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戰鬼

寧長久解開了心中的一個疑雲。

當時在小将軍殿時,那王殃漁兒子的屍體很是平靜尋常,像是被人一擊斃命。

而寧擒水的入魔則是一波三折,要離奇得多。

他原本以為那是紅羽君所為,但紅羽君應該沒有這般詭異的手段,他雖然覺得此事存疑,但也并未深挖多想,而如今挨了她一拳,那曾經差點占據了自己身體的氣息是那般恐怖而熟悉,哪怕是他都有些毛骨悚然。

寧長久抽出了長劍,紅月在劍身上鋪上了慘色的光又被随之而亮起的劍氣洗得雪亮。

寧長久問道:“那一日,你為什麽會出現在皇城裏?”

妙齡少女手指輕輕抹過紅豔的嘴唇,也笑問道:“我也很奇怪,你一個明明死透了的人,為什麽偏偏活了下來,還偷襲我煉化的屍魔,差點害得我的大計功虧一篑呢。”

寧長久繼續問:“你是随着寧擒水過去的?”

妙齡少女依舊沒有直接回答,她看着寧長久,如望着世間最肥美的食物,媚眼如絲,答非所問道:“化作冤魂厲鬼徘徊人間可沒什麽厲害的,死而複生才是最令人垂涎之物,你能分享一下你身上的秘密麽?說出來,姐姐便放你出這酆都。”

“酆都?”寧長久捕捉到了這個字眼,這是陰曹地府的名字。

一旁的寧小齡從他們的對話中猜到了許多,她同樣震驚,萬萬沒有想到,這如煙雲般出現的美麗女子,竟然是那一日皇城中,險些殺死了他們的厲鬼!

可是那厲鬼不應該早就死了嗎?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世上真有這麽巧的事情?

陰魂不散也不過如此了吧。

我早就說了去皇城找襄兒姐姐過年,師兄你作什麽孽呀……

寧小齡膽戰心驚地嘆息着,握着劍腳步微移,朝着師兄的方向靠了靠。

寧長久繼續問:“你想要做什麽?”

妙齡少女依舊答非所問:“唉,寧擒水那不知死活的老道士,被一封信許了個不知真假的長生,便騙去了那皇城,死無全屍,這人呀,多半就是蠢死的。長生這種東西,明明我就能賜給他的,近水樓臺不知攬月,偏偏舍近求遠撈那虛無缥缈的水中月。”

她話語音調起伏,宛若唱戲一般,說不出的哀婉,寧小齡聽得心中發毛,默背劍經定神,而寧長久則是平靜許多,他緩緩舉起了劍,劍的中軸,一道火線燃燒了起來。

“嗯?”少女翹着唇,眨了眨閃着銀星般的杏眼,笑道:“小公子沒有問題了?要直接與奴家動手了?”

寧長久雖然燎起了劍火,身上的殺意卻依舊平靜,他又問:“不知鬼姑娘叫什麽?”

“鬼姑娘?”少女咯咯地笑着,眸光中帶着濃的化不開的哀怨:“什麽鬼姑娘?奴家有名字的,叫奴家——白夫人。”

人字的餘音還未落下,自稱白夫人的妙齡少女消失在了原地,寧小齡本就精神緊繃,在那白夫人動手的一剎那,她伸劍去攔,卻依舊只是切中了殘影。

鬼影一閃即逝,寧小齡驚魂未定,卻發現那白夫人依舊拖着青砂罐綠瓷瓶站在原地,好似一動彈也沒動彈。

而寧長久好不容易拔出來的身影,再次被狠狠地撞入了牆體裏。

煙塵滾滾。

緋紅的月光像是彌漫着血的霧氣,在白夫人的眼角與唇邊添上了一抹難言的豔麗。

她袅袅依依地移着影兒,嘴角似笑非笑,看着那煙塵中淹沒的身影,轉而将目光投向了那持劍的少女。

“那天啊,我可是差點将你先天靈吃掉了,可惜有個老東西搗亂,壞了我的好事,哎呀,你這丫頭可真是命大,死了又活,活了還活,不知道吃了你,能不能把你那點命數也一并吞了?”白夫人伸出輕盈靈巧若小蛇般的舌頭,沿着豔麗的唇邊舔過,潤上了幾分飽含光澤的豔色。

寧小齡不再猶豫,起手便是谕劍天宗的第一招劍式。

無論如何,她也是已經邁入了通仙境的修行者,天天喊着要斬妖除魔,如今大魔當前,怎能不生出盎然戰意?

劍光極快,快得只能看到一抹一閃而過的亮芒。

她出劍極其認真,就像是平日練劍時,她以劍鋒切割每一片六棱的白雪花瓣那樣。

白夫人神色微異,對于這一劍的速度有些吃驚,那亮芒逼仄而至時,她也在一瞬間有種難以動彈的錯覺。

劍法是好劍法,只是經驗太稚嫩,境界太低微。

在那劍撲面而來時,她猶有餘力地笑了笑,身自化作一道影子,幽然而散,那淩厲的一劍軟綿綿地切了個空,不待寧小齡轉身回擊,白夫人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她的身後,她的翠紗衣衫之側伸出了一只蒼白的手,那手按住了寧小齡的後背,猛得一掌。

寧小齡痛哼一聲,腳步難以抓穩地面,身子傾倒之時,她以靈力操控劍柄,穿臂繞後而來。

長劍再次撲空。

白夫人又出現在了她的前方,對着她的頭頂心猛地一爪。

寧小齡好不容易錯開要害,肩膀卻依舊中招,極大的力道打得她身子傾斜,單膝下跪,震得地面滿是蛛網裂紋。

“你看啊……你那師兄在裝死呢,不來救你呢。平日裏親昵着,此刻大難臨頭,看清楚真面目了吧?”白夫人陰冷的笑着,身影時而出現時而隐沒,每次都能擦着她飛劍的末尾精準逃避。

