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2 章 :三百年一劍

趙襄兒從沒有想到,朱雀試煉的幻境盡頭,等待她的最終敵人并非孔雀明王,而是她體內的先天靈——九羽。

原來這才是她最後要面對的妖雀啊。

但她依舊不明白,朱雀屢次要殺自己,卻只是将她逼入絕境,借刀殺人,而不是真正親自地痛下殺手。為何如此?是為了逼不可觀的觀主救自己麽……可這麽做的意義又是什麽?

還有最終的問題。

若她不是朱雀之女,那她到底是誰?!

少女垂首沉思。

朱雀侍女穿着火紅的裙,形容宛若木偶,她看着趙襄兒,等待着她的死亡 ,她想看那驕傲的瞳孔中雜糅着至親背叛之時的絕望顏色,這是人間她唯一喜歡欣賞之物。

九羽的黑刃發不出一絲光,殺意卻将趙襄兒的玉頸照得明亮。

九羽也是直到此刻才漸漸蘇醒了記憶的。

趙襄兒半跪在地,漆黑的勁裝緊裹的曲線凄豔地起伏着,她長發披散,不知不覺已經及腰,半跪的身軀緊繃如弓,看似綿軟,卻更內蘊着火,額前散下的發遮蔽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了下颌尖尖的一角。

朱雀侍女看着她一動不動的模樣,冷漠開口:“十九年人生一夢,你若想哭,我可許你大哭一場。”

趙襄兒聞言,細削的肩膀微動,她低垂的螓首下,竟有笑聲傳來。

她緩緩擡頭,笑意很淺:“三年之約時,寧長久問過我一個問題。”

朱雀侍女來了些興致,問:“什麽?”

趙襄兒道:“他問我,如果我娘親要殺我,我怎麽辦。”

朱雀侍女冷漠看她,等待後文。

趙襄兒微笑道:“我當時的回答很簡單,我不是賜毒酒就飲,賜白绫就懸房梁的愚忠之人……但我還是低估了娘親哎,沒想到她這般狠,直接将劊子手送到了我面前。”*

朱雀侍女輕輕搖頭,對她這番言論不以為意。

她看着九羽,道:“取丹。”

九羽凝為人形,她曲線玲珑,卻通體漆黑,身軀沒有厚度,就像是一張黑色紙片裁成的人。

她舉起劍,對着趙襄兒的秀背當空劈落。

寂靜的試煉世界裏,金屬撞鳴聲遽然炸起!

劍未能斬下少女的頭顱。

半空中,漆黑的劍與纖細的傘劍組成了一個十字。

九羽沒有看清趙襄兒是怎麽轉身的,但僅是一瞬,她便已抽劍回身,手中之劍橫切而來,撞上了自己豎劈下去的鋒刃!

火光細碎飛濺,趙襄兒的臉頰血污未淨,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裏,卻帶着微笑。

“朱雀讓我留完璧之身,就是為了等你吧?”趙襄兒盯着九羽,問。

九羽道:“你是想死得瞑目麽?”

趙襄兒淺笑着,雙臂握劍,全力壓了上去:“你把我當做朱雀的棋子,你又何嘗不是?”

九羽同樣握劍如刀,根根分明的鴉發單薄舞動,“你無須再自欺欺人。”

兩人身軀壓近,又倏地彈開。

趙襄兒才一立定,傘劍寒芒一閃,再度縱身撲上,她不知道這個剪影的九羽弱點何在,但她只想着将劍鋒送入對方的軀體!

“你別忘了,這是我的試煉之境,空氣之壁猶在,既然你在這裏等我,那你與鬼車和孔雀明王有何區別?”趙襄兒身影閃爍,掠步之間送刃而下,“一樣是劍下白骨!”

九羽的劍平滑斬出,截住了趙襄兒的劍尖,兩者一經相觸,響聲瞬間震了百次。

兩人的招式像是從同一人中斬出的,她們的默契真正到了‘情同手足’的地步,拼死的揮劍截殺裏,赤紅劍華綻放,轉瞬碎成光雨,她們不像是厮殺,更像是兩道翩翩起舞的風。

朱雀侍女靜立一旁,看着這場驟然爆發的戰鬥。

她哪怕冷漠至此,依舊驚嘆于趙襄兒的意志,但……于結局不會有改變。

這或許是歷史長河上,鳳凰之種與朱雀之種的最後一戰了。

她沒有打擾。

光雨中,趙襄兒劍刃卷去,九羽看準了劍的走向,黑刃切下,将劍鋒的去勢割斷。

九羽漠然道:“我同樣沒想到,你竟還有餘力,沒被孔雀明王殺死确實是奇跡,但你錯了,這從不是你的試煉場,而是你的脫魂換魄之地,我不會傷害你這副颠倒衆生的軀體,我會替你走出去,走到最高的位置上去。”

趙襄兒被一劍逼退,九羽黑刃壓來,虛斬下一道劍氣,劍鋒掃過,虛空開裂。

趙襄兒足尖挑起紅傘,小腿驟然踢踹,紅傘飛出,于空中打開,擋住了來襲的劍鋒,她身影一閃,在空中畫出了一個靈妙的弧度,重新撲向了九羽。

她初入五道境,根基尚不穩,此刻她卻要壓下所有的傷,榨幹五道最後一點神妙,與她立決生死。

九羽持着劍,抖出重重幻影,精準地切斷趙襄兒劍的來路,她們劍鋒相觸,同樣的招式鏡像般相撞,像是兩道絞在一起,飛速轉動的鋼。

九羽冷笑道:“你會的招式我都會,而我有的……你卻沒有。你如何勝?”

趙襄兒的心中,危險的征兆陡然騰起,她立刻抽身後退。

趙襄兒先前停留的地方,赫然懸浮着一個光彩奪目的氣泡。

“世界?!”趙襄兒微驚。她看不見九羽的臉,但知道她在笑。

九羽道:“世界從來都是我的權柄,而非你的。現在,我已将它取回。你放棄吧……”

九羽的劍刃上,朱雀神火燃燒了起來。

世界權柄附着其上。

只要她觸碰到趙襄兒的劍,便能将她瞬間納入自己的國裏,成為刀俎上的魚肉。

趙襄兒看着她的劍刃,卻又露出了淺淺的笑。

不知為何,她的心情出乎意料的愉悅。

“放棄?”趙襄兒眉目如刀,“我怎麽能放棄呢?”

時至今日,她終于明白了那個夢境全部的意義。

她所會的,九羽并非都會。

那個夢境裏,九羽并未容納其中。

十六歲至此,自己早就該死去的。

但,觀主?師尊?不知如何稱呼,總之是素未謀面的恩人……這麽多年,你幫我越過了千難萬險走到了今日,從未抛棄過我。

您都沒有放棄,我又怎能放棄我自己!

道古純陽卷在體內燃燒,太陰之目取代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眸。

九羽微異間,趙襄兒持着劍刃,主動迎了上去。

隐約間,她聽見了少女的耳語:

“你們何苦擾我?”

……

天竺峰上,月亮永遠停在了子時。

寧長久背着司命,一手扶着她修長的玉腿,一手去攀抓月光中的塵埃雲,他永無休止地躍動着,像是純粹白光中不起眼的黑點,少年的瞳光已經幹澀,嘴唇皲裂,聲音沙啞得像是最老的烏鴉。

他還在堅持說着話,但說的是什麽,他自己也聽不清了。

司命靜靜地躺在他的肩頭,散亂的銀發水一般淌下,有的垂挂在他的白衣上,有的順着衣襟淌入,輕觸着寧長久傷痕累累的胸膛。

銀發搔得脖頸微癢。

寧長久體會着這種癢,把它當成了司命對于自己話語的回應。

她是他唯一的傾聽者。

月光像是長長的,垂天而下的河流,他們徜徉其中,逆流而上,以塵埃雲為階,緩緩遠離人間,走到月的上面。

“你明明很好,卻總裝壞。”

“你明明那麽喜歡嫁嫁,卻總變着法子欺負她。”

“你明明喜歡我,又說着憎恨。”

“你這麽心口不一啊……這次你說要死了,也是假的吧……”

寧長久斷斷續續地說着。

他希望肩頭的女子醒來,揪着他的耳朵,清叱着反駁自己。

但她安靜得出奇。

幸好這束月光确實有神奇的魔力。

司命最後一縷微弱的息始終在脖頸間輕輕萦繞,她此刻的美麗無法描述,在衆生的話本裏,想要再将這種美推向更高潮,便唯有死亡能使其升華。

但寧長久不要這種升華。

冥君早已隕落,誰來問他索命?

他咬緊牙關,提着一口氣,在月光的塵埃雲裏不停攀躍。

昆侖不知其高,他不知疲倦。

一切寧靜。

此刻的寧長久并不知道,這寧靜的背後意味着什麽。

萬妖城外,白銀的身影澆築而成,突兀出現。銀色的裙袂拂過田野。

周圍的花草樹木感應到她的到來,如被霜風吹煞,紛紛伏倒。

白銀女子看着通天的光柱。

她伸出了手。

一柄白銀巨劍在手中形成。

劍足足有她兩個人那般大,她高高舉劍,勢欲劈落。

昆侖雖美卻也脆弱。

她是白銀雪宮的神官,足有一劍斬斷昆侖的力量!

但劍沒能順利落下。

地上伏下的野草重新豎起,林間折腰的大樹重新挺直。

萬物在恢複如初之時,卻也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萬妖城外,一襲青裙忽然出現,同樣毫無征兆。

在她出現的那刻,統禦人間的白銀神官竟未敢落劍。

來者正是不可觀大師姐。

神禦青裙飄飄,氣質清聖,她做了個切掌的手勢,道:“已成神官,為何不敢落劍?放心……我已不是當年的我了,我遠沒有那般強大,你可以試着,斬下來。”

神官對于人間而言是傳說中人。

眼前的人是比神官更古老千年的傳說。

她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萬物寂靜。

神官與她對峙着,未敢落劍。

“若那道觀裏,人人如你,想來神主大人也不會命我來此。”神官話語漠然。

神禦微笑道:“我那些師弟師妹确實不太成氣候,尤其是後面那個,最令人操心。但幸好,老二還湊合,擋住天君應不成問題。”

神官道:“可又何止我們?”

神禦道:“不牢費心。”

……

二師兄坐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一襲青衣,正磨着刀。

刀镡渾圓,是銅黃色。黑色的刀身弧度流暢,鋒色純亮,刀背約有足足半截大拇指寬,紅漆的刀鞘随手放在一側。

他的身前,同樣立着一個白銀男子。

男子用手比劃着那根月柱的粗細,指間輕輕撚動,似要随時做一個打響指的動作,咔擦将其折斷。

二師兄卷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笑道:“不愧是跟了白藏的天君,做事這般畏畏縮縮的,我要是你,已經動手了。”

白銀天君冷漠一笑,他收回了手,一手握拳身前,一手垂在後面。

他看着二師兄,道:“白帝陛下,你的城池如今比當年更美,若有閑暇,要不要回去看看?”

二師兄道:“鸠占鵲巢,不去也罷,空空如也一座死城,哪怕我觀中平安祥樂?”

白銀天君道:“若我有幸,倒是想去看看不可觀。”

二師兄磨好了刀,眯起一只眼,看着刀身的弧度,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那我代表我們全觀不歡迎你。”

白銀天君露出了天神般冷漠的笑,他忽然問:“你們為何不直接接那少年回去,非要這般大張旗鼓,弄得大家都不得安寧?”

二師兄回頭,看了一眼月光,道:“未過昆侖,何以入觀?這是小師弟必須要完成之事,我們做師姐師兄的,只需給他一個清靜。”

可清靜談何容易?

白銀天君道:“那我倒要試試,我若真想走,你能不能攔。”

說着,白銀天君握拳的手化掌,對着前方虛切了三下。

空間一分為三。

白銀天君信步踏入,卻如邁入層層疊疊的、更複雜的宇裏,一下子不知所蹤。

二師兄苦惱地捋了捋頭發,嘆息道:“哎,若是大師姐在,想必他就不敢動了……我現在真有這麽弱麽,怎麽誰都想試試我的水準。”

說着,二師兄将大刀扛在肩上,跨步一挑,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萬妖城外,炸起節節驚雷。

……

萬妖城的數十萬裏外,一個雪亮的劍影在天空中閃動的,剎那百裏。

她是劍閣大師姐。

她依舊在赴往萬妖城的路上,只是與女娲娘娘一戰,她負傷太重,走走停停,耽誤了太多。

應是趕不到了。

大師姐停在一片麥田上,輕輕吐息。

劍影随着她的身影起伏,麥田亦随着她的劍影浮動。

她已是中土第二人。

但她與女娲娘娘之間的差距,依舊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甚至可以說,對方已經手下留情了。

她并未覺得挫敗,反而對大道之高峰,目光放得更長更遠了。

萬道劍影在她周身散開,她于田壟上盤膝而坐,檀口輕張,雙唇之間,有一無柄小劍凝成,大小只若雞子,光芒卻亮。

她人已不能至,劍卻或許來得及。只是路遠山遙,這一劍到時,恐怕會大打折扣。

但事情又有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發展。

劍才一飛出,未過麥田,便被截下。

截下劍的是一位臉有些圓的少女。

少女身段嬌小玲珑,剪着微亂的短發,穿着皮革制的衣褲,背負兵器匣,十八般兵器琳琅滿目,如孔雀開屏。

她是劍閣的四師姐,也姓司。

司姑娘立在麥田盡頭,一手搭在一杆托着腰肢的長槍上,一手掏出一副盾牌,認真地抵着劍閣大師姐的飛來一劍。

她瞥了眼盤膝而坐的女子,問道:“你就是師姐的手下敗将?”

“是。”劍閣大師姐坦然承認。

司姑娘鼓起了臉,道:“那找的就是你了!”

劍閣大師姐看着她,問:“你也來自那裏?”

司姑娘點點頭,道:“嗯,我排第四,一身武藝都是大師姐教的。”

劍閣大師姐問:“你是哪一位的轉世?”

司姑娘嘆了口氣,道:“地位低下,沒臉說。唉,我們仙人打架也要自報家門嗎?直接動手吧,贏了就是名師高徒,輸了就是我學藝不精!”

金屬叮叮當當,碰撞敲擊,發出聲音。

司姑娘的背後,兵器匣打開,諸般兵器寒芒閃閃,像是翅膀。

劍閣大師姐亦緩緩起身。

萬千劍意再度凝聚周身,如她的裙,也如環繞周身的銀龍,她踩在銀龍背上。

便在此時,她們的上空,有一道流星飛過。

兩人同時擡頭。

大師姐微微的錯愕之後,目光炙熱。

司姑娘呀地叫了一聲,有些慌張……糟了!還是來了……

那劍所來之處,是劍閣所在。

一劍百萬裏。

劍聖三百年未出劍,今日他破關而出,跨中土而遞一劍。

這至關重要的一劍,來得悄無聲息,沒有一點征兆。

……

劍聖之劍也在意料之中。

他是整個中土,最後一位有資格出手的人。

劍古樸無華。過星空而不奪其輝,過夜湖而不驚魚夢。早已臻至真正的大象無形,無需言語贅敘其強。

它的目标只有一個。

昆侖天柱。

更準确而言,便是将寧長久與昆侖天柱一起斬斷。

這是劍聖封劍閉關以來的第一劍,當有驚世之舉。

劍過山過海,過湖泊沼澤,過如鐵城樓,越飛越高,直奔神柱。

第一位截劍的,是三師兄。

三師兄平日裏不住觀中,而人間也極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他是神畫樓的樓主,姬玄,是中土第三人。

這是第三人與第一人的争劍。

三師兄一襲紅衣,如***之人,滿身烈焰,高高挂于枝頭。

他舉起了手中的劍。

劍的名字便是神畫。

他揮劍之時,劍光所過之處,一切都會由立體跌入平面,成為他劍光拖曳而出的畫卷。

八十一道畫卷如鐵索橫空,其間山水各異。

劍聖之劍遠道而來。

帛畫撕裂之聲不斷響起。

劍聖之劍數百年未出鞘,如今一劍遞出,非同小可。

八十一卷皆是恢弘壯闊的山水,卻鎖不住這一劍。

畫卷飛速碎裂,化作蝴蝶般的碎片,重新堆疊成山水,于三師兄的足下壘成嶄新的地貌。

八十一卷盡破。

畫卷盡頭,三師兄在等。

他出劍截劍。

可劍聖于閉關之時似又得了什麽天地饋贈。

這一劍的強度超越了他的預料。

三師兄想以身為卷接劍。

劍刺入他的身軀,于他的身軀中受到了阻隔。

噗。鮮血迸濺。

劍最終還是透過了他的血肉,向着身後更遠處飛去,只是劍的速度要慢了許多許多。

三師兄吐了口血,用神畫劍抹去了小腹上端的傷口,他望向身後,有些遺憾。

……

劍至萬妖城時,寧長久已攀過了大半的神柱。

他的手腳已經麻痹無力,做着機械式的動作,雙眸中所見的一切已經模糊,唯有執念在支撐着他。

他穿越了最初的雲海 ,穿越了越來越稀薄寒冷的氣層,穿越了世界的隔閡,穿越了墟海,甚至窺見了一眼仙廷的遺址……

他背着司命,甚至不敢開口說話。

并非害怕驚動天上仙人,而是時間實在過去了太久,他無比地害怕着,害怕自己的一切努力皆是徒勞,害怕司命真的再不能回答。

司命依舊在他背上溫柔地睡着,不知是夢是死。

昆侖不愧為通天之柱,時至此刻依舊望不到頭。

但幸好光一直都在。

少年背着絕美的女子,攀援月光而上,女子銀發神袍,如月中精靈……

這本該是多美的畫面啊。

可寧長久目光可以看到的,鼻尖可以嗅見的,唯有蒼涼。

寧長久的眼皮時不時沉重地壓下,昏睡的欲望如此強烈,如滴入清水翻攪的墨汁。

他的肌肉已經運轉到了極致,其後每一寸肌肉的運作,都能引起渾身撕心裂肺的痛。

他從未想過放棄,但他的肉身已經來到了極限。

寧長久滿是繭與血的手抓着月光中的塵埃,他的眼睛幾乎睜不開了,幸好身體的本能也已學會了攀爬。

漸漸地,漸漸地。

寧長久發現那輪月亮越來越近了。

它是如此地不美啊,表面坑坑窪窪,泛着銀灰的顏色,觸目皆是荒涼。

可世上好像也沒有更美的東西了。

“雪瓷……雪瓷。”寧長久張了張口,發出了幹澀的聲音,他的表情已經僵硬,卻如此高興,好似一個孩子。

“雪瓷,你看到了嗎?”

寧長久沙啞着,如哄小女孩,道:“這就是月了,我們……我們要到了,千萬別睡呀,現在睡了可是做不了好夢的。”

司命依舊靜靜悄悄,沒有任何回應。

寧長久喘着氣,盯着月,争流而上。

終點近在眼前。

可他并不知道,劍聖之劍,亦至萬妖城外。

劍入萬妖城。

九靈元聖的獅吼聲響起。

他不去尋柯問舟,柯問舟的劍倒是主動入城。何其大辱?

但他此刻受傷太重,九聲獅吼被劍鳴壓過,終究未能攔下此劍。

劍繼續飛去。

白澤立起法相,也被古劍洞穿,未能攔下。

劍鳴之雷音響徹萬妖城,竟蓋過了兩頭雄獅的咆哮。

大師姐牽制着神官,二師兄與天君在城外穿梭各宇,捉摸不定。

劍聖三百年一劍,誰人能擋?

寧長久背着司命,蹒跚而前,光漸漸地消失了,月亮在眼前不停地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化作無邊無際的一片,占據整個視線。

一切盡在咫尺。

劍從身後來了。

寧長久察覺到危險,轉過頭,瞳孔驟縮。

那一瞬,時間似被拉得很長,他感受到了剎那來臨的死亡,瞳孔中,古劍質樸生鏽的劍身那般清晰,每一處細節都歷歷可見。

但是大師姐沒有來。

時間的變慢只是他的錯覺。

劍幾乎是貼着昆侖而來的。

它毫無花哨地刺向了自己。

明明就在眼前了啊……明明一步之遙了啊……

月亮如此之近,卻将要成為不可抵達的終點。

最後的關頭,寧長久什麽也做不了,他唯一有時間做的,只是轉過身,努力挺起僵冷的腰杆,讓自己正對着這柄劍,最後替雪瓷擋下一切。

這一刻,背上昏睡的司命輕哼了一聲,好似醒了,也好似夢中呓語。

她還活着!月光護着她,将她最後的氣息鎖在了體內。

可劍聖之劍已來,一切也沒有了意義。

寧長久站在塵埃雲上,閉上了眼。

叮——

劍沒有透體,倒是耳畔鐘聲再起,清亮悠然。

寧長久再次睜開眼時,一個白衣男子憑空出現,立在身前。

那個背影很熟悉,很有書卷氣,正是飽讀詩書的五師兄。五師兄崇尚知識,信奉知識便是力量,但今日,他沒有把知識當做盾牌。

他手中揮舞着一根鐵棍,棍頭劍聖之劍如一點黏附的白光,還在掙紮着。

如意烏鐵神棍!

他便是用此物攔住了劍聖的百年一劍!

“師……”寧長久想行禮,卻已開不了口。

五師兄背對着他,一手握棍,一手指天,喟然長嘆:“小師弟啊……師尊已等你十五年了,這次別再遲到了。”

寧長久怔了一會兒,他重重地嗯了一聲。

這是他僅能發出的音節。

他鼓起了最後的力氣,轉過身,背着摯愛的女子,撲向了月亮。

月光如水,溫柔地擁住了他們。

寧長久輕飄飄地來到了月亮上。

舉目荒涼。

這裏……

寧長久如遭電擊。

記憶之門再次洞開。

他曾來過這裏!

當初月圓飛升之夜,師尊一劍洞穿他的身軀,将他打落雲崖,他在轉生之前,曾困在一片灰白荒涼的地方。*

便是此處!

他永生難忘。

惡曾經對他說過,不可觀曾經的名字是“囚”。

囚……

這裏便是。

月囚!

……

第 361 章 :欺天瞞地十九年

暴雨已戛然而止,充滿了水氣的風還在懸崖上掃蕩着。

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刺骨的濕冷在骨頭裏蔓延着,寧長久跪坐在地,破舊的外裳将曼妙而冰冷的嬌 軀裹緊,他死死地擁着她,似想将血液中擠出的每一滴暖意都遞給她。

司命的軀體無比柔軟,如蜷在懷中的一縷微風。

寧長久仰起頭,下颌不停地顫着,他的視線似陷入了黑暗,目光所及只能見到這束通天落下的月光。他害怕這是錯覺。

被箭射穿的雲海向着中間彌合,那個過程很慢,卻驚心動魄。

寧長久顫抖着,死死摟着司命,盯着合攏的雲,若那束月光是他的脖子,那些平日裏綿柔而溫和的雲便是掐着他脖子,讓将他一點點陷入死境的手。

雲觸碰到了月光。

世界像是靜止了。

奇跡真的發生了……那束月光宛若實質,雲觸到它的邊緣,染上了琥珀般的顏色,卻未能将它淹沒。

寧長久曾問過惡,昆侖為何物,惡沒有明确回答,只說昆侖已斷。他也問過司命,司命說,昆侖是通天之物。

原來人間最後一個昆侖天柱,竟是天竺峰上貫穿寰宇的月光!

傳說裏,當年月宮尚在之時,曾有一月兔潛至人間,栖于一國,修煉成精,那國便叫天竺國。

寧長久抱着司命,掙紮起身,他彎下腰,将她背在自己的背上,司命銀發散亂的螓首埋在鑄鐵般的右肩,他扶着她修長的雙腿,走向了那束身後的月光。

月光照在司命無力垂下的手背上。

寧長久顫抖着觸碰到了光,他手指彎曲,抓住了光。用盡全力。

寧長久背着銀發墨袍的女子,攀着這通天的光柱,蹑虛而上,向着光源行去。

如水的月光溫柔地包裹了他們。

寧長久碎裂的左肩還沒痊愈,不知斷了多少骨頭的殘軀不停地發抖,他左手搭在司命的手背上,用力地扶着她,經絡暴突的右臂攀着光柱向上,手臂因為充血而泛着紅光。

光并非純粹的光,其間漂浮着雲狀的塵埃。

寧長久踩在塵埃上,身子在光流中攀躍着,月光照在司命的側顏上,她埋在銀發的容顏靜谧如雪,似已沉睡了千年,死亡的美還在她的眉目間綻放着,妖冶古豔。

月光不知道有多高。

寧長久什麽也沒有想,他只是固執地在光中攀越着,背着生死相依的女子,從一朵塵埃雲躍向下一朵塵埃雲。

他給她講着故事,他們過去的故事,反反複複地說着,說到喉嚨沙啞。

若是平日裏司命醒着,一定會嘲笑他老放不下過去,總念叨些陳詞濫調,而他曾會嘲笑她不懂人類的情感,若是如此,她就會驕傲地承認,以高高在上的神官大人自居。

他一直講着,固執地講着,不管她能不能聽見。

而她生死不知,只能靜靜地貼靠着他,溫順得如同幼鳥,也似聽故事的人。

子時,黎明遠未到來,天地一片黑暗,這是此間最明亮的光,也是獨獨籠罩着他們的光。

整個世界孤獨而遼闊,好似也只剩下他們兩人。

天竺峰漸漸離遠去,廣袤無垠的天空上,唯有那輪明月是他們最終要抵達的歸宿。

……

萬妖城裏,流沙河旁,九靈元聖與白澤相對立着。

九靈元聖的身側,八團幽冥鬼火扭曲跳動,已難辨獅子的面孔,他的口中盡是斷牙與血,遒勁的肌肉糾纏在手臂上,他的巨掌間握着那柄鐵傘,此刻他靜立不動,望向了萬妖城深處。

白澤同樣如此。

與九靈元聖一戰,他同樣受了傷,銀白色的長發有些枯槁,雪白的衣裳沾上了不和諧的灰塵。九靈元聖終究是萬妖城的至強之妖,哪怕已經受傷,在手握聖器之時也是天劫難摧的魔頭。

九尾白獅與九頭獅子都停了下來。

他們一齊望向了那道通天亮起的光柱。

從這裏看,那道光柱顯得纖細而筆直,但因為高聳入霄的緣故,亦是寂寥而壯闊的。

九靈元聖俯下身,血水混着斷牙流入了流沙河中,他的聲音蒼老而幹澀:“這些,都是那一位算計好的嗎?”

白澤看着看着光柱,道:“沒有人能真正算盡一切,主要看小師弟自己的造化。”

“小師弟?”九靈元聖微怔,道:“原來他就是你們一直在找的人?”

白澤點頭道:“終于找到了,也不知算不算晚。”

九靈元聖看着狼藉的四野,道:“原來你們也只是将萬妖城當做一座供他修行的煉獄場啊……明月之下皆為草芥,古城之中盡是蝼蟻。呵,你們與那些神國有什麽區別?”

白澤輕輕搖頭,道:“造成萬妖城今日局面的不是小師弟,而是你和金翅大鵬的貪念。”

九靈元聖嘔出了一口血,慘笑道:“貪念……不貪又能如何?聖人将死,萬妖城将毀,當初她答應聖人守護這一方古城,難道她也僅僅想守護一座破城麽?你們那位觀主,于月宮茍且偷生,雙肩上便擔不起其他東西了嗎?還是說,她只是想把整個世界,當做她的掌上明珠,獻給那位黑暗中的存在呢?”

白澤并未解釋,只是平靜而篤定道:“師尊向來心懷天下。”

九靈元聖盯着他,問道:“是因為她救了你的命你才這麽說,還是你本心就這麽認為?”

白澤嘆了口氣。

他與五位師兄姐的命,都是師尊以無上神通撈回來的,撈回來時,他們只剩冥渺的神魂與意識了。他們于一座小道觀中重新長大,慢慢恢複了一些前世的記憶,成為了修道者眼中的修羅。

白澤仰起頭,看着那束月光,堅定道:“師尊是整個人間最後的希望。”

對于這個荒謬的說法,九靈元聖沒有回應,他寬厚的利爪握着鐵傘,緩而沉重地轉動傘柄,道:“昆侖問世,月國重現,呵,你這小師弟好大的場面啊。”

“是啊。”白澤微微一笑,又很快冷下了臉,肅然道:“只是暗黑世界本就無光,如今光已亮起,藏在黑暗的飛蛾蟲豸,皆要趨光而來了。”

九靈元聖問道:“那你們又當如何?”

