:“回答她所問的問題。就像現在這樣。”

寧長久看着他支離破碎的狀态,仙人無法說話,他們的交流也是憑借純粹的精神。

“你還能夠回去嗎?”寧長久問。

“回不去了。”仙人說:“飛升之路是單向的……因為生與死是單向的,這裏是天上,沒有輪回海。”

寧長久感受着周圍的空空寂寂的一切,他無法确定自己到底身處哪一片宇,這裏連吞靈者都沒有,整個世界好像只有眼前這個破碎的仙人。

寧長久看着仙人蠕動的碎片,問道:“你後悔飛升嗎?”

“後悔。”仙人直截了當道。

在洛書樓裏,許多人明知飛升可能是騙局,依舊執意沖上蒼穹,雖九死不悔。所以寧長久聽到他的回答,還是有些吃驚的。

仙人繼續道:“飛升沒有意義,因為外面的世界也是荒涼。哪怕窮盡一生,飛升者也最多離開這片星海而已,這對于自己,對于宇宙,都沒有意義。”

“那什麽才有意義呢?”寧長久問。

“長生。”仙人道。

“飛升所求的,不就是長生麽?”寧長久問。

“不,飛升與長生是相背離的,這也是紙人們飛升之後才會想通的事。”仙人的話語很淡,卻能讓人感受到無盡的懊悔:“世上曾經出現過長生者,他們早已将長生的秘密說出來了。”

“是誰?”寧長久問。

“帝俊與常曦。”仙人如是說。

“……”寧長久猶豫了會,才繼續問:“他們是怎麽說的?”

仙人鄭重其事道:“他們說,與世長存。”

“與世長存?”

“嗯,與世界在一起,才能長存。人類活着,他們就活着,這就是聖。”仙人話語悠悠,帶着後知後覺的遺憾:“外面沒有世界,世界誕生的概率微乎其微到近乎于無,哪怕是燭龍天藏冥君這些神祇,也費勁千辛萬苦來到我們的世界,我們其實早已身在宇宙的仙廷裏了,飛升是去往更大的墓地而已。”

寧長久聽着他的話語,精神也出現了恍惚。

仙人的話語否定了修真者的常識,飛升是遠離長生,真正的仙廷其實就是人間……

“可是修行和耕種、紡織并無區別,哪怕沒有聖者指點,人也早晚會自行領悟這些,為什麽修真的盡頭反而與修真的目的是相悖的呢?”寧長久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仙人顯然也思考過這個問題。

他不确定地給出了他的猜測。

仙人問:“你知道什麽時候要紮紙人嗎?”

寧長久想了想,道:“死人的時候?”

“嗯。”仙人道:“紙人也許是貢品。”

……

空中的氣流虛無地飄動着,它像是環繞世界的冰河,将紙人的‘遺體’冷凍在這裏。

仙人的肉身早已破滅,只留下了識海的碎片。這是供他思考的大腦。

此刻,貢品兩個字說完後,仙人的大腦開始顫栗起來。

這種顫栗是恐懼引起的,雖然他也不知道恐懼的源頭在哪裏。

寧長久也感到了寒冷。

“貢品?”寧長久道:“誰的貢品?”

仙人的意識痙攣似的動了動,沒有發聲,只是含糊道:“或許我們的母神知道。”

母神所說的就是第七神。

他又補了一句:“也有可能是靈氣自己想要逃離。”

靈氣自己想逃離?

寧長久覺得這個說法太過于匪夷所思。

寧長久沒再追問,他打算下次見到師尊之後再将後續的疑惑問出。

仙人與他的對話并不算長,但是其中所涉及的信息卻讓他一時間無法消化。

寧長久不知道該問什麽,便反問道:“你還有什麽秘密想說出來的嗎?我可以幫你轉達給世人。”

仙人道:“沒有。因為鬼很快就要來了……這些年我無事可做,只能思考,我想過許多的可能,但越思考,也只是越絕望。”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那我能幫你什麽嗎?”

“不能。你還不夠強大。”仙人道:“我在等人,等到了她之後,我或許還能活下去。”

朱雀……

寧長久心思微沉,他發現,他們所經歷的一切,似乎也是按着朱雀安排的軌跡行走的,他知道師尊想要拯救蒼生,那朱雀所求的到底是什麽呢?

寧長久道:“祝你完成你的使命。”

仙人問:“你要走了嗎?”

寧長久疲憊道:“我的精神也快枯竭了。”

仙人問:“那你還會來找我說話嗎?”

寧長久想了會兒,道:“很難了,我要離開白城了。”

仙人有些遺憾:“沒關系,我習慣了。”

他的話語透着孤單。

他在天地中漂浮,是朱雀豢養的幽靈。他失去了肉身,不敢再繼續向上,也無法再回到人間,至死的冷寂是他的棺椁。

這場奇怪的對話就這樣結束了。

寧長久的意識緩緩飄墜回了身體裏,像是落回白城的一片雪花。

他睜開眼,悠悠地望着夜空。

星河璀璨。

他的情緒不知從何而起,唯有心中能感知到無限的失落。

“粥煮好了。”

身邊,少女清脆的話語響起。

寧長久回過了神。

邵小黎正在用湯勺攪動着粥,他與仙人的談話看似過了許久,實則卻也只是鍋中小米初熟而已。

另一邊,陸嫁嫁也靜靜地看着他。

“你的手怎麽這麽涼?”陸嫁嫁輕聲問。

神魂離開了身體,身體當然就是半屍體狀态,會愈發趨于冰涼。

寧長久并未解釋,微笑道:“那嫁嫁與我暖暖。”

陸嫁嫁秀靥微低,她捉着他的手,捂在袖中,輕捏着握緊,“這樣可以嗎?”

“嗯。”

“你的身子好像也很冷啊……”陸嫁嫁說。

“那怎麽辦?”寧長久看着陸嫁嫁。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身子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一旁的邵小黎拿起碗盛着粥,道:“身子冷沒關系呀,喝熱粥就暖和了!”

說着,他盛好了粥,首先遞給了寧長久。

“嗯……有道理。”

寧長久松開了與陸嫁嫁握着的手,接過了小黎遞來的粥,捂在手裏,道:“謝謝小黎了。”

邵小黎給陸嫁嫁也盛了一碗,最後才給自己盛。

三人靠着欄杆坐在地上,一起喝起了粥,粥很稠,很甜,給身子帶去了暖意。

邵小黎一邊喝着粥,一邊偷偷看着寧長久。

她發現寧長久的目光沒什麽焦點,似乎總在出神。

“師父,你怎麽了?”邵小黎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寧長久小口地喝了碗粥,道:“沒事……這個稀飯挺好喝的。”

“畢竟是當年你教我的啊。”邵小黎得意道。

陸嫁嫁蹙眉道:“這又是什麽我不知道的故事?”

“嗯……就是稀飯啊。”寧長久不知怎麽解釋,道:“總之就是襄兒以前很擅長的一道飯。”

陸嫁嫁一驚:“襄兒還有擅長的飯?”

“嗯,因為稀飯只需要米和水,水的用量也不太需要考究。總之兩道食材之內的,冰雪聰明的襄兒還是勉強可以勝任的……”寧長久笑着打趣。

陸嫁嫁也笑了起來,道:“以後我會給襄兒轉述這番話的。”

“啊……師娘這是要借刀殺人嗎?”邵小黎抿唇輕笑,伸出纖指,将唇角的一粒飯推入了口中。

三人裹着被子,有說有笑地吃過了粥,爐竈的火熄滅了,殘碎的火星被風吹起,向着天空飄去。

寧長久看着天上的星座,随口說起了十二神主。

“等到今天過去之後,這個月便還剩兩日了,到時候我們将會徹底掠過泉鱗星,抵達天骥星。”寧長久說。

“天骥?”

“嗯,傳說中噴吐雷與火的天馬,它的神國名為赤線。”

“赤線是哪裏?”

寧長久讓她握緊拳頭,然後在她拳頭中央畫了一圈,道:“我們的星辰是趨近于圓形的,赤線大概就是這個位置……那是整個世間最為炎熱的一批地方。”

邵小黎若有所思地點頭。

寧長久道:“傳說中,天骥會在天骥年以人間極致的速度在赤線奔騰不息,直到赤線年結束。”

“額……它當初能獲得神位,不會是因為跑得快吧?”

“倒是真有可能。”寧長久對此沒有太多印象,只是笑道:“若真如此,那下個月反倒不需要太過擔心了。”

邵小黎認真地點頭。

泉鱗二字她一聽就沒什麽好感,光是想想就覺得是個壞女人,真希望早點過去。

寧長久知道,暗主也是在等待一個時機。

貿然點亮神國并無太大意義,因為鹓扶神國還未關閉,神國之主的投影再如何強大,也無法真正威脅師尊……如果自己是暗主,會選擇哪個時間點呢?

一罪君,二蹄山,三白藏,四鹓扶……寧長久掰了掰手指,默念口訣數了數。

十一月時,恰好掠過原君星。

十二月時則是舉父星。

舉父……

寧長久心髒微緊,隐約明白了什麽。

天骥熱衷于賽跑,原君在太初神戰後便已蒼老,若說最希望聖人死,殺心最為決絕的,莫過于如今的新任舉父了。

會是十二月麽?

若是如此,一切反倒顯得按部就班了起來。月食之後,他與師尊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做準備。

可寧長久看着天空,心中總覺得,變故很快就要到來了。

……

喝過了粥,三人依偎着睡了一會兒。

醒來的時候星鬥還在天上挂着。

寧長久用劍火瞬間蒸幹了身邊萦繞的露水,他收拾好了鍋竈,将被子放好,回來時小黎和嫁嫁也醒了,他們就像是露營了一夜,于清晨到來之前回到了環瀑山。

“等泉鱗月平安過去,我們啓程回中土吧。”寧長久看着收拾着衣裳的陸嫁嫁,道。

陸嫁嫁擡起頭,習慣性挽發,“南州的事都做完了麽?”

“嗯。”寧長久點點頭:“道緣大抵已經還盡。”

“既然如此就早些回去吧,這兩日收拾一下,我去和雅竹道個別。”陸嫁嫁說。

邵小黎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有些緊張。

她是很期待再見到司命的,但對于柳希婉和寧小齡,她卻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也不知道好不好相處。

“小黎別胡思亂想。”寧長久看穿了少女的心思,揉了揉她的發,将她先前送給自己的梨取出,調轉了一面,将笑臉的那面對準了小黎。

邵小黎看着,忍不住跟着笑了起來,心情好了很多。

她看着背對着他們的陸嫁嫁,忽然拿起了梨,親了一口,然後将之如印章似地蓋在寧長久臉上。

寧長久愣了一下,他連忙看向了陸嫁嫁,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屏氣凝神。

陸嫁嫁并未察覺到什麽,仍在收拾衣服,此刻更在擺弄玩偶。

寧長久無奈地瞪了邵小黎一眼,搶過梨敲了敲她的腦袋。

邵小黎已是亭亭玉立的女子了,卻依舊像小女孩一樣吐了吐舌頭。

“你們在做什麽呢?”陸嫁嫁微微察覺到了異樣,回過了頭。

只見兩人尋常地立着,并無異樣。

陸嫁嫁蹙着眉回過了頭。

寧長久從緊張中緩神,他不去看邵小黎,只是随意道:“我回閣修行一會兒。”

寧長久獨自一人回到了屋中,他看着牆壁上挂着的畫,許是巧合,其中有一幅便是大羿射日。

他賞了會畫後喚出了金烏,寧長久的神色一下子凝重了起來,他暫時摒去了昨夜與仙人想談時生出的雜念,心思沉靜歸一。

他來到了第三根神柱裏。

天空中懸挂的烈日好似一只只鷹隼,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也盯着它們,拉開了一張弓。

他拉開的不是背上的弓,而是一張橫跨中土的巨弓。

這張弓太大太大,不知要多麽恐怖的神力才能拉動,拉動之時,整個地殼都在跟着他的弓弦顫抖。

天空中的太陽也在顫抖。

它們被箭尖盯住了,于是鷹隼不再是鷹隼,它們尖銳而沙啞地叫着,變成了黃昏時聒噪的烏鴉。

太陽怪叫着,威脅着,誘惑着,發誓着,謾罵着……

“你哪怕殺光了我們,羲和也不可能活!”

“龍雀陛下澤被四海,已不是你能對抗的了。”

“放棄掙紮吧,這樣只會磨滅你的神格。”

“羿大人,你與姮娥娘娘,早已是喪家之犬了啊。”

“你本可以于天外高枕無憂,偏偏卻要尋死啊……你的時代過去了,把弓放下吧,崇拜太陽才是作為人應該做的事。”

“……”

住嘴!

寧長久睜開了眼,他感受到神力在體內奔湧,他拉緊了弦,在将其拉到極致後松開。

箭射了出去。

那一刻,別說是雜草,他的周圍,哪怕是岩石都在一瞬間抵達了劇烈的高溫,峥嵘的鋒芒開始軟化,像是被水澆透了的泥土。

它們以死亡為這支撕破長空的金箭殉葬。

于是,他所在的地方就像是太陽升起的地方,金光徐徐上升,它們為之所染,燃燒了起來,也變得金碧輝煌。

金芒刺透了天上的太陽,他聽到了慘叫,也看到了炸開的黑色。

這些虛假的太陽是黑色的。

那些黑色是填充的鴉羽。

他繼續射箭。

天空中的太陽一個接着一個的炸開,黑色的鴉羽滿天飛舞,好似扯碎的夜幕飄零下了黑色的雪。

群鴉亂飛。

……

轉眼又是數個時辰。

寧長久在推敲過了各個細節後,從神話邏輯中掙脫了出來。

這幾日,他将要注重修補大羿射日這一章節,剝開他籠罩的神話迷霧,直達真實。

九月二十八日,星辰亦無異動。

二十九日,一切依舊平靜。

時間推移到了三十日了。

這天晚上,陸嫁嫁像個賢惠的新婚妻子,親自将宗主大典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寧長久與邵小黎也識趣地上去幫忙,打掃過了大殿,收拾好了行囊,陸嫁嫁小心翼翼地将門掩上,神色頗有些依依不舍。

她将再度離開這個自己從小生活的,充滿了回憶的地方。

寧長久牽起了她的手。

“總是要離去的。”寧長久淡淡笑道:“我也很喜歡這裏,可四峰畢竟不是山上的靈羅果樹,無法移栽走的。”

“靈羅果是什麽?”邵小黎問。

寧長久道:“一種有助于修道的果子,過去我經常喂給嫁嫁吃。”

陸嫁嫁幽幽地瞪了他一眼。

邵小黎在一旁,她也沒有發作。

三人一同馭劍離去。

子夜。

泉鱗月過去了,

邵小黎本想慶祝兩句,卻忽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天怎麽好像黑了些呀。”

陸嫁嫁道:“興許是有雲吧……”

寧長久輕輕點頭,也并未多想,但僅僅片刻,一股寒意忽然湧起,從腳尖竄到了腦髓。

他霍然擡起頭,瞳孔驟縮。

天空中萬裏無雲,星鬥參差。

月亮卻消失了。

第 408 章 :星空

邵小黎出關的時候,餘晖夕照恰好穿過格棂淌上她的臉頰,映着淡淡的青絡,光束中浮動的朦胧塵埃好似飛舞的夜光蟲。

房間布局簡單,木架在她身側支起,血紅色的裙子就挂在上面。

邵小黎穿着簡淨的白衣,束帶在腰側綁了個蝴蝶結,她睜着眼,感受着光一點點在瞳孔中淡去,回過了神。

她推開門向外走去,高聳入雲的山峰上,夜霧已經騰起,遠處地平線上殘留的光也顯得清冷。

少女在高樓大殿鋪成的陰影下走了一會兒,夜風敲着銅鈴在耳畔叮當響着,聲音清脆,她覺得有些冷,又回屋披了件衣裳,指節按着衣襟的時候,她才恍然發覺,夏天已快要過去了。

邵小黎來到前殿,看了眼放在殿前的年歷,知道自己已閉了将近一個月的關了。

她在清冷的前殿踱步片刻,推門出去。

恢弘的大殿前,千劍釘骨殺九嬰在殘輝中舞着,好似寂靜的蒼雷。

九月二十七日,天地馨寧依舊。

……

邵小黎立在大殿前等待了會,不多時,月亮升了起來,她披着潔白的外裳,倚靠着大殿前的闌幹,擡頭看着月亮,身後又有開門聲響起,邵小黎回頭望去,寧長久披着極淡的星光走了過來。

兩人相視一笑。

寧長久擡起了手,金烏飛出,停在了屋脊上,和那些脊獸立在一起,一動不動。

此刻他與陸嫁嫁剛剛修煉完,陸嫁嫁正抱着絨玩偶在屋內歇息,他走來時腳步沉而無聲,幹淨的衣裳應着風的節奏,倒是顯得柔和的。

“弟子拜見師父。”

邵小黎行了一禮。

“好了。”寧長久扶住了她的肩膀。

兩人并肩立在闌幹前。

“最近有發生什麽大事麽?”邵小黎問。

“去南荒的時候遇見了柳珺卓和柳希婉……嗯,就是以前那個劍靈,除此之外,倒是沒有別的事了。”寧長久回答道。

“柳希婉……”邵小黎有些吃驚,道:“真想見見她呀。”

“嗯,以後會見到的。”

“真的沒有別的事了嗎?”

“沒有了。”

“那師父你怎麽看上去很不高興呀?”邵小黎看着他,關切地問。

寧長久觸了觸自己的面頰,随意地笑着,解釋道:“正是因為太過平靜,才難免讓人憂心啊……”

“噢。”邵小黎不知如何回答,勉強地應了一聲。

寧長久笑道:“雖然明知只要做好自己的事,等待時機的變轉就好,但這種被動總是容易帶來焦慮的。”

邵小黎點點頭,又問:“那神國修築得怎麽樣了?還順利嗎?”

寧長久念頭輕動,屋檐上的金烏飛回,落在闌幹上,金光撲來,将兩人包裹住了。

邵小黎随着他來到了金烏神國裏。

對比過去的殘破與簡陋,如今的金烏神國已經顯現出了分明的層次。

整個神國的布局好似一座梯田,一層一層地遞進向上,靈氣就像是渠間的水,不急不慢地從上向下流淌,而胎靈之井則是最下層的深潭,靈氣在那裏彙聚,然後在神國法則的加持下,按照陰陽參天大典的邏輯自行創造生命。

如今,已有一些淡灰色的透明精靈從中鑽出,它們就像是一個又一個泡沫,在神國的底層跳躍浮動。

“這些都是靈。”寧長久介紹道:“它們是天地靈氣凝聚之後化形的産物,胎靈之井每運行六十四個周天,就能生出一個靈,這些靈帶着與生俱來的法則,它們的法則是‘修築’,可以通過修補已被毀壞的事物而獲得力量。”

邵小黎頗感神奇,她盯着那些靈,看着它們用小小的身子撐起大大的碎石,如拼拼圖般将亂得不成樣子的碎片重新拼接完整。

“這法則倒是幫了大忙……是随機的麽?”邵小黎問。

寧長久搖頭道:“一般而言,一個神國所生成的靈,往往是神國所短缺的東西,法則是根據需求創造的,正如很多人進行話本創作,也都是通過想象去彌補自己生活中缺少或者渴望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神國也是基于想象?”邵小黎微驚。

想象?誰的想象?她忽有些頭皮發麻的感覺。

“嗯。”寧長久道:“我們可以通過想象,構建一個存在于識海上的國,修為更高者,可以用領域或者結界的方式,将這個國變得宏大而具體,神國是遠高于結界和領域的東西,所以……”

“它的本源,很有可能來自于更高階生物的想象。”

寧長久擡頭望向上方。

“暗主?”邵小黎心緒微動。

以星辰為基石,以想象為原型……

“那十二神國幾乎包囊了世界上所有強大的力量,這又能說明什麽呢?這也是暗主基于渴求的想象嗎?”邵小黎一邊想一邊說,話語很慢。

寧長久也在思考她的提問。

“若這些都是暗主的渴求,那它還擁有什麽呢?”寧長久道:“難道說,它是一個無意義的生命嗎?”

“無意義?”邵小黎一時無法理解這個詞。

寧長久也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說法。

若是無意義的生命,又怎會生出渴求呢?還是它只是單一地想要掠奪靈氣……

他将這個疑問暫時埋在心底。

向日快的花田裏,邵小黎駐足停步了會。這些向日傀脫去了過往的黑色,竟漸漸有了綢緞似的金,它們在神國中搖曳着,笑容也越來越真誠。

“師父真有本事,這些怨靈之傀也能讓它們改邪歸正。”邵小黎說。

寧長久卻道:“何來改邪歸正,人參果本該如此的。”

說着,他們穿越了神國的屏障,來到了神國的第二個階梯。

第二個階梯便是神話邏輯。

第一根神話邏輯之柱已經高高升起,直拔蒼穹,其間流光溢彩,堅不可摧。羿出生時的畫面在其中具象了出來,邵小黎仔細看了一會兒,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

那時候的自己躲在人堆的角落裏,紅裙冷豔,面帶微笑,不知動着什麽心思。

“後來你是我的第一位的老師。”寧長久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邵小黎微怔,旋即輕笑道:“不過是将你教給我的東西還給你罷了。”

寧長久也笑了起來:“說是帶帶相傳,但歸根到底總是同一批人在輪回轉世,若有下一世,說不定你還會是我的師父。”

邵小黎連忙道:“弟子哪裏敢呢。”

話雖如此,邵小黎咳是記得前世不少畫面的,那時候她是羿的老師之一,專門教他彈琴。那時的她可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才貌俱全的洛河之神。

那是羿七八歲的時候,她站在幽長的廊道上,茶色的長裙拂過木板,她懷抱古琴,輕柔地跪坐在羿的面前,羿與她對跪,對她行了一禮喊了一句女先生,洛神柔和一笑,開始教他琴。

羿年紀雖小,魂魄卻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他有着同齡人不可能具備的沉穩。

但饒是如此,他的手依舊有些天生的嬰兒肥,不夠靈巧,勾不出所謂的天籁。

洛神便溫柔地坐在他的身後,與少年的他輕貼着,手把手教他彈琴,羿低着頭,一言不發。時光飛逝,他們就這樣過了三五年,少年在長大之餘,也擁有了一顆早已歷經數千年的心髒。

“第二幅神話邏輯似乎還不夠圓滿。”寧長久看着神柱中的畫面,說道。

第二幅是他娶姮娥的畫面。

那時的姮娥不過十四歲,梳着鞭子,臉頰微圓,還未褪去最初的稚氣,與如今九天之上的神女不似一人。

他們牽着手,在衆人的注視下走入了一間不算氣派但燈火通明的屋子裏,結拜了天地。

畫面的格局很小,山村野店流水暮鴉,其間立的卻皆是将來要攪動風雲的神與仙。

羿與姮娥走入屋中。

燭影搖紅,窗紙映出他們的身影。

“嗯……哪裏不圓滿呢?”邵小黎問。

寧長久道:“婚禮的第二日,我與姮娥便一道離開了村子,去往了人間,但這一夜的記憶,我得不到了……”

“放心,你們什麽也沒有做。”邵小黎言之鑿鑿。

“你怎麽知道?”寧長久一驚。

邵小黎有些不好意思道:“因為,我記得……那天晚上,你是偷偷跑出來找我的,說我想吃我燒的羲飯。”

寧長久覺得這句話信息量很大,一時有些懵。

“你怎麽記得?”

