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入峰登仙

“師兄,修行應該注意些什麽?”

“書上怎麽寫你就怎麽修。”

“這麽簡單?萬一書上是錯的呢?”

“師妹,你還沒正式修行便有這種想法,不錯,很是難得。”

“所以應該怎麽辦呀?”

“如果你覺得書上錯了,可以拿過來問師兄,師兄幫你甄別就是了。”

“額……師兄就一定是對的?”

寧長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寧小齡正襟危坐,認真點頭:“嗯,師兄一定是對的!”

一旁披着漆黑大氅,以紅繩紮着幹淨馬尾的趙襄兒聽着他們的交談,默默別過了頭,揉了揉耳朵。

陸嫁嫁無奈地笑了笑。

“師兄,我十四歲了才開始入門,會不會太晚了些呀。”寧小齡憂心忡忡地問道。

“不會,這世上奇人異事很多,我聽說過有個老農夫,在田間耕耘四十多年,一年大旱,顆粒無收,又碰上山間妖物下山掠食,他氣憤不過,扛了把鋤頭出門,一個人砍死了一頭通仙境的妖怪,然後被某個大宗門看上,請為了供奉,之後修為越來越高,更是邁入了紫庭之中。”

“可是我很平平無奇呀,耕種什麽的更是半點不會……”

“……”寧長久沉默片刻,道:“我編這個故事主要想告訴你,修道只要天賦高便不怕晚,甚至可能後來居上。”

“哦……”寧小齡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眸光中閃過幾抹自信之色。

趙襄兒徹底聽不下去了,她撫了撫自己的胸口,默默地走出了門。

……

少女在外面逛了一圈,最後跳上屋頂,在绛紅色的夕色中賞了會落日。

天地間靈氣充盈,那輪夕陽也漂亮得好似美人新妝。

趙襄兒回想着這些年發生的故事,看着落日下沉的方向,回憶着朱雀神像帶着自己飛破三千世界的場景,幻想着那裏的那座傳說中包羅萬象的西國,她确信,哪怕昨日所見,也不過是那個美麗世界的冰山一角。

那是她總有一天要到達的地方。

趙襄兒忽然伸出了手,衣袖滑落間皓腕雪白,她手心朝上,纖長的手指保持着自然的彎曲,少女眸子微閉,神念一動間,掌心忽然浮現一個火烙般的符文,随後她身後的陰影中,一只漆黑的大雀飛出,環繞着她的周身打轉。

它是真正的一片漆黑,仿佛所有的光線落到它的身上都被吸納了進去,同樣,它雖是鳥雀的形狀,卻沒有立體的五官,甚至它整個身體都沒有厚度,就像是一片真正的剪影。

随着趙襄兒手腕轉動,這大雀便如風一般繞着身子輕盈缭繞起來。

這是她的後天之靈。

趙襄兒心情好了許多,微笑道:“以後就叫你九羽吧。”

意念一動間,九羽雙翼張開,環繞在側,趙襄兒輕輕一笑,一躍而上,九羽升空而去,盤旋過劫後的城池,世間的風景便這樣縮影般地掠過眼底。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那裏依舊隐隐作痛。

紫府氣海的重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九羽傳承的記憶裏,想真正重塑出世間獨一無二的紫府氣海,還需要以白靈骨、常櫻之葉、幻雪蓮等陰寒之物浸泡一顆大妖妖丹吞服,只是……

“得是多大一只妖啊……”趙襄兒盤膝而坐,拖着香腮,身子骨尚顯無力。

夕陽西下,九羽掠過皇城上空,高高盤旋。

……

……

趙襄兒沒有想到的是,一直到她在外面散心回來,那對師兄妹之間喋喋不休的交談還在繼續着。

“師兄,其實我挺怕生的哎,到時候上了山,要是被同門的師兄姐欺負可怎麽辦啊?”

一旁的陸嫁嫁終于忍不住了,道:“谕劍天宗的規矩之一,便是不允許同門之間不合規矩的內鬥,放心便好。”

寧小齡點點頭,又問:“那山上的仙人都吃什麽呀?”

陸嫁嫁道:“仙上之上靈氣充沛,仙果瓊釀取之不盡,到時候你入山便知道了。”

寧小齡暫時還沒有這個概念,只是心中抱有期待。

“對了師兄,先前那頭老妖狐占據我的身體,沒對你做什麽出格的事情吧?”

“出格?那倒是沒有,她只是想殺我罷了。”

“哦……那就好。”寧小齡又問:“那你們是怎麽打敗它的啊?”

寧長久道:“我一把抓住她的脖子,從你身體裏拽出來,你襄兒姐姐眼疾手快,手起刀落,像殺雞一樣把它給宰了。”

“好厲害啊……”

“當然厲害的,後來又來了一頭……大黑牛,然後有個無名俠客,手起刀落,把它也宰了,然後就相安無事了。”

“無名俠客?很厲害嗎?”

“厲害得很,心神往之,只是可惜師妹當時昏迷了,沒看到那一刀的風采。”

“那我以後得練多久,才能變得很厲害啊。”

“這你得問你陸姐姐了。”

寧小齡扭過頭去,眼睛閃爍地看着陸嫁嫁。

陸嫁嫁微笑道:“怎麽?你還記得我才是她未來師父,我看你先前教書育人挺有一套的啊。”

寧長久對于她的諷刺假裝沒有聽到,平靜道:“師妹是我親師妹,提攜教育晚輩是我應當做的。”

陸嫁嫁嘆了口氣,道:“若是你真的僥幸踏上了修行大道,将來收取弟子,怕是要一個個教成歪門邪道啊。”

寧長久道:“我對開宗立派并無興趣。”

陸嫁嫁一怔,她不過随口一說,沒想到寧長久竟真的覺得自己能開宗立派似的。

她無奈道:“也好,這樣也省得你誤人子弟。”

……

……

時間轉眼過了七日。

秋盡冬初,滿城枯葉凋零,皇城中的那棵大榕樹孤零零地伫立着,上面停着的鳥雀是它最後的葉子。

清晨,趙襄兒早早起床,初冬風寒,她披着一襲嫣紅的絨邊大氅,那大氅将她曼妙起伏的身軀密不透風地裹着,裏面卻只是單薄黑裙,氅襟之下,竟赤着一雙踝骨秀巧的雪足,她似毫無知覺地踩踏過冰冷的地磚,倚靠在屋門上,默默發呆。

僅僅七日,她的紫府氣海便幾乎重塑了大半,此刻哪怕只是靜立吐納,她依舊能感覺到身體中的靈力以一種極為玄妙的方式暢通無阻地運轉着,而氣海中央那座紫庭已有雛形,更是剔透無暇熠熠生輝。

紫府大成便可邁入紫庭之境。

入紫庭境之後,再想辦法獵殺一頭大妖,吞食妖丹之後,再使紫府的品階更上一層。

而如今鎖着她最後天賦的,便是名字中的“襄”字,等到襄字封印破除,她的身體将發生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她自己都有些不敢想象……

“趙姑娘早。”

門外,一襲青袍的寧長久對她招了招手。

自從他們傷勢恢複得差不多後,自然不會再同住一個房間了,不用聽那對師兄妹絮絮叨叨,趙襄兒也樂得清靜。

她淡然地看了寧長久一眼,道:“什麽時候走?”

寧長久道:“今日。”

趙襄兒點點頭:“好好修行,莫讓我失望。”

寧長久輕輕搖頭:“其實我沒有信心。”

趙襄兒不覺得奇怪,道:“三年之後,哪怕是陸姐姐也不會是我對手,更何況你。”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事非絕對,各自珍重。”

趙襄兒點頭道:“好。”

“對了。”趙襄兒忽然說:“你以後可別去亂說自己是我未婚夫之類的話,我從不認可此事,若是被我聽到了,我不妨浪費些時間,來谕劍天宗登山揍你。”

寧長久笑道:“殿下不必如此在意名節,反正我三年之後自會來……退婚。”

趙襄兒白了他一眼,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道:“你現在就想死?”

說話間,寧小齡背着一個小包袱走了出來,對着趙襄兒揮了揮手。

陸嫁嫁一襲白衣立在她的身後,此刻她氣色恢複,腰佩長劍,姿影更是卓絕。

“以後去了仙門好好修行,我覺得你可比你師兄前程似錦多了。”趙襄兒微笑道。

寧長久道:“不勞趙姑娘挂心師妹了,別看她現在裝得傻傻地,實際上聰明伶俐得很。”

寧小齡翻了個白眼。

陸嫁嫁氣笑道:“怎麽?你們這麽舍不得?臨別之際還要争鋒相對幾句?”

趙襄兒冷哼一聲,裹緊了大氅,轉身走回屋內。

寧長久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很快收回了視線,對着陸嫁嫁道:“啓程吧。”

陸嫁嫁點點頭,意念一動間,一頂青花小轎懸空而來,四平八穩地停在面前,雪白的紗幔間,那青色的轎簾随風拂動着,一朵朵小花搖曳生姿。

……

……

世間多荒莽。

哪怕人間王朝星星點點開辟疆野,可世間大部分的土地,荒山老林依舊。

谕劍天宗便落在南州群山深處。

青花小轎掠過數座人間城池,轉而便是人煙荒蕪的山野荒蠻之地。

到了某一處時,本該透明的空間裏,漾起一圈圈肉眼依稀可見的空間漣漪,一道垂天落地的巨大簾子無聲打開,隐約露出仙山一角,驚鴻一瞥之後,青花小轎飛入那簾中的空間裏。

本是一片荒蕪平原的視野中,所有的場景皆煥然一新,忽有四座極大的奇峰拔地而起,陡峭高聳,那不似真正的山峰,而像是某種鬼斧神工的山石雕刻,缭繞着青煙白霧,帶着錯落有致的美感。

青花小轎之外,仙鶴飛掠,寧小齡捂着眼睛,有種置身高處的恐慌感,但又忍不住想要仔細看看這個她從未見過的世外世界。

寧長久寂然不動,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

先前那将仙山隔絕世外的障眼法名為桃簾,從外往裏看什麽也見不到,從裏往外看卻一片透明,它可以遮掩仙山真相,也可以聚攏周圍天地萌生的靈氣。

半山腰間,青花小轎緩緩停下。

陸嫁嫁卷簾而出,将那青花小轎收至半山腰的一個洞窟之間,道:“接下來的路,步行。”

寧小齡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并無欄杆阻隔的高山,忽然響起的鶴唳聲讓她渾身一個激靈,連忙縮回了腦袋,緊跟在兩人身後。

仙山越往高處,那些原本生長繁茂的佳木仙草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嶙峋怪石,天然洞窟,它們如鬼怪林立亦似妖魔張口。

山頂之上,視野開闊,連綿廂房幹淨整齊,居中是個劍堂,劍堂之上書有“長聽地籁”四字。

劍堂外,以一個白衣劍衫的高挑女子為首,數十名白衣劍裝的弟子正在練劍,随着陸嫁嫁的到來,那為首的女子目光一亮,欣喜道:“師……代峰主回來了。”

陸嫁嫁微微一笑:“雅竹師妹不必多禮。”

被稱作雅竹的女子視線落到了她的身後,望向了那對眉清目秀的少年與少女,問:“這是……師姐新收取的弟子?”

陸嫁嫁點頭道:“一個收為內門弟子,一個收為記名弟子,稍後安排一番,我帶着他們行拜師之儀。”

……

……

(單章茍幾天……容我先理理思路,把第二卷大綱補一下,順便寫論文二稿(初稿太敷衍被罵了),等弄完了進化二更獸,嗷……)

第 61 章 :黃昏裏的少年少女們

雨下整夜,一直到天光破曉,勢才漸收。

陸嫁嫁懷中抱劍,倚窗半寐,晨光落處衣裳猶似堆雪。

寧長久喝過了藥,身子稍稍恢複了些力氣,他以枕頭墊起些身子,半靠在木床上,望向了窗外透進的光線,那些光朦朦胧胧地打在陸嫁嫁的身上,韻意出塵。

不久之後,趙襄兒的床榻傳來了些許的聲音。

寧長久問了一句:“你也醒了?”

趙襄兒顯然有些不願意接受自己比他晚醒的事實,道:“我醒很久了。”

陸嫁嫁聽聞動靜,睜開了眼,揉了揉自己眉眼,稍稍清醒後,端去了一碗尚溫的湯藥。

趙襄兒接過湯藥,道了聲謝,嘴唇輕觸杯壁,腦袋微仰,小口小口地飲下。

寧長久望向陸嫁嫁,道:“師妹沒事吧?”

陸嫁嫁看了另一張床上,裹着被子在角落中蜷縮成小小一團的小姑娘,蛾眉稍皺,道:“看氣象血脈應該沒有大礙。”

寧長久問:“那大約何時才能蘇醒。”

陸嫁嫁道:“先前一戰後,那妖種被徹底斬破,雪狐的境界也流失了大半,但終究還是有很大一部分回流到了她的身體裏,這是一樁福緣,她的身子自然而然地要将它們煉化,簡而言之……就是她現在補得有點過了,身體承受不住,便只能睡覺。”

寧長久點了點頭,有些欣慰。

趙襄兒喝過了湯藥,好奇道:“眼睜睜看着你師妹境界也要甩你一大截了,就沒點挫敗感?”

寧長久笑道:“有啊,但一想到趙姑娘在旁邊等着幸災樂禍,我當然不能表現出來。”

趙襄兒嘴角微揚又很快壓了下去,道:“那看來寧道長修心養性的功夫很是到家呀。”

“趙姑娘謬贊了。”寧長久笑道:“其實一想到你今後境界便要一騎絕塵,我昨夜輾轉難寐,所以今日也早早醒了。”

趙襄兒輕咬濕潤的下唇,淺笑道:“我不過是得了娘親庇蔭罷了,哪裏比得上寧道長道法精妙,深藏不露。”

“……”陸嫁嫁在一旁默默地聽着,心想這兩個人說話怎麽這般別扭?

接着她看着寧長久一身白衣以及趙襄兒的一身黑衣,想着這兩個人湊一塊确實挺陰陽的。

寧長久頂着身子骨沉重的壓力,在身上摸索了一番,這才在床榻邊看到了那封火紅的婚書。

他取過那封婚書,打開翻閱。

趙襄兒自然是看到了這一幕舉動,那東西是自己送出去的,不方便讨回來,此刻寧長久的舉動在她眼中顯得有些挑釁,但她也只當沒有看見。

寧長久打開婚書,視線落了上去:

寄白頭之約,指鴛侶之盟,新人二八,共締姻緣,指海誓山盟為信,共神雀玉蟾為涯,赤繩早系,佳燭相剪。黑發白首,大道與侶,願珠聯璧合,永結同心。

婚書內容與自己當年那封如出一轍,只是那字跡細微之處猶有不同,而此刻,這封靈氣盎然的婚書,永結同心四字,已然無神。

寧長久反反複複又看了好多遍,最終視線落在那“不可觀”三字的印章上。

那三個字雖然歪扭,但其實很好辨認,只是那字似乎帶着與生俱來的迷障,所以當初趙襄兒看了許久,也只能看懂第一個不字。

趙襄兒安靜地躺着,見他始終端詳着那封婚書,有些生氣道:“你有完沒完?”

寧長久微微回神,合上了那封婚書,放置到了一邊,道:“那日大殿上,我可是趙姑娘欽點的未婚夫。”

趙襄兒不悅道:“還不是你瞎貓碰上死耗子,随口蒙對了一個‘不’字,讓我想岔了。”

寧長久笑了笑,只覺得命運奇妙,昨日趙襄兒對自己是那婚書上未婚夫這件事深信不疑,自己則是恰恰相反。

而今日,一切又颠倒了過來,他明悟了真相,知道她便是上一世自己拒絕的未婚妻子,而趙襄兒則又是反了過來,覺得自己猜想都錯了,很失面子。

寧長久道:“确實太過巧合了。”

趙襄兒當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道:“你在皇城中所作所為太過巧合,确實誤導了我。”

寧長久道:“我也是身不由己罷了。”

趙襄兒問:“你明明資質平平,但先前你修為并不差,那些靈力,到底從何而來?”

