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狐妖再現

血箭破空,被長劍割斷,又被衣袖打散,但一切都發生在猝不及防之間,那去勢難止,血箭割裂、破碎、飛濺,然後落了過去。

寧長久瞬間轉頭,死死盯着那雪白秀頸間的羞紅小痣,面色大變。

寧小齡更是什麽都來不及反應。

“師……”

在那本來已毫無殺傷力的鮮血落到她的身上,她氣息卻陡然變了,所有的話語凝在喉嚨口,再沒有繼續說下去。

趙襄兒同樣瞳孔驟縮,因為她分明可以看見,那少女的身後,隐隐約約浮現出三條雪白而虛幻的尾巴!

明明已經被寧長久壓制在身體裏的魔性,此刻竟被這區區幾滴血水給激發了出來!

寧小齡一臉茫然,嘴唇,臉頰,肌膚,皆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着血色,那一身道裙之下的嬌小身軀也開始顫栗抽搐起來,少女脖頸繃得極緊,纖細的青筋爆出,身子漸漸緊繃弓起,她雙手環抱胸口,似乎極其寒冷。

寧長久已經明白過來,這是丘離與血羽君的謀劃,而這血,是血羽君的血!

志怪書籍上說,血羽君是紅羽隼僥幸吞食了朱雀神的血,異變而成,但朱雀神可是十二隐國的國主之一,是掌管着某一種天地權柄的無上存在,天地間的至高神之一又怎麽可能流血?

如今想來,那血羽君吞食的,應該便是那頭老狐的血!

百年之前,老狐自西國一路遁逃,好不容易凝結出的肉身再次被打爛,一路血水抛灑,而血羽君恰好得了機緣,有幸飲了幾口它的心頭精血……

寧小齡的妖種已被壓得很深,理論上很難被勾出,但如今,這混雜着狐妖之血的血液,恰好是可以引動她體內沉眠妖種的雷火!

“師妹!”寧長久輕喝一聲。

他此刻修為幾乎盡失,若是寧小齡發瘋,他可能會立刻被打成重傷,但少年依舊好不猶豫地出指,以清心真訣、安魂神術、定魂三法為意,凝成三朵虛無缥缈的蓮花,向着她眉心點去。

寧小齡的神色中閃過幾分兇厲,幾分迷茫。

她看着那點來的一指,原本渙散的瞳孔一下聚焦,其深處更是亮起了暴戾的火光。

“嘶”寧小齡一咧嘴,整個人如炸毛了一般,猛地跳起,身影靈巧地越過桌面,嗖得一下沖入了大殿角落的陰影裏,她蜷縮着身體,雙手觸地,指甲輕而易舉地撕破堅硬的地磚,神情裏的畏懼與兇殘矛盾地扭曲着,她不停地嘶着嘴,露出了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而此刻,她身後的狐尾不停地顫動着,那是包圍着她的雪白焰火,她神智未滅,卻已如在火山懸崖邊徘徊,稍有不慎便要墜入永劫不複的火海裏。

大殿外,陸嫁嫁身影在一個又一個的屋頂、望樓上騰躍閃爍,白影彈躍間,劍氣吞吐,如一蓬蓬清冽寒霧,接連不斷地斬向血羽君。

血羽君巨大的身形左右騰挪,躲避着接踵而來的劍氣,身形朝着皇宮所在的位置直愣愣地撞了上去。

碧色的琉璃瓦被掀翻破碎,随之而來的,是陸嫁嫁精準無比的一劍,血羽君慘哼一聲,身體自高樓的瓦片上滑過,那些瓦片如刀刮魚鱗一般被掀去,發出巨大而刺耳的聲響。

陸嫁嫁身影落在屋頂,劍虹如白蟒游走,一刻不停地向着血羽君追銜過去。

血羽君身子直接被打落屋頂,刀鋒般的紅羽被斬下了大片,露出其後模糊的血肉,它身形重重墜地,以翅膀勉強支持起身子,鮮血淋漓,卻大笑道:“哈哈哈,一群蠢貨,你們來不及了,快去看看那傻丫頭吧,你這把劍殺得了我,還能殺得了一只紫庭境的妖狐?帶本天君修成人形,便讓你嘗嘗真正的仙劍是何等滋味。”

陸嫁嫁沒有理會它的挑釁,因為她能感受到腳下的宮殿之中,驟然有妖氣沖天而起。

此刻精神本就出于脆弱而敏感邊緣的寧小齡,此刻在這般巨大的聲響之下,更是受到了莫大的此刻,驀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叫聲,如野狐夜鳴山丘。

這一切的發生都極為短暫,在寧小齡發出尖叫聲時,趙襄兒立刻張開紅傘,抵擋着那蘊蓄着妖力的嘶鳴。

寧長久咬緊牙關,一邊逆風而前,一邊在自己的記憶中搜索着可以破除此局的方法。

趙襄兒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道:“回來,你師妹瘋了你別跟着瘋,如今以她的修為,拍死你不過一巴掌的事情!”

寧長久神色一凝,道:“師妹神智未滅,此時出手尚有機會,等會徹底被那妖種占據意識,才真的來不及了!”

趙襄兒問:“那怎麽辦?”

寧長久道:“你可懂安魂之術?”

趙襄兒搖頭道:“不懂。”

寧長久嘴唇緊抿,心想我倒是懂,可根本沒有修為去施展。

而大殿的屋頂,随着他們的戰鬥,藻井也開始向下塌陷,碎石瓦礫簌簌地落下,趙襄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紅傘撐開,道:“先走!”

“還有辦法?”

“取國玺,娘親說裏面藏有兩道真符,應該可擋片刻。”

“然後?”

“九靈臺……”

他們的對話極快,只是身子剛一動,寧小齡也跟着動了,她身影咻得竄起,通紅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寧長久,驟然向他撲去。

趙襄兒揮傘格擋,想要攔住她,寧小齡的身形撞上傘面,乓得一聲,傘面如巨石砸落水面般震顫,趙襄兒慘哼一身,在巨大的沖擊力下,身子直接向後倒滑不止,寧小齡四肢着地疾奔而上,轉瞬舉起了手,正要一爪向下撕去。

“師妹!”寧長久又喝了一聲,他的聲音裏蘊含着道門的清心訣的真意,此刻一喝,雖不能令她徹底清醒,但寧小齡的眸子裏,顯然閃過了一抹淡淡地迷惘之色。

她停下了手,轉過頭,盯着眼前的少年,怔了一會,道:“師……師兄?”

寧長久悄無聲息地伸出一指,渾身修為凝到了指尖,正要朝她額頭點去。

寧小齡立刻反應過來,閃電般退後,那一指落到了空處,其上好不容易凝結出的靈氣再次消散,寧小齡半蹲在地,道袍貼着身軀,獵獵作響,她抱着腦袋,神色痛苦至極,仿佛又兩個靈魂在她的身體裏宛若拔河般撕扯着,她頭痛欲裂,身體不停顫抖。

趙襄兒的眼神越來越冷,她捏緊了手中的劍,身子前傾,直接一劍朝着寧小齡斬去。

寧長久來不及阻止,也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此刻的趙襄兒根本沒有殺死她的能力。

等寧小齡的意識被徹底占據時,那一身紫庭境的修為,才是真正在城中叱咤無敵。

果然,趙襄兒一劍斬落,劍刃直接被寧小齡捏住,她瞳孔一只純黑一直純白,捏着長劍的手滲出鮮血,卻似渾然不覺。

“小丫頭,你還在等什麽?還不把他們全殺了?!”血羽君發出尖銳的叫聲,那聲音中也帶着些許富有誘導力的妖力。

陸嫁嫁此刻才知,那血羽君的出現不過是為了将自己逼出大殿,若是自己沒有中計,那些血水如何能潑到寧小齡的身上?

但後悔是一種無用的情緒。

陸嫁嫁沒有任何猶豫,她沒有轉頭去攔截寧小齡,而是直接一劍繼續砸向血羽君。

“趙襄兒……你終于也要死到臨頭了啊!”血羽君放聲狂笑。

陸嫁嫁怒道:“當日湖上饒你一命,你竟還敢來送死!”

血羽君冷笑道:“你根本不知道我這十多年過的怎麽樣的生活,我每日大部分時間都被關在籠子裏,吃的蟲是惡臭的,會消解妖力的血蠱蟲,身體的禁咒又無時無刻地折磨我,我辛辛苦苦給那賤人做事,哪怕萬箭攢心之痛時,我還要裝得很開心……”

“你們真當我只是一只信鴿?本天君……可是要成為南州一代妖王的……都被這賤人毀了!”

血羽君厲聲長笑,滿身鮮血潑灑。

陸嫁嫁渾身劍氣催發到了極致,她咬牙切齒道:“你本就該死!”

劍落如雨。

血羽君疲憊不堪地抵抗着陸嫁嫁的劍,被一劍又一劍打落在地,渾身皆是傷痕。

他知道自己随時要死在這劍下了。

但幸好,心中的吟唱已經完成……

嗤!

又一蘊含真意的劍氣撞來,将它直接打向那城中的深坑。

身體後墜之時,他猛然轉頭,死死地盯住了寧小齡,它一聲長唳,口吐人言,速度極快卻清晰道:“血海控偶大法!”

陸嫁嫁神色驟變,這是一種以血液為媒介,從而操控別人神魂的一種妖法。

下一道劍光未至,這六個字卻已轉瞬即出。

寧小齡的神色如水遇寒冰,瞬間凝固。

血羽君心中一喜,它不再有任何隐藏,催動全身妖力,抵擋陸嫁嫁的窮追猛打,它知道,自己只要再擋住幾息,等這寧小齡被自己徹底控制,在場的所有人,在自己面前都是鐮刀之下的麥子!

寧小齡緩緩轉過頭,看着面色狂熱的血羽君,蒼白的俏臉上沒有絲毫的溫度。

陸嫁嫁仙劍低鳴,她下意識地錯開了身影,也是那一瞬,寧小齡身形雷霆般驟動,一拳直接轟來,面朝的卻不是陸嫁嫁,而是血羽君。

血羽君神色大駭,它不知道自己的法咒哪裏出了問題,也來不及想,下一瞬,寧小齡的小拳頭已砸到了胸口,羽翼飛散,骨骼斷裂,它的胸口被攪爛塌陷,極度扭曲的疼痛瞬間席卷它的全身,讓整個身體剎那麻痹,提不起一絲一毫的力量。

“你……怎麽可能……”血羽君長喙間盡是鮮血,它不敢正眼看寧小齡,只是極度想不通,這般強大的咒法怎麽會順便便被破了。

寧小齡冷冷地看着它,臉上閃過一抹譏諷之色,似在說憑你也想要操控我?

“小……小齡……”陸嫁嫁看着她,試探性喊了一聲。

原本臉頰冷若寒霜的少女再次痛苦地皺起了小臉,她霍然擡頭,盯着一身白衣的陸嫁嫁,身上爆發出極大的殺意,陸嫁嫁立刻橫劍身前,做出一個随時格擋的劍架。

寧小齡如野狐般低吼了一聲,不知為何,她的眼眸中閃過極大的畏懼與掙紮,她沒有撲向陸嫁嫁,而是轉過身,一腳踩過血羽君重傷的軀體,朝着城中跑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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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濺血

此刻皇殿之中,大多數人已陸陸續續離座,宮女來回穿行,收拾着狼藉的桌面。

高高升起的太陽照了進來,如将一條雪白的地毯鋪到了前方,那明亮地毯的盡頭,趙襄兒站在破碎的王座前,身影冷清,接下來她要做的,便是親自宣判對趙國真正有重罪的人。

寧長久坐在案前,閉着眼睛,衣袖垂疊身側。那封婚書他雖已收下,卻始終沒有取出翻閱。

寧小齡坐在他的身邊,只覺得有些尴尬……師兄居然成了趙襄兒的未婚妻?

在今日踏入殿門之前,她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如今這般局面的,還有那個三年之約……她知道師兄肯定厲害極了,但如果對手是這位小殿下,她還是為師兄捏一把汗的。

畢竟這位小殿下連那曾到過五道之上的老狐都殺了,師兄再怎麽樣,也不可能比那頭狐貍厲害吧?

想到這裏,寧小齡心中忽有些喜悅,想着自己也是小狐貍,只要不出什麽岔子,以後修為想必會是極高的吧。

陸嫁嫁手握空盞,橫劍膝前,若不是白幔遮掩,便可以看見她臉上淡淡的笑意,她雖然并不看好寧長久,但他們劍拔弩張的對話确實很是有趣。

各異的思緒間,丘離緩緩走入殿中,兩人黑袍鐵甲的男子踢了踢他的腿彎,丘離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丘離,你可知罪?”趙襄兒的聲音威嚴而平靜地響起。

丘離慘笑着說道:“事已至此,丘離自然罪無可赦。”

趙襄兒懶得廢話,擺了擺手:“知道就好……既然如此,帶下去吧。”

皇殿之外,他立了一個多時辰,聽到的只是這麽一句簡短至極的話語。

丘離眉頭一皺,立刻道:“等等,我有話要說!”

趙襄兒抿了口酒,微醺的笑意猶然冰冷,“我沒興趣聽,帶下去。”

兩個黑袍男子走上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正要将他押下,丘離嘶聲大喊道:“殿下!我有急事禀報!”

趙襄兒依舊沒有理他。

黑袍鐵甲的侍衛手勁一大,只聽咔得一聲,他兩邊肩膀的骨頭都碎裂了一般。

丘離卻依舊不依不饒地掙着身子,緊咬着牙齒,忍受着那骨頭斷裂的痛意。以他的修為,若是平時,原本可以輕松殺死他們,但如今趙襄兒在殿前,那劍仙女子亦在,他知道自己沒有造次的機會。

丘離立刻嘶聲喊道:“殿下!那血羽君還未離開皇城!殿下千萬要小心啊!”

“血羽君?”陸嫁嫁眉頭微蹙,哪怕她此刻跌境,她也自信可以穩勝過它。

丘離掙着身子,繼續嘶喊着:“那頭血羽君不僅還在,而且揚言今日要破城屠城,殿下不得不防啊……”

“哦?”趙襄兒稍來了些興趣:“你是怎麽知道的?”

丘離一愣,但如今時間緊迫,他顧不來多想,道:“血羽君曾找到我,想要與我合作陷害殿下,所以我知道,他對于皇城依舊心懷不軌,如今大難才過,人心松懈,若是血羽君真如其言,忽然來此大開殺戒,後果不堪設想啊。”

藏着一個小世界的古卷還在緩慢修複,國玺切斷聯系之後還未重新認主,焚火杵雖在,但殺陣已被毀得七七八八,而趙襄兒終究不過是通仙境修為,哪怕手持紅傘,若那血羽君再來,只靠她自己,多少會有麻煩。

陸嫁嫁淡然道:“若它再來,我親手殺它。”

趙襄兒輕輕點頭,看着丘離,問道:“那它是怎麽和你說的?打算如何殺我,還有……你答應了嗎?”

那清冷的話語聲如刀割過心頭,丘離身體忍不住顫栗着,他連連道:“自然不敢答應,今日我前來,就是為了告知殿下此事。”

趙襄兒問:“你想以此贖罪?”

