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還恩

寧長久拉開了木栓,灰塵振落,大門打開之後,門口立着一個拄着拐杖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頭發花白,臉色如枯菜葉,身子削瘦佝偻,顴骨上翹,嘴角向下扯些,臉上霜皮般的皺紋好似荷葉折。

她擡起頭,一雙發白發渾的眼睛盯着眼前一襲白衣的少年,聲音顫顫巍巍道:“寧老先生……回來了?”

寧長久看着她,想不起是哪條街的老婆婆,只是答道:“沒有。”

那老婆婆臉上閃過了失望之色,道:“哦……我看到你們煙囪冒煙,還以為老先生回來了……”

寧長久問道:“老婆婆找他可有事?”

老婆婆看着他,端詳了一會,問道:“你是老先生的徒弟?”

寧長久道:“嗯,有事可以托我告訴他。”

老婆婆擺了擺手,道:“也沒什麽事,半年前孫兒生病,老先生一碗符水便治好了,一直想要答謝,可老先生一走就是兩個月啊。”

寧長久想了想,認真道:“不用謝。”

老婆婆向着屋子裏張望了張望,問道:“真不在?本想提只老母雞過來,再讓孫兒拜拜恩人……”

寧長久稍稍側了些身子。

老婆婆看到了昏暗的屋子裏,側着腿窩在椅子裏小貓般望向自己的少女,問道:“我記得老先生是有一對……金童玉女一樣的弟子,只是為何你們回來了,老先生還沒回來啊。”

寧長久道:“老先生還在皇城忙一些法事,我們回來取些法器,過兩天就走。”

“哦……”老婆婆身子搖晃,點了點頭,臉上的皺紋卻好似更深了些,她在腰間的袋子裏摸了摸,最後取出了一枚牙骨般的墜子,塞給了寧長久,道:“這是祖傳的東西,據說有些靈氣,若是見了老先生,記得将這塊墜子給他,就當是報答救治孫兒的恩情了,我也一把年紀了,下次若老先生回來,恐怕也見不到他了……哎呦。”

老婆婆忽然驚呼了一聲。

她的視線朝着屋子裏望去,忽然看到了一雙狼一般的眼睛幽幽地盯着自己,佝偻的身子微顫,拐杖篤篤地敲了兩下地,身子稍退了,一口氣差點沒緩上來。

寧長久看了樹白一眼,解釋道:“婆婆別怕,這是我們請來的幫工。”

老婆婆松了些氣,道:“這小子眼神可真吓人……”

樹白立在那裏,盯着老婆婆看了一塊,手中拿刀般握着鏟子,或許是因為這個老婆婆要感激寧擒水的緣故,所以他恨屋及烏地面露兇光,瞪了她一會。

寧長久笑了笑,示意樹白退下。

樹白轉身離去,繼續去爐竈便添柴。

老婆婆緩過了神,神色認真地看着他,将這墜子塞到了他的手裏,“莫要推辭莫要推辭,這救命之恩不報吶,我這老骨頭是要下黃泉的……”

寧長久接過了墜子,收了下來,道:“那替家師謝過老人家了。”

老婆婆似是做完了一件事,放心了許多,嘆氣道:“那就好那就好。”

寧長久道:“老婆婆要不要留下來吃個飯?”

老婆婆拒絕道:“不用了,我家孫兒還等着我回家呢。”

寧長久也并未挽留:“老人家路上小心。”

……

“寧擒水已經死了,這老人家的家傳寶物,你也好意思收?”樹白盯着寧長久,很是憤怒。

寧長久反問道:“那應該怎麽做?告訴他寧擒水的死訊?”

樹白冷冷道:“反正不該收。”

寧長久置若罔聞,拿起那枚墜子放在光中打量了一番,道:“老人家實誠,确實是好東西。”

寧小齡問道:“師兄不會要偷偷還回去吧?”

寧長久笑道:“寧擒水差點害死我們,就當收點利息了。”

寧小齡将信将疑,只覺得師兄應該不是這樣的人。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椅背,道:“走,吃飯去。”

樹白道:“可飯還沒熟……”

寧長久道:“誰說我們要在家裏吃,難得回來一次,當然要去酒館。”

樹白震住了,生氣道:“那你讓我燒什麽飯?我做了三個人的!”

寧長久并未回答,只是去那羅盤下的暗格裏摸了摸,取出了一個錢袋子,掂量了掂量,然後扔給寧小齡,笑道:“帶師兄去吃好吃的。”

寧小齡撥開錢袋子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貝齒瓷白,也不追究他浪費糧食這件事了,笑道:“好嘞。”

樹白愣在了原地。

寧長久駐足看了他一眼,道:“好了,沒你什麽事了,回家去吧,別讓你師父等急了。”

樹白啞口無言,根本不知道這個白衣少年到底賣的什麽藥。

寧小齡跟在他的身後,輕聲問道:“師兄,你這是覺得他是可塑之才,在錘煉他的心性?”

寧長久輕輕搖頭:“師兄可沒這閑工夫。”

樹白則是木立原地,聽着火焰燃燒木柴的聲響,看着鍋蓋邊緣溢出的騰騰熱氣,怒罵了一句:“去他娘的仙人!”

……

此刻距離除夕還有三日,臨河城的中央地帶,已然張燈結彩,洋溢起了熱鬧的氣息。

寧小齡感慨道:“他可是看到你取錢了,你讓他一個人在屋裏,不怕錢被他拿完?”

寧長久道:“剩下的錢不多,就當試探試探他了。”

寧小齡冷哼一聲:“那可是我的錢,你當然不心疼!”

寧長久打趣道:“年紀輕輕就這麽勤儉持家?”

寧小齡道:“不勤儉一些,哪有錢請師兄吃飯啊。”

寧長久道:“少唬我,剛路過那家胭脂水粉店時,你眼睛可就沒挪開。”

寧小齡振振有詞道:“我那是給嫁嫁師父參謀呢,師父長得這麽好看,若能再施些粉黛,那便是真正的仙女哩。”

寧長久笑道:“沒想到師妹與我一樣尊師重道。”

寧小齡低低地哼了一聲,不想接話。

過了一會,她忽然問道:“對了,那塊墜子……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寧長久道:“放心,師兄看過,沒什麽問題,咱們吃過一次寧擒水的虧,當然要萬事小心。”

寧小齡用力點頭。

長河穿城而過,拱橋橫架,行人或披大氅或穿夾襖,也有拉車的車夫滿頭汗水,還撸起了些袖子,而那騎着高頭駿馬的青袍書身則籠着寬大的袖子,身子微縮,眉頭緊閉,馬蹄不急不緩地推移着,似在推敲詩句。

臨近正午,陽光灑落,尚未結冰的河水泛着粼粼金光,幾家酒樓歌樓倚靠着河岸而建,朱漆闌幹,描花細紗,明明是白日,卻依舊隐隐搖着燭火,透出幢幢清影。

寧小齡感慨道:“前面還是一連串破落宅子,這裏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差距可真大唉。”

寧長久道:“這天下妖魔橫生,若非是那些在仙山庇護內的小鎮,不然誰頂得住一波又一波山妖山鬼的襲擊,許多人搬遷來城裏,有地方住有命活便已知足了,這些歌舞升平,本就不是大部分尋常人貪戀之物。”

寧小齡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山鬼襲城的場景,時隔多年,心中想起之時,依舊有着毛刺刺的涼意。

她搖了搖頭,道:“不想那麽多,等吃完飯,我帶着師兄去喝花酒!”

第 88 章 :書信諾長生

天地邪魔,人間活鬼。

前者很好懂,而後者,說的自然是寧擒水這樣的,人面獸心的魔鬼。

樹白能勉強聽懂,但是不能理解。

“你們這些仙人永遠說一套,做一套……”他的話語已有些無力。

寧長久多說什麽,只是問:“你在這裏待了一個多月?”

樹白嗯了一聲。

寧長久問:“你師父呢?”

樹白道:“若是三更時候寧擒水還不回來,我就回去看我師父。”

寧長久又問:“那你平時吃什麽?”

樹白沒好氣道:“屋子裏有米,我有手,還能餓死不成?”

寧長久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身軀,那後背的脊梁已然能透過單薄的衣衫看清楚,就像是背脊上爬動的骨蛇。

寧長久點點頭:“那好,你去做飯。”

樹白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寧長久已然抓起他的手腕,只能咔咔兩聲,少年輕聲慘叫,而他那先前被寧長久一招打得脫臼的手腕,竟又接了回去。

他輕輕擰轉腕骨,看着寧長久,愈發捉摸不透他在做什麽,只想着難道世上修仙之人都這麽古怪?

樹白悶悶地哼了一聲:“我給你做事,是因為你不殺我師父,絕不是我怕死。”

寧長久道:“你怎麽想都可以。”

樹白轉過身朝着竈臺走去。

寧長久看着他的後背,說道:“你的根骨确實不錯。”

樹白停下腳步,皺着眉頭轉身,似有幾分希冀之色。

寧長久又道:“可惜沒有紫府氣海,注定無法修行。”

樹白一跺腳,冷冷道:“誰稀罕……”

寧長久不再看他,而是望向了一旁始終沉默的寧小齡,問道:“在想什麽呢?”

寧小齡拉了張板凳坐下,手肘撐着大腿,手掌托着下巴,很是悲傷道:“師兄,剛剛要不是你,我可能就死了……”

寧長久道:“所以谕劍天宗會有初春試劍,四峰論劍會這樣的活動,便是讓你們好好适應一番實戰,免得臨危關頭,空有一身靈力,卻什麽也施展不開。”

寧小齡用力點頭,說道:“我明白了……先前我一路破鏡,入玄、中境上境,其實我心裏真的很得意,後來點亮劍星輕松叩開通仙境瓶頸,更是意氣風發極了,但今天我竟然差點被一個不能修行的凡人……唉。”

寧小齡越想越喪氣,越懊惱,手指扣着自己的臉頰,臉蛋也随着手指的起伏時而腫起,時而急巴巴地皺着。

寧長久微微笑了笑,手放在她的腦袋上,溫和道:“所以在你還不能真正獨當一面的時候,師兄會陪在你身邊的。”

寧小齡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但是方才的打擊太大,讓她至今都無法接受,便只是弱弱地嗯了一聲。

寧長久忽然想起一事,問:“對了,師妹,你是怎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煉化這麽多精純的靈力的啊,按理說哪怕以你的根骨,也不至于兩個月從入玄到通仙啊……”

寧小齡覺得有些奇怪,理所當然道:“上次師父和我說的啊,我的先天靈太厲害了,但是實戰中若是自身實力不濟,先天靈再強也沒用……這不,我那頭小雪狐裏蘊藏着很多老狐貍殘留下來的靈力,都是煉化過的,我就直接吃了。”

“你吃的是先天靈中的靈力?”寧長久身軀微震,定定地看着她,過了會才道:“師妹,你可真是個天才。”

寧小齡以為他是在誇自己,高興了些,笑道:“我只是善于觀察自己的身體罷了。”

寧長久吸了口氣,輕聲道:“師妹……你可知道,先天靈的強度要比自身難以修行多了,許多修行者為了提升先天靈的強度,都不惜折損自己修為,因為先天靈是暗箭,別人無法判斷你有沒有,哪怕知道了,也很難堤防住的。有時一個強大先天靈的突襲,甚至可以彌補一個境界的差距。而你……”

寧小齡無辜地看着他,意識到自己好像做了什麽蠢事。

寧長久嘆了口氣,問:“而你這種行為,相當于自己家裏有兩袋米,然後勤勤懇懇從這一袋中舀了送去另一袋,這路上免不了又要灑很多,然後……你修行了兩個月,本質上還是只有兩袋米。”

寧長久生動形象的比喻句終于讓寧小齡明白過來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麽了。

虧自己每天壓榨完先天靈的小雪狐之後還誇獎自己……今天又是辛勤修行的一天。

寧小齡羞赧地低下了頭。

寧長久嘆了口氣,安慰道:“這也不能全怪你,畢竟一般人的先天靈都是随着自身一同修行,境界慢慢水漲船高,而你的先天靈因為那頭老狐貍的關系,一開始便到了極高的水準,所以有此錯誤……也可以理解。”

寧小齡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身體窩在椅子裏,默默點頭。

寧長久問:“那頭雪狐還殘餘了多少靈力?”

寧小齡神色尴尬地開口道:“前幾天點亮劍星之後,一個激動間跨入通仙,就……把它榨幹了。”

“……”寧長久無奈地看着她,道:“沒關系,這件事別讓陸嫁嫁知道就好,省得讓她笑話師兄教育無方。”

寧小齡誠懇道:“不啊,嫁嫁姐姐是我師父,要教導無方也是師父教導無方,而且師兄先發現了這件事,可以惡人先告狀,去興罪問師。”

“惡人先告狀……”寧長久閉上了眼,靠在椅背上,嘆息道:“我也教你識字讀書兩個月,你這……确實是師兄教導無方了。”

寧小齡可憐兮兮地眨了眨眼。

寧長久輕聲道:“要不是現在有外人在,師兄便要代師訓誡了。”

寧小齡立刻将手縮到了身後,轉移話題道:“師兄師兄,剛才那封信,上面是什麽呀?”

寧長久從袖中取出了那封信,展開在掌心,遞給了寧小齡,然後雙手籠袖,閉目養神。

寧小齡狐疑地接過了信,輕聲讀着信上的內容。

“入皇城殺鬼,事成,賜長生?”

寧小齡翻了翻這張信紙,疑惑道:“沒了?”