“白藏塵封的時候,我看到的回憶,那時候我站在那座橋上,支了個竈子,你來的時候還穿着婚服,我們在溪水邊彈了琴,等粥冷下來。”

“那姮娥呢?她……在做什麽?”

“她也來了啊。”

“啊?”

“她是後來來的,她還帶了被子,問我們冷不冷,後來我們裹了一條被子坐在橋邊看星星,她還說她喜歡聽我們彈琴。”邵小黎回憶着當時的畫面。

那時候她已經出落得婀娜絕美,而那對少年少女依舊是眉清目秀的樣子。

“還有這種事情?”寧長久再度陷入了自我懷疑。

“有的。”邵小黎點頭,勉強解釋道:“小孩喜歡大姐姐是很正常的事情。”

當時她就是那位大姐姐。

寧長久道:“一定是因為你授課方式的問題。”

邵小黎寸步不讓:“明明是你沒有定力。”

寧長久還想反駁,邵小黎又一句話噎死了他:“再說,你當師父的不也以身作則了?你的女學生們你哪個放過了?”

寧長久無話可說,只好嘆息着喊了聲“孽徒”。

邵小黎佯作委屈。

寧長久循着邵小黎所描述的畫面,将剩餘的神話勾勒出了雛形,兩人讨論了一會兒,将畫面進一步完善。

接下來就是射九日。

這是他難忘的畫面。

當初他離開洛書樓之後,與白鶴真君一戰,重傷之後便夢到了自己射九日的畫面,如今想來,那應是惡偷偷種在自己心裏的。

第三根神話邏輯的柱子基本也要完工,最後兩根在記憶上也沒有太大的偏差。

如果說神國的本質是‘幻想’,那神話邏輯大概就是對幻想進行後天的彌補,解釋它從何而來,因何而生。

一切的進展也還算順利。

寧長久帶着她來到了更深層的神國裏。

天空中,那些殘碎的星火受到了無形之力的牽引,正在朝着中央緩緩聚攏,要凝聚為光源。

他們的身影掠過了神殿,來到了更高處。

光芒在達到頂峰之後斷崖式地跌落了。

他們來到了金烏神國與外界的隔閡上。

邵小黎立在這片玄妙的領域裏,擡起頭,看到了一片璀璨的海。

“那是什麽?漂亮得好像星空一樣。”邵小黎問。

“這就是星空。”寧長久說。

……

萬妖城,天竺峰,妖神殿,萬妖女王披頭散發,懷抱枯骨,她坐在星海前,也在注視着星空。

這片星空是‘窮幽石目’的所見。

這顆石目是聖人留給萬妖城的四大聖器之一,與九靈元聖的鐵傘,金翅大鵬的神弓同列。

“你看了三百年,看明白什麽了嗎?”

妖異而虛弱的聲音響起。

萬妖女王的身邊,一個淡淡的金影虛無地漂浮着,好似一盞随時要熄滅的燈。

那是金翅大鵬的神魂。

當日他窮盡力量之後中了寧長久的全力一箭,是時雲海貫穿,他苦修千載的肉身也被一箭擊潰。

但他是妖族的混天大聖,聖人不死,衆妖王神魂不滅,可哪怕如此,它也已失去了真正的力量,魂魄于妖聖廟中重凝後,它的神魂境界不過在紫庭境徘徊,再也無法左右任何大局。

萬妖女王盯着星海,道:“我看到了很多星星。”

“……”金翅大鵬默然不語,他知道萬妖女王不喜說廢話,所以靜待下文。

萬妖女王停頓了許久,才繼續道:“我曾經想過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所看到的星海,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金翅大鵬道:“關于星空虛假的說法,确實有許多人說過,你的結論是什麽呢?”

萬妖女王道:“我看了三百年的星星,我推演過它們的運轉的規律,并用術法做出了預言,很巧……它們都按照既定的規律在運行,這說明我們所看到的星海,很可能是真實的。”

“真實的?”這個回答反而超出了金翅大鵬的預料。

此刻它不過殘魂,無法再激起風浪,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一個騙局,萬靈是騙局中生長的無數悲劇,而星空那般美,當然該是假的,那或許只是鋪在天幕上的布,只要用龐大的力量将其撤去,就會露出後面漆黑的本質。

“如果星空是真實的,能說明什麽?”金翅大鵬又問。

萬妖女王道:“我所說的真實,指的是我們看到的星辰确實存在……但這其實沒有意義。這樣說吧,我們所能見到的每一顆星星,它們遠比太陽更加巨大,與我們相隔的距離,也是難以描述得遙遠,要去往其中最近的一顆,哪怕是傳說三境的修行者,也至少要花費十五萬年。”

金翅大鵬聽着,忽然感受到了一種更深的孤獨。

再如何宏大的歷史,也只是局限在星空與神國之下罷了,他們在宇宙中并無鄰友。

“所以這片瑰麗的星空于我們而言毫無意義,它們無論真實與否,都不可能影響到這裏的一切。”萬妖女王難得地閉上了眼,她通過石目看到過無數難以想象的星辰聚合體,它們是真正的龐然大物,它們無意識地在宇宙中旋轉着,狩獵的卻是星辰。

她看到過星空的漣漪,也看過那被宇宙之風吹出的星海空腔,她明白他們只是星河旋臂上的孤獨者罷了。

所以這些年,萬妖女王對于萬妖城的一切都莫不關心,她的情緒早已被星空閹割了,她想去到那裏,死在那裏。

萬妖女王從沉浸的情緒中回神,繼續道:“我們所見的浩大與美相隔遙遠,并無意義,但我忽然發現……近處的星空我無法看到。”

“我無法看到太初六神的星,也無法看到其他的……太古的傳說中,天空是有一片死星域的,但我無法用窮幽石目看到那片死星域。”

“假設如今的神主也有對應的星的話,我現在應能看到正對的泉鱗星才對。那是古代蛇姬的星,應是美的……但我看不到。也從未有人看到過。”

萬妖女王如此說着。

關于星辰的許多資料,她能依循的,還是四五千年前的一些零碎古籍。

“你的意思是,我們近處的星空被遮蔽了?”金翅大鵬問。

“嗯,只有太陽,月亮和許多碎石頭了……那些碎石頭雖也不小,但我不相信我們周圍漂浮的是這些東西。”萬妖女王如此說。

金翅大鵬從未想過這些事情。

他過去只将目光局限在一城一國,最終被九靈元聖百般算計。

如今的他也無法再追求其他事了。

“知道這些有什麽用呢?”金翅大鵬冷笑道。

他們都是在人間等死而已。

“遮蔽的一定是大秘密。”萬妖女王說。

“你能解開這個秘密嗎?”金翅大鵬問。

“不能。”萬妖女王略顯茫然地盯着星辰,眼睛卻又很快重新聚焦:“但或許有人可以。”

“誰?”

“不可觀的五先生。”

……

不可觀失去了光。

原本照着不可觀的月亮,此刻落到了鹓扶神國裏,不可觀失去了本源之力,變得一片昏暗,大河鎮的古神後裔們都已進入了沉眠,等待月光的再次到來,唯有五師兄還在書房裏抹黑寫寫畫畫着。

某一刻他心生感應,總覺得有人提到了自己。

他是人間最初的造字者,所以對于天下的文字有着獨特的羁絆,若有人頌他名字,并以最初的古奧文字寫在紙上,他就能看到。

不管距離相隔多少。

這種感應生出的幾日後,他真的會得到了一封信,信的內容不算多麽離奇,但他的目光在‘死星域’這幾個字上停留了許久。

如今,不可觀的衆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老大和老二随着師尊鎮壓白藏,老三老六出海尋劍聖蹤跡,老四則去往了北方雪國的魔窟,鎮壓想要逃脫封印的妖魔——那是一條于北國冰封的血河,當初共工被暗主污染之後與她血戰過一場,敗走之後一路遁逃,最終于北國為四師妹斬殺。

大家各司其職,不可觀無法運轉,他縱有些想法也無力實施。

等月食之後再說吧……

五師兄看着深沉的夜空,将筆擱到了一邊,擔憂着小師弟是否做好了準備。

時間在世界各地,以相仿的速度運轉着。

金烏神國裏,寧長久帶着邵小黎從神國的隔閡處走下,回到了神殿中。

他們又一同觀覽過了金烏神國的其他布置,然後回到了環瀑山的大殿裏。

夜已經深了,陸嫁嫁卻是剛醒,她披着柔軟單衣走出,見到了邵小黎後詢問了一番閉關的所得。

寧長久伸出手,輕輕捋去了陸嫁嫁發絲間沾惹的細絨。

“我休息好了,要繼續修行麽?”陸嫁嫁尚有些睡眼惺忪。

寧長久搖搖頭,道:“今日不了,去南州走走吧。”

“嗯?”陸嫁嫁疑惑,“走走?走往何處?”

邵小黎卻是興致勃勃的:“我要陪着師父和師娘。”

“嗯。”

寧長久取出了一件厚厚的衣裳,為陸嫁嫁披好,夜色裏,三人攜手離開了環瀑山。

寧長久與她們來到了白城。

白城是趙國的城,傳說中曾有人在此處飛升,肉身消亡之後白衣落回地面,将整個城的磚瓦都染成了白色。當初寧長久,趙襄兒以及陸嫁嫁,三人曾在此處留下過不少回憶的。

“你還有臉帶我來此?”陸嫁嫁佯作惱怒道:“當初你就是在這裏不告而別,去赴你那三年之約了。”

“還有這種事?師父真可惡啊。”邵小黎知道陸嫁嫁家庭地位比較高,自然是向着她的。

寧長久無力辯駁,只好告饒。

兩人回憶着過去的事,輕描淡寫地登上了飛升臺。

先前寧長久與陸嫁嫁便回來過一次,兩人還做了些事,但此刻邵小黎在旁邊,他們自是絕口不提的。

“今夜我們來這裏做什麽?”陸嫁嫁平靜地問。

寧長久道:“看星星。”

“看星星為何不在環瀑山上看,還要更高一些。”陸嫁嫁問。

“這裏的星星或許更美一些。”寧長久說。

“師父可真無聊。”邵小黎笑着說。

陸嫁嫁卻猜到了一些,白城是趙國領土,此處又是趙國除了皇城之外最特殊的一處,說不定那位朱雀娘娘冥冥中留下了什麽。

三人在飛升臺上坐了下來。

寧長久不知從哪裏尋來了爐竈,竟在飛升臺上熬起了粥,此番畫面,與神話邏輯中所見倒是相似的。

粥咕嘟咕嘟地煮着,三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話。

夜風惬意,星鬥滿天。

寧長久悄悄地握住了陸嫁嫁的手,然後閉上了眼。

他的意識向着星空之上飛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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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推書:《良夜命途》:人如何殺死想象力的創造)

第 407 章 :泉鱗之月

寧長久走出洞窟時,萦繞在千峰上空的濕潤雲氣終于消散,林間山野轉而晴朗。金烏的羽毛鍍着光,它在群峰間來來回回地掠着,像是極速切斬的劍。

金色的劍光最終停在了寧長久的肩膀上。

柳珺卓從山洞中走出的時候,殘峰一片空闊。她的手中捏着一枚骰子,指尖在骰子雕刻的點數上摩擦着,一遍又一遍。

柳希婉收拾着用剩下的天材地寶,将它們打包帶好,又随手将一顆果子塞入口中,走到了師姐身邊。

柳珺卓看着她,問道:“你這是做什麽?收拾什麽包裹?”

柳希婉一愣,道:“我們都打完了,不回家嗎?”

“……”柳珺卓無奈道:“師姐來這裏,目的是打架的嗎?”

“要不然呢……挨揍的嗎?”柳希婉摸不着頭腦。

柳珺卓不知想到了什麽,秀顏微紅,她揪了揪少女的耳朵,正色道:“此處靈氣充沛,我們是來這裏修行的,遇見寧長久不過意外。”

“哦……”柳希婉這才想起正事,她又擔憂道:“可是……師姐勤學苦練之後,能是他的對手嗎?”

柳珺卓垂首不語。

柳希婉安慰道:“師姐不要氣餒,你想啊……如果寧長久是羿,那太陽都被他射死過不少,師姐被射了這麽多反而安然無恙,由此可見,師姐完全不弱于太初的古神的。”

“……”柳珺卓低聲道:“那是他手下留情了。”

柳希婉想了想,道:“總之,二師姐将來一定是天下第一厲害的。”

這‘将來’二字很是微妙。

柳珺卓眸光悠悠,她輕輕擁住了短發嬌小的少女,道:“師妹也是最好的師妹。”

柳希婉往她懷裏靠了靠,她感覺師姐似乎軟了一些。

“對了,關于師父和寧長久……師姐,你想好了嗎?”柳希婉小心翼翼問道。

“沒有。”柳珺卓輕輕搖頭。

柳希婉神思悠悠。

兩人沉默良久,柳珺卓才握着她的手盤膝坐下,道:“天地為局,也唯有位高者才有機會攪動風雲,此刻的我們遠遠不夠的。先心無旁骛地修行吧,不要多思多慮了……”

柳希婉乖巧地應了一聲。

女子與少女相對而坐。

金烏吞走了大量的靈氣,此刻周圍的靈氣正重新朝着這裏湧來,彌補先前的空缺,于是山間的風也大了起來,柳珺卓盤膝坐着,長風灌滿了衣氅,将她撐得好似一個鼓鼓的氣球,一朝得道便要飛空離去,她就這樣靜坐着,身邊堆着贏來的小石子,寂然忘我。

而此刻,寧長久已向南而行,掠過了來時的青州。

與柳珺卓的一戰他贏得并不輕松,所幸一戰之後,他的劍道也得到了很大的裨益,隐隐又有更上一層樓的趨勢。他一邊行走着,一邊模拟着劍聖的劍招,将空中搭建的屏障徹底斬了個幹淨,

風過原野,柳色猶青。

帶到南荒緩坡式走向的山崖在眼前消失,南州秀麗的山水重新映入眼簾時,已是九月初了。

寧長久先回到了寨子裏,看看血羽君有沒有盡忠職守,确認諸事都算井井有條之後,他才回到谕劍天宗。

谕劍天宗同樣平靜,并未有什麽大事發生。

一切都還是幾年前那樣,若非每夜升起的月亮提醒着,他們耽溺于這種美好裏,或許很容易就會忘記有關末日的事。

八月平靜地過去了,雷牢星沒有被點亮。這個月,星辰應恰好要劃過泉鱗星。

他無法确定暗主會不會點亮泉鱗星。

回到環瀑山時,陸嫁嫁正在練劍。

她坐在大殿前的玉臺上,石鑄的劍花瓣似地在一邊插着,陸嫁嫁眉目恬靜,她身子苗條,身段卻又婀娜得誇張,如今青絲靜鋪,劍光映裳,她絕麗的容顏配着高妙的境界,便是世人想象中完美的仙子了。

寧長久悄然登上玉臺。

冥思打坐的陸嫁嫁玉指輕轉,芊芊柔柔,雪白的劍光群鶴般翩翩飛舞,忽高忽低,好似雲端有仙女曼麗,挎籃散花。

寧長久正欣賞着,便見這些劍朝着自己殺了過來。

與之一同的,還有陸嫁嫁清霜似的面容上微挑的唇。

寧長久心道不妙,身影立刻被劍光包圍,他身子閃動,以淩虛步在劍光中閃躲着,好不容易逃出了劍牢,又有一柄大劍迎面撲來,寧長久身子後撤,大劍好像是一下子分散的魚群,裂開劍光無數,斬破虛空妙境,再度對着寧長久展開了包圍圈。

在柳珺卓面前不可一世的白衣少年,面對這層出不窮的純粹劍意,竟捉襟見肘起來,于空中騰挪躍動時一度出于下風。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靜美的仙容,秀麗的天鵝頸在陽光下尤為耀目。

他知道她是在生自己的氣。

寧長久沉了一息,運轉的劍閣的斬海之術,将周身的劍光劈開一線,身影化作一道雪芒,融入了層疊的劍氣裏,正想破氣而出之際,陸嫁嫁指尖扣彈,又遞出一劍,将他砸回了劍牢裏。

寧長久抿起唇,運轉時間權柄,凝固了劍牢的運轉,他在身前劃了個門,破虛空而出,一步數裏,靠近了陸嫁嫁。

陸嫁嫁秀眉微蹙,玉手結出朵朵蓮花,并指一劃。

轉眼之間,陸嫁嫁一臂之外盡是雪亮劍芒。

劍靈同體,人坐于天地,劍與天地同體。

寧長久有些頭疼。

這世上的女劍仙,怎麽一個比一個難對付……

這天地劍牢他并非破不了,但沒有必要。他幹脆放棄了抵抗,千萬柄劍抵着他,他立得筆直,道:“我雖晚回來了幾天,嫁嫁也不必用這番陣仗迎接我吧?”

陸嫁嫁輕哼一聲,幽幽道:“你剛才施展的是什麽劍法?怎麽以前沒見過啊?”

寧長久微驚,他最近一直在研究劍閣劍法,不小心就施展了。

“嗯……這是我……”寧長久沉吟片刻。

“別編了,我認得那劍。”陸嫁嫁睜開了秋水長眸,眸中蘊着靈光,她看着寧長久,道:“這是柳珺卓的劍法,對吧?”

寧長久忽然想起嫁嫁是與柳珺卓對過劍的。

“嫁嫁慧眼如炬冰雪聰明。”寧長久選擇了坦白從寬。

他将這些日經歷的事說與了她,陸嫁嫁聽着,眉尖輕蹙,容顏卻柔和了些。

“若我不識得這劍,你是不是又想蒙騙我了?”陸嫁嫁清冷道。

寧長久道:“我只是不希望嫁嫁替我擔心。”

陸嫁嫁對此不言,她只是好奇問道:“如今柳珺卓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寧長久道:“奇襲四箭占得先機而已……若一開始就正面對劍,我未必是對手。”

“為何不劍書給我?”陸嫁嫁說完之後就想明白了,劍書送來,自己前去,這就至少要耗費七日,柳珺卓是否會提前離去不說,師尊之事也不容耽誤。

寧長久正想解釋,陸嫁嫁就道:“好了,以後劍書裏與我講明白就好,遮遮掩掩反而令人擔心。”

寧長久點頭笑道:“嗯,我知道了,師父先收了神通吧。”

陸嫁嫁瞪了他一眼,一念之間将天地劍牢撤走。

“以後若還敢騙我,師門戒律可不留情面了。”陸嫁嫁悠悠起身,警告了一句,又道:“那位柳希婉姑娘我還沒見過,若是回去得早些,或許可以見一面。”

寧長久道:“劍經本就是谕劍天宗鎮山之寶,與我們是一宗之人。”

陸嫁嫁想起了過去的事,道:“是啊,她過去借着嚴舟作為庇護,在書閣躲了這麽多年,讓我們好找。”

“嚴舟……”寧長久心頭一動。

他無法斬去谕劍天宗的羁絆,便是因為自己對于嚴舟有所虧欠,嚴舟無後,他無法彌補這種虧欠,而柳希婉……寧長久心緒微動,他忽然意識到,柳希婉是嚴舟失手放出來的,而嚴舟死之前,也囑托自己好好照顧劍經之靈。

當時他的神情,就像是老人将孫女托付給了他。

原來如此……

寧長久忽地笑了起來。

命運真是巧妙,在萬般不經意間便已将圓畫好了。

“怎麽了?”陸嫁嫁見他表情有些微妙。

“沒事。”寧長久淡淡笑着,他問道:“小黎去哪裏了?為師回來這徒兒也不知道出來迎接?”

陸嫁嫁拿出一顆梨遞給了他,笑道:“小黎最近在閉關,這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說是見梨如見黎。”

“額……”寧長久接過了一顆小巧玲珑的梨,上面還用筆畫着一個可愛的笑臉。

兩人一道走回了環瀑山厚重的大殿下。

“靈氣收集如何了?”陸嫁嫁問。

寧長久點頭道:“足夠神國所需了。”

陸嫁嫁手指抵着唇,思了一會兒,問:“構築胎靈母井,完成神話邏輯的雛形,大致需要多久?”

寧長久道:“一個月。”

“一個月……”

時間似乎比想象中還緊一些。

陸嫁嫁不由自主地向着北邊望去。

當初與司命分別之時,她們說好,一旦有任何消息,司命都會以劍書寄給她,告知情形。但轉眼兩個月過去了,一絲消息也未曾見到……她難免心憂。

寧長久知她所思所想,攬住了她的肩膀,輕聲安慰了幾句。

兩人誰也不敢怠慢,很快回到了大殿深處。

金烏飛出,他們進到了神國之中。

胎靈之井前,陸嫁嫁看着深井,忽然問:“你若直接以我為鼎爐,修道的速度能不能更快一些?”