寧長久道:“師父臨死之前把靈力渡給了我。”

趙襄兒點頭道:“原來真是吸取了你師父的靈力?那你這吸靈的邪道功夫,又是從哪學的?”

寧長久搖頭道:“天下道法除了那殺人血祭之術,哪有正邪之分,我以此救城中之人,種的都是善果,趙姑娘可別亂說。”

趙襄兒無奈地點了點頭,卻不依不饒道:“好吧,那……你到底是哪學的?”

寧長久道:“先前偶得機緣,在地攤上買了本書,沒想到裏面記載的竟是頗為玄妙的仙術,其中有一種道法便是這個。”

趙襄兒冷笑道:“不想說就不想說,又編故事騙人。”

陸嫁嫁聽着兩人的對話,嘴角始終浮着難掩的淺笑,她忽然問道:“那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問的自然是寧長久。

寧長久想了想,道:“先前曾經答應過陸姑娘,要與師妹一道拜師的。”

陸嫁嫁輕輕嘆了口氣,道:“若為我弟子,我可沒有信心讓你三年後有機會勝過趙姑娘,一點把握都沒有。”

寧長久微笑道:“修道修的是大道的清靜玄妙,自不是為了争強好勝。”

趙襄兒嗤之以鼻:“你生得清秀,說的違心話倒是比你的臉還漂亮。”

寧長久道:“比不得殿下國色天香。”

趙襄兒不喜歡這些詞,總覺得它們形容再美,也帶着胭脂俗粉之氣,便回道:“那祝寧道長以後也越來越水靈,有那沉魚落雁之姿。”

寧長久一笑置之。

陸嫁嫁看着寧長久,道:“天谕劍宗共有四脈,為守霄、懸日、回陽、天窟,其中以守霄峰為首,懸日回陽二脈的掌門人是一對姐弟,數年前師父仙逝之後,天窟一脈便由我代為執掌,只不過天窟峰雖也是少有的世外仙山,但比起那三脈終究顯得匮乏了些,你将來若是入門,真正能倚靠的,還應是自己的勤勉。”

寧長久默默地記了下來,問:“陸姑娘當初下山來皇城斬妖,想必也是覓一份機緣吧。”

陸嫁嫁颔首道:“确實如此,只是原本以為不過一方淺淺池塘,來了之後,卻發現已如小舟在湖心,進退茫然。”

寧長久問:“不知諸位峰主都是什麽境界?”

陸嫁嫁道:“四峰之中,以守霄峰峰主境界最高,已入紫庭第四樓,懸日峰主為紫庭二樓,而回陽峰主于一年前也邁入了紫庭境,他們皆是我的前輩。”

寧長久輕輕點頭,按照資質來說,陸嫁嫁在谕劍天宗已是拔尖,若非此次跌境,與老一輩都已相差無幾了。

“不知宗主是何境界?”寧長久問。

陸嫁嫁猶豫片刻,還是道:“宗主入環瀑山一甲子,六十年前便已紫庭巅峰,如今依舊。”

寧長久點點頭,紫庭巅峰已是超然世外的高妙境界,而紫庭之上的五道,更堪稱人間力量的頂點,哪怕是五道之上的傳說三境,也是道境之上的提升,對于武力并無太多裨益。

寧長久道:“屆時還要托陸姑娘讓宗主大人看看師妹的身體了,我……始終不太放心。”

陸嫁嫁點頭道:“應當如此,只是前些日子,宗主得了天啓,說要去尋訪仙緣,如今恐怕已經離開了宗門。”

寧長久道:“我們先随陸姑娘回山便是。”

陸嫁嫁正色道:“等回了山門行了拜師之禮,便不可再稱我陸姑娘了。”

寧長久道:“那應該叫……師尊?”

陸嫁嫁面露異色:“當然如此,為何……我看你似乎不太願意?”

寧長久猶豫片刻,道:“我做個外門的記名弟子便好。”

陸嫁嫁有些惱:“不管你做什麽弟子,只要行了拜師之禮,我都是你師父。”

寧長久道:“我……有些苦衷。”

陸嫁嫁看了他一會,好奇道:“莫非除了那最近死去的老道人,你還另有師承?”

寧長久抿唇苦思,最終輕輕搖頭,道:“希望陸姑娘諒解。”

陸嫁嫁嘆了口氣,道:“罷了,你對我恩情莫大,若只是想尋一靜修之處,我可以給你一個師徒虛名,讓你待在天窟峰,至于你師妹,我會當做親傳弟子一般教導。”

寧長久微笑道:“陸姑娘本就是師妹心中極為仰慕之人,如此再好不過了。”

陸嫁嫁盯着他的眼睛,認真道:“師門戒律雖不算森嚴,但亦有規矩,若只是記名弟子,能得的修道資源很是有限,你可要想好了。”

寧長久看了一眼外面那場初停的雨,道:“世上再好的靈丹妙藥也砸不出一個紫庭境,修道一事終究是難假外物的。”

趙襄兒聽不下去了,插嘴道:“與我言語時說要三年後讓我拭目以待,與陸姐姐言語時又一副雲淡風輕模樣,我看你外表寡欲清淡,實則應是個輕薄孟浪之輩,陸姐姐千萬要小心,以後可別被他的花言巧語給騙了。”

寧長久回應道:“這并不沖突,第一次見到殿下時只以為是個大家閨秀,後來一見真容,我可差點被吓破膽了。”

趙襄兒冷冷道:“琴棋書畫我自小便精通,各家典籍我亦有通讀,怎麽不算大家閨秀了?”

寧長久平靜而認真地回擊道:“知書不達理,枉讀聖賢書。”

趙襄兒胸脯起伏,深深吸了口氣:“我現在不揍你,只是因為你于趙國有恩,若你再言語挑釁,我現在就下床打得你連你師妹都認不出。”

寧長久見好就收,沒有再作回應。

陸嫁嫁對于他們話語間的争鋒相對只是淺淺一笑,她想了一會兒,才對寧長久道:“我知道你心氣甚高,但若是将來實在難以修行,也千萬不要氣餒,大道直指,總還有許多通達之路的。”

這說的自然還是他的資質了。

寧長久同樣心知肚明,只是先前他對于這副身體是否可以真正修行也存在疑問,但自昨日之後,他想明白了許多。

自己上一世用的,不也是這副身軀?只是當時自己遇到了二師兄,被他帶入了山門,身體不知産生了什麽變化,成了天縱之才,自入玄到飛升,所用不過二十餘載。

而如今的“寧長久”所經歷的人生,則是沒有被師兄帶回山門的人生。

不知道經歷了什麽,整整十六年,師父竟都未能找到自己……

于是自己成了一個平平無奇甚至有些呆傻執拗的小道士。

這……真的是自己嗎?我明明自幼天資聰穎……

寧長久沉默思索着。

不過既然是同一副身軀,那這般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定有其原因所在,或許這也是師尊在自己身上設下的枷鎖,類似趙襄兒的“襄”字上的玄機,若是自己可以解決自身的問題,那三年之後将自己這個心高氣傲的未婚妻狠狠教訓一頓,未嘗不是沒有機會。

寧長久道:“多謝陸姑娘寬慰,這些……我明白的。”

趙襄兒見他沉默了許久才回答,大抵也能明白那種才不配志的失落感,語氣也軟了些,道:“若三年之後你無所成,只要說話別這麽欠打,再來皇城之中,我還是願意美酒款待的。”

寧長久不知好歹道:“我不飲酒。”

趙襄兒閉上了眼,深呼吸了一次:“看來你還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

……

寧小齡的蘇醒已是黃昏時候的事情了。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她卧在一個小小的荒蕪土丘上,周圍落着雪,那些雪花沒有溫度也沒有重量,只是永不停歇地落着,一片一片地覆在她的身上,她蜷縮在那類似墳頭般的土丘上,明明已是夢中,卻依然覺得越發困倦,仿佛随時又要睡去。

這場雪下了許久,不停地覆蓋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層厚厚的棉被。

她時不時地睜開眼,看着自己在那土丘上的身子,她微微伸出手,看到的則是小巧的爪子,和粉嫩的……肉墊?

原來我是只狐貍啊,寧小齡這麽認知着。

又過了很久,她已經分不清身上的是雪還是自己如雪般的毛發了。

意識昏昏沉沉,在夢中的睡與醒間徘徊了許久,朦朦胧胧的光覆上眼皮時,她睜開眼,發現自己的懷中,抱着一棵剛剛成長起來的小樹,這棵樹帶給了她莫名的溫暖,于是她身體向着那邊蹭了蹭,抱得更緊了些。

大樹下,雪漸漸融化,似是春來,溫和的光線帶着溶溶的暖意覆蓋着身體,而那樹冠覆蓋的陰影,也帶着如水般的柔和。

等到寧小齡真正醒來時,她發現懷中抱着一顆枕頭。

她視線上移,看到床邊立着三個人影。

寧長久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師父寧擒水的私房錢放哪的?”

寧小齡愣了愣,随後道:“竈臺底下,羅盤……額,師兄,你上次說好都給我的,不許反悔!”

寧長久松了口氣,道:“醒的是師妹。”

皇城的夕色涼薄又溫暖着,夜幕落下之前,馨寧的黃昏裏,趙國的國都翻去了一個篇章。

第 60 章 :寧靜的雨夜

那宛若巨牛的吞靈者,在天空中緩緩裂開了身軀,那狀似堅不可摧的身體在分裂之後,便立刻浮現出無數細密的裂紋,緩緩向着人間塌陷傾倒,于空中化作氣态的靈氣,向上升騰,慢慢凝成大片的妖雲。

那些只是一個雛形的妖雲,望上去像是琥珀一樣美麗,此刻在霞光裏,更透露着剔透的淡粉色,仿佛天空中嬌嫩的花蕾。

夕陽裏,那一襲老舊青衫的男子懸空立着,他将刀扛在肩上,看着那頭四分五裂的吞靈者和逐漸彌合的虛空裂縫,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回過頭,視線在趙襄兒身上停留片刻,似有些遺憾,随後又落到了她們身後那跪地抱着一個小姑娘的少年身上。

男子忽然眯起了眼,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揉了好一會下巴,最終搖頭嘆息:“心性不錯,可惜咯。”

寧長久同樣看着他,雙目模糊,喉嚨更是沙啞得發不出一點聲音,連簡單地喊一聲二師兄都做不到。

而趙襄兒已然倒在了陸嫁嫁的懷中,昏倒了過去。

那圍繞着她周身的漆黑神雀,也如風一般落到她的身後,鑽入她夕陽下拉得極長的影子裏,消失不見。

陸嫁嫁對着那個身影行了一禮:“多謝前輩搭救。”

那男子灑然一笑,道:“這幾日在皇城中看了許久,幾位小輩着實有趣,當得起後生可畏四字,以後有緣,也可以來我們觀中焚香拜神,靈驗得很。”

陸嫁嫁道:“敢問前輩……”

話還未說,男子便擺手道:“姓名與師承不便多說,修道之人于事求一理字,于人求一緣字,勤勉修行便好,報答的話不必多說。”

陸嫁嫁啞然。

寧長久的身體顫栗着,他死死地盯着二師兄,盯得大大咧咧的二師兄也渾身不自在。

他捋了捋頭發,看着寧長久,笑道:“我知道我先前那兩刀霸氣無雙,但小兄弟也不必這般看我,哈哈哈,以後你若是有機會見我師姐的劍法,那還不把眼珠子瞪出來?”

大師姐的劍法……他當然見過。

師姐的劍極重殺機,那日月無華,天崩地裂,山河颠覆的場景,他如何能夠忘記?

只是那般再震撼,也及不上此刻他再見到二師兄的心情。

不過二師兄刀法再高,也看不穿他心中所想,只是覺着自己刀法通天,震得一個少年啞口無言,滿心仰慕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嘛。

他看了一眼如血的殘陽,忽然笑意收斂。

“此間事了……諸位小輩,就此別過了。”

一道青色的亮芒沖天而去。

夕陽向着天邊山巒砸了下去。

寧長久的身體漸漸平靜了下來,他看着那落日,回想起了自己前一世的今天。

那時他搬了張躺椅坐在雲海邊的山崖上,望着那落日沉入雲海,激起波瀾壯闊的紅浪,等到夜幕落下,他便将婚書遞還,說明了心意。

他原本以為,那段緣分,就此了結。

奈何這世上之事,有時已不是陰差陽錯……而是偷天換日了。

他看着那黑衣墨發,宛若瓷人般的小姑娘,不知為何,心中湧起了莫名的暖意,而想到先前大殿上心中那番天人交戰以及那個三年之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了。

他懷中的寧小齡依舊沉睡着,那顆妖種已經被徹底碾殺,重新變得單純無害的先天靈沉入了身體裏,漸漸地恢複着生機。

只是一想到那婚書上的“永結同心”四字,被自己用來作為固定寧小齡的錨,而婚書上的本尊未婚妻此刻又在眼前,他心中不由泛起了一絲怪異的感覺。

當然,這些情緒并不能持續太久,萬事塵埃落定之後,漸漸松弛的思緒,帶來的是難以阻擋的憊意。

眼皮拖着無法抵抗的重量壓了下來。

陸嫁嫁輕柔地抱着懷中的少女,一下子掠到了他的身邊,扶住了他傾斜的身體,口中微叱一聲間,腰間仙劍出鞘,化剛為柔,變作一條劍索,纏住了這對師兄妹的身體,腳步極其平穩地向着九靈臺下輕盈越去。

她看着自己懷中昏睡的黑衣少女,又看了看劍索中兩兩昏迷的師兄妹,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在拖家帶口趕集,還是在拐賣小孩子,總之心裏莫名激起了一絲類似母性光輝之類的東西……

陸嫁嫁無奈地笑了笑,她忽然想起了剛剛那舉世無雙的一刀,但卻發現,自己的印象變得極為模糊。

那一刀的刀意,軌跡和那個男子的身影都變得極為模糊,仿佛被刻意抹去了一般。

她看着寧長久昏迷的臉,忽然想起了他之前的一句話:“非我避世,而是塵世避我。”

這就是他口中那位二師兄話中的意思嗎?

也不知他師兄是不是也是這無名刀客這樣的世外高人。

她将劍索抓得更緊了些,越發覺得這少年不凡,他應該也是哪家仙宗匿名游走人間的弟子吧……不過看這一身古怪的家底和與之極不匹配的資質,這少年莫非是哪位宗主的私生子?