寧長久點頭道:“沒了。”

寧小齡越想越心驚:“這封信是誰寄的?寧擒水這麽精明的人,會相信這一句話,然後去皇城冒這風險?”

寧長久拿過了信,目光落在那枚印章上,緩緩道:“如果寄信的人地位足夠尊貴,那麽一句話的分量,便無關長短了。”

寧小齡問道:“那麽寄信的人……”

寧長久看着那方印章,上書四字——“銜月擘雲”。

這是與那封婚書中如出一轍的印章,是乾玉殿的印。

寧小齡忽然想到了一事,開口道:“剛來皇城時,那老東西和宋側說過,不要忘了那位大人的許諾……那位大人?”

寧長久點點頭,道:“如今想來,那位大人,應該就是乾玉殿的……娘娘。”

……

“咳咳咳……”

樹白拿着蒲扇,在竈臺口起了火,扇着風,柴火噼裏啪啦地燒着,熱浪透過竈口撲面翻滾,映得臉頰生紅。

他擡起頭,看了一眼坐在門口的那對男女仙師,眼神之中透着難掩的嫉恨羨慕。

他起身揭開鍋蓋看了一眼,想往裏面吐口口水,但餘光瞥向那個白衣少年,最後已經被舌尖抵到了下颚的口水,還是咽了下去。

畢竟這鍋飯,到時候自己還要吃兩口。

而門口,寧小齡也時不時地望向這邊,似乎怕他做下毒之類的事情,樹白心中更為不屑,心想自己雖放了支暗箭,但為人光明磊落,箭上從不淬毒,更別說給人下毒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寧小齡回想起皇城中發生的事情,很是後怕。

寧長久将這封信疊好收入袖中,不解道:“如果真是如此,那她的目的是什麽?只是讓寧擒水去皇城送死?”

寧小齡抿着唇輕輕搖頭:“這一封信把那老東西騙去了皇宮,雖說是為民除害吧,但這娘娘信譽真的不咋樣。”

寧長久道:“事情應該不會如此簡單。”

爐竈那邊,飄來了米飯煮熟的香味。

寧小齡摸了摸有些饑腸辘辘的小腹,正要起身去視察一下進度,忽然,耳畔傳來了敲門聲。

第 87 章 :舊怨

寧小齡吓得一下子抱緊了他,怔了一會才想起自己如今也是通仙境的修行者了,這樣的短箭自己只要以靈力為屏障阻隔片刻便可輕松躲過。

但一瞬間的恐懼讓她來不及做什麽反應。

此刻後知後覺的她摟着寧長久的腰,有些丢臉有些尴尬,很是進退兩難。

寧長久淡淡地看了一眼牆壁上的箭矢,拍了拍寧小齡的後背,示意她松手。

寧小齡立刻會意,環着的手臂一松,擔憂道:“師兄小心。”

寧長久沒有多說什麽,重新踏入了屋中。

他腳步才一落地,黑暗中,利箭破風聲再次襲來,而那箭還未脫弦而出之際,寧長久便感應到了箭發出的方向,道心傳達的危險警兆已精确地指明了殺手的來處,寧長久身影如平地雷閃,驟然發動間,空氣爆音之聲更壓過了那利箭之音。

噔!

箭矢再次紮入了牆壁之中,箭尾顫動不止。

而與此同時,寧長久的身影已出現在那暗弩之前。

下一支弩箭搭弦破空而出之際,砰得一記聲響伴随着一個少年的慘叫聲響起。

寧長久在那箭射出的同時,一拳精準地打中了發射暗箭的人。

這屋子本就不寬敞,那人身影一跌便直接砰然撞上了牆壁,他的手摸到了腰間想要抽出随身的匕首。

可他的手才一動,寧長久便如老鷹般精準地捏住了他的手腕,一拍,一擰。

咔噠一聲,似是腕骨脫臼,少年發出了一聲慘叫,右手連同的匕首柄一同壓了回去。

寧小齡還沒來得及看清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便見一個黑影被丢了出來,寧小齡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那身影墜地,她才看清楚是一個穿着黑衣,面容枯黃幹瘦的少年,那少年看上去似乎比自己還要小一些,瞳孔中決絕狠厲之色糾纏着難言的痛苦。

寧長久從屋中走出,看着那抓着自己手腕在地上痛吟不止的少年,問道:“誰讓你來的?”

那少年像是一只受傷的幼狼,在地上掙紮着身子想要起身,他盯着寧長久,聲音像是從牙縫間擠出來的:“寧……寧擒水呢?”

寧長久道:“你找他做什麽?”

他厲聲道:“多管閑事……你們又是誰……那老東西去哪了……”

寧小齡冷靜了許多,看着那面黃肌瘦的少年,道:“寧擒水死了。”

“死了?!”他目光一瞪,身子竟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他死了?!怎麽死的?你們……是誰?”

寧長久道:“寧擒水以前算是我們師父。”

少年原本放松些的身子再次緊繃:“那你們也不是好東西!”

寧長久問道:“你與寧擒水有何仇怨?”

少年幼狼般的眸子裏,忽然爆發出極大的悲傷,他不知想起了什麽,身子弓起,渾身顫栗,“我……我要殺了他……他怎麽能就這樣死了……”

寧長久道:“節哀。”

那少年掙紮着起身,半蹲在地,道:“你們是他弟子,那你們也該死……”

寧長久平靜道:“若非我手下留力,方才你出第二支箭的時候便已經死了。”

寧小齡點頭道:“當日寧擒水想拿我們當替死鬼,不料遭到反噬,自己反而暴死了。”

寧長久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你又為什麽要殺他?”

少年看着他們,目光閃爍,似要噴薄出些什麽,過了一會,他雙臂無力垂下,瘦弱的身子無力地晃動着,聲音若風吹去的寒霧。

“他……寧擒水……那惡道人把白姐姐殺了,白姐姐這般溫柔善良的人,他……他非說是鬼,他把姐姐……當鬼殺了!”

……

“我以前是一個大戶人家的仆役,很小就被賣過去了,當時我身子瘦小,很多人欺負我,只有一個人對我很好……她是小姐身邊的丫鬟,當時別人欺負我的時候,讓她看到了,她将那些人教訓了一頓,還給我塞了兩張單子,讓我去酒館按着上面買東西。”

“這可是好差事,許多人都能從裏面撈一點油水,缺幾分幾文錢,沒人知道的……但我當時一分不少地找給了她,她數了數錢,嘆了口氣,态度不冷不淡。”

“之後她私底下又幫了我幾次,有一次我問她為什麽要幫我,她只說過去她也是這麽熬過來的,如今做了小姐的丫鬟,地位高了不少,遇到這些事,自然是會幫襯幫襯的。”

“後來我私下認她做姐姐,她也應了……然後,然後有段時間,府裏鬧鬼了,老爺花重金請了個老道士來……”

“那個……老道士,那個老道士就是寧擒水!”

“他做了法事,指了府中好多個人,說他們是小鬼,最後又指了姐姐,說她是頭鬼,只要殺了她,一切就都好了……”

“這,這怎麽可能呢?!”

“當時我想去救她……許多人抓着我,說我是被鬼迷心竅了,老爺一聲令下,差點把我腿打斷了……當時我趴在地上,嘴裏嚼着草,一個人抓着我的手臂踩着我的頭,我還在掙紮,就忽然聽到了白姐姐的慘叫聲……一遍遍的慘叫,怎麽捂也捂不住。”

“白姐姐……叫了好久。”

“然後我再也沒有見到她,連屍體都沒有見到。”

“她被……那個惡老道……殺了啊!”

少年左手抓着自己的臉,指甲間是道道血痕,他回憶起這些事,瞳孔不自覺地放大着,弓起的後背自單薄的衣衫間透出了嶙峋瘦骨。

寧長久聽着他的訴說,神情大抵平靜。

“然後呢?”寧長久問。

那少年聲音有些哽咽:“然後……然後我偷了府裏的錢,找機會逃了出去,在一個偏僻處為師父所救,學了點武藝,然後打聽到了這老東西的住處……我就守在這裏,守了一個多月。”

寧長久定定地看了他一會,搖頭嘆息:“可惜你沒有修行的資質。”

那少年一愣,旋即脖子漲紅,怒道:“你是修道之人吧……你們修道之人果然冷血,我說了這麽多,你竟然……竟然還在看我的資質,如果把我一身根骨打斷可以換姐姐活命,那又怎麽樣?你們果然……冷血無情!”

寧長久輕輕嘆息,道:“可是寧擒水已經死了,你還能怎麽辦?連我們一起殺了?”

那少年脫口而出道:“你們是他的弟子,你們當然也有罪!”

寧長久将那柄匕首扔在地上,淡淡道:“你可以繼續試試。”

少年伸出左右,想要握住那把匕首,手指輕輕滑過冰冷的匕刃,悲從中來,忽地怪叫了一聲,猛地抓起纏着粗繩的木把,匕刃朝着自己,嘶喊着向着咽喉捅去。

寧長久似早有預料,屈指一彈,少年左手虎口猛得一麻,勁力一脫,匕首再次頹然墜地,雪白的刃峰上映照着他瘦弱而絕望的臉。

他擡起頭,雙目之中盡是血絲,聲音沙啞道:“我殺不掉你,為何不讓我死?師父告訴我,修道之人皆是愚弄人間的無情之輩……果然是這樣,冷漠無情,做什麽天上神仙?”

寧長久依舊不為所動,只是問:“你叫什麽?”

他愣住了,似是沒有想到對方會問自己名字。

“我叫……樹白。”他盯着對方看了許久,最終肩膀微松,無力答道。

寧小齡輕聲嘀咕:“好奇怪的名字。”

少年面容嚴肅:“這是白姐姐給我取的!”

寧長久問:“你白姐姐,叫什麽?”

樹白嘴角微顫,道:“白姐姐早已死去多年,你們問這個有何意義?”

寧長久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腦袋,将他整個身子提了起來,問道:“今年多大?”

“十三!”

“十三歲?不錯,這身武藝誰教的?”寧長久問。

“我師父……”樹白忽然臉色陰沉:“你想來我師父一同殺了?今日來刺殺你的是我,我技不如人,死就死了,你絕不可以傷害師父,他老人家已經……”

寧長久道:“寧擒水死了,你便想殺他的弟子洩憤,我為何不能順道殺了你師父?”

“你……”樹白啞然,心中忽然泛起了極大的恐懼。

師父對自己很好,當初自己逃出去時,要不是遇到師父,施舍了自己一碗白粥,自己早就餓死了……師父這些年蒼鬓白發,更是行動不便,拄上了拐杖,但依舊日日誦經行善,那樣的人,怎麽可以因為自己而死呢……

樹白心中又悔又恨,血絲通紅的瞳孔裏,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你別殺他!”樹白大聲道。

寧長久盯着他的眼睛,緩緩松開了手,聲音卻似有些無力,道:“我不殺你,更不會殺你師父。”

“為什麽?”樹白下意識發問,但立刻想到那些仙人皆喜怒無常,連忙閉嘴。

寧長久按着他的頭,重新将他按跪了下去,他看着眼前面黃肌瘦,背脊嶙峋的少年,聲音平靜卻似在耳畔炸出驚雷之音:“修道者所要斬殺的,是禍亂天地邪魔,以及那些僞裝成人,行走在世間的活鬼。”

……

……

(感謝書友壘西誰敲魚龍鼓的打賞支持~)

第 86 章 :臨河城的暗殺

桃簾之外,沒有濃郁靈氣的流動,冷風陰寒,整片荒原猶如秋霜披覆的枯荷,泛着深淺不一的幹枯顏色,觸目蒼涼,而臨近桃簾的原野上,似是受仙山庇蔭,依舊可見許多枝葉深綠的樹木一叢叢一灌灌地長着。

而那些開辟荊莽而成的道路,因為長期無人行走,如今也被枯草掩映,與荒原同色。

更遠處起伏的山脈在視線中由遠及近,一座相連着一座,雲舟自上空掠過,那些山脈便像是一顆又一顆飛過身下的碩大頑石。

“盧師叔去過臨河城?”寧小齡問道。

盧元白見這天才少女主動與自己搭話,很是高興,道:“去過去過,這方圓千萬裏,大大小小的城鎮,哪裏沒去過,其他雲舟上的長老一個個修了道就和深閨娘們似的,盧師叔和他們可不一樣,當年師叔可是飽覽過南州風光啊,哪都去過。”

寧小齡問道:“那現在怎麽不見盧師叔外出了呀?”

盧元白摸了摸下巴短青色的胡子,感慨道:“人難再少年嘛,師叔年輕時就是性子太野,耽誤了許多修行,如今每日在峰中,看到你們朝氣蓬勃的樣子,師叔心裏就很高興啊。”

寧小齡假裝認真地聽着。

雲舟高高掠過荒野,飛鳥掠過水面,流雲似巨大的浪頭般劈面而來。

此刻時值冬日,許多山上雪積得極厚,遠遠望去處處白首,那雜草枯藤、怪石苔痕都帶着冬日獨有的寒霜氣,四峰已遠,桃簾在天幕下無聲飄蕩,遮蔽着荒涼之後的真相。

寧長久靜坐着,忽然想起一事,問:“那你去過南州的中央嗎?”

盧元白一愣,随後想起了些傳說,沒好氣道:“我要有那實力去南州中央,我現在還能來這給你們開船?”

寧小齡好奇問道:“南州中央?”