寧長久驚愕地看着她,不知為何她忽然會這麽問。

陸嫁嫁仙首輕垂,話語清冷而細微:“我無神明之前世,也無真正的驚世之資質,将來天地傾覆,我怕自己無力做得更多……所以若是可以更快地幫你,你無需憐惜我的。”

寧長久啞然失笑,道:“你真當我是邪教教主了?嫁嫁別胡思亂想,那樣非但對你傷害很大,甚至還會使得此間陰陽雙息失調,得不償失的。”

“是麽……”陸嫁嫁思怵了會,自嘲道:“一想到日子越來越近,見你遲遲不歸,最近總不免心浮氣躁。”

寧長久神色認真道:“前些日子我們确實太過勞累了。可越是如此,越不可急功近利。嫁嫁萬不可妄自菲薄,心力不足尚可彌補,若心志不堅則很可能惹得心魔暗生。”

陸嫁嫁收斂心神,道:“嗯,夫君說得是。”

寧長久神色柔和了些,他牽起她的手,道:“以後莫再說這些了,否則鍛劍可就免不了了。”

陸嫁嫁假裝沒聽到,道:“好了,別耽擱時間了,神國鑄成,我們早日回到中土,小齡還在古靈宗等我們呢。”

“小齡……”寧長久應了一聲。

也不知偌大的古靈宗,小齡一個人能不能守好。

……

……

古靈宗大抵還算平靜。

幽冥神國潛藏于古靈宗的地底,寧小齡穿着雪白道裙,系着衣帶,纖細嬌小坐在寬大的王座上,她面容平靜地注視着古靈宗中發生的一切,一個人獨處時,少女看上去是冷靜而威嚴的。

她就像是真正的冥君,坐在空曠悠古的天地裏,接過了四千年前傳承至今的古老血脈和王冠。

魚王坐在她左邊的側坐上,蜷着身子趴着打盹。

九幽這位真正意義上冥君的繼承人,則提着繁複的華裙在殿中走來走去,她并未覺得自己當不當冥君會有什麽區別,如今反而樂得輕松,唯一的願望便是有朝一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你還在寫詩?”魚王睜開眼,瞥了九幽一眼。

九幽點頭道:“是啊,我很勤勉的!”

魚王嘆了口氣,若非實在無聊,它确實不太想和九幽聊天。

“又在寫什麽?”魚王問。

“這次是悼亡詩。”九幽目光透露哀傷。

“悼亡?悼念誰?”

“老冥君啊。”

“……你可真孝順。”

“那當然,那一天永遠冥記于心的。”九幽說着,展開了詩文,“要給你讀一讀麽?先君崩殂回地獄,幸好血脈得延續……”

“停停停!”魚王不忍卒聽,連連打斷。

九幽努着嘴,散着漆黑而華麗的衣裙,委屈地看着寧小齡。

寧小齡輕輕睜開了眼,她看着少女,聲音清脆而柔和道:“我在聽的,寫得不錯。”

九幽高興了一些:“還是小齡姐姐冥眸善睐!”

寧小齡抿了抿唇,臉上的笑意卻是很淡的。

司命姐姐臨走之前是來見過她的,她将未來可能發生的事都告知了她,并讓她好好容納冥國,提前做好準備。

這兩個多月,寧小齡努力地适應着冥國,她将冥國殘餘的末日之息一點點掃去,使得此間重歸清和。冥國原本被災病壓迫的靈們終于不再畸形,那些原本想要沖出黑暗之海的宗門也一個接着一個地瓦解,先前的弑君宗如今城了擁戴冥君大人的先鋒隊。

但這些改變也只是局限在冥國裏。

寧小齡一邊要發布诏書治理冥國,一邊還要借助冥國的神通去監視古靈宗,看看有沒有壞人擅闖宗門。

這些原本已經很消耗精力了,如今九月更是到來了。

“你最近好像尤其地疲憊。”魚王看出了寧小齡臉色的衰白。

寧小齡輕輕點頭,解釋道:“因為九月的時候,我們會掠過泉鱗星,到時候暗主很有可能會點亮泉鱗星,而泉鱗所掌之物與冥國相仿,到時候恐怕會很麻煩。”

“泉鱗……”九幽對此有點印象。

古書中說,泉鱗曾是地底妖邪彙聚而成的古蛇,它從地核深處爬出,穿過了岩漿土層,撞破了幽冥地府,吞噬了大量的幽冥之氣後變得強大,後來幾經厮殺成神,最終于神戰中得到了神位。

太初神戰裏,冥君也是因為被泉鱗誤打誤撞沖破了地府,奪取了冥氣,才使得力量大打折扣,逐漸遜色于其他幾位太初神明。

“聽說那是十二神國之主中僅有的三位女神明之一。”九幽說道:“據說她極為妖冶豔麗,僅僅看一眼,就會讓人陷入瘋狂。”

寧小齡對此并不關心,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在神位鞏固之前,永遠也不要見到她。

魚王嘆了口氣,道:“當初冥君死後,冥字為冥猙所奪,君字為原君所取,這一年有好些個月,都是刻在黃歷裏的世仇啊。”

九幽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當冥君可真是危險啊,還好我讓賢讓得早……”

魚王慵懶道:“這就是先見之冥?”

九幽眼睛一亮,拍手道:“谛聽大将軍果然上道!”

“待久了就被你帶入歪門邪道了啊……”魚王趴在王座上,嘆了口氣,淡淡道:“也不知那冥猙和原君,哪一位更難纏。”

九幽沉思道:“應是冥猙吧!”

“為何?”魚王以為她知道什麽內幕。

九幽言之鑿鑿道:“俗話說得好,冥貴君輕,得了冥字應要更強些。”

“……我就不該對你抱有希望。”魚王嗷了一聲。它默默想着,按理來說,九幽應該是一本行走的或歷史才對,可為什麽和她交流,一點有用信息也沒有呢。

寧小齡聽着他們的話語,緊繃的心弦反而放松了些,她粉唇輕抿,笑意是柔和的。

魚王與九幽争執了一會兒,殿內重歸安靜。

寧小齡的笑容也收斂了。

“十一月十五日,天狗吞月。”寧小齡平靜地說:“在那之前,我絕不會讓泉鱗星亮起來的,在那之後,若是原君星點亮,我會與師兄一道,将‘君’字奪回來。”

她這樣說着,像是立下了一個誓言。

魚王看着寧小齡的面容,知道這個小姑娘在幾位姐姐面前雖然活潑乖巧,但內心卻早已在白蛇古殿的時候就變得沉靜凝重了。

“怎麽才能阻止泉鱗星被點亮呢?”魚王問。

寧小齡低下頭,話語中帶着微微的愧疚:“冥君殿雖在地底,但神國的時空是複雜且錯亂的,譬如冥君大殿後連接的是竟是墟海。墟海是過往輪回海的所在,司命姐姐告訴我,很多年前,師兄便是通過輪回海來到人間的……今年師尊坐鎮天上,世界的屏障可能會弱些,我在想,我若操控整個神國為舟,能不能沖出去,撞破泉鱗星。”

魚王看着她無比平靜地說出這種天馬行空的、自殺式的計劃,背脊微寒。

九幽也暫停了文學創作,擡起頭驚駭地看着寧小齡。

寧小齡立刻補充道:“放心,在那之前,我會想方設法先将你們送出去的。”

魚王搖頭道:“這個計劃絕不可行。”

“當年燭龍都未能突破天空,我們一個殘破冥國怎麽可能出得去?更何況那位神通廣大的觀主還在,你若輕舉妄動,反而有可能打亂她原先的計劃。”

魚王語重心長地說着。

寧小齡揉了揉腦袋,道:“嗯,我有分寸的……我想的只是萬不得已的時候。”

九幽看着她雪白的臉頰和脖頸間淡淡的青絡,憂心忡忡道:“小齡姐姐還是多休息會兒吧,幽靈也是要睡覺的啊……要不我讀詩為你助眠?”

寧小齡輕輕嗯了一聲,竟答應了下來。

九幽喜不自勝,拿起自己的詩稿讀了起來。

魚王識趣地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寧小齡輕輕撫摸着自己刻在右手邊的字,輕聲呢喃:“我是師兄之媦,師尊之徒,我是冥君寧小齡……”

……

古靈宗的東邊是缥缈樓。

缥缈樓位靠南溟,地處偏僻,千年未有大動靜。

俞晴坐在南溟之畔,看着鐵黑色起伏的水面,那裏時不時有魚類自水下湧起。

俞晴是女冠,是中土道門的執牛耳者,是世人眼中出塵的大仙人,但如今,這位五道巅峰的道門女仙卻終日面對南溟,滿臉愁容。

她始終記得自己的古靈宗一行。

那個名為司命的絕色女子立在自己面前時,她古井無波的道心裏,第一次生出了怯意。

她知道自己絕非對方的對手。

于是她順從心意,離開了古靈宗,回到了南溟。

風起雲湧之前潛龍各自出水……這本該是常事,她只要獨守缥缈樓偏居于一隅就好,但近來她心緒總是不安。

她看着萬古如此的南溟,總會生出陌生感,她覺得裏面藏着什麽連她也無法窺見的東西。

而隐約之間,各方的雲與雨在向着這裏湧來了。

她嘆了口氣,将先前看過的信收入了袖中。

信很簡略,但內容卻不輕。所寫的是劍聖于北冥現身,騎鲲鵬扶搖直上,不知所蹤。

劍聖的目的是什麽?只是逃避麽?他會前往哪裏呢?

諸多問題在她腦海中一閃即逝。

俞晴緩緩起身,聲音輕曼地吟了一句谶語:“老鲲負劍尋舊府,神龜駝州歸怒海……”

大風呼嘯,南溟的海水拍打岸頭,撞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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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6 章 :山間夜賭

崖上夜風清涼。

寧長久靜攏着衣袖,他的瞳孔不見一絲金光,黑白分明,如同天上沉寂了千萬年的星鬥。

柳珺卓聽着他的回答,檀口輕張,卻不知如何言語,黑色的大氅襟緣,她纖白的手指緊緊彎壓着。清風徐過之時,女子的睫羽發絲,氅衣與身軀都像是在微微顫抖。

柳希婉也愣了一下。

“是你?什麽是你?你是哪個……猰貐?修蛇?九嬰?不會是被射死的太陽吧?”柳希婉腦子還是有些沒轉過彎。

寧長久深吸了口氣,無奈地看向柳希婉,摩拳擦掌。

柳希婉這才反應過來:“你……你是羿?”

寧長久不是很想理她,他看着柳珺卓,道:“木姑娘怎麽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柳珺卓問出此問,一是因為當時她試圖融入殘國之時,射日的神話之柱一點都沒有亮起光芒,二是因為先前昏迷之際,她夢見自己在一片荒原上行走……整個荒原像是被神戰洗禮過,滿是坑坑窪窪堆積的碎石草屑,偶爾拔起的山脈也是神的戰骨累成的。

大地無限遠無限平,她像是在一條無休止的線上行走,而她總覺得,身邊有什麽東西在溫暖着自己。

她許多次回頭,除了天空中懸挂的太陽,什麽也看不到。

她醒來之際,看着寧長久與那金色的篝火,隐約猜到了什麽,神思茫然。

柳珺卓像是沒有聽到寧長久的提問,她只是喃喃道:“果然是你……怎麽會是你呢……”

“有什麽不可能的呢?”寧長久淡然一笑,道:“若你也有前世,四千年前恐怕還是我的學生呢。”

柳珺卓輕輕搖頭,道:“我不是神明轉世。”

寧長久轉過了頭,道:“怎麽還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我又不會将你滅口。”

柳珺卓猶豫片刻,走到了柳希婉的身邊,也在山崖邊緣坐了下來。

柳希婉向着師姐的臂彎靠了靠。

殘破的千峰映入眼簾,一片狼藉中帶着悠長的荒涼。

“既然你過去曾是那等英雄,如今為何要站在天道的對立面呢?”柳珺卓看着他,問。

寧長久笑了笑,輕聲道:“既然我曾是他,那你是不是應該喊我一聲前輩呢?”

“你……”柳珺卓看着他清秀的臉,心中産生了懷疑。

寧長久收斂了笑,他忽而認真道:“因為我三四千年前做的就是這件事,如今大業未成殘魂猶在,瘦犬遇見惡人還知吠兩聲,我已見真我,當然要繼續做當年沒有完成的事……僅此而已。”

柳珺卓聽着他的話語,縮在袖間的手輕顫着,她知道自己有些動搖了,但此刻她也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寧長久看着她,道:“木姑娘不相信麽?”

柳希婉好奇道:“為什麽叫師姐木姑娘啊?師姐明明姓柳啊。”

“那是因為……”

“住口!”

柳珺卓呵斥了一聲,這聲呵斥卻是微微柔弱的,她心煩意亂,氅襟間的素手擡起,理着垂直側靥的一绺绺墨發,目光飄忽如星火。

寧長久繼續道:“三百年信念的毀滅固然令人絕望,但人總不能一輩子活在謊言裏,我知道你心中有俠義,想要修無愧于劍心的道,所以更需要多想一想。”

柳珺卓的手縮回衣裳裏,她依舊腰挺背直,雙臂卻不自覺地交錯着,像是抱住了自己。

柳珺卓想了許久,顫聲開口:“我自幼拜入劍閣門下,師姐師父皆待我如親,我所學也是俠義仁義之道……我輩行于人間,便應順天委命。三百年來,我斬妖除魔,行俠仗義,未嘗行惡,我何錯之有?劍閣何錯之有?”

寧長久注視着天上的星火,平靜道:“你過去所做的事或許并無纰漏,但将來注定要犯下大錯。劍閣是中土名門,自然要以此取信弟子,取信中土,但一千句真話捧出的一句謊言,往往是最致命的。”

“你是說……師父一直在騙我麽?”柳珺卓緊咬着唇。

寧長久道:“他在騙天下人。”

“不……我不信!”柳珺卓脫口而出,她螓首搖動。

寧長久微笑道:“劍聖說我是逆命者,你看我像麽?”

“像。”柳希婉深以為然道。

“……”寧長久眼眸眯起,盯着這個短發少女。

柳希婉無辜道:“你大半年前不過險勝于我,如今連師姐都不是你的對手了,更別提以前我們并肩作戰打罪君了……若神國與天道代表的是命,你不就是逆命者麽?”

寧長久覺得她說的有些道理。

他點點頭,暫時饒過了她。

寧長久看着柳珺卓,繼續道:“你可以慢慢想,若你哪天相信了我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更深的秘密。”

柳珺卓情緒平穩了些,她沉默了很久,輕輕地嗯了一聲。

柳希婉的大氅落在她的身上,則要顯得小的,此刻她坐在山崖上,一截雪白的小腿在夜風中輕晃着,好似憂愁徘徊的雪鳶。

柳珺卓坐了一會兒,緩緩起身,向着洞窟中走去。

她拾起了木劍,橫放膝上,安靜地枯坐着。

柳希婉看着寧長久,輕聲問道:“到底為什麽叫師姐木姑娘啊……”

寧長久聚音成線,毫不留情地将柳珺卓私底下畫的畫告訴了她。

柳希婉聽得一愣一愣的,“師姐……師姐她怎麽……木君十……”

說着說着,柳希婉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她連忙掩唇,回身望向洞窟之中。

沒想到師姐還有這樣一面啊……

柳希婉正想着,她額頭忽地一痛,寧長久的板栗就落了下來。

“這是替你師姐教訓你。”寧長久淡淡道。

柳希婉捂着頭,撇了撇嘴。

寧長久看着少女落在頸間的淩亂頭發,道:“你這頭發怎麽剪得這樣子啊?要不我幫你理理?”

柳希婉逃避責任道:“這是我二師姐剪的……”

“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砍頭未遂呢。”

“哼,我覺得挺好看的。”

少年少女在崖頭上坐着,小聲地聊了起來,他們很快聊到了當初斷界城的故事,然後吵着擊敗罪君的一戰,大家各占幾分功勞。

柳希婉聽到如今邵小黎也在南州,心緒忽動。

她尚未确定性別的時候,還每日吵着要看邵小黎的身子,如今看來,可都是不堪回首的歷史啊……

“要去見見小黎麽?”寧長久問。

“她比我高麽?”柳希婉問。

“高……一點。”

“那不去了。”

柳希婉鼓了鼓腮。

她有些困,于崖畔伸了個懶腰,姣好的身體曲線舒展着。

寧長久喚出金烏,趁着夜色再度補充靈氣。

“金烏。”柳希婉這才反應過來:“原來當初它是被你射下來的啊……”

寧長久點了點頭,“可以這麽說。”

柳希婉也伸出了手,金烏随着寧長久的意志飛到了她的手背上,柳希婉是劍靈,她對于金烏有着與生俱來的敬畏和仰慕,她抿着唇,順着它的身軀的毛發,逗弄鳥首。

“要進去看看麽?”寧長久問。

柳希婉看着金烏,蹙眉道:“這……這怎麽進得去?”

……

少女第一次來到金烏神國裏。

她仰起頭看着懸空的一切,被其恢弘瑰麗的景象深深震撼了。

“這就是神國麽?”柳希婉感嘆。

寧長久嘆息道:“還遠未完整……我帶你走走吧。”

柳希婉輕輕點頭。

寧長久帶着她輕輕飄過了金烏神國的上空。

“那些花是什麽?我看他們很悲傷的樣子。”柳希婉指着黑色的花田,問。

寧長久道:“那是向日傀,它們笑得多開心啊。”

“嗯……好吧。”柳希婉仰起頭,看着天空高懸的星火和神殿,一一問過了這些殿樓的名字。

“這又是什麽?”柳希婉看着一口陰陽之氣盤旋的深井,問。

寧長久道:“這是胎靈之井,是我與嫁嫁用陰陽參天大典共修而成的。”

柳希婉眉頭一皺,“你……你把我騙進來,不會是要我和你……”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頭發,打趣道:“少胡思亂想,若我做出這般禽獸之舉,怕是回不去谕劍天宗了。”

柳希婉幽幽道:“陸嫁嫁哪有這麽兇?”

“她現在可兇了……對了,我記得你一直很仰慕她。”寧長久道。

“那當然!”柳希婉信念堅定:“我永遠支持陸嫁嫁!”

寧長久溫和地笑着,他帶着她來到了羲和殿,柳希婉站在那驚豔絕俗的神像前,癡癡地望了一會兒。

“這……這是趙襄兒?”柳希婉問。

寧長久點了點頭。

柳希婉哪怕同是女子,也有些嫉妒了。

“但以後這裏恐怕要給雪瓷住了……”寧長久說。

“雪瓷?”柳希婉愣了會才反應過來:“司命?你把她也……不會吧?”

寧長久微笑道:“雪兒現在可比你乖多了。”

雪兒……柳希婉身子一凜,怎麽也無法将乖和司命聯系到一起。

柳希婉問道:“司命現在也在南州麽?”

“不在。”

“那她去哪裏了?”

“她随着衆修士一道去追殺劍聖了。”

“追殺劍聖?!能殺得掉麽……”柳希婉一驚。

“不知道。”寧長久望着上空,輕聲道:“只要她沒事就好。”

……

北冥的大海一望無際。

司命一襲黑袍,雙手負後,立在一道孤舟的舟頭,迎面而來的勁風吹動衣袍,她曼妙的身影被風勾勒着,好似北冥上浮動的雲,從天外來,到天外去。

司命潋滟似波光般的彩發微微黯淡。

她閉着眼眸,心神搜尋的範圍展開到了極點。

她的心湖之中,可以映照出每一片浪花的起落,可以聽聞到海底鯨龍和人魚的長吟,唯獨搜尋不到半點劍意。

這兩個月以來,司命,九靈元聖,姬玄等人從不同的位置出發,在北冥的大海上地毯式地搜尋着,可柯問舟卻像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沒有留下半點蹤跡。

在此期間,司命甚至還發現了幾座北冥海上的孤島和新大陸。

她順道在這些島上刻下了石碑,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以此據為已有,其中最大的一座,她将其命名為了彩虹島。

夏日即将過去,大海在連續經歷了幾場大雨後趨于平靜。

司命立在舟頭,海底的邪魔妖道感知到她君臨般的氣息,紛紛蟄伏不敢出。于是孤海泛舟,黑袍黑劍,唯有寂寞而已。

她有些懷念以前和寧長久一道出游的日子了……

司命輕輕搖頭,摒棄雜念,繼續搜尋着劍聖的蹤影。

忽然之間,她的識海中映出了幾根通天的神柱。

“纏龍柱?”司命心神微異。

北冥怎麽還留存有這麽多的纏龍柱?

不待她思考,深海之下,一道不和諧的聲音忽然響起。

那聲音古重悠長,似吟似嘯,被水波推到了夜色裏,在深海內外不停地回蕩着。

舟筏瞬停。

司命仙靥一寒,她毫不猶豫地捏碎了手中的傳令牌。

所有圍獵者同一時間得到了信號。

與此同時,深海之中,滔天的龍卷化作萬丈波濤牆立而起,将滿天璀璨的星鬥瞬間遮蔽。接着,一個龐然大物撐開了海浪,從中躍了出來。

那生靈比上古時期的龍鯨更為巨大,它表面光滑,反射着鱗片獨有的光芒。

它的身軀撐開海面之後,原本沉在海水中的雙翼撥開厚重的水,霍然張開,魚翼好似巨鳥的翅膀,表層承着海水與月光的反射,同樣散發着暗銀色的光芒。

鲲鵬……

司命有些吃驚。

她知道這種生物是真實存在的,卻沒有想到它竟存活到了今天。

這種上古神獸延續至今,它們的修為同樣堪比五道巅峰的強者,幾乎不可殺死。

最刺目的,還是鲲鵬頭頂上坐着的老人。

劍聖!