只是無論如何,如今看來,他一身家底好像都打沒了,以後若是真如他所說,跟着自己去谕劍天宗修行,估計也得老老實實了,也不知靠這資質,什麽時候才能入玄啊……

……

……

今日的皇城又是紛亂的一天。

夜幕降臨之時,白日裏刀與血的溫度瘋狂逝去着,天邊餘晖落盡之後,明月漸漸升起。

寧長久的外傷最重,那頭被妖種侵染的雪狐,在他的胸口處,刺下了三道貫穿至後背的血洞,他的骨頭也斷了許多根,右臂的肌肉更是因為力量透支而撕裂得厲害,哪怕醒來,估計也用不上任何力氣,為了争取寧小齡的片刻清醒,與當時境界極高的她額頭相撞相抵,額頭一片血紅,額骨也有碎裂。

而寧小齡則是虛弱,她的身體大起大落,就像是本該一條小河般的身體,忽然灌了一座大湖的水,然後又轉瞬間蒸發得七七八八,再加上與妖種在精神意志上的交鋒,使得小姑娘心力交瘁,身體自我保護的意識迫使她陷入了沉眠。

趙襄兒則是最為古怪的一個,陸嫁嫁不知道乘神雀歷經三千世界,對于身體究竟有什麽影響,只是如今趙襄兒平躺在床上,容顏平靜,呼吸均勻,似晉入了一種玄妙的境界,只是小臉白慘慘的。

陸嫁嫁推測,或許這也是破而後立的一種途徑。

她為她們探查了一番之後,便來到了寧長久的身邊,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身體翻轉過來,向他的體內渡入一些靈氣,護住心肺及紫府氣海等關鍵的地方,随後她将手按在了他的胸前,猶豫了片刻,解開他破碎不堪的白衣,替他檢查身體上的傷口。

屋子內光線昏暗,但在她的劍目之中,與白日裏并無差別。

她的手輕輕撫過少年身體的傷口,一點點壓抑住心中異樣的情緒。

“不過尋常事而已,陸嫁嫁,你如今是怎麽了……”

她輕聲自語,定了定神,開始為他療傷。

她的劍心寧靜了下來,指間靈力湧動,覆在他的傷口上,輕柔按抹,那精純至極的靈氣猶如溫軟的膏藥,原本血水稍溢的地方,很快結上了痂,只是外傷好治,內傷難愈,自己過去一心修劍,對于這方面的知識知之甚少,只懂一些最簡單的醫理。

不過看起來,他好像命挺硬的,應該……能自己挺過去吧?

陸嫁嫁還是有些不放心,手掌移至他胸口上方,靈力湧動間,千絲萬縷地滲入他的體內,感知着身體的有沒有什麽古怪的地方。

片刻之後,她才放下了手,擦了擦額頭。

“這血衣……”

陸嫁嫁嘴唇稍抿,心中天人交戰。

自己十六歲那年,從師父手中承下了這柄明瀾仙劍,那時她便自認劍心通明,世間事難以激起塵埃。

而如今不過短短兩日,她才發現,這苦心修煉了數十年的劍心,竟是這般不堪。

不過也算因禍得福,如今劍心受損,也總好過經歷紫庭之劫時,道心不穩被魔種乘隙而入,徹底影響大道來得好。

她默默地寬慰着自己,神色忽然一滞,指間觸及到腰間一個堅硬的東西。

那是……

陸嫁嫁眉頭微皺,從他的腰間解下了一根……枯枝?

那是一根平滑至極的枯枝,幹體微微曲折,通體呈灰色,如冬日裏路邊折下的梅枝,尚帶着暗暗的紋路,陸嫁嫁反複檢查了幾遍,也不見有什麽特殊之處。

也許就是因為太過尋常,所以一路上她也并未發覺。

她将那枯枝擱到了一邊,看着寧長久半解的衣衫,昏迷中的少年時不時皺起眉頭,隐有痛苦之色。

陸嫁嫁的手指輕輕勾起他腰間的束帶,猶豫了片刻,又輕輕按了回去。

這一身血衣也已幹得差不多了,既然與傷勢并無大礙,那就等寧長久醒來自己換吧。

她這樣想着。

……

……

寧長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已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白衣,那些要命的傷口也已止住了血,只是渾身肌肉酸痛無比,原本就狹窄的紫府氣海,此刻望去,更像是一片殘破的古戰場。

他輕輕地呼吸了一下,聽着外面傳來的沙沙雨聲,感受着胸腔處的撕裂感,便只想躺着,再沒有什麽動彈的欲望。

“你醒了?”一個虛弱而清澈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

“嗯?”寧長久腦子有些遲鈍,判斷了一會,才确定那是趙襄兒的聲音,他艱難地別過頭,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你怎麽也在這?”

趙襄兒沒好氣道:“要不然你,我,還有你小師妹一人一個房間,讓陸姑娘串三個房間同時照顧我們?”

寧長久看着自己身上幹淨的白裳,乖乖閉嘴。

趙襄兒同樣躺在床上,閉着眼,只是薄翹的嘴唇微動着,輕聲問道:“你為什麽騙我?”

寧長久一愣:“什麽?”

趙襄兒微惱道:“今日那男子說的話,我是聽到的,他說他們觀主還未找到關門弟子……那你為什麽要騙我?”

寧長久呼吸一窒,胸口隐隐作痛:“我……沒騙你啊。”

趙襄兒細眉微豎,問道:“那麽那人是你師兄?”

他當然是我師兄,只是他說師父還未找到關門弟子,自己又憑什麽證明呢?

寧長久不知如何作答。

趙襄兒冷哼一聲,道:“竟說沒有騙我,那還是我先前誤會你了不成?大殿之上,我言之鑿鑿你是那婚書上的人,如今看來,倒像是我自作聰明的笑話了?”

“……”寧長久沉思片刻,道:“反正那婚約今日解除,是與不是很重要嗎?”

趙襄兒冷着臉,一言不發。

“趙襄兒。”寧長久忽然喊她名字。

趙襄兒眉頭稍挑,睜了些眼,問:“什麽事?”

寧長久問:“那日的約定,還算數嗎?”

他問的自然是那場三年之約。

趙襄兒想了一會,道:“我如今紫府氣海雖盡數毀滅,但後天靈已成,等過了這段日子,破而後立,竅穴重塑,會很厲害的,待我再收複趙之六百裏失地,那我‘襄’字中的桎梏便會被徹底斬除,三年之內,紫庭境不過我的囊中之物,你……不可能是我對手的。“

她平靜地訴說着,話語中并無嘲弄諷刺之意,但因為她說的句句都是實話,所以越是這般話語,反而更消磨人的心氣。

寧長久安靜地聽着,有些嘈雜的雨聲中,少女清而薄的聲音更顯幽靜。

“還算數就行。”寧長久聽完了一番話,得出了這個結論。

趙襄兒抿了抿嘴,道:“沒想到你這樣的人也會賭氣。”

在她的印象中,這個小道士沉重冷靜,謀算可怕,遠不似同齡人。

寧長久道:“不是賭氣,只是尊重與殿下的約定。”

趙襄兒道:“到時候可別指望我手下留情,你只要敢來,我就敢打得你滿地找牙。”

“滿地找牙?”寧長久笑了笑:“看來殿下還是打算留情了。”

趙襄兒也笑了,她淡淡道:“你呢?就不想說什麽?以前我看那些傳奇書籍之中,這種時候總該互放狠話才是。”

寧長久微笑道:“那些書中的故事裏,通常輸的可幾乎都是那驕橫的女子。”

趙襄兒問:“我驕橫?”

寧長久沒敢接話。

趙襄兒冷哼一聲,道:“我不是書中之人,我也不相信你可以像那些書中男子一般,洪福齊天。”

寧長久道:“将來不要後悔。”

趙襄兒道:“無趣。”

寧長久頭別向窗外,道:“好大一場雨。”

趙襄兒嗯了一聲,道:“那頭吞靈者死去,妖雲化雨……五道之上的大妖呀,這場大雨之後,趙國的天才便會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這是天運。”

寧長久輕輕答了一聲。

趙襄兒微異道:“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雨,只是如今你這身子淋之不得,眼睜睜看着機緣在眼前消逝,你……沒有半點遺憾和不甘?”

寧長久道:“殿下不也在這躺着?”

趙襄兒蹙眉道:“這于我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可有可無而已,但對你可不一樣。”

寧長久微笑道:“能劫後餘生已是不易,劫波之後還能與殿下一同聆聽夜雨,并無再奢求之事了。”

趙襄兒沉默片刻,道:“雖然你說得很對,但是……”

“但是我讨厭你這幅雲淡風輕的樣子,我越來越期待三年後揍你時的場景了,看你到時候還能不能這般平靜。”她說。

于是這天夜裏,寧長久與趙襄兒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着,外面雨聲不斷,兩人的話語間隔卻越來越長,聲音也越來越輕,等陸嫁嫁回來之時,隔着一張床的兩個人已盡數入眠。

陸嫁嫁坐在窗邊,有些笨拙地開始煮藥,而寧小齡始終酣睡着,蜷縮着的身體像是一只虛弱的小狐貍。

這是趙國皇城裏,尋常而寧靜的雨夜。

……

……

(PS:由衷由衷由衷感謝一顆紅小豆、不明喵、雪晶淩、季婵溪、幻影的米裏雅、寧長久、林玄言、三槍刺九龍等書友的打賞呀,謝謝大家的生日禮物!鞠躬~)

(第一卷寫完啦!等會想開個單章和大家聊一下第一卷和未來第二卷的風格與走向……)

第 59 章 :我眼中的暮色

寧長久的眸子睜開了一線。

天地大風。

他衣衫上的血已經凝固,染血的殘袍在風中獵獵作響,他呼吸微弱,臉色更是煞人的慘白,而他的手臂依舊屈着,指間死死扣着那雪狐的身軀。

雪狐心中的狂喜,驕傲與劫後餘生的慶幸還未來得及化作真實的情緒,便随着身後落下的一劍寂滅了。

她看不清少女的臉,只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

那是沒有厚度的一劍,薄到匪夷所思,所以也鋒利到超乎想象。

寧長久艱難地揚起脖頸,與寧小齡緊貼了一個多時辰的額頭上,紅印醒目。

而他的視線中,一個黑衣少女持劍落下,他看不清她的臉,但他可以望見那模糊的身影,風姿傾城。

他知道她是誰。

一劍之後,雪狐的身體開裂,魔性潰散。

她不知道趙襄兒是怎麽做到的,但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正發生着什麽,一雙瞳孔中滿是不甘之色。

琉璃破碎般的聲音時不時響起。

方正的九靈臺上,狐貍的凄厲長嘯久久回蕩。

它想要去殺死寧長久,可雙臂卻使不上任何力氣,因為它的身體,已自中央撕扯開一道豁口,靈氣如水銀瀉地,本該晉升至紫庭的修為皆付諸東流。

而方才那碎裂聲是妖種破碎的聲音。

半空之中,一個虛幻的影子緩緩浮現。

那是一個衣裳血紅的老者,他半立空中,一袖間焰火激蕩,一袖間冰河垂落,身後八尾緩緩飄搖。

紅尾老君!

趙襄兒看着他,眸子中沒有絲毫的吃驚或者懼意,淡漠如神明。

紅尾老君同樣沒有看她。

他轉過身,最後看了一眼這個鎮壓了自己百年的城池,滿目滄桑。

而雲海上,那“走”字的餘韻已然退散,吞靈者撥開雲霧,再次露出了巨大的頭顱。

它感應到那自己垂涎的靈體已然被其他人奪去,金色的瞳孔立刻充斥了空洞的眼眶,如兩顆巨大的金丹。

而它的境界,也随着它離開那世界隔閡而不斷提升着。

老狐的身影即将徹底如煙花散去時,他擡起頭,看到了那巨大無比的頭顱。

老狐本以為真正死亡之際,世間萬事都不可能在心底激起波瀾,可他望見了那墟海間探出的顱骨,神色還是變了。

故人驀然相逢。

“怎麽……會是你?”老狐喃喃自語。

五百年前的思緒一下子翻倒出來,那些陳年舊事的老黃歷隐約浮現出它的輪廓,卻彌漫着血腥的味道。

五百年前那場災變裏,屍骨成山,血海漂橹,人與妖魔以刀劍伫着殘軀,淌過血漿雷池,萬裏河山,盡是屍骨血肉。

那座世間最高的山峰下,數十頭大妖艱難攀行着,他們都是傲立一方的妖王,此刻卻皆是以手腳丈量天地的登山者,連他們也不确定,峰頂有什麽在等着自己。

而當時的老狐沒有想到,他們中間出現了一個背叛者……

他對那個背叛者恨之入骨,若不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們何至于盡數被打碎肉身,鎮壓人間王朝。

此恨五百年未消。

本以為萬念俱灰之際,他卻再次看到了這個背叛者,只是……

“你不是已經飛升仙廷……竟也落得了這般下場?”

老狐思緒雜糅,在生命最後一刻的高速思考中,竟隐約抽出了一條分明的線。

他霍然睜大了眼,望着那漆黑的頭顱和其上的兩對犄角,過往許多模糊的猜想竟在此刻串聯在了一起。

原來這就是十二隐國都竭力遮掩的秘密,五百年前,聖人果然沒有欺騙他們。

只是在一刻,已是生命最後的一刻。

老狐不自覺地笑了起來,那笑意中有幾分嘲弄也有幾分釋然。

他的身影如煙花寂滅。

而那尊雲海上的大妖,靈智早滅,所以自始至終,也沒有将目光投向這位“故友”。

寧長久睜開眼,想要起身,卻使不出一絲一毫的力氣。

吞靈者……

這便是那個‘寧長久’告訴自己的吞靈者,他說它們是死去的星星……

過去,他也隐約聽說過一些關于天魔的說法,按書中所說,天魔的存在是天地的“寬容”,而天魔的出現則是天地的“差錯”。

如今想來,那些天魔便是吞靈者。

而每一頭在世界縫隙中茍延殘喘的吞靈者,前一世的境界皆高得難以想象。

若它強來人間,此時誰可抵擋?

……

老狐身影消散之後,那雪狐的幾條巨尾同樣消散,依附在先天靈上的魔性祛除,那頭小狐貍重新變回了幼貓大小,它趴在寧小齡的肩頭,幾乎沒有任何重量,已陷入寂眠。

而寧小齡身子一軟,撞上了他的胸口。

寧長久劇烈地咳嗦了幾聲,他想要扶住師妹,雙臂卻只能無力垂下,于是他們的身子就這樣撞在了一起。

而那頭吞靈者已然鎖死了趙襄兒。

它是被那九靈吸引而來的,而本該唾手可得的九靈,卻被一個小丫頭奪去,它情不自禁地憤怒了起來,一雙利爪穿透雲海,想要一把直接捏死趙襄兒。

“快跑!”寧長久拼盡全力,疾聲大喊。

他知道,吞靈者固然強大,但若要強行進入一個世界殺人,無異于尋常人鑽入水中抓魚,人類的力量比一頭草魚要大上無數倍,但若是一頭紮入水中,在呼吸将盡時,也是不得不離開河水的。

如今那吞靈者就是人,這個世界便是一片海,而趙襄兒是海中的魚。

只要她鑽入最深的水底,等那吞靈者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她便可以死裏求生。

但寧長久卻不知道,此刻趙襄兒的紫府氣海千瘡百孔,根本施展不出什麽遁逃的手段,而陸嫁嫁此刻才堪堪反應過來,以極快的速度禦劍趕往九靈臺上。

只是哪怕她禦劍帶走趙襄兒也沒有意義,因為這“湖底”太淺了,而那吞靈者,境界已來到了五道之上,整個趙國,在它的手中,不過翻手而滅之事。

随着國師的死去,九靈臺周圍的禁制也不複存在,許多士兵和皇城中的民衆紛紛聚了過來,他們或是來湊個熱鬧,或是真心想為趙國做些什麽,但等到那吞靈者的頭顱裂雲而出之時,巨大的恐懼與威壓将所有人都跪到在地,

時近秋末,夕陽來得很早,浩蕩的雲海上,此刻也塗上了淡淡的霞色,若沒有雲朵遮擋,便可以看見此刻天邊燃燒的火燼。

趙襄兒一身黑衣單薄至極,身側神雀飛舞,手中的長劍掠過地面,留下了一道漸漸的劍痕。

她看着那頭吞靈者,知道自己再無任何一絲逃生的機會了。

五道之上……那是何其難以想象的境界?