盧元白和顏悅色了些,解釋道:“南州靠近中央處,有一片極為兇險混亂的領域,那是一處古戰場的遺址,被稱為南荒,據說那個地方百年不化的禁制都成了巨大的場,普通人根本難以進入那片場中,我聽說許多其他宗門的曾去涉險過的,死的死病的病,也有意外得到機緣的,但結局都不好,哪怕是師祖那樣的人物,據說也沒能深入到真正的中心。”

寧小齡聽得心驚,感慨道:“這麽危險啊。”

盧元白笑道:“是啊,所以好好勸勸你師兄,可千萬別為了那什麽虛無缥缈的造化去犯傻,那地方,連盧師叔都不敢踏足的啊。”

寧長久道:“嗯,盧師叔可是通仙境仙人,師叔都不敢涉足,那地方定然兇險極了。”

寧小齡忍住了笑。

盧元白怒道:“你小子連入玄都不知道要入到何年何月,僥幸用亂七八糟的手段點了顆劍星,就有心情來嘲諷老子了?”

寧長久道:“晚輩是真心羨慕師叔的境界啊。”

盧元白忍無可忍,撸起袖子想要教訓他一頓,但是轉眼看着一旁的寧小齡,又悻悻然收回了手,并不是因為顧及丫頭面子,而是他自己不太敢确定,自己能不能打過這入門沒多久的小丫頭。

寧小齡趴在船舷邊,向着下方望去,無邊無際的荒野在俯瞰的視線裏,便很難見到什麽陡峭起伏,平坦如湖面。

“盧師叔不回家過年?”寧小齡忽然問道。

盧元白環着雙臂,看着某一處方向,嘆氣道:“回啊……等送完了你們,就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荒山野嶺終于在視線中遠去,一條大江橫陳于下,那大江水面極為寬敞,濁流土黃,哪怕冬日也沒有絲毫結冰的跡象,依舊湍急地穿過八荒四野,浪濤滾滾。

盧元白道:“這便是沙河了,十幾年前啊,沙河之外,趙國與瑨國打了一仗,那一仗趙國死了數十萬人,割了六百多裏地才求了片刻的平和,若不是一旁還有榮國虎視眈眈,當時瑨國可能就直接吞了趙了,以前啊這些城堡要塞都是空的,現在才終于再有人駐守了,據說啊,是因為趙國換了個新皇帝,還是個女子,那女子頗重軍事,已然為一血十幾年前那場恥辱在練兵了。”

寧小齡神采一明:“趙襄兒?”

盧元白微驚,道:“嗯?小師妹也知道她麽,這位新上任的女帝,據說深居簡出多年,但名氣卻是極大,這次聽說皇城亂得很大,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總之啊,那趙襄兒便順勢上位,執掌趙國了,只是趙國終究不比山上,一群凡人怎麽聚得來靈氣,真要修行啊,還是得去世外仙宗,那女子皇帝為了人間權勢怠慢修行,我感覺是頗不值得的。”

寧小齡聽着他絮絮叨叨地講着,只是笑道:“那位襄兒姐姐可漂亮了。”

盧元白問道:“是道聽途說還是真切見過?”

寧小齡道:“當然是親眼所見。”

盧元白想着他們便是陸嫁嫁從皇城帶回來的,能有幸與趙襄兒有一面之緣也算正常,他看着趙國的方向,道:“那位趙襄兒據說是極美的,不僅如此,聽傳言說,她好像還有一個未婚夫,也不知道是什麽人有這麽好的福氣啊,真是令人羨豔……”

寧小齡看了師兄一眼,偷笑了一會,附和道:“是啊是啊,小齡身為女子都很是羨慕呢。”

盧元白又随口問道:“對了小齡,既然你見過那趙襄兒,那她與你師尊,誰更漂亮一點?”

寧小齡心中一凜,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她看了寧長久一眼,寧長久也正微笑地看着她。

盧元白見她遲遲不回話,心中微異,想着自己不過是随口問問,至于糾結這麽久嗎?

寧小齡斟酌再三,低聲道:“襄兒姐姐和師尊差了八歲呢,等八年之後,我再比較比較……”

……

……

臨河城外,寧長久與寧小齡下了雲舟,告別了盧元白,向着那座不大不小的城池走去。

“盧師叔也是可憐人唉。”寧小齡忽然說。

寧長久問道:“為何這麽說?”

寧小齡八卦了起來,道:“傳言啊,以前盧師叔也是天賦不錯的弟子,只是喜歡上了一個別峰的年輕女弟子,那女弟子也是喜歡他的,本來是要結為道侶的好事,結果被另一個弟子橫插一腳,于是……盧師叔就被一個比他年輕了十多歲的男弟子,橫刀奪愛了。”

寧長久心想難怪當時他對“始亂終棄”這四個字怨念這麽大。

寧長久附和道:“盧師叔果然是可憐人……不知是哪峰的女弟子?”

寧小齡道:“這我哪裏知道,我也不過是随便聽到的,不知真假的。”

寧長久笑問道:“還聽到了些什麽?有我們師父的事嗎?”

寧小齡也笑了,目光狡黠,道:“我們師父最大的八卦不就是和我們一起的那些日子嗎?只有我們講給別人聽的份,哎……要是讓其他弟子知道了師兄給師父敷藥綁繃帶的過程,以師兄現在的修為,怕不是要被……啊!師兄我錯了。”

寧長久按着她的腦袋,無奈道:“唉,小丫頭境界越來越高,真是令師兄擔憂啊,以後要是師兄徹底打不過你了,還不得被你這嘴皮子磨死。”

寧小齡看了他一眼,不信道:“師兄騙人,你明明很高興。”

寧長久身形一滞,好奇道:“你還能感知到?”

這都兩個月了,師尊那四個字就這般道法通天?

寧小齡猶豫了一會,最終點頭:“其實一直能的,怕師兄介意,就一直沒說。”

寧長久喟然長嘆,認命地問道:“那我先前……是什麽心情呢?”

寧小齡回憶了一會,道:“一直都還好吧……就是前一個月,師兄心情好像有點低落。”

前一個月……那是自己修行陷入瓶頸的日子裏,他以為自己不擔憂,沒想到自己情緒還是有些低落。

瞞得過自己,沒瞞過師妹。

唉,修心依舊不夠。

寧長久嘆息道:“聽到你這麽說,師兄更傷心了。”

寧小齡擔憂道:“師兄不會因為這個要趕我走吧?”

寧長久戳了戳她的後頸,道:“這就把你趕回家。”

離除夕還有兩日,寧長久與寧小齡一同入城,他們不需要通關文牒,只需谕劍天宗的木牌便可,守城的士兵見過木牌之後,再次望向兩人的目光也變了,盡是驚訝羨慕之意,好像這臨河城幾十年也未出過幾個修道種子,守衛與他們多寒暄了好幾句,才放他們進去。

寧小齡看着記憶中陳舊的街道,此刻街道兩邊都掃堆着厚雪,行人穿着厚衣裳來來往往着,明明時間才過去了兩個多月,她卻生出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以前被寧擒水第一次帶來臨河城的時候,還以為跟了個高人,滿心憧憬着可以學成道法然後回老家,手持桃木劍把那些山妖通通殺了。沒想到……”寧小齡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畢身難忘的夜晚,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

寧長久關于這座城的記憶緩緩打開,那是這一世自己的記憶。

沒有遇到二師兄将自己帶回山門,自己便幾經輾轉,原本是在一個匠人家學版刻的,後來便被寧擒水看中,花了不少錢買了下來,颠沛流離至此。

他比寧小齡要早來許久,只是很少走動,出行都随着師父,對于這座城池的記憶還不如寧小齡來得深刻。

“好歹也是個家,兩個多月沒回了,不知進賊了沒有。”寧長久道。

寧小齡笑道:“放心,那死鬼老道士藏錢藏得可好了,尋常盜賊哪裏能翻找到。”

寧長久道:“嗯,到時候錢都歸你,小齡成了小財主了,可別忘了師兄啊。”

寧小齡拍了拍胸脯,豪氣幹雲道:“放心,以後小齡養你。”

寧長久看了她一眼,嘆氣道:“別拍了。”

寧小齡一愣,旋即俏臉一紅,羞惱道:“師兄,別人上了山都變得越來越神仙,你倒好,怎麽還……哼,想必師兄以前也是裝的風輕雲淡,這件事我要告訴嫁嫁師父,讓她拿劍戳你!”

寧長久笑道:“當時還不是我們一起騙的她?你真這麽做了就是自投羅網,看以後陸嫁嫁不給你穿小鞋。”

寧小齡瞪着他,道:“不許直呼師尊姓名!”

……

家門推不開,寧長久拉着寧小齡翻牆而入。

屋裏值錢的物件不多,牆壁倒是壘得很高,不過這對于如今的他們來說當然是攔不住的。

“唉,這老道士這些年坑蒙拐騙可是賺了不少錢的,也不舍得買一個大一點的院子。”

寧小齡在皇城和天窟峰呆過之後,眼光自然也高了許多,此刻回到家中,目光中除了不滿,卻還有幾分懷念之色。

在這裏度過的時光也一幕幕地放映過腦海,寧長久走入庭院,腳步也放慢了一些,這裏的每一棵數每一塊石頭,似乎都清晰地兆示着歲月,作不得一點假。

那觀中的歲月也同樣清晰。

一個人怎麽可能同時擁有兩段不一樣的人生經歷呢?

兩者如纏鬥的龍蛇,糾纏着命運的光與影,相互撕咬着要将彼此吞噬。

微微恍惚間,寧小齡已經熟練地跑回了屋中,口中念念有詞:“羅盤……竈臺……嗯,床榻……房梁……”

這些都是他們當年偷偷觀察寧擒水藏私房錢的位置。

寧長久也向着屋中走去。

忽然間,他停下了腳步,皺了皺眉,似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師兄!這是什麽啊!”

屋內,寧小齡有些驚訝的聲音傳了出來。

“怎麽了?”寧長久走入屋中,望向了少女。

寧小齡正在撕貼在牆上的一張福相,然後從福相後扯出了一封藏得很好的信。

“剛剛我想睜開劍目找找燈在哪,結果一眼就看到了這個……”寧小齡捏着那封信,吹了吹,對着寧長久揚了揚。

寧長久從她手中接過了信,抽出了信紙,展開,目光被信紙左下方吸引了,不由一怔。

那左下方是一枚印章,一枚他見過,印象極為深刻的印章!

“這是……”他難得地露出了震驚之色。

寧小齡看着他的神色,愈發好奇:“是什麽內容啊?”

“是……”寧長久剛要開口,眉頭卻微挑了一下。

“小心!”寧長久低喝一聲,一把拉住了寧小齡的手臂,猛地将她扯到身邊,身形極快地向後一躍,帶着她瞬息間退出了屋內。

身形才退,屋內便有破風之音乍然響起。

噔!

方才他們所在位置的後牆上,一支短箭刺透牆壁,紮了進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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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5 章 :除夕将至,雲舟出山

隐峰中,南承緩緩吐了口濁氣。

他散下的長發裏,幹瘦的臉頰泛着極不健康的青色,微微凹陷的瞳孔中因為太過的疲憊沒有多少神采,他此刻身子也極瘦,走路時的腳步都不平穩,像是一塊生鏽的鐵,誰能想象,入隐峰之前,他尚是一位風度翩翩的貴家公子模樣。

他拿着那塊玉牌,最後一次來到寶庫中取靈果。

“四十三枚。”南承将玉牌遞給老人,報出了自己的數字。

老人接過玉牌看了一眼,拿過本冊子記了一筆,道:“這玉牌所能取的,正好還剩四十三枚。”

南承微驚:“這麽巧?”

老人斜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南承皺起了眉頭,心想一個丙字玉牌可取靈果上千,自己先前用過幾次,也不過取了兩百來枚,如今竟快要用盡了……沒想到那前輩拿去了這麽多,不過裏面剩下的,竟恰好夠我完成修行,前輩果真是世外高人,算無遺策。

他心中暗暗地吃驚與佩服着,在老人将靈果遞于他之後,他接過行囊背在背上,向着閉關處走去。

途徑某處洞窟高懸的隐峰邊緣時,南承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擡起頭,望向了那天窗般的洞窟。

有光一閃而過。

“這是……”南承想了會,道:“有人點亮了劍星?”

“此處隐峰應是靠近半山腰的位置了,沒想到相隔這麽遠還能見到……莫非是劍峰之中又出天才了?”

南承心中望着那光芒消失的漆黑處,心中泛起了一抹戰意。

……

天窟峰頂,大雪依舊暴烈地席卷着,狂風吹過萬千山窟,呼嘯聲凄厲不絕。

寧長久立在山崖上,星輝照映眉目,寒風吹動白衣,他身影皎皎如月,與天地輝映。

寧小齡看着他,所有的感官像是被一下奪去,過了許久,落雪聲,風嘯聲才一點點地充斥回耳中,卻帶着淡淡的、不真實的感覺。

許多人望見這一幕時,心中也有同樣的錯覺,明明他只是一個外門弟子,為何會有這般出塵仙意?

陸嫁嫁看着那崩碎消逝的劍甲,看着那宛若細沙塵土凝成一線的劍意飄出,它的邊緣有些粗砺,中間的一線卻精純無比,它圍繞着寧長久的身子轉動,若細小的土龍環身。

陸嫁嫁手腕微擡,劍訣無聲起落間,那道劍域撤去,狂風暴雪重新吹進了這片領域裏。

“做的還不錯。”陸嫁嫁淡淡地誇獎了一句,道:“就是投機取巧了些,這次你準備了許久才勉強達成,可哪能事事如此?”