丘離哀聲道:“我自知罪無可赦,只想以此免去一死……求殿下從輕發落。”

趙襄兒道 :“那給你個機會,說一說它的謀劃,若是內容有用,我可以考慮放過你。”

“多謝殿下!”丘離連忙道:“那血羽君昨夜化作一只紅羽的小隼,現身不死林,它找到我,問我想不想要給巫主大人報仇,我心想巫主大人分明是那老狐殺死的,怎能怪責殿下,我表面不動聲色,問它,你打算怎麽做?”

“那血羽君便問我,有沒有辦法拿到國玺和古卷。”

“國玺和古卷?”趙襄兒問道:“它要那兩樣東西做什麽?”

丘離搖頭道:“我也不知,所以當時我虛與委蛇,假裝答應與它合作,再問它到底想要做什麽?”

趙襄兒有些不耐煩:“說重點。”

丘離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稍稍擡起,鼓氣勇氣道:“那血羽君與我說,它的……”

轟隆!

話音才到一半,皇宮之外忽然想起驚人的聲響。

“地動?”

“外面……外面樓塌了!”

有驚呼聲傳了進來。

“它來了!”

在場的人中,陸嫁嫁境界最高,也最快反應過來,她神色微變,膝上長劍在刷得一聲中已然出鞘,劍光如一泓碧泉,在空中斬出一道靈妙的軌跡,跨越過衆人的頭頂,瞬息間斬至了大殿之外那混亂聲響起的地方。

陸嫁嫁白衣雪影倏地一閃,殿中掠起一道劍風,眨眼之間,女子身影在殿中消失不見,已然随着那柄雪亮長劍破空而去。

而外面的天空上,一只血紅大鳥撲棱着翅膀,如鷹般低低地盤旋着,妖氣犁地,本就破碎不堪的城池再次響起一道道塔樓坍塌的巨響,而那大鳥在空中嘶鳴怪叫不已。

“好你個丘離,這才過去幾個時辰,便敢叛變于我!稍後看我不把你扒皮抽筋!”

它環視四周,顧盼自雄,繼續道:“今日本天君再臨皇城,無人能擋,那谕劍天宗的小娘皮子,快快出來領死,還有趙襄兒這賤人也速速來見我,現在你娘沒了,再不出來,本天君把你家也順便拆了!”

血羽君不停地怪笑着,皇宮外,人們的驚叫聲,慘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它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第一次來到皇城時的樣子,那時如君臨天下意氣風發……

它的思維未能延展出太多,視線便被白光照徹。

陸嫁嫁的白虹一劍已斬至身前,血羽君痛哼一聲,立刻凝聚妖力格擋,猩紅一片的雙翅間妖風如箭,左右一同朝着那道雪白劍光撲去。

“讓你出來你還真出來,你這丫頭果真是個賤皮子,等今日本仙君将你擒下,廢去一身修為,倒要看看你這身子是不是也如你這臉這樣冷冰冰。”血羽君在空中騰躍不止,口中爆發出聲聲怪笑。

陸嫁嫁冰眸一凝,冷聲道:“找死。”

陸嫁嫁握持長劍,靈力湧至右臂,擦着它鐵皮般的爪羽,猛地劃過它的身前。

血羽君被那一劍鋒芒逼得後退不止。

“這點力氣,切豆腐腦呢?”血羽君依舊譏諷不止。

陸嫁嫁腳踏虛空,長身玉立,仙劍明瀾劃過身前,斬出兩道飄逸而淩厲的劍光。

虹光橫切豎斬,在空中畫成一個十字,十字的交彙處,陸嫁嫁如雪的身影自那一點破出,無論是秀麗長發,雪白劍裳亦或是淡金邊的飛揚袍袖,在劍落下的一顆,都沾染上了極寒的劍氣。

周遭溫度驟降,如入冰窖。

血羽君身前的妖盾也被瞬間刺破,它收攏翅膀,身形在空中一墜,想要躲避那強橫無比的一劍,只是它終究稍慢了一籌,那劍還是精準地刺中了它的身體,一刺一攪之間,鋼鐵般的焰羽紛紛碎裂凋零,鐵羽剝盡之後,還硬生生刺開一個血洞。

血羽君慘叫不止,口中卻依舊喋喋不休:“趙襄兒這賤娘們呢?怎麽,沒了你娘的一身家底,自己通仙境的修為不敢來見本仙君?總聽說你驚才絕豔,哈哈哈,什麽時候,一個十六歲的區區通仙境便算是驚才絕豔了,啧啧,你娘親想必就是看你太廢物才離你而走的,稍後我将你和這使劍的小娘們一同帶回老巢,我看你還能心高氣傲到幾時!”

大殿內,趙襄兒自王座的廢墟後抽出傘劍,雙眸冷冽。

“等等!”寧長久忽然道。

趙襄兒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怎麽?想管我?真當自己是我未婚夫君了?”

寧長久認真道:“不對!那頭血羽君的修為絕不比陸嫁嫁高明,它若是聰明,此刻應當逃得越遠越好,憑什麽敢猖狂現身?”

趙襄兒秀眉一凝,此刻殿中一片混亂,她持劍的手忽然一緊,目光如閃電般望向了丘離所在的方向。

混亂中,丘離不知何時站了起來,他再沒了一開始那惶恐不安之色,神色竟熾熱如瘋癫。

反正,都是一死……

在趙襄兒目光望向他之前,他便已捏碎了一個纏在手臂下的血囊,一道猩紅色的血激射而去。

那血的目标卻不是趙襄兒,而是寧長久身邊的小丫頭。

寧長久神色也變了,他不确定那血是什麽,但隐約已有了猜想,只是他如今重傷,修為耗損,根本攔不下這一記血箭。

丘離大笑着向外面奔去。

趙襄兒劍光如電,瞬息便至,劍光斬開那記血箭,去勢不止,直接撞上丘離的後背,嗤得一聲,丘離後背衣衫碎裂,長劍直接貫穿他的身體,他砰然倒地,血泊之中,丘離雖已一句話都說不出,身體卻興奮地顫栗着,他嘴角咧開,痛苦扭曲的臉龐上,笑容詭異到了極點。

而寧長久擡袖去攔,動作同樣極快,那道血箭在半空中時已被趙襄兒斬成了半截,如今寧長久袖袍一揮,又将其幾乎打散。

但是那炸成一蓬雨水般的鮮血依舊有幾滴沖破了重重阻隔,落到了寧小齡的身上。

幾滴沾在她的道裙上,幾滴落在她的發絲間,也有幾滴落在她纖白的秀頸上,那一點顏色似肌膚刺破溢出的血珠,卻刺眼至極。

……

……

(晚上還有一章!)

第 50 章 :退婚與三年之約

寧長久不知道為何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趙襄兒也不知道……因為按照她的預料,她出示婚書,點破對方師傳,逼迫對方承認就行,她也只是想看自己那未婚夫君一眼,然後私下把婚書遞還,可是……這寧長久偏偏不知好歹,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與自己裝傻?

她便一怒之下說要退婚,想以此激怒對方。

誰知這少年依舊平靜,仿佛事不關己一般……

這種平靜令她更加生氣,但大庭廣衆之下,她又不能表現出自己的生氣,于是只能假裝冷靜。

當然,寧長久對于她的話,也始料未及,在他的視角裏,這自始至終不過是一場誤會,你退你的婚,與我寧長久有什麽關系?

大不了我答應下來便是,讓那在暗處始終不肯露面的縮頭烏龜小師弟按奈不住,被迫現身。

而趙襄兒盯着他時,眸底其實已有暗火——你還不承認?

既然如此,既然你是娘親選中的磨刀石,那我便試試你到底有沒有資格吧……

寧長久聽到邀戰二字,心中一震,想着這就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趙襄兒見他還是遲遲不應,心想,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你這小道士連這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寧長久無辜地看了她一眼,心想我為了師妹,也順帶為了你的趙國,遍體鱗傷至今未愈,你此時與我邀戰,不是趁火打劫?不……無論什麽時候邀戰,我都不該接受才是,生命寶貴,時間更是無價,靈力來之不易,哪能如此浪費?

趙襄兒胸脯微微起伏,裹着她嬌小身軀的漆黑龍袍,此刻無風自動,輕輕款擺,上面的龍鳳鱗羽飄舞,似要自衣裳上騰飛而出。

哪怕她面容再平靜,在場的人也感受到了她的憤怒。

寧長久無奈地看着眼前怒氣沖沖的少女,愈發覺得無辜。

寧小齡仰起頭,小嘴半張,稚氣盎然的可愛臉蛋滿是呆滞地盯着這對對視着的哥哥姐姐,她知道他們一定在做什麽自己看不懂的交流,嗯……不愧是我給師兄看中的女孩子,與師兄真是心心相印哩。

陸嫁嫁同樣神色複雜,自那婚書出現時的震驚,到現在的一頭霧水,陸嫁嫁想要說些什麽打破尴尬,但檀口半張,終究将話語收了回去。

“你不敢一戰?”趙襄兒終于開口。

寧長久道:“敢。”

趙襄兒挑眉道:“那還不錯。”

寧長久道:“我認輸。”

趙襄兒怒道:“你在耍我?”

寧長久道:“我如今這般身體,如何是殿下敵手。”

趙襄兒真的有些生氣了,認真道:“我自然不會占你便宜,等你傷勢痊愈,滿月之夜,九靈臺巅,相約一戰,如何?”

寧長久搖頭道:“我還未開始修行。”

趙襄兒眉頭緊鎖,她知道他沒有騙自己,她昨日便反反複複探查過他的身體……還未入玄。

趙襄兒道:“那你要如何?”

寧長久道:“殿下姑娘不想成親,我也不想,這封婚書若是我的,退了當然沒關系,但若是殿下誤會,那又怎麽辦?我沒有理由幫其他人退婚,更何況,今日一過便好,殿下何必如此心急?”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瑤鼻微動,薄唇一傾,竟氣笑了,道:“實話實話,這封婚書我現在不關心了,我只是想揍你一頓。”

寧長久:“……”

他不知道這短短的時間內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個按照他的推斷,本該出現的小師弟,或者極小概率是小師妹的人,為何遲遲沒有現身。

他明明可以感受到他的氣息啊……

寧長久閉了閉眼,心想,既然已是如此,那就順勢逼你現身吧,他開口問道:“殿下說不關心這份婚書?”

趙襄兒颔首。

“那好。”寧長久道:“那我要退婚!”

趙襄兒秀眉一挑:“你說什麽?”

寧長久道:“我很小的時候,确實收到過一封婚書,只是如今并未帶在身上,他日等我回去取過婚書,再遞還給殿下,殿下方才說,這一切太過巧合,我……深以為然,曾經我很多次想過,我未來的妻子會是什麽模樣,如今見了殿下,很是歡喜,只是你我道不同,便只好遺憾收場了。”

趙襄兒怔怔地看着他,哪怕過往伶牙俐齒,此刻竟被對方一番不知怎麽脫口而出的胡言亂語給堵住了思緒。

“你……說什麽?”趙襄兒将信将疑,問道:“你說,你也有婚書?”

寧長久道:“自是沒有欺瞞殿下的。”

趙襄兒袖中的手指微緊,擰着那婚書一角,蹙眉問道:“你那封婚書……裏面可有什麽特殊之處?”

寧長久猶豫片刻,還是道:“婚書中有兩枚章印。”

趙襄兒唇瓣微顫,點漆般的瞳孔中似有焰火明滅,她立刻問:“刻的什麽?”

寧長久脫口而出道:“其中一枚錾刻的是……”

他話語,一頓,卻發現自己怎麽也想不起那章紋。

“是什麽?想得起來嗎?”趙襄兒追問道。

寧長久緊密上眼,眼毛微顫,滿臉痛苦之色,忽然間,他口中爆發出一個音節:“不。”

一旁一臉緊張的寧小齡一下子失望了……怎麽想不起來呢。

趙襄兒卻是截然不同的神色。

其中一枚印章,錾刻的第一個字,便是“不”字。

趙襄兒嘆了口氣,只當是因為某種原因,他的記憶被抹去了,少女捏緊的婚書的手微松,長長的睫毛顫動着,一直無風拂舞的漆黑龍袍卻漸漸安靜了下來。

“真的是你?”趙襄兒眸子微閉,輕輕吐氣。

寧長久頭疼的感覺漸漸退去,他看着趙襄兒靜斂的容顏,忽然有種自己是不是又猜錯了什麽的錯覺。

趙襄兒再次睜開了眼,神色中再無惘然之色,而是澄澈通明,如世間最無暇的美玉,“你……想退婚?”

寧長久知道她徹底誤會了,他也只是想通過如此手段逼出那個潛藏在皇宮的同門之人,并不想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真的傷這個小姑娘的心。

畢竟他對趙襄兒,除了有些不滿她過度的心高氣傲之外,還是頗為欣賞的。

此刻面對趙襄兒開門見山的質問,他有了些猶豫。

趙襄兒也并未真的想要得到回答,她已經繼續開口,道:“那好,我給你這個機會,你如今還未入玄,但畢竟是娘親選中的人,我決不相信你自此之後永遠平凡,我期待你變得很強,最好是超乎我想象的強……所以,我給你時間,我把婚書給你,五年之後,帶着它來見我,若是你能勝我,那你當衆退婚羞辱于我亦或是憑這封婚書要我嫁給你,我都不會作任何拒絕,若你不願來,可以随時撕去它,便當是沒有這個約定,所有的選擇權,我都交給你。”

話語間,她擡起了手,随着手肘微屈,那絲質的袖袍如墨水般輕輕滑落,露出了纖細的手腕和纖美如玉的手,皆是白嫩得驚心動魄。

那封朱紅色的婚書便被她輕輕捏在手中,如一片蝴蝶的翅膀。

寧長久看着那封婚書,它就像是一團安靜的火焰,不驕不躁地燃燒着,亦如少女薄而美的丹唇,似要傾訴什麽,卻終究一語不道,盡在不言中了。

寧長久問:“那我若現在撕去它,這場約定,是否便也結束了。”

趙襄兒颔首道:“嗯,若你真如此做,就當娘親……還有我,都看走眼了。”

寧長久閉上眼,手伸了過去,捏住了婚書的另一角,少女手指微松,那婚書便似深秋時離開枝頭的紅葉,飄然而去。

趙襄兒衣袖再次垂下,籠住了那皓白的手腕,只露出一小截冷玉般的蔥尖。

少女将婚書交到了他的手中,徹底安靜了下來,她似在等着寧長久做出選擇,又似乎一切都與自己毫不相關。

寧長久輕輕摩挲過婚書,沒有當衆打開确認,畢竟這是別人的隐私,而自己,終究只是一場誤會。

只是……那個同門的師弟或是師妹,應該也是十六歲左右的年紀吧,怎麽會這麽沉得住氣?到了這一步都沒有現身……

或許真的是青出于藍勝于綠吧。

不知十二年後,這個弟子又會是什麽下場。

寧長久笑了笑,沒有撕毀婚書,而是将其收入袖中,道:“謝謝殿下好意,但是五年太長了,三年吧,三年後,我來皇城見你。”

“三年?”趙襄兒道:“可你如今還未入玄。”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我非但沒有入玄,這具身體更是難以修行,與普通人無異,若與修行者比,那更是堪稱廢人。”

趙襄兒道:“類似的話我原本想你不答應時,拿來刺激你,沒想到你倒是愛自嘲,不過你不必妄自菲薄,我也不會相信你的鬼話,哪怕你現在的身體表現得再差,我都對你抱有莫大的期待,三年,我等你。”

寧長久沉默片刻,鎮重點頭:“一言為定。”

在他說完這句話後,他明顯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氣息,更近了些。

但是依舊沒有出現。

難道……是我想錯了什麽?