娘親,我盡力了。

她輕輕嘆息,哪怕生死置之度外,心中的遺憾也總是難以抹去的。

她忽然走到寧長久的身前,解下了頭繩,散下了長發,螓首微低,眼睑微垂,對着身前猶然跪坐在地的少年斂衽一禮,深深地福下了身子。

她是趙國最尊貴的殿下,是神子的女兒,這是她從未行過的禮節。

那一禮之後,趙襄兒背過身,望着那頭吞靈者所在的方向走去。

那也是落日所在的方向,在那裏,少女曾經窺見過無數泡沫般美麗的世界。

九靈臺上,永不停歇的大風迎面掠過,吹得面頰生疼。

機關算盡,視死如歸。

直到這一刻,她才忽然明白,原來整整十幾年,她都從未真正為自己活過。

她一直在追逐着,那個金紗幔之後那襲如火的紅衣,哪怕死亡即将到來,她也只想用死亡證明自己的勇氣與無畏。

她身影頓了頓,看着自己單薄破碎的黑色勁裝,有些後悔今日沒有換一身華美衣裙。

趙襄兒忽然笑了起來,纖細清美的背影在暮色中愈顯蒼涼。

她薄唇輕啓,似想要給天下說些什麽,又似只是說給自己聽聽。

在她身後的寧長久也依稀可以聽到。

“十五年前,瑨國大軍壓境,沙河之外,壯者皆死,談判十七日,終割國土六百裏,趙失其壤,故我名為襄!”

……

這些話傳入寧長久的耳中,聲聲若雷鳴。

記憶的大門轟然炸開,埋藏在深處的光和影糾纏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這封婚書,你确定不要?”

“長久願一心奉道,不理俗世。”

“唉,小師弟怎的這般刻板無趣,不去見見那姑娘?啧啧,二師兄可是替你參謀過了,那小丫頭端得一個傾國傾城的胚子,最重要的是總能鬧出點大動靜,師兄看你修道平平淡淡,生活就需要這種驚喜來當佐料才是。”

“多謝師兄好意,只是我對于男歡女愛之事,委實提不起興趣。”

“相信師兄,試試嘛,要不然遲早後悔,小師弟,我給你說啊,前兩天我奉命去保護未來弟媳時,便看到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高臺上,說着自己的名字來歷,連我都很是動容啊。唉,當時師兄便想,要是小師弟你在旁邊,這一幕便可入畫。”

“她哪怕再好看,能有大道之上的風景好看?”

“……”

挎刀的男子啞口無言,恨鐵不成鋼地給了自己一個板栗。

……

高臺上,吞靈者巨大的身軀如大山壓來,那只巨手也攪起巨大的風浪,迎面緩緩掠來。

“襄字少的土,便是趙所失之六百裏國壤。”

“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枷鎖……”

少女緩緩舉劍,缭繞周身的漆黑神雀發出陣陣悲鳴,而她飛揚的墨發亦似黃昏時漫天振翅的群鴉。

她驀然笑了,最後的呢喃聲消散在了風裏。

“我叫趙襄兒。”

“我是襄兒殿下……”

巨大的手掌如永不停歇的車輪,碾了過來。

……

“不要!”

那一刻,寧長久的心髒驟然提起,他嘶聲大喊,話語卻被大風吞沒,聽不到一絲半點。

巨大的無力感似溺水之人一點點将水嗆入身體裏,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抹剪影,忽然覺得巨大的悲痛。

所有的底牌皆已用盡,還未入玄的低微境界供不起絲毫的力量。

前世修道太過順遂,他幾乎從未遇到過困難或者瓶頸,而如今是他第一次這麽渴望強大。

五道之上又如何,若是換做前世的自己,這……

可哪有如果?

趙襄兒舉起那柄漆黑的長劍,背影伶仃。

那只大手掠來之際,陸嫁嫁恰好禦劍沖過身側,向着趙襄兒所在的位置奔去。

但寧長久目如死灰,他知道,這也不過是平添一條人命罷了。

“唉……”

那只大手即将如碾碎蝼蟻般碾殺掉高臺上的所有人時,嘆息聲響起。

那不是寧長久的嘆息,也不是趙襄兒和陸嫁嫁的,而是一個男子頗為無奈的聲音。

寧長久如遭雷擊,大腦瞬間空白,眼神卻似死灰複燃。

“還是不得不出來啊……啧啧,十六歲就引來了一頭五道之上的吞靈者,幸虧師父大人遲遲沒找到那關門弟子,要不然讓他攤上你這般惹是生非的媳婦兒,我們那小道觀估計得讓你這丫頭給拆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調,這是……

二師兄!

寧長久靠着懷中的師妹,目光顫抖着望着前方,不自覺留下了眼淚。

那只漆黑的大手再未寸進。

九靈臺的上空,亮起了一道熾烈的光,起初,那是一道極細的火線,以均勻的速度劃過天幕,而随着那男子的聲音響起,那道火線開始加速,如書法家凹出鈍角之後的酣暢行筆,那火線也轉而變成了熾白色,那熾白色鋒芒內斂,最中央的一道凝成銀灰,邊緣處卻是大放光明,将空間灼成赤色,一點點扭曲剝落,似是凋零的火燼。

在視線的前方,那看上去是一條線,筆直的線,如有尺輔佐畫成,直得幹淨利落,挑不出任何瑕疵。

若從上方俯視,那便是一道弧,一道玄妙到近乎完美的弧,那弧線的邊緣,空間卻開始寸寸崩裂塌陷,一連串雷鳴之音裏,那道弧線也不再是單純的美,而是附着上了切割一切,崩碎天地的決然意味。

自那道弧線的起與滅,所有一切的發生也不過是極短的時間,但寧長久卻只覺得無比漫長。

他當然見過這樣的刀,這是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刀。

這是二師兄的刀!

大師姐曾經當着他的面評價過二師兄的刀法,說是他為人粗犷豁達不修邊幅,斬出的刀卻和小家碧玉的姑娘繡花似的,不堪入目。

當然,二師兄是絕不敢頂嘴的。

但寧長久哪會覺得這是不堪入目的刀,這是他此生見過最絕無僅有的刀光,前一世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浩瀚的雲海被一刀劈散,被兩道刀風推着向着皇城之外湧去,蒼穹上,那頭吞靈者露出的他巨大的本體,他大山般的身體只露出了一般,每一塊肌肉都如巨大而堅硬的岩石,他的身體陷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那交界處光華潋滟宛若琉璃溢彩。

而他那粗壯的手臂已被一刀劈斷,切口光滑,手臂下墜,于半空中化作靈氣消散。

一個穿着有些泛白的粗布青衣的男子懸空而立,左手的袖子大刺刺地垂着,露出半截紅漆刀鞘,右邊的袖子撸至臂彎,露出了遒勁的肌肉,他手中握着一柄長刀,刀光雪亮。

那是一柄大刀,古銅刀镡渾圓,刀身弧度流暢,鋒色純亮,刀背約有足足半截大拇指寬,适宜劈砍。

那男子咧嘴一笑,跺腳之間,身形拔地起,瞬間越向了高空,他還不忘回頭看了那黑衣少女一眼,道:“弟媳婦有師姐年少時的風采,只是可惜也是慶幸啊,那不知在哪個天涯海角的小師弟無緣無分,不能将你娶回來拆觀門咯。”

爽朗的笑聲裏,一刀劈下,筆直的白光自上而下貫穿下來,如果說那頭吞靈者是一幅潑墨如山的畫,那這便是畫紙中央極為不和諧的白線。

可這道白線不止是破壞畫的意境,更是直接将整幅畫從中間撕裂開了。

那巨大的聲響似骨骼碾斷也似山石崩裂,那頭吞靈者發出一聲沉痛的哀嚎,想要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住那個膽敢出刀的男子,手卻終于僵在了半空,因為它的身體已從中撕裂,那看似堅不可摧的身體化作流沙般的靈氣,消散于天地之間。

那些靈氣會慢慢彙攏,化作妖雲,成為滋潤整個趙國王朝的雨。

而此刻,雲未來,雨未至,陸嫁嫁攙扶着少女立着,趙襄兒似用盡了力氣,輕輕靠倒在了她的懷裏。

身後,寧長久木然地看着前方,忽然明白過來了一切。

原來這些天他在皇城感應到的熟悉氣息,從來不是什麽小師弟或者小師弟,而是記憶中早已飛升仙廷的二師兄。

可飛升仙廷之後,便絕不可能回到人間,二師兄為何又出現在了面前……

“呵……原來……”

寧長久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明白了,他都明白了。

自己自始至終都是寧長久,這個看似有些癡傻的小道士,便是自己沒有遇到師兄之後所經歷的人生,而前世的自己在死後不知為何颠倒光陰,在這個自己臨死之前,回到了身體裏。

癡癡傻傻的少年,清心修道的少年,如今渾身是血的少年。

都是寧長久,都是自己。

而趙襄兒,就是自己十六歲那年,拒絕的未婚妻。

“師姐,你曾說過,隐國之外,人死不能複生,但原來……人生可以重來啊……”

他擡起頭,恰是晚陽如血,殘霞吞天。

整個世界都似籠罩在了蒼紅的霧色裏。

這是趙國的落日。

也是他十六歲那年,無意間瞥見的夕陽。

……

(第一卷 朱雀掠影焚天火 完)

(PS:祝自己二十二歲生日快樂。)

(感謝書友豬小三zxs的深夜打賞~)

第 58 章 :天外的魔,最後的趙

九尊銅像神靈向着雲海飄去。

而雲海之上,忽然浮現出一個巨大的黑影。

就像是白日裏湖上泛舟之時,忽然望見那木舟之下,出現出一個巨大的、橢圓形的影子。

那個影子可以勾起人內心最本能的恐懼,因為它的出現,往往兆示着死亡的到來。

那是人們口中的天魔。

朱雀還未飛破三千世界,天魔不知為何卻已先行到來。

國師神色微變,旋即釋然。

他站起身子,最後眺望了一眼巨大的皇城,那縱橫的街道市坊此刻顯得渺小而微微立體着,如一幅宏偉的古卷。

“娘娘果真是……算無遺策啊。”國師沉重地嘆息了一聲,對着某一方向,攤開了手。

皇城中央,國玺一下子掙破劍鎖,高高地騰空而起,向着九靈臺飛去。

國師伸手一抓,便将那國玺握在了手中。

許多年前,他曾問過娘娘,她為自己做了這麽多,究竟希望自己如何報答。

娘娘只與他說了三個字:“不叛趙。”

一個月前,鐵騎圍攻乾玉殿,不知為何,那國玺昭示的,已然不停下墜的國運,忽然似野獸驚醒一般,恢複了許多生機。

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為,根據的也是國玺昭示的國運,當時他一度以為自己看錯了,但最終,他沒有做任何多餘的動作。

這一個月以來,他曾經懷疑過許多次,但直到今日,那國玺再次與他勾連之際,他才确信,自己真的從未叛過趙國。

老人捋了捋花白的胡須,自言自語地嘆息道:“一生至此,并未寫過多少名詩雄文,哪怕閑暇,做的也都是說文解字,注解經文之類的雜事,今日為師原本想給你再寫最後一字,如今看來,也等不到了。”

雲海之上,一雙巨大的手臂剝開雲海,一個漆黑而巨大的頭顱從雲海中探出。

那頭顱的主體像是一格通體漆黑,骨骼嶙峋的骷顱,那頭顱的額上,生長着一對粗壯的犄角,而那本該空空蕩蕩的眼眶位置,在剝開雲海之後,驟然亮起,如一對金色的燈籠,散發着聖潔的光亮。

原本神色自若,已将身死置之度外的國師,在看到那探出雲海的頭顱之時,神色竟驟然間變了。

皇城之中的陸嫁嫁也看到了這一幕,即使隔得很遠,她也能感受到那種壓迫感……當日在大湖上,面對老狐的殘魂,也并未有這種感覺。

那……至少是紫庭巅峰了吧?

哪怕宗主親至也不過如此了啊。

雖然這些天經歷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如今自己的頭頂,如今一頭紫庭巅峰的天魔撥開雲海,露出巨大的頭顱,俯瞰城池的一切時,她的心中,依舊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極大的荒誕感與毒針穿心的畏懼。

“這便是……天魔?”她緊緊地捏着劍柄,甚至生不出出劍的勇氣。

而九靈臺上,随着那天魔漸漸展露真容,老人原本視死如歸的坦然神色也逐漸消散。

他目光圓瞪,蒼老的身軀猛地打了個哆嗦,他仰起頭,瞳孔黯淡,褶皺幹裂的嘴唇顫抖了起來,不解道:“吞靈者……原來天魔竟是這等怪物……這是什麽境界?為何來的是這等怪物?難道娘娘都錯了……娘娘怎麽可能錯?”

傳說中,在人間與仙廷的交界處,在隐國都無法幹涉的陰影地帶有一片墟海,墟海之中潛藏着一些吞噬靈力的怪物,它們是大妖死後的魂靈所化,漂浮于虛空之中,沒有具體的意識,只是循着本能,吞噬着虛空中浮游的靈氣。

每個山門皆有護山大陣,為的就是破鏡引動天雷劫時,避免引來這些傳說中的怪物。

而他們浮游的世界,與人間同樣存在着天塹般的隔閡,除非一些真正的大修士破紫庭入五道之時,才有可能将它們吸引過來……

今日趙襄兒要于九靈臺結後天之靈,竟也将這等怪物吸引了過來?還是境界高到了這種地步的怪物……

難道這就是命?

他嘆了口氣,緩緩地舉起了雙手,國玺青光缭繞,一只鳳凰從中飛出,缭繞着老人周身旋舞。

他曾經嘗試驅動過國玺無數次,但是無論借助什麽手段,都無法打卡其中封印的力量。

而今天,随着他意念一動,一切便似水到渠成一般。

九靈臺上空無一人。

所以沒有人看到,自那從鳳凰飛出之後,老人的境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高攀,轉眼之間,竟破長命境晉入了紫庭之中,這一幕,與當日皇城之上趙襄兒借朱雀焚火杵強行晉升如出一轍。

而老人數十年厚積薄發,此刻國運化作鳳凰加身,此刻所展現出來的境界,更是深厚沉重。

直到此時他才與國玺堪堪契合,若是可以早些邁到這一步,那頭老狐哪怕四縷神魂合一,他也有信心一戰。

但是此刻,他沒有一點信心可以戰勝這頭吞靈者,一點也沒有。

雲海間,那漆黑的頭顱一點點壓向地面,兩只金黃色的瞳孔便是雲海中沉浮的大舟。

而那九靈飛至空中之時,那金色的目光便鎖死了它們。

吸引來這頭吞靈者的,便是這即将融為一體的九靈。

趙襄兒如今境界太低,飛破三千世界花費的時間遠遠要比想象中更長。

國師原本想見最後一面,如今想來,也是等不到了。

他嘆息道:“只願雛鳳清于老鳳聲吧。”

蒼老的嘆息聲中,那頭圍繞着他的鳳凰的影子向着天空中飛去。

最後再書一字。

他按袖擡手,掌間如有握筆,于身前虛畫而下。

先是一撇一捺,為一“乂”字。

這是極為簡單的一個字,才一畫出,便有兩道大河般的雪白之脈流淌身前,相互交錯,如兩道泱泱劍氣憑空起。

雲海之中,那漆黑的頭骨犄角轉動,指向了國師所在的方向。

它沒有具體的意識,但是有對危險極為敏銳的感知。

“乂”字劍氣斬出。

那是國運凝成的實質,整片浩大雲海緩緩分裂,似被刀割過的白紙,形成一個巨大的乂字,籠罩在皇城的上空。

雲海間的頭顱正好處在筆畫的交界處。

它的一對犄角尖端被斬去,化作實質的靈氣慢慢消散。

吞靈者發出一聲低低的怒吼,它的身體尚處于兩個世界的交界處,而此刻勃然大怒間,他加快了那龐大身軀的扭動,如胎兒離開母體一般,想要來到這個世界。

國師長長嘆息。

比自己想象中更為棘手啊……

哪怕傾盡全力,也只能為趙襄兒拖一點時間罷了,也不知道稍後她乘朱雀歸來,能不能抵擋得住。

但這都是身後事了。

他開始寫第二個字。

那個字的筆畫原本方方正正,唯有最後兩筆,亦是飄逸至極的一撇一捺。

那是一個“走”字。

“走”與“乂”連起來便是趙。

筆畫颠倒的趙。

這是他窮盡一生,在最後的關頭,才道心真正契合的一字,所以整個國的國運也在此刻落到了他的身上。

“可惜依舊不夠完美,希望将來襄兒,可以寫出更恢弘瑰麗的字來……”