星輝漸漸散去,衣袖間星星點點的光越來越淡,宛若将死的螢火。

寧長久道:“多謝師尊教誨。”

陸嫁嫁手持長劍,如雲的長發披散着,她清冷的嗓音再次響起:“那就這樣吧。”

雪崖下的弟子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站在內峰入口外的樂柔,更是遲遲地才回過神,她雙手絞在胸口,又立刻松開,神色不安地挪開,轉身走入了內峰的陰影中。

在師尊與其他弟子的話語中,她也明白過來寧長久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了。

他好像偷偷學了一種品階不俗的傳送陣法,先在那劍星與地面上開鑿陣符,激發陣法之後,将地上燃燒的柴垛送到了劍星上去,以此燃星。

接着他再用如出一轍的方法,将那光域中的劍甲,用傳送陣給搬到了光域外,沒有了星輝提供力量,那劍甲便不攻自破。

整個過程寧長久堪稱“兵不血刃”,幾乎沒有耗費太大的靈力,便做完了這一切。

所以有的弟子覺得這種行徑不過是小聰明,甚至是無恥之舉,但樂柔自認不是傻子,她還是能明白此事的難度的,光是讓那星輝的光域正好投影到他畫的陣法上,這一點,她便不知道如何才能精确計算成功。

或許那寧長久确實有點本事吧。

只是想必他這兩個月幾乎都沒有修行,一直在琢磨如何用旁門左道點燃劍星,為的便是今夜出風頭……哼,表面上裝得這般風輕雲淡,實則內心虛榮得很,這樣的僞君子留在內峰裏,遲早會帶壞寧小齡,甚至還有可能害了師父!

不過幸好,方才師父語調很是平淡,對于他這番花裏胡哨的作風評價不是很高。

天空中,星光漸漸熄滅,一切恢複如常。

寧小齡興奮地走到他的身邊,笑道:“師兄剛剛使得是什麽啊,這般厲害。”

寧長久壓低聲音道:“這是極厲害的劍火升空之術,回房間後我偷偷教你。”

寧小齡将信将疑地點了點頭。

她攤開了手掌,掌心的劍意凝作一條柔軟的線,一如春風中的楊柳枝條。

“這道劍意好像很喜歡我哎。”寧小齡看着掌心,如水邊觀池魚。

寧長久道:“師妹自然是人見人愛的。”

“師兄又騙人。”寧小齡笑着翻了個白眼,手掌一合,将那劍意握在掌心裏。

陸嫁嫁解釋道。“這些劍星是開山祖師挂在天上的,每一顆裏都藏着許多劍意,祖師當年的修為據說已達到了五道之上,這些劍意得了一絲一縷,納入體內或嵌入佩劍之中,對于修劍一途,皆裨益極大。

寧小齡點頭道:“師祖可真是好人,死後還福澤劍峰百年。”

寧長久合上了手,他仰起頭,看着那些半空中載沉載浮的星星,道:“它們的材質好像很特殊。”

陸嫁嫁颔首道:“據宗門卷典的記載,這些劍星都是以天外飛星的殘骸打造而成的。”

寧長久微微吃驚:“竟是天外之物?”

陸嫁嫁道:“嗯,四峰之中,唯有天窟峰懸挂這些劍星。”

她似乎不想為此解釋太多,忽然背過身,望着雪崖下還零零散散看着他們的弟子,道:“此次燃星已然結束,你們都回去吧,明日早課莫要遲了。”

雪崖下的弟子收拾着自己心中的驚訝,一一行禮告退。

寧長久道:“那弟子也告退了。”

陸嫁嫁輕聲道:“等等。”

寧長久問道:“師父還有什麽事?”

陸嫁嫁問道:“你那小飛空陣是哪裏學來的?”

寧長久道:“閣中的一本書中看到的,覺得很有意思,便鑽研了一番。”

陸嫁嫁又問:“那你如今的真實境界到底是什麽?”

寧長久道:“還未入玄。”

陸嫁嫁眼眸輕顫,神色帶着些惱意,道:“還想騙我?”

寧長久話語誠懇道:“若是入玄,我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我如今的境界确實不足以點亮那顆星星。”

陸嫁嫁嗯了一聲,沒有追問質疑,輕聲道:“之後除夕,可有什麽打算?”

每年除夕的那半個月,弟子們大都會下山回家探親。

寧長久反問道:“你有什麽打算?”

陸嫁嫁道:“我随師父上山的時候,家裏便只當我死了,如今将近二十年,紅塵已缈,對于天倫之情也沒什麽可留念之處了,當然是繼續留守山上。”

寧長久道:“山中不是還隐居着各位長老麽?守山一事哪裏需要峰主大人親力親為,哪怕不回家鄉,也應多去走走看看才是。”

陸嫁嫁點頭道:“話雖如此,可人間又有何樂?除夕燈節雖美,但莺歌燕舞亂花迷眼,久了也就倦了。”

寧小齡聽着他們的對話,琢磨着師兄的話語,忽然問道:“要不我們去趙國找襄兒姐姐一道過年?”

寧長久欣慰地看了她一眼,道:“我覺得師妹的提議值得考慮。”

陸嫁嫁冷笑不止,道:“這才兩個月,熬不住了?”

寧長久對于她的譏諷置若罔聞,只是問道:“師尊可要同去?”

陸嫁嫁默立良久,最終還是緩緩搖頭,道:“難得清閑,許多事郁郁堆積心中,劍心蒙塵,終究不是辦法,我想在峰主殿閉關一月,若你們一同去見趙姑娘了,便代我向她問好吧。”

寧小齡小聲道:“師父真的不一起去?”

“不了,為師一人在山上清修便好。”

陸嫁嫁輕輕搖頭,獨自一人走進了雪夜裏。

……

夜深霧重,重重石崖掩映之後,峰主殿如白玉砌成,于雪地間拔起一牆冰華,遠望時如見明月仙宮,近看時卻是肅穆古重,牆壁上透着月影般淡淡的斑駁。

陸嫁嫁在峰主殿的大門口停下了腳步。

四峰峰主殿,能入主者,皆是紫庭之上的大修行者,唯有她境界最低,有史以來最低,上一任峰主對她給予厚望,将她視作天窟峰的未來,但是未來再如何明媚,也無法化作當下的春光。

寒冬臘月未過,大雪還未能穿庭化作飛花,她立在峰主殿前,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垂簾如冰紗,淡淡的燈影透過紗幔映上她白雪般的劍裳,大殿開闊,便顯得她的身子愈發渺小。

“我究竟在做什麽……”陸嫁嫁閉上了眼,檀口微張,喃喃自語。

這兩個月來,自己的修為幾乎未能寸進,親自給弟子們講學到底是對他們的重視,還是因為無法接受如今的自己,在刻意逃避修行呢?

由奢入儉難。曾經自入玄到長命上境,她幾乎勢如破竹,而師父對她的評價亦是天人之姿,有望五道。

可如今,過去的順遂反而成了心障。

更何況皇城之時,許許多多的人和事,都在她的劍心上留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

譬如那頭老狐展現出幾乎不可匹敵的境界時,譬如那個雨天長街的陌生人接劍而去時,還有寧小齡、趙襄兒……而最後那頭天魔破開雲海,鋪天蓋地的恐懼與威勢壓得她劍心不敢擡頭一寸。

這是境界越高越分明的恐懼感。

哪怕她後來強壓下心中恐懼,馭劍九靈臺,可僥幸活下來之後,那雙目之中接踵而至的,是乍然亮起的又一刀,那一刀如今已被什麽刻意抹去,在腦海中也不過是模糊的影子,卻依舊讓她生出了一種天地大美,萬物微渺的無力感。

這足以讓凡人終此一生都心神往之的畫面,對于當時劍心破損大道飄搖的她反而是致命的。

因為見過了太強的劍與刀,所以自己畏手畏腳不敢出手,仿佛自己的所有招式,都不過是稚童持竹刀的劈砍,多揮動一下,都是在心中那副極致美麗的畫面上落下污濁。

她甚至清楚自己此刻所陷入的,不過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心障,可是不知為何,她始終無法破去。

寒風入殿,燭火搖晃。

風吹得披在秀背上的青絲向兩側飄舞,吹得緊貼着大腿的襟擺向前揚起,陸嫁嫁微微側身,念頭一動間将那大門合攏。

燭光穩定了下來。

陸嫁嫁在那寒玉般的塌上坐下,盤膝屈指,閉目養神。

今日胸中堆積的情緒,是在寧長久點亮劍星那一刻爆發的。

她心知肚明,寧長久此刻的身體狀況比自己還要糟糕得多,但饒是如此,他依舊做到了幾乎不可能的事情,而自己又在等什麽,做什麽呢?為何連靜心直面自己心魔的勇氣都沒有?

何等愧為人師?

她閉上了眼,神思一點點下沉,陷入了冥想。

天窟峰上,那顆劍星早已在劍甲破碎後熄滅,而陸嫁嫁的心中,卻又緩緩亮起了一點微光,接着越來越多的微光在她體內亮起,那是她兩個月來漸漸分崩破碎的劍心。

她第一次開始嘗試拼湊它們。

……

……

三日之後,除夕臨近,早課暫停,劍場冷寂,清幽的群峰間弟子漸少,唯剩殘雪吹去。

寧長久與寧小齡一同告別了陸嫁嫁,順着天窟峰的山道向下走去。

桃簾之外,仙舟懸空,數位長老在外接引保護弟子的歸鄉路。

“好大的船……”寧小齡望着浮空的大舟,感慨道。

寧長久道:“那是雲舟,尋常飛劍太過窄小,踩着不安全,也容納不了幾個人,真正的仙家出行,要麽是陸嫁嫁青花小轎那般的私家寶物,要麽是坐這樣的仙舟。”

寧小齡贊嘆道:“咱們宗門果然氣派。”

寧長久笑道:“那當然,既有仙劍又有仙艦,何等闊綽。”

寧小齡沒有聽清,問:“嗯?師兄說什麽劍?”

寧長久沒有回答,只是笑着拉着寧小齡登上了一座雲舟,舟上的掌舵人裹着一件大裘打着盹兒,定睛一看竟是盧元白。

“盧師叔?”寧長久微驚,微笑道:“真巧。”

盧元白同樣一驚,随後望向了他身邊跟着的小姑娘,笑眯眯道:“小齡姑娘可真是難得一見,雪場聽劍之時名列第三便已技驚四座,幾天前點星破境更是滿場嘩然,你那樂柔小師姐氣得耳根子都紅了,出彩得很啊。”

寧小齡禮貌道:“謝謝師叔誇贊。”

盧元白聽着這聲師叔,笑得更開心了,道:“這是打算去哪裏?師兄妹回家過年?”

寧小齡開口道:“去趙國皇……”

寧長久打斷道:“先去臨河城吧。”

“啊?臨河城?”寧小齡一愣,旋即想起,那是他們之前和寧擒水一起待的地方。

師兄不會還真惦記着寧擒水的那些私房錢吧……

寧小齡嘆了口氣,道:“那聽師兄的。”

……

……

(ps:感謝書友雪晶淩的打賞,謝謝支持~)

(今明兩天都只有一更……15號就要上bao架geng啦,大家不要忘了哦。)

第 84 章 :雪衣浴星輝

風寒雪大,一片死氣沉沉的石頭高挂蒼穹,此刻唯有極高處的一顆劍星亮着穩定的光,那是寧小齡先前點亮的那顆。

少女支着劍,布鞋半陷在雪地裏,她看着寧長久從自己身前走過,緊張地捏了捏拳頭。

陸嫁嫁看着那輪光域裏持劍木立的古樸劍甲,出聲提醒道:“小齡,這片光域維持時間有限,千萬不可拖太久。”

寧小齡眼睛看着師兄,嘴上應承道:“知道了,師父。”

陸嫁嫁嘆了口氣,目光也落到了寧長久的身上。

一身白衣的少年散着長發,簌簌地踩着積雪向前走去,他看了一眼與寧小齡劍星相鄰最近的一塊星石,心中估算了一番距離,随後解下木箱,蹲下身子,開始将那些木柴一根一根地取出來。

寧小齡心中直犯嘀咕:“師兄這是在……做什麽?”

陸嫁嫁看着他将最大的幾塊木頭圍放在底部,随後依照着大小順序将其堆成有序的木堆,為了更好地燃燒,木堆的中間是架空的。

寧長久簡單地做完了這些之後,回過身望向陸嫁嫁,口中言語道:“師尊,發簪可以借我用一下麽?”

陸嫁嫁蹙起眉頭:“你說什麽?”

寧長久認真地重複了一遍:“請師父借我發簪一用。”

陸嫁嫁确認自己沒有聽錯,問道:“你要發簪做什麽?莫非……”

陸嫁嫁素日裏常着一塵不染的劍裝,墨衿環佩束腰,玉冠銀簪束發,配以古樸名劍,這般仙意盎然的姿影窈窕而冷冽,便是弟子們心中代峰主大人的形象了。

而極少有人知道,她的發簪亦是她的飛劍之一。

那發簪以白銀混雜其他金屬鍛打而成,柔韌而堅硬,若仙劍明瀾不在身側,這枚銀簪亦可以充當飛劍使用,只是它終究太過纖小,難以精細掌控,因為重量的緣故,殺傷力同樣不足,只能暗中取巧。

陸嫁嫁說道:“銀簪比普通的劍更為小巧輕盈,哪怕靈力較差之人,也有能力将它馭至劍星上,可哪怕如此,以銀簪大小燃起的劍火,絕對不足燃起劍星,若你想如此取巧,還是免了吧。”

寧長久固執道:“并非如此,懇請師尊借簪一用。”

陸嫁嫁問道:“你不是自稱準備充足?”