司命毫不猶豫,直接祭出了日晷。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劍聖并未攻擊她,僅是回頭看了一眼,就乘着鲲鵬向着大海的更深更遠處飛去。

巨鲲的長吟聲振破雲層,響徹天際。

……

……

山崖上,黎明悄然到來。

寧長久在洞窟中小憩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柳珺卓已在盤膝練劍,柳希婉則枕在她的膝上睡着了。

見寧長久醒來,柳珺卓輕輕抱着少女,将她的身子靠在了一遍,随後拾起放在一側的木劍,認真道:“我要挑戰你。”

寧長久也未多問,點了點頭,走出了洞窟。

柳珺卓跟在他的身後。

清晨的千峰間,浩瀚的靈氣再度被劍光切割開來。

柳珺卓的劍心已不通明,所以這場戰鬥的下場也沒有任何懸念。

最終,她再度被寧長久一劍抽翻在地。

柳珺卓握着劍,原本神采飛揚,英氣逼人的眉目寫滿了茫然,她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回當初握劍的感覺了。

寧長久也未多說什麽,在擊敗她之後便抱着劍回到了山崖上,喚出金烏繼續吞食靈氣。

他大致算過了,金烏需要吞噬七輪靈氣,才能将胎靈之井和神話邏輯之柱所需的靈氣收集足夠。現在才第三輪。

而他已經在這裏耽擱了五天了……

這回去之後如何與嫁嫁交待呢?實話實話麽……

寧長久苦惱着。

柳希婉醒來之後,寧長久又寫了一張紙條給她,讓她繼續去采藥。

柳希婉只當他是在考驗自己了,她接過紙條掃了幾眼,應了下來,然後道:“我不在的時候不許欺負師姐哦。”

寧長久笑道:“你讓你師姐別來找我麻煩就好。”

柳希婉便憂心忡忡地囑咐師姐別去招惹他,原因是師姐長得又漂亮又是女劍仙,這樣的是很危險的。

囑咐完之後,柳希婉便獨自一人進山,與許多上古兇獸和小松鼠展開驚心動魄的較量了。

而柳珺卓顯然沒有聽從這位師妹的囑咐。

白日裏,她又多次挑戰寧長久,想要找回自己那份失落的劍心。

寧長久也是有意想幫她的,畢竟他如今确實缺一個境界相仿的練劍對手。

他們并非全力出手,而是相照不宣地壓了境界,只比劍招劍法。

柳珺卓卻越來越不争氣,自第一次落敗開始,她的劍心愈發地亂。劍心不正,劍招便會流出空隙,而寧長久總能精準地尋到這些空隙,幹淨利落地将其擊穿。

柳珺卓落敗的速度越來越快了。

越是失敗她便越是不甘,她向寧長久挑戰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劍心也逐漸潰散。

寧長久看着這個初見時英美驕傲的女子,輕輕嘆息。最後一次,柳珺卓落敗之後,她的木劍直接被寧長久奪去,寧長久壓着她的秀背,将她摁在牆壁上,以木劍為尺,對着腴柔驕傲之處連打了三下。

“這是你當初欺負嫁嫁的三劍,我替她要回來。”寧長久将木劍扔到了地上,轉身離去。

柳珺卓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她感受到痛意,臉頰火辣辣的。

她緩緩跪在地上,拾起了木劍。

陸嫁嫁……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白裳青絲的影,那一次,她在自覺必勝的情況下慘然落敗了。

當時她回閣之後反思了許久。

如今再度回想起陸嫁嫁的身影和幽月湖上不屈的容顏時,柳珺卓神色恍惚,她知道,自己似乎離那樣純粹的劍意遠去了。

她失去了握劍的資格。

哪怕是懷中的木劍。

她無法在師父與寧長久的話語中做出抉擇,只能抱着木劍跪在地上,沉默良久後淚如雨下,她為失去的劍道,蒙塵的劍心,以及引以為傲的三百年時光哭泣了。

柳希婉回來的時候,寧長久已經做完了第五輪的吞噬。

待到明日清晨,他就可以離開了。

柳希婉将摘抄好的仙藥交給了師姐,然後将裏面的果子挑出,分給了寧長久。

“你讓我去采藥,真的是想要磨砺我嗎?”柳希婉忍不住問。

寧長久搖頭道:“如果你是一個劍仙,你會馭劍千裏殺死敵人,還是走到敵人面前捅死他。”

柳希婉晃了晃手指,道:“當然是馭劍千裏殺人。”

寧長久微笑道:“這就對了啊。”

柳希婉一怔,怒道:“你!你真把我當你的劍了啊!”

寧長久為她削了兩個果子,平息了一番少女的怒火。

柳希婉一邊吃着果子,一邊看着洞窟,道:“你是不是欺負師姐了?怎麽今日師姐都不說話了。”

“興許是在修煉閉口禪。”寧長久道。

“騙鬼……”柳希婉撇了撇嘴。

兩人吃過了果子,寧長久繼續在崖上修煉,柳希婉則去給師姐煉藥療傷。

療傷結束之後,寧長久走了進來。

柳珺卓恰好披上了大氅,她背對着他,垂着頭,系着襟帶。

“柳姑娘來玩骰子麽?”寧長久問道。

柳珺卓回過頭,微微吃驚地看着他:“什麽?”

寧長久笑着取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骰子,在手中抛了抛。這是他方才随手以劍氣雕刻出的。

寧長久道:“我明日就要走了,柳二先生不是喜歡賭麽?我今夜可以陪你賭個夠。”

柳珺卓輕輕搖頭,道:“你誤會了,天榜那一次,是我三百年第一次進賭場。”

寧長久笑了笑,道:“沒事,我們就随便玩玩。”

柳珺卓問:“那籌碼是什麽?”

寧長久取出了更多的亂石頭,将一半推給了柳珺卓,道:“這就作為籌碼吧。”

“這有什麽意義?”

“沒有意義,只是随便玩玩。”

柳珺卓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她看不透這個少年,總覺得他是要變着法子耍自己。

寧長久在她身前盤膝坐下,拿了個斬下的竹筒蓋住那粒石頭骰子,道:“玩法很簡單,就是猜大小,大押左邊,小押右邊。”

柳珺卓冷冷道:“別當我不知道,你可以窺探骰子的點數,對吧?”

寧長久道:“放心,我們不賭任何東西,我不會動用自己的權柄的。”

說着,他開始搖動竹筒,骰子在裏面不安分地撞擊着筒壁,嘡嘡作響。

“大還是小?”

柳珺卓盯着寧長久看了一會兒,最終用極輕的聲音道:“小……”

寧長久緩緩揭開竹筒,柳珺卓目不轉睛地看着。

點數二。小。

寧長久笑道:“柳姑娘第一把就贏了啊……在賭場裏,這可不是好兆頭呀。”

柳珺卓心緒微異,她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情緒——這好像是她第一次贏。

寧長久将輸掉的石頭推給了她。

柳珺卓将這些毫無意義的石頭收好,她擡起頭,盯着寧長久,道:“繼續。”

這一夜洞窟中充斥着搖骰子的聲音。

柳希婉實在想不明白,這麽無聊的游戲他們是怎麽玩一整夜的。

于是她為了弄明白,在一旁盯着看了一整夜。

“你們真是太無聊了!”清晨的時候,柳希婉實在忍不住感慨道。

原本他們是互有勝負的,寧長久運氣不錯,還小勝了一些,但最後一把,柳珺卓将所有的石頭推到了‘大’的那邊。

寧長久緊張地揭開了竹筒。

柳珺卓目不轉睛地盯着。

六。大。

柳珺卓長長地松了口氣。

她将所有的石頭都抓了過來,眉目間重新浮現出驕傲的神采:“對了,你沒讓着我吧?”

“放心,絕對沒有。”

“那我贏了。”

“嗯……”寧長久倒是怔了一會兒,自嘲道:“我的運氣果然一直不太好。”

柳希婉小聲道:“師姐,你贏這些石頭有什麽意義啊?”

柳珺卓也愣住了,她輕輕敲了敲柳希婉的腦袋,道:“不要多嘴。”

“哦……”柳希婉弱弱點頭。

“當然有意義。”寧長久微然一笑,道:“這證明你并非是逢賭必輸之人,何況,你前面雖也輸了不少局,但最後一把做出了正确的選擇,就全都贏回來了啊……”

“擲骰子沒有線索,只能全憑猜測,但我們的人生是有的。現在最後的賭局就擺在柳姑娘的面前了,能不能像今日一樣将籌碼都贏走,全看二先生自己的選擇。”

寧長久說完了這些,長舒了一口氣,他立起身子,走向了洞窟之外。

金烏從眉心飛出,振翅闖入山谷裏。

柳珺卓看着他白衣如雪的背影,出神良久,待到回神之時,少年已離開了山谷。

……

……

(感謝書友_望陌_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支持~麽麽噠。)

第 405 章 :星火飄搖夜光沉

柳希婉幾天前就離開了那條巷子。

二師姐走的那天是個晴天,之後很快下起了暴雨,這是不祥的暴雨,她看着雨,草草地修行了一會兒功法,更多的時候則是心神不寧。

送給二師姐的那柄白銀之劍始終牽絆在她心頭。

她将此劍送給二師姐是有私心的。

一是她希望師姐能有一把好劍,能讓她在面對強敵時有更大的獲勝把握。

二是希望能讓她面對寧長久時,讓寧長久有多一分求勝的機會,不至于被師姐殺死。

她并不知道寧長久如今是什麽境界,只是覺得哪怕他有天大的機緣,也應該遵循修道的規律,絕不至于能比師姐更強。

但二師姐走了之後,她始終有種強烈的預感,她覺得師姐會和寧長久遇到,她将這個想法與周貞月說了,周貞月搖頭道,世上哪會有這麽巧的事呢?

是啊,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呢……

柳希婉最初也是這樣想的,可她心中不安的預感越來越重……這些年發生的所有事,似乎早已越過了巧合的範疇。

終于,第二日,小街的驟雨初停,她實在焦心不已,便以此為由別過了大師姐,憑着自己的預感,朝着群山之中狂奔而去。

她已有紫庭巅峰之境,行動起來并不算慢,加上寧長久見到柳珺卓之後并未直接動手,而是觀察了三日,所以她一路趕到時,時間倒也恰好。

她到來之前,始終覺得只是自己想多了,她已經準備好接受師姐的責備與懲罰,并答應以後再也不胡思亂想。

但她在千裏之外看到旋渦般的元素流,在十裏之外看到一片狼藉,幾乎被毀盡的上千座山峰時,她知道,自己的預感成真了。

當她越過群山,瞳孔中所見的,便是二師姐仰躺在地,白銀之劍的劍尖對準了她。

那聲撕心裂肺的等等之後,寧長久看向了柳希婉,他同樣有些吃驚,不知道這小丫頭為什麽會來。

但吃驚之後,他并未劍下留人,而是反手握劍,徑直朝着柳珺卓氣海刺了下去。

白銀之劍未能刺透柳珺卓的身軀。

因為柳希婉張開了十指,死死地壓制住了這把劍。

寧長久相比柳珺卓而言,更是這把劍的主人,但柳希婉相比寧長久同樣如此。

白銀之劍在柳希婉的意志之下飛快融化,變作了一條細長的緞帶,飛回了她的身邊。

寧長久并未心軟,未來的劍閣之争裏,柳珺卓若得到了天道饋贈,絕對是無比難纏的敵人,他鐵了心要廢她。

此刻,有沒有白銀之劍對他而言沒有區別,柳珺卓已然昏死了過去,她靜靜地躺在泥濘之中,再無抵抗之力。

指劍刺下,穿透了柳珺卓的皮膚,鮮血迸射而出之際,寧長久停下了手。

比先前柳珺卓得到殘國饋贈時更強大的警意在心中鳴起。

他望向了柳希婉。

柳希婉握着白銀之劍,抵住了自己的脖頸,劍同樣刺透了肌膚,随時要向下壓去。

“你若敢殺我師姐,我此刻立即自盡。”柳希婉的短發在斜風冷雨中吹亂,她的話語好似一個個迸出來的:“我把自己殺了,你就永遠不可能得到完整的修羅之體,我看你如何完成你的宏圖壯志!”

寧長久道:“我不殺她,只是廢她。”

“那和殺了有何區別!”柳希婉繃緊了身子,大聲地嘶吼着,白銀之劍更向深處抵了了一分。

寧長久猶豫了會,輕輕收回了手指,他看着柳希婉,沒有說話。

柳希婉閉上了眼,心思急轉間已有決意:“我要保她!”

“拿什麽保?”寧長久問。

柳希婉平靜道:“放了師姐,我做你的劍,你不是要殺柯問舟麽,我幫你殺他!”

寧長久看了柳珺卓一眼。

她徹底昏死了過去,對于柳希婉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語,沒有任何反應。

寧長久思怵片刻,他面容雖然平靜,但道心的警鳴已無比喧嚣。

比起柳希婉斬去自己的靈,讓他永不成修羅之體,他更關心她的安危。

“可以,你先将劍放下。”寧長久将手負至身後,說道:“但我要在她身體裏種下符咒,确保她不會再為難我。等到殺死了劍聖,我再替她解開。”

柳希婉抿緊了唇,她握劍的手不停顫抖,道:“絕不可是奴紋!”

“為何?”

“師姐一生心高氣傲,斷不可承受此辱。”她又将劍向血肉中壓了一分。

鮮血狂流下來,将她的衣裳染成血色,她臉色越來越煞白,嘴唇越來越慘白,仿佛劍中的白銀随着鋒刃流淌到了她的身體裏。

寧長久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柳希婉注視着他的眼睛,她盯了許久,世界在她眼中開始旋轉,白銀之劍落到了泥地裏,她伸出手抓了抓,但視線太過模糊,怎麽也抓不到,寧長久立刻走到她的身邊為她止血,她一聲不吭,爬到了二師姐的身邊,解下了衣袍,披在了二師姐滿是血與雨水的身軀上,然後她眼前一黑,終于支撐不住,側倒在地,汲滿了水的衣裳間,她們的血液混在了一起。

寧長久看着她們,目光陷入了掙紮,最終喟然長嘆,什麽也沒有說。

金烏飛出,将她們裹入其中,停在了自己的肩頭。

他轉過身,走入了殘破的山峰裏。

……

柳希婉是在一陣烤火聲中醒來的。

她睜開眼,看着眼前跳動的金焰,下意識摸了摸脖頸,脖頸處好似被倒流了時間,竟連一點傷疤也看沒有。

她看着金色火堆前靜默的白衣少年,回神之後立刻起身,目光馬上搜尋到了師姐的身影,她撲了上去,掀開了蓋在師姐身上的衣裳,手在她的身軀上摸索着,确認要害處沒有傷痕。

“放心,我向來是遵守承諾的。”寧長久說道。

柳希婉松了口氣,她的外袍給了師姐,此刻便只裹着一身黑色的勁裝,她看到二師姐沒事之後,無力地躺靠在牆壁上,蜷起玲珑纖細的身子,輕輕地喘息着。

柳希婉眼眸微閉,她抱着小腿,額頭枕在膝蓋上,許久之後才側過頭看向寧長久,問:“你後不後悔放我出來?”

寧長久淡淡地笑了笑,道:“我說過,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做同樣的選擇。”

柳希婉悠悠地看着他,當年天榜相逢,已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這其間大事頻發,令人應接不暇,柳希婉每每想到,心中都不由地生出一種恍惚感。

她抿起薄唇,不知該說什麽,齊頸的短發好似扣在腦袋上的西瓜,但那短發發緣實在淩亂,這西瓜也不像是刀切的,更像是用鋸子鋸開的。

寧長久看了她一眼,道:“我已幫她穩定了傷勢,不必擔心,最多明日就能醒來。”

柳希婉道:“那咒呢?你給師姐施加了什麽咒?”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什麽都沒有。”

柳希婉神色微驚,有些詫異。

寧長久平靜道:“這樣才能看出,你這位師姐到底值不值得你這樣做。”

“師姐是好人!”柳希婉斬釘截鐵道。

寧長久不置可否。

“嗯……你也是好人。”她聲音弱了一些。

寧長久道:“好了,我只幫你師姐保命,至于能将她救到什麽地步,看你自己。”

柳希婉睜大了眼,問:“我……我怎麽救?”

寧長久取出了一張紙,遞給了她,道:“南荒藏着許多天材地寶,按照上面的方位去采藥尋寶,一日之後務必回來,若你采藥慢了,救不了你師姐,可別怪我。”

柳希婉立刻接過了那張紙,她大致看了一遍,咕哝道:“這……這畫的……”

“嗯?”

“畫得挺好的……”

柳希婉勉強地看明白了紙上的描述,她立刻将它疊好,貼在手腕之下。

“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許對師姐做什麽不好的事!”柳希婉認真道。

寧長久笑道:“你不是說我是好人嗎?”

“嗯……”柳希婉看着洞穴外依舊飄揚的雨絲,心道事情耽誤不得,她拖着酸痛的身軀站起,向着洞外走去。

“劍。”寧長久抓起那柄白銀之劍,抛給了她。

柳希婉接過劍,道了聲謝,身影消失在了連綿的群山中。

少女醒來不久就離去了,于是洞內除了跳動的金焰,就只剩下寧長久與柳珺卓兩人。

柳珺卓躺在削平的石地上,濃黑的長發凄凄地散着,她的五官端莊秀美,雖也有柔和的氣質,更多的卻是英氣之美,這種感覺不像是仙山清修的劍仙,倒更像是飲酒策馬的江湖俠女。

柳珺卓浮凸的軀體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偏厚重的黑氅将這些傷蓋住了。

寧長久看了她一會兒,輕輕搖首,他站起身,向着洞窟之外走去。

他披着一身幹淨的白衣,白衣是以靈氣雲凝聚的,它在身上緩慢地流淌着,很是輕盈。

先前在這驚天一戰裏被打散的靈氣再度向着中心緩緩聚集。

被抽幹的深潭很快又聚滿了靈氣的水,被摧毀的山峰卻永不可能再複原了。

寧長久喚出了金烏。

金烏在雲層下掠過,像是無聲的閃電。

他到來此間最初的目的,只是讓金烏來收集大量靈氣的。而這麽簡單的一件事,他卻直到現在才有閑暇做。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

金烏張開了嘴,在上空盤旋着,它将海量的靈氣吞入腹中,供應給其中神國的運行。

寧長久則在洞窟邊打坐着,他一邊療養着傷勢,一邊用手比劃着劍閣的劍法,參悟着其中隐鲹的奧秘。

時間緩緩地流逝着。

秋天的乍涼之感還遠未到來,但八月卻要真真切切地過去了。

未來的某個節點一刻不停地在向着自己逼仄而來,與之相比,如今所經歷的一切都顯得渺小了起來。

一個時辰後,金烏暫時吞飽了靈氣,回到了身邊。

寧長久進入了金烏神國裏。

胎靈之井已在緩緩地運轉起來,其間生成的靈雖尚不成型,但至少說明了陰陽參天大典的可行性。

神話邏輯的構築則需要更多更細微的努力。

他一刻也沒有松懈,走入了第一根神話邏輯的柱子裏。神話之柱中,他的身影開始變小,最後小如嬰兒。

這是他出生的日子,他成了畫卷中人。

他在畫卷中睜開了清澈的眼眸,平靜地望着周圍的一切。

他像是真正的畫家,根據塵封中的記憶,将每一個人所在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地模拟了出來。

這個過程極其繁瑣,也極度耗費精力。

天黑之後,他才從神話邏輯的柱子中走出,腳步輕得仿佛沒有重量。

“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寧長久走入洞窟裏,便聽到了女子微弱的聲音。

柳珺卓已經醒來,她眼眸微睜着,看着洞窟外走來的白衣身影,捏緊了披在身上的幹淨大氅。

寧長久笑了笑,問:“木姑娘這麽想死?”

柳珺卓沉默不語,昏迷前的事,她什麽也不記得了,此刻能感受到的,唯有身子的痛苦與虛弱。

寧長久将一柄削好的木劍扔到她的面前,道:“你若是有不甘或者不服,我還可以給你機會。”

柳珺卓盯着那把木劍,她嘴唇輕顫着,卻沒有去将它拾起。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柳珺卓問。

“我想完整地看看你們劍閣的劍法。”寧長久直言不諱。

柳珺卓微愣,不解道:“這就是你不殺我的理由?”

寧長久搖頭道:“不是,是有人保你。”

“誰?”

“你等會就知道了。”寧長久道:“總之,這柄木劍給你,你可以用它來勝我甚至殺我,如果你劍心未滅的話。”

柳珺卓盯着這柄木劍。

“你真當我不敢嗎?我們是死敵,別以為我會感激你的心慈手軟!”柳珺卓說完,咬住了唇,她的身前,那柄木劍顫抖着。

寧長久微笑道:“那你可以試試。”

柳珺卓看着劍,又看着寧長久,她寒聲道:“你這是在辱我?”

寧長久道:“你昨日便已輸得一敗塗地了,還有尊嚴可辱麽?”

柳珺卓忍無可忍,她的藕臂從氅間探出,猛地抓住了木劍,向着寧長久劈去。

寧長久擡起了眼。

劍鳴聲中,一道劍氣阻隔于木劍前。

柳珺卓重傷初醒,力量衰微,這一劍根本沒有多少力氣,寧長久格擋住了它,順勢一掌拍在她的手腕上,柳珺卓輕哼一聲,木劍脫手,被寧長久奪過。

寧長久握着劍,以劍側将柳珺卓撲來的身影抽倒在地,她在地上滾了兩圈,撞到了岩壁上,黑色的氅衣将身軀裹得更緊。

柳珺卓哪怕是初學劍的時候,也絕不至于被人一招奪劍,劍心上的自我懷疑是致命的,她看着寧長久,心知自己劍心已有了陰影,抹去這種陰影的方式唯有擊敗他。

“若只是這樣的劍,就不用拿來刺我了,以後你随時可以來挑戰我,但我不會留情了。”寧長久說。

說着,他将這柄木劍扔了過去。

柳珺卓盯着木劍,一聲不吭。

大師姐曾告訴她,我輩修劍者,本就是見不平斬不平,遇強敵而越挫越勇,只要尚有一線機會,便須以命去搏,直至最後天高海闊,除了身前一劍,再無他物。

但……

柳珺卓的唇咬得鮮紅,她看着這柄簡簡單單的木劍,腦子忽有些眩暈,也是此刻,門外響起了少女清脆的話語。

“我回來了……藥我都采到了,對了,南荒的松鼠好兇啊,誰招惹它們了啊……”

黑色勁裝的短發少女禦劍來到了洞窟口。

她握着白銀之劍,劍尖上挑着一個闊葉裹成的包裹。

“希婉?”柳珺卓吃了一驚,“你怎麽在這裏?”