白澤平靜道:“此去天竺峰至不可觀,昆侖之外,無論妖魔神祇,只要來犯,我們都會替小師弟一一擋下來的。”

……

白銀雪宮。

覆雪為裙的白藏睜開了銀色的眸,她盯着那道萬妖城上空升起的光柱,沉寂千年的眼眸露出了難得的好奇之色。

“竟是如此。”她輕聲自語。

情緒只是剎那,眨眼之間,白銀雪宮最高處的王座之側,有銀漿拔地鑄起,化作了兩個人形的模樣,兩人一男一女,皆披着白銀神袍,男子面容硬朗,女子面容聖潔,皆若鬼斧神工,帶着超乎尋常的美。

他們的身上不透一丁點人情味。

他們是白銀雪宮的天君與神官。

白藏輕語了一句,古奧晦澀。

神官天君俯首領命。

殿中重歸空寂。

白藏盯着那道月光看了一會兒,便将目光轉投到了另一處,那是南州的方向。是通往斷界城的深淵入口。

……

古靈宗。

湖水與大雨相振,掀起了更為巨大的浪潮,這波浪潮驚醒了無數的睡夢中人,大家醒來之後循聲而來,卻發現大雨已經停了,濕漉漉的空氣裏氤氲着星光,新雨後的空山環繞着幽月湖,湖面微生波瀾 ,不見人影。

陸嫁嫁回到房間裏,寧小齡揉着眼睛醒來,小爪子握着心口,問:“師父,你去哪裏了呀?外面聲音好大,是有人打進來了嗎?”

陸嫁嫁俯下身子,溫柔地看着小狐貍,道:“沒事,外面下了場雨,現在雨停了。”

寧小齡眨着眼睛看着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幽光起伏的夜色裏,陸嫁嫁在床頭輕輕坐下,寧小齡如常地爬上她的膝蓋,蜷了起來,陸嫁嫁俯下身子,手輕輕地捋過她的毛發。

寧小齡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此刻她的眼裏,師父清雅的姿容更為缥缈了,像是湖面吹來的雲朵的倒影,仙意盎然。

“師父,小齡心有些亂。”寧小齡小爪子抽了抽,捏着陸嫁嫁的裙角,低聲說着。

陸嫁嫁的手輕輕覆着她的腦袋,平靜道:“不要怕,相信你師兄。”

寧小齡頂了頂她的掌心,道:“嗯!我相信師兄和司命姐姐。”

陸嫁嫁淡淡地笑了笑,清眸中的憂色卻始終似湖上解不開的霧。

未束的青絲順着側頰落下,如水觸崖,在肩的兩側分開,寧小齡伸出爪子,抓住了陸嫁嫁垂至胸前的發,輕輕為她梳理,緩解着心緒的沉悶。

“師父……”寧小齡忽然嘟囔了一聲。

“嗯?”陸嫁嫁微微回神,問:“怎麽了?”

寧小齡回過頭,看着昏光微透的大門,輕聲道:“門外好像有人,立了許久了……師父不見她嘛?”

陸嫁嫁沉默片刻,将寧小齡抱回床榻上,輕聲道:“等等,師父馬上回來的。”

寧小齡嗯了一聲。

陸嫁嫁起身,猶豫了一片,取來了柳珺卓的劍與冠,推門而出。

柳珺卓披頭散發,靜靜地立在門外屋檐下的陰影裏,她清瘦的雪頸之側,還有一道未消的血痕。

柳珺卓擡起頭,神色複雜地看着陸嫁嫁。

陸嫁嫁莞爾一笑,将冠置在劍上,道:“你拿回去吧,這是你劍閣之物。”

柳珺卓緩緩伸出手,觸到了冰涼的劍。

從習劍起,她只有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手是顫抖的,其後她的手一直很穩,生命在她指尖的生滅不能動搖她心緒絲毫,但今日,她的手卻又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陸嫁嫁輕輕松手,柳珺卓接過了劍。

“我輸了。”柳珺卓說。

陸嫁嫁話語平和,道:“你不明搶豪奪,願意讓我以境界,本就是德行。二先生若真正全力出手,哪怕是此刻破道的我,也決計擋不下來的。”

“輸了就是輸了。”柳珺卓卻輕輕搖頭,道:“況且……我其實不是在乎輸。”

陸嫁嫁問:“那是什麽?”

柳珺卓咬着唇,聲音也在發顫,道:“比劍之前,我說過不傷你,可我若不全力出手,便贏不了你,兩者擇其一,我選了後者。陸姑娘贏了,胸懷寬廣,不責怪我,但我扪心自問,劍心之隙怎也無法視而不見……呵,說來可笑,七師弟敗劍回來時,其餘的師兄姐都去安慰,就我還笑了他幾句,如今倒是自食惡果了。”

陸嫁嫁淡淡地笑了笑,輕聲道:“若無你全力出手,我也難以破境,我……不怪你的。”

柳珺卓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女子,忽地生出了自慚形穢之感。

這是她當初初見大師姐時才有的心情。

柳珺卓不知想到了什麽,心思忽然透亮了幾分。

“陸姑娘。”柳珺卓神色忽然認真。

“嗯?”陸嫁嫁微疑。

柳珺卓忽地後退一步,将冠置于地上,她單膝跪地,出乎意料地行了一個大禮,語氣平靜道:“我出行之時,大師姐與我說,我的機緣便在古靈宗,我當時困惑,只當是那名為司命的宗主,第一日來時,她不在宗,我以為要錯過機緣了。”

“但我今日才發現,師姐原來沒有騙我。”

她忽地一笑,抽出了劍,陸嫁嫁的眉目被劍光照亮,她想出手阻攔,卻來不及。

眨眼之間,兩道劍光自肩頭閃過,鮮血從柳珺卓的肩頭迸濺而出,将黑白的劍裝點上了梅瓣般的血色。

自罰兩劍。

她一聲不吭,将劍放在地上,緩緩起身,對着陸嫁嫁笑了笑,道:“陸姑娘別過,我回劍閣領罰了,師姐看到我這副樣子,想來又要被我氣個半死了。”

陸嫁嫁輕輕搖頭,看着她兩肩的血洞,道:“二先生不必如此的。”

柳珺卓已然轉身。

陸嫁嫁看着地上的劍與冠,問:“不拿走麽?”

柳珺卓回過頭,神色卻輕松了許多,如初來時那般眉眼飛揚,她認真道:“我已不需要它們了,希望下次再見陸姑娘,我們可以真正酣暢淋漓地打一場。”

陸嫁嫁想了想,無奈道:“下次相見之時,我倒希望二先生以和為貴。”

寧小齡趴在窗口,眯起了一絲窗,偷偷看着兩人。

她對于錯過了她們的決鬥本就傷心,對于師父就這樣讓她走了,沒放什麽狠話也有些不滿……

“偷看夠了嗎?”陸嫁嫁回頭,看着躲在窗後的小狐貍,微笑着問。

寧小齡推開了窗,道:“雖然總覺得便宜她了,但這劍與冠看着就值錢,到時候師父和師兄若要舉行婚禮,便可以多添一份嫁妝,看着也闊氣一些!”

陸嫁嫁微惱,道:“小齡說什麽胡話呢?尾巴又癢了?”

“這裏也沒有別人。”寧小齡嚣張地搖着尾巴,道:“到時候成親了,小齡也可以陪嫁過去……啊啊!”

陸嫁嫁一把揪住她的尾巴,将她拎了起來,道:“再胡說八道師父可就生氣了。”

寧小齡雖篤定師父是不會生氣的,但尾巴受制于人,還是服軟了,辯解道:“陪嫁……就是陪嫁嫁師父的意思呀!師父不要小齡陪着嘛……”

“古靈精怪。”陸嫁嫁抱着她,無奈一笑。

婚宴……

也不知司命姐姐和襄兒妹妹怎麽樣了。

陸嫁嫁駐足凝眺月色,短暫出神。

……

……

朱雀幻境。

趙襄兒立在孔雀明王身前,看着它屏風上九個漆黑的窟窿,依舊保持着高度的緊張。

孔雀明王的瞳孔漸漸失去了光彩,風化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羽上的翠色消逝,化作了石灰石般的顏色,絢爛的屏風一點點崩解成沙,在周圍烈火裏消散。

宛若宮殿的,曾被視為不可戰勝的巨大身影,就這樣瓦解倒塌,化作了焰風中吹蕩的塵。

趙襄兒靜立着,看着孔雀消散,心神終于放松了下來。

終于結束了……

她擡起沾滿了血污的臉,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嬌小的身軀在溫和的焰風中搖晃着,她看着天空,回憶起了先前似夢非夢的畫面。

她緩緩舉起了右手,僵硬的五指一點點舒展開來,她透過五指間的光,似乎能看到有一個白衣少年也對她伸出手,十指相合,他說“願珠聯璧合。”她答“永結同心。”

趙襄兒立了一會兒,收回了手。

她感受着體內嶄新的力量,輕輕地呼吸着,整個世界似也随着她的節奏呼吸了起來。

這便是五道麽……

兩本神卷的上下冊融為一體,化作了沖破瓶頸的洪流,她體內那顆殺死鬼車時生出的金丹也真正凝結,如懸于心湖的太陽,照亮了原本心湖所有的幽暗與冰冷。

那是她從未體驗過的力量,似封閉心神便可自成一世界,似睜開雙目便可同萬物而歸一。

只可惜此刻的趙襄兒無法全身心地感受這種境界。

積壓了将近三日的傷勢在少女的身體裏爆發了出來。

她痛哼了一聲,身軀戰栗,以紅傘支着自己,緩緩跪倒在地。

嗖嚨——

身前有聲音忽然響起。

趙襄兒微驚之下擡首,發現是先前孔雀明王死去的地方,那些曾被它吞水的妖雀,化作了小小的怨靈飛走了,像是成群結隊的烏鴉。

虛驚一場。

趙襄兒閉上了眼,從腰間解下了綁着的紅裙,這紅裙亦屬‘神袍’,只是大戰之中,它擋了太多的刀劍,也被斬出了許多缺口。

趙襄兒取過紅裙,拿它柔軟的表面輕輕擦拭身體的血污。

她神思悠悠。

少女本就聰慧,她已然猜到了,先前的那個夢有可能是真實的……不,不止是先前,之前那三年的幻夢也有應是真實的,只是當時她置身其中,才不明真相而已。

既然如此,寧長久是真的,陸嫁嫁是真的,小齡是真的,司命……應該也是真的。

哎,我是見過司命的,能在夢中見到她不足為奇,她又沒見過我,于夢中初次見我,明明都猜到了我的身份卻猜不出這是夢境……可真是笨得無可救藥啊,半點不如自己!這麽笨還想和我搶夫君,還不如陸……不對,陸嫁嫁好像也很沒多聰明哎。

原本快被淡忘的夢境忽地清晰了起來。

趙襄兒回憶着夢中的諸多細節,時而微笑,時而蹙眉,時而彎起眼眸,蒼白的容顏泛起了動人的漣漪。

嗯,可不能輕易了原諒寧長久……還有司命,一定要給她個下馬威,至于嫁嫁……膽敢在夢中這般欺負自己,肯定是難逃一劫的。

對了,還有最丢人的,小齡的一網打盡!嗯……狐貍尾巴我還沒捏過呢。

好美的夢啊。

可要勾連起這麽多人入夢,該是需要多麽強大的力量呀,這……是娘親做的嗎?

趙襄兒忽然覺得不太對。

如今不是娘親的神國年,更何況,朱雀的權柄應是更高階的‘世界’,怎麽會有夢境之力呢?夢境也是世界麽?不對呀……傳說中夢境似乎與太古的月宮有關。

趙襄兒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夢中那扇關閉了三年的神殿。

神殿中似住着一個女子。

那個女子……她總有種熟悉之感,她曾以為這種熟悉感是娘親的。

此刻,她忽然發現自己想漏了一件事——寧長久是确确實實有師門的,便是給自己婚書印上‘不可觀’三字的那位,她能與身為神國之主的娘親進行約定,應該也是一位道法通天的大人物。

她會不會一直長留人間,而這場夢,則是由她主導的?

若沒有她的幫助,以自己此刻的境界,莫說是孔雀明王,恐怕連殺死鬼車都難以做到。

她一直在暗中幫助者自己……

嗯,自己關門弟子的未婚妻,幫助一下,或許也是正常吧……

趙襄兒順其自然地想着,忽然意識到了一絲不對勁。

她霍然睜眼,一個令她背脊發寒的念頭鬼魅般冒了出來。

她再次回想起命運的所有節點。

趙國皇城,九靈臺上,吞靈者破墟海來。一個無名男子出現,揮刀斬大魔。

臨河城中,紅月當空,白夫人坐鎮酆都。絕境之中,寧長久喚出金烏,撕破長夜。

三年之約,她敗給了寧長久,其後看到那身嫁衣,境界忽漲,始覺自己是枚棋子。大雨之中,寧長久陪她行俠仗義,卻發現每一處都是娘親留下的影子,千佛窟外,百面鬼死,她終于忍無可忍,道心瀕臨崩潰邊緣,寧長久抱着她在大雨中狂奔,回到皇城,她才終于心結得解,與他許下忤逆之命。

新婚之夜,雪鳶攜魚王來犯,陸嫁嫁與寧長久與她共守,她将魚王拉入趙國的世界,傾盡全力未能敗它,最後還是由寧長久殺死的。

朱雀試煉之中,她屢遭挫折,幾近十死無生,若沒有夢境相助,此刻她才是火焰中消散的骨灰。

這些……似乎都與寧長久,不!是都與那座傳說中的不可觀有關!

思及此處,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位朱雀侍女。

當時趙國上空,雲端之上,侍女降臨,為她解惑之後領她來到了三千世界……當時的對話,她至今記憶猶新。

她說,皇城的變局,吞靈者的出現是因為寧長久這顆變子。

臨河城她未能擊敗白骨夫人,亦是因為寧長久的拖累。

她在趙國之中,處處可見被安排的命運,是因為九羽為娘親的影子碎片,它影響着自己的選擇。

當時她在命運的壓抑中得到了喘息,覺得輕松了許多。

可……

真是如此麽?

娘親是朱雀神,是至高無上的神國之主,她的推演和算計……只是如此嗎?

是了……還有完璧歸趙。她過往對此深信不疑,可就在方才,她與寧長久念完誓言,精神便纏繞在了一起……精神相融便已如此,那肉身呢?身軀相融又會怎麽樣?

為何非要完璧歸趙?

是……在隐藏什麽嗎?

紛繁複雜的念頭湧上心裏。

與孔雀明王的一戰裏,她歷經了兩日兩夜的絕望,心中總有某個念頭在不安地跳動着,此刻,這個念頭越來越清晰了……她的身軀再次戰栗起來。

趙襄兒失神着,總覺得自己還漏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是什麽呢……

她正想着,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她低着頭,發現這身紅裙上,所有破碎的痕跡,皆落在裙上火鳳的紋飾上,朱雀奇跡般毫發無損!

這……預示着什麽嗎?

趙襄兒還未來得及細想,她又發現了奇怪之處——為何空氣的牆壁還凝着?孔雀明王已經死了,為什麽試煉還沒結束?

難道說戰鬥還沒有結束?

怎麽……怎麽會?

無數的念頭在識海中翻騰着,趙襄兒隐隐約約看到了其下隐埋的黑暗之線。

就在此時,眼前的火焰忽然寂滅。

輕微的腳步聲傳來,錦紅的繡鞋紋着真正的火,出現在了視野裏,上方,裙擺微微拂動着,勾勒出女子雍容華貴的容顏。

趙襄兒緩緩擡頭,看着她平靜而熟悉的臉。

朱雀侍女!

“你怎麽在這裏?”趙襄兒寒聲問道。

朱雀侍女雙手端在身前,神色漠然,她平靜道:“試煉已經結束,朱雀的女兒啊,你準備好離去了嗎?”

朱雀的女兒……

她是來接自己離開試煉的麽……

趙襄兒聽着她的話語,心想,先前是自己精神太過脆肉恍惚,對于娘親過分猜忌了嗎?

“我……”

趙襄兒正要開口,她的身後,一個聲音卻搶先響起,幽幽寂寂。

“我準備好了。”

朱雀侍女神色如常,她沒有看趙襄兒,而是平視着某個‘她’,輕輕點頭,道:“白靈骨,常櫻之葉,幻雪蓮早已就緒,最後一枚妖丹也已凝現,動手吧,從今以後,你就是三千世界的主人了。”

“多謝神使大人。”陌生的少女的聲音……似在微笑。

妖丹?

趙襄兒回神——她的識海之上,懸浮着一枚剛剛凝成的金丹!

當初她曾問過朱雀侍女,她不記得妖丹之事,是不是因為幻忘之術的緣故。朱雀侍女告訴她,是你真的忘了。

當時她相信了。

可是……

這般重要之事,我怎麽可能忘!

所有的一切至此串聯,趙襄兒被滿身的傷勢死死壓着,單膝跪地,眼睜睜看着身前地面上,黑影緩緩騰起。

原來……

原來真正要殺死自己的一直是朱雀!而每一次死局的盡頭,出手救下她的,都是不可觀中那位素未謀面的觀主!

所有的一切至此清晰。

她不用回頭也猜到了那是誰。

她的身後懸着漆黑的影。

九羽不知何時飛出了身體,停在趙襄兒的身後。

‘她’舒展着翅膀,對着少女如雪的後頸,緩緩舉起了長長的、纖細的、足以切斷宿命的劍。

……

……

(淩晨應該還有一章,但不要等,早上起來再看。不确定什麽時候寫完qwq)

(感謝書友59033763、雪晶淩打賞的舵主!感謝劍劍劍劍劍打賞的五個舵主!!感謝陌塵風和打賞的大俠!(這是補昨天的感謝,今年的打賞有點多,下一章再感謝大家!)

第 360 章 :舉頭望明月,回首白雲低

(實在來不及改錯別字了,見諒呀。沒想到這章會寫這麽多。)

……

古靈宗晴朗的夜空忽然被陰雲遮蔽了,漫天星鬥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潑天的大雨。

子時還未到來,陸嫁嫁入睡不久,便被窗外的驚雷震醒。

她穿着單衣從榻上坐起,側身望去。

紙窗上時不時有電光潑下,窗邊的簾子與陳設閃動着煞白之色,她聽着雷聲與雨聲,心中泛起了極端的、不好的預感。

小齡還盤着身子在旁邊睡着,她似也做了什麽噩夢,嬌小的身軀一顫一顫的。

陸嫁嫁掀開些被子,悄無聲息地下榻,她越過鑲玉的烏紗屏風,來到了窗外,幽幽閃動的光将她貼身的白衣照亮,滿頭青絲亦呈現着鴉青般的顏色。

怎麽會突然下雨呢……

陸嫁嫁輕撫胸口,眉尖似觸了冰霜,輕輕顫着,她随手取了件外裳披着,打開門,玉足觸在涼如雪地的磚上,她凝神向北望去,那是萬妖城的方向,可除了茫茫大雨,她什麽也看不到。

她總感覺自己要永遠失去什麽了……

當初她眼睜睜地看着寧長久躍下深淵,便是這樣的心情。

是我想多了麽,還是說……

雲一般垂下的袖裏,陸嫁嫁緊掐着掌心。按理說自己的劍心雖不算多麽完滿,卻也絕對稱得上是通靈剔透,怎麽會因為一場暴雨而亂了呢。

陸嫁嫁立在檐下,纖勻的身子在雪衣中緊繃着,她正失神,耳畔忽有女子的聲音響起。

“這場大雨,落得委實蹊跷。”

陸嫁嫁微驚,轉過頭,卻見白茫茫的雨裏,柳珺卓支傘佩劍,身影在黑暗的雨裏緩緩浮現,一襲劍裝雖大風拂動,卻如松柏蒼勁。

她看着陸嫁嫁雨中孤單的身影,道:“又在想你徒弟了?”

陸嫁嫁看着她,問:“你怎麽來了?”

柳珺卓道:“這場雨不對勁,我猜到你會醒,所以來看看。”

她走到九幽殿寬大的檐下,收好了傘,清冷的眉目帶着水氣。

陸嫁嫁問道:“這場雨哪裏不對?”

柳珺卓道:“我也說不上來,但今夜是無雲的,這場雨好像龍王叫來似的,說來就來,毫無道理。”

陸嫁嫁輕輕嘆息,問:“二先生也不知道麽?”

柳珺卓道:“我先前在周遭禦劍尋過一遍,還上了高空探視過,沒有發現任何神力波動的痕跡。總之……很奇怪。”

陸嫁嫁聽着,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了白日裏那條紅色的鯉魚。

陸嫁嫁道:“這些日子中土天象本就混亂,應該不是大事吧。”

柳珺卓看着她的側顏,問:“司命與你徒兒,去萬妖城了?”

陸嫁嫁微驚:“你……怎麽知道?”

柳珺卓道:“你時時北眺,北面也只有那一座城了,聽說你們在收集幽冥的權柄,若我所料不差,應該有幽冥權柄遺落妖城了吧?”

陸嫁嫁沉默了會,輕輕點頭,道:“嗯,二先生真是神機妙算。”

柳珺卓看着她眉眼,發現她此刻神色柔和,肌膚在雷光中跟欺霜賽雪了幾分,帶着淡淡的嬌弱,遠不似白日裏那般盛氣淩人,倒是我見猶憐。

陸嫁嫁擡起眼眸,認真地看着柳珺卓,問道:“二先生深夜尋我,是有何事?”

柳珺卓問:“你的身子恢複得如何了?”

陸嫁嫁微微疑惑,道:“今日一劍并未受什麽傷。”

柳珺卓看着瓢潑大雨,道:“那最後一場比試,我們提前開始吧。”

陸嫁嫁輕聲問:“為何?”

柳珺卓認真道:“因為你的劍心越來越亂了,你每站一個時辰,勝算便少一分。”

陸嫁嫁身軀輕顫,她被對方看穿了心事,抿唇低首,道:“我沒事,不過是些思念而已,無大礙的。”

柳珺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但願如此。”

“嗯,我想再睡會兒。”陸嫁嫁施了一禮,緩緩回身,走回了屋中。

門輕輕掩上,将雷雨隔絕在了背後。

柳珺卓立在門口看雨,并未離去。

夏日還未到來,暑氣卻已在燥熱中流竄了起來,柳珺卓在門口立了半個時辰,雨勢沒有變小的跡象,她正想離去,身後,開門聲卻再次響起。

她回過頭,看到陸嫁嫁立在門口,烏發淩亂,細長的蛾眉下,那雙秋水長眸竟有些紅腫。

柳珺卓收好了将要打開的傘,回身看她。

陸嫁嫁擡起頭,認真道:“最後一劍,便在今夜吧。”

誠如柳珺卓所說,這場不合時宜的雨裏,她的劍心越來越亂,根本難以入眠,倒是胸腔內似有劍氣激蕩,想要一劍斬斷這場大雨,不吐不快。

柳珺卓輕聲嘆道:“你又少了一成勝算。”

陸嫁嫁問:“原本有幾成?”

柳珺卓淡然一笑,道:“本就沒有勝算。”

門輕輕掩上。

大雨裏,高崖上,魚王住在湖邊的山洞裏,眺望着幽月湖,湖水中,那條紅色的鯉魚在水中翻動着身軀,時不時躍出水面,露出紅色的背脊。

它神色凝重。

它并不知道這條魚到底何方神聖,但它知道,這滿天大雨定是因它而起。

這條魚究竟要做什麽呢?

魚王正想着,便見大雨中移來了兩把傘,傘下女子的身影在雨水中模糊不清。

真是陸嫁嫁和柳珺卓。

紅魚悄無聲息地潛入湖底。

她們在水面上分立開來,陸嫁嫁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劍。

足下雨滴打落,滿湖漣漪。

……

漣漪一圈圈地散開。

流火飛濺。

趙襄兒持着劍,黑色的勁裝掠過火焰彙聚的湖泊,足尖點落之處,一圈圈微小的波紋漾開了。

孔雀明王的頭顱輕移着,五彩斑斓的,宛若琉璃石珠的妖瞳追蹤着趙襄兒的身影。

趙襄兒的身影在火湖中不停起躍着,孔雀明王的身影逼近之時,她忽地返身躍起,悍然遞劍,劍光白影吞吐數十丈,刺向了孔雀明王的脖頸。

孔雀明王冷眼看她,甚至沒有閃避,只是抖着屏風,真言法印便随之震出,如一根根金色的佛指按下,碾向了少女的所在,指尖落處,皆開着金色的蓮花。

趙襄兒嬌小的身軀在佛光中閃動着,她咬着充斥着血絲的牙齒,九羽忽然在足下出現,她踩在九羽背上,借力猛蹬,穿梭過金影,身軀如釘子,紮在了孔雀明王的脖頸上。

可她還未立定,萬道金光便紛至沓來,雨點般密集地打在她的身上。

趙襄兒雙手交錯身前,連忙調動靈力防守,可她的防禦很快被擊潰,孔雀猛地一唳,脖頸怒甩,雙翅振起大風,将趙襄兒掀飛了出去。

少女墜落的身影宛若黑色的球,她在地上猛地彈躍了幾下,避開了後續的攻擊,才堪堪停下,她劇烈地喘息着,身體滾燙,兩袖的臂裳已被攪碎,細勻的小臂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傷,傷勢來不及痊愈,還在滲血,沿着她掌心的紋路淌着,自紅傘傘尖滴落。

有一日的交鋒,她幾乎油盡燈枯了。

先前,她在展開世界,于千鈞一發之際将孔雀明王納入其中時,她本以為勝負的關鍵點要來了,可結局遠遠出乎了她的預料,她的世界之中,孔雀明王直接輕而易舉地飛了出去。

傳說竟然是真的,當初曾有佛陀以三千世界困它,孔雀遨游太虛,破三千世界,最後更将佛陀吞入了腹中!

壓箱底的權柄被不費吹灰之力地破解,少女如斷一臂,陷入了毫無希望的苦戰之中。

她的靈力在長時間的戰鬥中幾乎蒸盡,渾身的傷勢将她的身影越拖越慢,痛意帶來的是持續的疲憊,許多次出劍之時,她甚至心神恍惚,險些直接倒頭睡去。

要死在這裏了麽……趙襄兒微微擡頭,如畫的眉目寂冷,鮮血從發間淌下,滑過瓷白的面容,自細尖的下颌滴落。

滿身的傷痕是一柄柄潛在的刀子,當傷勢到達極限後,它們便會一齊爆發,化作千刀萬剮,将她送入地獄之中。

孔雀的真言法印再次花哨地壓來,屏風上的九輪太陽更加熾烈。

趙襄兒驚心動魄地閃避着。

法印的速度卻更快,精準地轟在了她的背上。

趙襄兒結結實實地受了一擊,身軀被擊飛了出去,撞斷了好幾根岩灰的柱子,她掙紮着想從煙塵中拔起,烈日之箭再次毫無花哨地刺來,周圍的空氣被灼燒得扭曲,她哪怕即使開傘,身軀依舊被再次撞飛,狠狠砸入岩灰之中,鮮血飛濺。

她艱難起身,真言法印如雨而下,孔雀似人非人,似魔非魔的叫聲在耳畔不停回蕩,大腦之間,似有一柄剪刀刺入,不停翻攪,破開的血肉裏,更有惡魔扭曲鑽出,發出銳利的狂笑。

趙襄兒默念靜心之訣,壓下了這些幻境,她纖細的睫羽沾滿了血污,難以睜開,身子避之不及,再次被如雨的真言打中,砸到了空氣凝成的牆壁上。

後面再無退路了。

趙襄兒大口地咳着血,她的手幾乎握不住劍了,而激蕩起的灰岩塵土裏,孔雀明王昂首挺胸,如恢弘之殿,它緩緩走來,大地随着它腳步震動,那種壓迫感近乎令人絕望。

顫動的睫毛間,趙襄兒已看不清孔雀明王的身影,她的視線裏,唯有九輪大日在逼近着。

九日……

她忽然想起了大羿射九日的傳說……

不!不對,不是大羿射日,而是……一個念頭陡然在趙襄兒腦海中閃現——傳說中,金翅大鵬有兩樣絕技:大日佛國圖和陽凰蒼羽劍。

佛國圖中有神魔有人,蒼羽劍數量也是九!每一神魔各持一劍。

那是金翅大鵬專門用來對付孔雀明王的招式!