寧長久默默地看着她,仿佛在說這也是我的準備之一……

陸嫁嫁冷哼一聲,想着若你真敢點星失敗,那今年別想過好年了!

“可以。”

陸嫁嫁猶豫片刻,還是伸起了手。

袖袍順勢滑落,露出了皓白無暇的手腕,她将手攏上如堆雲般的長發,一手按住玉冠,一手将銀簪輕輕抽出,發簪在烏黑的發髻間滑過,固定長發的雙手松開之後,那高高的馬尾一下散開,青絲披肩,散于香肩玉背,而她手腕一轉,玉簪如一柄小巧飛劍,脫手而出,懸停在寧長久眉心前一寸。

寧長久面不改色地擡手接過銀簪,畢恭畢敬地道了聲謝。

這一幕落在雪崖下的弟子眼中,一下子沸騰了起來,許多男弟子見到清冷絕豔的師尊秀發如瀑散落的一刻,心髒都像是停了半拍。

有弟子振振有詞道:“誰敢說長久師弟沒用?這不是做了突出貢獻嗎?”

“嗯!師兄所言極是……”

其餘男弟子還未來得及附和,只聽啪得一聲,那言語激動的弟子身子一顫,連忙抓住了手腕,吃痛地喊了一聲,只見那手心赫然是一條紅痕。

“師尊我錯了……”

其餘弟子一下噤若寒蟬,只敢暗中偷笑,再感慨一番師尊真是絕代風華。

樂柔看到師尊解下長發之際,雙手下意識地捧住心口,情緒激蕩不已,竟有些眼淚汪汪了,在她的心中,她一直期待着師尊可以邁入紫庭境,成為名正言順的峰主,然後劍壓四峰,接下那份宗主的傳承,成為舉世無雙的女子劍仙。

這份期盼甚至比對于自己破境的期盼更大。

此刻,寧長久轉過身,以靈氣馭銀簪瞄準那劍星飛去時,衆人才緩緩回過神,想起此刻的主角應是那外門弟子。

不知他拿了師尊的銀簪之後,到底想要做什麽?

若還是故弄玄虛,那哪怕是寧小齡,估計也保不住他了。

各異的思緒裏,銀簪如小舟逆水,徐徐升空,穩穩當當地向着那顆劍星飛去。

以劍火連通這麽遠的距離是極為消耗靈力的事情,若直接駕馭一柄小巧飛劍飛上劍星,幾乎在場的所有弟子都能做到,而隔着這麽遠的距離,哪怕能催發劍火,也極為有限,跟別說點燃劍星,這寧長久到底是想做什麽?

樂柔雙臂環胸,猜測道:“他可能只是不懂修行,所以想出了這投機取巧的辦法,等下看他将劍送上去之後,發現根本燃不起劍火,他的神情一定精彩萬分!”

徐蔚然反駁道:“師弟應該不至于如此笨。”

雲擇則是伸了個懶腰笑着道:“我覺得還不如生堆篝火跳支舞,說不定能引得天打雷劈,讓那雷火恰好劈中劍星……”

徐蔚然笑道:“都是同門弟子,沒必要這般挖苦。”

交談聲中,那銀簪已經抵達劍星,若非銀簪附着靈氣微光,此刻肉眼便難以望見了。

而雪坪上,那光域正在緩緩變淡,陸嫁嫁道:“小齡,恢複好了嗎?”

“啊。”寧小齡一直仰着頭看着那根飛去的銀簪,此刻陸嫁嫁開口,她才一下回神,看着那片光域中劍意虛化而成的鐵甲,深深沉了口氣。

陸嫁嫁出聲提醒道:“那劍甲只能在光域中存在,若是你覺得不敵,直接退出光域便是,那縷劍意傳承雖很珍貴,卻也絕非必争之物,不必勉強。”

寧小齡先前為了點亮劍星,靈力損耗過大,陸嫁嫁看着她蒼白的小臉,很是擔心。

寧小齡用力點頭:“小齡知道的。”

說着,她從懷中掏出幾個靈果,啃了起來。

“師兄……真的沒事?”寧小齡還是很擔憂地看了他一眼。

寧長久簡答地答了一句沒事,神情專注地盯着那顆劍星,以靈氣馭銀簪,反反複複地戳着那顆星星。

雪崖下的弟子看得好生無聊,心想莫非你是發現了距離過遠無法點燃劍火,想以此緩解尴尬,還是想樸素地……鑽石取火?

而陸嫁嫁則是神色肅然了幾分,她隐約能看到,寧長久每一次出簪,都能在那劍星稍有風化的表面留下痕跡,那些痕跡好像遵循着某種奇異的軌跡。

而寧小齡因為吃得太快,腮幫子還有些鼓,她努力嚼了嚼,一口咽了下去,抓起一捧雪擦了擦嘴角,随後握着手中的劍,向着那片光域走去。

“小齡……”陸嫁嫁欲言又止,先是吃驚,随後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光域之中,那場戰鬥以極快的速度結束了。

寧小齡進入光域之後,渾身靈力瞬間激發,身子如雪狐般靈巧躍動,而手上的劍也重新燃起了亮芒。

在劍甲如高舉令牌般舉起鐵劍時,寧小齡的身影已如一捧炸開的雪花,在風中飛速旋舞,而她手中的劍也拖出一條又一條的火線。

幾個兔起鹘落之間,那劍甲才斬下一劍的功夫,寧小齡已繞着他的身側斬出了數十劍,每一劍皆是流光濺火,如以鐵錘鑿釘,打得那劍甲鱗甲震顫不停。

數十次的碰撞之後,那劍甲便卸下鱗片無數。

又是幾番電光火石的交擊,寧小齡身形忽地一頓,屈膝發力後高高躍起,以劍燎火,在劍甲格擋的縫隙間,以斬首之姿揮劍而下。

碎玉之聲乍然響起,長劍已切入雪地,身後劍甲破碎,化作光塵而散,只留下一道古拙劍意,若有若無地纏繞在寧小齡的身旁。

雪崖下的衆人訝然地望着她,一切發生得太快,他們甚至沒來得及回味過來,寧小齡便已破甲而出。

陸嫁嫁微笑道:“小齡若是方才便邁入通仙境,點燃劍火哪需要這般吃力?”

一語驚醒衆人,大家這才反應過來,方才寧小齡吃靈果之時,順勢把境破了。

區區幾枚靈果當然不足以有這般威力,一切的解釋只能是寧小齡早便有破境的實力,只是遲遲壓着,直到剛才才展露出來。

原來她一直在藏拙。

“先天之靈真有這般神奇?”樂柔怔怔而言,随後沉默了一會,悄無聲息地轉身向着內峰中走去。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寧小齡身上,便沒什麽人注意到她。

雲擇側身道:“樂柔師妹,不看那寧長久了?”

樂柔冷冷道:“有什麽好看的?你們以後去哄寧小齡吧,她可比我厲害多了,兩個月的通仙境,這……這還是人嗎……”

而此刻,寧長久已收回了銀簪,遞還給了陸嫁嫁。

寧小齡擦了擦額角的汗水,握起拳頭對他揚了揚:“師兄加油。”

寧長久輕輕笑了笑。

衆目睽睽之下,他舉起了手中的劍。

靈力噴湧而出,落于劍身,激發劍元,燃起劍火。

寧長久的劍上,自中軸線而起,此刻也亮起了光,只是遠遠及不上寧小齡那般熾熱而明亮。

“這……”

徐蔚然看了一眼那劍火的亮度,微微一哂,像是磨滅了最後一縷耐心,轉身向着樂柔離去的方向走去。

場中的許多人也露出了失望之色。

樂柔回頭看了一眼,立刻将頭別了回去,低聲道:“本就不該對你有什麽期待……先前那麽多次逃過戲弄,想必也是那寧小齡在幫你暗中化解,哼,平時呆傻可愛騙取師父歡心,背地裏原來這麽多心機!”

陸嫁嫁看着他的劍,同樣心知肚明,這樣強度的劍火,哪怕把劍星湊到他臉前,他也點不着。

但是寧長久卻沒有選擇去點亮劍星。

他劍尖一垂,以劍為筆,繞着那個火堆畫着什麽,畫完之後,他又來到另一塊雪地平整之處,又在地上畫下了一模一樣的圖案。

做完了這些,寧長久面無表情地來到了那柴堆旁,當着大家的面,生了一堆篝火。

幹燥的木柴很快被點燃,噼裏啪啦的聲響在木堆中炸起。

“他到底想做什麽?”

雲擇揉着下巴,極為摸不着頭腦,猶豫着是要繼續看下去,還是去追樂柔師妹,畢竟這可是趁機讓樂柔師妹芳心偷換的大好時機……

而自寧小齡擊敗劍甲之後,峰中許多弟子便已磨滅了興趣,此刻看寧長久半天生了堆火,更是覺得他在侮辱大家的智商,已有弟子陸陸續續地離開了雪坪,而留下來的也并不抱什麽期待,只是想看他到底要演什麽出醜的戲。

雪崖上,寧長久白衣獵獵,手指揮舞劃動,在半空中好似故弄玄虛地畫着什麽。

議論的聲音才一低低響起。

下一刻。

即将要走入內峰中的樂柔,忽然覺得身後亮起了光。

她遲疑地轉身,然後雙眸被照得一片雪白。

一顆劍星亮了起來,與方才如出一轍,在亮起的一瞬将一切都照得亮如白晝。

“這……”樂柔擡起袖子,遮了遮自己的眼,待到光芒黯去之後,她在原地愣了一會,随後踮起腳尖,視線投向雪崖中,飛速搜索着什麽,随後她看到那劍星亮芒穩定之後,投影下來了一束光,光域之間,重甲滄桑鐵劍如令。

樂柔直勾勾地盯着那副劍甲。

這不是幻覺……那寧長久真的點亮了劍星!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短短的幾息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寧長久不是一個入玄都不是的外門弟子嗎……方才那劍火的亮度也做不得僞啊……那柴垛……樂柔神思一凝,望向了那堆柴垛,咦?

雪崖上,原本柴垛的位置,是一片焚燒過的狼藉痕跡,而那原本燃燒着的柴火,卻已不見了蹤影。

接着,天空之上,有什麽東西墜了下來。

自那劍星的方向,一根根燒焦的木頭拖着淡淡的火光和灰白色的長長煙跡,向着雪崖之下墜去。

陸嫁嫁仰起頭,看着那墜落崖頭的木頭,抿了抿唇,檀口微張,劍星照亮的雙眸裏,疑雲絲毫未能淡去。

先前那堆篝火以劍火點燃,是一捧名副其實的劍火,在火焰亮起的那刻,她便想着若有辦法将這堆火送上去,或許真的可以點燃劍星。

但怎麽須臾之間,火堆便憑空升天了?

這從不讓自己省心的弟子究竟做了什麽?

陸嫁嫁看着地上那以劍刻畫下的痕跡,恍然間明白了過來。

“陣法?”陸嫁嫁出聲詢問。

寧長久點了點頭:“小飛空陣。”

他以銀簪在劍星上刻畫下小飛空陣的順畫陣圖,再在雪崖上繪制一模一樣的逆畫陣圖,陣法催動之後,遙遙感應的兩陣振動出相同的頻率,在極短的時間內打開一條空間通道,以近乎超距般的速度,将那堆篝火送到了劍星之上!

劍火是箭,境界是弓,寧長久境界不足,難以将箭射上青天。于是他選擇自己親手打造一張弓,那張弓的骨骼便是他最為熟悉的小飛空陣。

雪崖上的交談聲隐約落到了弟子們的耳中。

“好像……是陣法?”

“陣法?什麽陣法可以做到?傳送類的陣法品階雖不算太高,但可是極難學的東西,他怎麽會?”

“莫非他這兩個月在書閣中,便是一直在鑽研這個?”

“原來是陣法啊……無恥!修道一途如此花裏胡哨,怎麽能走得遠?”

“無妨,點燃劍星可以取巧,擊敗劍甲也能取巧不成?”

……

寧小齡看着那顆明亮的星星,揉了揉眼睛,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師兄真厲害!”寧小齡仰慕地看着他,由衷贊嘆,她已經不擔心師兄能不能打敗劍甲的問題了,畢竟師兄從未讓自己失望過。

寧長久沒有在意那些議論和目光。

他緩緩走到了那片光域的邊緣,卻沒有踏入,他靜靜地看着鐵甲後的漆幽顏色,手腕擡起,手心朝下彙聚靈力,娴熟地在身邊凝聚了星星點點的亮芒。

“搬甲!”忽然間,寧長久輕喝一聲,手指滑動,再次逆畫小飛空陣,那些螢火般的光瞬間真正亮起。

光域之下,亦有螢火般的亮芒閃爍。

先前點燃篝火之前,他在雪崖上畫了兩張陣,一張已在劍星點亮後摧毀,而此刻那劍星投下的光域的位置,恰好覆蓋在另一張陣圖上!