她問完之後才忽然意識到,自己身上這件黑色大氅便是自家這位師妹的。

柳希婉驚喜于師姐的醒來,她臉上的疲憊感一下子淡了,她理了理自己的頭發,笑道:“我……我想念師姐,想陪師姐一道修行,恰好就來了。”

柳珺卓看着她的動作,知道她又在撒謊。

柳珺卓問:“希婉,你實話與師姐說,你怎麽救的我?”

柳希婉知道,師姐是在問自己付出了什麽。

“我與寧長久相熟,他本想廢你氣海,我阻止了他,他念及舊情,就答應了。”柳希婉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她知道,答應幫寧長久一起殺劍聖這樣的事,是斷然不可以告訴師姐的。

柳珺卓看着她,又看了一會兒寧長久,目光幽幽。

“總之師姐你沒事就好了。”柳希婉笑了起來,她來到了柳珺卓的身邊,解開了包裹,清點寶物,她盡量讓自己的話語活潑:“師姐,我爬上爬下跑了一整天,終于找齊了這些,我等下就煉化它們,替師姐療傷吧。”

柳希婉此刻雖灰頭土臉的,她清秀的臉上卻洋溢着生動的笑,她将它們一件件取出,給二師姐繪聲繪色地講解着它們的由來和功效。

柳希婉本就學識淵博,過往斷界城中,他便相當于寧長久的向導。

寧長久在一旁靜靜聽着少女說話,沒有出聲打擾,時間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

洞窟的外的細雨飄來,金色的火焰始終沒有熄滅。

深夜,柳希婉扶着柳珺卓去到了洞窟的更深處,她取來了自己采摘的寶物,循序漸進地為師姐療愈着,柳珺卓低着頭,半句沒提白銀之劍的事,她至此依舊覺得,收這個師妹是她這些年做過最正确的事。

寧長久站在洞窟之外,擡起頭,看着空靈無垢的夜空。

夜空中,銀白色的星辰燃燒着明豔火,它們高高地挂在深藍色的幕布上,幽邃而絢麗地鋪開,好似散落珠寶的海沙,美得近乎虛僞。

他喚出金烏,開始第二輪的靈氣吞噬。

山谷中的靈氣積累太久,取之不盡,這一座南荒,養出數百位五道境恐怕都不成問題,南荒尚且如此,更遑論天下……這也讓寧長久愈發開始懷疑靈氣稀薄說的可靠性。

金烏飛回之際,柳希婉也從洞窟中走出,她拿着幾枚果子,不解道:“這是萍秋果,是野山深澗裏結出的野果,味道甘甜。你讓我采這個做什麽?對師姐的劍體似乎沒什麽裨益啊。”

寧長久從她手中取過兩枚果子,咬了一口,道:“這是我自己想吃,順便讓你采的。”

“你……可惡!”柳希婉有些氣惱。

“張嘴。”

“啊?”

少女微愣,寧長久卻将另一個果子塞進了她的口中,柳希婉咬了一口,甘甜爽口的汁液一下子充盈口中,她辛勞了一整日,本就饑腸辘辘,愣了一會兒後,立刻抓起果子,小口小口地快速吃了起來。

兩人在崖邊坐了一會。

“以後我要跟在你身邊麽?”柳希婉咬着果肉,話語模糊地問。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不用,你先追随你師姐,兩三個月後我來找你。”

柳希婉抿唇輕笑,道:“是怕陸嫁嫁她們有意見?”

“不要多嘴。”寧長久淡淡道。

柳希婉看着自己的身子,她坐在崖上,反手撐着崖石,舒展着纖長緊繃的腿。

“你師姐怎麽樣了?”寧長久問。

柳希婉道:“身子穩定下來了,我扶她休息了……你下手可真重啊。”

寧長久道:“生死相搏本就如此,若我稍有不慎,躺在那裏的恐怕就是我了。”

柳希婉嗯了一聲,問道:“你們,你們為什麽非要争個你死我活啊?劍聖真的是壞人麽?”

“是。”寧長久斬釘截鐵道。

“有多壞?”

“比我壞一萬倍那種。”

柳希婉深以為然地點頭:“那就很可惡了!”

“死丫頭……”寧長久氣笑道:“天榜的時候沒有打服你?”

“你……不許提這個!”

“不許?你還沒認清你的身份嗎?”寧長久微笑道。

“什麽身份啊。”柳希婉眨着眼,看着很是無辜。

“你是我的劍,那我是你的什麽?”

“棺?”

“……”

“哎,別打,我錯了……師姐還在呢。”

“你師姐若有意見,我就連她一塊打。”

“不要!哎,好……主人……主人行了吧……”

柳希婉理着細發,委屈地叫了幾聲主人,沒過多久,柳珺卓裹着大氅從石窟中走出,面頰虛弱地看着師妹。

柳希婉輕輕掩唇,心想方才的話不會被聽去了吧。

她連忙神色一變,身子挪離了寧長久,義憤填膺道:“寧長久!你敢傷我師姐,我與你不共戴天!”

“……”寧長久雙手攏袖,看着她拙劣的表演,不知說什麽好。

“好了,別裝了。”柳珺卓道。

“哦。”柳希婉很聽師姐的話。

寧長久看着柳珺卓,問道:“木姑娘恢複幾分力氣了?是不服氣又想比劍麽?”

柳珺卓輕輕搖頭,她靜靜地看着寧長久,輕聲問道:“四千年前,有十日出,禾草枯死,焦土百萬,更有九嬰,猰貐,修蛇亂于兇水,其後有大神負弓而出,射九日于空,斬兇獸于野,為萬民稱道,那位射日的大神名為羿,他……是你麽?”

柳希婉聽得吃驚,大羿射日的故事人們都是聽說過的,但……

“師姐,你開什麽玩笑?那位羿可是三四千年的大神了,早已銷聲匿跡,是否真正存在也無可考究,他妻子奔月的故事就更離奇了,怎麽可能是真的……師姐,你的腦子是不是被……”柳希婉一臉憂色地看着二師姐,欲言又止。

“是我。”寧長久正視着柳珺卓,忽然說。

……

(感謝盟主且歌且荇ing、路人1234567890打賞的舵主!感謝風之狙擊手、G線上的旋律a、血羽菌、雪晶淩打賞的大俠!感謝語幽詩大大打賞的護法!!并晉升為神國第二十五位盟主!感謝各位大大的新年打賞!)

第 404 章 :路轉峰回雨絲哀

(先更後改錯別字)

天空中,靈氣凝成的暴雨再度宣洩了下來。

一片陰灰色的廢墟裏,柳珺卓挺拔的身影如被雷電劈中,顯得有些僵直,因戰鬥才殘破的白裳如縷地挂着,靈氣的水流在苗條婀娜的肌束上淌過,混着嫣紅的鮮血将黑重的裙裾浸透,流入泥土碎岩之間。

血腥味被狂風吹散,唯有寒冷的劍意依舊在空氣中彌漫着。

白銀之劍停在寧長久的身邊。

像是一只銀色的小雀回到了自己的枝丫上。

寧長久輕笑着說完,平靜地望向了柳珺卓。

“怎麽……怎麽會?”

夏日的風明明蘊着燥熱,此刻卻給人以難言的寒涼,微風拂過,柳珺卓的心中似有什麽動搖了,劍一般筆挺的身子也随之微晃。

自己明明特意溫養過這柄劍啊……怎麽會……

“柳希婉沒與你說過嗎?”寧長久問。

“說什麽?”柳珺卓秀眉蹙起。

寧長久道:“這柄劍的材質……若我沒有猜錯,應是她的發絲吧。”

她回到了南州,将當年沉入溪水的發絲拾起,鍛造成劍,贈給了柳珺卓。

這是柳希婉所能得到的最珍貴的劍。

這也本該是絕世的神劍,但柳珺卓的敵人偏偏是寧長久。

白銀之劍繞着他飛舞不定,寧長久伸手,五指一握,将白銀細劍牢牢地抓在了手中。

“發絲……”柳珺卓心中震驚,她看着寧長久輕而易舉的握劍姿勢,不解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希婉并不是人,她是靈,是劍經的經書之靈,後來我與罪君一戰,将白銀之劍拔出身體時,經書被熔燒殆盡,反而融入了這柄劍了,于是書靈成為了劍靈……”

寧長久又将之後的事大概說了一下,總結道:“總之,柳希婉是我的劍靈,她本身就是我的一部分,這柄劍當然也是。”

柳珺卓怔了許久,才從驚愕的情緒中緩緩回神。

“怎麽會……希婉她……”

她知道柳希婉是靈,卻從未想過,她的白銀之軀是從他人的精神之中分裂而出的。

如今她用這柄劍去與寧長久對敵,倒有些像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龍王翻覆之間便将大水收了回去。

這柄劍遠不是完整的白銀之劍,但對于雙方的氣勢卻形成了致命的打擊。

柳珺卓神色恍惚之間,寧長久擲劍而出。

兩人相隔本就不遠,這一劍撞去,柳珺卓的反應慢了一些,她雙臂交錯護在身前,與劍相迎,嗡然的劍鳴聲裏,柳珺卓再度慘哼,身影被白銀之劍頂着撞得飛退。

她拼命調動靈氣,想要抵抗對方的劍勢,卻無濟于事。

她雙臂壓着這柄劍,清嘯一聲,四周的空氣飛速凝結成冰晶,繞着她周身飛旋。而她正在與劍相抗之際,寧長久的白衣一閃而過,身影宛若擲來的沙包,一拳正中柳珺卓護體的雙臂之中。

她身影再度倒飛,撞在了後方的山體之上。

白銀之劍翩然飛回,于周身畫着靈巧的弧線,寧長久點按眉心,太陰之目鎖住柳珺卓的位置,白銀之劍對着山體射出,直勾勾地刺向陷入其中的女子。

柳珺卓的靈力遠遠沒有耗盡,排山倒海般的靈氣依舊在她體內翻湧,但在連續不斷的進攻中,一旦落了下風,那只要對方步步緊逼,她就很難有還手的餘地。

白銀之劍撞入。

柳珺卓本就被攪爛的衣袖被徹底扯去,白慘慘的手臂上鮮血直流。

她咬着銀牙,劍心哀鳴不止,她知道這樣下去,哪怕靈氣依舊能供給充足,但傷勢遲早會将自己拖垮!

她感知着周身的天地,一往無前的劍心終于起了怯弱的念頭。

我絕不能死……

要以大局為重……

若這是一場光明正大的對決,我怎麽可能輸……

種種念頭在柳珺卓的腦海中翻湧着。

白銀之劍壓着她穿透了山體,又一座巍峨的巨峰傾斜塌落,柳珺卓掐了個劍鎖固定住白銀之劍,随後以萬道劍光蔽體,身影一沉,貼地而遁。

過往許多書頁的記載裏,什麽誰與誰大戰了三天三夜,七天七夜或者血戰百日之類的,其中大部分的時間,其實都是用在了你追我趕的捉迷藏裏。

尤其是那些學得金蟬脫殼或者隐秘蟄伏之術的,一遁三年五載都有可能。

但柳珺卓的劍光雖然耀目,卻依舊避不過寧長久的太陰之目。

很快,金箭耀起恢弘的光芒,在峽谷中如太陽般亮起,抛射過峰,向着柳珺卓的身影緊追而去。

柳珺卓實在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手段,她随手破開虛空,身子遁入層層疊疊的宇裏,但金箭也速度不減地追趕,空間崩碎的聲音宛若鏡子碎裂,聲音刺耳地令人牙酸。

铮!

柳珺卓躲無可躲,只得轉身強行接箭。

金光在眼前崩碎成煙花,将她的皮膚照得宛若金綢。

柳珺卓的身子亦被這股力量壓下,一路拖着砸入了更深的山谷幽澗之中。

她并指一劃,射出了一道無形劍索,勾住山崖,以這種原始的方式強行拉住自己下墜的身軀。

但對方的金箭一點機會都不給她。

金翅大鵬的神弓最多可以連發九箭。

如今是第六箭了。

但柳珺卓毫無撐過九箭的信心。

金光再度迫近,柳珺卓的劍索被立刻斬斷,護體的劍域也被撕開,她一念之間再發千劍,海潮般灌向金箭,将它的光芒削得黯淡。

峽谷中,劍光明滅。

柳珺卓好不容易将這一箭斬落,她連緩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上頭,駭人的金光再度亮起,整個峽谷又被照徹。這一幕,宛若一整個太陽跌入山谷裏,柳珺卓瞳孔微縮,再難抵抗,被壓着砸了下去。

嘭!

水流湧起,碎石飛濺,山谷本就不穩定的地脈被直接鑿穿,柳珺卓的身子壓入其中,随着破碎的溪流一道跌到了不知什麽地方。

寧長久咦了一聲。

他立在一處山峰上,巨弓壓着山石,弦鳴聲還在顫動着,柳珺卓卻在太陰之目中奇跡般消失了……

怎麽回事?

他只看到,最後關頭,柳珺卓以權柄将金箭切斷,接着,她的容顏就消失在了視線裏。

寧長久以太陰之目在山谷中不停搜尋,卻始終找不到她所在的位置。

他毫不猶豫,帶劍起身,身影向着那片山谷飛掠過去。

……

柳珺卓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她只感覺自己在一處虛空中不停地下沉,周圍有許許多多的亮芒,像是琉璃的斷片,這讓柳珺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時候第一次去到神廟,看到塗着幽綠顏色,眼睛大若銅鈴的鬼像時的情景。

檀香快慢不一地燒着,煙在眼前袅袅騰起,神鬼之象的面容被熏得模糊。

“這些惡鬼是住在地獄裏嗎?”小女孩稚聲稚氣地問。

“不,他們說啊,惡鬼都是住在天上的……它們躲在雲的後面,偷偷地看着人間。”像是老奶奶的聲音。

“雲上面?它們為什麽躲這麽高啊?”

“因為雲是天空的欄栅啊……我們是被它們囚禁起來的豬羊,它們要時刻盯着我們。”

“那……那我們會被殺死嗎?”小女孩有些害怕。

“會啊……羊只要長肥了,就會被惡鬼殺掉,這是持續了幾千年的法則。”老婆婆聲音遲緩。

“一,二,三,四……為什麽只有十一個鬼?”小女孩問。

“因為有一個鬼,把自己砸爛了,它不願意當鬼……它要做真正的神明,我們都稱他為聖人,豬羊的故事,也是他告訴我們的。”老婆婆蒼老地緬懷着。

“婆婆,你也是鬼嗎?我爹娘說,他們小的時候,你就一直在外面家庇護着我們了。”小女孩好奇地問。

“婆婆不是鬼,婆婆是妖,我活了将近兩千年了,現在,快要死了……”

“婆婆不要死!”

“放心,不是真的死掉,他還活着,我們怎麽會死呢。如果,如果還有機會,我還能見到小珺卓的。”

“珺卓?”

“嗯,這是你未來師父給你起的名字。”

“珺卓……”

柳珺卓睜開了眼。

她望向了上方。

上方一片幽暗,隐約泛着微光,就像是人在大海的深處向着上方望去一樣。

她在海水中緩緩下沉,周圍的琉璃碎片好似彩色細鱗的魚。

可柳珺卓清楚地知道,這不是海。

這是哪裏?

柳珺卓深陷其中,宛若墜入自己的記憶汪洋裏,而這三百多年的記憶中,又有一個個節點亮了起來。

那些節點像是一個房子的柱子,将她完整地、牢固地撐了起來。

這是柳珺卓修劍三百年也未感受過的力量體系,就像是當初她告別婆婆,走出幽暗的屋子,光線打在臉上時的感覺一樣。

世界越來越靜。

但與之相對的,也有血脈一樣的東西流入軀體,将她寒冷的劍體灼得滾燙,某一刻,她忽然覺得,這片‘大海’似乎是自己的了。

……

“師尊,她好像要進入我們的神國了……”大師姐擡起頭,眯起眼,看着神國斷層中那衣裳破碎的女子身影,悠悠道。

“那不是我們的國。”二師兄道:“那是鹓扶當年被斬下時,破碎的神國無主殘片,與我們無關。”

大師姐凝神看了一會兒,确認師弟說的是真的。

“可那殘破神國碎片,好像要接納她了。”大師姐道:“他此刻在與小師弟一戰,若得了這樁天大的機緣,小師弟恐有危險。”

二師兄笑道:“年輕人嘛,就應該多一點挑戰。”

大師姐望向了葉婵宮,“師尊?”

葉婵宮閉着眼,纖細之月在她背後流轉不定,她睜開眼,看着死牢龍骨拘押的銀色少女,輕柔道:“由他們去吧……月食之前,不理人間事。”

大師姐輕輕點頭:“是。”

……

寧長久立在山崖上,向着下方望去。

他對着那山石崩塌之後的幽處又射了一箭,但那一箭宛若石沉大海,再無聲息。

難道說,這南荒之中,還隐藏着什麽秘境?

這是當初鹓扶神國的沉落之處,或許真的會有有關鹓扶的秘密藏在這裏。

寧長久猶豫着要不要親身涉險。

暴雨還在持續不斷地落着。

他一邊以時間權柄調養傷勢,一邊喚出金烏,想讓它飛入深淵附近,将裏面的黑暗吞噬。

但金烏才一飛出,卻似察覺到了危險,立刻旋身飛回,與此同時,眼前的大雨一下子變得雪亮。

照亮大雨的是一道劍光。

轟隆!

下方,濃雷怒卷,殘石巨岩被裹旋着沖天而起,就像是一條真正的岩石怒龍,狂吼怒嘯,向着蒼穹之上猛烈沖去。

寧長久身形疾退,一退千丈。

岩龍般的石流裏,一對劍目亮起。

那是柳珺卓的眼睛。

她身上的鮮血依舊在流淌着,肌膚上的光芒卻帶着無與倫比的聖潔,柳珺卓婀娜的身段被這層聖光籠罩,每一縷發絲的末端,也都折射着明亮的光。

她的氣質已經渾然變了,若墜入深潭時,她是向着死亡逼近的鬼,那此刻升空而來的,則是照見天地的神女!

當然,這種絕對的神聖氣息也在飛快淡化,最終,柳珺卓似是找到了某一種平衡,眼眸中重新煥發出了光彩。

她看着千丈之外的白衣少年,幽幽道:“賭局還沒結束,我又有新的籌碼了。”

寧長久眼眸微閉,他感受到了對方身上的氣息,那是……神國?

她得到了一小個無主神國的殘破斷片!

寧長久心中吃驚,心想別人的話本故事裏,不都該是秉持正義的一方在逆境之中獲得通天機緣扭展戰局,為何到自己這裏就反過來了?

若自己的故事是書中的故事,那寫這本書的人,對于自己的惡意一定頗深……準不是什麽好人!

但他不是書中人,他們的戰鬥也遠未結束。

柳珺卓帶着一個神國的殘片來到了自己面前,這遠在變數之外,但也是他不得不面對之事。

寧長久已經下定決心,若自己無法勝她,那他就要冒着胎靈之井被毀壞的風險,強行開啓自己的金烏神國了!

“賭局麽……”寧長久沉了口氣,他向前踏了一步,道:“那我就讓你輸得一幹二淨吧。”

嗡——

勁風在林間猛地呼嘯而起,兩側的樹木被狂風卷過,壓得極低,兩人中間,所有的一切都被瞬間清開,兩道身影皆化作線,撲在了一起!

柳珺卓的劍是随手凝成的,其中有風雨雷電交雜的元素,劍上鍍着一層聖潔光華。

寧長久則是更為得心應手的白銀之劍,這雖只是白銀之劍的一部分,但這也是曾與罪君一戰的神劍,其心氣早已高過于天。

他們的力量在一瞬間拉到了極致,稍稍流溢出的氣息,都帶着摧山毀峰的狂暴力量。

這賭桌上,他們将自己的籌碼都推了上去。

沒有人能看清他們行動的軌跡,哪怕有旁觀者,所能感受到的,也只是元素紊亂的流動和磅礴銳利的劍氣,上方的暴雨時不時被鑿穿,外部的晴空透了進來,山峰炸裂的聲音依舊不停地響起着,殘破的千峰中有光有雨,有漫天飛舞的亂石,也有不停相觸的虹光。

此方世界好似一個失衡的夢境。

兩人的劍光在長空中交錯着,無盡的殘影藕斷絲連,看上去就像是一張巨大的蜘蛛網。

得到了殘國之力作為補充,原本處于絕對下風的柳珺卓,終于得以大展手腳,甚至一度将寧長久死死壓制,幾乎可以取得勝機。

幸虧寧長久先前很有耐心地觀察了她三日,将劍閣的劍法邏輯摸了個明白,若非如此,他可能已經落敗了。

但殘國之力也絕不是所有人都能占據的。

柳珺卓雖在機緣下得到了它,但她畢竟不是它真正的主人,于是這殘國也像是毒藥,她汲取它的力量,卻也是在飲鸩止渴,同樣也時刻承受着神國的反噬。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是以最快的速度擊潰寧長久,二是得到這殘破神國的認可,與之融為一體。

柳珺卓暫時選擇了前者。

她握着無形的劍,引動着萬千道象,将畢生所學盡數施展,每一道劍氣都以寒霜為骨,由此綻放出無窮無盡的偉力。

千峰像是一個個煙花爆竹,劍氣就是點燃它們的火,山峰岩石的爆炸蔚為壯觀。

寧長久被發瘋似的柳珺卓窮追猛打,步步逼退。這卻也不是寧長久沒有還手之力,而是他也将神國對于柳珺卓的反噬看了個真切。

他也想拖,拖到對方神息跌落,趨于衰竭為止。

柳珺卓不似他一樣擁有太陰之目,若寧長久一心想躲,她确實需要展開神識去逐一搜查他的所在,極為消耗心神之力。

金烏裹着寧長久于複雜的山峰地形中掠動。

柳珺卓卻忽然停下了身子。

她懸停在空,閉上了眼,心神的殘國像是一道雷電,轉瞬之間開裂,以絕對的高速延展擴張開來。

既然寧長久選擇了避其鋒芒。

那她就趁此時間徹底融入這片殘國,使其接納自己。

如何才能令神國接納自己呢?