神魔是九,劍是九,為何是九?!

渙散的光重新在瞳中凝聚,她望向了孔雀屏風上的太陽,立刻明白了過來——或許那九輪烈日,才是孔雀明王真正的弱點。

過去,她始終覺得,弱點一般都是藏在隐秘之處,受重重保護。而這九輪烈日太過顯眼也太過強大,又有九枚,根本不可能盡數擊穿,去攻擊它無異于玩火***。

可這何嘗不是思維的盲區之一?

但這又能如何?

趙襄兒張開手,九羽再次喚出,随着她識海的變幻化作了一柄黑色的弓。

黑弓無弦。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構築了無形的弦。弦的輕顫感反饋至指尖。

周圍的流火安靜了下來,趙襄兒睜開一只眼,太陰附着其上。九羽的弦勾起,嗡嗡的顫聲裏,周圍的火焰奇跡般平息了下來,火光褪去了色彩,随着她屈指勾動,焰光化箭已在線上!

九羽似也察覺到了危險,身形忽停。

趙襄兒将弓拉到極致。

箭撕破空氣,朝着中間一輪烈日射去。

但這不是希望之箭,而是真正絕望的箭。

箭在烈日之外嗡地停住,寸寸碎裂,化作灰燼落下。

趙襄兒遙遙地看着這一幕,雙臂無力地垂下。

她的境界終究太低了……

孔雀距離她不過幾十丈。

她想要抽劍,卻發現先前的戰鬥裏,劍早已被打落,墜入了火湖中。紅傘空空如也,護不了她多久了。

一切都将要結束了。

少女絕美容顏上的血妖冶如幻。

趙襄兒本想慣例地回憶自己的一生,然後迎接死亡。但她發現,她也只有十九歲罷了,人生實在沒有太多回憶之處。

無非是幼年的大榕樹,十六歲皇城的雨,臨河城的紅月,三年之約時的種種以及最後未能完成的婚禮……

還有那個亦真亦假的夢。

這就是一生了,短暫如花開一季。

孔雀停下了身影,卻不是生出了憐憫,而是想用最盛大的手段将這場戰鬥終結。

它的身前,法盤如輪,逆轉而動,一支翠色翎羽從中浮現。

孔雀翎。

這是真正的孔雀翎!

是人間傳說中的兵器,只與死亡勾連,是為必殺之箭。

……

……

暴雨、雷電、泥濘濕滑的石階,狂風吹到的樹,以及所有黑壓壓的、迫近瞳孔的一切。

這是寧長久能看到的一切。

狂墜的雨點如水銀瀉地,嘩嘩地壓來,他的身體雖未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但靈力幾乎見底,即使如此,他依舊堅持分出一部分,為司命去擋雨。

“不許睡啊……你現在在我的背上,你說你不喜歡和我睡一起的,說話要算數啊……”寧長久的聲音沙啞而哽咽。

司命還沒有昏迷,她垂在寧長久身前的指尖還在顫抖着,但她瓷白的臉上已覆上了微紅的光,長長的睫邊,黛紅色煙一樣擴散開來,如描的眼線,卻勝過人間一切的脂粉。

和趙襄兒一樣,她此刻絕美上浮現的,是死亡來臨前獨有的凄豔。

她們遙遙相隔萬裏,卻有着共同的,決絕的美。

寧長久不知道趙襄兒如今的情況,若是他再看到朱雀幻境中的場景,本就飄搖的道心恐怕真要崩得四分五裂了。

司命的聲音很低:“嗯,算數。”

寧長久話語不敢挺:“撐住,我們現在在昆侖山上,上了昆侖,就能見到師尊了……我師尊神通廣大,一定能救你的!對了,你不是也一直想見她的麽?”

司命其實看到了天竺峰的字,她鼻尖酸澀,還是嗯了一聲。

寧長久一步便越過十餘級臺階,身影飛速跳動着,他聲音急促道:“還有……嫁嫁還在等我們呢,如果我一個人回去,她該有多傷心啊,你是虛幻嫁嫁的,不忍心看到她哭的……”

司命想到了陸嫁嫁的容顏,那張臉在脆弱的記憶裏不太真切,洛書樓的初見恍若昨日,豢龍崖的濤聲已在夢中。

她的眼睛越來越黑。

寧長久見沒有得到回應,側過頭,看了她一眼,輕道:“雪……雪瓷?”

司命微微回神,她的身子很輕很輕,像是置在左肩的一朵山茶。

“嗯……我……咳,在聽的。”司命嗓音輕柔。

“嗯!”寧長久抽了抽鼻子,扶着她的雙腿,躍入了黑暗無邊的大雨。

一路上,寧長久為她回憶着許多事,有斷界城的種種,有山海橫流秘經盡頭的那場日出,有枯井旁眺望的新月,有洛書相逢,有此後的煙花與紙鳶,有爛醉如泥的雪夜……這是他們所有的,視若珍寶的一切。

寧長久将回憶掰碎,一點點将之換作呼喚。

司命能感受到他的心意,直到此刻她才發現,原來他們已經歷這麽多事了,斷界相逢至此的兩年,似長過了過去一千年的光陰,她第一次勇敢地審視自己的內心……她始終懷念着七百年前神官的冠冕,但此刻,她花瓣般的心髒裏,卻只剩下白衣少年在那裏微笑,平靜溫柔。

她想要永遠地将之抱擁,揉在懷裏,卻為時已晚。

金翅大鵬殺不死她,九靈元聖也殺不死她,一切的生靈都殺不死她,真正要殺死并可以殺死她的,是這片她置身天地啊,它一直在等待這一刻……這才是她漏算的最關鍵之處……早該想到的。

幡然醒悟,為時已晚。

日晷的碎裂不可逆。

嘩得一聲裏,雷光再次照徹蒼穹。

寧長久的腳下,臺階化作了平地。

這裏不是昆侖,只是高一些的山峰罷了。

他來到了盡頭。

眼前,一個黑影盤膝而坐,他垂着雙翼,背上密密麻麻遍布傷口,黏稠的血液混着雨水橫流,身軀在暴雨中顯得幹癟。他佝偻着身子,嶙峋的背脊上下起伏,他肌束撕裂的手臂半舉着,搭着身前的某個東西,似也用光了力氣。

“你終于來了。”金翅大鵬仰起頭,看着漆黑的雨和夜空。

司命趴在寧長久的肩頭,聲音纖細,擠出了幾個音節:“放下……我,殺了它。”

寧長久沉重點頭。

“好,殺了它。”他一字一頓地說着,将她輕輕放下,額頭碰着她的額頭,道:“千萬不許睡,不然我一輩子不原諒你……”

司命靠在一旁的樹上,露出了一抹微笑,笑容凄豔:“嗯……我等你回來睡。”

寧長久身軀戰栗,胸腔如被燙油澆過,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他拔出了郁壘劍,緊繃的身軀緩緩站起,殺意充斥每一節骨節,他回過身,怒吼着,朝着金翅大鵬的所在沖了過去。

金翅大鵬握着手中的棍,也緩緩起身,他的骨頭咯吱咯吱地作響着,本就碎裂的骨架已近分崩離析的邊緣。

他看了一眼身後的巨弓。

這是天竺峰。

這是他的聖器所在。

他本以為自己歷經生死,能在絕境中将其拔出。

但人生終究不是神話故事。

他已臨近終點,聖器卻依舊宛若磐石,于狂風驟雨中紋絲不動。

寧長久狂吼着撞了上來,宛若餓了四千年的虎,每一記咆哮聲都是骨骼碰撞的狂鳴之響。

司命微微睜眼。

茫茫的大雨裏,她看到了煙花……那是劍與棍碰撞的火光,一朵又一朵地炸開,姹紫嫣紅,如此美麗。

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煙花越來越遠。

可惜這次看煙花的,少了嫁嫁和小齡。

她并不知道,此刻陸嫁嫁也已要敗了。

而且敗得很徹底。

柳珺卓惜才,卻并未留情,這一劍之後,陸嫁嫁從此的大道都有可能被斬斷,一生只能在紫庭巅峰徘徊。

命運之神似在開着什麽玩笑,将厄運的旨意同時傳達了下來,誅連所有相愛之人,并傳谕不可忤逆!

鋼鐵的尖銳之聲炸開。

寧長久嘶吼着,将金翅大鵬逼得節節後退,金翅大鵬揮舞着神棍,神棍越來越不堅硬,上面時不時浮現出一只尖嘴猴腮的臉,它抱着頭,痛苦地大叫着,似不想淪為兵器,要顯化原型。

金翅大鵬将大部分的力氣擁在拘押聖器身上,無力招架寧長久的攻勢,被他直接撞過了懸崖。

嘭!

金翅大鵬的雙翼展開,炸出風聲,狂霖席卷之間,他盯着寧長久,聲音切骨:“憑你也想殺我?”

寧長久的聲音同樣沙啞而怨怒,他的聲音不似自己發出的……數千年前,自己似乎也在類似的時候,發出過同樣怨毒的詛咒:“我要把你開膛破肚,斷頸碎顱,斬得你永入不得輪回!”

狂嘯聲裏,寧長久如鐵的雙肩拔起,修羅身體再度鑽出體內,卻不再是威嚴模樣。

修羅扭曲、幹瘦、如受了煉獄之刑百萬次的鬼。

它鍍着金光璀璨的外表,卻發出了尖酸瘆人的尖嘯。

寧長久血衣殘損的模樣也似鬼。

他與修羅真正融為一體,他雙手握劍,揮舞郁壘,怒吼着撲向金翅大鵬。

短暫的交鋒後,骨頭粉碎的聲音再度響起。

金翅大鵬從未見過這種力量,他的身前,撲向自己的哪裏是人,分明是滿懷怨恨的魔頭!他疲憊地格擋着,胸骨被撞得塌陷了下去,身體扭曲得不成成型。

他發出了痛苦的叫聲,運轉全力,也揮打下去了一棍。

寧長久根本不看這一棍,他切入棍法的縫隙,寒光如弧。

咔擦。

金翅大鵬右臂被斬斷!

握着如意烏鐵神棍的手墜下了漆黑的山崖。

他想要用念拾回,但寧長久的劍已再斬而來,直接刺破了他單薄的胸口。

劍刃透體而過。

寧長久仰起頭,看着他,少年的容顏夾雜着手刃強敵的歡愉和至親将去的悲痛,極致的情緒扭曲着,糾纏出令人心悸的妖異之美。

轟!

寧長久壓着他的身子,向着上空飛去。

金翅大鵬再難忍受死亡的威脅,他另外半張面具也碎了,剝落了下去,露出了醜陋的臉。

他狂扇雙翅,體內最後的靈氣自爆般湧出!

炸飛的血肉裏,寧長久未能支撐,身軀被掀飛出去,重重地砸回崖上。

半空中,金翅大鵬的模樣無比駭然——他胸腔徹底空了,碎骨和血肉不停落下,雨絲從空洞中穿過,肉身破碎的邊緣處,心髒卻還在鮮活地跳動着。

他已必死無疑。

但生命的最後,他不甘心被人當做野鳥一樣斬去肢體和雙翼,最後被人以劍刺破心髒。

他低着頭,看着自己的心髒,忽然露出了快意的笑。

那就……一起死吧。

殘破得只剩金縷的佛國圖張開,九位神魔神色悲憫,一一走來,鑽入他的身體。

他懸在空中,如吊死鬼,也似太陽——一輪即将墜入山谷,永不升起的夕陽。

暴雨還在落下,寧長久從懸崖上起身,他擡起頭,看着雨中突兀升起的金日,記憶的大門轟然大開。

射下來!把它射下來!

體內,似乎什麽聲音在大喊……不,那不是任何人的聲音,是自己血脈奔湧的響動!

可哪來的弓呢?

他的手搭在了石化的聖器上。

道姑純陽密卷真正燃燒了起來。

本已視死如歸的金翅大鵬從未想過,自己生命的最後,還能見到這樣的畫面!

寧長久握着石弓,緩緩拔起了鋼鐵似的身軀。

石弓顫抖着,風化的岩石表層剝落了下來,露出了其後巧奪天工的剛勁輪廓。

司命看着他握着弓的身影,解開了最後的疑惑……果然是你啊……她在心中自語。

寧長久握着弓,難以想象的力量湧來,他雙瞳紅熾,手指勾弦,四周的風雨雷電為神弓所懾,絞殺着湧來,于弓上形成了筆直的箭杆。

金翅大鵬的絕殺之式還沒蓄勢完成,他只要一箭射出,就能将其徹底誅殺。

但金翅大鵬畢竟是一代妖聖,他沒有在過度的震驚中失去神智,任人宰割。

他狂震雙翼,在空中不停地閃動,變幻着位置。

寧長久的金瞳無法鎖定它的方位!

他勾弦的手指不停地顫抖着,他大口地喘着粗氣,心中暴怒。

而這該死的時候,他的精神疲憊到了極致,竟生出了恍惚。

……

朱雀幻境裏。

真言法印化作大弩。

孔雀翎亦已上膛。

一邊,寧長久以神弓對着金翅大鵬,一邊,孔雀明王以神弩對着趙襄兒。

宿敵……夫妻……弓箭與弩……命運何其玄妙。

趙襄兒想要閃避,但她知道自己躲不了。

她也在等待死亡的宣判。

最後的記憶裏,她停留在了三年的夢境中。

那三年的夢境,她其實并未怪司命什麽,相反還有些欣賞她,她知道,司命的美豔的皮囊下,其實也是有一顆善良的,純粹的心。陸嫁嫁想不到,她一直在生的……其實是寧長久的氣呀……自私也好,占有欲也罷,總之就是生氣啊……

但我現在不生氣了。

一年前的婚禮沒有完成,那是我最大的遺憾呀,若還有轉世,希望還能有一紙婚約把我們牽絆住。

圓滿或許不好,但遺憾也絕非我想要的。

我不生氣了,不生氣了……再讓我見你一面吧。

生死關頭,趙襄兒也生出了恍惚。

遙遙相隔的兩人之上,一道觀門驟然洞開。

開滿雪白花朵的大樹在院中搖曳。

陽光自樹隙漏下。

寧長久與趙襄兒相對而立。

這是三年夢境裏,他們開始的地方。

他們皆是十六歲的模樣。

兩人看着彼此,雙眸顫抖。

寧長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到什麽的,他意識冥冥渺渺,只是憑借直覺伸出了手。

“寄白頭之約。”他說。

趙襄兒她咬着唇,顫聲嘶喊:“指鴛侶之盟!”

“殿下長久。”

“共締姻緣。”

“指海誓山盟為信。”寧長久說。

“共神雀玉蟾為涯。”趙襄兒道。

“赤繩早系,佳燭相剪。”寧長久擲地有聲。

“黑發白首,大道與侶。”趙襄兒話語堅定。

“願珠聯璧合……”寧長久淚如雨下。

趙襄兒早已泣不成聲,她聲嘶力竭道:“永結同心!”

夢境中,道觀裏,兩人的精神化作光束,糾纏在了一起——那是燃燒的道古純陽卷和道姑太陰卷!

兩者水乳 交融,那是精神層面的無上升華!

……

幽月湖上,。

陸嫁嫁跪在水面上,身軀一點點地下陷,輕飄飄的雨點有千萬均重。那是柳珺卓的劍。

柳珺卓不愧為劍閣的二先生,最後的一劍比原先的兩劍講起來更強大,這一劍幾乎是碾壓式的,整片天空,整場暴雨都是她咆哮的劍。

漆黑的湖面上,再沒有什麽魚兒能躍出水面,幫她破局。

她的衣裳被雨水盡數打濕,劍靈同體被碾得分崩離析,靈力的湖也蒸發得幾乎幹幹淨淨。

這是最後的一刻了。

柳珺卓想不到任何破局的可能。

陸嫁嫁也想不到。

但也是此刻,識海中,一個仙音忽然想起:

觀中衆人已然融洽,令符達成,許劍子一百。

陸嫁嫁還沒反應過來,她的體內,萬道劍意瞬間充盈!

那不是世人理解的劍心,更像是她體內的劍胚上,鑲嵌上了一枚丢失了千年的玉。于是破損的一切臻至圓融,紫庭的瓶頸再不能阻她!

柳珺卓瞳孔忽凝,她還未反應過來,眼前的湖水已經炸裂,鋪天的劍意被瞬間摧毀,向着自己反噬過來!

……

天竺峰的懸崖上,寧長久失神片刻,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獲得了道古太陰神卷的一切!

他睜開了眼,不再是金瞳,而是太陰之目。

他擡起頭,鎖死了高速移動着,正在蓄勢的金翅大鵬。

箭尖對準了紅日。

朱雀幻境裏,趙襄兒得到了道古純陽神卷的一切。她的體內,缺失的力量燃燒了起來。

孔雀翎來時,她的身影陡然拔地,快了無數倍。

九羽在手,化作了神弓,她張弓搭箭,體內奔湧的力量化作了無限光明的箭。

轟!

箭離弦之際,聲音宛若轟鳴。

孔雀明王的屏風上,太陽一個接着一個地破碎。

八輪烈日盡碎。

孔雀明王慘叫着,嘶吼着,發狂地撲向趙襄兒。

趙襄兒對準了最後的烈日,但她也耗盡了嶄新的力量,凝不出箭了。

但她并不慌張。

她舉起了傘。

先前落在火湖中的劍受紅傘牽引,倏然飛回,快若雷電!

劍、金日、傘。三者連成一線。

劍入鞘中。

最後一輪金日炸開!

天柱峰上的金日也幾乎同時炸開。

寧長久射出了那一箭。

那是傾注了他所有心血和情緒的一箭,這一箭來得太久太久,好似遲到了千年。

狂風倒卷而回。

金翅大鵬被箭射中,心髒炸開,箭紮着他受聖人庇護的、殘餘的神魂飛向了寒冷的天上。

箭過雲霄。

方圓百裏的雲碎了,被箭轟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

暴雨驟止!

寧長久無暇去看他一箭的壯舉,他回過頭,撲向了司命。

樹梢上,雨滴落了下來,砸在司命的清冷的容顏上。

她纖塵不染的臉上,沾上了些許的塵土。

寧長久抱住了她。

“雪瓷……雪瓷?”他輕輕喚她的名字,酸澀的水填滿了整個胸腔,“你醒醒,醒醒……我殺了它,殺了它啊……我們報仇了,我們……回家吧……小齡和嫁嫁還在等我們回去。”

他的呼喚裏,司命竟真的睜開了眼。

這是她留下的最後一眼。

她平靜地看着他,用盡積攢許久的力氣,輕輕說道:“那天,鏡子……我削了個果子,我,我……看到了你的,清清楚楚的你……”

寧長久痛哭着:“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司命露出了微笑。

知道就好……她再沒了力氣,倒在了寧長久的懷裏,日晷爬滿了裂紋,最後的鼻息如此纖細,脆弱得随時都會被風吹走。

寧長久抱着她,感受着生命在懷中流逝。

天竺峰上,他聲嘶力竭地恸哭了起來。

縱使破入五道,縱使獲得通天的力量又有何用?英雄凱旋歸來,卻見美人化作了墳冢,那幾十年戎馬厮殺,又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他不停地往司命身體裏輸入靈力,卻無濟于事。

怎麽辦,怎麽辦?!

悲傷像是無數刀子,伴随着傷痛刺入軀體。

淚光中,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忽然看到了一束光。

哪來的光?

他怔了怔,顫抖着回頭。

“雪瓷……”他輕聲呢喃。

“雪瓷!”

寧長久仰起頭,渾身止不住地發着抖。

寧長久無法描幕此刻的心情,他淚水橫流的臉上,笑容近乎扭曲。

“雪瓷,雪瓷……我看到昆侖了!”他說。

昆侖……

此時恰是子時。

先前被他射穿的雲還沒彌合。

周遭全是黑暗,唯有雲中落了一束溫柔的月光,恰停在他的身後。

子時,天懸玉蟾。

蒼穹之下別無他物。

唯有月光通天!

……

……

(實在對不起,寫到了現在。打賞來不及感謝了,留到明年再感謝!祝大家新的一年快樂!!感謝大家的一路陪伴!)

第 359 章 :死生何所依

電閃雷鳴,大雨滂沱。

本就昏暗的天空像是被雨擊穿了,雨滴敲打着刀劍,鋼鐵的顏色在狂流的暴雨中一閃而過,殺意如蟄伏許久,驟然露出猙獰面目的惡虎,越過黑暗,将如劍的獠牙對着敵人的脖頸刺去。

寧長久持劍懸立,死盯着金翅大鵬,識海如環狀的氣波,飛速擴展,将戰鬥領域籠罩在內。

金翅大鵬雙翼瞬振。

寧長久沒有看清楚他是怎麽動的,他在一瞬間消失在了視野裏,接着,寒光便閃到了面前。

寧長久持着幽冥之氣環繞的郁壘,對着金羽劍光砸去。

金屬激鳴,炸起的熱浪騰到了臉上,瞬間蒸幹了雨水,照得兩人眉眼一赤。

這片大雨橫流的崖外,第一聲鐵劍的撞鳴好似兩軍對壘時敲響的軍鼓,戰鬥一觸即發,其後萬箭如雨席卷,金戈鐵馬對沖,一蓬蓬劍光火一樣炸起,其間白虹與金光纏繞,周遭的雨絲被照得徹亮之後蒸盡,化作大量的白氣,煙缭霧繞地包裹住兩道身影。

周圍的山很少,大都是廣袤的平原。兩人打到高處之後,呼嘯而過的風聲便顯得格外洪亮,就像是大海的怒濤一波接着一波卷過,将他們的身影托到了更高的地方。

金翅大鵬身外身被毀,力量幾乎打了一半的折扣,渾身骨骼盡斷,大日佛國圖與陽凰蒼羽劍更在先前的戰鬥中毀去,這本該是瀕死之傷,但妖族超乎想象的強韌體魄與他五百年的意志力支撐住了他。

萬妖訣的最後一塊拼圖就在眼前,他豈能放棄?

寧長久雖也重傷,但皮外傷在時間權柄中得到了很好的恢複,唯有破五道之時被強硬打斷,給身體留下了短期難愈的重創。

他們本身的境界雖相差懸殊,可此消彼長,金翅大鵬致命的傷勢給予了他們殊死一戰的可能性。

洞窟中,司命病恹恹地趴在石壁上,她聽着外面的傳來的雷聲和劍鳴聲,心緒始終無法得到平靜。

她看着披在身上的白衣裳,這衣裳并不能在寒冷中給予多少溫暖,大雨将白衣沖刷得很幹淨,衣裳并沒有血液的腥膻味,許是因為穿過大片密林的緣故,衣襟還帶着些許草木的清香。

她目光虛弱地垂着,看着殘破的白裳,想要聚合起體內的靈力,但她的傷勢比她想象着更嚴重。

在與九靈元聖最後的傾力一擊裏,她四肢百骸間的諸多關節被他的獅吼震碎,恢複緩慢,最重要的是,她的日晷被抽幹了神力,黯然失光,宛若石像,氣海更是被幾乎打穿,好似一個竹籃,留不住半點靈氣。

此刻,她只要運轉靈力,胸腔中便像是有炙熱的鐵漿澆過,扭曲的疼痛刺激得她汗水淋漓。

她不停喘息着,心中的自我懷疑宛若無數柄刀子,切割着她的精神……她像是破碎的瓷器,想要自己伸手拼接,可瓷片劃破肌膚,更割得她滿手鮮血。

她恨透了這種感覺。當初輸給罪君她并不在意,但九靈元聖不過肉俗凡胎之身,他的妖力再強,又如何能在僭越到真正的神明之上?

白裳間的微香萦繞鼻尖,讓她心緒平和了些,她調整着精神與身軀的平衡,努力彌合傷勢,恢複力量。

她支起身子,緩緩地爬到了接近洞窟的地方,望向了天空。

冰冷的雨絲拍打上面容。

她清澈的,不沾冰雪的眼眸眺望着黑魆魆的上空,閃動的雷光裏,劍火在撞擊中蔓延着,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衣裳街的煙花,那是無論多大暴雨也澆不滅的煙火。

暴雨之上的戰鬥如火如荼地燃燒着。

這場戰鬥的規模遠不及司命與金翅大鵬初戰時那般浩大,但兇險程度卻更為勝之。

古樸的郁壘劍灌入靈力,發出了血色的光,他持着這柄纖細的劍,向着金光閃動之處掄砸着,他幾乎忘記了那些劍招,唯将天谕劍經的墨雨翻盆式掐着,融入劍中。

他握劍如握燒紅的鐵棍,對着金翅大鵬的所在狂掄猛掃,劍招與狂風暴雨契合,爆發出獅吼般的咆哮,無止境地朝着金翅大鵬壓去,仿佛漫天風雨不停,這劍意便不會停止。

金翅大鵬的身影被劍光籠罩得密不透風,他幾次振翅想要抽身,皆被寧長久跗骨之蛆般纏上,郁壘的寒鋒有些鈍朽,在他的手中卻似發硎之刃般斬雨而來,兩人的交鋒之間,金翅大鵬的血肉在躲閃不及中再被切開,迸濺鮮血。

叮!

忽地一聲清鳴。

寧長久綿綿不斷的劍影随着周遭大雨被一道震碎。

茫茫的水霧中,金色的光芒陡然浮現,擋住了郁壘刺向胸口的一劍。

如意烏鐵神棍!

這柄神棍并未打回原型,它先前被金翅大鵬藏在虛空之中,本就伺機待發,可寧長久的攻勢太過猛烈,他不得不提前取出,與他決一生死。

終于将此棍逼出,寧長久也松了口氣,他原本精神高度緊張,便是防止此棒忽然出現,打他個措手不及。

如今他可以更酣暢淋漓地出劍了。

兩道身影再次糾纏碰撞到了一起。

聖器不愧為聖器。

它一經亮出,原本在交鋒中處于劣勢的金翅大鵬瞬間扭轉了局勢,如意烏鐵神棍對于郁壘還有天然的克制,郁壘切膚噬骨的幽冥之氣被神棍輕而易舉地打掃,金翅大鵬持棍橫掃,一記記掄動之間,将寧長久逼得節節敗退。

金翅大鵬半張紅鴉面具下的臉被雨水沖刷着,顯得瘋狂而暴烈。

滂!

金翅大鵬将寧長久逼退百丈之後,趁着他招式銜接的縫隙,劈山一棍打落,天空的雷電恰合時宜地亮起,更助長威勢。

寧長久應接不暇,被一棍砸飛,撞到了山壁上,山壁瞬間開裂,他的身軀直接轟入深處。

金翅大鵬猛一振翅,持棍來到了洞窟之外。

他目視着黑漆漆的洞窟,裏面卻亦有金光泛起。

那是修羅的神體。修羅本就是歷經千難萬苦,多番轉世而成的東西,它神魂的厚度,精神的意志遠非常人所能比拟,寧長久反而越戰越勇,他燃着神體從其中飛出,流星般砸向了金翅大鵬,藏于懷中的郁壘與此同時刺出。

這是一往無前卻破綻百出的一劍,直指金翅大鵬的胸口,大鵬在換命與防守中稍一猶豫,最終選擇橫棒去擋。

劍與棒撞在一起,修羅的金身長出了三頭六臂,對着金翅大鵬的身軀不停地砸去。

金翅大鵬已無法凝出法天象地,只好以強橫的體魄硬抗,他的身體不停倒退,揮舞的雙翅艱難地抵抗着寧長久壓來的力量。

劍勢壓到極致之後,金翅大鵬握棒一挺,将他的劍推開,随後順勢掄棒,朝着他的頭頂砸下。

這本該是攻防的交換。

但寧長久沒有去擋,反而雙手握劍,對準了他的心口,返身再斬。

這是決絕至死的殺意,寧長久的金瞳中帶着不和諧的赤紅,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知過自己的身體和手中的劍……四肢百骸間,周身竅穴發出了漩渦般的轟鳴,他感覺他的精神與手中的劍已融為一體,甚至分不清是劍在引領他還是他在引領劍。

同樣,幾乎刻入的天谕劍經也清晰無比,那是殺意最決絕的劍,不需要任何防守,只需要一劍捅穿對方的心髒。

劍對着金翅大鵬的心髒刺去,幹淨利落,行雲流水。

金翅大鵬也被這股驟然騰起的殺意鎮住了,但他同樣激起血性,不想再防,繼續持棍,當頭砸下。

修羅金身沒能接住這一棍,寧長久憑着危險的直覺扭頭,避開了棍首,神棍卻依舊被結結實實砸在了肩上。

左肩肩骨碎裂,寧長久咬着打顫的牙齒,也将劍刺入了金翅大鵬的胸口。

劍刃切開了堅韌的皮膚,紮入了密度極厚的肌肉中,一路刺破,直接紮穿了心髒。

金翅大鵬發出了凄厲的慘叫聲,他的鷹爪已經回守,死死地抓住了劍鋒,郁壘劍爆發着紅光,鷹爪像是握着一捧火,火光灼燒着掌心,炙焦之感似匕首割掌,痛意噬人。但他沒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緊。

他一手握棍碾着寧長久的碎骨,一爪握刃,防止劍鋒的深入。

寧長久的左手已幾乎握不住劍了,他身軀顫栗着,不停喘着氣,兩人之間,時不時有殺意再度碰撞、炸開,迸濺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你是古神轉世,金烏之靈吧……”金翅大鵬看着他,發出了銳利的笑:“你們這些餘孽,真是怎麽殺也殺不幹淨啊。”

寧長久一聲不吭,他全神貫注地想要将劍推入對方的軀體。

他屈着背,暴雨不停地砸在他的背上,體內的鮮血被不停沖刷下去,身體都像是在不停地幹癟下來。

金翅大鵬的利爪盡是鮮血,郁壘劍的鋒芒已觸及骨頭,但他并無痛苦之色,面孔中扭曲的盡是癫狂。他再次擡起了棒,對着寧長久的頭顱劈下,這一次,對方逃無可逃!