老人的嘆息聲在城中回蕩。

走字一出,沒有滔滔國運聚成的水,也沒有凜冽劍氣凝成的光,那就像是一縷輕柔的風,一朵平淡而翩然的雲,也是主人不悅,請客出門時的一個簡單的手勢。

吞靈者發出一陣陣痛苦的哀嚎,它不停地攪動着雲海,身形卻也一點點向後退去,哀嚎聲中似有不甘與憤怒。

那漆黑的頭顱緩緩消失,雲海漸漸合攏,但若是透過雲海,便能看見那裂開的虛境中,吞靈者身體雖一點點向後,雙手卻依舊死死地扒着裂縫的兩端,只要等這個蘊含天地真意的“走”字散去,它便可以再卷土重來。

而九靈臺上,枯坐的老人已七竅生煙,盍然而逝。

那個趙字用盡了他畢身的力氣。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真正擊退吞靈者,他所做的,只是延緩時間,在趙襄兒歸來之前,保住那九靈,那是即将凝入趙襄兒道心的後天之靈。

一道火焰自老人身上燃起。

那是真正的鳳火。

在老人寫出最後一個字之後,鳳火燎身,可惜不是涅槃,只是送行。

……

雲海中,随着吞靈者的暫退,那游竄的九靈終于暫時安定了下來。

國師的死去它們亦有所感應,發出一聲聲尚且弱小的悲鳴。

天雲開裂,一聲朱雀唳鳴蓋過了一切。

那朱雀的背脊上,一襲黑衣的少女依舊盤膝而坐,只是猶若只剩空殼。

她的外表沒什麽變化,此刻紫府氣海卻已是千瘡百孔。

那是三千道溪流沖刷過身體留下的痕跡。

為了鑄造一棟更高的大廈,總要先拆去原本的小樓。

等她徹底結靈再以數年歲月修複之後,那紫府氣海定是蔚為壯觀的景象,只是如今,她的內心脆弱得像是一塊打磨得極薄的玻璃,尚有不慎便會支離破碎。

流火滾過九靈臺的上空,朱雀神像消散天際,趙襄兒身影輕盈落地,而國師早已在神火中化灰而散。

先生與學生終究未能見上最後一面。

趙襄兒伫立良久,深深一禮,随後她擡起頭,望着那片雲海。

此刻,她手中的古卷已然燒得只剩下最後幾頁了。

而随着她的到來,游蕩在雲海間的九靈開始聚攏,它們糅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只完整的生靈。

那靈芝般的靈是脖子,尖長海螺般的是喙,尖銳戟矛般的是爪子,風筝般的是翅膀,形如羽蛇的是一條條長長的尾羽……

九靈聚合,所有的光彩自它們身上褪去,變得一片漆黑。

那是一只沒有一點顏色的大鳥,仿佛所有的光線落到它的身上都被吸收了一般。

此刻在天幕間盤旋,更像是一片皮影戲上投下的生動陰影。

那是她的後天之靈。

……

最後幾頁古卷即将毀去,趙襄兒将它放置在了身前,後退了三步,凝神等待。

古卷之中,寧長久與寧小齡額頭相抵,寧小齡的妖性漸漸退去,那刺穿他胸口的尖銳利爪也漸漸縮小,只留下幾個還未彌合的血洞。

寧長久嘴角的血水已經幹涸,他雙目微微渙散,卻死死地盯着前方,手臂因為僵硬發麻幾乎已使不上力氣。

而那雪狐大半個身子已經被寧長久拽了出來。

而它的牙齒死死地咬着寧長久的手臂,兩排極深的齒痕之下,肌肉撕裂,血水不止,只是沒有寧小齡的身體作為依托,她的力量也弱了不少。

寧長久曾經說過,自己擅長垂釣。

什麽是垂釣?

二師兄曾與他說,哪怕是再強大的魚類,只要被拉扯上岸,一身力氣無處施展,便是任人宰割而已,哪怕無人宰割,曝曬一日,也成可口魚幹了。

如今這頭雪狐沒有紫府氣海作為依托,又被那不知來路的樹枝攪爛了許多軀體,一身神通失了大半,竟無法一口直接将寧長久的手臂咬碎。

可即使如此,她依舊有一條尾巴牢牢地纏着寧小齡的身體,仍由寧長久如何撕扯,始終難以将其分離。

這座本就虛無的城市,早已被灰色的霧吞沒。

最遠處的邊緣,最後的屋樓塌陷。

那雪狐忽然松開了牙齒,爆發出難以抑制的狂笑。

“你……還是失敗了。”

雪狐張開嘴,滿嘴的牙齒中皆是鮮血,而随着這個世界即将崩潰,寧小齡亦有感應,身體如墜冰窖,不停地打着哆嗦。

這個世界崩塌,不可觀三字的限制自然也會随之崩碎,屆時角色倒轉,她變為刀俎,而寧長久為魚肉。

最後一頁古卷燒毀。

煙消雲散。

雪狐嘴角露出了一抹獰笑。

古卷消散之後,她雙目已瞎,無法看到,只能憑借着靈視感知着周圍的一切。

她發現自己似乎置身在一座極大的高臺上,擡頭便是雲海,而這對少年與少女都昏死了過去,只是寧長久依舊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身體。

可直到古卷破碎,他終究還是未能如願。

她心中都有些為他感到可惜。

哪怕他只是入玄境,自己今日應該也會被剝離出寧小齡的身軀。

人力終究窮盡時。

正當想要一爪割去少年的頭顱時,雪狐的後背忽然傳來一股寒徹心扉的涼意。

在她的身後,一身黑衣勁裝的少女僅立在三步開外。

她身軀之側,一只巨大的漆黑神雀螺舞缭繞,而随着少女擡起手,無數細密至極的粒子凝聚,一柄黑色的、幾乎沒有任何厚度的長劍展露雛形,少女的手擡至高處時,那長劍恰好凝聚完成。

而古卷破碎,寧長久、寧小齡與那雪狐的身影出現之際,那柄長劍便已揮落了下來。

……

……

(ps:更新得稍晚了些,抱歉~明天是第一卷最後一章,是個比較長的章節,很多東西會揭開。嗯,明天也是作者君二十二歲生日~章節時間卡得真好,表揚自己!)

第 57 章 :朱雀燎羽入西國

九靈臺上,天風浩蕩。

趙襄兒從袖中取出了一塊刻有龍虎相鬥印的玉玺,遞給了陸嫁嫁,道:“勞煩陸姐姐将這枚國玺放置在皇城中央,作鎮國運之用,免得稍後天地異動,讓這國不成國。”

陸嫁嫁接過國玺,那玉玺壓在掌心,很是沉重,她看着眼前的少女,此刻,趙襄兒手中的古卷幾乎要燃燒起來,但她卻似忽然不覺痛意,仿佛之後要做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天地難容。

“你到底想做什麽?”

趙襄兒立在朱雀臺前,高處的大風吹得她墨發亂舞,衣袂飛揚。

她轉過了身,她的身後,是俯瞰視角中皇城的縮影,而她的身前,是比她高出數倍的朱雀銅像,那銅像描着朱紅色的線,雙翼高展,每一片羽毛的邊緣都泛着血紅的、似永不剝落的漆色,它的身後,九條極長的尾羽高高垂落,覆在那通往九靈臺的四面長階上,如九道分流而下的瀑布,而它的瞳孔處,卻一片慘白,似還未點睛。

“以前娘親曾與我說過,九靈臺有一飛空之陣,只是需要陣樞才能啓動。”

趙襄兒望着那似要淩空騰飛的銅像,盯着那蒼白未點的雙瞳,緩緩道:“九靈臺大陣的陣樞……就是我啊。”

……

國師府中,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猝然響起。

國師推開大門,看着眼前的暗衛,捂着胸口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有些無力地問:“又出什麽大事了?”

那暗衛道:“殿下……殿下的事!”

國師皺眉道:“那頭老狐都死了,這丫頭還能出什麽事?”

暗衛擡起頭,道:“以前國師吩咐過,出了這件事,一定要第一時間禀報你……”

老人的身體如雄雞抖羽般一振,道:“難道是……”

暗衛道:“據說,有人看到殿下……在九靈臺了。”

老人拄着拐杖的手猛地一抖,手杖啪得一聲落到了地上,他一下失了神:“她又發什麽瘋?娘娘說過,她要十八歲才能上九靈臺祭天結靈!她今日才剛滿十六,如今去……必是死路一條啊!”

暗衛悚然一驚,他原本還猶豫要不要因為此事來打擾國師,不曾想,這件事……竟然這麽嚴重,事關殿下的安危。

他還沒來得及發問什麽,國師已一腳踏出了門檻,道:“九靈臺,我去一趟!”

……

九靈臺上,趙襄兒伸出了手,按在了那銅像的胸口。

朱雀神像雪白的雙目如死灰複燃,每一根羽毛上的紅漆,似都化作了真實燃燒的火焰。

而那簇擁着朱雀的九靈,在這一刻,似都活過來了一般,那本該堅硬不可撼動的銅制身軀,此刻竟似融化了般地開始扭動起來。

那九靈,有的形如長蛇,身軀的邊緣處卻生長有細密的絨羽,有的如一柄叉戟,三根尖銳的戟矛都是它的尖長的頭顱,有的行如風筝,卻似沒有骨架一般,彎曲着身體,有的狀似海螺,頭端渾圓尾端尖長,紋路細密繁複,有的如一根靈芝,身體彎曲的弧度似天鵝的頸,表面光滑無比……

那九道截然不同的靈在趙襄兒觸摸到朱雀神像的一刻,都活了過來。

而她的另一只手掌中,那古卷一頁一頁地燃燒,毀去,可以想見,裏面的世界,此刻究竟承受着什麽樣的巨大壓力!

身前,那頭朱雀神像也似蘇醒了一般,它雪白的眸子漠然地看着趙襄兒,讀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接着,似有火星濺入,朱雀神的瞳孔之中,光焰一點點明亮起來,那卻又不是真實的瞳孔,而像是一面色彩單薄的鏡子,卻能勘破世間一切的虛影。

它在趙國的皇城,在九靈臺之巅,沉睡了一百年,如今終于蘇醒。

“你就是主人挑選的人?”

那朱雀銅像并未開口,趙襄兒的心湖上,卻響起了它的聲音。

那聲音雌雄難辨,卻帶着寡淡的威嚴,仿佛神靈鳥瞰一切,偶爾将目光落向世間。

“主人?”趙襄兒問道:“你是說娘親?”

朱雀銅像問道:“主人告訴你,你是她的女兒?”

趙襄兒反問道:“要不然我是誰?”

這一刻,朱雀銅像聲音默然,眼神同樣漠然,它盯着那喚醒了自己的少女,輕輕搖頭,道:“放手,你如今太過年輕,強結後天靈只會死于非命,你至少還需要兩年,兩年之後,你可破入長命境,再次登臨此處,結成後天之靈。”

趙襄兒螓首微垂,嘴唇緊抿,她的身體似是承受着巨大的壓力,竟要一點點向下跪去,她強自搖頭道:“不行……來不及了!”

朱雀銅像盯着她,重複道:“強行結靈唯有死路一條,放手!”

趙襄兒目光堅定道:“你這個蠢物……如果不結靈能活,我為何要來找你?”

朱雀銅像盯着她,眼神中已然燃起怒火:“如果你不是娘娘選中的人,此刻我已經将你打殺此處了。”

“選中的人……”趙襄兒道:“也就是說,她其實不是我的娘親?”

朱雀銅像沉默了一會,道:“我只是娘娘的仆役,沒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

趙襄兒雙目微亮,她淡淡一哂,道:“你根本不是真正的朱雀,有什麽資格反對我的選擇?”

朱雀銅像聲音依舊沒有絲毫情緒:“真正的朱雀神高居隐國之頂,自不問世間,但娘娘賜我神性,自一百年前至今,某種意義上,我便是趙國的朱雀神。”

趙襄兒問:“娘親還與你說了什麽?”

朱雀銅像淡漠開口:“娘娘讓我等待百年,蘇醒之日,帶着她挑選的人,飛渡三千世界,結成後天九靈。”

趙襄兒道:“那你還在等什麽?”

朱雀銅像道:“我是娘娘的仆役,但并不愚蠢,你如今的狀态,根本撐不過三千世界,更不要說結那會引動天魔窺伺的雷劫了,娘娘讓我助你結靈,你不可能結成,我為何要助?”

趙襄兒看着手中如蝴蝶紛飛般的古卷,聲音中夾雜着些許痛苦:“你口中的三千世界……是在西國?”

朱雀銅像如鏡般的眼睛裏,忽然閃爍起了潋滟的光,它問道:“你莫非見過?”

趙襄兒忽然笑了起來,她道:“自五歲起……我便喜歡坐在榕樹上,看日落,一看便是八年,你口中的三千世界……在這八年之間,我便盡數看過了大半,我覺得,它們攔不住我,更殺不死我。”

那銅像收攏起了翅膀,沉默地看着她,似在分辨她說的是否屬實。

趙襄兒繼續道:“六歲那年秋,我第一次爬上大榕樹,在太陽落山的餘晖裏,看見了一個璀璨的國……那時候,我以為是幻覺,從未與人提起。”

“那之後,我幾乎每日傍晚,都會爬到榕樹上西望。”

“而每一天,我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樣……”

“八年,我沉浸其中,如見幻夢三千場,不知真假,直到三年前才猛然驚醒。”

趙襄兒的笑容裏,有着說不出的意味:“八年零兩個月二十天,你口中的三千世界,我早已閱盡,它們憑什麽困得住我,殺得死我?”

朱雀神像感慨道:“我忽然明白,主人為何要選擇你了。”

趙襄兒道:“那你還在等什麽?”

朱雀神像道:“三千世界之後,天魔再至,你該如何?”

趙襄兒問:“天魔是什麽?”

朱雀神像道:“那是漂浮在墟海中的死物,生前皆是極強的生靈,如今弱則長命紫庭,強則依舊紫庭之上,娘娘為你準備的九靈,是通天獨一的神物,勢必會破開人間與墟海的隔閡,引來天魔,而後天靈更是違背天地之物,如劍之雙鋒,哪怕你真正結成,也有可能被其千刀萬剮,斬得形銷骨立!”

趙襄兒緩緩搖頭:“我不在乎你說的這些,我只知道,若今日我殺不了那頭妖狐,娘親便被真的對我失望……”

更何況,那小道士拉着他師妹遁入古卷中的場景,是她此刻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陰影。

如果自己連這點危險都不敢承受,事事皆求萬全之策,那先前大殿上的三年之約,此刻想來,豈不是可笑無比?