構築一個真正的神國,需要複雜而完整的神話邏輯,但如果說完整的神國是一座城池,那這個殘國可能只是其中的一棟屋子,進入一個城國需要通關文牒,但進入一間屋子只需要一枚鑰匙。

她的鑰匙又是什麽呢?

柳珺卓凝神微思,剎那間福至心靈。

她想起了自己在牆壁上的刻畫。

那些畫也是所謂的神話。

而神話的主角皆是自己。

她或許可以依靠這些神話故事騙過神國,進入其中!

“木君十大戰惡龍!”

柳珺卓如是開口,她覺得有些羞恥,但心中的怒意早已壓過了羞恥,她此刻義憤填膺地喊出來,仿佛歷史上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事。

言出法随。

殘國之中一道璀璨的光柱亮起,光柱中,一條蒼龍矯夭騰躍,掀動災難。這是歷史上真正發生過的事,殘國将其自動甄選出來,只是随着柳珺卓的指令,神話的主角變成了她。

神話光柱亮起,原本對于她的反噬一下子減弱了,她将手向着那泡沫般的國度碎片伸了過去。

異變又生。

柳珺卓一只腳還未踏入,殘國中的神話光柱便開始緩緩坍塌了。

她猛地轉身,看見遠處的山頭上,那殘損白裳的少年正睜着金瞳看着這裏。

随着他的注視,神話邏輯的柱子便塌了。

唯有當年歷史的親證者、得到正确記憶傳達或者看過真實史書的人,才有資格推翻虛假的神話邏輯。

就像那年臨河城時,他注視着白夫人的神柱,其後神話邏輯崩裂,神國就此坍塌。

柳珺卓心中一凜,她沒有立刻去追殺寧長久,而是再次喝聲:“木君十涅火斬天蟒。”

神柱再次支起,上面流光溢彩地浮現出一條浴火升空的神蟒,斬蟒的人變作了她。

同樣,這根神柱在寧長久的注視下崩塌了。

“木君十抟土造人!”

崩塌。

“木君十填海!”

崩塌。

“木君十飲江水逐日!”

你哪裏像誇父大神了,這般虛假的神話邏輯,哪是稚童都騙不過吧……寧長久這樣想着,再破一道神話之柱。

當然,哪怕是這些耳熟能詳的故事,沒有深入地見證過歷史的人,也絕對無法這樣一眼就讓其崩塌。

柳珺卓看着神話之柱屢屢被毀,心緒難繃。

她想不明白,對方明明才二十歲,怎麽可能‘親眼’見證過這些?

難道說,他也是上古神明的轉世麽?

怎麽可能呢啊……

反噬越來越嚴重,柳珺卓孤注一擲。

“天地大旱,木君十射九日。”

轟!

這一次,神話之柱都沒能騰起。

因為當年的正主就在眼前!

“哎,木姑娘……”寧長久嘆了口氣,他抓住身前的白銀之劍,道:“小時候我聽過很多這樣的故事,說的是有許多人或許有一夜暴富的運道,但根本沒有守住財富的能力,他們會在賭坊,青樓,在一個個銷金窟裏将所得的錢飛快耗盡,重新變得一貧如洗……”

“這殘國就是你天大的機緣。”

“可惜,你沒有真正得到它的能力啊……”

金烏飛掠過眼前,神弓在手,弓弦拉緊間,第八支金箭絞在弦上,他的眼睛一閉一眯,對準柳珺卓的所在。

柳珺卓看着他張弓搭箭的模樣,想着方才未能騰起的神話之柱,心中忽然有了個可怕的猜想……

難道!

她來不及思索,寧長久的金箭再度咆哮着沖撞了過來。

時間像是倒流回了千年之前。

這座神國好似懸于空中的太陽。

殺死它的箭飛了過來。

柳珺卓哪能甘心,她不再嘗試讓神國接納自己,而是裹挾着整個神國,以一種接近自爆的方式撞向寧長久。

白光沖天而起,千峰盡毀。

……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天空中再度有靈氣的雨絲飄落下來。

它們像是羽毛般覆蓋在柳珺卓裸露的蝴蝶骨上,那秀背滿是泥污與血,如蒙塵的美玉,她輕哼了一聲,微微麻痹的手指動了動,她掙紮着想要起身,但身子才拱起些,就被一柄劍重新抽翻在地,面朝灰蒙蒙的天空。

“啊……”

柳珺卓喉嚨口發出了一聲慘哼。

她模糊的視線裏,寧長久的身影在不停地搖晃着。

她終究還是輸了……

手段用盡了,更得了通天機緣,最終卻還是敗了。

她此刻道心之中又生出了許多感悟,只可惜這些感悟化為不了真正的力量了。

寧長久同樣無比虛弱,他身子輕飄飄的,好似仙人随時要乘風而去。

“我知道你是想做一個好的劍修……”

柳珺卓聽到他這樣說。

“但劍聖才是真正的魔頭,他欺騙了你們所有人,他是暗主在人間唯一的傀儡,是要将黑日帶來的災星……你知道什麽是黑日麽?黑日到來之後,整個世界就會像這千峰一樣,變成一片枯萎狼藉的廢墟,到時候,所有生靈都将不複存在。”

“你可以不相信,我也懶得說服你……”

“但我不會殺了你,我會刺破你的氣海,讓你有機會眼睜睜看着後續的一切……信仰的崩塌很殘酷,希望到時候,你的劍心足夠堅韌。”

寧長久這樣說着。

他作為勝利者,舉起了劍,對準了柳珺卓的氣海。

一劍之後,柳珺卓便會成為廢人。

成王敗寇。她确實已輸的一敗塗地。

她閉上了眼,鼻間只能發出游絲般微弱的哼哼聲。

劍落下之際,一個聲音猝然響起。

寧長久擡起頭。

“等等……等等!”

遠處,一個短發的少女狂奔而來,她大聲嘶喊着,馭劍的身影因為疲憊而跌倒,她艱難爬起,跪在石頭粗砺的地面上,哀求地看着寧長久,渾身皆是泥水。

……

……

(感謝書友王璇子、牛頭人千夫長、豬小三zxs、語幽詩、裂星丶打賞的舵主,謝謝五位書友大大~愛你們 麽麽噠)

(罪君年已經過去,蹄山年到來啦!祝神國的各位蹄山(牛)年快樂!)

第 403 章 :千峰劍争

千峰高聳,靈氣寒潭之上浮動霧影,雪白的劍光依舊如一個個小人,在其中不停跳動,光影綽約。

金色的箭已搭在弓弦之上。

弓弦逐漸拉緊,弓臂受力彎曲,力量皆蓄在裏面。

箭尖對準了那寒霧劍閣二先生的身影。

遲遲未發并無特殊的原因,只是時機未到。

他靜心等待着,等待着一個他所認為的完美時機。

兩人相隔極遠,又有千峰為屏,柳珺卓并未感受到暗地裏的殺機,她看似沐浴卻是淬體,周圍的寒潭水被她的劍意煮沸,冒出大量的白氣,她的臉頰上水珠滾落,像是一朵凝結露珠的幽蘭。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着。

水聲悄然響起。

萬千劍光收入柳珺卓的身軀裏,霧氣被劍光切散,轉而分明,玲珑纖巧的背影盛着天光,泛出微亮的玉色。

也是同一刻,寧長久勾動弓弦的手指松開,凝如鐵水的金光于此刻倏然射出,化作一道肉眼難見的線,徑直掠過群峰,向着柳珺卓的秀背射去。

柳珺卓立在潭水邊,衣裙嘩然飛起,落上她的身軀,她原本平靜的眼眸卻霎時睜開,她回過頭了,瞳孔驟縮,無數道劍光從瞳孔中折射了出來。

一瞬間,潭水化作了鐵青色的碗狀,下一刻,靈氣水面的張力又被頃刻撕破,靈氣之湖在一息之間蒸發殆盡,沖天的金光籠罩山谷,四周的崖壁被金光滾過,難以承力,紛紛崩碎。

這是石破天驚的一箭,比數個月前的金箭幾乎快了一倍。

金光中,劍域破碎,柳珺卓似乎沒能避開這一箭,身影被砸得倒飛出去,撞入了巨大的山岩石峰之中。

山峰如被一刀斜切過去的殿樓,緩緩崩塌。

寧長久第二箭也在弦上了。

但光芒太烈,哪怕是太陰之目,也未能在最快的時間捕捉到柳珺卓的身影。

他以合歡宗心法入道,精神飛升,太陰之目的權柄也風筝般來到了高處,俯瞰之下一覽無遺,山峰中劍閣二先生嵌在亂石之中的身影被太陰之目鎖定。

第二箭射出。

金箭高速飛行,裹挾着巨力撞入山峰,一座巨峰就此塌方,神箭餘力未盡,死死抵着柳珺卓,撞向了下一座山峰裏。

煙塵滾滾,于高山裂谷中騰起,似泥龍奔湧。

這是巅峰力量的兩箭。

寧長久死死盯着滾滾濃塵,他屏住了呼吸,亦不敢确定兩箭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濃塵之間,亦有一雙眼睛亮起。

那是一對女子的清冽劍目,劍目的光束切開了煙塵,帶着無止盡的怒意。

接着,無數道雪白的光點自塵土中亮起,宛若混沌之中開辟的星空——每一顆星辰皆是一柄劍。

白光倒卷,萬劍破空!

厚重的揚塵被劍氣撕成粉碎。

雷暴般的劍音于層岩深處響起,一身影從中拔出,落在了另一座尚且完好的山峰上——正是柳珺卓。

柳珺卓足尖輕踮,立于山峰孤石之巅。

她白裳染血,黑裙破碎,齒間咬着一绺漆黑發絲,秀美的眉目道不盡的鋒銳。

她的後背衣裳破損,鮮血如花,蝴蝶骨半露,美的凄豔。

柳珺卓輕咳了兩聲,将腰間系帶綁緊,随後以手背拭去了唇角紅豔的鮮血。

同樣的事情已是第二次發生了。

當初天笏峰孤山萬仞,她于河流水沐浴,被一箭奇襲,如今于靈潭中清修,再被金箭背刺,而這一次,她要更狼狽許多。

一些破碎的裙角被風吹去。

柳珺卓紅唇松開,發絲随風飄舞。

不待她調息,又是一道席卷天地的金光當頭壓來。

此刻她已有準備,五道巅峰的境界一瞬間調動起來,數萬道劍鋒出鞘的清亮聲音一齊響起,柳珺卓飄揚的墨發之後,宛若大浪頓起,巨舟開列。

柳珺卓左手并指斜于身前,作施法令狀,右手為掌負于身後貼緊腰肢,她立得筆直,一念之間帶着浩瀚的劍意直接朝着金箭撞了上去。

山峰峰頂被轉瞬削平,樹林伏倒之後又難承巨力被大片摧毀。

柳珺卓骈指而出,以此為劍,于浩瀚光芒中精準地點着了那殺意最盛的一點。

金箭被她以手擒住,她未來得及以劍氣去将其擊碎,又一支箭從上空砸落,柳珺卓懸空的身影靜止了剎那,然後被再度射來的金箭猛地壓下,向着地面墜去。

寧長久連射四箭,消耗同樣很大,他有信心一鼓作氣射完九箭将柳珺卓擊敗。

但他沒有繼續彎弓。

因為柳珺卓一臂之力推出的劍舟也朝着自己所在的山頭撞了過來。

太陰之目收回,精神從高處跌落回到識海裏。

在巨峰被裝毀之前,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洞穴深處。

與此同時,柳珺卓的身影再度從幹涸的潭中拔起,她綁着高馬尾的發帶開裂,長發散披于肩,她櫻唇失色,黑白分明的面容更似覆着薄霜。

她大口地喘着氣,這金箭的威壓相隔數月依舊令她心悸。

在絕世高手的對決裏,這四箭足以讓她落于下風,然後宣判必然的失敗。

但不幸中的萬幸,這南荒中央靈氣太過充沛,她先前消耗的巨量靈氣較快地得到了補充,只是身軀的傷勢沒法在轉念之間就盡數複原。

柳珺卓清叱一聲,她周身破碎的劍意重新凝起,正欲去尋那放暗箭的罪魁禍首,擡起頭,瞳孔卻又微凝。

只見一片狼藉的山頭上,赫然立着一個衣裳雪白的影。

少年立在高處,手持一劍,似道似仙,白衣不染纖塵。

兩人對視了一眼。

寧長久的身影再度消失。

柳珺卓的頭頂上,雪白的光線凝作鋒芒,貫空而落。

白光斬下。

柳珺卓五指一張,長風彙聚,于手中凝成一劍。

這與當初司命和金翅大鵬一戰時用的手段無比相似。

白刃與風劍相觸,在巨力摩擦之下迸濺出鐵火無數,潑天的火光将他們的臉頰照亮,兩柄劍在相觸之後彈開,接着,缭繞不停的劍影撞在了一起,碎鐵聲的聲音響個不停。

這是他們第一次正面的對劍。

柳珺卓雖然境界要比寧長久高上許多,但那四支金箭将她的氣勢死死壓住,如今煙塵撥散,那一襲白衣的出現又恰到好處地拿捏住了她的心神,她步步受到牽制,此刻對方以劍招壓來,她身為整個人間最為純粹的劍修之一,一時間竟落了下風。

空中白刃交錯,切割雲空,兩人碰撞的劍氣像是兩股擰起的鐵索長鞭,索鞭橫掃一切,随着兩人在千峰之中的掠動,一路撞破岩脊群峰,旋舞橫掃,搗砸一切。

而這南荒充沛得難以想象的靈氣,才是他們真正的劍。

這是源源不斷的劍。

寧長久與柳珺卓像是兩口漩渦,周圍海量的靈氣被無形的手拽起,納入他們張開的氣海裏。

用劍者對決,氣勢尤為重要。

寧長久在最初便贏了氣勢,一路上他幾乎是壓着柳珺卓進攻,将她原本大開大阖的劍招壓在一個狹小的範圍裏。

兩人互換招式。

劍鳴時而如咆哮,時而如哀吟,最終,柳珺卓嘗試以飛空之劍破劍時,寧長久的身軀上毫無征兆地浮現金光,修羅之身掙破軀體,山岳般巨大的拳頭撞上了柳珺卓的風劍。

長風撕破,寧長久一拳砸中了柳珺卓的胸口,将她斜轟向下一側削平的崖壁。

巨響聲再度響起,山崖頃刻碎裂。

裂紋中,劍光再度迸發,斬斷碎石,柳珺卓婀娜的身影從中浮現,她修長的腿踩蹬着岩壁,右手衣袖盡碎,卻依舊緊握着風劍,左手張開,屈指摁着崖壁,看似柔弱的玉指下,堅硬的崖石皆被碾成齑粉。

她低着頭,神色幽暗。

寧長久短暫地換了口氣,他的境界雖不能以常理論,但與柳珺卓還是存在着硬性的差距,他要抹平這個差距,就必須在短時間內直接将她重創。

金烏在他換氣之際飛出,極重的神弓轉眼間便被他握在手裏。

寧長久拉動千鈞弓弦。

柳珺卓螓首瞬間擡起。

她雖受了傷,但心中的怒火暫時壓平了一切的情緒。

她的發狂亂飛舞着,左手一握一擰,莫說是指下的岩石,整片山峰都被她像撕紙一樣輕而易舉地撕成了碎片。

寧長久射箭之際,柳珺卓左臂一甩,破碎的衣袖間,玉白藕臂宛若群龍之首,破碎的山體随着她手臂牽引,化作了矯夭的岩石巨龍。

好似太古神話重新,岩龍破土而出,如巨蟒盤旋,将柳珺卓圍在了重劍,而那低沉的聲響,不知是龍吟還是劍鳴。

金箭轟然射出。

寧長久的身形受力微退。

接着這身子的半退,他順勢出手,于掌間再凝出兩道雪白銳氣。

金箭撞向岩龍,帶劍的女子與少年也撲向了彼此,展開二度的厮殺。

若柳珺卓是蛟龍,那寧長久便是馭劍斬龍之人。

兩人皆沒有顧惜靈氣,肆無忌憚地出手着,三息之內,三千劍将本就白晝的天空照得更加明亮。

金箭黯淡,岩龍破碎,亂石像是十萬只死去的烏鴉,從高空暴雨般落下。

寧長久與柳珺卓踩踏着碎岩,一刻也未停息地交手。

純粹的力量層面,柳珺卓還是輸了修羅半籌,原本凝作一氣的護體劍意,被寧長久以蠻力轟撞,打成了千絲萬縷的蠶絲狀,寧長久手持谕劍天宗的名劍,正中劈落,嘶啦一聲将柳珺卓護體劍氣徹底斬開。

這位如今劍閣中僅次于劍聖的女子,竟再度被一個晚輩以一劍逼退。

柳珺卓身子倒滑,以劍域護體,撞倒大片的樹林後堪堪停下。

兩人隔着數千步遙遙對峙。

柳珺卓披頭散發半身是傷,形容狼狽。而寧長久除了臉色微白,卻沒有落下太明顯的傷勢。

但他沒有繼續追擊。

因為他的身側,三十六道無形的劍氣騰起,形成了牢籠,将他框在其中。

柳珺卓修劍三百餘年,哪怕再如何的逆境,也在試圖反擊。

“你為何會在這裏?”柳珺卓抹去了唇角鮮血,嗓音微啞。

寧長久道:“我也沒想到你會在這裏。”

柳珺卓重新挺直了腰背,她盯着寧長久,問:“你一直在盯着我?”

“是。”寧長久直言不諱。

“盯了多久?”

“三天。”

一想到自己三日裏的所作所為被對方盡收眼底,柳珺卓心中羞怒,眼眸一厲:“你找死!你這等境界,竟還做這般龌龊行徑?”

寧長久同樣瞳光如劍,“當初你與嫁嫁比劍之時,不也是僞善壓境,實則仗勢欺人麽?”

他冷冷地盯着柳珺卓,繼續道:“更何況,這世上何來光明正大的偷襲?我在暗,你看不到我在暗,就是你的無能。”

柳珺卓深吸了口氣,她胸脯起伏,游龍般的劍意重新凝聚。

“師父說得沒錯,你這樣的人果真不該留存于世,我本想看着希婉的面子,留你一命,但如今看來,你這等禍患,還是早日鏟除為好。”柳珺卓氣息趨于平穩,她輕輕搖頭,道:“陸嫁嫁那樣的人,究竟是怎麽看上你的?”

寧長久淡淡道:“你想知道嗎?”

柳珺卓眼眸眯起,沒有回答。

寧長久看着圍繞在周身的劍域,道:“你跪下,拜我為師,自然就明白了。”

這等話語傳入耳中,柳珺卓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再度騰起,“今日千峰為冢,便是你的埋骨之地!”

寧長久幽幽道:“我只是給你一個棄暗投明的機會。”

“執迷不悟!”柳珺卓冷冷回應。

天地倏爾一暗,似随時有雷電要穿雲而下。

這是柳珺卓的壺中日月之術。

困殺寧長久的劍氣牢籠也于此刻一道收緊。

柳珺卓的身影亦似緊弓之中射出的利箭,只撲寧長久而去。

壺中日月是介于結界與神國之間的手段。

這是純粹而強大的牢籠。

周遭盡是黑暗,唯有一個洞窟般的白日高懸于頂。

柳珺卓好似此間君主。

寧長久有些惋惜,若非此處靈氣太過濃郁,他早已可以将柳珺卓擊潰,何至于讓她調息完畢,卷土重來發動反擊。

但同樣,他的心跳也加速了起來。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應是他這麽多年,第一次真正勢均力敵的戰鬥。

柳珺卓撲來之際,劍光照亮他的白衣,他身軀裏的血液也沸騰了起來。

修羅金身像是藏在體內的獅子,先前他還稍加束縛,此刻他解開了身軀所有的壓抑,金色的光流宛若狂河浪湧,将周圍的劍氣枷鎖掙得滿是裂紋。

柳珺卓知道自己的劍鎖不可能困住他。

但她并不在意。

一劍劈去之際,壺中日月颠倒,她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寧長久的後方。

一劍捅向他的心口。

但這等詭異變化卻騙不過寧長久的太陰之目。

他以己照已,鏡中水月發動,令那一劍刺了個空,柳珺卓微怔,想要抽劍,寧長久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修羅金身的磅礴的力量湧入軀體。

寧長久抓住了柳珺卓的手,旋風般轉了起來。

柳珺卓被舞得飛轉,一時間無法将靈氣調動起來。

“切斬!”柳珺卓沉聲喝念。

寧長久心生警意,松開了手。

柳珺卓被甩飛出去,一邊維持着平衡,一邊揮指劃下。

切斬。

這兩個字才落,寧長久的修羅金身,便有一只手臂被斬下。

“權柄?”寧長久立刻意識到,這就是柳珺卓深藏許久的權柄。

她是天生的持劍者,她生來就是要斬斷一切!

柳珺卓手指再劃。

寧長久立刻冷靜下來,他感受着權柄在空氣中的流動,以鐵劍迎上。

鐵劍裂成兩段。

柳珺卓半身是血,揮舞手指進行切斬。此刻的她好像才是如假包換的修羅。

柳珺卓連斬三次,直接斬滅了寧長久護體的修羅金身。

壺中日月裏,黑暗的幕布下,寧長久一襲白衣孤零零的飄浮着。

但柳珺卓的極限也只是連續斬落三次。

她冷傲秀麗的臉頰也化作了霜雪色。

“天崩日滅,地崩月毀……”

柳珺卓吟了一聲。

此方天地裏,肅殺之意洶湧而起,整個天地都要将寧長久扼殺于絕境之中。

寧長久輕輕搖頭。

他喚出了金烏。

金烏的體內,還有一個更大的神國。

它長大了口,竟要将這壺中日月吞入自己腹中。

柳珺卓怎能讓他得逞。

此刻寧長久沒有了修羅之體,她只要以純粹的境界壓制,極有可能勝過他。

柳珺卓欺身壓上。

她的動作卻忽然慢了下來。

時間權柄!