寧長久霍然擡頭。

金烏照破雨夜。

金翅大鵬察覺到了致命的危險氣息,他想要撤棒而走,但身子被劍鎖住,無法抽離。

金烏掠過兩人,化作了一道線,将他們一齊攝入其中,消失在了雨夜裏。

金翅大鵬回過神時,他已置身在一處滿是殘碎星火的國度裏,無數破碎的、岩漿之屑般的東西飄浮在天上。

金翅大鵬知道這是類似殘破神國之類的地方,而這裏,似乎曾有一枚太陽當空炸開。

這是寧長久的神國,他雖未得到其中的權力,卻有神國之青睐,力量可以碾壓過對方。

“你身上的秘密,果然比我想象中更多啊。”金翅大鵬張開了滿是鮮血的喙,冷笑道。

寧長久将劍更推進了些,他的瞳光銳利如劍,“這裏是你的墳場了。”

他強忍着劇痛,便是為了鎖住對方,将其精準地納入這裏。這是他壓箱底的東西之一,務必尋求一擊即中。

寧長久的左肩依舊使不上力,他握劍的手便直接化掌,拍上劍柄,想将其砸入金翅大鵬的心髒中。

金翅大鵬雖已陷入了絕對的劣勢,可他沒有絲毫的慌張。

他舉起了如意烏鐵神棍。

寧長久面色微變,他猜到了什麽。立刻灌注全部的力量,壓在了劍上,咔擦一聲裏,金翅大鵬的一截手指被斬斷,但他的棒也朝着這個世界砸落。

此刻的他,根本沒有砸開一個世界的力量。可這根棒可以。

這是它與生俱來的能力!

當初聖人持着它,縱橫天地南北,不知打碎了多少古神的世界,更何況這個殘破不堪的國。

神棍落下之際,似有大水牆立,掀起滔天巨浪。

轟然間,滂沱大雨再次澆落,将兩人瞬間淋得濕透。

金烏被神棍相克,化作金光流回寧長久的身體裏,但金翅大鵬豈能讓他如願,他伸出了被斬斷手指的手,吞噬的權柄發動,要将金烏攝入體內。

寧長久大驚,他引以為傲的精神力未能戰勝萬妖訣,他竟在這瞬間失去了對金烏的控制。

萬妖訣若成,金翅大鵬将會瞬間臻至嶄新的境界裏,到時候一切都将不可逆轉。

就在此刻,一道銀光宛若光鞭子,在眼角一閃而過,再看之時,那道光箭已洞穿了金翅大鵬施展權柄的手心。

金烏化作流光,逃回了寧長久的軀體。

洞窟之外,司命擡起了手,十指交錯,在她确認自己一擊命中了金翅大鵬後,手臂才無力地垂落下來。

金翅大鵬的慘叫聲裏,寧長久福至心靈,右手握劍,以天谕劍經的必殺式,對着金翅大鵬的心髒遞出了絕殺之劍。

噗嗤!

鮮血狂飙,妖血遇水成火,煙霧騰起。

生死之際,一生奮勇無前的金翅大鵬選擇了退縮。但這是正确的決定,否則他的心髒将被直接斬裂。

傷上加傷,金翅大鵬本就瀕臨崩潰的力量随時要将他壓垮。

他的斷掌捂着心髒,運轉最後的力氣,朝着寧長久撞去。

寧長久毫不畏懼,殘餘的修羅身體嵌入血肉,也朝着金翅大鵬撞去。

砰得一聲裏,金翅大鵬的身影被直接撞飛了出去,高速墜向地面。

寧長久單薄的衣裳也被血水浸透,其下肌束撕裂血肉模糊,他已沒什麽再戰之力了,但他知道,這是殺死金翅大鵬最好的機會……他低吼了一聲,以意志力之類虛無的東西撐着自己,他向着金翅大鵬下墜的方向追去。

密林之間,雨勢小了一些。

裏面騰滿了雨水蒸發時的厚重大霧。

金翅大鵬不見蹤影。

寧長久環顧四周。濕滑的苔藓群中,濕濘的泥地裏,一條溪流向着遠處奔騰過去。溪水和周圍的泥間,還帶着些許血的痕跡。

金翅大鵬沿着這條溪流逃走了……

寧長久沒有猶豫,沿着他感知到的血腥痕跡,立刻提劍追上。但就在此時,身後隐隐有妖兵的呼喊聲傳來。

原來在金翅大鵬來到此處前,早有預料,實現放下了火彈信號,如今厮殺将要結束,那些接到信號的妖兵卻也差不多趕了過來。

該死……

此刻重傷的司命還在洞窟中。

他深吸了口氣,立刻折身,縱雲般攀上懸崖,回到洞窟裏,二話不說抓住了司命的手臂,将她身子拉了起來。

“為什麽不追?”司命虛弱地問。

寧長久道:“有人來了。”

後方,熊熊的火把在雨中蔓延了過來。

司命咬牙道:“你盡管去追,這些雜毛小兵我能應付……咳咳。”

“少廢話。”寧長久俯下身子,讓她靠在自己的背上。

司命抿着唇,無力地貼了上來,血色盡失的雙臂軟綿綿地挂在他脖頸上,垂至胸口的纖長玉手冷若寒冰,兩人的背與胸幾乎嚴絲合縫地貼着,她靠着寧長久的脖頸,一聲不吭。

寧長久深吸了口氣,在火把靠近之時,身軀驟動,背着女子在崖壁間跳躍,幾個閃身間暫時避開了追兵,遁入了茫茫的林間。

寧長久立在溪畔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能放棄大好機會。他背着司命,在與那些妖兵拉開距離時,順勢朝着重傷遁逃的金翅大鵬追去。

司命的腦袋埋在他的頸窩間,貼在身上的玉體柔弱無骨,若只是單純奔跑,這點重量根本算不上累贅。

寧長久感受着她萦繞在自己脖頸間的呼吸,那呼吸是冷的,吐出來的好似不是氣,而是冰霜。

“你怎麽了?”寧長久焦急問道。

司命唇齒含冰,呵氣如霜,輕聲安慰:“沒事……日晷沒碎,我就死不了的。”

話雖如此,只有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日晷上,生出了越來越多的裂紋。

她不知道為何為如此,但她猜到了一點:她是神國誕生的生命……她的身軀在這個塵世是格格不入的,譬如她纖塵不染,除了雨水,此間沒有一片泥土可以粘在她的身上。這本身雖然神妙,但也意味着,她本質上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離開了神國太久,置身在一個新的世界裏,新世界的規則從沒有真正接納她。

過往她很強大,這弱小的規則并不能拿她如何,但一旦她力量抽空,過往她根本不放在眼裏的東西,一下子就會變成致命的刀與劍,它們試圖一點點瓦解自己,将她成為世界的養料……

她必須回到自己的神國裏,才有可能複原。但……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她将這些埋在心底,沒有與寧長久說。

寧長久道:“你進金烏裏面去吧,那裏暖和一點。”

“不行!”司命斷然道。

這個世界都不接納她,金烏神國裏,她的反噬只會更加嚴重。

她沒有說出真實的原因,而是輕聲道:“我的力量在慢慢恢複,就像方才那樣,若沒有我幫你,金烏就要被搶去了……我留在外面照應你……好一些。”

說完這一長段話,司命胸脯劇烈起伏了一下,她靠在寧長久的肩上,感受着他寒冷中帶着溫度的身軀,這是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溫暖。

寧長久沿着蜿蜒的溪流一路追索而去。

前方,血腥味越來越濃。

他的精神高度緊繃着,做好了金翅大鵬潛伏在大霧或者灌木叢偷襲的打算。

但他卻也漸漸分神了……因為他感受到,背後的那具身軀,似乎一點點冷了下來,輕輕噴在脖頸間的氣息,也越來越微弱。

“司命!”寧長久一驚,立刻喝了一聲。

“嗯。”司命鼻尖發出回應。

寧長久問:“你到底怎麽了?你與我說實話!”

司命低聲道:“沒事,只是有些……冷。”

寧長久心緒劇震,他立刻道:“不追金翅大鵬了,我先替你療傷。”

“追。”司命眉頭輕蹙,發出了一個音節後,喘息了一下,艱難道:“一定要……殺了它。”

寧長久語速極快道:“放心,我六師兄很厲害的,我們找個地方躲起來,等他敗了九靈元聖一定會來尋我們的。我……我先替你……咳咳……”

說着,他體內的傷勢雪上加霜地爆發了出來,一口鮮血嘔出。

司命微微睜開眼,看着她所依靠的肩膀——那是左肩。她此刻才發現,這肩膀的骨頭盡碎了,自己方才枕了一路,他該是多麽痛苦啊……

寧長久踩在濕濘的地裏,腳微微陷了下去。

他想要将司命放下,司命卻道:“我沒事……你……快追……”

無論她怎麽說,她的身軀依舊在不可逆地變冷,她發現,自己竟漸漸失去了對于身體的掌控,痛也不知,累也不知……她同樣知道,這樣下去,自己必死無疑。

“寧長久!”司命的聲音微微沙啞。

“什麽?”寧長久問。

司命冰唇發抖,顫聲道:“奴紋……刺激奴紋……快!”

寧長久雖萬般疑惑,卻依言照做,靠着意念勾連上了奴紋。

身後,司命的呻 吟聲輕輕響起,細若游絲。她并未覺得羞恥,反而獲得了生一般的喜悅……奴紋是連結神魂的東西,随着它被刺激,她對于身體的感知也漸漸回來了,寒冷驅散了些,她好似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了一處篝火,貪婪地汲取着溫暖。

但日晷的崩碎沒有停止。

“繼……咳……繼續!”司命的聲音輕而急促:“不要,不要……停。”

“好。”寧長久也感受到她振作了些,連忙分神去刺激奴紋,讓她的身軀一點點變暖。這當初作為主奴懲罰的東西,此刻卻成了她最後救命的火把。

司命感受着身軀內不停竄動的電流,她耽溺其中,身軀戰栗不止,若非手臂使不上力氣,她便要主動去觸碰陸嫁嫁留下的那枚了。

夜色漸漸深了,周圍的能見度越來越低。

妖兵的追殺聲早已甩在了身後。

寧長久皲裂的嘴唇不停翕動,一直與她說着話,生怕她悄無聲息地離去。司命簡單地回應,表示自己沒事。

溪流間的血腥氣愈發濃郁,寧長久聽着耳畔女子細若蚊吶的輕語和漸漸升溫的氣息,身影在溪石間彈躍着,一鼓作氣撞出了大霧之中。

大霧之後,是一座高峻的險峰。

寧長久沒有來過也沒有見過這裏,他擡起頭,險峰高聳入雲。

血跡卻沒有斷絕,寧長久發現血中還混雜着內髒的碎片——金翅大鵬也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了。

寧長久搜尋着血跡,找到了一處隐秘的石階,他側過頭,關切地看着司命,道:“還好嗎?”

“好。”司命應了一聲。

“司命!”寧長久話語忽然嚴厲,他瞳孔中閃着水光:“你別忘了你的身份!我不許你死你就不能死!你與我說實話,你現在到底怎麽樣……”

司命倏爾微笑,笑意虛弱,她沒有直接回答,而話語斷續道:“我們都沒有傘了……我要……咳,看着它死。”

寧長久默立一會兒,他咬着牙,忍受着左肩的痛,說道:“不行,我先治好你!你身子骨好了,我們一起去殺。”

“不行!”司命反對道:“來不及了……你想讓我死不瞑目麽?”

寧長久一震,駭然道:“你說什麽?!”

司命慘然一笑,終于如實道:“日晷要碎了……沒有人救我的,寧……寧長久,那天早上,鏡子……我……咳咳……”

話語被咳嗦聲打斷。她咳出了一口血,血是由冰晶凝成的。

寧長久渾身顫抖,道:“別說了!你挺住……我一定能救你的!”

司命閉着眼,睫羽覆上了一層霜,她繼續道:“殺了……金翅大鵬……這是我最後的心願。”

寧長久心神徹底亂了。

他想要說什麽,卻如鲠在喉。

若司命說的是真的,他确實想不出任何救她的辦法。

他發瘋似地環顧四周,忽地仰起頭,看向了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峰。

福至心靈。

“昆……昆侖?”寧長久自語道:“對了!昆侖!”

師尊在昆侖之上!整個世間,沒有她做不到的事!命運将他送到了這裏,便是要登山!

熾熱的念頭才在心頭湧起,他才想将這個告訴司命。可一桶冷水卻澆了下來,他看到了峰上的醒目的紅字:天竺。

此乃天竺峰,并非昆侖。

寧長久木然片刻,也來不及細想,無論是殺金翅大鵬還是上昆侖,他都必須上山……他只能上山!

左肩忽然傳來徹骨的痛意。

先前一路上,司命知道他左肩有傷,刻意擡起了些脖頸,此刻她再沒什麽多餘力氣了,只好輕輕地貼靠了上去。

“撐住啊……”

寧長久心如刀絞,低語一句,他踩着了石階,身形騰躍,向着山上狂奔而去。

電閃雷鳴,大雨滂沱。

第 358 章 :怒雨橫流洗刀劍

萬妖城被暴雨灌着,朱雀幻境之中,卻是滿天流火。

幻境空曠得無邊無際,煙塵騰滿了整個領域,它們被孔雀尾羽的九日照耀着,發出了橘色的光。

光芒裏,岩灰堆積的山石時不時裸露出粗糙的表面,它們随着孔雀明王的足跡而崩碎着。

一片山石的掩體之後,趙襄兒靠着牆壁,微閉着眼,哪怕極力掩蓋氣息,胸脯依舊忍不住劇烈起伏着。

她看着黑色衣裳間滲出的血,咬緊了牙關,調轉靈力恢複着傷勢。孔雀明王踩踏岩石的聲音在身後不停響起,她甚至沒有耗費力氣去展開識海,只靠着聲音便分辨出了距離的遠近。

趙襄兒握着紅傘之劍,痛意電流般滾過,裹在緊身勁裝間的身軀不停顫栗。

她微微擡起頭,看了一眼那個巨大無比的孔雀……這究竟是什麽怪物啊,這種東西怎麽殺得死?

趙襄兒已與它戰鬥了一天一夜。

可她除了斬斷幾片孔雀明王的翎羽之外,沒能留下一點實質性的傷害。

難以想象,她所面對的還是已經做成了傀儡的孔雀,要是孔雀真正存活,尚在巅峰之時,它對面的敵人該有多麽絕望。

孔雀屏羽大張,上面鑲嵌的九輪太陽猶如眼睛,随着它的身軀轉動,一同掃射着四周。

它距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身後的灰岩不停地炸開,趙襄兒來不及去等傷勢痊愈,她撐起紅傘,暴露身形,猛地向前掠去。

沖出灰岩的那刻,孔雀明王便鎖定了她。

彩屏上的九輪烈日綻放灼灼光華,一支支金色的箭從中浮現,向着趙襄兒的所在追索了過去。

箭掠過赤橘色的塵土,分開煙浪,轉瞬拉近了兩人的距離,直逼趙襄兒的後背。

趙襄兒的身上燃起一團鳳火,金箭即将觸及到自己時,她足尖壓地,繃緊瞬發,筆直躍上了天空。

金箭在下方爆炸,也有幾支掉頭追來。

趙襄兒于空中撐傘,迎向撞來的箭,箭壓在傘面上,頂着她向着更高處沖去,直至撞上空氣凝成的牆壁。

若着空氣牆壁是天,那少女則是屈着雙膝,持傘抗箭,倒立着踩在天上了。

她死死地盯着孔雀明王,猜想着它弱點的位置。

孔雀明王鎖定了趙襄兒的方位後,同樣振翅飛來,趙襄兒展開識海,精準地捕捉着它的行動,在它朝着自己撲來之際,趙襄兒忽然半收紅傘,箭從紅傘的斜面滑過,險之又險地從趙襄兒身邊擦開,箭在撞上空氣牆壁之時,趙襄兒雙腿猛蹬,身子俯沖而下。

紅傘拂去火流,少女拔劍斬向了孔雀的瞳孔。

兩道身影拉近,焰火與翠玉相觸。

火光炸成了焰流。

孔雀明王身軀微退,奮力地甩動頭顱,趙襄兒用劍刺入了孔雀的身軀,将自己釘子般釘在了它的頭顱上,她半蹲身子,與此同時伸出手,九羽從體內飛出,化作了一柄黑刃。

少女握着劍,身形再躍,在空中靈巧地翻了個身子,将劍從手中甩出,飛镖般射向了孔雀的瞳。

她在夢境之中,所學的經卷為《道古太陰神卷》。

這一神卷中蘊含着無數上古道法,它不僅讓趙襄兒過往所有道法臻至圓融,更讓她擁有了超乎理解的敏銳感知。

她可以僅靠着雙眸便看清孔雀明王每一記攻擊的真正軌跡,甚至能看到每一片羽絲的流動方向。

猶如太陰之月俯瞰人間,一切纖毫畢現。

也正是憑借這個,她才可以在力量差距如此懸殊之下,與孔雀明王纏鬥至今。

這雙後天修成的太陰之眼,足以讓她千裏飛劍刺中一片柳葉。

九羽之劍精準刺入鳥瞳之中。

趙襄兒來不及高興,便見孔雀明王自炸瞳孔,将九羽之刃彈開。瞳孔破碎之後,很快又有嶄新的眼睛從血肉中凝結出來,完好如初!

它的身軀好似不死之身,根本無法殺死。

孔雀發出長啼。

趙襄兒顯得嬌小的身軀被掀翻了出去。

孔雀屏上,灼灼烈日再出金箭,射向趙襄兒墜落的方向。

孔雀明王活着的時候,最擅長的便是法印與真言,此刻,它雖無法變回人形,但法印真言卻已玄之又玄地刻入念中,甚至無需言随法出,它只要動起‘殺死敵人’的念頭,相應的真言或者法印便會激活。

趙襄兒墜落之時,背後生出火翼,将她下墜的身影托住。

她尚在思考反擊的辦法,四下回顧之時,卻發現足下的灰岩已層層疊疊地拱起,形成一座大陣,将她困在了其中。

讓人無法喘息的攻勢之下,趙襄兒本就臨近精疲力盡,此刻更是四面楚歌。

真想睡一覺啊……趙襄兒垂着劍,玉頸微低,瓷白的肌膚不見血色,額前頰畔的發絲一绺绺垂貼着,如覆珠粉般的唇幽映火焰,輕輕翕動,她蘊滿殺意的眼眸依舊清澈,只是其中也摻雜了幾分絕望與不甘之色。

她并非第一次陷入這樣的局面。當初九靈臺上,她甚至是視死如歸的。

但這是她第一次孤身陷入這樣的境地……按理說少了那個累贅,自己出劍更應得心應手才是,可為什麽自己總忍不住看向身側呢。她自認不是陸嫁嫁,不應該是對兒女情長有太大依賴感的人。

嗯……都怪那個荒誕的夢。

她的身軀中,原本神性已占據主導,将過往屬于人的部分逐漸取代了。可這令人貪戀的夢境卻又将她一點點拉了回來,變回了皇城中眺望夕陽的少女。

人總是脆弱,哪怕是她也不例外。

大敵當前,趙襄兒的失神也只是瞬間,她立刻振作精神,開傘握劍。

自己有着朱雀的血脈,如何能夠輸給這頭畜生?

寧長久這麽多帳還沒算呢,什麽青面獠牙,永結同心,什麽你是我的劍這樣的混賬話……還有司命那個蠢妹妹,膽敢三番五次挑釁自己,一定要狠狠教訓她一頓,嗯……還有陸嫁嫁,讓她好好看着寧長久,她就是這麽看的?哼,都欠揍!

總之……一定要殺死它啊。

孔雀明王再次來襲,灰岩的法陣也已布置,趙襄兒睜開了神火噴湧的太陰之瞳,咬破紅唇,沉聲道:“世界。”

……

古靈宗中,萬裏無雲,湖風靜谧。

第二場比劍也已開始。

寧小齡在湖邊吃着烤魚串,專心致志地看着湖面。魚王則吸取上一次的教訓,躲到了山洞裏去吃魚看戲。

陸嫁嫁的雪影在湖面搖曳,如一支雪荷,烏黑的長發如紗般輕盈拂動着,看得寧小齡心馳神搖。

對岸,柳珺卓依舊是幹練的劍裝,她眉目如畫也如劍,英氣逼人,身段雖不似陸嫁嫁那般好到誇張,卻也勻稱養目。

她手中的柳枝的葉子已在上一次戰鬥中被削盡,握在手中如一截鞭子。

這卻讓柳珺卓更得心應手了起來。

柳珺卓揮舞着如鞭的細柳,忽而笑道:“在劍閣之中,我教訓十四師妹的時候,便會像這般折一枝柳,小師妹便大氣不敢出,不曾想這小丫頭這般不檢點,還敢與陸姑娘搶如意郎君,等會去之後,我再替姑娘好好教訓她。”

陸嫁嫁昨日被她的誅心之語弄得氣惱,但今日她已做好了心理建設,很是平和。

“不必教訓了。”陸嫁嫁淡淡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若要訓她,不如先自抽三十大板。”

柳珺卓眼眸微眯,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呀,初見陸姑娘時只當是端莊娴雅的仙子,不曾想這般伶牙俐齒。”

陸嫁嫁輕笑了一聲,處變不驚,她一手握劍,一手負後,道:“若與二先生相比,本姑娘私以為是算得上端莊娴雅的。”

柳珺卓握緊了劍,她看着陸嫁嫁的氣質,總有一種在看自家大師姐的錯覺,這給了她莫名的心理壓力。

哼,區區紫庭境,憑什麽有師姐的氣質?一定是此女太過虛僞,擅長僞裝。

她打定了主意,今日不再留手,要以這柳條鞭,将陸嫁嫁抽得滿地打滾。

柳珺卓道:“希望陸姑娘的劍,能有你的嘴這般硬。”

話音才落,不等陸嫁嫁回譏自己,柳珺卓便已出劍。

湖面之上,兩人之間,飓風像是一柄剪刀,将湖面如布般裁開,露出了其後幽暗的水,柳珺卓立在原地,懷抱柳枝,足踏湖水,目朝太陽,她的身影逐漸虛化,好似立在湖上,又好似只是一道彌留的影。

陸嫁嫁低着頭,看着瀑布般垂直凹陷的水幕,不可置信這是紫庭境可以做到的程度。

但她的心不亂。

她睜開劍目,盯着柳珺卓的所在,她知道,劍演化出的千萬幻象都是假的,真正對決之時,唯有那一劍是真的,她只要看清那一劍,并将其截下便可。

柳珺卓依舊靜靜立着,她看着天空中的太陽,紋絲不動。

陸嫁嫁忽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她的目光不敢離開柳珺卓握劍的手,但神識卻延展了開來,她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被禁锢在了一片領域裏,四周皆是銅牆鐵壁,神識都探不出去。

更可怕的是,當陸嫁嫁将神識轉向上方時,發現天空已一片漆黑,唯有一輪太陽依舊明亮——她像是置身在一個瓶裏,那輪太陽是瓶口射入的光。

壺中日月?

世間最為出名的空間道法,便是袖裏乾坤與壺中日月,而柳珺卓不僅精湛于此,更到了挾天地為己用的出神入化地步。

陸嫁嫁反應過來時,為時已晚,她已不可能去分心破局,只能如礁石立在原地,靜心等待柳珺卓的劍,以不變應萬變。

柳珺卓的劍來了。

陸嫁嫁的眼眸裏,柳珺卓開始拔劍。

她拔劍的速度很慢,劍刃上的光從暗到明從明到暗地變化着,陸嫁嫁盯着它,如觀日升月落,而那柄劍卻似有無限長,永遠也拔不完,柳珺卓不急不緩,曼垂螓首,靠着這一手源源不斷的抽劍之術,要将陸嫁嫁的心神一點點拖垮。

她拔的是自己的劍,也是陸嫁嫁的魂。

陸嫁嫁要想閉眼,可又不敢不盯着,但一旦看着對方,她又不免陷入對方拔劍的幻覺裏。進退兩難。

這樣下去自己将會不戰而敗。

陸嫁嫁劍眸一凝,腳下忽生漣漪。

她向前踏了一步,選擇主動出劍。

柳珺卓神色微異,卻是灑然一笑,聲如劍吟,道:“破綻百出……真是耐不住性子啊。”

可陸嫁嫁的出劍卻也是幌子,只是想斷了柳珺卓占據絕對主動的節奏。

柳珺卓并不上當,可她也不想這般慢慢将其拖垮,劍閣之劍,講究雷厲風行。

陸嫁嫁身影動時,柳珺卓的劍也來了。

陸嫁嫁察覺到了,劍靈同體催發到了極致,她憑借着感覺迎上一劍。

可她刺空了。

陸嫁嫁再睜開眼時,柳珺卓的壺中世界裏,層層疊疊的劍已連綿而來,它們就像是生生不息的,由無數刀劍構成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地朝自己壓來。

這是萬千劍彙成的一劍。

陸嫁嫁封劍格擋之餘,想要斬開這片劍海。可人能斬開一片波濤,又如何能斬開真正的海呢?

連綿不絕的劍意像是古韻悠長的曲調,繞梁三千匝,不絕如縷。

陸嫁嫁蹙緊了眉,她看着黑暗中在眼前閃爍不定的光,無法确定柳珺卓的位置,她感覺對方會從身前來、身側來,亦或者背後來……而她被這連綿不絕的劍意拖着,根本無暇反抗。

她的虎口震得發麻,護體的劍氣被敲出裂紋,力量壓到極限後,胸中氣血起伏,外在的壓力和內在的痛意讓她面如金紙。

這便是她和五道劍修道境的差距麽……她甚至生出了希望柳珺卓趁早出手,讓自己直接落敗的自暴自棄之念。

黑暗中,柳珺卓抱劍微笑,她刻意影響着對方的心性,消磨其鬥志,這是純粹的道境上的打壓。

時機成熟,柳珺卓出劍刺向她的後背。簡簡單單的一劍。

陸嫁嫁尚被困在波浪不絕的劍意裏,如孤島獨對雷雨,無暇轉身回防。

這是不可能落敗的一劍。

就在此刻,異變忽生。

湖水中,忽然泛起了一抹紅色的影,那影躍出水面,似一條錦鯉,魚鳍卻要更長些。

魚躍水面本是尋常,可也正是如此,柳珺卓綿綿不絕的劍意出現了一抹裂隙,陸嫁嫁眼前一亮,當機立斷,悍然出劍,似抽刀斷水,順着不和諧的裂隙,将那纏綿不止的劍意攔腰而斬。

柳珺卓蹙眉,想不明白怎麽可能有魚兒能鑽入自己的壺中天。

但她劍已出,由不得改,依舊按着原先的軌跡刺向陸嫁嫁。

铮!