她不想再多說一句話,她盯着天地威壓艱難地直起身子,按着朱雀神像的手一點點上移,然後猛地一把篡住了它的脖頸。

一聲唳鳴響徹皇城。

才一踏上九靈臺的國師,聽到這一聲唳鳴,瞬間臉色慘白。

“還是晚了……”

皇城之下,如有地牛翻身,竟開始地動起來。

陸嫁嫁禦劍的身影砸落城中,國玺鎮下的同時,數百道千斤重的劍意護在那國玺四周。

這枚國玺終究失了大部分靈力,哪怕自己以全部劍意加持,依舊無法徹底平息這皇城的震蕩。

忽然間,她似感應到了什麽,猛然擡頭。

只見皇城的上空,忽然有一道巨大的火影低低地掠過,熾熱的焰浪翻騰過皇城的上空,所過之處的空間,都似被灼燒過的畫布,拖出一條極長的黑影,那道黑色的影子緩慢地彌合着,邊緣處,漆黑的空間之燼如劫灰般飄落然後在空中逐漸變淡,很快便無影無蹤。

而那巨大的火焰向着天穹更高處展翅飛去,呼嘯起壯闊的風聲,朱紅羽翼的大鳥背脊上,一襲黑衣勁裝的少女雙目緊閉,面朝西方,盤膝而坐。

“朱雀掠影焚天火?”陸嫁嫁心頭一驚。

這是在趙國流傳極廣的一句谶語,并不完整,只有半句,哪怕是世外修行的陸嫁嫁,都有所耳聞。

而今日,銅像化鳥,飛破九霄,那翅膀振碎虛空,漫天羽毛連綿成海。

那是天穹上倒懸的火海。

皇城上空的雲也跟着燃燒起來,它們就像是一捆捆相連的稻草,在濺入了一枚火星之後,轉瞬化作難以撲滅的烈火,傍晚還未到來,漫天彩霞卻已塗滿了天空。

趙襄兒簇擁在火海焰浪裏,漆黑的衣衫像是極北的永夜,而她曼妙起伏的側影,則是永夜将盡時,天邊黎明的微光中,輪廓柔軟的山巒。

轉瞬之間,那火燒般的雲海便在身後很遠處了。

它們那樣地绮麗斑斓,昭示着萬劫不複的色彩。

而身前,一個個泡沫近乎虛幻,卻保羅着萬象世界。

朱雀振破虛空,飛入了三千世界裏。

刑天法地,祭以城國,那城國,原來是西國三千世界。

與此同時,西國的盡頭,一道道震天的雷聲想起,巨大的雲海中央裂開了一線,似有兩只無形的手運轉着排山倒海般的偉力,将整個天穹連同雲海一點點撕裂。

皇城中央,陸嫁嫁仰起頭,望着那一幕宛若神跡的場景,那一襲傾城的白衣似也黯然,而她手中的佩劍明瀾,卻好似感應到了什麽,嗡嗡顫鳴不止。

她隐約猜想到了什麽,心中駭然。

相傳十二座隐國高居世外,唯有跻身五道之上的大修行者,才能窺見其冰山一角。

十二隐國連同斬天飛升可以抵達的仙廷一般,皆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

那朱雀神像帶着趙襄兒去的……莫非就是傳說中的隐國?

而她的身邊,那枚國玺忽然變大,那半透明的玉質中流光溢彩,似有什麽要破殼而出。

随着那枚國玺變大,整個皇城的地動也随之平息了下來。

而九靈臺下,國師滿頭白發被大風吹得激蕩,他仰起頭,渾濁的瞳孔被滿天雲霞映得暗紅。

“娘娘,雖然提早了兩年,但時候也差不多到了。”他聲音滄桑,腳步向着九靈臺上端走去。

許多年前,他還是個入京趕考的落第書生,那日大雪,他捏着自己的文稿,在當時趙國文壇魁首的府邸外等了很久,後來終于等到酒意微醺的大儒與老友談笑着走出,他趕忙投遞,那大儒接過翻看了兩眼,未多說什麽,只将一枚碎銀子壓在文稿上,遞了回去。

二十年寒窗苦讀即将換了個落魄歸鄉之際,一頂緋色的小轎穿過風雪,緩緩停在了自己面前,轎上走下了一位宮裙侍女,她遞給了自己一封信,說是主人送給他的禮物。

他當時并不清楚那侍女口中的主人是誰,只是一個侍女都可以乘轎出行,那主人的身份定然尊貴至極。

他原本極為興奮,以為這是某個達官貴人對自己的賞識,後來打開信他才知道,自己還是低估了這封信的分量。

他竟靠着這封信上的內容邁入了修道之路,并且暢通無阻連連破鏡,十多年的時間便邁入了通仙頂點,隐約要晉入那被世外神仙才擁有的長命之境。

修行者千裏挑一,能邁入通仙境的修行者,數十萬裏也不見得擁有一個。

這是遠比仕途騰達更誘人的東西,因為人生不過百年,而長命境,則可以讓壽命幾乎延長一倍……

後來,種種機緣巧合之下,他再次入京,但與之前不同的是,他是被先帝直接請入皇城的。

那是他入道修行的第十五個年頭,那一年,他以文墨入道,拆字解字之術冠絕一國,最終被授了國玺,同年晉入長命境,拜一國之師綽綽有餘。

而那一年,他才終于知道,當年那個幫助自己的神仙是誰。

原來同年,這位神仙似的人物也來到了皇城,而自己入京也是她的安排。

他最終也沒有見過娘娘一面,只是後來,他擔任了一個少女的蒙學老師,那少女據說是娘娘的女兒。

“趙襄兒……”

他回想起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的場景,委實……不像是神仙女兒的名字。

但直到今日,他才明白,這名字到底意味了什麽。

他終于走到了九靈臺之上。

老人枯坐高臺,那先前被老狐吞噬之後,與他斷了聯系的國玺重新與他的身體勾連,但不知為何,那國運已不是死氣沉沉之兆,而是如石下之火般滾滾燃燒着。

時間不停地流逝着,那是極為漫長的一個時辰。

終于,申時的鐘聲響了。

天上的雲彩雖早已褪去了顏色,卻越積越厚,仿佛整個趙國的雲都在向這裏湧來,天空也似變得很矮,于九靈臺之巅,似可以随手攬下一袖白雲。

而九靈臺的四周,已被陸嫁嫁以劍鎖封死,她隐約已經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那等生靈若是降世,普通人哪怕多看一眼,也會神魂寂滅。

那雲海之上,再次拖曳出長長的漆黑軌跡,似有一條矯健黑龍在雲海中騰躍。

朱雀唳鳴聲遙遠地響起。

而九靈臺上,那奇形怪狀的九尊神靈銅像,此刻如同真正的活物,化作一縷又一縷白光,如一條條羽蛇般飛向了天空。

……

古卷天書裏,時間的流速似便得極快。

那妖狐雪白的神魂在寧長久的手中不停地掙紮着,寧長久的右臂每一線肌肉似都拉到了極限,骨肉之間似有碳火燃燒着,細密的汗珠不停地順着手臂淌下,墜入那深不見底的灰色虛無裏。

“啊……”

雪狐忽然爆發出一聲慘叫,寧小齡稚嫩柔弱的細眉也在此刻蹙了起來。

寧長久手指如鈎,死死地扣着那雪狐的身體,盡全力地拉扯,本就一鼓作氣的氣勢也在此時漲到了最高點。

那道月色流螢的樹枝早已刺入她的身體,消解吸收着她的靈力,但不知為何,寧長久卻無法掌握它的力量,明知是神物在手,卻只能用它進行簡單的劈斬穿刺……

不過也夠了。

虛幻的道觀包裹了他們。

恍然間,他想起了大師姐湛清道裙的背影,那是他第一次随大師姐下山斬魔,他跟在身後,惴惴不安。

那時是冬至。

如今也即将冬至。

二十多年恍然一夢,不知也不覺。

師姐當年說,仰望星空,可見神國。

……

……

(感謝書友季婵溪打賞的好多縱橫幣!感謝書友雪晶淩的打賞!也感謝大家打賞與票票~謝謝支持呀。)

(五千多字,應該算大章吧(心虛))

第 56 章 :我的劍與棺

不可觀是前世他修行的道觀。

此觀高居于大河鎮的盡頭,隐沒于群山之間,那峰極高,白日裏滿目皆是雲海,夜色間擡手可觸星月,人間不可觀。

先前趙襄兒問他觀名,他只能隐約想起一個不字。

如今打開婚書,看到那三個歪歪扭扭的字,道觀的全名才清晰浮現腦海。

這般事情當然不會輕易忘記,唯一的解釋便是,哪怕是不可觀這三個字,都帶着與生俱來的隐秘,到了人間便不可提及,難以想起。

雪狐的視線中,很快也再難看見這三個字。

她隐隐約約望見了一座道觀,明月當空觀門緊閉,明明顯得那麽平靜,卻讓人一眼都不敢多看,仿佛身前矗立着,是一柄足以劈開天地的巨劍。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眼前這個少年施展出的東西,已然超乎了她的想象。

但恐懼與敬畏皆是短暫的情緒。

那畢竟不是真正的劍,只是一個光彩懾人的虛影,一個鋒芒畢露的空殼。

即使這三個字可以障目一時,那又如何?

這本古卷最多不過維持兩個時辰,天黑之前便是天地塌陷,萬物不複,誰還能困得住她?

忽然間,她感到一雙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這個世界只有兩個人,那當然就是寧長久的手。

“我找不到你,你竟還敢自己送上門來?”雪狐被糾纏于那三字真言中,本就心煩意亂,此刻感知到少年按住自己肩膀的雙手,更勃然大怒。

雪狐利爪如機關彈簧般驟然射出,直刺前方。

哧!

長街上,鮮血噴濺。

此刻,寧長久同樣看不到寧小齡的身影,他雙手虛按着,似要将什麽東西用力壓下。

而前方的虛空中,利爪探出,撕紙般穿透自己的胸口,刺破後背的衣衫,飛濺出一長串的鮮血。

劇烈的痛苦讓他的面容剎那扭曲,他緊咬牙關,艱難擡起頭,似能隔着那三字真言遮蔽的世界,看清楚對方的眼。

他雙手猛一用力。

那障目之外,雪狐忽然感覺雙肩似被千鈞之重的小山壓住,整個身體不自覺地向下壓去。

那少年怎麽可能有這麽大的手勁?

她霍然明白,這“不可觀”三字,創造出的,是一個小世界!這個世界的法則裏,自己的力量被大大地削弱了,所以方才本該能讓對方直接死亡的一爪,也只是将其重傷罷了。

僅憑一個數十年前的章印三字,便可單獨創造出一個玄妙的小世界,這是何等的手段?

雪狐根本來不及思考,因為她意識到,如果此刻他想要殺死自己,自己可能真的會死。

念頭及此,她雙肩猛地一重,膝蓋屈彎,不自禁地要跪倒下去,她手臂發力,想要直接撕碎對方的身體,但這小世界中的道觀與明月,皆似冷漠噬人的深淵,一點點奪走她身體的力量。

世間妖物皆可以吞食天地月魄,而如今明月當頭,她竟有一種避如蛇蠍之感。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為何會與天地法則都截然相反?

咔擦……

雪狐雙膝觸地,地面開裂,然後塌陷,化作死灰。

她身後的狐尾如遇大風的幡旗,不停地飄搖舞動,雪狐雙臂不停地顫抖着,她牙齒發顫,道:“哈哈哈……你果然沒讓我失望,但是你不敢殺我……你殺了我,這個蠢丫頭也要死!”

砰!

雪狐雙目忽然遠睜。

她的額頭上,出現了一抹紅印。

隔着不可觀的世界,寧長久以額頭撞上了她的額頭。

寧長久大口地喘着粗氣,那雙利爪,依舊刺穿着他的胸口,鮮血泊泊流出,流淌到已是萬物破碎的死灰之境裏,如星塵雲沙般消散而去。

他擡起頭,睜着滿是血絲的眼,雙眸中那似萬古不化的平靜也已散去,他明明什麽也看不到,視線卻似聚焦在了某一個點。

明明是虛假的世界,但這是他自重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這麽清醒地活着。

雪狐的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極為強烈的兇兆。

“她是寧小齡!她可是你師妹!果然……你也是個魔鬼,你對她的感情都是假的,也對,你真正與她相處的時間才多久,怎麽可能不顧一切地護着她?你終于想要殺人了,你想把我們一并殺了……哈哈哈哈,趙國想要鏟除我,但是他們絕對想不到,自己會放出一個更可怕的鬼!”

雪狐的聲音如大風中上下亂竄的雪花,帶着淩亂而凜冽的極寒。

寧長久擡着頭,雙目之中,那平靜的意味凝聚又破碎,如此反複,而那狐妖震人心魄的話語,他卻置若罔聞。

“師尊……”

“如果當年你真想殺我,我現在應該早就死了吧……”

“既然你可以斬去我的先天靈,我是你關門弟子,現在,我也想試試。”

“直到今天,我終于有些明白,你當年的想法了……”

寧長久的聲音很輕很輕,但是哪怕天崩地裂,雪狐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師尊?什麽師尊?”

她雙目圓瞪,猛然擡頭,看着天空中那輪虛幻的月亮,不知為何,忽然有一種道觀之門即将洞開,有比明月更皎潔的一劍即将似山洪般奔湧而來的錯覺。

寧長久咧嘴一笑,血水從唇角不停溢出,染得唇齒鮮紅。

那封婚書忽然自他的袖間滑出,落到了地上。

寧長久死死地按着她的肩膀,以額頭抵着她的額頭,雪狐一身紫庭境修為,被這不可觀三字死死壓抑,根本無法動彈,那刺穿了寧長久身軀的利爪,此刻也跟着顫抖起來。

婚書掉落,翻開。

雪狐忽然感覺自己的右肩一松。

那是寧長久忽然松開的右手。

他袍袖飄動,忽然化掌為爪,作拎提狀,似要從下面攥取些什麽。

那封以“寄白頭之約,指鴛侶之盟”開頭,以“珠聯璧合,永結同心”結尾的婚書上的字,此刻忽然顫動起來,随後,有四個端莊秀麗的小楷從上面飄出,被他攥到了指間。

正是結尾的“永結同心”四字。

這四個字落入掌心,随後如一排秋雁般飛去。

朦朦胧胧間,雪狐感覺身體劇顫,接着,那個被她好不容易打壓下去的意識,竟在這個該死的時候緩緩蘇醒了。

她的眼神中,露出了幾分迷惘之色。

寧長久雙指抵住她的胸口,永結同心四字,順着自己的指間流入,刻入了對方的道心之上。

對跪着的兩人在此刻皆劇烈顫抖起來。

冥冥之中,似有一道無形的鐵索,将他們的身體貫穿在了一起。

那是真正的同心!

“你究竟要做什麽?!”雪狐神魂劇顫,因為她發現,這四個字竟然繞開了自己,直接刻入了寧小齡的意識之中。

寧長久嘴角揚起了艱難的笑意,那一襲帶血的白衣,此刻在虛無的長風中不停激蕩,披散的長發也沾着血,卻更舞得肆意狂亂。

“你……”他輕聲道:“逃不掉了。”

寧小齡的識海裏,永結同心四字如大日當頭,耀出熠熠金光,紫府氣海一片明亮,那原本已是此處主人的雪狐竟似畏光的蛇蟲,瘋狂亂竄着。

而那四字亦似日光消融冰雪,原本沉睡的意識緩緩蘇醒,一道若有若無的鈎索連結住了兩人!

從此之後,他們将互為彼此的錨點。

……

“在師妹的身體裏躲了這麽久……也該出來了吧?”

寧長久點在她胸口的手猛然亦至她的小腹,雪狐的身軀驟然向後拱起,她瞪大了眼睛,目光所及的前方,那道觀的關門驟然洞開,一只無形的手,自關門之中伸出,牢牢地抓住了自己!

明月當頭,世間萬靈無所遁形。

寧長久的笑意竟有幾分猙獰,他變指作爪,如鐵鈎般将要将什麽東西硬生生地拽出寧小齡的身體。

這一幕他太過熟悉,三生三世都無法忘記,所以此刻做起來,也無比熟稔。

雪狐神魂劇顫,她只覺得哪怕天地颠覆,作為先天靈,都不可能單獨剝離人的身體,但是那只手,分明結結實實地抓住了自己,一點點,要将自己從少女的身體中獨自拉出去!

這……絕不可能!

“你這是在違背天地的法則……是要天誅地滅的!”她雙目通紅,竭力地嘶喊着,天上明月如鏡,将她扭曲無比的臉照得分明。

“住手!這樣下去你會死,寧小齡也會死!”

“你此刻的境界如何能将我拉出來,住手,我們尚有回旋餘地……這丫頭我可以放過她!”