寧小齡每一劍都淩厲無比,可又每一劍都劈砍上了無形的空氣。

她好不容易壓榨雪狐來的一身靈力和嫁嫁師尊親自傳授的道法,此刻好像都不能真正酣暢淋漓地使出來。

當然,她心裏也清楚,這是對方對于自己純粹境界的壓制,若是她真要與自己正面對比,自己只會死得更快。

咔得一聲,寧小齡的身影也飛了出去。

白夫人原本玩得興致盎然,想再對着她那胸口補上一掌,可是忽然神色微變。

那片廢墟之中,星芒點點。

寧長久早已站起了身,他的身邊,靈力凝成了一張陣法模樣的圖,正是他最為娴熟的小飛空陣。

先前在長橋上,他倚靠着欄杆時,用指甲偷偷繪下了對應的陣圖,當時還會師妹随口笑話了他兩句,而這條長街,離那長橋的距離并不遠,還在飛空陣的有效範圍之內。

“想逃?”白夫人臉色瞬息生寒,她像是一陣沒有任何聲音的風,忽地一動,便化作流動的影子,逼到了寧長久所在的位置。

寧長久逆畫飛空陣,身影消失。

他當然不是想逃,而是想直接斬斷那座長橋,若是如今真的陰陽倒轉,那麽那座長橋,便應已成了真正的奈何橋,只要将那長橋斬斷,整個酆都的構築都能被打亂。

而他的身影只是消失了一刻,卻沒有捕捉到那長橋上的印記,又被拽了回來。

白夫人流水般的影子凝聚成形,幽幽一掌拍下,在寧長久出現的那刻,恰好打在他的胸口,再次将那白衣少年打飛了出去。

白夫人輕蔑地笑了笑,道:“這座城池是我的城池,所有的法則都該由我來制定掌管,你這些花裏胡哨的陣法還是收起來吧,別拿出來丢人現眼了,在我的世界裏,只有我允許的陣法才能存在。”

她高興地笑着,像是醉酒的佳人,笑得花枝亂顫。

只是她心中還是有些遺憾,先前若非被這少年算計傷了些身子,要不然這兩掌可能已直接将他斃命了。

不過沒關系,自己也只是貓玩老鼠一般,将他們困在此處慢慢玩弄之事,只要稍後大事初定,便可以徹底封城,安心地等待除夕之時,完成逆轉陰陽。

而身後,寒意再次逼至。

寧小齡拖劍而來,身子一躍,雙手持劍當頭劈下。

這是漏洞百出的姿勢,白夫人看了只覺得可笑,好像自己只要随意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将這黃毛丫頭碾得生不如死了呢。

但是很快,她神色變了變。

那當空一刀不過虛晃,真正的殺招是一道極細的、柔若柳條的劍意!

這道劍意算不得多麽強大,但其中神意之精妙卻是讓她看了一眼便心生敬畏,她可以确定,這道劍意最初的主人,至少是一位紫庭境巅峰的大修行者。

于此同時,身後寒芒如豆,也在寧小齡出劍的那刻亮起,以點及面照徹後背,與寧小齡前後夾擊而來。

白夫人玩笑之色斂去,身形一動,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她出現在屋瓦上,目視下方,仿佛可以透過積雪與瓦片,看到他們所在的位置。

她的腋下生出兩只纖長的白骨利爪,如藤蔓般沿着屋檐攀爬而下,伸入屋中。

寧長久一下拉住了師妹的手腕,在白骨還未封門之前,一劍劈去那些細微的骨架,猛地闖了出去。

“走!”寧長久低喝了一聲。

白夫人也懶得再與他們戲耍,因為那一邊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需要輪到自己出場了,而所有的一切若是真的做成,又哪裏會只是構築一座地上酆都那麽簡單?

而這兩個少年,當年也是逃不掉的。

沿街的路上,雪白的燈籠慘慘地晃着。

一扇扇門忽然打開,門扉內,走出了一個又一個行屍走肉般的身影,他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這兩個遁逃的少年,露出了灰白色的腐爛牙齒,一個個皆如獵豹般不要命地撲了上去,而白夫人也身影更快,穿越過重重夜色,也随群鬼而至,一并攔了上去。

乓乓乓!

那些身影一個個重重落地,他們不是屍體,沒有血肉,而是形似死屍的鬼魂,死灰色的屍影帶着腐朽萬物的氣息,背朝着猩紅的月亮,如鑿城的大石,向着寧長久所在的位置不停地撲去。

寧長久與寧小齡的身影在一記記重鑿的追擊之中不停彈躍移動,長街上的屍影如蝗蟲般在一間間屋子間來來回回地竄動,宛若一張黑線攥簇、挂滿了屍腐的密集大網,一道道攔于前路。

寧長久與寧小齡一同出劍,寧長久境界雖低但靈力充沛,以綿長之勢化靈護體,而寧小齡靈力稍差卻境界較高,她躲在寧長久立下的劍域裏,按着劍經上的架勢,斬出一道道化虹而去的劍光,那劍光密集無比,像是漿稠陰雲裏扭曲閃爍的電蛇,一道道明豔萬分照徹眉目,卻無法真正撕裂陰雲阻擋暴雨的到來。

長街盡頭,劍光仍在掙紮之間,白夫人身影已然追至,紅月之下,她那薄弱輕紗的翠色雲羅裙下,細密的雪白色的骨骼一節節地瘋長着,将那羅裙高高地撐起,那些骨骼搭在了兩側的街門上,像是一縷縷黏性極強的蛛網,白夫人高居正中,一張唇紅齒白的妖豔臉龐與月色相襯。

一瞬間,寧長久便似置身一處千軍萬馬沖撞過的戰場,四周白骨為牢,而一道道屍影也停了下來,如一位位披甲挂刀的鬼侍,在那骨牢之間靜待着。

“還逃嗎?”白夫人美眸流轉,細小的香舌抹過紅唇,笑意寒冷。

……

……

(PS:感謝書友56231522打賞的盟主!!!歡迎又一位盟主大大莅臨神國~)

(晚上還有一章,加更明後天補!)

第 98 章 :人鬼何處不相逢

這是大街上一家古玩店中擺放了十餘年的舞女瓷傭,有半人高,上面還有一些極為掉價的裂縫,據傳是瑨國兩百年前的古物,但是沒人相信。

而近日,這古玩便被一個冤大頭買走了,放在家中僻邪。

先前女子在侵占對方的身體之前,已感應出是個人形,所以她毫無顧忌地侵入了進去,想着哪怕那少年警惕,偷偷将玉墜放在一具死屍身上,那也無妨,她照樣可以操縱這具死屍,找到他将其殺死。

而此刻她才明白,自己所感應到的人形,居然是這奇醜無比的瓷傭!

憤怒一下子點燃,她想要将自己立刻剝離這具瓷傭,但一時間無法做到,而更令她寒冷的一幕出現了。

她察覺到,自己的身後,站着一個少女。

她知道這個少女,這少女與他以前都是寧擒水的徒弟,如今也同在一個師門出生,這般黃毛小丫頭,平日裏自己應是可以随手捏死的,而此刻她卻惶恐不安起來。

因為這少女拖着一把大鐵錘站在她的身後,死死地盯着自己。

這顯然是她那師兄的準備。

而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又犯了一個極為致命的錯誤——随着她想要掙開這間瓷器,她身子一動,惹得這瓷傭也動了。

見到這瓷傭異動,寧小齡嬌小的身子一下子緊繃了起來,她神色一凜,心想師兄果然不騙我,壯起膽子,立刻學着那評書中所說的一般,威風凜凜地喝了一聲:“妖怪看打!”