劍鳴聲起,劍光照亮了黑暗中雙方的容顏。

陸嫁嫁已轉過了身,她冷若冰霜,盯着柳珺卓,截住了她的柳枝,柳枝終究是木,竟被這一劍斬為了兩截。

壺中天破碎。

黑暗消逝,日光落下。

幽月湖上,陸嫁嫁白裳雖被湖水打濕,卻折射日光萬道,更襯得宛若神子。

柳珺卓握着斷柳,低首不語,她劍裳片水不沾,卻顯得那般狼狽。

“你……這是養的什麽魚?”柳珺卓不解道。

陸嫁嫁哪裏知道,但她懶得追究,先前接劍之時太過壓抑,此刻她只想誅對方的心,陸嫁嫁直抒胸臆:“此處人傑地靈,你可折柳枝為劍,我為何不可以湖魚破局?天時地利皆在我,你能如何?劍閣……不過爾爾!”

說着,陸嫁嫁轉身離去。

寧小齡小爪子捧着臉,癡癡地看着師父的身影,想着果然不是所有的壞女人都能欺負師父的。

柳珺卓立在原地,捂着胸口,她那顆早已臻至圓滿的劍心鳴聲不斷,身軀竟也忍不住戰栗了起來……這是不知多少年沒有擁有過的情緒了。

“陸嫁嫁!”柳珺卓叱道。

“嗯?”陸嫁嫁停步,微微轉身。

柳珺卓眼眸狂熱,道:“明日此時,最後一劍,我将全力出手不再留情,還望陸姑娘道心能堅忍些,莫要見怪。”

陸嫁嫁點點頭,覺得不能輸了氣勢,便也冷冷道:“你的徒兒柳希婉本就敗給了寧長久,明日之後,你們這對師徒,都将是手下敗将了。”

……

……

萬妖城。

如注的暴雨始終沒有停下。

司命靠在石壁上,微睜着眼,看向洞窟的方向。

閃電時不時亮起,将眼前的一切照成黑漆漆的剪影。

金翅大鵬立在洞穴外,雙翼上的金羽已經失色,其間淌滿了雨水都沖刷不幹淨的黏稠血液,他後頸處的灰白羽毛散亂着,甲胄下的血肉隐約可見白森森的骨頭,那被斬成了半副的紅鴉面具之下,是一張半老的,滿是疤痕的臉。

白澤到來之後,九靈元聖便無暇去理會他們了。

重傷的金翅大鵬哪怕骨頭斷了無數根,也沒有停下來休息,他知道,那銀發女人的傷勢比他更重數倍,他必須第一時間找到他們,搶到金烏,唯有這樣才有反敗為勝的可能。

雖然耗費了一個多時辰,但幸運的是,總算是找到了……

金翅大鵬看着那白衣殘破的少年,道:“交出金烏,我可饒你們一命,我不願殺你們,九靈元聖才是我們共同之敵。”

寧長久沒有說話,他看了一眼身後的女子。

司命無力地躺着,她的眸中閃過一抹殺意,卻又被疲倦壓垮了,她的眸中沒有一絲冰,透着難得的清澈與明亮,那修長曼妙的身軀也不再似劍,而似一幅黑白相間的傳世古畫,只想讓人珍藏。

“好好休息,別亂動。”寧長久的聲音有些沙啞。

司命輕輕嗯了一聲。

金翅大鵬問:“你與她是主仆?”

寧長久沒有說話,而是直接喚出了金烏。

金翅大鵬沒想到對方這般爽快,尖銳笑道:“原本還當你擁寶自重,不願救這将成廢人的女人,看來是我低估你了。”

寧長久卻将手伸入金烏之中,抽出了一把劍。

那是郁壘劍。

這一日,郁壘在金烏神國中再經錘鍛,又變回了接近劍的模樣。

他抽出了劍,從并不寬敞的洞窟中立起身子,滿是殺意的劍目盯着金翅大鵬,肅然道:“我們生死與共,輪不到你這妖人來指指點點。”

金翅大鵬冰冷地盯着他,妖瞳綻放出懾人的紅光。

瞬間,周圍所有的溫度急劇下降,吹入的暴雨化作了冰雪的碎屑。

寧長久卻主動脫下了外裳。

他将外裳披在手腳冰冷的司命身上,輕聲道:“雪兒,等我回來。”

他一直想這般喊她一聲,但平日裏不夠膽子,此刻生死難料,他便也沒什麽顧忌了。

雪兒……若是平日,司命的拳頭已經迎上去了,但此刻寧長久的話語很是認真嚴肅,沒有半點調情的意味,只似與她做一個約定。

那……以後再算賬吧。

司命回應了一聲,道:“活着。”

她話音落下時,金翅大鵬已經怒然出手,殘破的金羽重新燃燒了起來,他的傷勢雖遠比寧長久更重,但畢竟曾是五道巅峰的大妖,此刻哪怕肋骨盡斷,氣海枯竭,也絕對是個難纏的敵手。

寧長久沒有半點畏懼。

“滾出去。”他仰起頭,聲音低沉。

金黃色的瞳孔映出了金翅大鵬的影。

在金翅大鵬出劍的一劍,他已悍然起身,手持壁壘,沖刺過岩石洞穴,以修羅之體硬扛着他的劍,朝着他的懷中撞去。

轟!

金翅大鵬傷痕累累的胸口被他撞上,竟真的被他拖着撞飛了出去。

他張開雙翼,強行拖着自己的身軀,手掌向後一翻,握住一柄金羽,朝着寧長久的後背刺去。

寧長久沒有去擋。

他不打算和對方拖下去,而是直接選擇以傷換傷。

他知道金翅大鵬境界雖高,但離真正的崩潰也只有一線了,他哪怕身中萬劍,也要将金翅大鵬推過那條象征死亡的線。

嗤得一聲裏,血花在雨水中炸開。

兩人同時貫穿了對方的身軀。

金翅大鵬拍下利爪,想要勾住他的咽喉,寧長久接住鏡中水月躲過這一爪,然後喚出金烏,直接刺向他的眼睛。

金翅大鵬大驚,炸開靈力,振翅回退。

寧長久的身影被氣浪掀飛,兩人身軀分開,刀劍也從彼此的身軀中拔出。

寧長久握着染血的郁壘。

暴雨洗刷去劍上的血,劍刃如幽亮的鏡。

金翅大鵬盯着他,忽然伸出蒼鷹般的利爪,打了個響指。

沒有任何反應。

金翅大鵬皺起了眉,紅鴉面具下的臉孔盡是疑惑之色。

寧長久一邊用時間權柄修複傷口,一邊從懷中取出了一根金色的繩子——幌金繩。

“你是在找這個麽?”寧長久這樣說着,松開了手,将其随手扔下了懸崖。

他早已意識到,幌金繩是金翅大鵬的寶物,留在身上,很有可能會成為背刺自己的劍,所以先前他将其扔入了金烏中,将大鵬留下的印記抹去了。

金翅大鵬看着死蛇般落下的法寶,愣了一會兒,忽然大笑了起來。

“好……很好,金烏……聖人留給我的聖器恰好是弓……原來如此啊,原來你才是我等了幾百年的對手!”

三千年前,天空中的九只金烏,便是被神明以箭射殺的。

今日,也是他的拔弓射日之時麽?

電與雷還在天空中不停跳躍。

長空中,兩人對峙着,所有的陰謀詭計盡數湮滅,命運未來的走向,都托付到了他們手中冰冷的劍刃上。

第 357 章 :宿命之争

流沙河的波濤茫茫地拍打岸頭,發出雷鳴般的咆哮。

寧長久的眼睛裏,這個被暴雨充斥的世界,在九靈元聖出現的那刻,開始真正躁動了起來。

沙河翻湧,大樹搖晃,漆黑的雷雲之下,整個世界都像是一道不停扭曲的閃電,呼喚着九靈元聖的到來。

寧長久的心中,金烏警聲乍鳴,驚得他道心搖顫。

不祥的預感黑暗般綿延開來,他盯着那頭大妖,想要阻止,但此刻他們相隔還遠,憑借着他的境界,根本做不到什麽。

獅子九首齊齊仰起。

寧長久的身後,外城近在咫尺,但他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掉頭,朝着流沙河的方向掠去,哪怕螳臂當車。

天空中,尚在苦戰的兩人亦敏銳地察覺到了下方的危機。

連番的苦戰至今,兩人哪怕皆是靈力雄渾的五道巅峰,卻也難以經受這樣拼死搏殺的消耗。

靈力的枯竭是其次的,畢竟周遭千萬裏的靈力都在源源不斷朝這裏湧動,它們就像是一柄柄刀劍,遞到決戰之人的手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激烈的戰鬥裏,傷勢的恢複是緩慢的,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再強大的神明之軀也遲早會被拖垮。

在日晷發動之後,司命全程占據了上風,只是金翅大鵬同樣怪招疊出,神力盡展,再加上如意烏鐵神棍的通天之能,始終沒有真正落敗。

司命手中的飓風之劍早已消散,她為了速戰速決,直接煉取了雲中的雷漿為劍,握于掌中。劍以金色為骨,流轉着紫電青霜,散發着電流振動的嘶嘶聲。

它是一柄暴君之刃,雖不及風刃靈活,卻強大得更為純粹。

長空中,兩人相對而立,想要再戰之際,下方的烏雲忽然開始緩緩下陷。

司命黑袍狂舞,渾身激蕩着明黃色的電弧。

她視線立刻轉到了下方。

“怎麽回事?”司命盯着湖水般下降的雲面,疑惑自語。

金翅大鵬渾身是血,他的鷹爪死死扣着神棍,妖瞳亦盯着下方。

他對于這種氣息和力量更為熟悉,那個念頭雖不可思議,卻是唯一的可能——九靈元聖動手了!

那頭石獅子……怎麽可能?!

巨大的危機感籠罩在兩人的心頭,這場驚天動地的神戰被強行中止,兩人皆是身經百戰,毫無遲疑,身影立刻拔高,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掠去。

但九靈元聖已經開口。

它的大口蟒蛇般張開,撐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森寒雪白的獠牙利齒展露,猩紅的舌頭也在利齒間閃電般顫動着。

它的身軀法相般巍峨拔高,如攔在流沙河上的山岳,将大江截流。

寧長久遠遠地看着這一幕,他有一種錯覺,仿佛九靈元聖只要發出一點聲音,整個世界都将難以維系,被它吞入腹中。

一首作獅吼狀。

八首作氣飲江河之狀。

吞噬即将開始。

他的目标并非萬妖城,而是戰鬥中的司命與金翅大鵬。

這是他等待了百年的時刻。

他所領悟的萬妖訣,比金翅大鵬的更為強大。他與金翅大鵬一樣,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被吞噬者的境界和能力,但他甚至不用與金翅大鵬一樣,執着于吞噬同類。

更何況他與金翅大鵬又正是同類——權柄上的同類。

當年聖人教化之下,萬妖都太過團結慷慨,再加上自己百年不飲不食,使得金翅大鵬徹底放下了對自己的戒心。但權柄争奪的世界裏,同類之間對于本源的争奪,是永無休止的,是刻入血與骨髓的……這一點,金翅大鵬不該忘記的。

寧長久才至流沙河邊緣,蓄勢已久的獅吼聲終于爆發了出來。

那是低沉的、威嚴的聲音,起初不覺得多麽響亮,但雄渾之音一旦發出,便像是浩浩長風,不行萬裏不終。

世界安靜了。

所有的聲音都被這沉默了百年的獅吼聲掃蕩過去。

獅吼大而無形,卻将司命與金翅大鵬的戰場瞬間震碎。裂開的雲紛紛下墜,灌入了他的大口之中。大雨倒卷,江河倒流,夜雲越發稀薄。九靈元聖在這一刻爆發出的力量,已然超越了五道的巅峰。

司命與金翅大鵬的身影也被獅吼聲震住。

整個世界都像是一座乾坤袋,将他們密不透風地罩住,懾人的聲波則是撞上心頭的無形巨劍,這柄劍磨砺了百餘年,大朽不工,足以撞斷神的脊椎。

金翅大鵬全力掄轉神棍,連綿的棒影好似盾牌,護在身前。

司命毫不猶豫,再次召喚出日晷,纖白的月影極速擴張開來。

但他們都歷經了長時間的戰鬥,猝不及防之下,哪裏敵得過九靈元聖百年的謀劃。

司命曾經預想過,若是其餘妖王出手,她是否有能力在兩位五道巅峰中逃脫。當初她自認有就成把握,但此刻,她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九靈元聖,他比金翅大鵬的強大,何止一點半點?

乓!乓!

兩道撞擊聲同時發出。

鐵棒振鳴,露出了尖嘴猴腮的臉,險些被打回原型。日晷則因為已用過一次,此次出手,實力大打折扣,也被獅吼震碎。

聲波無形,卻是摧垮肉身的重拳,哪怕神袍緩沖了許多力量,司命依舊喉嚨口一甜,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九靈元聖坐如石佛,其餘八首開始吞噬。

司命與金翅大鵬無法逃脫,身影被紛紛拽回。

司命運轉權柄苦苦抵抗,她伸出手,打算重新凝結一劍,将這天羅地網斬破。

但她什麽也抓不到。

她的四周,風與雲,雷與火,所有的物質與元素皆被抽空,唯剩她孤身一人還在苦苦支撐。

沒有劍并非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周圍的靈氣也被吸納一空。

沒有了靈氣的補給,她的氣海真的浩瀚如海,在這般急劇的消耗之下,也遲早被蒸幹。

九靈元聖積攢百年的一吐一納,爆發出的山海之力,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金翅大鵬靠着這根曾經的定海神針強撐着,但此處并非大海,洶湧的暗流卻是源源不斷,他與如意烏鐵神棍本就不夠默契,此刻巨大的力量壓迫下,他骨骼斷裂之聲時不時地響起,手中的神棍亦在被飛快地打回原型。

九靈元聖此刻專注于吞噬,屹然不動。

寧長久已至流沙江外,他看着這頭遠比自己強大的妖王的背影,二話不說,徑直向着他的後背狂奔而去,用盡全力,想要做些什麽,制止他的下一步動作。

修羅金身附體,天谕劍經的必殺之式轉瞬凝成,他踏破江面,幻想着手中有一柄劍,一柄天下獨一無二的劍。

金烏撕裂夜色,閃電般照亮九靈元聖的後背,寧長久帶着這樣的信念,狂奔過河,用盡了渾身的力氣,高高躍起,直至與九靈元聖齊平,然後将手中之劍向着九靈元聖的後頸刺去。

這是他巅峰的一劍,本該精彩絕倫。

可兩人的境界差距實在太大。

嗡然一聲低鳴。

寧長久意念凝成的劍停在了他的後頸之前,獅子炸起的鬃毛卻更似無數把劍,将他的劍光頃刻吞噬,劍風迎面而來,萬劍反噬身軀,寧長久的修羅之體被瞬間洞穿,鮮血狂飛。

疼痛感鑽入血肉,刺激得渾身顫栗,寧長久眼睜睜看着自己心随意至的一劍被抹去,心如刀絞。

劇痛之中,他擡起頭,看了一眼上方。

上空,歷經了死戰的司命與金翅大鵬也難以支撐,身軀流星般朝着九靈元聖的大口墜下。

寧長久咬緊牙關,劍雖已盡,但他猛地伸地伸出手掌,繼續向着九靈元聖的後頸刺去。

如劍的鬃毛洞穿掌背。

以他現在的修為,想要打破九靈元聖的防守,難如登天,他想到了鈴铛一事,想要開口,可獅吼中,所有的聲音都被吞沒,他也不例外。

寧長久盯着司命下墜的身影。

他忍不住戰栗起來……這是比自身死亡更恐怖的事情,正如當初襄兒受制于白骨夫人,陸嫁嫁與九嬰戰得渾身是血。

他無法忍受這種過程。

體內,道古純陽神卷再度燃燒起來,他的血液跟着沸騰了,他沒有用任何的招式,而是以身軀為劍,直接撞向了九靈元聖鬃毛化作的萬劍。

九靈元聖能感知到,甚至生出了一絲後生可畏的情緒,但他更清楚,這依舊是無濟于事的沖動之舉。他并未理會寧長久。

金翅大鵬率先落下,他被九靈元聖的大口吞噬,獠牙合閉,骨頭斷裂之聲如萬千爆竹同時炸響。

司命緊随其後。

她的權柄不停發動着,身影在層層疊疊的宇中穿梭,卻無法阻攔被吞噬的過程。

司命不再試圖去攔。

她盯着九靈元聖,幹脆借助他的吞噬之力,也以身為劍,斬向了九靈元聖的巨口。這一幕,與當初白夫人殘軀化劍斬城有異曲同工之處,只是兩者的威力不可同日而語。

司命做此破釜沉舟的抉擇之後,九靈元聖神色微驚,他亦不敢冒險,司命臨近之時,他主動出拳砸向那道銀光,想要将其截下,打廢之後再吞入腹中。

砰然一聲巨響。

兩者相撞。

周圍的一切被瞬間掀翻,樹木河流山石,所見的一切皆被擊得粉碎,平坦開闊的戰場被瞬間打掃了出來。

司命與他對了一拳。

九靈元聖的身軀不停晃動,好似山岳欲塌,司命的身影則也被撞飛出去,倒飛百丈才堪堪立定。

先前的撞擊裏,寧長久也被震回了流沙河中,他從泥濘的河床上起身,被震得倒流的河水重新卷了回來,将他身軀淹沒,一整日奔波本就疲憊,此刻力量枯竭,他身軀不穩,險些被水流沖倒。

他從水流中艱難地拔起身子時,九靈元聖九首已齊齊對準司命的所在,第二聲吼正欲發作。

忽然間,一道金光閃過,直愣愣地砸向九靈元聖的頭頂。

如意烏鐵神棍!

随着河水倒流而回的,竟還有金翅大鵬的身影,他持棍而出,殘缺的大日佛國圖和陽凰蒼羽劍一同斬落!

九靈元聖神色微異,他幡然醒悟,方才自己吃掉的,原來只是金翅大鵬的身外身,他的真身悄然潛入水中,在自己全神貫注之時,猝然發動襲擊。

金翅大鵬受傷再重,也是與九靈元聖并稱于世的四大妖王之一,他盛怒之下雷霆萬軍的開山一棒,哪怕是九靈元聖也沒有選擇硬接。

他打開了聖器鐵傘。

鐵棒撞上鐵傘,玄鐵的傘架一齊震顫,鋼鐵的鳴聲中,數捧金焰在棒與傘之間炸開,成了漆暗世界唯一耀目的光。

交鋒之間,九靈元聖狠砸一拳,正中大鵬妖聖的胸口,金翅大鵬振着殘翼,身軀在空中翻了幾聲,踉跄停住,他身負重傷,手中的神鐵也黯然失輝。

金翅大鵬艱難爬起,盯着九靈元聖,駭聲發問:“你竟……瞞了我這麽久?”

九靈元聖擡起了傘,露出了獅子威嚴的面孔,這張臉在暴雨的洗刷下猶如澆着鋼鐵。

九靈元聖沉聲道:“萬妖城将塌,聖人将死,你們沒有頹喪無為,我可不願奉陪!你自成佛國的說法不過癡人說夢,哪怕成了也于大事無補,萬妖女王更是為情所困,白日做夢,泱泱妖族凋敝至此,我如何能不心痛?你就安心去死吧,死了以後,我們權柄交融,成為比饕餮更強數倍的存在,殺柯問舟,破中土八十一城,再重演五百年前之壯舉,打他個天翻地覆!”

金翅大鵬沒有理會他振聾發聩的說辭,他死死捏着棒,忽然笑了起來,道:“原來如此……原來你才是那個野心最大的人!原來你一直在等我出手,和她打得兩敗俱傷……”

九靈元聖看着他,也看着黑暗更遠處,正在悄悄蓄勢的銀發女子。

他不願再廢話,再次開口。

第一聲獅吼最為強勁,吞了半天雲朵,這第二聲獅吼哪怕稍遜,也将是令得天地變色之力。

正當他要發聲之時,有什麽東西從身後抛了過來……似是暗器。

九靈元聖一把将其捏住,攤開一看,竟是一枚鈴铛。

流沙河裏,寧長久從泥沙紅拔起身子,他的白衣被沙水灌透,将身軀都壓得佝偻,他抛出了這枚鈴铛,希望借此稍亂他的心神。

九靈元聖看着鈴铛,露出了剎那的緬懷之色。

“鎮海靈龜……它竟然還活着啊。”九靈元聖嘆了口氣,道:“多謝傳回這個消息,總能讓我稍稍心安。”

九靈元聖如是說着,将手中鈴铛捏成了粉碎。

故友活着雖好,但過往卻無可留念的,他不願分神去消解這種情緒。

鈴铛碎裂之際,第二聲獅吼已經炸開。

九靈元聖九首之中有七個對準了司命。

他知道,這個來歷不明的神秘女子,遠比金翅大鵬更難對付。

方才,司命原本是有逃跑的機會的,但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後撤。這不是和寧長久的爾虞我詐,而是力量的正面對抗,她豈能允許自己在凡間的人與妖面前卻步!

獅吼将她瞬間籠罩。

司命知道,九靈元聖雖強,但他能到此刻這般地步,主要是靠百年的厚積薄發,他的吼聲必然也會再而衰,三而竭,等撐過之後,她若還有力量周旋,她是有反敗為勝的信心的。

但九靈元聖也沒給她喘息之機。

獅吼聲爆發的同時,他巨大的拳腳也化作連綿不斷的影,一記記揮砸過去,打得空氣撕裂,巨響不斷。

平原開闊,司命無處躲藏,持握虛劍,封擋殺伐,與他硬碰硬對抗。

短暫的交鋒之後,本就力竭的司命落了下風。

寧長久立在沙河中,看着前方閃爍的光與影,他低着頭,身軀的劇痛也憤怒化作體內的火苗,一朵朵攢簇了起來,他的紫府和氣海被瞬間照亮——道古純陽神卷燒了起來!

寧長久感覺到了……那熟悉的力量,那他前世曾擁有過,如今一直在尋回的力量。

九靈元聖察覺到身後的異樣,其中一首轉回,看了一眼。

在寧長久距離那個境界不過一線之時,獅吼聲再起,硬生生打斷了他的明悟。

前方,司命也難以為繼。

她四面楚歌,身軀的力量逼近極限,她知道不能再拖,調動了最後的力氣。殺神般的女子身側,電弧閃爍,照得她眉眼淡金,她伸出了手,一柄泥劍在掌中凝成。

她以不染纖塵自居,但此刻,她的身影如堕入煉獄的魔頭,拎着污濁的長劍,身軀一閃,化作了極速穿梭的冷刃,向着九靈元聖的所在切了過去。

九靈元聖神色凝重,他同樣調動所有的力量回守。

這般石破天驚的爆炸聲,已不知是第幾次響起了。

餘音斷絕。

九靈元聖的法身塌陷,他的肉身布滿了百道傷痕,他張開獅口,其間所見的,也是鮮血和斷牙。

但司命同樣用盡全力,她的身軀再被彈飛,砸入了泥濘的河床裏,昏迷了過去。

九靈元聖喘着粗氣……這個神秘的女人強大,還是出乎了他最初的預料,但也正是如此,吞噬之後,才能令他真正擁有并肩神明的力量。

他張開血淋淋的口,準備做第三聲獅吼。

無人再有再戰之力。

正當一切皆要塵埃落定之時,又一聲獅吼突兀響起。

那不是九靈元聖的吼叫。

它如此洪亮,與九靈元聖的低沉威嚴截然不同。

但九靈元聖的第三聲獅吼,便這樣硬生生被壓了下去!

九靈元聖霍然轉頭。

流沙河上,不知何時立着一個雪白的身影!

白影刺目。

他起初在流沙河的第一道彎,一個眨眼間來到了第二道,再一個眨眼間更來到了寧長久的身後。

男子白衣白發,甚至眉也是白的,他面容平靜,骨骼分明,看着不近人情。

他看了一眼寧長久,嘆了口氣,道:“明明只差一線,實在可惜。”

寧長久半身皆傷,在江流中載沉載浮。他知道有人來了,他甚至知道來者是誰,但他沒有去看,而是始終盯着司命先前陷入河中的位置。

九靈元聖看着這白衣白發的男子,道:“白澤,你還是來了。”

白澤道:“嗯,我來了。”

九靈元聖道:“你不該來的。”

白澤到:“師命難違。”

九靈元聖道:“當年你還求學于我,現在要欺師滅祖麽?”

白澤道:“我早已另有師承。”

九靈元聖道:“你有自信能勝得過我?”

白澤嘆了口氣,道:“過往師尊總讓我沉默寡言,想來也是為了今天……不吐不快。”

白澤這樣說着,一只九尾白獅的法相在身後拱起,如江流中捧出的大月。

雙獅對峙。

劍拔弩張之勢才起,寧長久鉚足了身體裏積攢的力量,猛地一躍,跳入了原本擋在九靈元聖身後的半截江流裏。

他猛地紮入了水中,金瞳睜開,掃視河床。

無數破碎的螺與貝砸上面門,他循着記憶中的位置,瘋狂下掠。流沙河的江底,一個巨大的沙窟窿裏,司命的身影緩緩浮現,寧長久心跳加劇,他不敢眨眼,盯着司命在渾濁水中依舊纖塵不染的臉,猛地紮了上去,雙手刨開泥沙,一把将她挖出,抱住。

司命似有感知,她的手臂也順着水流擡起,環住了身前之人。

寧長久抱着她,無比心安,他也沒了多餘的力氣,只死死将懷中的女子鉗住,兩人這樣抱着,沒有任何掙紮,順着流沙河的水勢向着下游沖去。

……

時間過去了很久。

烏雲壓頂的緣故,寧長久也看不清現在是什麽時辰,他抱着司命的身軀,緩緩從亂石灘上立了起來,周圍漆黑一片,渺無塵煙。

寧長久沒有來過這裏。

他也并不關心這是何處了。

他輕輕掙開了司命的懷抱,懷中的女子力量用盡,尚在昏睡,他擰幹了自己的衣袖,為她擦幹了臉,然後一言不發地抱起她濕漉漉的身軀,背在背上。

河水邊多是空曠的石灘,太容易被發現足跡。

寧長久要尋一個庇護之處為她療傷。

先前那個被九靈元聖稱為白澤的,是他的六師兄。

他不知道師兄為何會來,也不确定他能不能勝過這頭萬妖城的最強之妖。

他此刻渾身冰冷,昏聩的困意時不時地湧上心頭,那是無形的、不可阻擋的劍,要将他随時擊潰。

但他感受着背上的重量,不敢放松腳步。

幸運的是,他很快找到了一處還算幹燥的山洞,他将洞中僅有的幾只蝙蝠盡數殺死,将司命放在了石壁上。

他褪下司命的神袍,運轉為數不多的時間權柄,替她将最重的幾處傷勢做了簡單的處理,他不停地咳嗽着,實在使不上權柄之力了,他将司命的衣袍擰幹,用劍火燒得幹燥了些,重新為女子穿上。

司命的眼皮顫動着,哪怕昏迷,她也還在承受着痛苦。

與九靈元聖的一戰太過兇險,若非她在夢中補全了劍招的缺漏,否則有可能真的被對方徹底擊潰。

寧長久坐在身邊,調養傷勢。他看着外面的暴雨,靜靜地守着她。

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司命睫羽顫動,終于緩緩醒來。

寧長久擁着她,讓她不要亂動,他看着司命毫無血色的臉,許多關切的話語尚在喉嚨口,卻聽司命蛾眉輕蹙,玉唇翕動,聲音略微沙啞地警告道:“小……心、”

哐當!