風雪振破。

寧長久擡起腳,邁入了那片光域裏。

他原本所在的位置,憑空出現了一具劍甲,沒有那光域的支撐,那劍甲盎然失色,他茫然地擡起了劍,卻失去了驅動的力量,緩緩消散。

寧長久轉過身,看着劍甲坍塌崩碎,散如煙塵。

此刻光域還未散去,雪夜懸崖,唯他墨發古靜,一襲白衣沐浴星輝。

第 83 章 :夜空中最亮的星

今夜似天幕攪碎,吹落玉屑無數,天窟峰怪石砌雪,堆成白玉重璧,其間枯木成瓊樹,梅花雪蓮開處,更是幽淡清寒。

寧長久與寧小齡一同走到了峰頂。

寧小齡穿着綿裙,裹着外襖,哈了口熱氣,搓了搓小手。

寧長久則依舊穿着那身單薄白衣,只是他的背上,背了一個木箱子,裏面不知道裝了些什麽。

大雪吹卷如鵝毛。

“師兄,很多人看着我們哎……”寧小齡有些憂心道。

寧長久看了一眼峰底雪崖之下,陸陸續續有人走了出來,撐着擋雪的傘,傘面上傾,目光越過夜色望向雪崖上的身影,指指點點着什麽。

對于同一代的弟子來說,誰能點亮更高處的星星,也是一種暗中的較勁,所以通常一名弟子準備好點燃劍星之後,其餘弟子也都喜歡前來旁觀。

而寧小齡更是峰中的名人,在幾天前的雪場聽劍會上,更是奪得第三,這等羨煞旁人的天資無比耀眼,讓男弟子愛慕讓女弟子羨慕,大家私下讨論時,便猜想寧小齡要什麽時候去點燃劍星,領取那一份劍意傳承。

今夜聽聞寧小齡要點燃劍星之後,許多人的期待落到了實處,自然第一時間跑了出來。

只是他們沒想到的是,她那個外門的記名師兄居然也跟來了,竟還不知廉恥地站在了她的邊上。

“他來做什麽?莫非他也入了玄,激發得出劍火?”雲擇盯着那個身影,很是不滿。

樂柔披上一件厚厚的衣服,也急匆匆地跑了出來,看到那雪崖上的兩個身影之後,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呸了一聲,道:“這個寧長久果然是個小人,這種時候還不忘出來沾沾光,站那裏做什麽,給寧小齡加油打氣?礙眼……”

徐蔚然安慰道:“說不定寧師弟也是來點亮劍星的,若是師弟偷偷修出了個入玄中境,或許真的可以點亮一顆矮一點的劍星。”

樂柔不滿道:“入玄中境?他一個課都不好好上的外門弟子,怎麽入得了玄,真當入玄境是大白菜嘛……穿得倒像是大白菜,他要是能點亮劍星,我也找顆白菜生吞下去!”

“師妹不必如此……”雲擇當然也不相信寧長久可以點亮劍星,畢竟這是違背修行規律的事情,他只是想起了另一事,小聲道:“樂柔師妹,若是真讓那寧小齡點了顆與南承差不多高的星星,那可怎麽辦?你在峰中的江湖地位豈不是……”

樂柔冷哼一聲,有些沒底氣道:“咱們天窟峰什麽時候講究修道之路達者為先了?向來是長着為先才嘛。要不然為什麽我們每次見盧元白還得喊聲師叔?”

站在身後原本聽得津津有味的盧元白默默地轉身離開,尋了個僻靜的地坐了下來,解下了腰間的酒壺喝了口暖身的酒。

不知怎的,今天的酒怎麽有些苦。

他眯起眼望着雪崖之上,将那份生氣轉移到了寧長久身上,不滿道:“又是大晚上的,又是選這麽個鬼天氣,背上還背了個大箱子,這是想做啥?難道不知道越是冷的天氣劍火涼得越快?你自己不想點就算了,坑你妹呢……”

不多時,陸嫁嫁也踏劍而來。

弟子點燃劍星,獲得劍意傳承是天窟峰的大事之一,師父必須在一旁看護,以防不測。

陸嫁嫁掐了個劍訣,鋪展開一片空間,紛紛揚揚的大雪被切斬在外,沒有一片可以落進劍域裏。

她看着寧小齡和長久,問道:“确定可以了?”

寧小齡和寧長久一起嗯了一聲。

陸嫁嫁瞪了寧長久一眼:“你嗯什麽?”

寧小齡解釋道:“師兄也是峰中弟子,應該也有點亮劍星的資格吧。”

陸嫁嫁道:“有是有,只是……”

她看着寧長久的臉,将信将疑道:“你真的準備好了?”

寧長久點頭道:“我準備了許久,應該沒有問題。”

陸嫁嫁看着他背上背着的那個箱子,皺起了眉頭,神色冷峻道:“峰中規矩,點燃劍星必須以靈氣激發劍元,以劍元燎燃焰火,傳達到劍星之上,只有足夠多足夠熾熱的劍火,才能點燃劍星,可不許弄什麽歪門邪道。”

寧長久點頭道:“我看過規矩的,我向來守規矩。”

陸嫁嫁沉默了一會,道:“把背上的東西打開來我看看。”

寧長久也沒什麽避諱,解下了箱子,當着陸嫁嫁的面打開。

寧小齡知道那裏面是什麽,在箱子打開前便捂着了臉,別到了一邊。

果然,箱子打開之後,陸嫁嫁的臉色也有些精彩,她盯着那個箱子,神色變幻不定,問道:“你背這一大捆柴垛做什麽?你想用飛劍将它們一根根送到劍星上,堆成一堆,然後用劍火點燃?還是想修一把梯子爬高點?”

寧長久想了想,道:“我确實想過用飛劍将它們送上去,但是劍星不僅表面光滑難以固定木柴,而且周圍的空氣也比較稀薄,哪怕想在上面點燃柴堆,也不容易。至于後一種也是個不錯的思路,只是有些麻煩。”

那雪崖之下的弟子們,也遠遠地看到了這一幕,低聲讨論着。

“那箱子裏是什麽?”

“好像是一堆……柴夥?”眼尖的弟子不可思議道:“他想生堆篝火圍着跳舞作法?”

“哼,誰知道呢,鄉野村夫,先前還高估他了。”

陸嫁嫁聽他不緊不慢地說完,又看了一眼那箱子,确認那真的是普通的木柴,陸嫁嫁胸膛起伏,平複一番情緒後,才冷哼了一聲,道:“你愛做什麽做什麽,懶得管你,只是若是太過丢人現眼,我恐怕也不得不把你拎去外峰了。”

她不給寧長久重新開口氣自己的機會,立刻道:“你們兩個,誰先來?”

寧小齡向前走了一步,自告奮勇道:“師父,我先來吧。”

陸嫁嫁欣慰地看了她一眼,柔聲道:“小齡,你破境太快,難免根基不牢,将劍火送上劍星對于靈力消耗極大,若是不支,千萬不可勉強,壞了身子休養數月可不值當。”

“師父,小齡有分寸的。”

寧小齡畢恭畢敬地行了禮,随後解下腰間的佩劍,緩緩抽出,劍與鞘的摩擦聲中,少女背過身,向着更前方走去。

雪崖下交談聲漸小,樂柔篡緊了拳頭,緊張地盯着寧小齡的背影,她既希望寧小齡不知天高地厚選一個極高的星星,然後不幸失敗,又希望寧小齡別選太高的,萬一僥幸點着了,自己在師父心中的地位怕是真的保不住了……

“師兄,你準備好了嗎?”寧小齡回過頭,有些緊張地看着他。

寧長久道:“挑你喜歡的就好。”

寧小齡用力點頭,她舉起了手中的劍,劍尖猶如羅盤一般緩緩移動,似在瞄準着什麽。

陸嫁嫁衣袖間握劍的手微微用力。

她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寧小齡劍尖所指的方向。

劍星雖有高下之分,但其中的劍意傳承卻并無太大差別,點亮更高處的星星,往往只是天賦與境界的象征。

而此刻寧小齡不過入玄,她的劍尖所指,竟然是一顆隐約間通仙境都未必可以夠得着的劍星。

“小齡,莫要沖動行事,你以劍火燃星,哪怕點燃了,若不敵劍星投影的劍甲,依舊會遭到反噬的。”陸嫁嫁出聲提醒道。

寧小齡盯着那顆星星,就像是幼年時盯着街邊心愛的糖葫蘆一般。

“就它了。”寧小齡輕聲道。

她穩穩當當地握着劍。

身體中氣海翻騰如火山吞吐熔岩,心髒噴薄血液。

劍鋒的中軸處瞬間亮起了一道火,那是一道熾熱糾纏的火線,自亮起之後,以高速向上激射,瞬間越過了劍尖,以更快的速度沖入了風雪之中,向着極高處的地方徑直射去。

衆人望着那火線所指的方向,心中皆驚。

那顆劍星懸挂的位置極高,而且并不算大,哪怕點燃了,估計也得不到多少劍意傳承,明顯是吃力不讨好的活,但……

許多人心中很快明白過來,寧小齡根本不在乎什麽劍意傳承,她只是想選一顆其他人不敢選也不願選的星星。

何等狂傲……這便是天才麽,難怪一入山門,師父便如此器重她,連她那空有皮囊的師兄也破例安排在了她的隔壁。

唉,若非她師兄天天耽誤她修行,小齡師妹如今境界想必更加夯實牢靠吧。

暴烈的風雪中,那道火線急劇地消減着溫度。

大雪之夜,本就是點燃劍星最難的時候。

果不其然,那劍火去勢雖猛,但到了一定高度之後,随着靈氣激發劍元的速度有限,而需要傳導的距離越來越遠,劍火推行的速度也肉眼可見地變慢了許多。

寧小齡咬着牙,由單臂握劍變為了雙臂。

接着,随着靈力的大量消耗,她的雙臂也開始顫抖起來,仿佛她手中舉的已不是一把劍,而是一把重若千鈞的巨斧。

整把劍已經燃燒了起來。

銀亮的鋒芒外,籠罩着熾熱得有些發白的焰火。

而那道劍火依舊一刻不停地向前推進着,雖然那速度已越來越慢,而寧小齡也覺得自己的氣海似快煮沸一般,整個胸腔熱浪翻湧,似要從中炸開。

她知道這種感覺不過是錯覺,但這種窒息般的痛苦無時無刻地折磨着她,似要将她的身軀硬生生壓倒在地。

寧小齡盯着她的劍,視線模糊。

她已不确定那道劍火是否還在推行,亦或是已經開始倒退,再也無法抵達她選中的劍星,只是她依舊一刻不停地努力着。

意志噴薄間,氣海上,紫府之門洞開,一只雪白的狐貍在胸前凝成,躍上她的手臂,一雙粉粉嫩嫩的肉墊也搭上了劍柄。

那個驚魂之夜,她面對寧擒水時,喚出了先天靈,調用了全身的力氣,也被對方頃刻擊散。

醒來後的無數時間裏,面對妖種時不時的影響和污染,她沒有辦法切斷精神與妖種的聯系,甚至沒有勇氣将這件事告訴師兄,生怕被殺死。

那個刺客夜襲的晚上,那支箭迫在眉睫時,她險些要徹底放棄對身體的控制,任由妖種直接占據神魂。

而趙襄兒生辰宴的那天,那道血箭明明已被打散,化作了那麽慢那麽慢的血雨,她竟也沒有躲掉……

這種對于弱小的不甘,對于強大渴望,對于仇者的恨,對于親者的愧,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她,在這個時間似乎都變慢了無數遍的節點裏,一幕幕地掠過識海。

“啊!!!”

寧小齡忽然仰起頭,秀頸伸長,如雪狐長嘶。

那先天靈也随着她的嘶吼嘤得一聲叫了起來。

漆黑一片的天空上,轟然一聲裏,似星火濺入枯草,夜色被瞬間點亮,耀眼的光芒剎那間照得雪坪如晝。

陸嫁嫁緊繃的身體終于松了下來,唇角勾起,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雪崖之下,目睹了那劍火穿越風雪全過程的弟子們,在看到它蹒跚前行,許多次幾乎要熄滅斷絕,卻依舊亦步亦趨地抵達劍星,将漆黑夜色點亮的那刻,随着劍火一道起起伏伏的心也難以抑制地激動起來,許多男弟子已經擊鞘鳴劍,高呼起了小師妹的名字,哪怕是一直敵視她的樂柔,在看到這一幕後,握緊了拳頭也松了下來,雖心中依舊不服氣,卻也跟着為她拍了拍手。

那驟然明亮的光芒漸漸淡去,逐漸穩定成了一朵熠熠發光的星星。

寧長久仰着頭,望着那顆星星,忽然想起了另一個自己說過的話。

“好一片枯死星海……”寧長久輕輕笑了起來。

那劍星點燃之後很快有了反饋,也落下了一道光,不同的是,這道光聖潔而純淨,照在了寧小齡前方數丈的雪坪上,幾乎是一個完美的圓。

那圓心中間,浮現出了一副古舊滄桑的铠甲,那頭盔以數片弧形鐵片箍成,額前有狻猊獸紋,那鐵甲自上而下,護頸護臂、胸甲腹甲、束帶甲裙一應俱全,唯獨其中漆黑一片,空空蕩蕩,沒有任何将士的身影,可那鐵甲卻依舊似一位征戰沙場多年的老将,威嚴而沉默,手中所舉的鐵劍寬大無比,似一塊奉守了千年的令牌。

燃星者只要走入那片光域中,便會開啓與劍甲的戰鬥,戰勝劍甲之後,便可得師祖留下的劍意傳承。

寧小齡沒有立刻走進那片光域裏,她手臂一松,劍尖垂落,紮進了厚厚的雪地。

然後她以劍支着身子,晃晃悠悠地轉過身,望向了寧長久。

“師兄……”她輕聲開口。

陸嫁嫁也望向了寧長久。

雪崖下的弟子們心情也漸漸平複,他們望着師父與師妹的視線,也不約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寧長久的身上,不可思議地想着難道這外門弟子真的要點燃劍星?