接着,她毫不猶豫地拎起榔頭,砸了下去。

乓得一記聲響裏,那看似很脆弱的瓷器竟然只是出現了裂縫,并未直接破碎。

寧小齡一驚,她知道自己手上的力道,不曾想這瓷傭竟然這都未破,難道真是那瑨國的古物,看來師兄還是挺有眼光的,只是可惜了這古玩……也不知花去了多少銀子。

想着這個,小齡悲從中來,下一記鐵錘猛地掄圓,用上了渾身的勁。

瓷傭想要躲避,但是根本無法挪動這副身軀作靈活的反應。

清脆的聲音響徹整間屋子,那瓷傭的碎片嘩啦啦地掉落一地,紅紅綠綠,很是淩亂醒目。

高樓之上,那妙齡女子猛地噴出了一口血,她身子搖晃了兩下,纖細的手指按着紅唇一抹,試去了嘴角的血跡,眼神中再無半點玩味,而是不死不休般糾纏的怨毒。

而這怨毒一半是來源于那少年該死的算計,另一半則是源于那黃毛丫頭那句“妖怪看打”。

這對師兄妹……都該碎屍萬段!

……

……

城門早早地閉合了。

此刻小年夜,蓄勢了半年的飛花樓頭牌歌姬,在梳攏之日忽然墜樓自盡,那在民衆心中聲望極高的城主大人,竟也跳河了斷了自己的生命。

幾個原本在河畔猶豫不決的商賈和文士,原本還想着要不要鬥膽上前與那城主大人搭話,但是傳聞有說城主大人年輕時候可是鐵血閻羅,如今老了也不喜歡人叨擾,哪怕是平日裏出來走走逛逛時,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但他們猶豫之中,卻目睹了這樣的驚天變故。

一開始,那歌姬的墜樓只是讓他們心驚憐惜,此刻老人的跳河則是讓他們感到震撼。

而先前那一閃而過的白衣少年又是誰……是眼花了麽?

不安的氣氛在普通的民衆之間才剛剛爆發出來,而在他們所看不到的地方,暗流已經激湧成旋渦,即将掀起滔天的浪潮。

許多人慌張地要往家裏跑去,而他們的視角裏,無法看見那門口的大紅燈籠已換上了蒼白的顏色,而每一扇的門的背後,也不知有什麽東西在等待的自己。

當然,這些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都是還未實際降臨的恐懼,接下來即将發生的事情,才是真正割開心中恐懼的刀子。

……

此刻,在尚且還算平靜的長街上,那老婆婆的身軀血肉已經以極快的速度腐爛殆盡,化作了一具白骨。

寧長久沒有去那具白骨身上尋找蛛絲馬跡。

就在方才,他原本依附在那瓷傭身上的一道靈性破碎了,他知道此刻那個幕後操控一切的妖應該也受了點傷。

那個妖怪與這種城池極為契合,哪怕是他也無法探知到對方的位置,但此刻對方神魂損傷不小,勢必會露出短時間內難以修複的破綻,這抹破綻的存在或許會讓對方兇性畢露直接降臨當前,也可能讓對方反而安心地推動計劃的進行。

寧長久希望是前者,但是這條安靜的長街已經冥冥之中兆示了答案。

寧長久在這兩日之間已經推演了許多事,但是如今眼前的這座城池,依舊展現出了超乎預料的變化,他能感受到,這城中的陽氣,就像是急劇落下的太陽,等到陰陽徹底颠倒之際,這座城中,所有的人便都會不知不覺地死去。

而那些提前自盡之人,顯然是事先便知道了這些,不知他們被那幕後的鬼給予了什麽許諾,竟這般果決地紛紛了斷,甘願化作不見天日的鬼魂。

寧長久閉上眼,最近城中發生的許多事情在腦海中串聯着,穿城而過的河水、潛伏暗殺的樹白、橋邊歌舞的少女、墜落的歌姬、跳河的城主、化作屍魔前暗算自己多次的老婆婆……

這些思維的碎片在他腦海中風暴般聚集拼湊着。

最後,那小姑娘口中哼哼的曲子在腦海中經久回蕩。

“蘆花成雪幾年頭,珠黃玉老,一聲一聲嘆奈何……奈何。”

奈何,奈何!

相傳中,人死之後會前往陰曹地府,而那必經之路上,一座跨越生死之隔的橋梁,那座橋便是奈何橋。

而那橋下潺潺流淌去的河水,便是黃泉。

最初的猜測在基礎上更添磚加瓦形成了完整的模樣。

他腦海中構建出了那計劃的輪廓——那暗中的大鬼已布局多年,設下了所有關鍵的節點,想要将這座城池活生生地煉化成完整的幽冥酆都!

若即将發生的一切真如自己預料,那麽那頭大鬼,哪怕境界不算太高,也必然手握着一部分關于幽冥的權柄。

傳說之中,最初的冥君早已在千年之前死去,冥王的權柄也四分五裂,或許這大鬼便得到了其中的一份,所以如今擁有了煉化一城的恐怖力量。

如果一切所料不差,那此刻他第一時間要想的,應該是如何逃離這座城……

但一切為時晚矣,這個念頭才一閃現,寧長久立刻感應到了什麽,他擡起頭,只見天空之中,已挂上了一彎猩紅的殘月。

那輪紅月不是真實的月亮,而是滿城幽冥煞氣凝成的月牙。

這座城中的幽冥之氣在短短的幾個時辰之內,已攀升到了極為濃郁的地步。

“師兄!”

對街,寧小齡推門而出,對着寧長久所在的位置招了招手。

寧長久點點頭,神色卻難掩的不安。

“師兄怎麽樣了?”寧小齡快步跑來,視線落在了他身邊那副白骨上,驚訝道:“這……這是?”

寧長久道:“這是來敲我們門的老婆婆。”

寧小齡睜大了眼,回想起那滿臉荷褶紋的老婆婆,驚恐道:“這是怎麽回事?婆婆……婆婆居然是鬼,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送我們的對聯和門神是不是也……”

寧長久點點頭:“應該也有玄機,但暫時還不知道是什麽。”

“我這就去撕!”寧小齡急忙道。

寧長久搖頭道:“不用了。”

寧小齡焦慮道:“那舞女是鬼,歌女是鬼,拉琴的是鬼,現在老婆婆也是鬼……這,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啊?”

寧長久長嘆道:“是啊,都是鬼。”

嗤!