雷電劈落,照得洞窟一明。

寧長久盯着地面,毛骨悚然。

方才閃光之時,他在地面上,又看到了一個猙獰的身影。

寧長久緩緩回頭。

洞窟門口,一個伛偻的影子屈着,對方同樣傷痕累累,他半跪在地,緩緩擡頭,露出了只剩半張紅鴉面具的臉。

“金烏……我終于找到你了啊。”

正是金翅大鵬。

第 356 章 :河東獅吼

雲海是另一片天空。

這片天空所隔絕的兩個世界,煥發着截然不同的色調。

烏雲的上空,金翅大鵬的大日佛國圖已經鋪開,絢麗輝煌的光彩中,一個又一個神魔金佛從畫卷中走出,或是戰甲屠刀,面目猙獰,或是袈裟禪杖,寶相莊嚴,他們像是從墟海中掙出的吞靈者,卻鍍着金光,威嚴不可侵犯。

神魔共有九位,每一位皆是太古時期名震一方的神,後來神戰之中,金翅大鵬修成最強的那批古妖,得吞天之權柄,将這些神明吞入腹中,煉化為神卷的金甲傀儡,收為己用。

佛國神卷的上方,九柄金色的聖劍孔雀開屏般斬開,浩浩蕩蕩的金色光華奪去了世間的光,更将下方漆黑的雲海盡數點亮。

覆蓋上面的銀色月輝,轉眼之間便被金光吞噬。

若雲海是司命召集的千軍萬馬,那這千軍萬馬定然身負無數罪孽,它們在金焰中翻騰着,猶如承受刑罰的不赦之人,發出着痛苦的哀嚎。

九尊神魔擡起手,一人握住一柄陽凰蒼羽劍,各自結出與衆不同的劍架,好似妖異與威嚴并存的舞蹈。

但這些與金翅大鵬的法天象地相比,依舊顯得渺小,只似佛祖麾下的羅漢。

金翅大鵬與他的法相同時擡手,向着司命的所在拍落。

司命黑袍的身影在金光中渺若塵沙。

但她神色依舊冷淡,冰瞳依舊沉靜。

黑袍之下,銀色的紋身明亮,沿着神袍纖細勾勒,如袍上繁複的花紋,而她的身前,日晷一經出現,便高速擴張開來。日晷上的圖案像是蔓延生長的薔薇花,銀色的紋路在金光照耀下,更添神聖的美感。

若雲海上的金色神國是一根點燃的蠟燭,那司命便是蠟燭自身的影子,無論這根蠟燭多麽明亮,都無法将這一抹不和諧的黑影吞噬。

金翅大鵬巨爪拍落,九柄陽凰蒼羽劍被神魔高舉,同時落下。

這是當初差點斬殺了孔雀明王的招式。

也是他妖聖之名的源頭之一。

司命也沒有把握可以接下這一劍,但她絲毫不懼,她不是瓷娃娃,她的美來自神火沒日沒夜的灼燒,這些火焰是積壓在骨子裏的,有着不輸于這佛國神火的滾燙。

金色的燎天之焰卷着劍光落下之際,司命的時間權柄也全力發動。

時間的領域展開,整個世界都像是陷入了光陰的泥沼裏,被無形的介質填充,連光都變得緩慢了下來。

唯有司命的身影依舊保持着高速。

她的手驟然握緊,以手掌為中心,飓風回旋彙聚,凝成虛無之劍,劍光如幽青色的火焰,狂躁不安地跳躍着,司命冷若玄冰的話語在雲海與金國之中回蕩,震耳欲聾:“爾等凡子,五百年不識天威浩蕩,妄自尊大,今日,便讓你見見真正淩駕衆生的權柄!”

這半輪日晷将整片領域的時間都鎖死了。

她過往從不真正喚出日晷,是因為此物事關重大,她害怕引來白藏的觊觎。

但如今情勢緊迫,金翅大鵬已負着不輕的傷,她務必要将對方徹底打得再無戰鬥之力。

司命将狂風焰浪握在掌間,身影筆直拔起,憤然一劍,直接灌入金翅大鵬法天象地的巨掌中,巨掌推進被徹底攔住,不多時,掌背浮現的裂紋崩潰,數道金光裏,司命的身影從中沖出。

神像的巨掌在身後崩裂,司命身影筆直升空,手中之劍高速旋轉,劍風卷着金色的碎屑,直接撞上了法相的中心。

爆炸聲再次響起。

幾乎靜止不動的法相被從中央洞穿,碎屑流沙般落下,司命持劍撞破金身,在大鵬的背上稍一停頓,随後身軀微沉,蓄力躍起,身側的劍燃燒了起來,她拖着長長的焰尾,直接斬向了橫亘在天空中的九尊神魔。

諸天神魔皆盯着她,各自金剛怒目,只是時間被日晷暫時鎖着,他們亦做不出防守。

雲海之上,司命箭一般沖天的身影在第一尊金身面前懸停,渾圓飽滿的弧光倏然亮起,好似明月高挂,銀輝如劍斬落天海,排雲分浪,似虛似實,似直似曲,沿着淩厲的軌跡,雷霆般劈向金身。

它斬向的卻不是金身,而是整片的空間。

司命劍之落處,時光斷流,金身所在的空間更是被直接斬成兩截,劍光籠罩之下,九尊神魔好似上半身在空中,下半身浸泡在水裏,水中光的折射使得它們的身軀發生了錯位。

但這并非折射的幻覺,而是真正的錯位。

銀輝短暫地壓過了金光。

司命懸立空中,殺神般的身影似燃燒的黑夜。

她淩空掐訣,銀發狂舞,一道道虛劍在身側轉瞬凝成,宛若琉璃水晶打造,卻染着銳不可擋的鋒芒。

九尊神魔尚未崩潰,陽凰蒼羽劍光華猶在,大日佛國圖還在熠熠生輝。

雲端之上的一切落入司命眼中,頃刻變得寒冷。

這是她離開斷界城以來,戰意燃燒得最熾烈的時刻。

司命持握風暴古劍,緩緩斜舉,接着猛地脫手甩出。

風暴之劍失去了她手的牽引,頃刻間崩散開來,化作了暴烈的狂風,如一道道龍卷,在神魔之間肆虐着,以摧毀一切之勢流竄,将神魔的金身千刀萬剮,斬下碎屑無數。

司命的身形一閃,再次如雷鳴震動。

她仰起頭,在狂風中穿梭着,她的身影想比金身是那樣地渺小,但她所過之處,便有金身碎裂、諸法成灰。

一道道震響神中,司命的身影已掠過了九座神魔金身。

她的身後,古将斷臂,魔頭缺角,老僧斷頸,天女殘面,木鬼失根,仙人裂口,佛陀斷耳,帝君去其冠冕,羅漢金身失光!

九尊神魔不同程度地出現破損,九柄陽凰蒼羽劍更是直接變作斷劍。

九座金身的最強方,司命懸停身影,右臂高舉,萬道飓風再次彙于掌心。

狂風化作白色的氣浪,齊齊飛回,觸及金身之處,金屑吹舞,碎如煙花,九尊神像再次貫穿數遍,如一座座千瘡百孔的大山,終于開始緩緩崩塌。

大日佛國圖上,亦有明顯的裂紋。

司命絕美的容顏因靈力消耗過度而微微蒼白,但她的戰意卻真正攀至了巅峰。

金翅大鵬的真身便在眼前。

日晷晃動着,似已支撐不住這片龐大的時間領域,随時也要崩潰。

但足夠她斬出最後一劍了。

炸雷聲中,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神袍中銀紋幽璨,将她手中的劍鍍成了白銀之色。

最終的一劍蓄力落下。

金翅大鵬有所察覺,但是他掙不開時間的泥沼,行動雖還算迅速,但在司命的眼中,卻與靜止無異。

積攢已久的數百柄虛劍同時斬落。

這一劍足以将金翅大鵬斬成重傷。

但司命依舊錯算了一件事——日晷能夠困住金翅大鵬,卻無法困住這根如意烏鐵神棍。

它是聖人的聖器,當初随着聖人在各個神國中來去自如,又怎會被神官殘破的權柄所困?

劍光斬落之時,烏鐵神棍攔在了金翅大鵬的面前。

好似天種敲響,撞擊聲響徹雲霄。

但烏鐵神棍只能擋住這一劍,其餘百劍威力雖遠不比上這道飓風,卻紛紛繞過了神棍,暴雨梨花般射向了金翅大鵬的身軀。

日晷難以維系,與此同時崩解,化作流光鑽回司命的體內。

金翅大鵬疼痛中的怒吼聲響徹天際。

他猛然握棍,灌注全部的力量,再次彈開了司命。

千百劍洗過身軀,他縱是鋼筋鐵骨,也難免傷痕累累,那雙展開的雙翅上血洞無數,肩背間傷口開裂,可見白骨,握棒的手更是被削去血肉,幾乎只剩下一根骨頭。

妖族肉身的恢複能力固然強橫,但交戰之中,他也無暇去顧傷口,方才若非神棍有靈,他的心髒都要被這一劍貫穿。

停滞時間……這不是神話傳說中才有的,淩駕于各大元素之上的力量麽?為何這個女人會擁有?

金翅大鵬盯着她完美的容顏,愈發覺得駭然。

“你果真是神國之神官?”除此之外,金翅大鵬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釋。

司命盯着那根神棍,思考着破解之法。

“早就與你說過了。”她冷冷回應,道:“人間鷹犬,行于野,遨于雲,從未見識過真正的天空……放那少年離去,我可赦你不敬之罪。”

金翅大鵬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白衣少年的模樣。

他起初想到的只是機緣,但此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金烏,九只偷取權柄的金烏不是早就滅亡了麽?他為何會身負此物,他的身邊又為何會跟着一個神官?

一個可怕的想法浮現出來。

“他是你的國主?你們的神國崩塌,流亡人間了?”金翅大鵬寒聲發問。

難怪萬妖女王調轉星盤數百次,也只給他測算出了一成的勝算。人力如何勝得過真正的神?

司命卻只是淡淡一笑,清冷回應:“我的國主?呵,就他也配?我才是他主人!”

佛國圖與蒼羽劍盡數毀去,雲海露出了原本的顏色。

上方,金翅大鵬雖已重傷,但意志不滅。金烏是他勢在必得之路,此去道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金翅大鵬帶血的金羽盡數展開。

大品仙訣、身外身、千移鬥轉之術……畢身所學一并施展,他同樣相信,對方在施展了那等神明般的力量後,同樣進入了虛弱的階段,他奮棒而殺,死中求活。

……

下方,流沙河上,戰鼓也已敲響。

寧長久遁逃的身影越過了第一道流沙河。

他是一路被追殺至此的,他明明刻意隐匿過了行蹤,但他的路線依舊被那些妖王清晰洞察了。

他好不容易殺過流沙河,還未真正穩住身腳,河岸上,阻擊再次到來。

幾位妖王如神兵天降,一齊出手,将他節節逼退,寧長久沒有選擇強攻,而是施展鬼魅般的身影後撤,消失在茫茫河面上,那些大妖生怕被各個擊破,并未深追,而是在各大關隘把守着,他們單打獨鬥絕非寧長久的對手,但一旦他們連成鐵桶,也絕不是可以輕易突破的。

昏黑的世界裏,暴雨打落着,一片亂石灘中,寧長久斂着氣息,調養着傷勢,他的傷勢并不重,借助時間權柄亦恢複得很快。

他遙遙地眺望着前方……火光在暴雨中連綿地燃燒着,披着戰甲的大妖立在高處,哨兵似地眺望着,在暴雨中搜尋着他的蹤跡。

流沙河的河水在身後洶湧奔流。

寧長久沉吟了一會兒,在亂石灘中刻下了一個小飛空陣,旋即身影游魚般潛入大雨,向着流沙河的另一頭奔走而去。

他暫時避開了妖怪的耳目,潛入了一座大峰之下,隐在灌木叢中,前方,衆妖草木皆兵地巡邏着,列着方隊在眼前走過。

寧長久隐着身子,等待他們集結過程過了大半,立刻喚出金烏。金光照徹雨幕,在昏暗的世界中顯得格外刺眼,此物一經出現,便引起了軒然大波,巨大的混亂在峰下炸開,還未聚集完全的妖軍四處搜敵,自亂了陣腳。

這是妖軍防守較為薄弱之處,他一旦在此現身,周圍堡壘的妖軍也會火速來援,屆時,他只要逆畫小飛空陣,便可回到那片亂石灘,直接突破已經空虛的主堡。

而先前那片亂石灘,寧長久所駐足之處,一只披着黑袍的犬妖在大雨中摸索了過來。

它是專門勘察蹤跡的妖怪,它的法力低微,雙目已瞎,但是嗅覺敏銳異常。它正是寧長久初來城中時遇到的導盲犬。

在沒有戰事的年代,它是一個靠引導客人為生的犬妖,但戰事爆發,它一下子成了妖軍的神犬,千裏追索,不在話下。先前寧長久的行蹤屢屢被發現,便是它的功勞。

它尋到了此處,盯着亂石灘上的小飛空陣嗅了一會兒,知道這是某種陣法,它并未猶豫,直接掄起錘子将其毀去。

與此同時,妖峰之下,寧長久在制造了足夠的混亂後,逆畫飛空陣。

他回到了亂石灘,出現在了導盲犬妖的身後。

他早就猜測到自己被某種妖怪跟蹤了,所以特意畫了兩個陣,一個擺在明處,一個藏在暗處。導盲犬妖只毀去了其中的一個。他此舉也是想要順勢将一直跟蹤他的妖怪揪出來。

寧長久看着它,微微詫異,他掄起手刀,對着它的後頸一掌,直接将其打暈過去。

寧長久并未逗留,貼地而行,直接潛向了前方的石堡。

衆妖們察覺到調虎離山之時已晚,來不及回防,竟被寧長久如履平地般突破了過去。

過了此峰,前方便是車遲峰,車遲峰共有三座峰頭,皆是亘在前方的天險,三座山峰皆防守嚴密,有鹿、虎、羊三位大仙鎮守,其中以虎力大仙最為強大。

同樣,虎力大仙也最為倨傲,它以精銳自居,認為對方哪怕突破了流沙河,也會從鹿力羊力兩位大仙處入手。

但它未曾想到,寧長久已直奔自己的山頭而來。

金色的修羅法身照得雨絲分明,白衣少年削竹為劍,直接來到了山門大陣之外,叫板虎力大仙,這等粗莽大妖最受不得激,虎力大仙很快掄着巨斧走出,寧長久并未留力,一場厮殺,将它打得節節後退,硬生生避回了護山大陣裏。

寧長久出現在虎力大仙的山峰,其餘兩位便放松了警惕,虎力大仙才退出山頭,寧長久便逆畫飛空陣,來到了羊力大仙鎮守的山路,一路搏殺,沖了過去。

他必須一鼓作氣殺過去,否則等到幾位五道大妖聞訊出山,後果将不堪設想。

小齡的命還在這柄劍上系着,他必須将它帶出萬妖城。

暴雨嘩嘩地洗刷着整座城池,雲越壓越低,各大山峰若沒有大陣加持,此刻皆已被雷雲淹沒。這也某種程度上展現着雲海上空那場神戰的慘烈。

寧長久哪怕睜開黃金瞳也無法看清上面的戰鬥,但他的金烏與司命的月雀有着冥冥中的聯系,他的心中并未有不祥的預感。

厮殺還在持續着。

寧長久的心中,道古純陽神卷徹底地燃燒了起來,它賦予的力量超出了最初的預想,寧長久不确定這是不是飲鸩止渴,總之不僅是他,還有他體內的修羅金身,血脈奔流間所途徑的一切,皆随着夢境中獲得的古卷而燒了起來。

那些古卷中記載的上古秘籍,亦融進了血肉裏。

他沖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靠着小飛空陣左右騰挪,擾亂妖軍視聽。

第二道流沙河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流沙河是萬妖城中一條萬妖的河流,它穿過幾座大峰,呈現着一個類似于山字的形狀,寧長久要想到達外城,必須經過三次流沙河。這也是先前青獅白象認為他過不去流沙河的原因。

一旦他開始渡河,他先前隐匿得再好的身影都會暴露,而流沙河的四周,各峰布置密集,想要不打草驚蛇地越過去,難如登天。

困難總比辦法多,寧長久沒有心思去解決他所面臨的諸多問題,二話不說,直接以力破萬法,越是靠近外城,便越是打得聲勢浩大。

他并不想退縮。

因為他知道,他此刻他出城最大的捷徑不在各峰之間,而在他自己的身體裏。

他距離五道只有一線,他想要靠着一場接着一場的戰鬥尋求突破,只要他能邁入五道,那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各峰之間,兵荒馬亂,守峰的妖王齊出,去阻攔這頭既像野牛般橫沖直撞,又像蝙蝠般飄游不定的外敵。

不知不覺之間,時間已過去了一日,夜幕到來,本就被黑暗籠罩的萬妖城更是漆黑不見五指。

寧長久沒有去為難那些妖兵,他本着擒賊先擒王的原則,只挑各峰的領頭人出手。

夜幕降臨,他還在各峰之間,與各路紫庭境的守峰大妖或迂回或正面地作戰着,道古純陽神卷源源不斷地燃燒着力量,他借着飛空陣的靈活性在各峰之中騰挪不定,甚至一度戰得游刃有餘。倒是那些妖王,一刻不敢疏忽,生怕寧長久鬼一樣出現在他們身後。

一日的搏殺之後,寧長久距離外城倒是越來越近了。

天空中時不時有電閃雷鳴閃耀而過。

上方的戰鬥顯然還未停止,那場五道巅峰的厮殺裏,萬象洶湧,烏雲時不時被斬裂,寧長久借助雲的裂隙,偶爾窺探到一點上方戰鬥的痕跡。

混亂的火焰在萬妖城燃燒着,四大妖王聚首的天竺峰卻沒有什麽動靜。

九靈元聖始終在看那場戰鬥。

他對于金烏的秘密并不關心,那把郁壘于他而言,也算不上什麽真正的神物。

他只關心上方的戰鬥。

時間又過了半夜。

寧長久一路坎坷前行,再次擡頭時,眼前赫然是七絕峰三個大字。

他白衣破碎,渾身是血,身軀卻忍不住戰栗起來。

七絕峰……這是靠近外城的最後一座山峰了。

他竟然殺了過來……寧長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到的。

但這并不重要,既然流沙河三道彎口都沒能攔住自己,那外城自更不可能阻攔得住。

他只需要逃出萬妖城,然後對司命發射約定的信號,屆時她将直接放棄牽制大鵬妖聖,與自己飛速會合,一起逃出城外,只要到了城外,天高海闊,再無人能夠阻攔。

七絕崖上,霧妖王已死,他以金烏喰盡鬼霧,登上了絕壁懸崖。

前方,防守空虛的外城就在眼底。

寧長久前往外城之時,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身後奔騰的流沙河,那一眼,讓他險些魂飛魄散。

流沙河以東,先前還無人的亂世攤上,赫然出現了一個魁梧的身影。

那個身影背對着七絕峰,看上去并不高大,但哪怕相隔極遠,寧長久依舊能感受到對方身上,近乎毀滅性的氣息。

五道巅峰!

那道黑影頭顱的四周,八枚鬼火浮現,皆是獅子般的模樣。

正是九靈元聖。

他自天竺峰妖神殿走出,來到了流沙河外。

寧長久心弦緊繃。

但對方的目标并非自己。

九靈元聖立在滔滔不絕的河畔,仰起了頭。

他的權柄與金翅大鵬是類似的,皆是饕餮一脈所傳承的吞天之力。

但與金翅大鵬不同的是,他已一百年沒有開口。

他在神國的眼中,是一頭早被磨去了棱角,只願守護一城的狗。他在金翅大鵬的眼中,亦是自斷利齒,自廢神通,了然無求的石獅子。

哪怕是聖人,留給他的聖器也是傘,勸誡他要以守護為己任。

但他将最深的心思始終埋在心底。

他從不想做傘,他要做滿天的風雨。

金翅大鵬時常說,他要殺了柯問舟,撞破中土,救出聖人。但他知道,金翅大鵬并沒有這個心力,他的極限,只是再以肉身鑄造一座萬妖城,再替妖族茍延殘喘百年,然後靜待毀滅。

九靈元聖不想殘喘,他才是真正想要撞破中土的妖。

流沙河東,他不開聖器鐵傘,只将其背在背上。

佛道有一法,名曰閉口禪,嚼爛舌頭咽入腹中,幾十載後開口,佛音雄渾無量。

而他亦是百年未吞過一物。

九個獅頭皆餓了百載,一朝開口,又該是何等吞天噬地的威能?

他自己也不知曉。

他立在流沙河畔,對着雷電閃爍的雲層,作獅吼狀。

第 355 章 :萬裏妖城聽風雷

五百年前的神戰之後,世界被天雷地火洗刷,大修道者埋骨于荒山野嶺,大妖大魔鎮殺于皇城之底,其後萬靈凋敝,世界在艱難中重建,哪怕時間已過去五百年,能邁入五道的修行者,依舊鳳毛麟角。

這是萬妖城五百年歷史以來,長空之中,終于迎來了五道巅峰的第一次決戰。

這場真正意義上的半神之戰開始時,萬妖城周圍千萬裏,無限的靈力朝着妖城倒灌而來,如今已是春末,臨近夏日,天氣陰雨連綿,随着靈氣一同湧來的,還有四面八方厚重的烏雲。

它們像是聞着腐肉喧嘩而來的禿鹫群,轉眼間覆蓋了整個萬妖城的上空。

天一下子暗了下來,擡眼望去,好似夜空塌陷,鬥笠般将古城蓋住,黑壓壓的一片。

金翅大鵬揮舞着烏鐵神棍,掄頭砸下,萬頃雷電撕開雲層,劈向了司命的所在。

司命将手伸入了上空的雲層裏,她從中又抽出了一柄虛劍。

這柄虛劍與過去凝成結晶狀的半透明的劍不同,這柄劍由振動的氣凝成,看上去就像是把飓風濃縮成了三尺長短,握于掌間,它在掌間顫抖着,如不停對撞的粒子,宣洩着狂暴的氣息。

金翅大鵬猛振雙翼,揮舞鐵棒,傾山海之勢壓來時,司命已手握虛劍,高速橫斬而去。

撕裂聲在天空中尖嘯般響起,司命橫切的劍快若一線,轉眼之間斬開了雷電的怒流,雷電表面崩塌,其中濃縮的烈火轟炸出來,将周遭的雲層瞬間照亮。

火光中,金翅大鵬紅鴉的面具陡然浮現,他身影轉瞬逼近,如金烏鐵神棍撐開了雷與火,再劈而來。

司命凝立不動,左手掐訣胸前,身旁數道虛幻之劍魚貫而出,一一斬入烈火,其後她身影也如雷電,不退反進,再次切向那迎面打來的一棍。

司命的這一劍比方才切開天罰之雷的劍更快上數倍。

眼看劍要先聲奪人,斬開金翅大鵬的防守,切開他的血肉之際,金翅大鵬高張的羽翼蜻蜓般瞬振了一下,他的身體驟然拔高,避開高速橫切的劍光,烏鐵神棍與此同時砸落,大有劈山之勢。

司命眉尖微蹙,卻依舊不避,她的瞳孔陡然凝冰,瞳光所見的一切,都慢了下來。

神棍之前,銀光憑空出現,司命後發先至,以虛劍對空格擋,撞上這劈山一棍。

虛劍與神棍對撞,不僅爆發出了金色的電火,還響起了鋼鐵般的撞鳴之聲,劍與棍相抵着,摩擦而過,它們周圍的空氣似燒了起來,爆炸的氣浪夾雜着火光銀芒,将對撞的兩人吞噬,化作了黑色的剪影。

僵持不過剎那,劍與棍被無限注入力量,力量攀至巅峰時,爆鳴聲再起,兩人皆不堪重負,劍與棍彈錯開來。

遮天的狂焰被飓風瞬間撕扯幹淨,飓風的源頭是司命手中的劍——這是她凝聚天空中的狂風而成的劍,其力量遠超過任何人間的劍,但比起金翅大鵬手中真正的聖器,終究是遜色許多。

兩人皆沒有停歇。

司命手腕一抖,散開的飓風化作一道道缭繞的白氣,長鯨汲水般凝回掌間。

她盯着金翅大鵬。

壓城的烏雲之下,大鵬妖聖金羽如甲,身影燦若金日。

金翅大鵬輪轉着手中的聖器,感受它的威力,烏鐵神棍不停轉動,他的周身,如有火光跳躍,照得他身姿如神。

司命卻輕輕搖頭,道:“你根本配不上它。”

金翅大鵬并未反駁,他看着司命手中的風影狂躁的劍,也道:“總比你沒有一柄般配自己的劍好。”

兩者的交談極為極短。

兩道雷聲幾乎同時炸起,他們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棍劍相接之處,長空中像是點燃了一個又一個人造的烈日,金色的火焰與飓風相互沖撞、糾纏,拖卷出的氣流泛着火光,卷着螺旋形的弧線,向着下方掃過,周圍的森林被盡數波及,山體崩碎,森林燃火,土與木的碎屑又随着司命收為飓風的力量,重新卷回天上。

厚重如黑鐵的雲層中蓄着雷漿,其間,司命施展着變化無窮的劍術,與金翅大鵬尚顯生疏的棍法對撞着,一蓬蓬火焰在他們中間炸開,厚重的烏雲被不停擊穿,露出了一個又一個通往天空的洞窟。

外面的光從洞窟中落下,直射到狼藉的地面上,宛若一根根神柱。

沒有人能看清兩道身影的去向,只能感受到空中無數細長的弧光,和弧光盡頭炸開的火光,那是劍棍一次次對撞留下的痕跡。

這場近乎神明的戰争酣暢淋漓,金翅大鵬本就是人間速度最快的神鳥,當初它巅峰之時,振北圖南,視萬裏為須臾,此刻它雖已巅峰不再,但妖聖盛名當頭,豈有虛士?

四面八方的靈氣不停地湧入他的身體,這是他的權柄:吞天。

他的體內,數十萬條精煉如鋼鐵的肌肉擰緊着,不停震顫,發出鋼鳴之音。強壯的心髒裏,每一次勃動皆像是火山爆發,血液在瞬間便能流便全身,供給力量,妖族的身軀本就強橫,他更是幾近金佛,沐火浴雷,無堅不破,無所不摧。

他許多沒有這般酣暢淋漓過了。

他手持着聖器,不講招式,揮舞神棍如揮長刀,或當空劈落,或橫掃,或腰斬,每一記都勢若千鈞,大有當年聖人橫掃仙廷萬骨的威嚴氣勢。

但即使這般猛烈的交攻,司命依舊半點不落于下風。

她持握虛劍,與金翅大鵬硬碰硬地對決着。神棍金光砸落之處,便有相應的寒光冷芒閃過,将它的威勢湮滅。

司命穿梭雲間,手中的飓風之劍凝了又散,散了又凝,漫天的烏雲也不停地重複着擊穿與合攏的過程。

她曾是神國的神官,氣海近乎無量,除了斷界城與罪君一戰被境界碾壓,她還未真正觸碰過自己的極限,面對金翅大鵬電閃雷鳴般轟炸的攻勢,她非但寸步不讓,反而不停地反撲,靠着妙到毫巅的劍法,擊破對方棍法的疏漏之處,再以狂風裹挾萬千劍意,暴雨般壓上,發出窒息的追擊。

因為司命的權柄是時間,時間包裹着她,她的每一劍,皆在層層疊疊的宇與宙中不停穿梭,多次後發先至,将金翅大鵬最引以為傲的速度也壓制了下去。

下方各大山峰的護山大陣皆已開啓,群妖看不清神與神的戰争,只能看到護山大陣被一次次波及,逐漸浮現出龜裂般的電紋。

萬裏長空之中,數千次的撞擊在剎那間完成,雲層再次被鑿出窟窿,光芒中,兩道拖曳得細長的影子拔地而起,瞬間來到了層雲之上。

雲層上,銀色的劍光與金色的棍芒再次相撞,似是海嘯爆發的瞬間,巨大的聲浪伴随着烏雲一道破碎,兩道身影的力量瞬間負荷,猝然彈開,砸入了雲中。

金翅大鵬瘋狂扇動着翅膀,大風托着金羽,減緩了沖擊波的力量,穩住了他的身形,但發瘋似的厮殺之下,他依舊受了傷,價值連城的金羽紛紛飄落,向着萬妖城墜去,每一片皆堪稱法寶。

金翅大鵬手握金箍烏鐵神棍,神鐵在激戰中的長鳴聲嗡嗡漸止,大鵬妖聖立在雲端,身軀半弓,如鈎的利爪豎垂,渾身肌肉緊繃,如弩上待發之箭。

他猩紅的妖瞳盯着司命,寒聲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司命也懸立雲層之上,上方是明亮的太陽,下方是凝如黑海的雲,她立在兩種顏色的交彙處,美絕塵寰的容顏沐浴光影,宛若神明的雕塑,她的銀發亂舞着,風灌入黑色的神袍,獵獵作響,散開的飓風凝成一道道白色的氣浪,從雲層中飛回,她手中殘劍倏然完整,劇烈起伏的胸脯亦歸于平緩,此刻她近似神魔的身影立于雲端,下方起伏的雲浪皆似她的臣屬,錘甲鑄劍,聚千軍萬馬來援,密密麻麻綿延萬裏,遮天蔽日。

司命看着他大展的雙翅,沒有回答,只是冷漠開口:“你若沒有這件聖器,今日必死無疑,不過也好,我也很久很久,沒有這般暢快地殺人了。”

司命說着,不見血色的仙靥泛起笑意。平日裏被寧長久連番欺壓,夢境中又靈力盡失,被趙襄兒按在草坪上揍不說,時而還要被陸嫁嫁這大師姐以戒尺懲罰。舉目皆是苦手,環顧盡是天敵,夢裏夢外受挫,命運多舛,苦不堪言。

時間久了,她都險些忘了自己是那神主之下,淩傲于萬物,睥睨于塵世的神官天女,是萬靈所見後皆要匍匐仰望的完美存在!