寧長久對着師妹點了點頭,随後抱起那個木箱子,走了過去。

第 82 章 :燃星

寧長久離開書閣時,思維依舊有些飄忽。

他能感覺得出,雖然嚴舟有意與自己閑聊,但是他始終帶着一種淡淡的戒備,只是……不知為何,他今日要與自己說這麽重要的事情。

他是産生了什麽懷疑,然後在試探自己?

他有所猜測,但不确定。

可如果他說得是真的,南州的群荒之間有神明埋骨之地,那麽那位神明,生前是什麽境界呢?

他曾在不可觀的藏書中看過一些關于神靈厮殺的記載,南州這片土地上,近千年裏,似乎并未爆發過巨大的神戰。

十二位隐國之主瓜分着世間最強大的權柄,但終究不可能将所有的力量囊括殆盡,而那些遺落的權柄,造就了許多五道之上的新神。

而五百年前那場天地的浩劫動蕩,關于它的起因,至今依舊是個謎,有的書籍上推測,那場浩劫便是這些小神的混戰作為導火索引起,然後牽扯到了某位隐國之主,那世上最神秘最強大的存在終于介入,所有的沖突在徹底爆發之後掀起了數十年的,足以毀天滅地的狂暴浪潮。

天地妖神落如雨。

崇山大河皆成了仙魔屍骸埋骨之棺。

橫屍成野,觸目驚心。

若是如此,泱泱南荒有幾處神隕之地應該也不算奇怪。

只是為何嚴舟說,那遺址的存在可能更久……更久又是多久?

但那場浩劫之後,歷史的記載也近乎斷層,那千年往事到底發生了什麽,世上除了那些位格極高的幸存者,已很少有人知曉。

回到自己的房中,寧長久難得地燒了一壺茶。

等到夜幕落下,寧小齡才敲開了自己的房門。

“今日怎麽樣?”寧長久笑問道。

寧小齡微愣,說道:“師兄,原來你知道啊。”

寧長久微笑道:“有什麽是能瞞過師兄的?”

寧小齡秀眉一傾,不滿道:“那師兄既然知道,為什麽不來看看我。”

“……”寧長久笑容微微凝固,解釋道:“其實我是剛剛見師妹這麽晚還沒回來,問的盧元白,他告訴我的。”

寧小齡雙臂環胸,冷笑道:“盧師叔今日也在雪坪觀劍,我們認識的不是一個盧師叔?”

難怪今天沒遇到他……寧長久心想自己前世心思何其缜密,如今修行是把腦子修壞了?怎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好吧,是書閣裏那位老人家告訴我的。”寧長久無奈道。

寧小齡神色微異:“嚴舟師叔祖還會和人聊天?”

寧長久問道:“你又沒去過書閣,你怎麽知道他不愛說話?”

寧小齡道:“我聽說的呀,書閣的嚴舟師叔祖可是名人,你知道嘛,據說每年,他都會偷偷給師父一個名字,據說是那是他認為的,峰中最有潛力的弟子,今年不知道會是誰。”

寧長久眉頭微皺,旋即明白過來,他與那座書閣幾乎一體,所有弟子翻閱什麽樣的書,他都有所感知,自然可以通過每個弟子一年所看的書,來推算出他的天賦與秉性。

這确實是個不錯的辦法,只是太麻煩了。

如果讓他當峰主,他應該懶得去考察其他的,誰天資最好誰就是潛力最大,至于心性之類的,可以循循善誘,畢竟近朱者赤,能成為自己的弟子,自然是如入芝蘭之室,哪怕是個惡人,久而久之應該也能靠自己的感染力磨滅其兇性,使其與自己一般淡泊寧靜。

寧小齡神秘兮兮道:“嚴舟師叔祖可是極少與人說話的,他既然與師兄說了會不會是非常看好師兄?”

寧長久問:“如果被他賞識,會如何?”

寧小齡道:“會被重點培養呀,比如兩年前的南承師兄,便是被嚴舟師叔祖看中了,于是峰裏将很多資源傾斜給了他。”

寧長久想到了那塊丙字的玉牌,忍住了打飽嗝的沖動,心想确實挺多的,作為一個弟子,待遇應是極佳了。

“嗯,那師妹以後要多去去書閣啊,說不定能得到他老人家賞識呢。”寧長久笑了笑。

寧小齡熟練地坐到了床沿邊,晃着雙腿,哼了一聲,道:“我才不去呢,我又不識字,去了多丢臉。”

寧長久淡淡一笑,沒有多說什麽。

“所以今日雪場聽劍會,師妹可是驚豔全場了?”寧長久問道。

寧小齡捂着臉,道:“哪有啊,小齡只不過是只入玄境的小師妹罷了,當然是淪為師兄師姐們的背景呀,師父的評定名次裏,也是吊車尾的,唉,若是師兄來了,肯定能奪魁的。”

寧長久依舊只是微笑。

寧小齡瞥了他一眼,繼續道:“師兄,你最近是不是偷偷在什麽地方勤勉修行啊。”

寧長久沒打算隐瞞,道:“是在修行。”

寧小齡眼睛睜大了些,似有些高興,連忙問:“怎麽樣了呀?”

寧長久輕輕搖頭:“還未入玄。”

寧小齡抿着唇,想了想,從懷中取出一塊小玉牌遞給了他,道:“師兄,這是我偷偷問師父給你要的,裏面大約有五十顆靈果,拿去問劍堂的老爺爺領就是了,我本來想直接給你領回來的,但是師兄說過嘛,要低調。”

寧長久看了一眼玉牌,沒有接過來,搖頭道:“師妹留着吧。”

寧小齡道:“這本來就是師父給你的呀。”

寧長久輕輕地笑了笑,道:“可玉牌上為什麽有你的名字?”

寧小齡一驚,連忙拿過玉牌,端詳了一會,喃喃道:“沒有啊……啊!”

她目光搜尋間,順手将玉牌翻了過來,然後在中間看到一個她先前并未注意的“齡”字。

寧小齡臉頰微紅,她将玉牌篡入掌心,冷哼道:“不要算了!”

……

……

次日,寧長久在前去書閣的路上被盧元白攔了下來。

“你昨天怎麽沒去劍場?”盧元白問道。

寧長久問道:“劍場昨日……發生了什麽嗎?”

盧元白笑呵呵地看着他,一副你怎麽還在和我裝傻的表情。

寧長久看懂了他的表情,問道:“難不成師妹奪魁了?”

盧元白笑容微凝,道:“這倒是沒有……你想吃軟飯想瘋了?你師妹不過入門短短一個多月,這一次聽劍會便名列三甲,這在天窟峰,幾乎是前所未有之事了,現在啊,大家都關心她什麽時候去點第一顆劍星了。”

“原來是第三啊……”寧長久微微一笑,很是欣慰。

盧元白看着他的笑容,怎麽看都覺得虛假,冷笑道:“看着師妹将你越甩越遠,心就不揪一下?”

寧長久笑意微斂,輕聲道:“師妹便是在擔心着這個。”

盧元白嘆息道:“唉,你可知道你在峰中名聲很差。”

寧長久搖搖頭:“不知道。”

盧元白說道:“你的師妹天資太好,樹大招風,總會惹來嫉妒,但寧小齡畢竟是他們同門師妹,而且有陸嫁嫁護着,他們心中積攢的妒恨與怨念,便只能發洩到你這個師兄身上,這些日裏,哪怕我像我這麽少出峰的人,可都聽過很多你的風言風語,什麽每日小齡一下課便迫不及待來你房間,其實不是識字,而是……”

寧長久打斷道:“我不在乎這些。”

盧元白神色越發鄙夷,說道:“我不管你在不在乎,你師妹呢?她時常聽到這些,又會怎麽想?”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擡起頭,平靜道:“我知道了。”

……

臘月過半,天窟峰迎來了一場最大的雪。

夜色将來來臨的時候,寧小齡一如往常地抱着一摞書來到他的屋中,寧長久安靜地坐着,在她到來坐定之後,寧長久忽然看着她的眼睛,鄭重其事道:“師妹,我們可以去點亮劍星了。”

……

……

(等會還有一章)

第 81 章 :隕神

寧長久擡起了頭,閉着眼,臉色更白了幾分,靈氣化作縷縷煙跡自眼角兩側散去。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看着指間的血跡,沉默不語。

方才他的視線透過迷霧落到了極深處,但是依舊望不到底,仿佛有一層天然屏障将空間拉得極長,遮蔽了視線。

而那屏障之下,似乎藏着不可窺探之物,在他想要将目光投射到更遠處時,那深淵中的黑暗便似翻騰了起來,一下子包容住他的視線,雙目與此同時立刻受到了反噬,精神都像是要脫離肉體墜入其中。

他只好立刻閉眼切斷窺探,過了幾息之後,他才緩緩睜眼,光線一點點收集起,重新聚攏回了眸中。

寧長久擦幹淨了鮮血,慢慢淡去瞳孔中的血絲,喃喃道:“難道是魔域?”

世間大修行者皆會獵殺天地魔物,而那些魔物的屍骨,很多魔性頑固極難祛除,若是随意丢棄,很有可能滋生出新的魔物,所以許多大魔被斬殺之後,屍骨都會被運回宗門,集中埋藏在特定的地方,這些地方魔息極重,生人勿近,被稱為魔域,列作禁地。

莫非這隐峰之下便是這樣的一片空間?

但若是如此,為何不直接封死隐峰與峰底空間的隔閡,在此處與纏龍柱之間創造一層屏障并非難事才對,他們就不怕此處閉關之人失足摔入?

亦或者……

寧長久忽然想到了什麽,神思一亮,臉上卻難得地露出了擔憂之色。

他蹲下身子,摸了摸懸崖的邊緣,手指觸摸上那堅冷的石質,似在考量着什麽。

過了許久他才起身,最後看了一眼深淵般的峰底世界之後,轉身離去。

在離開隐峰之前,他隐約聽到了一記清亮之響,若筷敲瓷碗。

那是劍胎初成的聲音。

半個月的時間,南承熬過了最初的部分,結成了劍胎的雛形,接下來便是最艱難的部分了,猶如婦人懷胎十月,而這劍胎頑皮程度遠甚嬰兒,那是一種時時刻刻割裂身體的痛苦,若是失敗,人如劍死,若是熬過,人劍便可相契。

而陸嫁嫁的劍靈同體,則是真正的天眷,不用承受這種痛苦,卻比後天劍胎更為強大神奇。

世間的所有先天之靈都是以生命為原型的,而萬事總有例外,一些先天靈則是呈現生鐵般的元素,被紫府鍛打之後,恰好是刀劍的形狀,這些靈與身體同為一氣,無法喚出體內,并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先天靈。

但劍靈卻具有反向污染的性質,可以讓其他靠近自己的萬物都帶上刀鋒般的堅冷與銳利。

這是哪怕千辛萬苦結成的後天劍胎,也無法具備的能力。

寧長久來到了南承閉關的洞府前。

今日洞府大門緊閉,似謝絕來客,寧長久将那塊丙字玉牌挂在了他的門上,随後轉身離去。

如今靈果丹藥對他意義已不重大,而南承接下來應該用得到。

雖然玉牌中,大部分的羊毛已經薅完了。

不過自己是個好人,多少留了點。

若南承真能結成後天劍胎,那今後峰中定會更為重視他,想必也能将這玉牌提升下檔次。

……

……

寧長久逆畫小飛空陣回到書閣之時,他習慣性地駐足聽了一會。

今日隔壁沒有動靜。

這是沒有動靜的第三天……

看來那個樂柔師妹已經放棄對自己的征讨了。

寧長久走入書閣最中央的長廊裏,他忽然發現,明明修劍已經結束,為何今日閣中依舊沒什麽人。

“每年除夕前半個月,都會有一次雪場聽劍會,這聽劍會要到晚上才會結束,他們暫時都回不來的。”嚴舟老人的聲音從長長的古案上傳來,那石間貯藏的餘晖落到他的長袍上,遠望斑駁。

寧長久停下腳步:“雪場聽劍會?”

嚴舟老人難得地支起身子,一手撐着桌案,一手持着一卷書,道:“沒什麽意思,同門之間互不動手,各自展示所學罷了,算是為一年修道落個款,皆大歡喜等個新年,也算是為開春試劍會作鋪墊。”

既然互不比試,寧長久便也不擔心寧小齡了,反正這小丫頭機敏得很,應該吃不了什麽虧。

寧長久看着老人,笑問道:“老先生今日精氣神不錯?”

嚴舟老人撫須而笑:“老夫每日入榻之前,皆心生感應,覺得這般睡死過去,來日便醒不過來了,但不知為何,偏偏每天都照常蘇醒,只是精神昏聩,偶有明媚之時。”

寧長久想了想,道:“流水不動是為死,星辰不動卻是萬古,師叔祖或許是身若死水,心若星辰,兩者相互拔河,師叔祖心性堅韌,所以長留人間。”

嚴舟老人意味深長地盯着他,笑道:“一刻執念未斷罷了,哪裏算得上星辰。”

寧長久問道:“執念……那本天谕劍經下卷?”

嚴舟點點頭,目光緩緩環視過四周:“嗯,我知道它就在這裏,但是永遠找不到,這般心境折磨,如何能安心合眼?”

寧長久問道:“它為什麽要将自己藏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我不知道。”嚴舟緩緩搖頭,說道:“這個問題我想過很多次,或許是它對我當年失手解開封印的懲罰與嘲諷吧。”

說完這句,他似乎不想再讨論這個,原本稍稍精神的眉眼又挂上了沉沉的老态,他輕咳了幾聲,擡起眼皮看了寧長久一眼,問道:“在隐峰之中可曾遇到什麽人?”