不過如果真要陰差陽錯了,那就将錯就錯吧。

……

這是今日生辰宴的一個插曲。

兩人的對話并沒有進行太久,但是對于在場的所有人,心中都似一石激起千層浪。

許多人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這件事是怎麽樣開始的,又經歷了什麽,最後怎麽會成這樣?

當然,兩位自以為自己都知道的當事人,同樣如此。

總之,一個三年之約,就這樣定下了。

生辰宴同樣漸漸接近尾聲,接下來的時間裏,便是大家論功行賞,論罪責罰之時,氣氛又漸漸地變得凝重起來。

因為這大殿中,大部分,都是罪人。

……

接近正午的時分,在外面臺階前站了一個時辰的丘離,才被兩個侍衛緩緩帶入殿中。

而那大殿中,越來越多的人散去,許多官員,參加生辰宴之前衣着鮮亮,此刻出去之時已是一身囚服,不過似是為顧全大局,大部分人畢竟不是主謀,便都是從輕發落。

丘離看着那些向着身邊走過的人,他們同樣也看着自己,目光如看死人一般。

他們尚有餘地,而丘離是圍攻國師府的主謀之一,自然罪無可赦。

正午,兩個黑袍鐵甲的侍衛,押着丘離走了進去。

……

……

(感謝書友乾坤萬宇、離心語的打賞!鞠躬~欠更0/2。明天開始開始還!)

第 49 章 :世間的每一封婚書都是戰書

從不死林到栖鳳湖,丘離沿着落葉堆積的道路向前走去,他的身後跟着兩個玄甲黑袍的護衛。

此刻栖鳳湖上的冰與火早已散去,風平浪靜間帶着秋時獨有的蕭肅,那座還未開始修繕的皇城便與大湖相對,落在丘離的眼中,都是數不盡的凄涼。

昨日之前,他是不死林巫主的大弟子,是将來要傳承古卷,接過巫主權柄的人。

而僅僅一日,天翻地覆,那在自己心中宛若神明的巫主大人死無全屍,而自己也會很快淪為階下之囚。

他如何甘心?

丘離低垂着頭,沉默前行,來來往往的人影越來越多,他無聲地穿過了他們,沿着那條曾被血水洗過的長街,朝着皇宮的方向走去。

太陽越升越高,視線随着陽光緩緩越過高牆,即使隔得很遠,依舊能看見那皇宮破碎卻依舊巍峨的模樣。

泱泱南州,趙國不過是偏居一隅的小國,但饒是如此,因為有了某些人的存在,卻散發出了不可撼動般的光。

那道光無比刺眼,令人生厭。

“希望你不要騙我……”他的聲音低得無法聽見,只是一道蚊語。

他身後的兩個護衛面色如常,只是帶着他向前走去。

這一句話語會改變今日的皇城,然後埋下一顆極大的種子,在某一時刻,掀起足以翻覆寰宇的驚濤駭浪。

而如今,在這個看似尋常的早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飄散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

……

宴會早已開始,原本氣氛稍有壓抑的宮殿,此刻也熱鬧了起來。

殿中燈火明豔,宮女腳步無聲,來來往往,官員也沒了最初的緊張,在觥籌交錯間開始交談。

而這場宴席也并無鋪張之處,原本該用的銀盤玉碗,此刻也換成了陶瓷質地的,盆中果蔬尋常,并無珍奇,哪怕來往的宮女,衣着也并出奇之處,

他們偶然擡頭,望見那膚色勝雪,龍裳似墨,未着任何金銀裝飾的少女,忽然明白,這是某一種信號。

這是與趙複宴席鋪張截然相反的信號。

看來哪怕此間事了,她也并不打算退位,趙國将會迎來第一位女帝。

這位女帝明明這般年輕,卻帶着讓人生不出任何反對的念頭。

陸嫁嫁并未多食,只是輕挑紗幕,飲了幾杯酒,又象征性地吃了幾筷子菜。

對于長命境的修行者來說,他們無論是對于飲食還是睡眠的要求都比普通人要低上許多,更何況,那世外靈氣凝結的瓊漿玉露才是至味,凡間的食物哪怕再工序繁複,與之相比,終究是雲泥之別。

寧長久只是靜坐,如尋常一般下着筷子,他不愛飲酒,便以清茶代替。

而寧小齡則是兩眼放光,這些菜肴對于那些官員來說,可能都算是粗茶淡飯,但對于過去只能跟着寧擒水沾點油水的她來說,這些已經堪比山珍海味了,少女提起筷子,夾了一塊肉送到口中,回想起這些天發生的事情,竟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淚。

寧長久笑着揉揉她的腦袋,衣袖輕輕掠過臉頰間,替她拂去了眼淚。

寧小齡湊得更緊了些,她低着頭,知道如今很多雙目光都在好奇地盯着他們,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桌上的飯菜在這種目光的凝視下,好像也不那麽香了……

這讓她有些苦惱,雖是來給趙襄兒殿下慶生,但她只是想好好吃頓飯呀……

而宴席進行期間,趙襄兒将一疊紙交給了一位近衛,讓他分發下去,随着時間的推移,那些紙張也按着順序一路傳閱,落到了越來越多的人眼裏。

驚疑聲時不時地在殿中響起,茶飯之外,議論紛紛。

那紙上的內容,都是趙襄兒昨夜所寫,大致是說,瑨國與榮國欲滅亡并瓜分趙國,所以找了殺手潛入趙國,圍殺娘娘,放出了那原本封印在地宮深處的大鬼,而最近城中暴亡之人,皆是被那大鬼所殺。

而那大鬼與妖雀血羽君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們聯袂而來,想要一舉摧毀趙國,幸好趙襄兒與谕劍天宗的陸仙子一同聯手,擊殺了那頭大鬼,血羽君也重傷遁走,那些瑨國和榮國的殺手也全軍覆沒,無一存活。而這一對名為寧長久和寧小齡的師兄妹,也在這一次皇城之亂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這些說辭中當然是有真有假,只是尋常凡人不過霧裏看花,哪裏能夠分辨?更何況,此刻他們哪有資格質疑呢?

“先前瑨國所說,他們得了天谕,說要誅殺娘娘,如今看來,根本就是蓄謀已久,妖言惑衆!而我趙國,竟有這麽多人……真的信了。”有人以拳擊桌,憤憤不滿。

趙襄兒淡然道:“降臨瑨國的不過是頭邪神,等到時機成熟,我自會親手斬殺。”

“殿下,這瑨國與榮國的殺手全軍覆沒……真是真的?不知都是哪幾位?”有人發問。

對于他們來說,那什麽大鬼和血羽君都太過虛無缥缈,而瑨國的刺客名揚天下,殺人于無形無影,恐怖至極,過往趙國中許多人的暴斃,據說就是那些刺客所為。

這是瑨國壓在他們的陰影之一,是他們最能直觀感受的東西。

趙襄兒嗓音清冷,緩緩答道:“以彩衣鬼為首,雁湖刀客,無量劍,蟬絲鬼等二十餘人的屍首将于午後懸挂城頭,屆時所有人都可以去看。”

“彩衣鬼?”有人悚然一驚:“是那總着豔麗衣衫,喜以暴虐殺人至死的活鬼?”

彩衣鬼在瑨國兇名赫赫,他的身世更是許多江湖小說裏津津樂道的話題,而那些被他殺死的人,身體都被虐待得不成人形,魂魄則被他身邊的魂蟲撕咬得幹幹淨淨。

而這麽多年,他一直高居瑨國刺客榜的榜首,無人可以撼動。

沒想到他昨日竟也潛來了趙國,這等兇人,殿下殺他,恐怕也廢了不小的力氣吧……

還好終究是殺掉了……

衆人心思各異,但無不暗暗松了口氣,對于趙襄兒更加心悅誠服。

“殿下……那……那頭血羽君呢?”有人小心翼翼反問。

“已逐出皇城。”趙襄兒答。

“那如今瑨國與榮國高手折損了這麽多,他們若是遷怒于趙……”又有人欲言又止。

“人家都欺負到家門口了,我也都殺了,莫非你覺得還有周轉談和的餘地?”趙襄兒反問。

那人不再多問,又有人起身道:“那今後趙國,希望可以由殿下接管,若非如此,瑨國榮國虎視眈眈,吾等無能之臣無法心安啊。”

趙襄兒聽着他的自嘲,微微一笑,淡然道:“還是那句話,我不棄趙……至于這張王座,不過形式,等他年外憂內患消解,再重鑄吧。”

“那國師……”

“既然先生今日告病,那也不去擾他了,今後國師府依舊是國師府。”

“殿下仁厚。”

……

這般的問答不急不緩地持續着,趙襄兒立在金階之上,回答問題的語氣并無太多起伏,對于一些較為激烈的言辭,她也耐心地解答着,并不任何不耐煩,生辰宴的時間便在這對話聲中流逝着。

陸嫁嫁始終望着這徐徐作答的少女,眸子裏閃過許多欽佩之色,只可惜相識太晚,未能一睹她那傳說中的娘親是何等姿容,一大遺憾。

寧長久也早已停下了筷子,他抿了口酒,覺得有些辛辣,無奈地笑了笑之後便放下酒杯,注視着趙襄兒,不知在想些什麽。

寧小齡也看着她的臉,心裏想的是這與師兄真是越來越般配了。

漸漸地,問話聲越來越少,滿殿寂靜,落針可聞。

趙襄兒淡然一笑,目光忽然望向了寧長久,兩者的視線于空中交彙,寧長久心中微驚,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這種預感很快便應驗了。

趙襄兒開口道:“既然諸位都沒什麽問題,那我也要說一件事情。”

寧小齡當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所在,心中一緊,隐約猜到了什麽,又是害怕又是期待。

在場的衆人聽到此言,再聯系到她的目光,同樣如炸鍋了一般,一個昨日皇城動蕩,殿下與這小道士并肩作戰,互生情愫的故事便被很快腦補了出來。

只是……趙襄兒柔和的目光也不過剎那,很快,她的目光寂靜,落到寧長久身上時便又似那寒冬的湖水。

籠着薄冰色的眸光裏,少女的瞳孔深處,泛起了一絲絲戰意般的神采。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誰,想了一整夜,雖然很多地方依舊想不明白,但是不重要了。”趙襄兒看着他的眼睛,忽而淺淺一笑,道:“我現在只知道,那頭老狐或許不算什麽,你才是娘親給我準備的,真正的磨刀石。”

寧長久:“?”

趙襄兒看着他的臉,道:“我知道你可能自己都蒙在鼓裏,畢竟仙人天算,人行走在世間這張大棋盤上,難免淪為棋子。”

“……”寧長久:“殿下姑娘,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

趙襄兒輕輕搖頭:“你的存在、出現,在這場變局中的作用,都太過恰到好處,因為太過巧合,所以我相信,這不是巧合……最重要的是……”

寧小齡仰起頭,一臉茫然。

陸嫁嫁螓首微垂,若有所思。

寧長久皺眉道:“是什麽?”

趙襄兒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最重要的是,你是一個道士。”

寧長久不解道:“如今妖魔橫行,這世上驅魔的道士這般多,有何特殊?”

趙襄兒手指探入袖間,緩緩取出了一封色澤鮮紅的書信。

寧長久面色微變。

趙襄兒兩只夾着那封書信,認真道:“小時候,娘親給我訂下了一樁婚事,這是那封婚書。”

滿場嘩然,很久之前,朝堂中确實有乾玉宮的小小姐已許婚配的傳言,但傳言終究是傳言,特別是三年前那件事之後,趙國所有觊觎她的世家公子,一并斷了念頭,關于小殿下娃娃親的謠言,也再沒人提起。

這封婚書以“寄白頭之約,指鴛侶之盟”開頭,以“珠聯璧合,永結同心”八字結尾。

小時候,她無聊閑翻婚書,讀過許多遍。

而如今這封婚書被她親手拿出,顯露在衆人面前時,所有人都難以相信,像殿下這樣的人,竟也有婚約在身,還是娘娘訂下的,對于殿下成親之後相夫教子的模樣,衆人只覺得自己的想象力,實在有些匮乏了……

寧長久盯着那封婚書,忽然覺得有些頭疼,他疑惑地看着趙襄兒,問:“那我……是不是應該恭喜殿下?”

趙襄兒輕輕搖頭:“這封婚書上的人,我從未見過。”

寧長久道:“若是指腹為婚,那成親之日相見,在民間也算是常事。”

趙襄兒手指微收,纖月般的細眉微微蹙起,她薄唇輕顫,聲音沉了下來:“這封婚書的期限是十六歲,而婚書上的人,根本不存在。”

寧長久同樣皺眉,愈發疑惑。

十六年……今日是趙襄兒的生辰,也就是說過了今日,婚書便要作廢?

可那書上的對方,根本不存在又是什麽意思?

趙襄兒道:“這封婚書上的男子,是某個觀主的關門弟子。可是十六年過去了,那位觀主依舊沒有找到他的關門弟子……所以這封婚書,根本沒有意義。”

許多人心中不知為何,在聽到婚書沒有意義之後,哪怕這個消息對于他們自己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但還是默默松了口氣。

可是關門弟子這四個字,在寧長久心中激起了驚濤,他目光一顫,盯着那封婚書,袖中的手指不停掐算。

趙襄兒沒有理會衆人的反應,指節微彎,将那封婚書的一角抵在掌心,笑意清冷:“我原本以為,我不可能見到我這個所謂的未婚夫君了,但是……”

她看着寧長久,道:“但是你的出現,讓我心中生出了一抹困惑,你天賦不尋常,身手不尋常,談吐不尋常,又偏偏是個道門弟子,不知是不是巧合,你非但壓抑住了那妖種的魔性,還在我眼前扛過了那場雷劫,我覺得這絕非偶然,娘親小時候與我說過兩句話……”

“一句話是人算不如天算,另一句話是人定勝天。”

“而在我心裏,娘親便是天算,更何況,婚姻這般大事,又豈可能是随手為之?”

“而今天,你出現了,雖然是你的身份和這封婚書很難完全對上……所以我想問你,在寧擒水之前,你可另有師承?”

趙襄兒說完了這些,便靜靜地看着他,等待着回答。

寧長久眉頭始終緊鎖,他想到了自己十六歲的那樁婚事——可那已經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可是正如趙襄兒所說,這一切又未免太巧。

關門弟子……

關門弟子!

寧長久眼睛忽然一亮,他想起了自己始終可以感知到的,那皇城中若有若無的氣息。

那或許就是師尊重新收取的關門弟子,而趙襄兒便是師尊給那個弟子準備的未婚妻!

同樣的關門弟子,同樣的十六歲,同樣的婚書。

此刻他想通了一切,難怪自己始終能感受到那道氣息,原來是他的小師弟,來見自己的未婚妻了……

他做出了與當年的自己,截然相反的選擇?

他看着趙襄兒黛色的細眉和瓷器般雪白的面頰,神色有些明悟又依稀還有困惑。

只是……師尊,你當年究竟為什麽要殺我,如今收取的這個弟子,又是什麽樣,以後又會什麽樣?

寧長久心中慘然。

只是不知,明明趙襄兒十六歲生辰都要過了,為何那小師弟明明身在皇城中,卻遲遲不肯現身呢?

難道……

寧長久心中生出了一個怪異的念頭。

不會是個小師妹吧?