此刻她感受着身軀中的力量,體內的氣海早已掀起狂風驟浪,她持着劍,風與雲将她托起,她淡漠道:“筋骨熱得差不多了,希望這決戰之處,可別有其他妖王按奈不住前來打擾,那樣可就太掃興了啊。”

金翅大鵬斜持神棍,紅鴉面具下,他尖銳的冷笑發出:“放心,天竺峰內,一石獅,兩癡人,還有一位四海雲游,不知所蹤,這是我殺你的刑場,無人會攪。”

“哦……原來那個地方,叫天竺峰啊。”司命淡淡開口。

天竺峰便是堪輿圖上的黑暗所在。

狂風皺起,掀亂發絲。

銀色與金色的長芒劃過天空,宛若兩顆流星對撞,石破天驚的響聲裏,鋼鐵似也燃燒了起來,通天徹地的焰華裹着層層疊疊熾烈的顏色,在雲上瞬間爆發,化作飛速擴張的火球,如同天空中升起的第二輪太陽。

汪洋般的雲海将世界分割成了兩個部分。

下方,雨已經陸陸續續地落了下來,寧長久與青獅白象的戰鬥也早已打響,青獅白象皆是活了數百年的大妖,它們單論境界皆不輸寧長久,所以寧長久并未藏私,第一個照面,修羅之體便巍峨拔起,數年觀悟所得也化作了金色的劍光,大陣般立在身側,他的人好似一面屹然不動的旗杆,周圍竟是樓船巨艦。

獅與象同樣直接用了全力,它們展現着真身,以排山倒海之勢壓來,想要将他瞬間擊潰。

寧長久并未凝結虛劍,他此刻的境界遠做不到司命那般鑄萬物為神劍的地步,他與修羅金身融為一體,雙瞳綻放金光,宛若天神,他的皮膚由白色轉為了金綢般的顏色,這種色澤給人以剛柔并濟之感,靈力濃郁地環繞周身,若起伏的流水,青獅白象猛然撲來之際,寧長久便運轉金色的純淨靈力,赤手空拳,與它們的法身正面交鋒,以一敵二,硬是将它們一拳拳轟得不停倒退。

寧長久未曾想到自己竟有這般力量。

他的腦海中,那卷夢中的經書具現了出來,他看到了經書的真名《道古純陽神卷》。

這個卷名他從未見過,卻給了他莫名的熟悉感,但如今,這些都不重要,随着他體內的靈力咆哮翻湧,道古純陽神卷也随之打開,一頁頁地翻過,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傳說中的盤古大神,在混沌中緩緩支起身軀,一點點将天擡到與他人齊平,頂天而立地。

青獅的狂嘯與白象低沉的怒吼在林間回蕩不斷,它們是妖,而立在眼前的少年,看上去明明清秀而單薄,卻像是沐浴金光的魔神。

寧長久仰起頭,看了一眼上空。

上方看不見司命與金翅大鵬的身影,唯有雲海翻攪,雷光閃動。

他相信司命的實力,并不太擔心她的安危,只是司命如今被牽制,他哪怕能敵得過這兩大妖,但此地距離外城尚有半日的路途,他帶劍出逃本就難如登天,若是其他大妖再彙聚而來,他很快便會陷入逃無可逃的絕境。

沉思之時,青獅再次怒吼着撲來,白象同時奮蹄甩鼻,巨 鞭橫掃,向着寧長久的所在抽打過去,寧長久以力硬抗白象的抽打,原本足下生根,不動如山的身影忽地開始狂奔,他驟然一躍,揮拳砸向了青獅。

靈力與妖力炸開,以摧枯拉朽之勢将周圍的林木盡數毀去。

兩道身影對撞後,寧長久身子一閃,靈巧地繞到它的身後,回肘一擊,青獅被打得單膝跪地,白象的長鼻再次襲來,它如蜥蜴的舌頭那樣彈射而出,猛擊向寧長久。

寧長久放棄了對青獅的進攻,避開這雷霆一擊,廣博的袖子一甩,數道虛劍頃刻凝成,它伏下身子,如蛇潛行而過,鎖住了白象的所在,再次躍起,他握劍斬向白象時,修羅金身同時離體,生出三頭六臂,向着白象盡數壓去。

轟轟轟的聲音不停響起,白象的身軀承受了數百拳,竟被慢慢地打回了人形。

砰然的巨響裏,雪白的氣浪在兩人之間蕩開,寧長久一拳轟上它的小腹,将這頭白象妖轟飛了出去。

但它畢竟是紫庭境的大妖,皮糙肉厚,哪怕寧長久在氣勢和力量上一度将它壓制,也不可能真正将其殺死。

更何況,他手中沒有劍,只有一柄不成樣子的郁壘。

他的背後青獅再次拱起小山般的身軀,亮出利爪,朝他所在的地方撲來,寧長久知道他不能再與他們糾纏下去了,各峰之間,妖怪的包圍圈應該已經在構築,等到包圍圈構成,如堡壘般壓縮而來之際,他将再難突破,甚至還有可能讓司命為此分神。

寧長久沉了口氣,青獅撲來之際,他轉身迎上,與他對拳。青獅妖瞳凝重,與之對撞,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青獅撲在了一個虛影上。

施展鏡中水月的寧長久重新凝聚身影,他袖間藏着的虛劍盡出,向着青獅後頸斬去。

白象還想顯化真身繼續追擊,它的瞳孔中卻被射入大量致盲的光線,失神了幾刻。

那是金烏的光。

在這個近乎黑暗的雨天,金烏顯得尤為奪目。

金烏中的十目國打開,寧長久遁入其中,金烏潛心,化作一道流光,在暴雨中飛速遁走,所去的便是外城的方向。

青獅白象對視了一眼。

它們并未去追,而是拔出了一個竹筒,火光咻然升空,逆着大雨炸成了煙花。

外城必經的幾座大山中,防禦之勢已經構築,他一人之力,只要在五道之下,莫說是出逃外城,他頂多闖過獅駝山、女兒山、朱紫山,其後的流沙河乃是天險,諸妖的重兵已經趕赴那裏,他連河都未必能渡過。

烏雲上,令人心悸的雷鳴聲還在持續,這場五百年來最張闊的戰鬥好似永遠也到不了盡頭。

天上的神明俯瞰地火,地上的群妖仰望雷雲,狂躁的亂流掀起一道道飓風,猶若烏色的長龍卷過密林,周遭電弧閃爍,随着飓風一同掃蕩萬妖城,在廣袤的密林間掀起一場場大火。

妖神殿外,九靈元聖走到廣場上,看着上空堆積的層雲和閃動的雷霆,其餘鬼火凝作的八首時隐時現,狂風裏,他雄厚的鬃毛亦像是躍動的火焰。

上方的戰鬥影響着整個萬妖城的天氣。此刻的城中,時而炎熱不堪,充斥電氣,時而溫度驟降,草木生霜。

天竺峰外,帶劍者死的聲音還在不停地回蕩着,但他作為萬妖城的四大妖王之一,卻無動于衷。

四大妖王裏,通臂老猿入魔自盡,只留一念,萬妖女王守其屍骨,推演星海,皆不問世事,而四大妖王中的第五位……他曾請萬妖女王推演過他的行蹤,最終什麽也沒有得到,他猜想,他應是回到了那座不可觀測的道觀裏了。

平日裏,若有人毀壞規矩,皆是由金翅大鵬出手殺死。

此刻大鵬妖聖被人牽制,理應由他出手才是。

但他寂然不動,閉口不言,只是仰視蒼穹,真如一頭石獅子。

上方,堪稱慘烈的戰鬥繼續打響着,他們皆想速戰速決,所以也都用盡了全力,他們身影再次相對懸停之時,兩人皆已負傷,鮮血不停地向着雲層一方滴落。

司命的劍不知被打破了多少次。

她以飓風為劍,以雷雲為劍,甚至将光禁锢手中為劍……但無一不例外,皆在與那金箍烏鐵神棍的對撞中被摧毀。

她握劍的虎口已被震裂,時間權柄不停催動,将傷勢修複着。

金翅大鵬同樣不好過,他對于這根如意烏鐵神棍的使用遠稱不上圓融,無法建立起密不透風的防守,他的雙翼雖給予了強大的速度,卻也樹大招風,被對方的劍多次斬中,切下許多金羽,淌下腥味極重的妖血。

而他也不敢确定,自己還能支撐這根神棍多久,夜色到來之前,他務必要将對方斬殺在雲海之上。

“聖人之器果然非同凡響。”司命對聖器不吝贊美,對于金翅大鵬卻頗為不屑:“可惜落在你的手中,實在是大材小用。”

金翅大鵬面色不變,他翅膀緩緩扇動着,他盯着司命殺神般的身影,心神忽震,一個驚人的想法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你來自神國?!”

司命冷冷道:“現在才知道?果然愚蠢。”

金翅大鵬問:“白藏竟要主動插手萬妖城之事了?”

司命道:“白藏與我何幹?”

“你不是來自白銀雪宮?”金翅大鵬不可思議道:“那你究竟來自何處?”

司命嘆息道:“我也不知道哪一年才是我的故土。”

金翅大鵬盯着她,妖瞳顫動……神國崩塌,神官流落人間……五百年來,崩塌的神國只有一座啊,那便是聖人的神國!

當初聖人被鎮殺,他的神國在打亂之後重新換了主人,原先聖人的天君登上國主之位,而與他曾地位齊平的神官則不知下場如何……

“舉父?!”金翅大鵬寒聲道:“你是舉父的神官?”

似是觸碰天機,天雷再次劈下,金翅大鵬在震驚之中未來得及回神,背脊被天雷劈中,燒焦了一片金羽。

但他并未感到疼痛,而是盯着司命,等待着答複。

這個疑問倒是讓司命有些怔住了。

她當然知道舉父。

聖人便是上一代的舉父,當初聖人的天君生有六耳,如今應是登上神座,成為了這一代的舉父大神。

但她确信,自己絕非舉父的神官。

但……

“呵,你如今才反應過來麽?”司命淡淡道。

金翅大鵬震驚:“你果真是聖人之神官?”

司命颔首道:“你也說過,五百年來,瀕臨崩落的神國唯有一座,我若不是聖人的神官,又是誰的神官呢?”

金翅大鵬震惑許久,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神棍,道:“你為何不早表明身份?我若真将你殺了,不就是大水淹了龍王廟麽?”

司命微笑道:“我欲解救聖人,此事事關重大,我得看看你們,究竟有沒有資格,究竟能不能經受住考驗。”

金翅大鵬聞言,竟主動放下神棍,喟然長嘆道:“神官大人這些年流落人間,委實辛苦,如今白藏高高在上,想來大人日子也很艱難,萬妖城願與神官大人同存共亡。”

司命詫異于他的轉變态度。

每一個神國皆有神官與天君,兩者并沒有明确的男女劃分,甚至有許多神是中性的,司命眯起眼,心中沉吟,印象裏,舉父過的神官與天君,似乎都是男的啊……是混天妖聖記錯了麽?

她思怵着,金翅大鵬已雙手捧起神棍,如呈寶物般遞給了司命,道:“此物近日出世,想來也與大人到來有關,還望大人接下此物,使其物歸原主。”

“嗯。”司命只是點頭,沒有多言,生怕露餡。

她探出手,去接神棍的同時,也未有任何憐憫之心,飓風之劍猝不及防地刺出,快若閃電,瞬間刺破金翅大鵬的肉身,貫穿了它的小腹。

金翅大鵬慘哼一聲,一下子身負重傷,但他非但沒有露出被背叛時的恨意,反而當機立斷,直接以肉身鎖住這一劍,與此同時,司命的身後,一個金色的巨象卻立了起來。

它是一頭金色的大鵬鳥,比金翅大鵬更高數百倍。

那是金翅大鵬的法天象地!

原來金翅大鵬也早有準備,他們二人,皆在虛以委蛇!

接着,司命的神袍之後,一張諸天神魔的繪卷徐徐展開,與之同來的,是九柄金羽利刃。

這是金翅大鵬最壓箱底的招式:大日佛國圖和陽凰蒼羽劍。

一瞬間,司命四面楚歌,竟逃無可逃。

金翅大鵬仰頭獰笑,神通盡數發動,“通臂老猿才是聖人的神官,你……騙得了誰啊?不管你來頭何處,今日必死無疑!”

如意烏鐵神棍驟然變大數百倍,諸法之下,萬鈞神鐵朝着司命當頭砸落。

司命直接棄劍,她亦不再藏私,月雀飛出,化作了半輪日晷,銀光瞬間照破雲海,形成了萬裏月輝。

雙發極致的道法撞在了一起。

吞沒一切的巨響中,沒有人聽見,妖神殿外,一聲久違的獅吼低沉響起。

第 354 章 :神雀如雲

三千世界。

趙襄兒雙手握柄,緩緩起身,将劍從一頭妖雀的背脊中拔出,鮮血噴湧,骨架崩塌,趙襄兒踩着妖雀中間的頭顱一躍,落在了滿是岩灰的戰場上。

她回過身時,這只每個頭顱便有她人一般大小的妖雀開始崩塌。

妖雀名為鬼車,九首九尾。

自古妖獸,生九首或九尾者,皆為道法通天的大妖,而鬼車擁有半神之血,九尾九首占盡,實力近乎真神,曾吞多江水神,禍亂一方,但道法高強,無人敢阻,後與吞月天狗血戰,終被咬死。

那頭天狗,在之後的神戰中大放異彩,成為了如今統禦一國的冥猙神主。

後來這具妖骨為朱雀所得,封印此間。

鬼車身上的烏黑墨羽開始腐爛,露出刺一般的白骨,黑氣之中,一道道水靈凝聚,化作了江水正神的模樣,對着趙襄兒一一作揖拜過,然後消散于朱雀世界裏。

鬼車如被大火燃燒過的樓,漸漸無力支撐,轟然坍塌。

空氣凝成的牆壁消散。

趙襄兒将劍收入紅傘之中,她拄着傘,長長地吐了口氣。

紅裳之緣,血液不停淌下,觸及石灰便化作了烈火,她立在火光裏,如燃火***的神女。

鬼車騰起的煙霧散去,趙襄兒紊亂的呼吸已重歸綿長,她繼續前行。

這頭鬼車不愧為九頭久尾的妖雀,先前試煉中的骨雀根本無法與之相提并論。但她反而沒有受太重的傷。

這一切都要歸功于三天前的那個夢。

她覺得夢中的自己有些可笑,好似容顏年輕了三年,心智便倒退回了三歲,怎麽看都只是夢裏荒誕行徑,而非自己心意所為。

不過夢中三年所讀的經卷,倒是真的化作了身心的裨益。

這裨益之多之廣,稱為通天機緣亦不為過,她的術法、劍法、道法皆更進一步,她紫庭之境更是臻至真正圓滿,紫府之中甚至有一顆金丹凝結出了雛形。

她有預感,她距離真正的五道,只差一場砥砺生死的血戰了。

但是……趙襄兒又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沒有這個夢,自己此刻與鬼車一戰,非死即重傷,根本無力去戰下一個妖王。

娘親為何不早讓我讀這典籍,偏偏要等到現在,用意何在?

趙襄兒伸手挽發,将先前因戰鬥而松動的馬尾綁緊,她将褪下了外裳的長裙,露出了緊身的黑色勁裝。

趙襄兒擰幹了裙上的血,将其暫且綁在腰間,她一邊調整着呼吸,一邊向着火焰蔓延的方向走去。

熾熱的焰浪很快撲上了面頰。

趙襄兒身為朱雀神女,第一次感受灼燙感。

走過鬼車縱橫交錯的巢穴,前方的焰海消散,隐藏的高崖絕壁在視線中拔地而起。

絕壁上有瀑布飛瀉而下,構成瀑布的不是水,而是洪流般的火,火海濺射的岩壁上,一縷縷纖細的莖生長着,捧出燭片般的單薄的花,将整個懸崖染成了血色,紅色火焰花海下,焚燒的卻不是柴火,而是骨頭。

通往上方的臺階是由骨頭鋪成的!

趙襄兒踏上階梯,拾階而上。

少女衣裳簡練,線條靈妙如焰,綁在腰間的紅裳垂下,覆着臀與腿,更像是下裙。她握着劍,瞳孔深處,九羽已如黑暗的火苗,随時都要躍出少女的軀體。

她走到了山崖的最高處,視線陡然開闊。

前方霧重雲深,蒼茫鋪就,大霧中,有九輪紅日高高升起,它們像是火焰凝成的絕世珠寶,高高挂在天際,絢爛地綻放着它獨絕于世的、熾熱難擋的珠光寶氣。

所有的岩漿便是從那九輪紅日中淌下來的。

眼前的紅日耀眼,足下的道路卻是漆黑的。火光中,迷霧漸漸消散,一條嶄新的道路顯露了出來——那是一個巨大的槽,像是崩塌的山洞,兩壁插滿了劍一樣的兵器,湊近看竟是羽毛。

趙襄兒走入其中。

山道的那頭,瘆人的陰風帶着火屑吹了過來,仰起頭,可以看到上空插滿的白骨,骨頭犬牙交錯,依附滿了英靈之氣,哪怕九日當頭,也無法消散。

撲通!

心跳聲驟然響起。

趙襄兒撫摸着心口,發現竟是自己的心跳,強烈的不祥預感湧上心頭,這是她在試煉中從未有過的感覺,前方,是比鬼車更為強大的敵人!

趙襄兒握緊了劍,向着火焰湧動的深處走去。

而這緊張的關頭,她的腦海中卻莫名地湧出許多虛幻畫面——她看到了廣袤的金色神國,下面是遼闊的大地,月亮與她齊平,她帶着金色的冠冕,高居神座,她身邊似也坐着一個白衣的影,但她看不清那是誰,卻很熟悉。

她與那個身影并肩立在無限光芒之上,前方是浩渺的、星屑漂浮的長空,風雲變幻之間,她看到一顆顆流星劃破天空,陸續砸向大地。

這些流星的焰尾顏色不一,有的如火,有的如水,有的是金屬的碎屑,有的是土與木的塵土,還有的漆黑一片,如飛逝的夜。

它們砸向了廣袤的大地上。

大地上開出了一朵朵美麗的煙花——它們是由岩漿海嘯,山崩地裂構成的,象征着毀滅。

趙襄兒的心髒驟然收緊、作痛,仿佛自己珍愛的收藏品被人當面肆意破壞。

這……這是我的記憶麽……

趙襄兒難以分辨,一時無法掙脫。

失神間,前方還未散開的迷霧裏,許多漆黑的鳥成群結隊地飛了出來,它們像是蝙蝠,也像是縮小了無數倍的九羽,箭一般沖向了趙襄兒。

“襄兒。”

生死攸關之際,識海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這是夢境中她所聽見的聲音。

清澈動人的仙音為她争取了片刻的清醒。

趙襄兒輕咬舌尖,借助疼痛壓下這抹幻覺,黑鳥成群鋪開之際,她立刻撐傘,擋去了襲來的鳥群。

少女身軀發力,猛地狂奔,迎面沖了上去,無數的黑鳥撞碎在傘面上,屍骨間,巨大的腥味撲鼻而來,趙襄兒屏氣凝神,直接撞入了那團迷霧裏。

大地震動。

霧氣消散,空氣牆壁凝結,

隆隆的巨響聲驚動,天空中的九日速度不一地緩緩将落,逐漸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環形。

趙襄兒拂開紅傘。

滔天的焰浪裏,她瞳孔驟縮,見到了末日般的景象。

眼前煙塵遮天蔽日,煙塵中,一個百丈高的黑影緩緩由遠及近地走來,一點點露出它的真容。

趙襄兒看到了長而蜿蜒的脖頸和滿是翡翠羽毛的翅膀,那頭怪物的眼睛也在灰霧中亮了起來,将塵土與霧瞬間驅散。

趙襄兒看清了它的模樣,那是一頭翠玉尖冠的孔雀,巨大的屏風如扇展開,上面密密麻麻地插滿了流光溢彩的羽劍,原先天空的九日,便鑲嵌在了屏風上,成為了太陽般的寶石。

它展翅高嘶,羽屏狂震,璀璨光華更勝世間一切。

趙襄兒盯着它,不可戰勝之感湧上心頭。

她猜到了它的身份。

它是傳說中的孔雀明王!

神話中金翅大鵬與孔雀明王本同出一脈,卻是生死大敵,它們鬥争了千年,直到五百年前浩劫前夕,它們進行了一場生死決戰,決戰之後,孔雀明王便不知所蹤,有人說它前往了佛國,有人說它被污染,成了煞魔,有人說它早已被神主抹殺……

今日,她終于見到了這尊佛國神雀的真容。

趙襄兒銀牙緊咬,驅散了心頭一切的恐懼與壓抑,她自白骨山道上躍起,瞬間淩空百丈。

傘劍與此同時出鞘,她的身影在高空中折成了弓形的剪影,少女嘶喊着,手持利刃,對着孔雀明王的頭顱當空劈下。

這是朱雀之境裏,她所見到的,最後的敵人。

……

……

古靈宗。

天清氣明,風煙俱淨。

九幽殿的大門緩緩打開。

陸嫁嫁一襲雪影緩緩浮現,她佩着上一任的宗主之劍,從殿中走出。

陸嫁嫁穿着幹練的劍裝,及腰的長發以冠束好,她容顏清冷似劍,身姿挺拔似劍,境界随着腳步緩緩推進,慢慢地及至圓融巅峰。

寧小齡緊張地看着師父,搖着尾巴鼓着爪子,為師父加油打氣。

柳珺卓在門外等候多時。

她穿着貼身的黑白劍裝,依靠着一株柳樹,劍眸眯起,盯着那抹雪影,道:“陸姑娘養劍三日,終于準備好了?”

她們在定下三劍之約後,在陸嫁嫁的要求下,柳珺卓又許了她三日讓其養劍。

三日之期已滿,陸嫁嫁前來赴約。

寧小齡無聲地跟在身後。

“殿中有劍無數,不若贈二先生一把?”陸嫁嫁問道。

柳珺卓道:“我折柳為劍便好,無需多慮。”

陸嫁嫁問:“折柳……會不會不吉利?”

柳珺卓微怔,旋即想到自己姓柳,她灑然一笑,道:“我從不迷信這些。”

說着,她伸出手,從眼前垂下的柳簾中這下了一枝,如抱拂塵般斜依懷中,這位劍閣女子不握劍時,竟有幾分女冠般的風骨,她淡淡地看了陸嫁嫁一眼,道:“我與你對三劍,不欺你境界,分三日對完,你也莫要強撐。”

陸嫁嫁颔首道:“多謝二先生好意。”

說着,兩人并肩而行,去往了事先便約定好的戰場——幽月湖。

開春,幽月湖冰雪消融,弟子們都在木堂上課,周圍人煙一空,唯有自稱幽月湖守護者的魚王支着烤架,興致勃勃地看着。

自古女人打架都是世上最靓麗的美景。

格局便這樣定了。

湖面上,陸嫁嫁與柳珺卓淩波而行,倩影清麗,劍拔弩張,粼粼湖光皆被她們的姿影照亮。湖岸邊,寧小齡與魚王坐着,吃着烤串看戲,毫無危機感。

柳珺卓手提細柳,将通天的修為壓回體內,直至與陸嫁嫁齊平。

但她的境界依舊高妙難喻,若全力出劍,此刻的陸嫁嫁絕非敵手。這是她們皆心知肚明之事。

柳珺卓想要借此一掃上次賭博輸劍的陰霾,陸嫁嫁則要借此機會砥砺劍意。

兩人各取所需。

柳珺卓緩緩提起細柳,如握寶劍,指向陸嫁嫁。

陸嫁嫁握着劍,橫于身前,她靜看水面,全心全意做出了防守之勢。

柳珺卓看着她的身影,忽然好奇問道:“你與張久到底是什麽關系?”

“……”陸嫁嫁疑惑:“你們劍閣之人與人比劍,也喜歡先亂人劍心?”

“只是好奇。”柳珺卓道:“不過你的劍心好像真的亂了?啧……張久那小子生得确實清秀,你這當師尊的不僅漂亮,身材還好得不像話,你們更是境界相仿……哎,想不讓人想入非非都難啊。”

陸嫁嫁胸脯起伏,她緊握着劍,冷冷道:“是你多慮了,還請二先生少問話,多問劍。”

柳珺卓輕甩柳枝,繼續道:“陸姑娘這般傾國傾城,不知此刻是否還是處子?”

陸嫁嫁忽地擡首,神色清寒。

“哦,原來如此……”柳珺卓繼續誅心,“難怪當日,我說到我十四師妹的時候,你的神情忽然那般低落,當時不解,如今看來,竟是這層原因啊……不曾想那小子劍術高妙,為人處世上倒是這般不檢點,陸姑娘做他的師父,想來是日日夜夜都不得安寧吧?”

柳珺卓的話語很靜,并無譏諷與嘲笑之意,但其微微起伏的語調,落到陸嫁嫁的心湖中,卻激起了抹不平的漣漪。

“住嘴!難免劍閣修的是劍還是八卦?!”陸嫁嫁咬唇擡首,她知道自己正在陷入某種情緒旋渦裏,但柳珺卓所言句句實話,難免分心。

柳珺卓微笑道:“劍也講究師出有名嘛,你身為師尊,卻與自家徒兒相戀,相許身心,真是有違人倫,今日,我便替你們古靈宗罰你這不自愛的小劍仙,正一正宗門風氣好了。”

陸嫁嫁忍不可忍,回譏:“不知柳姑娘今年多大,修道幾載,可有道侶?”

柳珺卓神色微凜,她倒不是被陸嫁嫁的話語氣到了,而是她生氣時的清冷氣質,與大師姐頗為相似……

柳珺卓神色淡然,不吝回答道:“修道三百餘載,古來獨行,雖無道侶相伴,但一劍在側,陪我看盡大道之美,從不覺寂寞,更不需要像陸姑娘一般,将一身天賜的絕妙劍體,委于自家徒兒身下,你可真對得起你的名字啊。”

陸嫁嫁咬牙切齒,她有些不适應,在夢裏,不可一世的趙襄兒與司命都不敢對她這麽說話。

她盯着柳珺卓,問:“你說,你有一劍足矣?”

柳珺卓傲然點頭。

陸嫁嫁莞爾一笑,問:“那敢問二先生,你的劍呢?何在?”

柳珺卓笑意驟斂,神色一凝,她的足下,湖水轉瞬成冰,“本來我還惜才,想先饒你兩日,現在看來……是我心仁了。”

岸邊,寧小齡吃着烤魚串,含糊地問着魚王,道:“師父和那個新來的姐姐在說什麽呢?”

魚王搖頭晃腦道:“女人之間吵架還能吵些什麽?無非是臉蛋身材之類的。”

寧小齡深以為然地點頭,然後看着柳珺卓陡然揚起的殺意,推斷道:“那看來這位新來的姐姐吵輸了。”

魚王靜觀其變,道:“不過這女人境界太高,棘手得很啊。”

寧小齡嚼着烤魚,問:“谛聽啊,你以前不也是五道嗎?修為恢複幾成了?要是師父被欺負了,你能去幫忙不?”