寧小齡的身後,刀刃刺破後背,穿透而出。

她擡起頭,死死地盯着寧長久,渾身顫栗,滿臉的震驚與不解。

而此刻,她的手中,握着一柄幽冥之氣凝成的深紫色長刀,那刀極為狹長,藏于她的衣袖之中,此刻她捏着刀刃将其滑出,瞬息間便緊握住了刀柄,只是出刀的動作才剛剛出現,她的身體便被刺穿。

刺穿她的,是那把剔骨刀,出刀的力道極大,已沒入身體,從後背透出。

“你怎麽知道?”寧小齡的話語中聽不出太多的痛苦,更多只是驚疑。

只是那一刀恰好刺中了某塊控制身體的軟骨,她還未來得及等到答案,便飛速腐朽化灰。

“師……師兄。”

寧長久的身後,少女抱着拎着兩把佩劍,看着眼前這一幕,震驚無語。

那具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身體,就這樣當着自己的面,飛速潰散。

寧長久拂了拂袖,那骨灰煙雲而散,他回頭望向師妹,笑了笑:“放心,師妹你化成灰也認得。”

寧小齡則是一陣膽寒,方才第一眼之時,她甚至以為自己看花眼了,而師兄反倒一眼便甄別了出來。

她看着師兄,很是感動,卻哭喪着臉道:“師兄你可千萬別瞎編樣子,我可認不出你啊。”

寧長久以靈力馭刀,刺透那塊軟骨,将其死死地釘在地上,再如法炮制,以劍火焚去上面的魔性。

他本想寬慰師妹幾句,但話還未說出口,他所有的神色便都斂去了,冷漠如寒霜。

寧小齡吓了一跳,第一反應是方才那幕不會是妖怪演戲,這師兄該不會也是假的吧……她一下子抓住了劍柄,準備橫劍格擋,可她的動作卻僵住了。

她擡起頭,順着寧長久的目光望去,只見長街上,浮現出一個袅袅依依的影子。

随着那身影一同到來的,是秋林般的輕煙與霧色,那纖細婀娜的身段在霧色中娉娉婷婷,袅袅依依,宛若一條上下輕輕翻騰的彩帶,映照出了妙齡少女的身影。

她一襲翠色雲羅紗裙,肩上是月白披風,裸露出的白暫手臂色如新乳,那腰肢間的一束更是纖細得極為誇張。

她左手提着青砂罐,右手托着綠瓷瓶,身影随着腳步輕輕起伏着,那本該是很美的一幕,此刻卻籠上了詭異的霧紗,只讓人生出一種黏稠的惡寒感。

寧長久負後的手張了張。

寧小齡回神會意抛出了劍,寧長久接過劍,只是還未來得及抽出,那鬼魅般的身影便出現在眼前,明明那雙手都拖着精貴之物,可一個不知哪來的粉白拳頭,還是落到了身前。

寧長久自始至終都保持着高度的緊張,這魅影般浮現的一拳,他看清了來路,也反應了過來。

只是此刻他做不出太多的動作,只得以靈力凝結身前去抵擋。

紅粉胭脂氣的拳頭落在胸口。

時間像是停格了一個剎那。

轟!

寧小齡額前簾子般落下的發絲被一下子吹了起來,轟然炸響裏,空氣排雲分浪一般後退,僅僅一個眨眼,寧長久便被一拳砸到了數十丈外,将一排木門竹架白漆牆壁撞得粉碎。

廢墟之中,寧長久白衣滿是塵土。

他将自己的身體從裏面拔了出來。

那花容月貌的少女嘴角一點點挑起,她緩緩走來,步步生煙,盈盈而笑,那宛若莺燕啾鳴的聲音卻說不出的森寒瘆人:“怎麽了?我,不是很弱嗎?”

煙塵裏,寧長久走了出來,拔出了劍。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看着那張美麗的臉,道:“原來是你。”

妙齡少女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看着寧長久,說道:“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

寧小齡已拔出了劍橫在身前,她聽着師兄與那女子的對話,有些摸不着頭腦……怎麽?他們之前難道見過?

如果樹白此刻就在眼前,那他同樣會大驚失色,因為眼前這個少女,便是他那早該死去的白姐姐。

而寧長久則是通過她身上的熟悉的氣息,洞悉到了她的身份,雖然那個答案極為不可思議——她便是自己死而複生那日,出現在皇城之中,殺死了寧擒水的鬼。

……

……

(PS:明天要交論文定稿了 改了一天論文,所以……今天只有一章)

第 97 章 :瓷傭

樹白不是膽小之人,但他眼睜睜看着那大紅燈籠變了顏色,在蒼白的光照進瞳孔時,他還是忍不住驚叫出聲。

樹白揉了揉眼,确認自己沒有看花,他難以壓抑心中恐懼的念頭,起身便跑,而他更加驚恐地發現,随着他的腳步邁過一間間屋子,那原本紅色的燈籠卻變成了雪白的顏色,他跑得越快那些燈籠也變得越快。

樹白止住了腳步,一動也不敢動。

不遠處便是那座大橋,橋上依舊來往着許多行人,其中還摻雜着官兵的身影,他們不是去調查那歌姬墜樓身死之事的,而是湧向了沙水的另一岸——那裏好像剛剛死了一個大人物。

接着,樹白的視線又停在了某處,他看到長橋的一端,一個素衣少女翩翩起舞着,因為她的身子太過瘦弱的緣故,遠遠望過去更是一塊破布在寒風裏打着轉兒。

那少女身邊,蒙眼男子拉着二胡,婉約的歌姬彈着古琴。

而來來往往的人,對于那一幕,同樣熟視無睹。

只有自己可以看到……

這個念頭一點點爬上他的心口,他轉過些頭,盯着那白色的燈籠,心中閃過了一個荒唐的念頭,而此時,恰好有一個挎着籃子的大娘從他身邊走過去,他怔了怔,壯起膽子張開,聲音沙啞着喊道:“大……大娘……”

那挎着籃子的中年女子停下身子,回過頭,看見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問道:“啥事?小孩子迷路了,要不要大娘送你回家?”

說話間,那身材臃腫的中年女子還給他抛了個媚眼,若是平日裏他一定會湧起一股惡寒,但此刻他卻欣喜若狂,他連忙說了聲沒事,然後埋着頭朝着前面跑過去。

幸好……自己還活着。

嗯……不會那大娘也是鬼吧?