想着這個,他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望向趙襄兒的眼神也變得有些怪異。

趙襄兒見他遲遲不答,心中亦有猜測,微笑道:“我知道,或許你也有你的秘密,如今大庭廣衆,你或許不方便說,但是沒有關系,反正……不管是不是你,我都不會接受這封婚書。”

寧長久對于她的話,心中并無太多波動,反正退的也不是自己的婚。只是心中隐隐有些心疼那個小師弟,或者……小師妹?

總之遇上趙襄兒,不被折騰去半條命可不容易。

寧長久平靜道:“我能看看這封婚書嗎?”

趙襄兒眸光閃動,神色有些古怪……怎麽,本殿下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給你退婚,你竟然半點不生氣?還是……在假裝鎮定呢?總不該是……還在竊喜吧?

她不知道寧長久在想什麽。

寧長久也猜不到她在想什麽。

兩人目光始終交彙着,各懷鬼胎。

趙襄兒沉默片刻,笑道:“怎麽?怕我撕毀婚書?”

寧長久道:“我只是想看看,看一眼便好。”

趙襄兒冷哼一聲,未能讓他遂願,手臂一落,手指一推,順勢将那婚書攏入了袖中,“偏不給你看,況且,這封婚書并不重要,我想了一整夜,如果說,娘親給我選擇的人真的是你,那麽,我想看看你究竟為什麽配得上娘親的青睐。”

寧長久心想這小丫頭平日裏看起來古靈精怪,為何現在看起來有點傻……

他不解道:“殿下姑娘,你到底想做什麽?”

趙襄兒向前踏出一步,身子微微前傾,寧長久比她要高半個頭,但少女明明微仰的視線卻似俯瞰一般,她盯着寧長久的眼睛,道:“我要邀你一戰。”

……

……

(五千字!好大的一章!)

第 48 章 :生辰宴,趙國的朝陽

這是秋末的皇城,大榕樹落葉幾乎凋盡,蒼老而繁密的枝幹勁健地延展着,一只只細小手掌般伸向天空,樹梢間偶有黏附的葉子漸染得枯紅,一眉月亮依舊淡淡地高挂着,晨曦的白光卻已在天邊湧起了細長的一線,就像是翻騰過海面的白鯨背脊。

大榕樹下堆積的腐葉還留存着昨夜那場大雨的痕跡。

一切還未真正褪去,新一日黎明便這樣潮水般湧來了。

皇城漸漸地亮起,古老的城牆,滄桑的青瓦也都在這一時刻被賦予了色澤。

駐城的守軍們眯着眼感受着明亮而刺眼的晨光,握着長槍的手心滿是老繭。

昨日的驚魂好似還近在咫尺,所以今日的陽光便顯得刺眼而不真實。

長香殿裏,趙複臉色發白,兩頰微微凹陷,身上依舊彌漫着脂粉氣,他看着破曉的天空,思考着趙襄兒在做完一切之後,何時将王位還給自己。

想着這些,他要走出長香殿去看看,卻被侍衛無情地攔在了門外。

皇宮中的,唐雨從榻上蘇醒,她氣息均勻,已無性命之憂。

她醒來之時看見趙襄兒正坐在榻邊,親手搗藥,唐雨有些不知所措,便恭敬地喊了聲“小姐”,随後看到她那一襲漆黑的繡金龍袍,又改口喊了句陛下。

趙襄兒淡淡地笑了笑,“接着叫我小姐便好,這一身衣服我只是覺得漂亮,那個位置,其實我沒什麽興趣。”

趙襄兒繼續搗藥,纖嫩的指間泛着珠玉般的色澤。

外面初亮的晨光與室內的燈火,似也随着她的手腕起伏,溶溶地搗在了一起。

陸嫁嫁走出轎中,晨風掠起,青絲拂動,劍裳如雲漫卷。

這是今日皇城,他們無意間瞥見的,趙國的朝陽。

而那抹朝陽之下,一塊幾乎不可察覺的陰影裏,閃過了一抹極不和諧的紅影。

……

……

清晨,丘離走入不死林裏。

他一身灰白法袍,披頭散發,眼眶似蒙着一圈黑霧,瞳孔中血絲畢現。

如今巫主身死,皇宮中的命令還未下來,他是巫主視為接班人的親傳弟子,便暫時是巫主殿的主人。

但是丘離知道,自己用不了一日,便會被趕出巫主殿,輕則流放,重則直接處死。

他當然不願意坐以待斃眼睜睜看着這一幕發生,而方才,他絕望之際,見了一個‘人’,那一番交談至今還讓他氣血翻湧,難以平靜。

他腳步緩慢,因為緩慢可以顯得自信而穩重。

巫主殿的其他弟子見了他,沉默行禮,丘離擺了擺手,衆人無聲散去,他獨自一人走進殿中。

大殿裏,那頭羽毛漆黑的巴哥立在木架上,烏溜溜的眼睛盯着走來的丘離,口吐人言。

“告訴丘離,計劃不變……告訴丘離,計劃不變……”

這是巫主最後交代它的話語,事實上昨日之後,所有的計劃便已經盡數成為泡影了。

只是這頭巴哥畢竟不是靈獸,只能憑借本能做着枯燥的重複。

丘離聽得煩躁,袖子一甩,一道靈氣振出,那木架一蕩,巴哥撲棱翅膀,受驚飛起,漆黑的羽毛落了幾片,它口中的語調變得更怪。

“告訴丘離計劃不變——告訴丘離——計劃不變……”

丘離深吸了一口氣,瞳孔赤紅,捏緊了拳頭,恨恨道:“老東西陰魂不散!”

丘離在原本巫主的位置坐下,閉目養神,不再去理會那頭聒噪的巴哥。

他似在苦思和掙紮着什麽,緊鎖的眉頭幾乎要撞在一起,脖頸與側頰上,一根根暴凸的青筋宛若扭動的毒蟲。

陽光漫過了地平線,不死林中,四季如常,皆是不見生機的顏色。

一刻鐘後,不死林中又有來使。

“殿下讓你去赴生辰宴。”來使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語氣淡漠。

生辰宴?

是了,今天是趙襄兒十六歲的生辰。

才十六歲啊,這般可怕……

最令他恐懼的是,那來使說的是讓,而不是請。

他知道自己聽從老師之令包圍國師府的事情已經敗露,此刻所有殺手和刺客皆已死去,一個不漏,他這樣的小人物,當然更是一敗塗地。

丘離閉着眼,嘆息着起身。

那搖晃的木架上,羽翼漆黑的巴哥已重新站穩,它張了張那暗黃色的長喙,忽然開口:“刑天法地,祭以城國……什麽意思……”

“刑天法地……祭以城國……什麽意思?”

它又重複了一遍。

這是巫主平日裏經常念叨的話,這只巴哥也記了下來。

丘離悚然一驚,目光如箭,望向了它,厲聲道:“你說什麽?”

那頭巴哥羽毛一振,顯然也吓了一跳,過了一會,開口道:“告訴丘離,計劃不變……告訴丘離,計劃不變……”

丘離眉頭鎖得更深,他立在那裏,看着那頭有些不安的巴哥,瞳孔幽深。

“師兄,該走了。”一個少年敲了敲殿門,輕聲提醒。

丘離舒了口氣,緩緩點頭,向着殿外走去。

告訴丘離……

計劃不變!

……

皇城中,天已亮了。

最中央的皇宮外,此刻的城牆依舊是一片廢墟,宮前的臺階碎得不成樣子,那廣場上亦是磚石更是盡碎,甚至露出了其下夯實結實的土壤,而那土中,亦是凹陷深坑,

入宮的文武官員不得不繞開那深坑的兩側行走,而那兩道,亦是崎岖難行如山路一般。

宮殿保存得還算完好,殿中,黃幔陳器,青幔設席,幾張長案上只有簡單的茶杯酒樽,并無任何珍馐玉食。随着鼓聲響起,一身身官服紛紛入殿,相互之間并無太多交談,只是依次入座。

昨日的震撼太過巨大,所以今天這些平日裏趾高氣昂的官員,也不敢在趙襄兒面前托什麽病,耍什麽威風性子,大都安分。

只是如今那王座破損還未修繕,也不知到時候趙襄兒坐在何處。

而那臺階下,亦有兩張空空的桌案,那案上擺放的酒樽器物皆是最高規格,也不知到時候坐在此處的會是誰?

……

大殿外的不遠處,寧小齡正攙扶着寧長久一同向着皇宮走去。

因為他們本就在皇宮的偏殿中休養,所以進殿也并不需要走太多路。

只是才一出門,便遇到了宋側。

宋側有些吃驚地看着這對師兄妹,訝然道:“你們還沒離開皇城?”

寧小齡一愣,也不知怎麽解釋,看了師兄一眼。

寧長久道:“今日赴完宴,便會随着師妹離開皇城,去尋份仙緣。”

宋側輕輕點頭,有些欣慰道:“能有機緣當然是再好不過……這兩天皇城發生的事情,你們也看到了,當日我厲聲訓斥你,是希望你們兩個年輕人不要卷入此局,平白無故丢了性命,如今看來,你們這對師兄妹,可真是命硬得很啊。”

寧長久笑了笑,打趣道:“這不惹了一身傷,早知道就該聽宋大人的話,早早走的。”

宋側捋了捋胡須,笑道:“年輕人多吃點苦也并非壞事,放心,殿下是娘娘的女兒,這座皇城再亂,也有她兜着。”

寧長久由衷道:“殿下風采無雙,令人折服,有她坐鎮皇城,我們自然可以安一百個心。”

宋側聞言很是滿意,點頭問道:“你們也是去參加殿下的生辰宴?”

寧長久答道:“正是。”

宋側心想他們的師父也算是為了皇城而死,兩個弟子既然劫後餘生,那去生辰宴上湊個數也沒什麽。

他看這對師兄妹生得眉清目秀,之前看着讨厭,此刻倒是看着越來越讨喜,也不妨賣他們兩個薄面,笑道:“你們不妨随我一同入席吧。”

“額……”寧小齡擡起頭,有些吃驚。

寧長久剛想拒絕,宋側便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兩位小道長,有請了。”

今日這位宋大人看起來心情極佳,寧長久便也不願掃興,與他謙讓了一番,最後跟在他的身後,走入殿中。

如今宋側在皇宮中威望極高,皇宮之變中他扮演的便是那枚最重要的棋子,今日生辰宴上,他坐的位置也是極高的。

如今這兩個小道士被自己帶入殿,将來在趙國中,對于他們的名聲想來是有很大裨益的。

寧長久與宋側小聲地交談了一番,幾句閑話之後,他們便來到了皇宮之外。

此刻一襲嶄新龍袍的趙襄兒已步入殿中,她目視前方,墨色的長袍迤逦在地,袍上龍飛鳳舞,鱗爪飛揚,少女秀美的長發未飾任何金簪玉冠,只是如瀑般自然垂落,順着漆黑色調的襟袍披下,細柔地垂至腰下,随着腳步輕移,那下襟遮掩的精巧鞋尖若隐若現,長發也随之輕柔款擺。

趙襄兒并未講究什麽,直接于殿前的臺階上坐下,對着衆人抿着唇兒笑了笑,少女容顏本就清媚,此刻那薄翹的嘴唇抿起,襯着這一身威嚴華服,更凸顯出這與年齡不符的韻美。

很多人直到今天,才發現當年那秀氣的野丫頭,在乾明宮三載不見,如今竟已出落成了傾國之姿。

只是他們無人敢多看一眼,哪怕鬥膽一瞥,也匆匆垂下了視線。

趙襄兒微笑道:“今天是我生辰,諸位也皆是趙國棟梁,趙國的未來還要仰仗諸位,為何如此死氣沉沉?”

說着,她自身邊案上取來酒杯,一手扣着杯身,一手輕托杯底,端平身前,纖眉微展,道:“等稍後人來齊了,便開宴,屆時與諸公同飲,各位莫要推辭。”

衆人紛紛舉起酒杯,給趙襄兒還禮,氣氛稍活絡了些,有人望向那最前方的幾張長案,思考着那裏究竟坐的人會是誰。

想必應該有宋側的份。

才這樣想着,只見宋側便走了起來。

宋側在皇宮中的所作所為早已無人不曉,今後他的官位如日中天,已是可以預料的事情了。

今日宋側衣裝肅然,臉上卻難掩暢快之色。

他對着兩道的官員微微拱了拱手,随後對着金階上的少女深深一禮。

而他的身後,跟着一對少年少女,若不是他們皆生得好看,又跟在宋側身後,恐怕會顯得有些刺眼。

趙石松看到他們,微微一驚,昨夜那別院的動靜他也有耳聞,等到平靜之後,他派人探查,只看見滿地廢墟。

他原本以為那對師兄妹早已喪命,倒是沒想到竟還活着,不過這少年看起來,好像也受了不輕的傷。

那少年本事不俗,估計昨日在皇宮中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只是不知道他們會坐在哪裏……

趙石松想着這些,然後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從自己身前走過,繼續走,向着宴席的深處走去。

他皺了皺眉頭,忽然看見了那金階前的兩張空案,心頭猛地一驚,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霍然冒了出來。

而此刻宋側腳步微停,他看着身後跟着的少年少女,眉頭微皺,輕聲道:“你們按着箋上所說的位置坐下便好,不必一直跟着我,稍後的宴席也不必拘謹,一切聽殿下安排便是。”

寧小齡翻出了那請柬看了一眼,然後合上,默默地看了宋側一眼。

宋側只當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也并未多想,繼續向前,然後在一張極其靠近金階的案前坐了下來。

衆人紛紛投來的異樣的眼神。

宋側理了理自己的官服,想着自己隐忍這麽久,也算是苦盡甘來,這些羨豔的目光,也算正常。

接着,他發現,他們看的好像不是自己……

只見那對道袍素樸的師兄妹,腳步未停,他們走過自己案前,向着更前方走去,只見嬌俏玲珑的少女拉着寧長久的袖子,偷偷掏出請柬反反複複确認了好幾眼,才拉着師兄坐了下來。

寧長久對宋側輕輕點頭致意。

“這……你們……”

宋側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神色中是難掩的震驚。

旁邊一人率先反應了過來,他輕輕拍了拍宋側的肩膀,開懷道:“宋大人真是心機頗深,知道這對小道長皆是小神仙,一路跟随,還假裝不知,倒是沾了不少仙氣啊。”

“你……”宋側手臂半擡,一時語塞,神情尴尬。

趙襄兒看着他們,抿了抿唇,臉上笑意淺淺。

寧長久慢慢坐下,他此刻挽着長發,一襲青衫,平靜澹淡,雖衣容樸素,但眉清目秀,頗有仙氣,此刻更落座高處,在衆人眼中,那便真是活脫脫的神仙人物了。

而那小姑娘則要拘謹許多,她似很怕生,抓着師兄的衣袖,一直往他師兄那邊靠着,恨不得鑽他師兄懷裏一般。

沒過太久,衆人的目光又被另一道人影奪走了。

殿門外,一個頭戴幂籬,白紗垂幕的姿影如微風拂雲般飄飄走入殿中,女子劍裳如雪,腰配古劍,絕世的容顏隔着婆娑白紗只可隐約一瞥,而那窈窕柔妙的身影更似纖月入夜,幻美出塵。

只是這種美似蒙着一層世外的鐘靈仙氣,明明近在眼前,卻又覺得只像是在觀摩一個水中月般的幻影。

衆人慢慢反應過來,這便是那乘青花小轎而來的仙人,當時陛下親自邀見她也沒有下轎,如今竟來到宴中。

在場百官心中不免生出一絲與有榮焉的喜悅。

“陸姑娘。”趙襄兒起身相迎。

陸嫁嫁莞爾一笑,還了個劍禮,在最前方的另一張案臺上落座。

趙襄兒忽然看了寧長久一眼,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怪異的光,旋即恢複如常。

“開宴。”少女再次舉杯,一飲而盡。

……

……

(感謝書友季婵溪昨日的打賞~)

第 47 章 :夜幕深處的人們

“我的師父寧擒水帶着我與師妹來皇城降魔,奈何學藝不精,低估了那頭妖物的強大。”

“危難之際,寧擒水利用我和師妹身體為器,強行封魔,再在我們身上貼了兩張紫金神符,興許是那兩張神符淨化了我們身體的陰魂鬼魄,反而成了靈力,而那些陰魂鬼魄的記憶,我多多少少傳承了一些,所以懂一些較為偏門的法術,先前替師妹扛雷劫,用的便是那些靈力。”

“這些靈力都是飛來之泉,用完了也就用完了,現在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道士,甚至還未入玄,連修行的大門還未觸及,殿下不必擔心我的。”

寧長久面不改色地說完了這些,他的語氣總是平靜,帶着讓人信服的錯覺。

趙襄兒端坐案前,安靜聽他說完,點漆般的眸子始終盯着他,看得寧長久有些心虛。

“我所言句句屬實,不然遭天打雷劈。”寧長久補充了一句。

反正已經被劈過了……

趙襄兒稍稍信了一些,嗓音清冷道:“那……對于發生的一切,你其實是身不由己的?”