雪狐不停地嘶聲大喊着。

寧長久置若罔聞,心中忽生靈犀,将手上伸到了身前某處,怒吼道:“斬靈!”

那虛幻的觀門之內,有光如蘊蓄千年般一朝噴薄般沖天而起。

觀內,一個深紅色的古老木匣被無形的力量推開,一柄如月光凝成的長劍從中飛出,破觀門而來。

雪狐瞪大了眼睛,盯着那皎皎月色包裹着的劍。

不,那好像不是劍!

那是一根……樹枝?

但無論是什麽,都讓她一瞬間肝膽俱裂!

寧長久死死地盯着那截樹枝,上面仿佛開滿了晶瑩而雪白的花,以月光為瓣!

雪狐雙目瞬間瞎了,但她的身體在這道氣息下,依舊本能地顫抖着,她不願死不瞑目,顫聲道:“這……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寧長久伸出手,一下握住了那根如玉的長枝。

時光像是就此溯回了無數年,天地幽暗,大月無聲,記憶的洪流撕破一切湧入了腦海。

他想起來了!

他終于想起來師尊拔除自己先天靈前說的什麽……

他凝視着這截如枝如玉的月色,瞳孔煙花般炸開又轉瞬凝回了一點。

他雙唇顫抖,話語像是隔了數百年的時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這是我的劍,也是我的棺……”

那年月下,劍光潑天,她的聲音輕若耳語,如是說道。

此刻,兩人的聲音似跨越時間隔閡,重疊在了一起。

天地間驚雷震響,霎時亮如白晝。

……

……

(感謝書友楊飒w的打賞,謝謝~)

(今日二更奉上,欠更已清零!)

第 55 章 :那座道觀的名字

當日栖鳳湖上,巫主與老狐交戰時,曾借助古卷排列出一座座亦真亦假的殿樓,那些殿樓的排序,便是古卷給予的位格排行。

排在首位的是乾玉殿,第三是皇殿,而第二的,則是那九靈臺。

九靈臺是皇室祭天之處,其中央鑄有巨大的朱雀神鳥像,圍繞着朱雀神鳥的,是九尊銅鑄的靈獸,那些靈獸形态各異,山海古籍中都并無記載。

趙襄兒曾經在乾玉殿的藏書中看過關于九靈臺的傳說。

據說那銅鑄的九靈皆是朱雀神的子嗣,各執掌有一份朱雀神賜予的權柄,而那鑄銅雕像的位置極其講究,據說是某種陣法的關鍵所在,而那個陣法的啓動,需要一個極為重要的陣樞。

當然,這終究只是傳說,這麽多年,娘親也從未告訴過自己,那陣樞究竟是什麽。

不過這些天,趙襄兒漸漸明白了許多事,甚至比過去十多年加起來明白的還要多。

九靈……

趙襄兒立在陸嫁嫁身後的劍身上,閉着眼,秋風拂面,清冷幹澀。

古卷便被她握在手中,掌心之中,灼熱的意味已然傳來,裏面的靈氣也在一點點地崩解潰散。

她握着這卷書,眼睜睜地看着這絕世的古卷被人親手撕去,她并不覺得這卷書有多不可獲缺,只是知道,其中已經打得天翻地覆了。

陸嫁嫁忽然開口:“若這個少年可以活下來,将來有機會成就聖人種子。”

趙襄兒不置可否,她感受着書卷間傳來的溫度,輕聲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陸嫁嫁道:“為了不讓老虎吃人,以身為餌,将老虎與自己一同關在籠子裏……這樣的人,不是聖人是什麽?”

趙襄兒颔首道:“或許這就是娘親選擇他的原因吧。”

陸嫁嫁蛾眉輕蹙,問:“你娘親……真的那麽神通廣大?”

若一人能将十幾年算計得清清楚楚,那便是真正的神仙無疑了。

趙襄兒道:“或許一切都是我的妄念。”

陸嫁嫁:“……”

轉瞬間氣割天雲,劍破秋風,九靈臺的中央,一道流光墜落。

陸嫁嫁拉着趙襄兒的手臂一躍,那仙劍明瀾化作一道細長的光,繞了她周身數圈之後,刷得一聲滑入了鞘中。

趙襄兒道了聲謝,向着九靈臺的上方拾階而去。

片刻之後,陸嫁嫁的身後,那只遍體鱗傷的血羽君如飛蛾般撲棱着翅膀,東倒西歪地朝着自己飛來。

“仙子大人仙子大人,這血骨燃體印是不是該給我解了……那位寧大爺可答應我,只要能找到他師妹,就給我留一命的。”血羽君撲通一下跪在石階上,連滾帶爬地來到陸嫁嫁跟前,拖了一路的血水。

趙襄兒停下了腳步,回過頭,望着它的眼神裏,隐約有切膚噬骨的寒意。

血羽君打了個冷顫,不敢再看趙襄兒,它在心底痛罵那老狐不已,早知道就不來趟這趟渾水了,大家皆大歡喜多好……偏偏自己鬼迷心竅,信了那老東西的邪啊……

陸嫁嫁看着那渾身是血的血羽君,颔首道:“我替你解。”

趙襄兒細眉微蹙。

血羽君還沒來得及面露喜色,它便發現,自己小腹的傷口處,湧現出一股灼熱的刺痛感,那股刺痛感猶如數百根針同時紮向一個部位,痛意順着那一個點飛速地綿延擴散,它渾身上下的毛跟着一下子炸了開來,短暫的、近乎虛假的平靜後,所有的骨骼中都燃燒氣了巨大的火焰。

“你……啊……”血羽君長大了喙,所有的慘叫和話語都淹沒在火焰裏。

此刻它的血與骨,瞳孔與羽毛,都是洶湧燃燒的焰火。

陸嫁嫁一拍腰間的劍鞘,劍意如水般掠過血羽君燃燒的身體,猝然刺入,尖銳的怪鳥嘶鳴聲中,那長劍直接将血羽君的神魂刺穿而出。

陸嫁嫁抹去了嘴角的鮮血——那是她提前催動血骨燃體印的反噬。

“我确實說過不殺你。”陸嫁嫁冷冷道:“那便留你神魂贖罪。”

長劍淬火而過,那道神魂在尖銳無比的慘叫聲中,化作細長的流火,依附在銀亮的劍身上,那長劍上,一道狹長的紅鳥展翅圖案如流動的焰火,若隐若現。

陸嫁嫁道:“什麽時候你斬魔過百,我再給你重鑄肉身的機會。”

那原本血羽君所在的位置,血肉俱滅,地上只剩下身體焚燒成的焦黑顏色。

趙襄兒眉目稍舒,她看着陸嫁嫁,點頭致謝。

陸嫁嫁提起長劍,随着她一同向着九靈臺走去。

而趙襄兒的掌心,此刻已然因為灼燙而微微浮腫。

那古卷越發滾燙。

……

……

古卷之中,天翻地覆。

寧小齡走在古卷以歷史投影複刻出的皇城上,目光掃視過巍峨連綿的城樓,雙眸如凍結了萬年的冰河。

這座皇城中,那些最著名的高樓殿閣已在巫主與老狐那一戰中被燒毀,此刻那些位置都是空蕩蕩的廢墟。

如今,随着寧小齡緩緩走過這一條條的長街,古卷越來越多的文字被拆解毀滅。

她身上散發出的妖力如無數柄飛轉着的刀,那些刀不受她控制地向外斬出,将所有能夠觸及到的都碾成虛無。

而她只是沉默地走着,但所過之處,閣樓化作廢墟,廢墟消解成虛空,那古卷營造出的空間,開始坍塌成茫茫的灰色。

某一間屋樓遮蔽之下,半身是血的寧長久盤膝而坐,身體的氣息愈發虛弱。

他忽然有些感慨命運。

類似的一幕,在昨日也發生過。

他為了揪出那頭狐妖,斬了心魔劫中滿城之人。

而如今那頭狐妖為了找到自己,也在摧毀古卷中所有能摧毀的一切。

将寧小齡強行拉入這古卷的空間,其實也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緩兵之計。

原本他還猜想過,這世間所有類似的虛幻空間,都是由心魔劫中那個小姑娘掌控的,如今看來,她所掌管的,只有心魔劫的領域。

一切還是得靠自己。

可是他腦海中空有玄妙道法三千,卻根本沒有任何施展的能力。

即使是要求最低的真言之術,他此刻也很難施展開來。

這與心魔劫不同,心魔劫只要心比天高,道法便也随之堪比天高。

但如今這個世界,他與寧小齡是虛幻世界中的真實存在,自身的境界也是真實的。

他此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依附在寧小齡身上的雪狐,摧毀盡這個世界,然後自己無處可藏,被對方悍然殺死。

這是他要面臨的結局。

這些天他做了太多事情,甚至已經做到了他認為的盡善盡美。

但人力終有窮盡時。

身畔,空間天翻地覆的震蕩感已經傳來,那些廣廈高樓皆似高高湧起後下墜平息的浪潮。

過去修道二十四載,終究太過順遂了。

無論是山上修道還是山下斬妖,他幾乎沒有遇到過任何困難,那些看似不可一世的大妖,在自己的劍下,一個個都似紙糊的老虎一般,被割紙般輕易地撕去。

而如今,一身境界幻滅,他所能倚仗的底牌也漸漸地消耗殆盡。

二師兄曾經告誡過自己,遇到難解之局時,首先要想這局的死結何在。

這局的死結是什麽?又有什麽東西可以在此時成為一點微末的希望,成為破局的關鍵呢?

屋樓不停地倒塌。

寧長久盤膝靜坐,這些天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在腦海中飛快地串聯着,似是尋找着什麽極為重要的細節。

轟隆隆的聲音震耳欲聾,身下的地面上,露出了無數細密的裂紋,不停震蕩着,而寧小齡更像是活生生的洪水,帶着洶湧無前之勢摧枯拉朽地碾了過來。

天地塌落。

陡然間,寧長久睜開了眼。

他将手伸入衣襟間,摸索了一會,然後捏住了什麽。

……

長街上,寧小齡停下了腳步。

她的身後,所有的一切都崩塌成了灰色的虛無空間,這座古卷構造出的投影世界,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自我崩塌幻滅着。

等到一切摧毀,寧長久自然逃無可逃。

而眼前的街道上,一扇大門忽然打開,半身白衣半身血的少年從中走出。

“你終于不躲了?”雪狐冷笑道:“這小丫頭可真麻煩,一直拖着我的腳步,不過我想只要殺了你,她就會真正地……心灰意冷了吧?”

寧長久道:“請便。”

雪狐眯起眼睛看着他,身後四道狐尾如長劍般周遭的一切掃去,摧毀。

她笑道:“其實你越是如此,我倒真的越是擔憂,你會不會還有什麽奇怪的手段。”

寧長久道:“人總不能削足适履,因噎廢食,哪怕我真有手段,你還是必須出手的。”

雪狐盯着他淌着血的衣袖,微笑道:“那你可別讓我失望才好啊。”

寧長久輕聲道:“不會。”

雪狐踏碎一切,如一座山岳般朝着他壓了過去。

寧長久雙袖飄搖,也向着他緩緩走去。

一邊走,他一邊淩空虛畫,身前有三個字虛幻浮現。

雪狐冷笑道:“怎麽?先前還以四字真言困我,現在怎麽只剩三個字了?你這小道士道法如此不濟事了?”

話雖如此,她盯着那三個字的神色依舊認真無比。

寧長久其實已沒有能力刻寫真言。

哪怕一個字也難以書寫。

此刻,身前這三個字,是自己借來的。

那三個字來自這封婚書。

開頭的第一個字是“不”。

在寧長久的潛意識裏,這封婚書是應該是他小師弟的東西,既然是別人的東西,他便從未想過要打開來看,所以明明貼身攜帶,卻遲遲沒有想起,成了思維裏的燈下黑。

但這婚書若真是師尊留下的,其中蘊含的玄機自是難以想象。

譬如眼前的這三個字。

雪狐看着那扭扭曲曲,仿佛一觸即潰的三個道字,神色卻是從未有過的凝重與費解。

因為她漸漸地發現,那三個字一觸及視野,便好似占據了視線中的一切,長街閣樓,天地萬物,白衣少年,竟都淡淡地退出了視野。

她知道這是心障。

她如今境界極高,尋常的心障怎麽可能迷得住她的眼?

那這又是什麽?

雪狐睜大眼睛,她渾身妖力催動,想要以一力破萬法的姿态強行破除這三個宛若山岳般擋在身前的字!

可是一拳之後,徒勞無功。

她仿佛置身到了一片大海中央,哪怕自己的每一拳都能打得翻江倒海,但海水依舊會重新彌合,對大海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而此刻,她身形漸漸拔高,終于完整地看清楚了這三個字。

那似是一個觀名,又似是一句法言。

那是寧長久在婚書的最後的印章上借來的三個字。

“不可觀。”

日月遮蔽,山河難見。

天地幽微,萬物如隐。

不可觀。

……

……

(下一章晚些更新。)

第 54 章 :古卷為牢

“放了它吧……”

陸嫁嫁舉起劍,對準了奄奄一息的血羽君,而她的身後,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她回過頭,一身白衣的少年面色疲憊的立着,對着她壓了壓手。

陸嫁嫁側過身子,看着寧長久,皺眉道:“你在說什麽?”

寧長久沒有直接作答,而是問:“你們宗門最厲害的咒印是什麽,給它刻上,然後放了它。”

陸嫁嫁道:“咒印烙刻在神魂之上,乃是妖魔一道的功法,我……并未學過。”

寧長久道:“那我教你一個,血骨燃體印。”

血羽君臉色大變,哀嚎道:“你師妹如今危在旦夕,你還有心情折磨我?你這師妹怎麽攤上你這樣的師兄,連她的生死安危都不顧了?”

寧長久沒有理會它,只是看着陸嫁嫁道:“時間緊迫,能施展出五成便好。”

陸嫁嫁聽着他講述的心訣,默默點頭,這個咒印的實施在明白了原理之後并不難,陸嫁嫁嘗試了他說的運靈方式,不過兩遍便已娴熟,約莫一刻鐘後,她睜開眼,輕輕點頭。

血羽君瞳孔驟縮,不停地掙紮着身體,那被劍釘住的翅膀流血不斷,它哀嚎道:“你給我施印肯定是要我做什麽……這印就免了,你們說,我保證做到,只要我猶豫一下你們把我毛拔光都行,別……別過來啊……”

陸嫁嫁根本沒有理會它,以指劍化咒,畫出一道道緋紅之色的線,如怨毒漂浮的半死魂蟲,順着他破碎的血肉和骨骼鑽入體內,一陣陣不止的哀鳴聲中,那道血骨燃體印種入了它的身體裏。

寧長久對着她行了一禮,道:“辛苦陸姑娘了。這種印咒本是為天地不容的……等小齡恢複好之後,我就與她一起拜你為師,日後慢慢答謝你的恩情。”

陸嫁嫁道:“咒印的反噬我再清楚不過,你不必與我解釋什麽,救人要緊。”

寧長久道:“我還有個冒昧的請求。”

陸嫁嫁道:“說。”

寧長久伸出手:“請陸姑娘借我一些靈力。”

陸嫁嫁蹙眉道:“你如今身體衰弱,強渡靈力根本流不經你的氣海,稍有不慎,你僅有的靈脈都可能被撐碎的!”