樹白一拍腦袋,連忙打散了這個念頭。

路過那頂大拱橋時,他對于橋上賣藝的鬼魂熟視無睹,假裝平靜地走了過去。

一切好像都沒有太大的異象。

而那素衣少女卻瞥了他一眼,樹白因常年替師父搬運銅畫,他的背也不自覺地有些彎,嶙峋的骨骼透過有些單薄的衣衫顯得那樣分明。

……

老婆婆的家門口,燈籠由紅轉白,她屋子裏堆積的,僅僅還是竹篾編織的燈籠骨架裏,也泛起了慘白的光,那光困在燈籠裏掙紮着,像竹籃子裏蹦跳打挺的,翻着白肚皮的魚。

而屋子裏,轉眼之間已是天翻地覆。

那老婆婆抱着頭,痛苦地回憶着什麽,然後她将自己的頭皮從頂心一點點扒開,手指陷入了骨肉中撕扯着,仿佛所有的血肉都是累贅,都是要卸去的鎖,那手抓抓撓着皮與血,轉眼之間那頭頂便是皮開肉綻的恐懼光景。

寧長久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這個老婆婆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活過。

她從出現便是一個年邁的老太婆,有一段幻想的記憶,有一個幻想的孫子和想象中殺死孫兒的仇敵,她的人生從一開始便是行将木就之人。

寧長久知道這老婆婆也不是那背後妖魔的真身,他不想再浪費時間,直接奪門而出。

而他才有退意的那刻,發瘋了的老婆婆卻停住了撕扯自己的手,她擡起頭,依稀可見的眼珠淌滿了血水,血污之後的瞳孔裏發着幽白的光。

她伸出雙手朝着寧長久抓了過去。

她的身影一下變得極快,就像是一塊高速飛行的布打着旋罩了過去,直撲寧長久的頭頂。

寧長久身子一轉,雙足黏地,在那化作屍魔的老婆婆還在半空之際,他手臂一揮,一道劍氣便斬了出去。

撕拉的聲響裏,劍氣入體,老太婆的血肉似已不再是血肉,竟是發出了鋸子割裂皮革的聲響。

那破裂的血肉之後,已然可見森森的白骨。

而這般嚴重的傷勢,卻沒能使她的身形放慢絲毫,依舊如一塊沒有生機沒有痛感、沾滿了黏稠血漿的骨頭一般砸落下來。

寧長久身形倉促避開,而那屍魔落地之後,幾乎沒有停歇,竟又用雙手撐地,如青蛙一般一蹦一跳地追擊過來,寧長久手指掐了兩道劍訣一橫一豎攔在身後,他不想戀戰,只想快速撤去。

屍魔撞上了他的兩道劍氣,血肉一觸即爛,但是僅僅片刻,那劍氣便像是遇到了無法斬破的堅硬之物,竟被頃刻碾碎,沒有了阻攔之後,屍魔的身形一下子更快,僅僅剎那便追至了寧長久的背後,她雙手高高舉起,如兩柄屠刀般向着他的後背斬下。

寧長久回過頭,盯着她落下的手掌,身形一邊飛快後退,手指卻幹淨利落地橫切而過。

屍魔的骨骼雖然堅硬無比,但那骨骼之間連結的關節卻很是脆弱,劍氣一斬而過,精确地割過了手骨之間的連結處,将那雙手裂腕而斷。

那本該噬骨的痛意卻絲毫不能影響屍魔分毫,她手腕斷裂處,甚至沒有滲出一絲一毫的血,整個身體依舊像是沉重的沙袋向着他砸了過來。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裏,寧長久雙臂交叉護于胸前,被那屍魔直接撞得瘋狂後退,裂開門扉跌了出去。

那屋內,一盞盞雪白的燈籠憑空浮起,聚攏到了屍魔的身側,此刻的老婆婆,已然看不出絲毫人形的模樣,渾身的白骨像是荊棘藤蔓上的刺一樣紮破皮膚,森森然生長着。

寧長久只是微晃便穩住了身形,而那屍魔帶着顏色蒼白的燈籠,再次迎面而來,陣陣陰風宛若刀刃卷過,将那門扉頃刻撕去。

寧長久看着那屍魔撲來的身影,沒有退卻半步,他紋絲不動,目光越來越冷。

屍魔撲來,他亦是沖撞了上去。

寧長久袖子一蕩,裏面雪白的刃光一閃而過。

但那不是劍,而是一把刀。

那是從寧擒水宅子裏取來的剔骨刀,他早已預料到城中會有惡戰,沒有帶佩劍只是為了示敵以弱,但如何會真的沒有兵器防身。

那柄刀不過凡品,本身并不鋒利,但瞬間如毒液般淬上的靈力,讓它染上了幾不可擋的銳利光芒,那光芒和着刀刃瞬間切開了對方的身軀,接着寧長久身子向下一縮,那如屍魔如虎鉗一般的雙臂撲了個空,寧長久趁機向着她的側後方繞去,刀刃也随着他身體的動作,猛烈地割開她的血肉,擦着骨頭劃了過去。

骨頭斷裂碾碎之聲刺耳地響起。

屍魔終于發出了一聲模糊的慘叫,她雙臂後探,想要抓住這個該死的活人,可寧長久的刀鋒上,已驟然亮起了火光。

那是劍火。

劍火一經燎燃,那屍魔的血肉便如烈日下的冰雪飛快消融着,很快露出了其後的白骨。

寧長久屏氣凝神,自始至終眼睛未曾眨一下,神識如線紮入她的身體,确定了某一塊骨頭的方位,随後在屍魔雙手鉗拿住自己之前,手臂操控着刀刃繞開了那些嶙峋刺骨,直接朝着某個方向紮了進去。

劍火轟然炸開,慘叫聲如瀕死蜈蚣的哀鳴,只是那猝然而起的聲音還未來得及響徹長街便已被劍火消融。

那一刀挑入之後猛地一攪,刀鋒紮出,上面刺着一塊蠕動不停的軟骨,那軟骨像是一個活着的生命,在刀尖上不停地掙紮着。

而失去了這塊骨頭之後,屍魔平靜了下來,她一下栽倒在地,身子顫動了幾下後便失去了生機。

寧長久看着刀尖上挑下的骨頭,判斷出這應該是某只骨妖的碎片,而這骨頭極為不凡,哪怕是碎片亦可以變化出完整的人形,而這老婆婆也絕非是骨頭碎片自行異化的,因為她的記憶都是虛假的,是有人刻意改寫的,那麽那個人又是誰,是不是也在暗中看着自己?