寧長久想了想,點頭道:“可以這麽說。”

趙襄兒眸子微眯,繼續問:“也就是說,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寧長久不知她為何有此問,依舊點頭。

趙襄兒心中微吟,愈發驚疑不定。

難道……這也是娘親的安排?

若這真的是娘親的安排,那麽她是不是覺得,我光靠自己無法真正殺死妖狐,所以給我準備了後手,若非這個名叫寧長久的少年動手,此刻皇城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娘親天人之算,若能料及此處,也……不算奇怪。

只是,在她心中,我真的這般不濟事嗎?

少女螓首微垂,秀發散落,身子靜若墨玉般凝了會,柔潤香肩也不自覺低了些,雖看不見面容,卻依舊能感受到她那難以掩飾的失落。

她回想起自己仰望明月時的場景,當時竟沒有想到為何月色清明,沒有妖雲蔽月,明明心中覺得不對勁,為何又沒有多思多想?不由更加傷神懊惱。

寧長久看着她藏在陰影中的容顏,沒有說話,只是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胡言亂語,竟能讓她産生這麽大的心理交戰。

不過趙襄兒在想到他有可能是娘親布下的棋子之後,對于寧長久先前的話也沒有太多懷疑了,這是她對于娘親絕對的崇拜與信任。

過了許久,她才擡起頭,語氣依舊是往常那般淡然,道:“明日生辰宴,記得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與你說。”

“嗯?”寧長久微怔:“為何不能是現在?”

趙襄兒神色認真:“我覺得當着大家的面一起說,會更好。”

寧長久一下子想歪了,他又看了一眼趙襄兒。

少女也平靜地注視着自己,一襲垂落的漆黑龍袍,襯着不符合年齡的清雅與貴氣。

趙襄兒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放心,我并不想娶你,更何況……我如今可有婚約在身。”

娶?娶我當……皇後?

寧長久看着眼前一臉理所當然表情的小姑娘,心情複雜。接着,他才注意到了後半句。

竟有婚約在身?

誰這麽倒黴?為了美色命都不要了……

“不知哪位公子這麽幸運,能娶到殿下真是三生有幸。”寧長久一臉誠摯。

趙襄兒輕聲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寧長久稍怔,心想原來這位“傾國傾城”的襄兒殿下也是定的娃娃親……當年師尊給我安排的婚姻,我也從頭到尾不知道對方是誰,自己當時,也是如今趙襄兒這般年紀吧。

果然,世界上并無太多新鮮事,錯過一次便是錯過彼此的一生。

只是寧長久篤定,自己未娶那女子,或許是自己與那女子共同的遺憾,而趙襄兒若不嫁她的未婚夫君,則是她未婚夫君單方面的幸運了。

趙襄兒自然不知道寧長久在想什麽,若是知道了,恐怕眼前這舊傷未愈的少年又要再添新傷了。

寧長久道:“若是讓大家知道殿下有婚約在身,怕是要讓許多人心碎了。”

趙襄兒嘴角淺淺勾起,沒有作答。

這封婚書并不重要了,因為明日生辰一過,自己便要年滿十六,這份婚書自然也要随之作廢。

只是……明日還會有變故嗎?

這場對于我的考驗,結束了嗎?

她不願再多想,一整日的勞累湧上了少女柔弱的身軀,畫布般的漆黑長發下,掩映着難言的憊意。

“好生休養,日後好好修行,不要因為自己的資質而太早氣餒,将來你的成就定然不凡。”趙襄兒忽然道。

寧長久問:“殿下為何如此篤定?”

趙襄兒當然不會與他說娘親的神通廣大,她想着如今寧長久畢竟是一個十五六的少年罷了,知道了這些,對于他的心境反而不好。

趙襄兒便道:“你長得還算好看,所以日後成就也不會低。”

“……”寧長久面不改色地回複道:“若是如此,那殿下将來定然道法通天。”

趙襄兒抿唇一笑,眨了眨眼,道:“唇上抹了蜜?呵,你這些哄騙小女孩的話語對你師妹說去,我可不吃這套。”

寧長久心想你比起師妹,也不過大一兩歲吧,說起話來怎麽這般老氣橫秋?

寧長久無奈道:“我倒是想與我師妹說說話,她人呢?”

趙襄兒道:“你要是想見她,現在就可以。”

“嗯?”寧長久有些不信。

趙襄兒沒再廢話,一拂衣袖,起身離去:“我有些倦了……白日裏生辰宴,莫忘了。”

寧長久輕輕點頭。

趙襄兒走出屋門,擡了擡手,門外幾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四散開來。

那是皇城中最後的高手,為的便是今夜的不測。

但此時與寧長久一番長談,她的憂慮終于少去許多,既然如此不如睡去,安心為白天的生辰宴做準備。

片刻之後,房門再次打開,一身道裙的少女快步跑入屋中,她原本有些困倦的眸子看到寧長久後一下子便明亮了。

“師兄……”寧小齡一下子撲到了床邊,眼睛也一下子濕了。

寧長久看着這嬌俏可愛的少女,嘴角不由微微勾起,卻是怔怔無言。

他原本以為,自己對于寧小齡的感情,是繼承了這具身體原主人的師兄師妹情誼。

如今發現,似乎并非如此。

這具身體的最後一縷魂魄在天雷中消散,那一聲呆子也遙不可聞,自己對于寧小齡的情感卻并未減弱。

寧長久想了想,覺得可能是因為前一世修道二十四載,一直希望觀中還能來個小師妹,但是二十四年也未等到。

于是他一直是觀中最小的弟子,二十餘載如一日。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師妹,所以十分憐惜吧……

“師妹。”寧長久應了一聲。

寧小齡眼眶一下子紅了:“師兄對不起,我差點害死你了。”

寧長久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是對我好的,那日長街上,我去攔截老狐救下陸姑娘時,那老狐并不認得我,當時我便知道,你沒有通過妖種将我的事情告訴他,一點也沒有,那時候我便篤定,無論如何也不會眼睜睜看着你變成妖怪的。”

寧小齡揉了揉眼睛,道:“師兄真是個呆子。”

寧長久道:“以後這些事情,不用再瞞着師兄了。”

寧小齡笑道:“師兄那麽聰明,我想瞞也瞞不住呀。”

寧長久笑了笑,随後神色認真道:“那顆妖種依舊在你體內,此刻不過是寂眠罷了,在完全消抹掉它的影響之前,一定要多加小心,千萬不能被勾動心魔,否則師兄可能都幫不了你了。”

寧小齡認真點頭:“我會好好修心的!”

寧長久艱難地伸起了手,寧小齡會意,握住他的手,擡起來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然後塞回了棉被裏,少女輕輕一笑,稚氣蓬勃的俏臉很是動人可愛。

寧小齡忽然神秘兮兮地問道:“剛才趙襄兒在這裏呆了這麽久,你們……都幹了些什麽呀?”

寧長久無奈道:“你看師兄現在這樣子,能幹什麽?”

寧小齡深以為然,雖後憂心道:“那她沒有欺負你吧?”

寧長久問:“要是師兄被欺負了,你還能幫我打回去?”

寧小齡沉默了一會,信誓旦旦道:“陸姐姐說我天賦過人,以後境界水漲船高了,可以幫師兄找回場子。”

寧長久點頭笑道:“那我等着師妹成為小劍仙那一天。”

“對了,你未來的師父呢?那位陸姑娘去哪了?”寧長久忽然問。

寧小齡又沉默了一會,猶豫了一會,還是如實說:“陸姐姐得知你醒來,看得出還是很高興的,但是不知為什麽,她不願意來看你,我問她,她也不說,只是說想在青花小轎中好生靜養一夜。”

寧長久稍一沉吟,也不明白陸嫁嫁在想什麽,并未深思,只是道:“也好,若明日還有其他變數,師兄已形同廢人了,只能倚仗她出劍了。”

寧小齡一愣,苦着臉,道:“還有變數,不會吧……小齡都要被折騰死了。”

“……”寧長久勸慰道:“只是萬一,不得不防。”

“噢……”寧小齡惴惴不安地應了一聲。

……

……

皇宮左側的廟殿之中,那青花小轎已然洗盡了血水,陸嫁嫁一襲白衣端坐其中,古樸長劍橫于膝前,骨節分明的修長玉指疊絞在劍鞘上,神色似寐,指尖卻緩緩摩挲着劍鞘的古老紋路,微起的劍意如擦出的靜電。

此皇城之行,她原本是為了尋求突破紫庭的契機,沒想到境界不升反降,跌回了長命中境,後背被攪爛的兩道竅穴一時間也難以複原,修為停滞,困難重重。

她問道之心雖愈發堅定,但身體本身的諸多難以愈合的傷,卻也是她不得不面對的難題。

她摩挲着劍鞘的手指微頓,櫻唇輕啓,飄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

“師父,讓您失望了……”她睜開了眼,冰雪般清冷的眸子裏,浮現出淡淡的悲色。

谕劍天宗除了一個宗主,還分有四脈,各執一峰,分別是守霄峰、懸日峰、回陽峰、天窟峰。

四脈皆有不同的峰主,而她師父掌管的是最為奇陡險峻,怪石橫生的天窟一脈,數年前,她師父陽壽盡了,飄然仙逝,于是她身為他弟子中境界最高的,便代為掌管此脈。

只是對比其他三脈,沒有一個邁入紫庭的大修行者坐鎮,終究顯得薄弱。

這些年她潛心問道,為的就是希望能早日紫府小圓滿,邁過那道天地塹,晉入真正堪稱仙人的紫庭境,至少拉近與其他三脈的差距。

這其中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便是宗主年紀也大了。

紫庭境巅峰滞留一甲子,宗主也倦了,他要在最後的歲月雲游四海,自然要将宗門托付出去,而谕劍天宗真正的無上絕學,便在宗主的傳承裏。

原本四年之後的宗主繼任大典,可能要提前了……

這也是她如此心急的原因。

只是她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終究太過年輕。

沒有歲月足夠的積累,哪怕她天資卓絕,依舊遠遠不足以快速勘破那道瓶頸,于是她不甘靜修,聽聞趙國皇城有亂,她心生靈犀,便沒有猶豫,下山斬妖。

只是欲速不達,這次反而為其所累了。

或許這便是命數使然吧。

陸嫁嫁雖然道心堅定,但心中的遺憾,總是難以避免。

她感受着後背那老狐一劍留下的傷痕,幽幽嘆息。

這傷……

想起這傷,她便難以抑制地想起了那對師兄妹。

那日寧小齡給自己沏茶,不慎落在杯外的水痕讓她無論如何也難以忘記——這麽笨拙的手怎麽可能綁得出這般精巧到無可挑剔的繃帶呢?

真正替我療傷的,分明是……

陸嫁嫁的手忍不住捏緊了劍鞘,她呼吸稍稍急促了些,寬松的雪白劍裳下,胸膛忽地起伏,曲線舒展,很快又歸于平靜。

他雖是為了救自己,而自己也并非什麽迂腐冥頑之人,這本不算什麽大事,但以後他若真成了自己弟子,自己對于他,心中終究會有些坎吧……

既然他也騙了我,那我也就……

“我也就假裝不知吧……”陸嫁嫁眼眸微阖,對着寂寂夜色,喃喃自語。

……

……

第 46 章 :深閨一夜

“趙襄兒……”

寧長久想起了她的名字,無力地喊了一聲,好不容易擡起的手頹然地落回了松軟的床榻上。

趙襄兒手探至頸後,輕攏了一下尚有些濕漉漉的長發,她方才沐浴過,此刻披着一襲金絲勾嵌的漆黑龍袍,眉目秀致素雅,不沾脂粉,空氣中還淡淡地飄着草木的芳香。

少女輕輕擱下了筆,緩緩走到榻前,隔着白紗的床簾,做了一個捏脖子的動作,輕聲道:“一醒來便敢直呼我名字,看來你想多睡會?”

寧長久調整着自己的呼吸,他沒有心思與少女打趣,他竭力感知着自己的身體,确實其是否完好。

趙襄兒見其沒有回話,細眉微傾,纖細的玉指挑開簾幔,手向着他的脖頸伸去。

那手還未觸及到自己,寧長久卻已覺得脖子一涼,他連忙睜開眼,看到了少女清清冷冷的臉,感受到了一股莫名卻真實的殺意,他身子努力向後縮了縮,心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補救道:“多謝殿下救命之恩。”

趙襄兒冷哼一聲,松開化爪的手指,替他掖了掖被子,然後在床邊輕輕坐下。

“身體如何?”她問。

寧長久可以清楚地感知到,有什麽永遠離開了自己,那種空空落落的感覺難以彌補,只讓人心中酸澀。

“還好。”寧長久道:“活着就好。”

趙襄兒問:“我很好奇,你是怎麽躲過那場雷劫的?”

在她的認知裏,那般強悍的天雷,哪怕自己手持紅傘也未必可以扛過,他空無一物,究竟憑借的是什麽?

陸嫁嫁說他不凡,先前她并不以為然,直到親眼目睹了那場雷劫,她才發現陸嫁嫁的評價,還是低了。

寧長久淡淡地吐了口氣,骨骼間的酸澀感壓迫着他,他艱難開口:“我也以為我必死無疑……興許是命好。”

趙襄兒知道他肯定瞞着些什麽,但并未追問,只是道:“你昏迷的時候,還記得什麽嗎?”

寧長久見她眸子微微眯起,身上不知為何又散發起了若有若無的殺意。

他不明白這種敵意到底來自哪裏,只是誠懇道:“不記得了……”

趙襄兒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道:“你手段确實頗為了得,竟能幫你師妹壓制魔性,還抗下了那近乎死局的劫雷,我……也有些佩服你了。”

寧長久連忙問:“師妹呢?師妹現在哪裏?”