寧長久依舊伸着手,堅定道:“一點就好。”

陸嫁嫁輕輕嘆息,伸出了手,猶豫片刻,最後搭在了他的手指上,猛一握緊。

皇城空蕩的廣場上,兩人雙手相握。

這本該是少年少女之間羞嗒嗒的動作,此刻看來非但沒有一點暧昧,反而肅穆而落寞,似在舉行着什麽儀式。

寧長久本就蒼白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這與他當日吸取寧擒水時截然不同,那是無主的靈力,又恰好與他身體契合,而陸嫁嫁的靈力,皆蘊含着難以抹去的劍意,流經身體,宛若刀割。

他抿緊了嘴唇,凝出一指,指出如劍,點向了血羽君的幾處大穴。

那本來奄奄一息的妖雀很快一個激靈,它忽然發現,身體中竟有了不少充盈的靈力,回光返照一般……而且,它發現,它的嗅覺聽覺視覺都在短時間內變得很是敏銳。

但它沒有絲毫的高興,他很清楚,這種激穴的手法無異于對身體的涸澤而漁,短時間內激活感觀的靈性,但實則對于身體的損傷極大。

“多謝。”寧長久輕輕道謝,松開了陸嫁嫁的手。

陸嫁嫁點點頭,也松了口氣,她垂下衣袖,袖中以拇指輕輕揉過幾截小指……微痛。

寧長久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紫金符紙,放到了血羽君的面前,道:“聞聞這上面的味道和符意,一個時辰之內找到她。”

血羽君欲哭無淚:“我這翅膀被紮成這樣,都漏風了,怎麽飛啊?”

寧長久淡漠道:“一個時辰後,血骨燃體印發作,你肉身會被全部燒毀,到時候就不漏風了。”

血羽君怔了一會,然後認真地嗅了嗅這張符,每一張紫金神符的符意都獨一無二,而這張符曾在寧小齡身上貼了許久,自然有所殘留,更何況此刻它的感官也被激發,靈敏了數倍。

自己這是……信鴿轉職成獵犬了?

血羽君一想到一個時辰後的悲慘命運,聞得更賣力了些。

它忍着痛振起了血淋淋的翅膀,飛向了皇城上空。

陸嫁嫁問:“這種咒印是邪魔外道,你是從哪裏學來的?”

寧長久嘆道:“無所不用其極罷了……你那頂青花轎子,我可以坐一會嗎?”

陸嫁嫁看着眼前修為盡失的少年,神色憐惜,點頭道:“當然。”

……

……

不得不說,血羽君很有當獵狗的天賦。

不過是半個時辰,城西之中,它便開始在上空高高地盤旋起來,那是一開始,他們約定好的信號。

寧長久從青花小轎中走出,道:“陸姑娘随我走,稍後你在暗處,除非師妹發瘋,不然千萬不要出來。”

陸嫁嫁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便也只是點了點頭。

簡單地交待了之後,陸嫁嫁腰間仙劍出鞘,身子一躍,雙腳踩在劍身上,她一把抓住寧長久的手臂,将他也拉了上來,仙劍倏然飛去,向着血羽君盤旋的方向直掠而去。

……

寧小齡從深坑中緩緩爬出,滿是泥漿。

她忽然看到地上有一道不停旋轉的影子,她的身體一下子撲了上去,想要抓住那道影子,那道影子卻不停地旋轉着,她便四肢着地跟着那道影子飛奔起來,如同一只撲着影子的貓。

天空中,血羽君不停地盤旋着,地上的那道影子自然就是自己的影子。

它看着那人性漸失,逐漸展露出獸性的小姑娘,對着自己的影子不停追趕,哪怕自己此刻翅膀受傷嚴重,也更賣力而興奮地飛了起來。

忽然間,寧小齡停下了身影,她霍然擡頭,望向了天空。

那一眼,直接看得血羽君渾身冰冷,它不敢再作任何逗留,想要直接撤離,寧小齡卻嘶起了嘴,兩顆尖尖的虎牙明顯長了許多,幾乎要刺破她柔嫩的嘴唇。

而那雙眼睛,如綴着許許多多粒血。

彌漫的血色不停擴散,幾乎要将她的瞳光吞沒。

少女的身後,那四條巨大而虛幻的尾巴再次顯露,滿身泥濘的小姑娘,在露出了狐貍尾巴之後,整個人的氣勢也渾然變了,竟有幾分一代妖王睥睨南州的猩紅風采。

血羽君知道自己被她的目光鎖定了,此刻那咒印還未發作,它便幾乎已必死無疑。

就在此時,這空宅的大門忽然撞碎。

一個雪白的身影忽然落了進來。

寧小齡像是一只真正的狐貍一樣,受驚跑開,一下子竄了數丈遠。

來者便是寧長久。

寧小齡的眸子忽然一亮,恢複了幾分清明之色,嘴唇顫抖,像是想說什麽,但是身體的本能卻讓她根本不願靠近對方。

而下一刻,寧小齡的眼神卻變了。

她忽然看見,寧長久捂着自己的胸口,手指間有血滲出,而他的身後,忽有一劍奪心口而來。

那是一個黑衣人。

寧長久被一路追殺至此。

只聽嗤得一聲,寧長久避之不及,他的衣袖被突如其來的一劍撕去了大半,幾乎沒有任何停歇,劍尖一轉,下一劍又朝着他的咽喉處刺來。

寧長久身體後仰,勉強躲過這一劍,那黑衣人卻忽然擡腳,踢到了他的胸口,寧長久慘哼一聲,身體向後砰然撞地,向着方才寧小齡砸出的深坑滑去。

而那黑衣人的劍緊追不舍,眼看就要直挑心口。

寧小齡神色大變,嘶着嘴叫了一聲,猛然前沖,下意識地護在了寧長久身前,雙手直接抓住了那柄劍,猛地一擰,一下将其擰成了廢鐵,随後拍出一掌,轟然一聲裏,直接将那黑衣人身影震退數丈。

她的雙目間閃過一絲茫然,似是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突然如此做。

忽然間,身後一襲白衣的少年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再次受驚,想要揮抓拍去,卻忽然覺得一陣目眩神迷,一股似可以扭曲空間的力量拽住了她,那種感覺更像是在懸崖邊忽然失足,身體傾倒,要一下墜入萬劫不複之中。

寧小齡長嘯一聲,一爪擊落,卻打到了空處。

視線中天旋地轉。

她發現自己依舊在這座城中,周圍卻像是萬物皆死般的寂靜。

而原本那個空宅的院子裏,寧長久和寧小齡的身影都不見了,只聽啪得一聲,一本古卷掉落在地,清風吹拂書頁将其合攏。

那持着一柄扭曲鐵劍的黑衣人解下了面罩。

那是趙襄兒。

她走到那泥坑邊,蹲下身子,拾起了古卷。

古卷之中藏着一個小世界,那是趙國皇城的歷史縮影,寧長久強行拉着她與自己一同關入這古卷裏。

先前兩人秘密的談話在耳畔虛幻般響起。

“這古卷在老狐與巫主的戰鬥裏被損壞過,此刻靈力大失,根本撐不了多久。”

“能撐多久?”

“最多兩個時辰。”

“那就兩個時辰吧。”

“如果兩個時辰,你沒能控制住你師妹怎麽辦?如果她徹底被魔性侵染了怎麽辦?”

“那就把這本古卷,丢進曾經關押那頭老狐的地方,這樣哪怕她破卷而出,便也是身在囚籠。”

“那你怎麽辦?你幾乎必死無疑!”

“我不會死。”

寧長久這樣回答着,只是在心裏想着:“我也很想知道,再死一次,到底會見到什麽樣的世界。”

……

“你真的要把這本古卷丢入那井下地宮?”陸嫁嫁挽着長劍,從暗處走出,看着半蹲在地,捏着古卷的少女,開口問道。

“丢入那銅爐封印确實是萬全之策。”趙襄兒聲音很輕,整個人像是褪去了色彩,只剩下單薄的顏色:“但娘親怎麽會允許我做出這種選擇呢……”

陸嫁嫁松了口氣,颔首道:“那殿下決意如何?”

趙襄兒扯去了裹着長發的黑色頭巾,盤着的長長馬尾一下垂落,她握着古卷起身,神色重歸平靜,卻掩不住那股一往無前的決絕氣勢,她說道:“勞煩陸姐姐禦劍帶我去九靈臺,越快越好。”

……

……

(明天還是兩更!)

第 53 章 :侵神

寧小齡身形極快,如今城牆坍塌,更是讓她暢通無阻。

僅僅是一個眨眼,視線之中便已捕捉不到那一抹身影,皇城如湖,她的身影一下子沒入了其中。

聲響漸寂,寧長久從殿中緩緩走出,他手臂無力垂落,袖袍随風輕擺,神色疲憊。

這是他第一次有這麽分明的無力感。

哪怕他此刻身體問題很大,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解決,但因為康莊大道他前世已走過一遍,所以對于未來的修道,他總抱有莫名的自信,而今日,他才真的體會到了當日陸嫁嫁說的四個字“時不我待”。

他眼睜睜地看着那血濺到師妹身上,看着她入魔,看着她因為不想傷害自己,所以在極端的掙紮之中逼迫着自己離開他的眼前。

他無力阻止這一切。

中午的陽光将熾白色的光灑向大地,明媚地點亮了一切。

趙襄兒走到他的身側,神色凝重,熾烈的陽光下她面如金紙,無一絲血色。

她取出一根紅線咬在唇齒間,手指伸至腦後,攏起長發,一手箍住,另一手取紅線系發,紅線自淡色的唇間劃過,轉瞬間紮成了一個幹淨的馬尾。

她沒有與寧長久多說什麽,淡淡地看了一眼重傷瀕死的血羽君。

那在血羽君心底積壓了數十年前的寒意再次爆發出來,那一瞬間徹骨的寒冷幾乎讓它忘記了渾身的傷與血,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将它死死壓在地上,而它的雙爪捂着胸口被寧小齡一拳打塌的骨頭,幾乎喘不上一口氣。

趙襄兒可以折磨它,可以将它千刀萬剮,也可以讓它承受最嚴酷的刑罰。

但她還是沒有去管那頭重傷不起的妖雀,而是直接提着劍向着寧小齡消失的位置走去。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等!”寧長久叫住了她。

趙襄兒腳步微頓:“什麽事?”

寧長久問道:“你要去哪?”

趙襄兒道:“不用你管。”

寧長久道:“她如今修為已至紫庭初境,你攔不住她的。”

趙襄兒閉上了眼,淡淡道:“我自有決意,皇城中另有鎮魔的手段。”

寧長久問:“國玺還是九靈……”

趙襄兒打斷道:“這是趙國的秘密,你不必知道。”

寧長久嘆息道:“你縱真有手段又如何?如今你根本找不到她,再好的手段也不過是屠龍技罷了。”

趙襄兒看了他一眼,道:“世間有真龍。”

寧長久沒空和她擡杠,神色認真道:“我有辦法找到師妹并……制住她”

……

……

宮牆上,血羽君翅膀張開,兩柄鐵劍如釘子般将他釘在了牆壁上,劍傷處,兩道鮮血蜿蜒而下。

“你的血勾起的魔,怎麽樣才能壓下去?”陸嫁嫁冷漠地盯着它,又一劍釘在了它的翅膀上。

血羽君慘鳴不止,斷斷續續道:“我哪個知道……那頭老狐貍臨死前,就讓我把血潑在那小丫頭身上,說一旦成功,她……她就能為我所用……”

陸嫁嫁問:“那你為何控制不了她?”

血羽君張着鮮血淋漓的翅膀,崩潰道:“肯定是那頭老狐框我啊,他就是想讓你們不安生,哪個管我的死活……”

陸嫁嫁怒道:“你就這麽蠢被他騙了?”

血羽君駁斥道:“你要是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呼來喝去十多年,忽然有個機會弄死她,你能忍得住?”

陸嫁嫁深吸一口氣,連出數十劍,将它的翅膀打得千瘡百孔,血羽君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不停響起。

“你們好歹是名門正派,給個痛快不行?非要這麽本天君……我要是知道什麽我早說了啊,我真的啥也不知道了啊。”

陸嫁嫁冷冷道:“那我給你個痛快。”

“等等等等……等一下!先等殿下回來,她應該是想把我千刀萬剮的,你這樣直接殺我也太便宜我了,而且殿下對我恨之入骨,你擅自動手,也不好和她交代對吧……畢竟這也是人家趙家的私事對吧……”血羽君苦着臉央求道。

陸嫁嫁漠然道:“斬妖除魔是天下事。”

……

不知為何,寧小齡沒有直接離開皇城。

城西一大片荒廢的久宅院裏,寧小齡一頭紮了進去,砰得在地面上砸出了一個巨大深坑,寧小齡立在深坑中央,道裙上盡是泥水,她雙手死死地陷在泥土裏,神色不停地變幻掙紮。

“別白費力氣了,你一個小丫頭,能維持到幾時?放棄抵抗吧,我占據了你,這樣你什麽都聽不到,看不到,不管做了什麽,你也不會有負罪感,還能省去所有的痛苦,你也不會死去,這不過是寂眠,等到神魂穩定,我可以讓你出來,一起看看這個世界。”

極具魅惑性的聲音不停地響起,哪怕寧小齡将耳朵捂得嚴絲合縫也堵不住,因為那聲音來自自己的內心。

她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到一頭雪白的斷尾狐身姿矯健地朝着自己走來,臉上帶着詭異的笑容。

“你給我閉嘴!”寧小齡怒喝道。

那頭雪狐冷哼道:“最多半個時辰,我就能徹底吞沒你,你的掙紮有什麽意義呢?到時候啊,我留你一線神智,讓你眼睜睜地看着你師兄被我一點點地撕成碎片。”

寧小齡額角青筋畢露,稚顏上顯露着陰間般的白色。

“我師兄會殺了你的……”寧小齡說。

那雪狐冷笑道:“那你為什麽要跑?帶我去找你師兄啊,讓他殺了我啊!”

寧小齡道:“師兄只是不想看我死。”

“哈哈哈哈……”雪狐忽然爆發出一串尖銳的笑,它道:“你真當你師兄是什麽好東西?他和我一樣,也不過是附身的魔頭,只是他成功地把你師兄吞噬了,而我還沒來及把你吃掉罷了,你還不明白嗎?對你最好的師兄,就是被現在的他殺死的啊……你竟然還認賊作兄,小丫頭可真是可笑。”

寧小齡心神動搖,差點直接在她的話語挑動中淪陷,“你閉嘴!”

“怎麽?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雪狐冷笑聲像是寒冬的永不停止的風,無時無刻地在耳畔呼嘯着:“他不奇怪為什麽他對你這麽好?呵呵呵……那不過是那具身體的原主人對你好而已,他不過是多多少少繼承了那具身體的情感,而你,被那麽一丁點好久淪陷了?可是真正對你好的師兄呢,已經神魂俱滅了啊……”

寧小齡執拗道:“他就是我師兄!”

雪狐道:“你不過是不敢相信罷了,別忘了,你師兄以前可是個呆子!他難道還是忽然開竅了不成?”

寧小齡身體陷在那個泥坑裏,不停地哆嗦着,她睜大了眼,那妖異的黑白純色瞳孔暫時褪色,只是此刻她的瞳仁依舊很淡,仿佛還是随時會被吞噬。

寧小齡艱難地張開嘴,道:“師兄一直在救我,而你想害我,你覺得,我應該信你還是信我師兄?!”

雪狐短暫地默然,這是很樸素的是非觀,哪怕他現在的師兄是世界上最邪惡的魔鬼,他也是在救她,而自己哪怕是最善良的天使,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想吞噬她。

所以她的師兄現在是誰對她來說并不重要,因為,他一直在救她。

雪狐冷笑道:“你可真是個苦命,離你最近的我想吃了你,與你最親近的師兄又是僞善的魔頭,你這樣的丫頭,活着不如死了!”

寧小齡同樣冷冷道:“我現在就在你眼前,你怎麽還不吃,老狐貍牙口這麽差怎麽不去死?”

雪狐笑的愈發暢快,它聲音如刀刃割肉:“那我可不客氣了。”

這座空宅之中,少女的慘叫聲時不時地響起,壓抑着,低低回蕩着。

正午的陽光無比寒冷。

……

……

(下一章也已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