寧長久道:“原來師叔祖都知道?”

嚴舟老人沒好氣道:“我又不瞎,每日在我眼皮子底下來來去去,真當我境界與那盧元白一般低下?”

寧長久笑着答道:“隐峰太大,兜兜轉轉了許久,也只遇到了一位同輩的修行者。”

嚴舟老人點頭道:“遇不到好,有幾個老東西,脾氣可不好,那寶庫裏的東西吃了大半,破境卻一個個和龜爬似的,幾十年不見長進。”

寧長久猶豫了一會,問道:“那……隐峰之下,可是藏着什麽?”

“你去了那片中心?”嚴舟老人擡起頭,有些渾濁的目光飄忽地打量着他的臉,說道:“以後別去了,那是禁地。”

寧長久問出了心中的疑惑:“既然是禁地,為何不幹脆封死?”

嚴舟沒有作答,只是道:“以後你離開了谕劍天宗,下山游歷之後,可以在南州多走走多看看,特別是那片中心荒莽之處,你可以在邊緣處轉轉,說不定能覓得些機緣。”

寧長久問道:“這是什麽說法?”

嚴舟笑了笑,緩緩開口:“四峰中有兩把劍和一部劍經及古物若幹,都是當年師祖在那裏撿的,我看你福分不錯,若是有命回來,說不定可以順勢改命。”

寧長久問道:“我的氣海狹窄,紫府失色,靈脈更是擁堵不堪,世上真有可以幫我的寶物?”

嚴舟老人搖頭道:“天地造化神奇,我一個一生困于劍鋒的老頭子,哪裏知道。”

寧長久繼續問:“天窟峰底和那片荒莽之處有關系?”

嚴舟老人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道:“總有一些東西,費盡千辛萬苦得了,卻怎麽看都形同雞肋,不僅派不上用場,甚至可能遭來極大的反噬。但再怎麽樣,也是絕不願意丢掉的……而五百年前的那場浩劫之後,世間很多地方,都明目張膽地落着類似的,被魔性浸染的絕世寶物,譬如中土的那個大鼎,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着它在那裏,卻五百人也未有人将其取走。”

寧長久問:“你是說,峰底藏着五百年前那場浩劫之後的遺物,只是因為種種原因無法使用,便被藏于峰底?”

嚴舟的回答再次出乎意料,“五百年……我也不知道,可能還要更久些。”

“更久?”

“嗯,那片南荒中央,只有師祖與寥寥幾位跻身五道的修行者踏足過,而他們幾乎都有一個看法——”

嚴舟老人話語頓了頓,似在斟酌這樣的話該不該說,最終他還是繼續道:“那片南荒,或許隕落過神。”

……

……

(劇情有點卡,寫得慢了些……)

第 80 章 :纏龍柱下的深淵

隐峰中靈氣充沛至極,适宜修行。

這得益于樸素的靈氣聚合定律——某一處地方靈力的密度由修道者的數量和境界決定,數量和境界越高,靈氣便容易向此處彙聚。

這也是世上修行者要建立宗門修行的原因。

宗門是修道者的聚集之地,所以靈氣的數量要遠遠多過于其他地方,所以越是強大的宗門,越容易培養出厲害的弟子,而寧擒水那樣的散修,修道一生,也不過是中規中矩的通仙境。

寧長久自然不會去想自己有沒有資格在隐峰修行這樣的問題,既然自己能來,便說明有資格在這裏修道。

他拎着那包靈果丹藥,找了個沒人的洞府,坐了進去。

寧長久一邊嗑藥一邊打坐,原本近乎枯竭的氣海中,漸漸氤氲上了濕潤的靈霧,那些靈霧一點點攀上了血脈,試圖從那些堵塞或者斷裂的靈脈中擠出一條生路來。

這個過程要比在內峰之中還要快數倍。

這是他作為一個外門弟子絕無僅有的待遇了。

打坐了一會,寧長久便轉坐為趴。

因為他發現,靈氣在足夠多之後便會下沉,所以靠近地面的位置,在同樣的時間內可以吸取更多的靈氣。

反正如今無人旁觀,他便大大咧咧地趴在地上,貪婪地吸取着每一縷精純的靈氣,然後以身體為爐,将它們一道道煉化成屬于自己的靈力,貯藏于紫府氣海之中。

等到靈果丹藥吃盡,身體所嫩吸取的靈氣也幾乎飽和之後,他才從地上坐了起來,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

寧長久沉思了一會,還用石子在身邊擺下了一個小飛空陣,避免有古怪的人前來對自己圖謀不軌,自己可以随時離開。

算了算時間,小齡大概也要回房了,他逆畫小飛空陣,在識海中找到與之重疊的陣法,思維如鈎,猛地一抓,将整個身體也扯了上去。

嗒。

書閣中,寧長久腳步輕輕落地,他環視四周,幸虧此處偏僻,并沒有經過。

“以防萬一,以後還是先在這裏準備一個障眼法好了。”寧長久在自己出現的位置規劃了一番,默默地想着合适的陣法。

耳畔,恰又有輕微的交談聲傳來。

“師妹,不然算了吧。”

“你說那寧長久究竟有什麽妖法?這麽多手段都能一一避過去?”

“會不會是他偷偷藏拙……”

“應該不會,我先前在劍堂門口與他偶遇,還出手試探了一下,他身子羸弱,不似作僞。”

“那會不會是她師妹識破了我們的手段,一直在暗中幫着他?傳說擁有先天靈的人,感官與直覺都要敏銳極多。”

“有可能……”

寧長久聽着他們的交談聲,淡然一笑,心想他們三人是将這裏當做了暗中聚會之地?倒是巧合,與自己不過“一牆之隔”。

他對于這些同門間的小算計,不會太過上心。

先前是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出于好奇和有趣,所以刻意逗弄了他們一下。

當然,他也不擔心這個小姑娘繼續陰損下去,反正最後機關算盡,挨打的也不會是自己。

“先前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被打手心,丢死人了……我回過頭的時候,還看到寧長久在笑我,他一個外門弟子,不過是得了師父仁慈,又恰巧懂了點識字這樣的小事,憑什麽敢這麽嚣張。”

“師妹,此事畢竟是我們挑釁在先,小齡師妹與長久師弟也未真做什麽出格之事啊。”

“你閉嘴!胳膊肘老往外拐!”

“行啦行啦,師妹你說,接下來要怎麽做,蔚然師兄不幫你,雲擇師兄可是一心向着師妹的啊!”

“我……我還沒想好,總之不能輕易地放過他!”

“那師妹你坐,我去給你倒杯水,咱們慢慢商讨方案。”

樂柔順着大腿捋了捋裙子,正要觸碰到椅面之際,她沉默了一會,動作停了下來,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大怒道:“我……我才不坐。”

說完這句她賭氣似地快步離去。

……

……

內峰,長廊寂靜,燈火幽明。

寧長久的房間裏,交談聲輕微地響起。

“師兄,我記得門規裏說,只允許學習本門的心法,你教我的這個固然有獨到之處,但要是被發現了,真的沒關系嗎?”

“門規裏不是還說了嗎?峰主可以自由改變門規。以後師妹努力當上峰主就行了。”

“額……”寧小齡怔住了,苦笑道:“師兄對我的期望可真高。”

寧長久道:“總之師兄不會害你,跟着我學就是了。”

“這種吐納靈氣的辦法有名字嗎?”寧小齡問。

寧長久道:“道門隐息術。”

寧小齡點頭道:“這個要學多久?”

寧長久道:“很快的,在開春試劍時,應該就能融彙,之後我會教你更多東西。”

寧小齡道:“我都聽師兄的就是了。”

寧長久忽然問:“你平日裏沒有被同門排擠欺負吧?”

寧小齡搖頭道:“沒有。”

寧長久道:“如果被欺負了,記得告訴師兄,不要瞞着。”

寧小齡輕輕地嗯了一下,擔憂地看着他,問道:“師兄,你最近修行怎麽樣了呀?”

寧長久微笑道:“當然是一日千裏,青雲直上……”

寧小齡打斷了他的話語,嘆息道:“師兄別騙人了。”

寧長久也斂去笑意,輕輕嘆息,道:“好好修行,別太擔心其他事。”

寧小齡點點頭,道:“那以後上峰頂點亮劍星之時,我們一同去吧,選兩顆挨着的。”

寧長久望着窗外,視線似來到了天窟峰上,望見了那些寂靜漂浮的劍星,過了一會,才輕輕點頭:“好。”

……

……

平靜的歲月裏,天窟峰又下過了幾場雪。

雲臺劍場上,數十道寒光破雪破雲,如電蛇驚破天幕,縱橫于雲臺之上。

游劍之後,陸嫁嫁一一點評飛劍,寧小齡不知是不是有意為之,劍總是在将跟上未跟上之間徘徊着,勉勉強強擠一個前排的吊車尾。

這些天樂柔又試探過寧長久幾次,只是手段拘謹了些,但都被寧長久一一化解,久而久之,她便也放棄了,反而将心思都投入到了修道之上,為着将來試劍大會徹底挫敗寧小齡做準備。

今日雲臺游劍,她雖依舊未能全程跟上,但名次卻前進了兩位,隐約能追上寧小齡了。

這讓她頗為興奮。

而寧長久的生活也沒有太大的波瀾,早起陪着師妹早課,然後在去書閣的路上與盧元白相互挖苦幾句,到書閣後,與嚴舟師叔祖偶有閑聊,但大多數時候,嚴舟師叔祖都在沉睡。

對于那個小飛空陣的應用,他也愈發娴熟,甚至已不用石子,随後用靈力點出數點,也可以模拟出一個臨時可用的陣法。

而入隐峰之中,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薅南承的“羊毛”了。

寧長久一直未将玉牌還給南承,而南承因為暫時沒有需要,所以也并未讨要過,寧長久出于愧疚,便每日給南承講講疑難之處再以一些虛無缥缈的大道風景給他畫一些大餅。

畢竟寧長久前世境界極高,那幅恢弘富麗的畫卷曾真真切切地攤在眼前任他飽覽,所以他描述起這些輕車熟路,經常講得南承目光熾熱,滿心敬佩。

照顧完南承之後,他便心安理得地去取靈果與丹藥,看寶庫大門的長老見他每天這個點都來,雷打不動,心中也不由敬佩,心想這可真是個勤奮又刻苦的天才少年,小小年紀對于修道資源的把控便這麽大,而且他看上去年紀比南承還小一些,竟也能得到一塊丙字玉牌,看來陸嫁嫁是又撿到寶了啊。

而寧長久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的修道之路是順遂還是坎坷。

他靈氣煉化的速度極快,快得匪夷所思,仿佛自己的身體就是一座天造地設的煉氣之爐。

但那些精純的靈力煉入氣海中後,竟似泥牛入海,怎麽也填不滿這座無底洞一般的靈海。

他推算過,以自己煉化靈氣的速度,如果是普通人的話,十天便可以來到入玄上鏡。

而他……他也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是入玄。

一般來說,如果是具有先天靈體質的人,入玄之後,紫府之中便會自行結出先天真靈,可若他已經入玄,那為何先天靈一點誕生的跡象都沒有?

他閉上眼,以識海探照氣海,望着那漆黑一片,幾乎沒有絲毫靈力波動的場域,悠悠嘆息。

“精衛填海也不過如此了吧……”

不愧是我。

靈力的強大取決于兩點,一是靈氣煉化的精純度,那是弓弦上的箭,箭便是煉化的靈氣,越是純粹則越是鋒銳。二是自身的境界,能将弓與弦拉到什麽地步,便看自己的臂力了,這個臂力便是境界。

同樣一支箭,普通人的極限不過是破石裂甲,而修道者一箭越百裏殺人,那傳說中真正的神明,更是可以做出摧城射日,碎海潮破天幕的壯舉。

這些倚仗的,都是境界。

而此刻,寧長久雖離填滿他的氣海還遙遙無期,卻已經煉化了足夠多的靈氣。煉化到這些天南承打坐時都覺得,隐峰之中的靈氣好像莫名稀薄了不少。

但他此刻的境界,卻根本不足以讓他将這大量的靈力發揮出它真正的力量。

“頂多能和通仙匹敵吧。”

寧長久手掌微屈,五指之間以靈力凝出一柄通體晶瑩的小劍,那小劍在他掌心沉浮不定,他盯看了許久,才下了這樣的結論。

未入玄便匹敵通仙,這般天方夜譚的事情到了他這裏,便只是一聲不滿的嘆息。

……

今日修行完畢之後,寧長久起身撣衣,本欲離去,但忽然想起什麽,默默地走到了隐峰偏靠中心的位置。

那片深淵般的空間猶如幽深的海,而纏龍柱則是海水中央立起了通天之塔。

寧長久立在崖邊,一如第一次來到此處時一樣,心髒的跳動微微加速了。

他捂着胸口,不知道這種感應是吉是兇。

他眨了眨眼,靈氣聚攏,覆在雙目之上,霎時雪亮。

他向下望去,死寂的霧氣翻滾着連綿的灰黑,依舊望眼難穿。而那深淵在他以劍目窺視之時,仿佛蘇醒般伸出了無數的觸手,篡住了他的目光,然後所有其他的景色都在瞳孔中褪去,深厚的大霧遮蔽了一切,在那跌落感近乎真實地到來之前,寧長久立刻閉上了眼,片刻之後,血水從眼角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