趙襄兒道:“陸仙子在照看她,放心便是。”

寧長久松了口氣,有陸嫁嫁代為照顧,自然無需擔心了。

趙襄兒忽然問:“聽說那位陸仙子想要收你們為弟子?”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陸姑娘确有此意,但我們還未答應。”

趙襄兒問:“為何不答應?”

寧長久道:“拜師是很重要的大事,不可如此随意。”

趙襄兒輕輕搖頭:“不會是這個原因,應該有別的理由,比如……你有其他師承?”

寧長久心頭劇震,此刻他很是虛弱,前世自己記憶凝化成的影子對自己的話語一直萦繞心頭,久久不散,師尊這兩個字猶如一朵揮之不去的烏雲,籠罩在識海之上,讓他難以安寧。

而此刻,趙襄兒看似無意提及,卻依舊在他心頭激起了波瀾,若非他前世靜修數十載,此刻面色恐怕已經變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沒有,只是我資質平平,委實不敢這般随意應承下來。”

“虛僞。”趙襄兒譏諷道。

寧長久原本想以“刻薄”二字回擊,但是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還是悻悻然地咽了回去。

“你的傷勢如何?”趙襄兒問。

寧長久方才已感知了一遍,心中雖覺不可思議,仍是答道:“多是外傷,紫府氣海完整,并無大概。多謝殿下關心了。”

趙襄兒點點頭,道:“與先前太醫所言差不多,你也真是奇怪,受了這般天打雷劈,居然毫發無損……”

寧長久默默地感受着骨骼之間散發出的疼痛,無奈道:“嗯……毫發無損。”

趙襄兒捏了捏他的臉,道:“你避免了那場妖種襲城的慘禍,如今可是趙國的功臣,可有什麽想要的,我會盡量滿足你。”

寧長久沒有什麽太多思考,“別無所求。”

他會很快離開這裏,去尋找那座道觀和師尊,所以并無留念之處,而他也只是想救師妹,救皇城不過順便的事情……

趙襄兒卻眉頭微蹙,她薄而翹的嘴唇輕輕抿起,似有不悅,道:“你救了滿城之人,若是分毫不取,顯得本殿下不義。”

寧長久念頭一閃,眸光落在她那清媚稚美的臉上,微帶笑意道:“那我要殿下,可以嗎?”

趙襄兒身子微傾,雙手支在床沿,靠近了他許多,秀發落在他的頸間,帶着淡淡的香味,微癢,少女的鼻尖幾乎要觸及到他了,她微笑道:“你可以試着向我讨要一下,敢嗎?”

寧長久張了張口,最終還是乖乖閉嘴。

他倒是不怕這個瘋丫頭拒絕,只怕萬一她真答應了,那可就真糾纏不清了,此刻他還有其他牽挂之事,自然不想滞留趙國太久。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姑娘,确實漂亮得讓人動心。

趙襄兒見他不說話,淡淡笑了笑:“沒意思……也不知你這般無趣,是怎麽将你那可愛的小師妹,哄騙得如此死心塌地的。”

寧長久振振有詞道:“我待人以誠。”

趙襄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待人以誠?若非我探查過你的身子啊,此刻我都感覺你像是被老狐貍附體了。”

寧長久不知如何應答,只是問:“你還探查了些什麽?”

趙襄兒撇了撇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道:“該看的都看了呀。”

寧長久不再多嘴。

少女莞爾一笑,眉目間帶着旗開得勝的驕傲感,道:“那你好好養傷,千萬別亂動了。”

寧長久點點頭,道:“我想再睡會。”

趙襄兒不解道:“這還需要禀報?”

寧長久沉默了片刻,實話實說道:“殿下在身側,我……睡不着。”

趙襄兒小臉微皺,似是有些氣惱,道:“這裏可是我的閨房,你這話……是想趕我走?”

話語間,殺意宛若游絲。

寧長久打了個冷顫,心中微驚,想着這竟是這位襄兒殿下的深閨,這張床榻更是平日裏她休憩之處,心中不由泛起怪異的感覺。

“多謝殿下厚愛。”寧長久想了想,說道。

趙襄兒收斂了那故意散發出的殺氣,道:“算了,不吓唬你了,好生歇息,但我可不會離開,因為我不确定你是如何扛過雷劫的,若你真被什麽邪魔附體了我必須第一時間知道,我是趙國的殿下,所以我要看着你。”

“當然,我也不會打攪你,我在案邊讀書,若你有事,也可以喊我。”少女囑咐道。

寧長久睡意全無……

不知為什麽,他的內心深處,對于眼前的少女,總有一種複雜的感情,似是忌憚,又似是愧疚。

于是孤男寡女就這樣同處一室了,對方還是趙國最尊貴最美麗的少女。

但是寧長久卻沒有絲毫旖旎念頭。

床榻邊的燈火已然熄滅,屋內燈光也盡數暗了下來,唯有那漆黑桌案上還點着一盞勾蓮紋的青玉燈。

因為那是屋內唯一的燈火,所以哪怕微弱,卻依然醒目。

少女瓷白的肌膚映着燈火,勾勒着柔柔的曲線,此刻她不過十六歲,身子卻發育姣好,一身寬松的漆黑龍袍依舊遮不住那已然有些傲人的曲線。

寧長久這副身軀殘破不堪,本就平平無奇的資質,如今經受了幾番風刀霜劍,更是如一只打水竹籃,難以留住靈氣。

而那兩道殘魂在天雷中對于自己的告別,又時不時在腦海中回蕩。

一個看着寺廟師妹的方向,倔強悲傷,一個回望着多年前的那輪月亮,澹然平靜。

一個個念頭和疑惑在他腦海中泛起,如打亂的麻線團,但是他隐隐約約可以感知到,關于自己重生的真相,似乎離自己很近了。

他忽然有些害怕那個答案。

他看着床榻的上端,雕花的木床勾龍畫鳳,看着不似小家碧玉,反而又翺翔天宇的大氣感。

雕花雖美,看久了也沒有大意思。

于是他悄悄轉過頭,打量着那燈前獨坐的少女,趙襄兒披着長發,極細的發絲流水般無聲瀉下,漆黑的龍袍如漫漫長夜,唯有那秀美稚顏在燈火中看得真切。

趙襄兒擱下筆,螓首微擡,問道:“你是要睡覺還是要看我?”

寧長久問:“不知殿下在寫什麽?”

趙襄兒看了那宣紙一眼,平靜道:“明日的安排。”

“明日?”

“嗯,如今大局落幕百廢待興,自然有極多需要思慮之處,更何況……”趙襄兒眼睑微垂,語氣頓了頓,道:“更何況明日是我生辰。”

寧長久輕輕點頭,由衷道:“恭賀殿下,你為趙國做了這麽多,明日應當普天同慶才是。”

趙襄兒嘴角淡淡勾起,自嘲地笑了笑。

寧長久察覺到她似有心事,問:“老狐已死,師妹妖種已然封印,你還在擔憂什麽?”

趙襄兒惴惴不安道:“心緒總難寧靜,害怕變數。”

寧長久道:“大勢已定,應該很難再起波瀾了。”

趙襄兒不再寫字,纖細的手指疊放膝間,她擡起頭,望向了寧長久,神色幽淡,注視了一會,才終于道:“我今日看着你,并非對你有意,只是我覺得,你可能會是那個變數。”

寧長久眉頭微皺:“為什麽?”

趙襄兒道:“因為我不知道你的出身,來歷,你明明資質平平,一身修為卻從何而來,又為何散得如此幹淨,而且據我說知,那一夜,你和寧小齡都被寧擒水害死,為何又死而複生,我不相信世間真有這種事情,但偏偏你又不似邪靈附體,我探查你的魂魄時,發現你具有完整的三魂七魄,與尋常人無異。”

“所以我想不明白,你……究竟經歷了些什麽。”

“今夜還很長,你可以幫我打消我心中的疑慮嗎?”

第 45 章 :一顆星星的毀滅

那團厚重如山的雷雲分娩般蠕動着,一道道或如球狀或如龍蟒的雷光不停落下,周遭的空氣中充斥着嘶嘶振動的電流。

但寧長久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他不确定是自己的耳膜已被震裂,還是聲音被某種東西隔絕在外了。

竟是那個看着呆傻老實的寧長久率先開口:“你要一直對師妹這樣好下去呀。”

寧長久嘴唇半張,想要說話卻覺得喉嚨沙啞,怎麽也開不了口。

他忽然明白,自己的身體這麽輕,是因為有兩道靈魂離開了肉體。

那兩道魂魄隐藏在意識的最深處,處于一種三魂同體的玄妙狀态,而這種狀态,卻是為天地不容的,或許這也是引來雷劫的真正原因。

那個少年寧長久看了一眼寺廟的方向,微微笑了笑,“好好照顧師妹,也好好活着。”

那天夜裏,陰鬼撕咬之下,他的魂魄早就破碎得不成樣子,如今好不容易才保存下來了這些,封存在識海的深處,今日受那天雷牽引,終于離開了身體。

只是他的魂魄太過弱小了,滿天雷光之中,那道身影顯得越來越單薄透明。

轟隆一聲驚響。

寧小齡猝然驚醒。

“師兄……師兄!”

她掙開陸嫁嫁的懷抱,忽然朝着屋外狂奔過去,狂風如刀,她腳步躍過門檻還未落地,身子便又被壓了回來,後腦撞在了陸嫁嫁的胸口,陸嫁嫁擁住了她,憐惜地嘆氣。

“陸姐姐……救救我師兄。”寧小齡抓住了白衣女子的衣襟,聲音哽咽道。

陸嫁嫁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原本想再次令其安睡,但是手懸在她的眉心片刻,最終還是頹然垂下,只是嘆息。

……

趙襄兒手中的紅傘傘面很是單薄,但上百根傘骨細密撐起的古傘,也有着極大的韌性,那畢竟是皇城的重寶,此刻哪怕雷火侵蝕,也只是在傘面上留下了淡淡的、水漬般的痕跡。

風聲在耳畔不停呼嘯。

趙襄兒的腳步越來越緩慢,她護體的靈氣也漸漸不支,如刀的風中裹挾着雷電之氣不提掠來,她系發的紅繩也被磨得破損斷裂,一頭墨發散落,在空中不停激蕩,如湍急流水中的海藻。

那幾乎是雷劫的中央,耀目的電光已經透過傘面映上了眼皮,哪怕隔着傘,她依舊覺得刺目得睜不開眼。

正當她想要移開傘面,看清楚那雷劫中央發生了什麽時,那股強大的壓迫力明顯減弱了許多。

紅傘被壓彎的邊緣開始回彈,掠過身側頰畔的也不再是雷光電影,而是一片片碎琉璃般的雷屑。

巨大的轟鳴聲也消失了,那種從極嘈雜到安靜的飛快過渡,讓她一時間覺得雙耳失聰,周圍的空氣似也被抽得一幹二淨。

她遲疑片刻,移開了傘面,才一收到腰間,忽然看見一個陰影充斥了視野——有什麽東西砸了下來。

她下意識伸出手,靈力湧動,想要一掌推開那砸落的東西。

可是方才逆行雷劫,她的靈力消耗同樣巨大,此刻那影子猝不及防地落下來,她倉促交織出的靈力一下被撞碎了。

手腕一麻,紅傘脫手落地,被未停的風吹到了身後,而那個身影直接撞到了她的懷裏。

少女輕哼一聲,受那股撞擊的沖勁,身子後退了幾步,依舊難以遏制地向後傾倒,那紅傘的傘柄卻恰好抵住了她的腰肢向上些的脊骨,讓她免于摔墜,她繡鞋離地,足尖卻依舊黏着地面,她上身後仰着,長發如瀑散落直垂地面,以那傘柄為支點,秀背與腰-臀之間彎成了一個誇張而美妙的弧線。

此刻劫灰雷屑如雪花般紛揚飄落,似一場寂滅的煙火。

視線短暫的恍惚之後,趙襄兒看清了那撞入懷中的身影。

那是一張清秀卻慘白的臉,方才從天而落的,便是這個歷盡劫雷之後,昏死落下的少年。

趙襄兒呼吸微滞,從小到大,她身邊的玩伴只有乾玉宮中的少女們,她與男子最親密的接觸,可能就是三年前以一敵八,在乾玉宮前将八人打得不敢再戰。

所以她此刻想要推開懷中的少年,然後将他拎給他的師妹。

但她手觸及到他身子的那刻,她卻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巨大的悲傷,那少年明明已經昏了過去,但眼皮與睫毛依舊不停顫抖着,牙關也在微微打顫,黏稠的血自唇齒間滲出,滴到了她精巧的鎖骨上,如一粒朱砂。

她看着這張臉,明明只有一面之緣,但不知為何,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明亮的雷屑依舊在不斷飄落,昏黑的天空上陰雲逐漸在風中稀釋。

于是這一幕便這樣詭異地維持着,盛開的紅傘落在地上,傘柄支着少女傾倒的身子,少女懷中抱着一個奄奄一息的人影。

雷光散盡時,陸嫁嫁來到了他們的身後,看到這一幕,很是吃驚。

吃驚的是,那寧長久……好像還活着。

寧小齡也一臉吃驚,吃驚的是那看上去清淡寡欲的小殿下,竟就這樣抱着師兄,羞死個人……

不對,我怎麽在想這些……寧小齡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連忙跑過去,關心師兄的安危。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直起柔韌纖細的腰身,一手抓起寧長久的後頸,将他昏迷的臉從自己細削的右肩移開。

他撞過來的時候那麽重,此刻卻又輕得過分,仿佛身體裏的水都被蒸幹了一樣。

寧小齡看着師兄滿身的血痕與雷電灼燒的焦灼痕跡,張了張嘴,話語凝結在喉嚨口,只剩下深深的愧疚。

趙襄兒有些不善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們随我入宮。”

……

……

寧長久知道自己在做夢。

夢裏他走在一條極其漆黑的道路上,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前方一個光芒瑩瑩的背影指引着他。

那是前世的自己。

“你究竟要帶我去哪裏?”寧長久忍不住出口詢問。

那一襲青色道袍的年輕男子沒有說話,只是不急不緩地向前走着。

一片漆黑的道路上,漸漸地有了畫面。

一個道袍淩亂,面容棱角分明的男子扛着一柄長刀,看着山崖上高高的道觀,忍不住捋了捋兩邊的頭發,道:“以後你就是這座觀中的弟子,來,二師兄帶你去開開眼。”

他的身邊,跟着一個年僅四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怯生生地躲在他的身後,看着那崖中道觀的眼神隐隐帶着畏懼。

這一日,年僅四歲的寧長久在二師兄的帶領下,先後拜見了清聖無雙,姿容絕豔的大師姐,一襲紮眼紅衣似翩翩貴公子的三師兄,身材嬌小,背負兵器匣,短發微亂的四師姐,一身素樸布衣,笑容燦爛,很是随和的五師兄,還有滿頭銀發,性情孤僻的六師兄。

然後便是排到自己了。

他是觀中最後一個弟子。

入觀的那天,六師兄把觀中正門以三座大殿的鑰匙交給了自己,從那天起,自己便負責每夜給觀裏關門。

這是一切的開始。

那觀落在山腰之間,大山高聳入雲,不見其頂,山下則是一座人丁不過數百的小鎮,名叫大河鎮。

之後畫面變幻得極快,寧長久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越來越大,他将那師尊托二師兄交予自己的清單刻在了牆壁上,每隔一段時間便劃去一道。

轉眼十二年。

十六歲那年,他陪着五師兄坐在崖邊眺望雲海,傍晚的雲海被落日的餘晖染得蒼紅,一枚昏黃的落日熨燙着橘色的邊緣,緩緩沉入大地。

他将那封婚書交還給了二師兄,二師兄扼腕嘆息,一臉遺憾,随後将他今後的十二年人生告知了他。

畫面浮光掠影。

十二年後,大道已成,舉觀飛升。

那一夜的月亮雪白而巨大,幾乎占據了半面天空,仿佛觸手可及。

大河鎮上,無數緋色的花燈緩緩升空,星火般燃燒着。

大月之中似有天門洞開,隐約可見其後仙廷落下的聖輝,潑天的月光下,以一身青裙的大師姐為首,一道道身影拔地而起,斬開蒼穹,逆空而去。

這是他永生永世無法忘記的夜晚。

随後他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道觀之門洞開,劍影如洶湧過三座宮殿的大河,劍氣之盛,殺氣之決裂,比先前六位飛升的師兄姐加起來更加強大。

潮水般的白光裏,雪白的衣裳載沉載浮,如一盞清冷宮燈,那張淡漠至極的臉帶着言語無法形容的美。

那是極致的劍與極致的美,哪怕一眼便讓人驚心動魄。

于是在那劍光裏,他的心真的驚散,魂魄真的動搖,生命的意識飛速流逝,一個淡金色的影子被她硬生生拽出了身體,一劍斬斷。

他跌落雲崖。

醒來之後置身于一處荒涼的世界裏,天空漆黑,萬物死灰,身體幾乎感知不到任何的重量,仿佛已經碎得不能再碎了,眼前的萬點星辰是自己唯一的慰藉。

他以為那是自己的墳墓。

那個光芒瑩瑩的身影便立在這片死灰色的囚所裏,目光環視着四周的蒼涼,輕輕嘆息。

寧長久看着他,跟随者他回想起了這些過往。

在這墳墓中的歲月,是他一生中最孤寂最冗長的歲月,就像是一場永劫沉淪的夢。

“就到這裏了。”那個身影輕聲道。

寧長久道:“如果你是你,那我又是誰?”