魚王嘆了口氣,道:“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

閑聊裏,湖面上的大戰一觸即發。

柳珺卓盛怒之下舉起柳劍,滿池湖光盡被柳枝吸納,粼粼附着其上,整片大湖在一瞬間化作了一面漆黑的鏡子,而她的手中,好似捧着一輪熾熱的驕陽烈日。

陸嫁嫁下意識地擡頭,望向了她,某一瞬,她甚至分不清,柳珺卓手中的和如今天上的,究竟哪一輪才是真正的太陽。

這是據天象為己有的玄妙道境,柳珺卓捧着烈日,黑白劍裳振得筆直,先前陸嫁嫁罵她八卦,如今她的足底,八卦四象的圖案便報複性地展開,瞬間将她們都納入其中。

陸嫁嫁的身影一下子顯得無依無靠,渺小如塵沙。

寧小齡還未反應過來,湖面上,大風已起,吹卷向了這粒沙塵。

那是太陽的風暴。

鋪天蓋地的光風先行而來,光風之後,柳珺卓手持古劍,如日高懸,一劍而落。

原本黑暗的湖面再次大放異彩。

陸嫁嫁不敢睜眼,生怕戰心崩潰,她閉上雙眸,屏息凝神,于識海中捕捉到柳珺卓的一劍,大日壓頂之前,狂風便已将她的身子壓下了水面許多,裙裳浸濕,陸嫁嫁無暇去管,一心一意鎖住前方。

太陽中的暴風死死壓住她的雙肩,這是某種意義上的劍鎖。

柳珺卓随烈日而落,落下之際,她手中的太陽與天上的太陽竟在陸嫁嫁的視角裏,巧妙地合為一體。

好似天地壓來,太陽墜于湖水,将要幽月湖盡數煮沸。

陸嫁嫁仰首睜眼,張目對日。

她狹長的雙眸亦折射出萬道劍光。

陸嫁嫁劍心通明。

對方雖是劍閣二弟子,可又有何懼?紫庭境中,她不相信自己會被任何人一劍擊敗!哪怕劍聖親至亦是如此!

她一手持握古劍,手随心動,劍訣變化數百次,眼花缭亂之間,畢身所學竹筒倒豆子般展現,幽月湖上,陸嫁嫁幻化出身影無數,每一道身影皆手持古劍,擺出一個個截然不同的起手式。

柳珺卓的烈日之劍臨頭之際,陸嫁嫁的數百道劍影紛紛合入她的身軀。

萬劍歸一。

轟!

光與暗在水面不停變幻,幽月湖的湖水自中央瞬間炸開,光芒的碎片裹着水流,在波中狂卷而去。

魚王的烤魚架被瞬間摧毀,它法力不濟,身軀也被掀起,砸到了一間木堂裏。

寧小齡叼着魚串,以紫庭境界努力抵抗,她足下的岩石上,刻出了深深的爪痕。

光芒消散。

天空萬裏無雲。

古靈宗下起了一場大雨,大雨中,許多被波及而死的魚紛紛墜落,砸在地面上。

柳珺卓悠悠地飄回湖面,她盯着陸嫁嫁持劍而立的影,忽然嘆息道:“我還是低估你了。”

她想着這位名為陸嫁嫁的女子,百年之後,說不定可以與自己真正巅峰一戰,不由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陸嫁嫁身影搖晃,她銀冠已裂,長發披散,臉色雖然蒼白,瞳光中劍意卻未消散。

她沉靜了一會兒,很是記仇,說道:“我高估你了。”

柳珺卓的惜才之意被瞬間打斷,她冷冷道:“不必逞能,好好回去養傷,今日不過是試你深淺,明日一劍,會比今日強上數倍。”

陸嫁嫁道:“你也是,好好養傷。”

柳珺卓道:“我怎會受傷?”

陸嫁嫁道:“心傷。”

柳珺卓狠吸了口氣,若非承諾在先,她真想上去補幾劍,把這晚輩揍得心服口服。

“等着瞧!”她冷哼一聲,強壓怒火,轉身離去。

陸嫁嫁涉水而過,走到了岸邊,寧小齡跳上她的肩頭,捶背揉肩,道:“師父好厲害呀!”

陸嫁嫁虛弱地笑了笑,身軀忽顫,以手掩唇,散開手時,陸嫁嫁唇齒皆紅,掌心染血。

……

……

萬妖城。

天空中的陰霾還沒散去,帶劍者死的聲音還在長空中回蕩。

展露出真容的青獅和白象奮着身子,在山林間狂奔,震得地動山搖。

雖是陰天,今日卻格外晴朗。

一身金羽的大鵬妖聖立在天上,宛若金日懸挂,耀出萬丈光芒。

寧長久并未藏私,他直接施展出了修羅金身,落在山谷地帶,目光冷冷地盯着青獅和白象的軌跡,一身磅礴靈力在氣海之中沸騰着,随時準備應對它們的夾攻之勢。

而上方,司命與金翅大鵬猶在對峙。

“這是那件兵器?”司命盯着神棍上的如意二字,寒聲發問。

金翅大鵬道:“你的來歷果然不凡,竟使得此物。”

司命道:“沒想到,它竟在萬妖城中。”

金翅大鵬道:“整座萬妖城皆是聖人遺骨,它為何不能在?”

司命道:“這根神棍流落五百年,神國卻沒有追究……聖器因主人而得名,沒了聖人,看來這柄聖器也不過爾爾了。”

金翅大鵬道:“我雖不能得十分力量,但敗你足矣。”

司命負手而立,輕輕搖頭,她的衣袍随風吹舞,亦似一片停滞不前的雲朵。

她與金翅大鵬誰也沒有率先出手,皆在尋找對方的破綻。

司命想起一事,忽然好奇問道:“當初你與孔雀明王一戰,究竟誰勝誰負?”

金翅大鵬手持神棍,悠悠望天,回憶道:“當年我們從北國一路打到了西國,打碎山脈千餘,打穿湖海數座,連戰三月,不分勝負。”

“嗯?”司命疑惑,問:“那如今為何剩你獨存?”

金翅大鵬道:“因為孔雀明王還是敗了,敗它的,另有其人。”

司命立刻明悟:“是那一位?”

金翅大鵬笑道:“正是朱雀神。”

司命眉尖微蹙,道:“你洩了天機。”

話音才落,一道驚雷帶着毀盡萬物之勢朝着金翅大鵬劈來。

若是過去,金翅大鵬哪怕道法通天,對于天罰也會有所忌憚。

但他此刻不動如山,只是信手舉棒揮去。

天罰之雷落到棒身上,如意神棍只激起了幾道電弧,竟毫發無損。

金翅大鵬看着蓄着雷電的神針鐵,忽然大笑起來,道:“你有眼無珠,空識得此物,卻不知它究竟有多少神通?聖人當初持着它,可是掃得仙廷崩碎,萬骨成灰……唉,若那位少年能交出金烏,我可破例放你們持劍離去,否則,這萬妖城便是兩位的埋骨之地了。”

“金烏?”司命淡淡一笑,幽幽道:“那是我的東西,可輪不到你來動。”

她随意擡袖,十柄仙劍瞬息凝成。

她當然知道聖人的厲害。

聖人猶在神國之時,即使是鹓扶那般的存在亦不敢招惹它。

因為聖人是十二神主中,唯一可以真正自由出入神國的存在,即使是擁有‘世界’權柄的朱雀,也望塵莫及。

金翅大鵬瞥了一眼寧長久,對司命說道:“沒想到你這樣的存在,還會為情字所殺?”

司命懶得回應,只是道:“一萬三千五百斤……這點重量在我眼裏,可還不夠分量!”

金翅大鵬瞳光猩冷,“希望将死之時,你還能如此妄言。”

話語的餘音裏,金翅大鵬掄舉神棍,當空揮下,剎那間,鐵棒中積蓄的雷電宛若萬馬策騰,洪水猛獸般張開血盆大口,撲向了魔衣銀發的女子。

這場五道巅峰的半神之戰,在萬妖城的上空,真正拉開了帷幕。

第 353 章 :帶劍者死

山道上細雨飄搖,屋檐沉沉地壓在身後,它們像是一座座山,蓄着雨的烏雲便是那裏漫過來的。

鹿鳴聲時不時響起,在比丘峰無限回蕩,擡起頭時,天空因為空濛而顯得無比遙遠。

寧長久與司命走過冷寂的街道,偶有白鹿踏過,亦紛紛避讓道路。它們是靈獸,皆能感受到女子身上的殺氣,這種殺氣已經維持了數日。

三天前,寧長久于夢中握着陸嫁嫁與趙襄兒的手,緩緩醒來,醒來之後,他發現他真的握着一雙手,那是一雙纖骨分明卻又溫涼柔軟的手——正是司命的手。

寧長久立刻清醒,他感受着指尖眷戀的觸感,卻不得不嘗試掙開,而不巧的是,司命也醒了。

他們就這樣躺在床上,目光相接,對視了許久,窗外的雷電跳躍閃動,時不時映亮他們的臉,寧長久本以為司命會發作,但她什麽也沒說,只是默默松開手,無聲下了床榻。

屋內自始至終都很安靜。

那場春秋大夢若有若無地萦繞心頭,回想之時,許多畫面已然淡去,但其間寧靜溫馨之意卻柔軟地填滿了心髒,揮之難去。

第一日,他們都沒怎麽說話,似還在夢中沉溺,未真正醒來。

第二日時,司命開始算昨日清晨的舊賬,不讓寧長久靠近自己。

第三日時,餘威猶在。

這些日子,他們嘗試過入睡,卻再也沒有做過那樣的夢。那一切仿佛真的随着夢中的夏天遠去了,蟬聲,雨聲,笑語歡聲,都成了記憶裏越來越淡的符號。

寧長久與司命将心事埋在心底,各自消化着記憶中的經卷所悟,境界愈發圓融通透,好似只差一口氣,便可破開舊繭,飛入嶄新的天地裏。

萦繞萬妖城的陰雨始終沒有散去,兩人下了山,黑漆漆的人參果樹映入眼簾,如張牙舞爪的惡鬼。

人參傀妖們打着盹,手中的芭蕉葉已經開始腐爛,倒是其中的爐火,越燒越旺。

司命來到爐前看了一眼,熾熱的火光中,名劍郁壘的質地已開始坍塌,雖還有劍的雛形,但已漸漸變了形狀。

“看着樣子,或許只需七天,就能将它煉成了。”司命說道。

寧長久道:“嗯,越快越好。”

司命悠悠嘆息:“希望最後關頭,別出差錯了。”

一旁的人參傀妖哭喪着臉,道:“好哥哥好姐姐,我們好多天沒睡覺了,也不是鐵打的……等煉完這神兵,你們就放我們走吧?”

其餘人參傀妖也紛紛點頭附和,他們皆是相貌可愛的童男童女,此刻臉蛋像是抹了炭,熏得發黑,看着很是可憐。

寧長久道:“等你們完成此事,我自會送你們去一個極樂世界。”

曾服侍他們的童女撇了撇嘴,道:“神仙哥哥,你可別诓騙我們了,送去極樂世界,不就是要殺我們的意思嘛?我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哪裏會信?”

寧長久微笑道:“放心,我發誓絕不殺你們。你們将來會感激我的。”

童女将信将疑,還想多問問,卻看到冷若冰霜的銀發女子鬼魅般走來,她曾與這神女有些小過節,不敢出聲,立刻閉嘴。

寧長久與司命巡視了一周後,并肩朝着妖神廟的方向走去,他們并無目的,只是随意走走。

“你打算怎麽處置它們?”司命開口問道。

寧長久說道:“金烏十目國尚且殘破,我想把它修繕完整。這些傀妖性陰,恰好可以作為金烏十目國的養料之一。”

司命蹙眉道:“這般殘忍?”

寧長久微笑道:“它們死不了,只不過會在神國的光輝下,漸漸洗去積怨之氣,變成純粹的向陽而生的植物,到時候,它們将成為殘破神國的第一批子民。它們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向日而生的傀妖,就叫向日傀好了。”

“……”司命唇角挑起微小弧度,又被冰冷撫平,她淡淡道:“你想得可真是周到。”

濛濛細雨裏,兩人來到了妖神廟,邁過長長的,青苔綿延的石階,還未在轉角處踏入廟門聲,寧長久與司命幾乎同時回頭。

後方,外城的方向,突然有響動傳來。

那響聲至此已經微弱,但因為相隔極遠,事件的發生地,應是石破天驚的巨響了。

遙遙望去,南邊外城方向,滿天的雨絲都被振碎,化作了鋪天蓋地的大霧,大霧之中,隐有金光通天而起,似夭矯升空的金色真龍。

“發生什麽事了?”寧長久喃喃自語,心中隐約不安。

“那道金光……”司命眯起眼眸,瞳光如冰霜飛去:“聖器出世?!”

“聖器?”寧長久不解。

司命說道:“斷界城中有聖器,應是聖人遺物,但……聖器不該在妖神大殿的方向麽,為何會出現在外城?”

寧長久更為不解,但不知為何,他的腦海裏立刻映出了那只小猴子的臉,冥冥之中,他感覺這二者似有關聯。

寧長久問:“此事會與我們相關麽?”

司命輕輕搖頭:“不清楚,但若城中大亂,我們或許不必等郁壘煉化,便可直接趁亂離去,興許對我們而言,還是好事。”

“也許吧。”寧長久盯着大霧中遙遙晃動的金光,輕聲道。

……

妖神殿的深處是一片星海。

星海之外,一個半是蛇身的緋衣女子盤身而卧,懷抱白骨,目視星海,看着群星流轉的痕跡,始終沉默。

金翅大鵬走到了她的身後。

緋衣女子回首,她的臉清瘦而妖異,她疲憊地看着金翅大鵬,冷冷問道:“怎麽?吃光了妖雀,終于想要吃我了?”

當初變作一條大蛇之前,她曾是一只山雀。

金翅大鵬看着她懷中的猿猴白骨,行了一禮,道:“一百年了,你還是放不下麽?”

被稱作萬妖女王的緋衣女子嗤然一笑,道:“他還沒死呢,總有一日會醒的,聖人庇護天下群妖,不是麽?我們都不會死……”

金翅大鵬沉默片刻,嘆息問道:“天王星真的存在嗎?你尋了這麽久,可有結果?”

萬妖女王搖頭,道:“我不知道,這麽多年了,我測算了無數次,早已在數字上算出了它的所在和軌跡,但我無法看到它……不過這是他一生的夙願,他現在睜不開眼,自當由我繼續尋找,至死方休。”

金翅大鵬沒再多問,只是道:“今日我來找你,是想你幫我一件事。”

萬妖女王問道:“連你都無法解決的事,找我何用?我能有多少法力?”

金翅大鵬道:“我希望你幫我一觀星象,測看兇吉。”

萬妖女王皺了皺眉,她轉過頭,描着紅色眼線的豎瞳妖異地變細,她說道:“你過往從不信這個的,看來是遇到大事了?”

金翅大鵬問:“能算麽?”

萬妖女王道:“我為何要幫你。”

金翅大鵬道:“你将目光投向了虛無缥缈的天上,但聖人與通臂老猿的生死,皆在人間,如今聖人危在旦夕,等他死了,你的老猿也絕無再活命的可能。”

萬妖女王道:“你的所作所為,是想救聖人?”

“嗯。”金翅大鵬點頭。

“大言不慚!”萬妖女王略顯幹瘦的臉上笑意陰冷:“你現在連萬妖城都不敢出,中土八十一城,中央五國,你如何能去?!”

金翅大鵬皺起了眉,道:“中土五國……聖人竟被壓在那裏?”

萬妖女王冷笑一聲,道:“這是我這些年觀天象窺見的天機,看到這一縷時,險些瞎了眼,本想告訴你們,但……呵,知道了又如何?送死麽?”

中土中央又八十一座大國,其中更有五國。

那是五百年前神戰時天降的巨城,曾是仙廷遺址,如今坐落人間,巍峨雄麗。

金翅大鵬平靜道:“第五件聖器問世了。”

“嗯?”萬妖女王深邃的瞳孔陡然變黑,她飛快掐動手指,道:“那件東西,終于出現了?”

金翅大鵬道:“嗯,并且萬妖城裏還來了位我等了許久的客人。”

“誰?”

“金烏。”

萬妖女王蛇軀盤卷,瞳孔映出猩紅之光:“這不是送上門的食物麽?大鵬妖聖,我要提前恭喜你萬妖訣大成嗎?”

金翅大鵬道:“待到聖器出,妖訣成,我會前往中土,連破八十一城,砸碎囚籠,救出聖人,我等被奉妖王,殘存于世,大廈将傾之際,是死是活皆該轟轟烈烈,對吧?”

萬妖女王輕輕點頭,道:“所以你是來尋我占蔔此事兇吉?”

金翅大鵬道:“是。”

萬妖女王問:“勝算多少,你才願前去?”

金翅大鵬道:“能有一成就好。”

“癡人。”萬妖女王憔悴的臉上浮現出譏諷之色,她将手伸到星海中,星河的大盤随着她指尖的波動開始鬥轉。

金翅大鵬靜靜等待。

……

七絕崖上,頭破血流的妖猴睜大了眼,它不停喘息着,在一棵棵巨木之間蕩着身子,如刀的風割過耳畔,它的背上,一個鼓囊的袋子裏,兩只小幼猴眨着眼睛,天真地看着周圍的世界,小麻雀一樣叽叽喳喳地叫了起來。

小猴妖手腳發顫,它不敢看身後,因為許多生着蝠翼,帶着面具的緝拿者已經追了上來,它們的身影在一棵棵大樹間竄動,不停地向它逼近。

猴妖也不敢看身下,因為此刻七絕崖上,赤色的蟒蛇傾巢而出,形成了一片糾纏扭動的紅海,看一眼便能讓人産生頭皮炸開的惡心感。

“你們抓穩了,千萬不要亂動……”猴妖囑咐了一句,在樹幹上猛地躍起,抓起一根藤條,身子飛蕩而去。

小幼猴只當在玩什麽游戲,高興地鼓掌。

小猴妖躍上了下一棵樹,他的牙關不停打着顫,七絕崖雖然大,但此刻放眼望去,卻找不到任何的藏身之處。

它體內原本驟然湧起了許多莫名的力量,但它卻無法承受太多神力,力量不堪揮霍,幾番掃蕩後就精疲力盡了,四肢百骸的疼痛感反而拖慢了它的身形。

猴妖感受着擂鼓般跳動的心髒,每一刻都好似在身體的極限游走。

嗖嗖,兩聲銳響,它餘光一瞥,恰見兩條紮着尖刀的鋼索在身側擦過。

小猴妖一驚,足下的樹枝被斬斷,它驚叫了一聲,向着下方的赤蟒群墜去。

“得手了。”出刀的緝妖者張開蝠翼,一躍而去。

下方,赤蟒紛紛張開了血盆大口,迎接着美味的到來。

小猴妖吓得魂飛魄散,它失聲驚叫着,盯着那些巨蟒,腦漿似都要化成水,從七竅中流出來……驚魂之間,它看到下方崖邊探出了一棵松樹,它伸手去抓,但它的運氣一直很不好,它手臂不夠長,指尖與松枝擦肩而過。他腦子一震,真正陷入絕望。

咔得一聲裏,小猴妖身子一個跌宕,竟沒有墜下,它的身後,兩只幼猴敏捷伸手,一手抓住松枝,一手抓住小猴妖的後頸。

它們将小猴妖一抛,然後身子随之躍起,鑽回了囊袋裏。

小猴妖驚魂未定,它來不及思考為什麽這兩只小猴子有如此身手,身體的本能已逼着他繼續跳躍,向着七絕崖外逃去。

小猴妖此刻還穿着道袍,它昨天斬了不少竹子,循着記憶刻了桶簽,今日上午,它在外城擺攤子,擺了半天也沒人來,它便自己抽着玩,它為了讨客人開心,一共就刻了三枚下下簽,它随手抽了三次,竟将那三枚簽都抽了出來。

不妙的預感很快靈驗,街道喧鬧,面帶面具的緝妖者從四面八方湧出,似網圍來。

如那雨夜一樣,它體內有莫名的力量爆發出來,這股力量替它強行突破了包圍圈,它回到洞府,拉出了兩只幼猴,本想趁機出城,誰曾想追兵又至,它被一路追到七絕崖,片刻不得歇息。

當初那個死算命的,說了它一生不得如意,說得可真準啊……活該被雷劈死了。

小猴妖咬牙切齒,它很清楚自己的運氣,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逃跑更像是一場反抗的表演。

追兵越來越近,穿越層林之後,它被一路逼到了懸崖邊。

小猴妖看着霧氣茫茫的萬丈懸崖,它不想跳崖自殺,它嘆了口氣,後退了兩步舉起了手,做好了投降的準備。

但它身體的力氣被抽幹了,難以立穩,雨天的懸崖濕滑無比,它黴運又來,足底一滑,于驚叫聲中墜下了懸崖。

它背囊中,兩只小猴子卻高興地拍手。

金光刺破霧障,天崩地裂的聲音在崖下響起。

……

小妖猴再次醒來的時候,它發現自己置身一處深坑之中,周圍盡是蛛網般的裂紋。

“我……我怎麽沒死?”小妖猴擡起頭,看着天空墜下的雨絲,怎麽也想不明白。

它回神之後,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背囊,背囊空空如也,兩只幼猴不知所蹤。

“小如?小意?小如小意……兩只煩人精,這是上哪去了……”小猴妖呢喃自語。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它拖着劇痛的身軀四下打量,除了茫茫霧氣,什麽也沒有看到。

忽然間,它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它站起身,尾巴觸碰到了地面……它過去是斷尾,從來碰不到地面的!

小猴妖驚恐地轉身,腦袋一陣眩暈,它分不清是不是錯覺,只發現,自己的尾巴竟完整了。

它晃動着尾巴,伸手一把抓住,瞳孔顫動不安地盯着,用力一掐……疼痛感自尾巴反饋而來,這是它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小猴妖尚來不及思考,它的眼前便有金光閃過。

那是許多金色的羽,它們雪一樣落了下來。

小猴妖擡起頭,周圍的景象都消失了,視野中只剩下一個金色的影子。

金色的身影戴着羽冠,披着彩甲,遮着一幅紅鴉面具,金色的瞳光自面具後透來,其後灰白的長發鬃毛般舞動,熊熊烈焰般的金羽在亦風中振動、燃燒,看到他的那刻,小猴妖如見天神,心髒驟停。

“終于找到你了,如意。”金翅大鵬平靜地看着它,思及五百年前往事,露出了緬懷之感。

“如意?”小猴妖一怔,“什麽如意?你是那個死算命的?”

金翅大鵬道:“看來你還沒照見真我。”

話音一落,他的身影出現在了小猴妖面前。

小猴妖瞪大了眼,顫聲道:“你……你要做什麽?”

金翅大鵬道:“人間幻夢空複空,該醒了。”

“醒?醒什麽醒?”小猴妖不解。

金翅大鵬道:“你雙瞳蒙塵,不見真火,道心有障,難窺靈山。”

“你……你說什麽鬼話啊……”小猴妖想要逃避,但不得動彈。

它看着自己的破爛道袍,情緒壓迫心髒,忽地失控嘶喊了起來:“你們……你們為什麽都不肯放過我?我……我只是只僥幸開靈的猴子啊……我一生幹過最大的惡事,就是假裝道士招搖撞騙弄些救命錢了,當個神棍都要被處以死刑嗎?這是什麽世道?!”

“神……棍?”金翅大鵬微愣,旋即朗聲大笑:“是我多慮了,看來你早已明悟自我了啊。”

小猴妖尚怔之間,金翅大鵬的利爪已覆上了它的頭頂。

金光撕破大霧,沖天而起。

……

整座萬妖城,地動山搖。

“是金翅大鵬!”司命立在比丘峰頂,遠觀氣象,忽然開口。

寧長久神色一凜,道心警鳴。

司命閉上眼,心中默默演算,旋即開口,聲音冰冷:“不可再拖了,摘劍,強闖萬妖城!”

寧長久沒有異議,他應了一聲,與司命一同下峰。

山峰底下,那些童男童女還未有反應,便被一只掠過的金烏突如其來地卷入其中,金烏之光照亮了人參果樹,果樹如遇到了火焰的蠟,嘶嘶地冒着黑氣,鐵一般的樹幹竟有融化的跡象。

司命伸出手掌,一拍爐膛,金屬顫鳴聲裏,太上君爐噴吐長焰,尚有劍胚之形的郁壘劍破光而出。

司命想要摘劍,寧長久卻抓住了她的手腕,道:“我來吧。”

金烏銜住郁壘,振翅飛回,寧長久握住劍,與司命同時化作兩條線,向着城外的方向掠去。

而在金烏銜住劍的那刻,萬妖城中,帶劍者死四字立刻綻放熠熠金輝。

如雷的聲音在萬妖城回蕩不止:“有客人持劍,壞萬妖城規矩!有客人持劍,壞萬妖城規矩!”

寧長久與司命置若罔聞。

只是比丘峰距離外城較遠,全力趕路也要半日時間。

“那是什麽?”寧長久身影忽停。

前方的大霧中,似一頭巨蟒橫亘在一青一白的山峰之間。

那頭巨蟒足足有百丈長,它的下身不知纏在何處,上半身則高高擡起,在霧氣中游動着,它貫穿雙岳,巨鞭般向着寧長久與司命的所在抽打而來。

司命屹然不動,她的身前,浮現出月輪般的圖案,巨蟒抽打上去,身子反而被彈開,發出了沉重的慘叫聲。

慘叫聲來自更遠的地方。

一座巨峰随着巨蟒被擊退而震動。

寧長久這才看清,那座山峰竟是一頭立着的白象,而這巨蟒……它哪裏是什麽巨蟒,分明是大象的象鼻!

這是獅駝峰上,曾與他們交談過的白象大妖的真相。

“自不量力。”司命冷哼一聲,凝着虛劍,淩空踏去。

與此同時,一聲震嘯山林的獅吼在峰中回蕩。

另一座青色大峰,本體竟是一只青獅,它亮出了堪比名劍的獠牙,張開巨口,朝着司命撲去。

司命熟視無睹。

寧長久已有準備,在青獅現身的剎那,他彈丸般躍起,亮出劍目,周圍的大霧在他舉手投足間凝聚,化作蒼茫巨劍,随着它的身形一起撲向青獅。

無數岩石被盡數擊碎,悶雷般的巨響在山中層層炸開,交戰的靈氣爆發,瞬間形成缽狀的環,以排山倒海之勢擴散開來,氣波的邊緣處,岩石、樹木、雨水,所有觸及的一切皆被沛然難擋的力量撕成粉碎。

交鋒只是剎那,寧長久雖與青獅分明境界相仿,但他的大霧之劍頃刻将青獅壓制,巨獅的利爪死抓地面,步步後退間,它亮出更巨大的法身,向着寧長久撲去,卻被金色的修羅一掌抓住頭顱,掄起一拳悍然擊潰。

另一邊,勝負更是一邊倒,司命手持虛劍,劍如雨落,瞬間斬開了白象巨山般的身軀,洗刷而過,将其砍得遍體鱗傷,她再握一劍,朝着它的頭顱斬去。

虛劍裹挾天風地雨,以勢不可擋之勢落下,周遭天地皆為之變色。

無光之劍斬落,卻被什麽攔住了,停在半空,未能觸及白象。

叮——

悠長之音宛若老僧敲鐘,沉重綿延。

虛劍分崩離析,化作透明的碎片,被風吹去。

司命望向了那與虛劍交鋒的武器。

龍紋鳳篆入目,金華璀璨,其後烏鐵為體,內蘊暗芒,筆直若箭杆,這根兩丈餘長的神棒受了虛劍一擊,紋絲不動,那烏鐵之央,更有鏽跡粉末般緩緩剝落,逐漸露出了其後火紋古拙的字跡。

司命于心中默默念出了那兩個字:“如……意?”

金翅大鵬懸空而立,鷹一般的利爪牢牢握着棍身,他的身後,重劍般的羽翼已經展開,每一片羽毛皆折射着金光,羽翼并未扇動,風托起了它。

紅鴉面具之後,一雙金瞳刺破迷霧,聲音古重而肅殺。

“萬妖城中,帶劍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