……

連綿屋檐上,一處高樓的樓頂,那消失的黑衣人重新出現,她解下了漆黑的長袍,在月色下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個妙齡少女,端得花容月貌的妍麗,她眉目清淡典雅,伸着纖長的雙手,一手掌心朝上托着一個綠瓷瓶兒,一手掌心朝下,五指彎曲,提着一個青砂罐兒,她在屋樓的頂端盈盈立着,黛眉星眸如墨筆繪成,此刻目光緩緩掃視過萬千閣樓的屋頂,更有一種置身荒蕪獨看霜雪的寂寥感。

她足尖點地,輕輕踩踏過青瓦上的積雪,卻沒有留下哪怕一點的足印。

她的視線忽然落向了某個方向,然後笑了起來,“有些意思。”

她手指一勾,收回了那老太婆骨頭上被賜予的靈性,随後笑了起來:“能猜到這老太婆有鬼,卻不知道把那玉墜子給扔了?呵,我看也沒聰明到哪裏去嘛。”

她說着笑着,神色越一點點冷了下來。

她忽地閉上眼,輕聲呢喃:“我倒要看看,你這副身體,到底有幾分膽魄。”

……

那屍魔的白骨旁,寄生軟骨上的惡靈之性已被寧長久灼燒得一幹二淨。

高樓上的女子閉上了眼,意識流轉。

那玉墜亮起了光。

那墜子本就是前代冥君殘存的飾品,而所有與冥君有關的一切,都可以被無上的幽冥之主用來勾連萬物,只要背後的操控者意念微動,便可以靠那墜子為媒介瞬間占據對方的身體。

那妙齡女子嘴角微微勾起。

這白衣少年确實有些手段,應是某個名門仙山出身,身上的氣息更還有幾分熟悉感。只是終究初來乍到,沒能将江湖險惡堤防安靜啊。

妙齡女子意識一動,分出了一縷神魂,透過那枚墜子,侵入了進去。

很快,那縷神魂感應到了人的形态,一下子穿透了進去,幾乎沒有任何阻礙地将其占據。

哼,這般輕松,還當有多厲害……

那縷神魂在穩穩當當地占據了這副人形體魄後,女子睜開了眼。

只是,她眼前看到的,卻不是那老太婆屋門前的場景。

難道是那少年将墜子轉贈給了別人?不過這也無妨,等我……

思緒忽然僵住,她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心中的警覺迫使她以心眼探查自身,接着她驚住了。

她發現此刻自己穿着水綠色的衣裙,臉上抹着極為刺目醜陋的腮紅,身材更是……不對!自己此刻根本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具,舞女瓷傭!

第 96 章 :銅畫

燈籠。

此刻滿城都挂滿了燈籠。

它們燃了火之後更像是一枚枚紅通通、沉甸甸的柿子。

而在老人死後,那滿城燈籠的光和熱仿佛被奪去了,所有的光都顯得陰森而寒冷。

長橋之上,那賣藝的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是高興極了,赤着雙腳偏偏起舞,而歌姬也落在她的身後,雙手勾弄,似是在撥一副無形的琴弦。

來來往往的人沒有誰能看到她們。

寧長久身影驟動,沒有去理會她們的挑釁,而是向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狂奔過去。

那少女停下了翩翩的舞蹈,望向了他消失的方向,不安道:“這少年看起來頗有些手段,該不會成為冥君大人的變數吧?”

歌姬依舊撩撥着無聲的琴弦,神色卻似迷醉其中,此刻少女發問,她也只是淡然道:“死都死了,還管這麽多做什麽?”

小姑娘覺得有些道理,繼續打轉着身子跳起了舞。

……

天色已晚,寧擒水老宅的對街,老婆婆關上了門,收拾好了編制燈籠的竹篾,最後打掃了一遍屋子。

屋子裏安靜極了,只有偶爾響起的,窸窸窣窣的聲響。

老婆婆從雜物堆裏翻出了一根纖細的蠟燭,點亮之後放置到了桌案上,燭光照亮了一方靈位,靈位上面只寫了七個字——孫兒東運之牌位。

東運是他孫兒的名字,當年一場大病,請了名醫醫治,本快好了,結果她偏要節外生枝,去問寧擒水讨要了一碗符水。

她掌着燭火,看着這塊靈位,滿心的內疚與仇恨讓她身子随着燭火一起搖晃起來,她拿起布擦了擦,然後将靈位合倒在了桌案上。

接着,她想起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讓她的神智也有些恍惚。

她想着前兩日見到寧擒水家冒起炊煙時,自己袖子裏藏着把匕首,去敲開他家的門。那時候她本是心如死灰的,而冥冥之中似乎也有個聲音告訴她,你真的該死了。

可是那日,她并未見到寧擒水,而是見到了她的兩個徒弟,她想要取出袖子裏的匕首,但心中一個莫名的念頭卻制止了她,讓她的手伸入腰上的布袋裏,取出了一個她都想不起什麽來頭的墜子,送給了對方。

一切都很不真實。她甚至想着自己是不是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了。

但也都不重要了,她在椅子上坐了會,然後從籃子裏翻出了一把鐵剪刀,沉默了許久之後,對着自己的脖子插了過去。

在那剪刀即将割破皮膚的一刻,大門洞開,一襲白衣少年抓住了那把剪刀,随後以靈力結出了一個領域,阻礙其他人的偷襲。

老婆婆感受到了剪刀上傳來的莫大力氣。

她睜開眼,看着寧長久,一眼便認出了他,怒道:“怎麽是你?老東西殺了我孫兒,他徒弟裝什麽好人?”

寧長久移開了那把剪刀,他沒有去看老婆婆,反而望向了那塊靈位,這一刻他才意識到,這城中的事,要比他預想的更為複雜。

他原本以為是某頭大妖作祟,想要在城中掀起風浪,而城中一些怪異的格局、氣氛也佐證着這點。

所以他也提前做好了準備,也早已将老婆婆預想成了那頭妖怪。

而今夜一連串發生的事情,讓他的想法改變了,他隐約間窺見了一個宏大的,血與骨糾纏的陰謀,只是他暫時無法看清它所有的輪廓。

寧長久走到案邊,扶起了那塊靈位,看着上面的字,作最後的确認。

老婆婆盯着他,厲聲道:“你想做什麽?”

寧長久問道:“你的孫子死了?”

老婆婆被揭傷疤,滿臉怒容:“是啊……他死了,他就是被寧擒水害死的!”

寧長久又問:“那你兩次登門,送這些東西,又是做什麽?”

老婆婆像是遲鈍了一些,她盯着寧長久,眼神怨毒,卻沒有發話,因為如今她所做的許多事情,本就是自相矛盾的,一部分聽從理智的意識,一部分則是本能的驅使。

寧長久繼續問:“城裏賣燈籠,除了你,還有哪家?”

老婆婆依舊沒有答話,她一會看着那靈位,一會又盯着寧長久,似要随時化作厲鬼噬人。

寧長久嘆了口氣,看着她,道:“看來你自己都不知道?”

老婆婆怒道:“你又說什麽混話?”