那個身影自始至終沒有回頭,“我是你,那個呆子小道士也是你,從此以後,你只是你。”

寧長久搖頭道:“這種時候打什麽機鋒?我們是道門出身,又不是那和尚。”

那個身影的玩笑話有些冷:“如今我們不正身處寺廟中,入鄉随俗嘛。”

寧長久想起此刻自己還在承受劫雷,也确實是身處寺廟。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那個身影道。

“你到底想說什麽?”寧長久問。

那個身影回過頭,面容模糊,再沒有任何笑意,神色認真至極:“找到師尊……一定要找到她!”

寧長久連忙問:“怎麽找?這座道觀到底在世界的何處?師尊如今又身在哪裏?找到她之後呢……她見我沒死,會不會再……”

那身影打斷了他,道:“這些年你推算了很多遍,我也是,我們都得不到答案,但是你一定要去找她!”

寧長久想起師尊這兩個字,便趕緊胸口開裂般的劇痛,那種撕心裂肺的幻覺帶來了渾身徹骨的冰冷,他微微吸了口氣,摸着自己原本藏着先天靈而如今空空蕩蕩的位置,道:“我避之不及,為何還要找她?”

那身影的話語若有若無,好似嘆息:“我也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一件事,師尊殺了寧長久,但寧長久如今還活着,你活着,便是我活着。”

寧長久還想發問,那身影卻越來越淡,他繼續說着:“這些年,我時常看到一幅畫面,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漆黑星海,滿天懸着的,都是枯死的星星,其中只有幾顆星星還亮着,于是它努力發着光,似是想将火焰傳遞給其他所有死去的星星。

“死去的星星?那是什麽?”寧長久問。

“死星域。”那身影答道:“但裏面漂浮的不是星星,而是……吞靈者。”

“吞靈者?”寧長久聽到這個名詞,心中一驚。

“嗯,我時常覺得,這就是如今師尊看到的畫面。”

“而我們,就是那最後的星星。”

他的聲音已弱不可聞。

“言盡于此,好好保重……”

光幕破碎。

天雷落下。

寧長久看見那個身影淩空而起,向着雷池中沖去,而另一個寧長久,身影已單薄得幾乎虛幻,他對着自己招了招手,微微笑着,好似一個呆子。

天地容不下三魂同體的人,于是他們走了,把自己留給了自己。

寧長久渾身顫抖,他仰起頭,看着天幕,那濃郁的雷池裏,前世的自己的身影已凝成一個點,散發着光芒,好似一顆明亮的星星。

濃墨般的雲海間,那身影環視劫雷,臉上浮現起了淡淡的笑容。

他心中有飛升一劍,郁郁不得出,消散之前,總該斬些什麽。

修道前三境,入玄,通仙,長命,盡數踏破……

入紫庭,轉眼一至九樓,再破。

觀五道之天道,轉眼巅峰,其上傳說三境,已得其真意卻不入。

五道足矣。

雲海之中亮起一道劍,那是真正的虛劍,沒有一點光芒,也沒有任何人能看到,卻帶着足以匹敵一切的鋒芒,恒定地向前推動,斬碎所有觸及之物。

雷聲喑啞,灼灼光彩褪若無華。

寧長久仰起頭,眸光顫抖,落下的雷火已無一點殺傷力,飄落身側時像是白雪。

他目睹了一顆星星的毀滅。

于是那顆星星對于他的引力也就此刻斷裂。

他像是折翅的飛鳥,身子當空墜下。

意識沉入了湖底。

不知過了多久。

識海之間再次有朦朦胧胧燈火亮起時,微薄的靈力才終于一點點輸送進了四肢百骸間,他眼皮顫抖,艱難睜開,入目隐隐約約是朱紅色的雕花床架和雪白如霧氣般的紗幔。

視線偏轉,前方的桌案前,隐隐約約有少女半跪案前,揮毫拂紙的身影。

那秀逸垂散的黑發,筆挺雪白的細頸和柔美的曲線在視線中聚焦又潰散,反反複複數次之後,才勉強看清。

“襄……襄……趙……”

他判斷着那人的身份,只是此刻腦袋如被針錐攪過,一片昏沉刺痛,一時間無法想起。

“襄?”那少女聞聲回頭,莞爾一笑:“怎麽?我很香嗎?”

第 44 章 :雙魂

沉寂的寺院就此驚醒。

年邁的主持拄着法杖走出來,神色凝重地看着劫雷,嘴唇微微顫抖起來。

旁邊的小和尚一臉擔憂地看着天空,只看見濃重到了極點的烏雲堆積空中,似是要醞釀一場暴雨,他聯想起皇城中發生的事情,憂心忡忡地問道:“師父,這是有妖魔作祟?”

主持緩緩擰動着手中的法杖,立刻道:“快去将所有人都叫醒,先疏離此處,我去開護寺大陣!”

“是,師父。”小和尚正要領命離開。

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不必了。”

幽暗壓抑的夜色裏,一個嬌小纖淨卻帶着淩厲殺意的身影走來,少女一身黑衣勁裝勾勒着玲珑浮凸的身段,筆挺的雙腿纖細緊繃,腳步無聲,以紅繩系作馬尾的墨發在風中缭亂舞動着。

“殿下……”主持認出了眼前的少女,心中一驚,豎掌身前唱了一聲。

趙襄兒對着這位在皇城頗有德望的老僧行了個禮,認真道:“此處交給我,帶着你的弟子先疏散到寺外。”

說完這句,她再沒有多言,轉身離去,身子靈巧一躍,以階前的大鼎借力,一下躍到了屋檐上。

狂風撲面,她目光順着那劫雷的方向望去,薄唇一線,神色凝重。

而那劫雷的光浪裏,隐隐約約有個白衣少年不知死活地走了進去。

趙襄兒确認了方向,心中疑雲重重,腳步不停,她平穩地踩着濕漉漉的屋瓦,逆着狂風向着那天劫的中心奔去。

寧長久立在那雷光之下,所有的雷雲都聚集到了這寺廟之上,皇城的其餘地方一片清明,甚至盈盈地流動着月光,而此處雷已積成池水,只等凡人以肉身跨越。

“停下,你要做什麽?”一個女子的喝聲響起,陸嫁嫁一襲白衣已至,先前雷雲朝此處聚攏之時,她與趙襄兒便一同趕來了。

寧長久沒有看她,他聚精會神地盯着那雷雲,道:“幫我照顧好師妹。”

聽聞此言,陸嫁嫁心中一驚,她眉頭緊皺,一道劍光朝着天雷聚攏處斬去,她縱身躍起,身影穿雲過雷而來,似要橫劍攔住寧長久的腳步。

陸嫁嫁出聲道:“你的修為早已用盡,以血肉之軀硬抗天劫,唯有粉身碎骨的下場。”

話語間,陸嫁嫁一劍遞入那劫雷之中,卻如水滴入深淵,很快便被吞沒。

陸嫁嫁面色煞白,她望着那道雷,眸子中是難以置信之色。

在那些世外修行的仙宗裏,若有長命境的大修行者破入紫庭,那便是全宗上下幾十年難得一遇的大喜事,因為劫雷對于修道之人來說,宛若天降甘霖,是淬體煉魄的上佳之物,而那時所有的修行者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境界,或在雷池邊緣,或靠中心一點,沾一沾那大修行者破境的光。

但是這一場劫雷……似乎不同尋常。

陸嫁嫁哪怕境界稍跌,但畢竟也是長命境的修行者,她方才傾力一劍竟未能在那劫雷中激起什麽波瀾。

接着,她聽到了寧長久說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這道雷就是來劈我的。”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陸嫁嫁皺眉道,歷史上師父為弟子打碎天雷之事不算少數,破境不過是引動天象,哪會真有擇人而噬的劫雷?

寧長久先前醒來之時便有這個猜想,如今見到陸嫁嫁一劍被吞沒之後,才終于證實了心中的想法。

原因非常簡單——自己的存在違背了天地法則。

仙宗的修行者只知劫雷來時可以借其淬煉魂魄,卻不知道仙宗之外,許多隐居修魔道之人,在察覺到劫雷到來之後,都會紛紛遠遁。

原因很簡單,因為天地認為你破壞了他的規矩,所有壞規矩者會遭受天打雷劈。

寧長久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寧擒水的修為已經被他敗光,但他身體裏還有倚仗——那天夜裏,所有灌入他的身體的陰邪鬼物,在這些日子裏也被他煉化成了純粹的靈氣,只是他想來謹慎,哪怕與入魔的寧小齡靡戰了半個時辰,也并未暴露此事。

但如今,他忽然覺得,哪怕自己修為盡出靈氣散盡,也不過是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人算不如天算。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存在竟會引發如此暴烈的天怒。

雷池之中,電光糾纏爆發出撕拉撕拉的刺耳聲響,那雷雲的中心部位開始漸漸凹陷,有漩渦從中湧起,電光順着渦輪的軌跡朝着中間聚攏,最終凝成一個青紫色的雷球。

強光自中心亮起,狂風帶着嘶嘶作響的電流聲席卷而來,陸嫁嫁單手持劍,以劍意護體,一身白裳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她連出了數劍,卻依舊無法靠近那中心地帶。

“師兄……”

寺門外,寧小齡終于将身上纏裹的繭衣撕扯幹淨了,她臉色雪白,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過門檻時腳下不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罡風襲面,此刻她并無修為,身子向後掀翻,撲通一聲跌回了屋內。

而殿樓上,趙襄兒腰肢微屈身體下弓,雙腿發力,身子在幾個屋檐之間來回跳動,逆風而行,向着雷暴中心的方向奔去。

幾個彈躍之間,她在大殿門口落下,她望向了前方,那暴亂的雷池壓頂之下,黑雲旋聚着,向着中間不停地坍縮,如一只魔鬼的瞳孔,其間電閃雷鳴明滅不止,僅僅是看一眼便能感受到極大的壓力。

那雷光之中,隐隐約約立着一個白衣少年。

一道青紫色的劫雷轟然砸落他的身上,少年高舉雙手的身影在觸到劫雷的一刻,猛地下沉,骨骼之中爆出劇烈的聲響,一道道白紫色的浪潮自那中心散開,如不停湧上岸頭的潮水,陸嫁嫁持劍而立,将那些波及出的雷光斬碎。

趙襄兒神色駭然,這一場天劫的強度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力抗天劫之人,為何不是她們口中名為寧小齡的少女,而是變成了那個……叫什麽來着的小道士?

那小道士不知哪裏來的力量,竟硬生生扛過了三道劫雷,雷暴帶起的狂亂氣流一遍遍地撞上了寺中那口兩人高的巨大銅鐘,洪厚的鐘鳴之聲夾帶着一記記雷音,身處其間,哪怕是片刻都幾乎要耳膜破碎七竅流血。

“師兄……”

身後傳來少女微弱的聲響。

趙襄兒回眸望去,那寺廟中的六十四盞燭火早已熄滅,此刻被盡數掀翻在地,滿地燭油亂淌,只見一個長發淩亂氣息虛弱的小姑娘從地上掙紮着起身,不停地喊着師兄。

趙襄兒心中一凜,傘中劍如流水般抽出,刷一聲間,劍尖直指寧小齡。

“不可。”身後,陸嫁嫁疾聲呼喊,攔在了她的面前。

陸嫁嫁看了一眼寧小齡,将她扶起,道:“她此刻已非狐妖,殺她沒有道理。”

趙襄兒冷冷道:“妖種未滅,遲早再次蘇醒,今日留了她,以後怎麽辦?”

陸嫁嫁道:“我已将她收回弟子,帶回仙宗之後,我會求宗主替她消除隐患。”

趙襄兒看着那身子嬌小約莫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手中的劍尖微微顫抖着。

趙襄兒道:“若我執意要殺她呢?”

陸嫁嫁目光堅定:“此刻多虧寧長久才使得皇城免于一場浩劫,若是先前讓她妖種蘇醒,破入紫庭,此刻皇城中,還有什麽力量可以攔她?”

趙襄兒冷哼一聲,不為所動:“我自有辦法。”

陸嫁嫁道:“此刻她師兄因為皇城遭劫,于情于理,你都不能動手。”

趙襄兒輕咬唇珠,眸光變幻,她一直覺得,這次皇城之劫,是娘親給她的考驗,原本一切妥當,但因她的疏忽終究錯漏了一步,而這錯漏,她本該親手抹除,但如今她姍姍來遲時,發現危機已解,那個救了皇城的少年,此刻正随時在萬劫不複的邊緣。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身後不停湧來的狂風吹動着她的裙衫,似一只無形的手推着她的身體向前,要将那劍刺入寧小齡體內,徹底了結此事。

“暫且饒你一命。”

她最終冷哼一聲,劍尖一移,負劍身後,向着那雷光走去。

她要看看,那個壞了自己大考的少年人到底是誰。

只是此刻天雷不止,怕是等劫雷過盡,那少年已是屍骨無存。

陸嫁嫁抱着懷中的少女,一指點中她的眉心,讓她暫時昏睡過去,她害怕小姑娘看到師兄的死狀,激發出好不容易壓在心底的魔性。

天上雷球如雨落。

而那雷光之中,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似槁木般立着,卻依舊有着動作。

趙襄兒細眉輕挑,心道此人難道還活着?