寧長久同樣藏着權柄,等待着恰到的時機作為勝負手。

柳珺卓瞳孔驟縮。

對方的時間權柄雖不夠完整也不夠強大,卻一時間困得她無法動彈,于是,那本該行雲流水的動作慢了下來,一旦慢下,就是破綻百出。

寧長久棄了斷劍,直接沉身壓去,以肘撞上了她的身軀。

柳珺卓慘哼了一聲,身軀竟在瞬間被對方鎖住,壓着砸向了地面。

壺中日月在金烏和雙方的巨力拉扯下崩毀。

此刻若是寧長久将對方押入金烏中,幾可決勝。但此刻金烏神國的胎靈之井初塑,他不敢讓任何異物進入其中,制造意外。

乓!

又是一聲驚天動地巨響。

巨峰搖晃。

群峰中央的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巨大凹陷的深坑。

寧長久鎖着柳珺卓的身軀,将她摁在其中,時間的權柄壓抑住她的四肢百骸,但柳珺卓的體內,充沛的劍意卻自主地掙紮着,宛若一根根針刺。

他看似是壓住了一具曼妙的女子身軀,實則無異于将雙手摁在一塊滿是鐵釘的木板上。

寧長久咬着牙強忍劇痛,随手凝出白刃,對着柳珺卓斬下。

白刃無法突破柳珺卓的劍體,反而被柳珺卓激發出的護體劍意斬碎。

這位劍閣二先生在時間的牢籠中掙紮着,她的目光越來越亮,似随時要迸出劍氣來。

寧長久奇襲先手,連發四道神箭将其重創,但直到此刻,勝負依舊是未知數。

這位柳二先生的劍意之頑強,超出了他最初的預料。

而柳珺卓也絕對想不到,大半年之前,她在天榜見過一面的,當初還不以為然的天才少年,如今竟能将她狠狠壓制。

大半年前,他勝了自己的徒兒,如今自己這個做師父與師姐的,難道也要被他擊潰麽?

對方雖是無恥的偷襲,但勝負生死可不講道德!

柳珺卓低吼了一聲,終于擊破了囚籠,她仰起頭之際,寧長久的拳頭卻也恰好落下,砸中她的額頭,将她的腦袋猛地砸回了泥岩之間。

寧長久懶得多想,直接将靈氣灌輸到拳腳之間,對着柳珺卓轟打了上去。

柳珺卓爆發的劍氣磅礴如海,他則是海畔的打潮之人。

巨峰的谷地裏,兩人就在泥濘之中貼身厮打了起來。

他們的戰鬥方式無比市井,但每一拳揮出的靈力,卻皆足以撞破山海。

以他們兩人為中心,一股股恢弘滂沱的大範圍地炸開了,所波及之處,一切盡滅,他們手中都沒有了劍,但拳與拳,掌與掌不停地相撞間,依舊有成千上萬的劍光在舉手投足之間亮起,于撞擊中碎裂,于破碎間炸出銳不可當的雪芒。

若這千峰是湖,那現在就有數不勝數的巨石砸入湖心之中,激起萬鈞白潮龍卷。

先前蒸發掉的靈氣重新下沉,又化作了雨。

暴雨落下。

寧長久與柳珺卓在暴雨中穿行着,他們皆沒有耗費靈氣與擋雨,衣裳被雨水浸透,看着無比狼狽。

寧長久白衣破損,露出了結實的胸膛,他雙臂衣裳也被攪爛,露出了鮮血,拳尖處更是可見白骨。

柳珺卓的狀态比他更差,她的衣裳也被扯爛,絲絲縷縷地挂在身上,衣裳間更是血肉模糊。她拖着傷痕累累的殘裙與身軀,微微渙散的目光卻依舊堅定。

一座巨峰前,兩人停了下來。

“你很強。”柳珺卓咳着血,如實道:“我修道至今三百載,卻險些要輸給你……我确實很受打擊。”

寧長久道:“這是天命在身的緣故,所以,這也恰恰說明了柯問舟那逆命者的說法何其可笑。”

“不!你不過是竊取天運罷了。”柳珺卓冷冷道。

寧長久認真道:“你被劍聖騙了。”

柳珺卓當然不會被說服。

“今日別無他人,你做到這一步依舊勝不過我,那就說明天命在我這裏。”柳珺卓努力挺直了腰身,她望向了寧長久,目光灼灼。

寧長久皺眉,問:“你何以覺得自己能勝我?”

柳珺卓道:“你的手段已經用盡,但我還藏了一劍。”

寧長久眼眸眯起,令他奇怪的是,自己的心間,竟沒有相應的警意泛起。

“這又是賭?”寧長久問。

柳珺卓悠悠道:“你怎麽以為都好,總之……再倒黴的賭徒也不可能一直輸。”

說着,她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眉心中藏着她最好的劍。

那是柳希婉贈給她的劍。

這也是她真正的勝負手段。

神劍即将第一次殺人,天地如有感應,靈氣的暴雨就此停止,空中的雲氣倏爾消散,群峰靜默如墳墓。

這是她平生至此最得意的一劍。

白銀之劍刺向了寧長久。

接下來的一幕卻讓柳珺卓驚訝得無法開口。

那柄白銀之劍在寧長久身前停了下來。

寧長久伸出手,那柄劍如有感召,竟在他的臂間螺舞缭繞,仿佛那是他溫養了百年的劍。

寧長久也未曾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啞然失笑,看着柳珺卓,輕聲笑道:“柳姑娘千裏贈劍,情深義重,寧某實在無以為報啊……”

第 402 章 :月上柳梢頭

八月中旬,蟬鳴喧嚣。

環瀑山峰頂,如縷的雲氣似懸挂藍幕上的劍舟,向着遠處徐然推去。

這幾日裏,暴雨又洗過了幾輪,燥熱還在延續着,宗主殿後開鑿出的池子蓄滿了水,陸嫁嫁時常沐浴其中,緩解一整日的疲憊。

五道仙體無垢,肌膚與水相映,反倒像是永不凋謝的仙蕊。

邵小黎也從未懈怠,她所修的功法是當初斷界城裏師尊傳給她的,她尚不知這功法名字是什麽,只覺與神通相契。

寧長久則在殿前打坐,肉身如釘子般釘在地上,精神則緩緩升空,結合着太陰之目俯瞰周身寰宇,逐漸忘我,入神人屍坐天地之境。

他的境界穩步提升着。

他多次破境之時,所感所悟,并不是自己向着修道的更高處艱難行進,而是某一個背影就立在高處,他要回到那裏,和影子融為一體。

漸漸地,天上白雲逆轉,山崖瀑布倒流,此間一切天象皆以他為中心,以他的精神意念循環鬥轉。

陸嫁嫁從潭影青翠的池間緩緩起身,水珠滾落,墜入池間,清秀的背影落在裏面,好似晴日當空時離奇的幽然月色,她披上衣裳,玉帶輕系,赤足回殿,殿中,修行着的邵小黎身側有一條若隐若現的河流奔騰翻滾着,宛若萦繞周身的彩緞玉帶。

寧長久的肩頭上,三足金烏輕輕飛來,繞身而鳴。

如今,哪怕是這頭意識混沌的金烏,似也認清楚了這山頭上誰是老大。

陸嫁嫁不由自主地想起寧長久以金烏為自己鍛劍的歲月,目光悠悠,只是歲月不能似天上白雲一樣逆流。

陸嫁嫁于殿中小憩了一會兒,消解這幾日的困乏,寧長久打坐調息結束之後,意識從天穹上飄回,他的身子似也輕盈了許多,踩階上山入殿,皆似無根浮萍于水中飄浮打轉。

“今日前往南荒麽?”陸嫁嫁怕驚擾小黎修行,聚音成線問道。

寧長久感受着山間日益稀薄的靈氣,輕輕點頭:“嗯,金烏神國中的靈氣基本消耗得差不多了。”

在陸嫁嫁身邊振翅飛動的金烏,翅羽上的金芒也明顯黯淡了些。

陸嫁嫁伸手逗弄金烏,道:“也是,我們這金烏也是小姑娘,不能虧待了。”

“嗯?”寧長久神色微異,“先天靈不是并無性別麽?”

“你不知道?”陸嫁嫁也覺奇怪,解釋道:“當初師尊邀我入夢,與我講了你當年射日的故事,天生九日,你射落八個,最後一只金烏女王臣服于你,化作了你的先天靈。”

“女王?還有這等事……”寧長久看向金烏的目光變了些,他心想,這樣的話神話邏輯就可以補充得更加完整了。

金烏是當年自己的金箭之靈,如今三千五百年過去了,這只金烏應是幸存至今的最後一箭了。

沒想到它竟有雌雄之分,倒是一直沒看出來……明明自己過去還抓起來認真研究過的啊……

陸嫁嫁眉尖微蹙,“你又在想什麽?”

寧長久無辜道:“我還能想什麽?”

另一邊,邵小黎調息完畢,若隐若現的河流随着她的眼眸睜開流入了雙眸裏,眸光在明亮之後重歸冷寂,宛若長河冰封。

“師父要走了嗎?”邵小黎揉了揉眼睛,問。

寧長久點點頭,“嗯,我會盡快回來的。”

邵小黎起身行禮,一板一眼,道:“徒兒恭送師父,師父一路平安呀。”

寧長久笑着點頭,他伸出手,觸及金烏,金烏化作金色的流光飛回,他伸出手,于殿中随手抓了把劍,劍嗡然一鳴飛至身前,寧長久以指輕點眉心,眉心洞開,名劍化作銀光納入了體內。

寧長久要起身出殿之際,陸嫁嫁忽然起身,“等等。”

寧長久停步回神,卻見陸嫁嫁緩緩走到他的身前,足尖微踮,傾身一吻,寧長久還未反應過來,便覺柔軟貼近,雪瓣相壓,微熱的夏日轉而清涼,其間更有芬芳襲人。

邵小黎在旁邊看得吃驚,心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們怎麽可以當着自己的面……

“這是雪瓷要我帶給你的。”陸嫁嫁濕潤的嘴唇抿起,露出微笑。

寧長久心中微動,不由自主地看了邵小黎一眼。

邵小黎吃驚之餘神色還有些委屈,心想司命太過分了,竟還剽竊自己的創意!

“嗯……謝謝雪兒了。”寧長久也有些不好意思。

陸嫁嫁模仿着司命微冷而清媚的語氣,道:“雪瓷姐姐還說,接下來幾個月妾身無法相伴在側,還望夫君不要怪罪呀。”

“妾身?”寧長久微怔,想象着雪瓷清高冷傲的模樣,搖了搖頭,道:“這真是她說的?雪瓷她怎會這般乖順……”

陸嫁嫁眼眸眯起:“得了便宜還想賣乖?”

寧長久笑道:“我哪裏敢。”

他與陸嫁嫁和邵小黎道別,心中懷念着一頭彩虹長發的司命,馭劍出山。

此刻他的身影是無形的虹光,他于四峰打了個轉,然後猛地升空,将斷片般的層雲撞成了魚鱗般的絮狀。

劍氣掠過高空,向南飛去,不消半柱香的時間,他便越過了深淵旁的部落群,來到了南荒之中。

南荒廣袤無垠,盡是參天古木,陡峭山崖,深澗幽谷,其間地勢複雜,許多山脈的形狀都頗為詭異,非自然形成,更像是上古神明戰鬥的遺跡。

當初葉婵宮以月為劍,一擊斬殺鹓扶,使其神國沉落此方地底。神國雖然無形,但空間的彎曲應是對南荒造成了擠壓,南荒大體是向着中間凹陷的,形成滑坡般的龐大山谷,而山谷最中央,反倒有上千座山峰高高聳立,宛若巨岩之劍對空拔起,好似古神的聖塔,吸引四方的朝聖者。

寧長久一襲白衣,虹光落到林間低窪的水池邊,悄然無聲,似一片無意穿林的風,甚至沒有驚動塘上蜻蜓。

大雨之後,古木寬大的葉子還蓄着雨水,随着風掠過上頭,雨一遍遍地在昏暗的層林之間灑落。

萬千雨珠澄澈,皆沒有照出寧長久白衣之影。

南荒間的詛咒持續了幾百年,根深蒂固,此刻哪怕解除,林間依舊浮動着微微的怨氣,靠着外緣的樹木還算筆直挺拔,越往深處,那些樹木皆似一個個吞食了怨氣的惡鬼,東倒西歪,半死不活,卻又出奇地高大。

寧長久伸出手,感受着靈氣在指尖的流動。

他默立了會,輕輕搖頭,随後向着更深處飄去。

穿過了外部的層林,一道巨大的斷崖毫無征兆地亘在前方,順着樹林淌下的雲氣瀑布般垂落下去,又白又厚,下方昏暗,滿是茂盛的古苔藓,它們高大如灌木叢,沿河生長,河水穿流不歇,澄澈雪白,更遠處,隐隐有古獸的吟叫聲傳來,

寧長久睜開太陰之目,環視千裏,他能感受到周圍的空中存在着無數看不見的屏障,這些屏障像是一個巨大的符,阻礙着什麽。

這些屏障已經衰弱,卻依舊無形地飄浮着,好似一座座孤島,密集分布在南州前往中土的正北之線上。

沒有特殊的原因,寧長久只是覺得它們似乎與自己有關。

他擡起衣袖,雪袖晃動間仙劍魚貫而出,射向了空中的屏障,屏障年久失修,并不堅牢,頃刻間出現了裂紋,被他的劍氣撞得支離破碎。

寧長久收好了劍,身影向着谷底落去。

按理來說,越是低窪處,靈氣便會越充沛。

他一路向北,一邊随手斬破屏障,一邊向着南荒最中央掠去。

南荒七百年無人踏足,其間天材地寶亦是數不勝數,他已入五道,這些寶貝于自己而言裨益不大,但小黎還需要,于是他就順手采集了些。

有了太陰之目,無論是多麽刁鑽的天材地寶,在自己眼中都很難遁形。

他遁入河流雪浪,于地底采珠,這些珠都是古妖的妖丹,随着河水沖刷,沉積于此,他貼着河底掠行,來到了一處巨大的山洞外,黑漆漆的洞口裏,一個巨大的錐形蛇頭緩緩浮現,那是一頭巨蟒,光是瞳孔就有他人那麽大。

它于幽深的河底游曳而出,駛向寧長久,寧長久伸出手,按在了它的頭顱中央,巨蟒行動遲緩了些,他便騎在它的頭上,随着它一同行進,在河底錯綜複雜的洞窟中穿行。

河的中央是石窟,蛇群在石窟中密密麻麻地蠕動着,它們圍繞在一個石臺的中央,石臺上擺放着一粒幽青色的種子,種子已經破殼,在扭動的幾千條蛇中抽芽。

寧長久靠近,劍目睜開,确認這是上古時代殘存下來的青火桐木,這種桐木珍貴異常,将其燃燒可以淬煉神體,本該在幾千年前就已絕跡的。

這對于任何人而言都是稀世的機緣。

但寧長久對此熟視無睹。

若為世間奇珍異寶所誘惑,反而會局限他的大道修行。

寧長久掠走了些蛇群采集的珠玉妖丹便離開了巨蟒,繼續沿着河底向下潛行。

南荒之中驚喜不斷,寧長久見到了許許多多早該絕跡的稀世珍寶,這些珍寶無論是哪一樣被修行者得到了,都足以寫一篇以他為中心的傳奇故事。

但寧長久只是看看,未取一物,反而只采集一些中規中矩的靈妙仙草。

這些仙草也并不需要他親自收集,當地的土著神獸便替他收集好了,他只需要去搶就行了。

他從古龍後裔、古神異種、凰血妖雀、千年兇妖、以及小松鼠的巢穴 裏剽竊着寶物,那些古代兇獸的後裔皆能感受到他的威壓,低吼着不敢妄動,唯有小松鼠們氣得上蹿下跳,對他窮追不舍。

寧長久就這樣一路搜掠過去,遇到屏障便随手破除,沿途的神獸們敢怒不敢言,小松鼠們對他恨之入骨。

期間,他還發現了許多城池殘存的痕跡,以及一些被打碎的神祇之像。

這些神像大都依靠山崖雕刻。它們古朽不堪,被酸性的雨水腐蝕,只可依稀辨得其形。

寧長久猜測這應是人類想象中鹓扶大神的模樣。

整片南荒,皆可稱之為神葬之地,而南荒的深淵則是墓穴,鹓扶的朝聖者早已死去,籠罩七百年的怨氣也被月光驅散了。

寧長久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他身影如電,穿林過峰,來到南荒的中央,已是兩日之後的事了。

……

柳珺卓也已啓程。

她将之後要修行的道訣心法給柳希婉寫好,囑咐再三之後,才憂心忡忡地離開了這條煙柳小街。

離開之前,周貞月與她說,當初給她起這個名字時,珺字本為君,但師父希望她未來能成為劍中的君王,而珺又有美玉之意,故改為了珺。

師父對她給予的厚望,其實是劍閣中最大的。當初自己暗地裏并不服氣,所以她每每犯錯都會借口罰她,如今才發現,原來師父真的是對的。

劍中君王,人如美玉,道法卓然……

柳珺卓想着自己的名字,輕笑着搖首,她雖已五道巅峰,但對這份期望卻毫無信心。

她來到了長街上。

街道旁的河流中映着柳影,鴨子與鵝混養着,在水中追逐嬉戲,遠處有人在用聽不懂的鄉音唱着吸取,也有孩童追逐打鬧着跑過,他們口中唱念着童謠。

堤上柳,何青青……

柳珺卓無聲地穿過街道,劍過青山,向着南荒之中穿行過去。

南荒雖有兇蠻古獸無數,但對于她這般境界的修士而言,幾乎是如履平地的。

她穿着幹練的劍裝,上身白裳,下身黑裙,腰身提得很高,英氣之中更帶着持劍者的優雅,比之半年前,她的眉宇中少了些驕傲,反倒多了許多決然。

南荒靈氣最密集處莫過于中央,她心無旁骛,對于那些奇珍異寶熟視無睹。

修劍者要攀登高處,當心無外物,等到她到了足夠的境界,她甚至會舍棄劍,舍棄一切世俗賦予的束縛,達到真正的天人之境。

柳珺卓知道,自己如今依舊在瓶頸中徘徊難出,她需要一生生死砥砺的戰鬥去尋求破境的契機,但舉世之間,她很難找到這樣的敵人了……

更何況,為了師父的大計,她也只能選擇隐忍。

南荒中,柳珺卓馭劍趕路,困乏之時便開劍域小憩,餐風飲露,偶有饑餓時便偷小松鼠在樹洞裏屯的堅果吃,松鼠們成群結隊地對她進行了追殺,柳珺卓自知理虧,也未反擊,一路順着低坡掠去,在匪夷所思的地貌間穿梭着,感受着古神遺址間留下的痕跡,暗暗稱奇。

五百年前那場浩劫是在中土中央掀起的,按理說不該禍及南州才對,這片南荒卻處處都有神戰的痕跡,究竟是何時留下的呢?

柳珺卓隐約覺得,自己會遇到什麽機緣。

在劍閣逢難之前,她一直算是幸運的。

柳珺卓追逐着山間流淌的雲氣,劍音似雷,壓得南荒群獸蟄伏不敢妄動。

她來到南荒中央,已是三日之後的事了。

接連的馭劍讓她有些疲憊,眼前憑空拔地的數千座山峰,卻又讓她清醒了些,自古便有天賦至高者觀世間奇觀悟道的傳說,她也從這群峰之中隐約感受到了一點劍意。

柳珺卓閉上眼,順着劍意的所在求索而去,幹練柔韌的身影轉眼消失在了群峰之間。

果不其然,南荒中央的靈氣濃郁到匪夷所思,群山之中,無數的靈氣化作了液體,在山中形成了靈氣的流水,瀑布般飛瀉下來。

類似的靈氣之潭更是數不勝數,每一個都堪稱修道者真正的福地。

兩側的山峰中,天然形成的洞窟亦是數不勝數,但或許是靈氣過盛,物極必反,此處反倒沒有太多的生靈。

柳珺卓對此很滿意,她腳踩虛劍,升空而去,四下俯瞰。

千峰競秀,地理複雜,柳珺卓的修為也只能看個大概,她大致覺得沒有危險之後,便落回了山間,在山腳一處以劍鑿出洞府作為閉關居處,準備潛心修行。

柳珺卓并不知道,她才入群峰之時,便有一雙眼眸悄悄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

寧長久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裏看到她。

幾天前,他還曾對陸嫁嫁許諾,若見了柳珺卓,一定替她報仇,陸嫁嫁還笑着質疑他的能力。

而今日,這位眉目英氣,姿容清麗的女子便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世間的巧合實在是太多了……

寧長久原本打算讓金烏在此大快朵頤,但柳珺卓才一現身,他立刻收好了金烏,躲在一處很深的岩穴,從金烏中取出了神弓,手指勾在無形的弓弦上,默默地注視着她,等待時機。

他對于柳珺卓的印象不壞,但月食不過三個月出頭的時間了,對于劍閣弟子,他絕不能有任何的心慈手軟。

哪怕殺不死對方,也要讓她重創。

他寫了一封劍書,悄悄遞出,送往谕劍天宗,告訴嫁嫁自己得了份機緣,要晚些回來。接着,他默默注視着柳珺卓,一如當初天笏峰外那樣。

他随時做好了彎弓射箭的準備。

柳珺卓初入千峰,對于周圍的一切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她沒有立刻于靈氣潭水邊打坐,而是馭劍巡山,耗費了足足半日,将千峰間的地勢打探了一遍。

這千峰中并無什麽特殊的殘國遺址,較之南荒其他地方反而更為純粹。

而這千峰每一座都充盈着茫茫靈氣,堪稱仙山,等到人們的足跡重新深入荒蠻,此處定會成為大宗門必争之地。

柳珺卓在馭劍巡山之後,劍心稍稍放松了些,她回到了千峰中央,來到了先前開鑿的洞府處,終于開始靜心修煉。

她修煉之時,特意凝出一道劍意,化作清風缭繞周身,替她神游之際勘測危險。

柳珺卓的天賦極高,修行也很勤勉,不出半日,周圍靈氣的潭水裏,便落滿了她清冽霜寒的劍意,靈氣化作了冰霜氤氲的霧,籠罩在她的周身,女子秀美的側顏為霧氣遮擋,若隐若現,仙氣出塵。