寧長久忽然将那塊靈位掰成了兩半,扔在了老婆婆的鞋前,老人看着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神色由一開始的震驚很快變成了想要吃人般的滔天怨怒,她盯着地上那斷成兩截的靈位,口中不停喊着孫兒的名字,蒼老的身子顫抖着,像是骨架都要随時垮塌下去。

“你……你……你不愧是寧擒水的徒弟啊,那個老東西的徒弟原來……也不是個東西!”

她拄着拐杖,跪在了那半截靈位前,老淚縱橫。

寧長久看着她,道:“可是自始至終,你根本沒有孫子啊。”

哭聲驟止,老婆婆霍然擡頭,滿是褶紋的臉上,一雙瞳孔在夜色中透着煞白的光。

……

“我沒有孫兒?我怎麽會沒有孫兒!我孫兒叫東運,他娘冬天生的他,是個帶把的,他爹高興壞了,去上東三街給買了一條魚抓了三把蔥……我怎麽會沒有孫兒?我的孫子,便是讓那惡道人害死的!”老婆婆聲音尖酸,聽得人耳腔生疼。

老婆婆抱着頭,她想要像往常一樣回想起孫兒還活着時的光景,卻不知為何,什麽也想不起來,仿佛那一段歲月被硬生生地抹去了一般。

更可怕的是,她漸漸地發現自己連自己的過去都回憶不起來了,她想不起自己年輕時的樣子,仿佛自己自誕生以來,就是一個頭發花白,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了。

腦子裏唯一的記憶,竟然只剩下坐在屋子的板凳上,用竹條編制燈籠,給燈籠架子刷上紙糊這樣枯燥重複的事情。

她擡起頭,目光茫然而兇狠,像是老狼将死之前露出了自己的爪子。

“你這小妖道,到底施了什麽妖法……為什麽我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你這妖道快把我孫兒還給我!”

說話間,老婆婆從地上爬起了身子,她猛地扔過了拐杖,五指如鈎地向着寧長久撲了過來。

……

另一棟老宅子裏,樹白收拾好了屋子裏的銅器胚子,又将不算寬敞的院子掃了一遍,然後他站在那塊被熏黑了一半的、鐵青色的簾子前,盤算着今年要不要換一塊新的。

最後,他偷偷取出了那袋子銅錢,那袋囊依舊鼓鼓的,裏面只少去了幾個包子的開銷。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心底有些關于貪婪和惡念的東西,消失了。

他看着那袋銅錢,皺起了眉頭,心想自己痛恨那寧擒水,也知道這袋銅錢很可能是不義之財,但是再怎麽樣,這也不是自己的東西,我樹白從來都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哪裏會做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

不對,這般良善也不像是自己……

他漸漸思索起兩天前發生的事情,忽然生出了一個荒誕的念頭,自己內心原本深藏的,幾乎化不開的大恨,在遇到那白衣少年,被他按着頭跪倒在地,說了那一番話之後,好像消去了大半,甚至生出了要做一個好人的念頭。

而那老婆婆敲開大門,與自己無意間對視了一眼後,他忽然覺得,心底那層紗又被揭開,先前的良善念頭一下變得荒唐可笑起來。

他不知道這種情緒的跌宕是錯覺還是真實,只是方才那刻,心底那抹黑暗好像又被抹去了,他竟再次覺得,自己應該将這袋錢交還給那少年。

樹白坐在冰冷的地上,默然地想着這些,混亂的思緒鬼一般飄蕩着。

忽然,他的視野裏,光線暗了一些。

他擡起頭,看見院子和大堂的交界處,師父像是一截樹木般枯立着,他雪白的頭發在夜風中吹蕩。

“師父……”樹白喊了一聲。

老人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開口:“小子,過來。”

樹白疑惑地起身,走到兩人面前,看着那愈顯老态的臉,問道:“師父,怎麽了?”

老人從腰間摸出了一把古銅鑰匙,他将鑰匙遞到了樹白的手裏,道:“那庫房中還有幾張白銅畫作,你等下去取出來,搬去那沙水的旁邊,那沙水邊有許多石墩子,你将這些銅畫按着疊放的順序,從西到東,一幅幅擺着。”

樹白有些吃驚,問道:“師父的銅畫一幅可值好多銀子呢,這随意擺在那常有人經過之處,若是被随意拿去了,可怎麽辦?”

老人只是道:“照我說的做就好。”

樹白看着掌心簡簡單單的鑰匙,本想追問,卻還是閉上了嘴,握緊鑰匙點了點頭。

老人交待完了事情,便回身向着房間走去。

樹白忽然想起一事,問:“上次師父講的那白骨屍魔的故事,後來怎麽樣了呀?”

老人身子微頓,他沒有回答,語調也有些發幹:“什麽白骨屍魔?我有講過這樣的故事嘛,應該是信口胡謅的,記不得了……”

說着,他走入了漆黑的夜色裏。

樹白拿起鑰匙,打開了庫房的大門,那庫房盡是灰塵蛛網,門一打開,地上的老鼠和蟲物吱吱地逃散開來,他捂着口鼻,忍着心中的惡心,走了進去。

他環視四周,也只有那庫房中央有一個木箱子,那應該便是師父交待他的東西了。

他打開了木箱子,看了一眼,确認無誤後背在了背上,向着沙水的方向走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箱子竟沒有想象中那麽沉。

他來到了沙水的上游,見到了第一個石墩。

這些石墩很是古老,仿佛從建城以來便存在于這裏,風霜雨淋之下那石墩邊緣豁口斑斑,看着并無任何平常之處。

他翻出了一塊銅畫,放在了石墩上,借着光,他可以隐約看清上面畫的好像是一幅神戰之圖,而雲端之後,有一大神伫劍而立,陷在泥地裏,半身白骨。

他沿着河邊走着,在第二個石墩處取出了第二幅畫,整幅銅畫描繪的是一個巨大而深邃的深淵,那深淵邊緣,扒着兩只只剩下白骨的手,白骨之爪的主人,好像在竭力将自己的身軀從深淵中拔出來。

第三幅銅畫描繪的,是一個一幅身形堪比山岳的巨大骨架,那骨架上挂着新生的血肉,而那臂彎間纏繞的,類似玉帶的東西,竟是由無數骷顱頭拼湊而成,而它的腰間,那類似流蘇垂落之物,卻是一幅幅被捆綁的,女子死白色的身軀,而那身軀的下端,無數螞蟻一般的人,都長着尖嘴猴腮的臉,他們手持刀劍劈砍着它的大腿,砍得血肉橫飛骨頭破碎。

那副銅畫極為壓抑,看得樹白毛骨悚然,匆匆放下之後,連忙向着下一個石墩跑去。

接下來的一幅畫要平和許多,那副白骨的身軀看不到了,因為它站在一條大河之中,河水煙波了它大半的身軀,只裸露出頭顱肩膀和手臂,那河水波浪劇烈地翻滾着,而他如普通人一半,高高地掬起了一捧水,張開了嘴,飲了下去。

最後一幅銅畫的畫面更為簡單,那銅畫中是一個空空蕩蕩的王座,王座之下,漂浮着許多幽靈,它們朝着王座的方向齊齊跪倒,虔誠而靜默。

樹白仔細看了一會,才發現那并不是真正空蕩的王座,而是因為那王座背了過去。兩側的扶手上,還隐約露出了背面的,沒有黏附一絲血肉的手掌。

樹白依照老人的吩咐,放完了最後一塊銅畫,他隐隐約約覺得這兆示着什麽,好像是某個故事發生的順序,而這與老人口中所述,極為相似。

如果這些銅畫講的,真是那白骨屍魔的故事,那最後兩張銅畫又意味着什麽呢?