她猶豫片刻,最終打開了那柄紅傘,支撐着自己向着前方艱難逆行。

……

寧長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撐到現在的。

他煉化的那些鬼物早已被前三道雷火灼燒得一幹二淨。

他自嘲地想着,自己機關算盡,原以為一切盡在掌控,沒想到才活了沒幾天,死亡便又迫在眉睫了,不知道這一次,自己會不會真正死去,還是又能幸運轉生……

人在面臨巨大危險時,思維的速度便會被壓迫得極快。

紛繁複雜的思緒掠過腦海之時,又一道巨蟒般的電光當空落下,朝着天靈蓋砸落,如打樁時猛地落下的錘頭,巨大的壓迫力将他的毛發刺激得根根炸起,渾身的血水似都沸騰燃燒起來,極度的熾熱裏,精神便得極其沉重,肉體卻反而像是失去了重量。

雷光砸落的那刻,神魂的深處,似一雙眼睛驀然睜開。

寧長久擡起頭,不知是不是錯覺,那雷光之中,有一個若隐若現的影子清淡卻柔和地看着自己,那是一個湛清道袍飄舞的身影。

那身影邊上,立着一個稍矮些的人影,那人影同樣望着自己,一臉茫然。

寧長久怔然而立,一時間思維僵滞,甚至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那兩道身影皆逆着光,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

但是足夠了。

因為那兩張是他絕不可能認錯的臉。

一個是前世的自己,一個是如今的自己。

都是寧長久。

……

……

(先單章茍幾天,容我把畢業論文寫完!馬上要交了,還沒怎麽動筆= =)

第 43 章 :夜半鐘聲到客船

寧長久走出屋外時,這個世界的雪便開始消融。

如今是春天,這些雪本就不是真實的雪,只是她心境上飄舞的寒冷。

“你何以殺我?”

愈發稀薄的雪花外,有春光透出,一個聲音也随之透過風雪緩緩響起,無法判斷具體而來的方向。

那是狐妖之種發出的喝問。

心魔劫中無關境界只看心性,所以妖種曾在寧長久以指間點住寧小齡眉心時,想過要殺死他。

但最終都沒有動手。

因為它探查了寧長久的意識,只看到一片似永不見底的噬人黑暗,所有落到那處的思維光線皆被吞沒得無影無蹤。

它從未見過這樣的識海,那識海仿佛不再是一片海,而是深邃不可見的真實星空。

它不确定這個少年到底是怎麽樣的存在,若真是魔頭附身,那他前世該有多強,若是神明附體,那神明自古冷漠,又為何會對這本該沒有任何親情所系的少女這麽好?

但它依舊不覺得對方可以找到自己。

在這片心魔劫中,它可以根據自己的本命神通幻化一切,它可以是漁民,是挑夫,是兵卒,是叫賣的商人,是舞袖的歌姬……

寧長久沒有去理那一聲喝問,更沒有追究它的來源,因為他知道那不過是在幹擾自己,想要浪費一些自己的時間。

“師妹,看劍。”寧長久一手負後,一掌平攤身前,寧小齡循聲望去時,一柄桃木劍受氣機牽引,咻得一聲飛到了他的掌心。

城池的某處,一位上菜的小二看見那獨坐一桌的老道人忽然變空的劍匣,神色木讷。

寧長久二指并作緩緩地推撫過劍身,那桃木劍竟發出一聲真實的金石之鳴。

手掌翻覆間,那桃木劍脫掌而出,化作一道流光,一片虛影,縱橫穿梭天地之間。

接着,這個城池中行走的人,便被這一劍如紮糖葫蘆般穿透而過,他們來不及反應什麽,便如煙花般破碎。

妖種的聲音駭然響起:“你要殺光滿城之人?”

所有人都死了,那妖狐便沒有了可以依附藏身的載體,自然只能出現面對他。

寧長久沒有回答,劍光還在繼續。

那妖種的聲音如被烈火燒蝕的鐵塊,又帶着極盡徹骨的寒冷:“你果然是魔鬼,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他們在你眼前死去,你難道沒有半點恻隐之心?這雖是心魔幻境,可這幻境之中的人,可都覺得自己是活生生的啊……”

寧長久的聲音平靜而淡然:“你我心知肚明,這滿城之人皆是虛幻,他們從未活着談何死去?我不會去想那些哲思上的問題,因為那沒有意義。”

冰雪消融,春光明媚,只是很多身影在瞧見春光的那一眼便破碎消逝,唯有枝頭粉嫩如新生嬰兒的花無辜地打量着這個世界。

這是一座殺戮之城,不見血的殺戮之城。

妖種冷笑道:“你終究是個心性殘忍的劊子手,你的心中住着鬼,早晚有一日,它會出來吞噬你的,你此刻看似平淡理性,只是你心中的鬼還在沉睡罷了。”

寧長久回應道:“你想試探我的來歷,然後打開我心境上的缺口,可惜你做不到,因為我也不知道我來自哪裏……”

妖種哪裏會相信他的話,只是冰冷道:“若有一日,你殺滿城鮮活之人便可救世,你殺還是不殺?”

寧長久似是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沒有猶豫地答道:“我不想面對這樣的困境,所以此刻我會盡全力殺你。”

若是讓那妖種安然無恙地退出心魔劫,屆時寧小齡蘇醒,便是滅城毀國的災難。

這城中的最後一片雪落到了他的肩頭,他拂灰般輕輕撣去,嘆息道:“我未殺一人,卻在救趙國滿城之人,問心何愧?而你……”

他話語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這座城池越來越安靜。

那種安靜是死寂,如戰亂與瘟疫席卷,又似只是夜深人寂靜。

于是,在這種死寂裏,任何一點的聲音都會顯得無比清楚。

“胭脂軒,錦繡園,梨樹堆雪桃花漫。看今夜小樓燈宴,盡是良辰美眷……”

閣樓中歌聲而在繼續。

琴弦在那芊芊素手的勾撩彈弄間,振得凄涼婉約。

滿座已無衣冠,空空如也。

女子卻并未擡頭,只是隔紗撫琴,樓中明亮的燈火似永遠不會熄滅。

“待子時天懸玉蟾,再上白雲觀……”

子時早已過去,天邊已經泛起了明亮的朝霞。

一柄桃木小劍如箭而來,洞穿她的眉心。

女子緩緩擡頭,摸了摸自己眉心的血洞,輕輕吹了口氣,指間沾染的血便化作一只又一只的蝴蝶。

這副女子的皮囊漸漸消散,露出了一只後生四尾的雪白妖狐。

它的妖爪依舊按在琴弦上,振起縷縷餘音。

那柄木劍在洞穿她眉心之後,去而複返。

妖狐狐尾一震,将那木劍打散。

“那就讓我領教一下你真正的本事吧。”

雪狐的話語中聽不出一絲情感,下一刻,寧長久與寧小齡所在長街盡數破碎,所有的房屋都被掀去,夷為平地,一頭法相數十丈高的老狐立在廢墟之中,猩紅的雙目漠然地盯着那宛若蝼蟻般的男女。

寧小齡看着那通體雪白的身影,她知道,那是自己先天靈與妖種融合之後的異變。

那頭可憐兮兮的斷尾小狐,如今已變得如此高大倨傲,它的身體抖落着雪花般的光芒,如聖火凝作的生靈。

寧小齡本能地後退兩步,心中泛着與生俱來的恐懼。

雪狐盯着他們,道:“或許我早就該出手的,如今殺了滿城之人,劍意鼎盛,讓我也有些許害怕。”

寧長久平靜搖頭:“那一劍根本算不得什麽?”

“不算什麽?”雪狐眼眸變得細長,問:“你心中也有劍?”

心魔劫是問心之局,無關境界,心有多大,天便有多高,心中的劍意有明亮,這個世界便有多明媚。

寧小齡忽然覺得後背變得很溫暖,那種溫暖緩緩融化着心頭的霜雪,消抹恐懼。

她轉過了些身,只覺得臉頰上覆着橘黃色的光暈。

那光像是貼着面頰的爐火,她以手遮着額頭,眸光順着指縫望去,才模模糊糊地看清那輪蒼紅色的大日泛着波瀾壯闊的橘光,從地平線上掙出,将整個世界都擁抱在了它的柔光裏。

那純粹而巨大的光明裏,那頭數十丈高的雪狐竟也黯然失色。

它駭然地看着那輪大日,不敢确定那是什麽。

九天之上,那宛若冰雕玉琢的少女覆冰般的眸子也被那輪大日照得火紅,她眉頭一蹙,伸出了手,所有的光線經過自己的身側時皆黯然退避,她看着城中那名少年,眸光閃動,帶着震撼與不确定,又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

“這不可能啊……”她輕咬下唇,道:“我明明沒有見過他……我見過的人怎麽可能忘記,哪怕他是某位曾邁入過五道之上的強者轉世重生,我也絕不可能認錯……這到底是什麽人?”

寧長久輕輕吐了口氣,此刻心魔劫中,他的身體不過是意識,沒有重量,而此刻他的意識竟與那輪大日勾連,兩者之間交相輝映,爆發出萬丈的光芒。

他心中确實埋藏着一劍。

前一世的記憶裏,月圓之夜,花燈滿天,同門師兄姐齊聚,自大師姐開始,一人一劍,斬斷月光而成道,刺破蒼穹而飛升。

他心中也有積攢了二十四載的浩然之氣。

十二年修道,十二年問劍。

本該于那一夜斬出心頭之劍,飛升仙廷,劍我兩忘。

只是他要出劍之時,心生靈犀,回眸多看了一眼。

那一眼讓他出劍滞慢了半刻,也再也沒有機會斬出那飛升一劍。

只是在那之後,他看到了更強大的劍光,在那一劍面前,他甚至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明月何皎皎……

寧長久閉眸,回憶了那張記憶中愈發模糊的臉龐和劍影,那是他眸底深邃處暗藏的月光。

那也是他郁郁不得出的飛升一劍。

雪狐無法看到,但卻能感受到一截劍尖已經指向了自己的胸口,它竟生出一種無法躲避無法逃離的念頭,仿佛下一刻,自己的身軀乃至這座巨大的城池,都要被一分為二了。

心魔領域的頂端,有嘆息聲輕輕響起。

“真愛惹麻煩呀。”少女抱怨了一聲,對着那輪大日點出了一指。

似有天狗吞日,日夜更疊,整個世界的光都如逝去的流水,變得一片漆黑,而那原本是太陽的位置,轉而變作一輪蒼白的圓月,沒有一絲的紋路,只有簡單到極點的白。

寧長久側目望去。

世界靜止,寧小齡和雪狐都保持在一個一動不動的姿勢裏。

因為他身後,以圓月為背景,浮現出一個小女孩雲遮霧繞的身影。

“适可而止吧。”小女孩有些生氣道:“雖說獅子搏狐亦用全力,但這一劍斬在此處,我可不給你收爛攤子。”

寧長久笑了笑,卻并未熄滅指間的劍火。

小女孩看了他的手指一眼,道:“給我講講你的來歷吧。”

寧長久道:“我也不敢确定,你若是知道些什麽,可以告訴我。”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啧啧稱奇:“你這空手套白狼和誰學的?”

寧長久無辜地笑了笑,道:“我真沒有騙你。”

小女孩嘆了口氣,道:“那就姑且相信你吧……你的身上藏着大秘密,連我都無法看清楚的秘密。”

寧長久問:“多大?”

小女孩神色出奇地平靜了下來,她定定地看了他一會,最終嘆息道:“我也不敢妄言,但如今你太弱小,知道太多不好。”

寧長久沒有追問,指着那頭雪狐,問:“那它怎麽辦?”

小女孩自信道:“交給我便是,在心境之上的造詣,天上人間,除了掌櫃的,我舉世無雙。”

說話間,那頭似是凝滞在時間河流中的雪狐,出現了痛苦掙紮之色,只是那抹神情不過一瞬,很快消寂,它閉上了眼,身子微微起伏,似是進入了沉眠。

小女孩道:“若要完全抹除它,對你的師妹傷害極大,如今主次替換,輪到你師妹占據主導,而它沉睡在意識深處,只要沒有外界巨大的刺激,它便不會蘇醒,接下來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是你的事了。”

寧長久行了一禮:“多謝。”

“那師妹的境界……”寧長久又問。

小女孩道:“自然是随着那狐貍一起沉睡了。”

她看了一眼身後那純粹至極的圓月,道:“時間到了,期待下次與你的見面,希望不要讓我等太久。”

寧長久颔首。

圓月彌合,世界一片漆黑,腳下觸及的一切都似開裂,身體卻并未下墜,意識反而高高抛起,向着某一處發光的錨點升去。

忽然,小女孩面色微變。

那頭本該沉睡的雪狐霍然睜開了眼。

它低吼一聲,嘶起尖銳的獠牙,牙縫間擠出了艱難的笑意:“想要我死?呵呵……呵……”

小女孩不可思議道:“奇了怪哉,為何會有這般強烈的精神意志?難道這頭小狐貍也到過五道之上?”

妖種與寧小齡先天靈勾連,某種意義上說,兩者共為一體。

“胎,死,魂,淪……”雪狐一字一頓道。

這是同生共死之術。

心魔劫正在崩塌,即使是這片領域主人的她也很難出手打斷。

而寧小齡忽然間眼皮打顫,“師兄,我好困……”

她受到那雪狐的影響,似乎要一同陷入死眠,屆時不知道要多少年才會蘇醒。

而打斷這個魂死咒術的方法很簡單,便是在現實世界裏驚醒寧小齡,可是如今寧長久同樣身在心魔劫中,誰來叫醒她?

雪狐盯着寧長久的臉,希望看到他的詫異、崩潰和無能為力的挫敗,哪怕自己要付出極大極大的代價。

但它在寧長久的臉上,只看到了淡淡的笑意。

朦朦胧胧間,他們忽然聽到一記鐘聲。

那鐘聲雄渾洪亮,古樸綿長,此刻心魔劫将破,他們介于現實與虛幻之間,自然可以聽到那記鐘聲。

那是寺院的鐘聲,每隔一個時辰便會敲響,為的是驚散城中百鬼。

今日在皇城中,這樣的鐘聲響過許多次了。

如今他們身在寺院之中,自然更聽得無比清切。

此刻恰好亥時。

這記鐘聲裏,寧小齡眼皮一顫,悠悠地睜開了眸子,光亮湧了進去。

心魔劫崩潰的最後一刻,雪狐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這是巧合還是……你連這都計算到了……”

寧長久聲音似是勸慰:“巧合罷了。”

天地崩潰。

古寺的案臺上,檀香恰好燃盡。

鐘聲的餘音裏,少年與少女都已悠悠醒,而寺廟上空,滾滾雷雲似是受到了什麽牽引,紛紛朝着此處湧來,越積越厚,如即将決堤的湖水。

寧小齡艱難地撕扯着那纏裹着她的白繭,心魔劫中發生的一切刺痛着她的大腦,她神情恍惚,但依舊清楚那些天雷是沖着自己來的,她畏懼地縮了縮身子,知道自己此刻的力量只能引頸待戮。

她看着寧長久,過了一會,忍不住道:“師兄……你衣服好髒啊。”

寧長久聽到那聲師兄之後,才放下心來,

“還不是被你打的。”寧長久抱怨了一句,便沒有多說什麽,他拉開了門栓,推門走了出去。

蒼穹之上,劫雷壓城。

……

……

(感謝書友莫撒123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