她每隔一個時辰完成一個大周天的吐納,修修煉的是劍閣的不傳之秘。

劍閣劍法最初起于聖人,每一劍都有開山搗海,碎巒破峰的氣勢,此刻随着柳珺卓打坐吐納,她的周身便浮現出許多個影子,每一個影子皆是她,衆影曼妙舞動,将數百種劍招一同施展,最終合百唯一,歸于她的眉心之間。

一日之後,寧長久将劍閣的內門心法推導出了雛形。

他沒有急着下手,将來他勢必要與劍聖一戰,此刻他可以借助柳珺卓去率先熟悉劍聖的招式。

第二日,他将劍閣的內門心法推導了完畢,他也試着修煉了一會兒,争取做到知己知彼。

令他驚訝的是,這位看上去是驕傲冷美人的二先生也有另外的一面——她在修道之餘,經常以山崖為畫本,以劍亂塗亂畫。

寧長久一開始還以為這是劍招什麽的,認真觀察了許久,發現确實只是亂塗亂畫。

這位二先生的畫技實在不怎麽樣,所畫的基本也都是火柴人或者簡單圖案拼接出的東西,頗為抽象,但她卻樂此不疲,很是熱衷于繪畫,在修行疲勞之際,于山崖間創造出了諸多‘名畫’,這些畫的主角都是她自己。

寧長久能認出來只是因為她給畫起了名字。

諸如‘木君十大戰惡龍’‘木君十血戰巨人神’“木君十只手摘星辰”之類的。

木君十應是她給自己起的戲名,每個字皆取了自己名字的一個部分。

柳珺卓從很小的時候就聽過許多玄奇的故事,那時候她就開始幻想,自己能成為這些神話故事中的英雄,如今她有了一劍開山平海的能力,心中天真的少女卻似遲遲沒有走出去,始終在原地徘徊。

只是這些小情緒,她只有在無人的時候會顯露出來。

她想到某一日,人們或許會看着她的石刻琢磨深意,便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今日,木君十姑娘又創作了一幅作品,畫中的她坐在一張歪歪扭扭的桌子前,身前堆滿了砝碼。

寧長久之所以可以認出那是砝碼,是因為柳珺卓給這幅畫起名為“逢賭必勝木君十”。

“……”

寧長久默然無語,心想二先生果然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呀。

第三日的傍晚,夕陽的斜晖落盡,月光逐漸升起,柳珺卓為了更好的淬體,入靈潭沐浴,黑白衣裳在潭邊整齊疊好,像是刀切的豆腐。

寧長久輕輕嘆息,注視着這一切,不知何時,箭已在弦上。

卻遲遲未發。

第 401 章 :南荒

當夜,環瀑山的山峰上,大風吹了整夜。

天空中,青灰色的雲一波接着一波地向遠處推去,隔着神殿遙聽,風聲猶若嗚咽的洞簫,神秘而高遠地回響着,樹葉亂搖,草浪低伏,随後暴雨再次飛瀉下來,天地就在風與雨中失衡了。

邵小黎握着合歡宗內門弟子的木牌,如握珍寶,她立在大殿之外,坐在屋檐籠罩的臺階下,望着一片昏暗的世界,無窮的雨水從那裏墜下,夏日的悶熱包圍着她,偶爾雨絲吹來,拂面清涼。

數個時辰前,她将心意告知了寧長久,寧長久接受了收她為徒這件事。

邵小黎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叫老大的時候,她總有種山頭結義拜把子的豪邁情懷,但叫師父之後,心中多了一道尊卑倫理的鎖,此刻長階觀雨,四下無人,她都不自覺地文靜了些。

少女小口小口地吃着梨,感受着風雨中湧來的靈氣。

她獨自一人坐了許久。

半夜之後,殿門推開,寧長久悄無聲息地走出,取了一襲白裳披在她的身上。

邵小黎後知後覺,她攏着衣裳,微笑着問:“師父不僅喜歡師徒,還更喜歡白衣裳?”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是怕你挨凍。”

白裳彈性很好,邵小黎略顯嬌小的身子整個蜷在裏面,她摸出了梨分給寧長久,寧長久與她一道吃了起來。

寧長久的神色略顯蒼白,三足金烏飛出,停在他的肩膀上,與他們一道看雨。

“我們以前是你的族人。”邵小黎忽然開口,她已經得到了那些記憶,複述道:“當初你死之後,我們的部族開始逃難,幾經流轉,即将滅亡,恰逢師尊回到人間,将鹓扶斬殺,然後将凋敝的部族安置在了斷界城,部族才得以延續至今。”

寧長久輕輕點頭,當初他來到斷界城時,就感受到了一絲血脈上的牽絆,只是從未往那個方向去想。

“當初沒能保護好你們,是我不好。”寧長久說。

記憶中的幾世,他死得都很早,每每初露頭角,便有鹓扶投影親臨,将其斬殺。

對比下來,這一世雖幾經波折,比之過去卻已堪稱幸福了。

邵小黎淡淡地笑了笑,道:“師父最近也在努力回想過去的記憶吧?”

“嗯,構築神話邏輯需要真實的歷史。”寧長久說。

“歷史……”邵小黎回憶道:“當初我們還是古仙的時候,何其強大,如今若能重歸巅峰,又何懼神國之主呢?”

寧長久嗯了一聲,當初女娲盤古那批巅峰的元初古仙,創造了無數匪夷所思的神話,若人類還能攀登到那個高度,神國之主的投影非但奈何不得他們,他們聯手,甚至有可能摧毀不可戰勝的神國。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寧長久說。

邵小黎疑惑道:“為何回不去呢?當初的我們是人,現在的人也是人,究竟差了什麽呢?”

寧長久伸出手,感受着指尖流淌過的靈氣,道:“這些年暗主一刻不停地掠奪着人間的靈氣,這些靈氣一去不複返,世間的靈氣愈發稀薄,修道者或許也會愈發弱小。”

邵小黎對着雨幕張開了十指,夜色在手指間被隔成了八個斷片。

“真的嗎?這般浩瀚的靈氣還供不出一個傳說三境的修道者麽?”邵小黎問。

寧長久沉默良久,道:“我不敢确定。靈氣稀薄是世間普遍的觀點,但其實……這也并不能說服我。”

他立起身子,看着屋檐下嘩嘩垂下的雨水。

他與陸嫁嫁回峰之後,谕劍天宗的靈氣便愈發充裕,這些靈氣足以再供養出一個五道境界的修道者,那為何當年翰池真人會一甲子無法破境,最終走上邪道呢。

暗主雖不斷地掠奪靈氣,但靈氣是最大的礦藏,再挖幾千年也未必可以挖完——只是在那之前,暗主有可能直接滲入此間,不再需要神主與先天靈,自己就能饕餮般将靈氣大口大口地吞噬幹淨。

靈氣雖日漸稀少,但這個世界荒山野嶺無數,總體是地廣人稀的,何至于一個真正的大修士或者大妖都養不出呢?

草木葳蕤,萬靈繁盛,何獨人與妖凋敝了呢?

這其中一定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寧長久暫時想不出答案。

兩人皆思考着這個問題,雨漸漸地小了下來。

陸嫁嫁披着白裳從殿內走出,姿儀典雅。

“這麽久還不回來,是在私下授課麽?”陸嫁嫁輕笑着問。

邵小黎反應很快,立刻掏出了個梨,道:“師娘,吃梨。”

陸嫁嫁接過梨,在邵小黎身邊坐下。

寧長久笑道:“嫁嫁徒兒也要旁聽嗎?”

“為師可沒有這個興致。”陸嫁嫁淡淡道。

邵小黎卻咦了一聲,打趣道:“按理來說,我才是老大第一個親傳弟子呀,斷界城裏就是了,所以我似乎是嫁嫁的師姐哎。”

陸嫁嫁側過臉,幽幽地盯着她,“師姐?”

“沒有!我與嫁嫁姐開玩笑的!”邵小黎讒言觀色,斬釘截鐵道。

陸嫁嫁輕輕點頭,她揉了揉少女的腦袋,笑說着了聲乖。

寧長久看着姿影挺拔的仙子,微笑道:“嫁嫁破入五道境之後,真是越來越硬氣了啊。”

曾經被大惡人雪瓷欺負的小劍仙,如今反倒有成為嶄新惡勢力的趨勢了。

陸嫁嫁冷哼道:“你有意見?”

“不敢。”寧長久說着,又問:“對了,一直不曾問嫁嫁,你破入五道之後,所得的權柄是什麽?”

陸嫁嫁睫羽輕垂,她思怵了一會兒,道:“進入五道之後,我才知道劍靈同體本身就是權柄的碎片……”

說着,陸嫁嫁擡起了手。

吹徹了一夜的狂風與細雨倏然停止。

磅礴的劍氣在空濛的雨夜裏山呼海嘯般騰起,雨絲,樹葉,所見的全部在陸嫁嫁擡手的一切都變成了劍,此刻的環瀑山宛若王庭,劍的女帝莅臨雨夜,諸天萬象皆向着她拜倒了下去。

陸嫁嫁将手翻覆。

萬千雨絲宛若一柄柄飛劍,倒卷升空,沖上了無窮遠的雲霄。

陸嫁嫁并未獲得新的力量,但劍靈同體重塑之後,威力今非昔比,她甚至有自信,可以在一念之間調動整個谕劍天宗所有的劍與鐵器,若靈力再充沛些,她甚至可以将山峰都同化為劍,将四峰齊齊拔地馭起。

邵小黎驚悚回神,方才的某一刻,她甚至有一種身處刀山劍海的錯覺。她默默想着,以後一定不能招惹師娘……

寧長久也有些吃驚,他笑道:“我當初鍛造的八十一柄仙劍,看起來比我想象中更強。”

“是麽?”陸嫁嫁盯着寧長久。

寧長久又改口,“當然,若非嫁嫁後天勤勉,也絕無這等挾泰山超北海的力量。”

陸嫁嫁笑了笑,望着夜空,道:“還是多虧了師尊的劍心……”

“劍心?”

“嗯……”陸嫁嫁将自己與柳珺卓的第三劍比試告知了他。

寧長久不由想起了面對金翅大鵬時,他與趙襄兒于夢境中高念婚詞的畫面。一切的時機恰到好處,皆在師尊計算之內。

“那柳珺卓仗着境界欺人,下手竟這般重,今後與劍閣開戰,我定為嫁嫁報仇。”寧長久信誓旦旦道。

陸嫁嫁道:“柳珺卓再怎麽說也是五道巅峰,你才入五道多久,能是她的對手麽?”

寧長久自信道:“人間用劍者,皆非我敵手。”

“嗯?”陸嫁嫁靈眸眯起。

邵小黎幫他補充了一句:“嫁嫁姐是天上仙子。”

三人輕柔地笑了一會兒,閑聊着回到了殿中。

寧長久與陸嫁嫁休憩完畢,重新回房修煉,于金烏國中開鑿胎靈之井,邵小黎在大殿裏盤膝打坐,同樣快馬加鞭地修行着,她的境界在斷界城中壓抑太久,此刻連連破樓,高歌猛進。

但這堪稱奇跡的速度卻不能令邵小黎滿意。

她知道,自己唯有破入五道之後,對于天下未來的走勢,能有一點微弱的影響。

這是難得平靜的八月。

接下來的半個月裏,三人再未出過環瀑山。

寧長久與陸嫁嫁緊鑼密鼓地構築着金烏神國,胎靈之井初具規模,五根神話邏輯的天柱也拟定好了位置,對于神話節點的讨論還在繼續着。

“最中央的神柱應是射日的傳說。”陸嫁嫁道:“這是舉世皆知之事,應作為絕對的根基。”

寧長久對此并無異議,道:“我從太陽古國通過輪回之海來到人間,這是最初的節點,但對于如今的世界而言,卻屬于‘歷史之外’的事,哪怕是白藏,都不知道姮娥曾是常曦,所以……射日應是中點,但前後的大事很難選擇。”

陸嫁嫁問:“那你所認為的,歷史之內的最初是什麽呢?”

寧長久陷入了回憶。

神話邏輯的創立務必嚴謹,但嚴謹不代表拖延,距離月食不過三個半月,他必須做出決定。

“如果我不是神明,而是普通人呢?”寧長久說。

“什麽?”陸嫁嫁未反應過來。

寧長久解釋道:“如果要一個普通人,讓他選定生命中最重要的節點,他會選什麽?”

陸嫁嫁思索了一會兒。

“出生、結婚生子、死亡……”她這樣說着,她認為人生的每一天都很重要,但這些大抵是普遍的節點。

寧長久點頭道:“那就這樣好了。”

他擡起了手,輕輕落在了金烏的神國裏。

當年那個村子裏,他與姮娥是同一天出生的,整個村子的村民都來了,他們神色肅穆,像是對待一件無比莊嚴的事。

十四歲那年,他與姮娥完成了婚禮,他不确定當晚他們是否洞房了,總之第二日便一同背劍出村,去往了人間。

他們并未生子。

于是按照陸嫁嫁的觀點,第三幅畫面則為羿射九日,其後金烏臣服。

第四幅畫面是他被鹓扶殺死,這也是許多古老存在皆知道的事。

記憶變成了真實的畫面,鹓扶的影無法描述,陸嫁嫁唯見光柱中寧長久浴血拄刀,神魂孤單地吹散在了風裏。

“最後一幕……”

寧長久擡起了手。

陸嫁嫁順着他手指的位置望去,一道光柱平地而起,光柱之中,畫面壓抑而凝重。

寧小齡躺在地上,秀發散開,蒼白的臉頰上爬着淡淡的血絲,屍變的寧擒水在大殿中嘶吼着,向着少年與少女爬去,天高月遠,白夫人的魂魄隐在殿外,隔着燭臺偷窺着這裏。

大殿昏暗,燭火亂搖,本該昏死的少年卻睜開了眼。

陸嫁嫁看着這一幕,身子竟有些戰栗,當時的她還未乘青花小轎離開劍宗,一切的命運卻已在千裏之外的皇城悄然開始運轉了。

寧長久垂下了手臂,記憶之海似被抽空,呼吸都變得微弱了起來。

陸嫁嫁抓住了他的手,輕柔地輸送靈氣,道:“今日先好好歇息吧,你已經半個月沒好好睡過覺了。”

寧長久搖了搖頭,虛弱道:“沒事,我還好。”

五道光柱陸續熄滅,寧長久方才賦予的只是初稿,他需要時間和精力去注入更多的細節,讓它們變得完整。

寧長久說完,便輕輕靠在陸嫁嫁的身上,睡了過去。

陸嫁嫁抱着他,同樣覺得無限疲倦,這半個月裏,他們沒日沒夜地共修道法,精神被不停地被刺激,險些要再感受不到歡愉的存在,趨于冷漠的神。

她抱着寧長久,看着胎靈之井的雛形,露出了溫柔的神色。

那是一個居于金烏神國邊緣的深淵。

深淵中萦繞着陰陽之氣,那些氣糾纏着,在陰陽參天大典的基礎邏輯下不停運轉,整個金烏神國的靈氣投入其中,在神國獨特法則的支撐下形成‘靈’。

這些‘靈’出現之後很快如泡沫般碎裂,重新投回到母井之中,等到母井構築完畢,它們便能成為神國特殊的生命。

同時,這座破碎金烏神國也漸漸變得有序。

陸嫁嫁看着諸多的改變,有一種親手編織家園的感覺。

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們還要重新創造聖像、神殿、将破損的星火聚集成為太陽。

她坐在這座尚且簡陋的神國裏,柔柔地笑着,不知不覺間也進入了夢鄉。

醒來的時候,寧長久依舊有些渾渾噩噩。

他壓下了身軀的疲憊,抱着陸嫁嫁離開了金烏,将她安頓在了宗主殿的床榻上,把被子掖好,再将一個絨毛編成的玩偶塞在了她的懷裏。

寧長久悄然推開殿門,看見邵小黎正在凝神打坐,靈氣運轉周天。

寧長久沒有打擾,他認真地注視了一會兒,确認她沒有因為急功近利而修出岔子後,心神才放松了些。

邵小黎修行完畢之後,回身望着寧長久,淺笑道:“師父好些天沒來看徒兒了,昏君可還知道偶爾上朝呢。”

寧長久愧疚道:“實在抽不開身。”

邵小黎看着他不見血色的唇,道:“師父,你可要節制些,莫累壞自己了。”

“嗯,多謝小黎關心。”

“師父什麽時候傳我內門功法呀?”

“你什麽時候想學?”

“嗯……”邵小黎看着他的臉頰,猶豫之後道:“還是等師父忙完之後吧。”

她一邊說着,一邊抓來了個梨,幾息之間變化了七十六種劍法,将梨皮削了個幹淨,她切成兩半,遞給寧長久一半。

寧長久接過,水潤的梨子觸及幹裂的唇,汁液輕柔地淌入了口中。

“好吃嗎?”邵小黎滿懷期待地問,這是她所能做的,僅有的微不足道的事了。

寧長久微笑道:“小梨很好吃。”

邵小黎俏臉微紅,低下頭,也啃了起來。

陸嫁嫁不多時便醒來,她披着雪白衣袍,懷抱絨玩偶,及腰的長發淩亂着,惺忪的睡眼尚且微紅。

她走到兩人身邊,話語模糊道:“你們又在偷吃?”

寧長久将吃剩一半的梨遞給陸嫁嫁,道:“嫁嫁也吃。”

陸嫁嫁看了他一會兒,抓着毛絨玩偶砸了上去,邵小黎連忙又去削了個梨。

三人圍坐在一起,陸嫁嫁靠在椅背上,将玩偶抓回,放在膝蓋上,她揉着太陽穴,一點點恢複了精神。

“等過兩日,我要去南荒一趟。”寧長久吃過了梨,沙啞的嗓音好了一些。

邵小黎問:“南荒這般兇險,去那裏做什麽?”

陸嫁嫁解釋道:“金烏神國的靈力不夠用了,在谕劍天宗大肆吞噬靈氣對劍宗影響太大,南荒解除詛咒不久,許多無人之地沉澱着數不盡的靈氣,可以用神國納下。”

邵小黎恍然大悟,點了點頭,問:“那去南荒,需要徒兒陪同嗎?”

寧長久搖頭,道:“不必了,你們好好在宗內歇息吧,我盡可能早些回來。”

陸嫁嫁點頭同意,也沒有強說要跟在身邊。她對南荒是很熟悉的,知道那裏異獸雖多,但受污染嚴重,境界反而還要更低一些,此時的寧長久出入南荒,應是不成問題了。

“早去早回,若路上有事耽擱,記得劍書告知我,合歡宗還是逃出來的長老通報的消息,若還有下次,為師可要嚴懲不貸了。”陸嫁嫁雙臂環胸,嚴厲地囑咐道。

邵小黎看着她,心想師娘可真兇呀……

“是,為師遵命。”寧長久笑着回答。

……

夏日,南州的一條沿河小街上,楊柳如煙。

柳希婉削好了梨,遞給了周貞月,道:“大師姐,吃梨。”

周貞月還經常咳嗽。

天笏峰的一戰裏,她的氣海被司命一劍刺透,如今哪怕恢複了許多,卻也停留在五道初境,跌不下來也升不上去。

這于她而言形同廢人。

柳珺卓倚窗而坐,以身體為小世界,運氣凝神,修養劍道。

她的劍心反而在諸多波折之後更加堅牢,隐隐有更上一層樓的趨勢。

柳希婉看着二師姐的側顏,時不時出神,倒不是因為二師姐的英氣與秀美,而是她時常會想到劍閣與寧長久的仇恨,她雖在大師姐二師姐面前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一心向着劍閣,但她心裏清楚,自己的劍心從未堅定過。

她喜歡二師姐,同樣,她對寧長久也絕不可能生死相向,他們都是對自己很好的人,這本該是兩份幸福,如今卻在了對立面,讓她憂心不已。

柳希婉這些心事,在二師姐面前其實也藏不住。

很多時候,柳珺卓基本默認身邊帶着的是個小叛徒了。

但她同樣也無能為力,這是她第一次收的弟子,傾注了許多心血,她會給她做選擇的自有和機會,只是選擇之後,若她選擇站在自己的對面,自己便當師姐妹情分已盡,從此不再留情。

柳珺卓溫養劍胎結束,她看着窗外依依拂動的楊柳,劍心寧靜。

“師妹不必在此照顧我的,這太耽擱你修行了。”周貞月忽然開口,認真說道。

柳珺卓回過頭,看着師姐清麗而蒼白的臉頰,道:“不耽擱的,此處雖不及劍閣洞天,卻也是清靜之地,正宜修道,若無其他事情牽絆,我在此與師姐師妹一同終老也未嘗不可。”

柳希婉聽着,跟着點頭,短發晃來晃去。

周貞月低首,她咬着唇,似劍的眉目更添銳芒:“我們并非隐居山水,只是暫住于此,大仇未報,大計未成,師父尚且流落于北海,咳咳……咳,此處風景雖好,但我們是劍修,并非賞景之人啊……這裏靈氣太過稀薄了,珺卓,你若再這樣修下去,只會耽擱自己。”

柳珺卓螓首稍低,她坐在床畔,宣紙與她的秀頸皆被照得亮如白雪。

她過往挨師姐罰的時候經常會想,若是以後自己境界更高了定要報仇,但此刻,她境界雖遠超過了師姐,卻依舊謙恭。

柳珺卓輕聲道:“師姐教訓得是,只是……”

柳希婉自告奮勇:“我來照顧大師姐吧。”

“你境界還不如大師姐……”柳珺卓嘆了口氣。

“額……那我們相依為命。”柳希婉弱弱道。

柳珺卓倒不是太擔心她們的安危,她來南州數月,方圓幾千裏都曾馭劍看過,并未發現任何強敵。

“只是,若我要離去,應去哪裏?”柳珺卓問。

周貞月道:“何處靈氣充沛就去何處。”

柳珺卓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她看着師姐的眼睛,兩人對視了一會兒,皆有了答案。

“南州中央為一片荒原,數百年無人涉足,靈氣充沛,說不定還有散落的機緣,師妹可以去那裏開鑿洞府閉關,等到師父北海泛舟而歸,劍令之際再回來。”周貞月說道。

柳珺卓沉思良久,心中也有決意:“是,師妹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