樹白認真地思索着,忽然,寒意浮上了他的背脊。

因為他發現,不知不覺間,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

他緩緩擡頭,驚訝地發現沿河的兩岸,那些大紅的燈籠,此刻竟都變成了白色,那白紙之後的蠟燭,也透着微弱的、慘白的光。

……

……

(還有一章)

第 95 章 :燈籠

方才高樓之下,喧鬧的人聲中,寧長久便敏銳地聽到了琴腹內機關脫扣,刀刃彈出的聲響,也捕捉到了那縷突如其來的血腥味,只是他的念頭還沒有來得及變成完整的想法,一切便電光火石般發生在眼前了。

寧小齡見到了這般異變,低低地喊了句師兄的名字,混亂之中,她猛然回想起幾天前自己的軟弱,羞愧讓讓她臉頰微紅,迫使平靜與理智回到自己的腦海裏。

這歌樓女子天生麗質,原本熬了十來年,又恰逢太平時候,流金淌銀的日子已近在眼前,卻偏偏在這新年來臨的前夜,沒有征兆地墜樓自殺了。

那衣着鮮豔的胖女人在高樓上哭着罵着,手中的絹絲抹着臉,怒不可赦地将閣樓上的琴瑟琵琶、古架玉案砸翻掀倒。

而歌樓下,人群圍繞着那具女子的屍體已經散開了一個圓,一切發生的太快太急,大家交頭接耳的議論也只是零碎的,哪怕連謠言都還未成型,只是腦補出了老鸨欺淩壓迫,她百般忍讓終于不堪受辱,選擇了今日衆目睽睽之下墜下歌樓了斷生命。

而對于着驟然發生的一切,那沙水之畔的老人卻依舊沉默,腳步緩緩地沿着堤岸走着。

不知他是因為年事已高耳目太背沒注意那一處的混亂,還是因為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了。

寧小齡還在想着這一切的緣由,寧長久卻已回過頭。

長橋的那頭,沒由來地立着兩個人,其中一個眼睛前蒙着一塊黑布,手中提着一把二胡,另一個則是依舊穿着素衣,赤着雙足的身子瘦的宛若竹竿的少女。

他們望向了這邊,兩人說着什麽,卻安靜得詭異,好像只是柳枝旁挂着的一道虛影。

“綿兒姐姐也死了。”少女說。

“她十幾年前就該死的。”男子明明什麽也看不見,卻又好像可以洞悉一切:“只是如今死去,她換來的是偉大的東西。”

“我們……真的可以永生嗎?”少女問。

“我不知道。”男子答道:“但這是冥君的意志。”

“冥君……”

“孤魂野鬼游散太久,應該回到他們的國度了。”

“冥君真的存在嗎?”

“我們很快就可以見到他了。”

……

“冥君是誰?”

他們的對話被打斷了。

一個白衣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們身邊,目光像是可以穿透陰陽的隔閡,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的臉。

那少女微驚,随後擡起頭,有些膽怯地正視着他,道:“你們果然可以看見我們?”

寧小齡跟在他的身邊,才一站定,少女這句話讓她思緒有些炸開,她霍然擡頭,盯着眼前昨日裏還被她施舍了銅錢的小姑娘,忽然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添了一道醒目的疤痕,哪怕是靈體态,那疤痕依舊是新的,其間的血肉間,似有無數細密的、黑白糾纏的魂蟲蠕動着。

寧小齡盯着那道疤問:“你們已經死了?”

少女搖頭道:“才不是呢,我們哪有資格掌管自己的命呀,只有主上要我們死,我們才敢真的去死。”

寧長久問道:“你們主上是誰?”

他問話時卻不是看向這少女,而是望向了那蒙着黑布的男子。

那男子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卻緘默沒有開口。

少女微笑道:“你是修道之人吧?我勸你們還是快些走吧,你們神仙中人或許有些手段,天地逍遙自在何必留這城中,可若是你們也想求得長生,不如與我們一并留下,安心等待冥君降臨。”

寧長久嘆息道:“你們被騙了。”

少女卻全然不信,道:“你看,我們明明死了卻還活着,這便是冥君的偉力,若是所有人都像我們這般,臨河城便可成為永生之城。”

寧長久道:“世上根本沒有永生。”

這次開口的卻是那男子,他通體衣裳飾品皆是黑色,此刻立在夜裏,便只能模糊地看清楚他粗糙的皮膚。

他“看着”寧長久,神色認真至極:“在冥君的國度裏,死亡便是永生。”

少女看着那一身道袍,神色隐隐有些忌憚與畏懼的小姑娘,盈盈福下了身子,道:“多謝姑娘賞的銀錢,若是能早些年遇到姑娘這般的人,我……也不至于此。”

寧小齡盯着她,身上的靈力卻已從每個毛孔中炸了出來,她就像是一只警惕的小貓,衣袖間斂着利爪,但師兄還未發話,她也沒有貿然而動。

那少女看着她笑了笑,忽然指了指她的身後,道:“看,你身後是誰?”

寧小齡皺着眉頭,那句話卻像是有魔力一般,促使她真的回過了頭,接着,寧小齡身體繃得更緊了些,如一支即将破弦的箭。

她看到了一個雲鬓堆疊,如杏花般婉約憂愁的女子。

那是先前墜樓已死,如今卻已鬼魂的姿态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歌姬。

“魂……鬼魂怎麽能是完整的?”寧小齡的手猛地握緊,強忍着出手将其一拳打散的沖動,寒聲發問。

按着師尊授課時所說,這個世界上,人死之後,三魂六魄只能凝聚稍一會兒,便會像着檀香上的煙一般散去,除非是那修道有成之人,死後可以設法使魂魄不散,甚至以英靈之态飄游于人間,但她确信,眼前這歌姬和跳舞的小姑娘不過是普通人,可為何她們死後都能凝結成完整的魂魄。

這個疑問一出現,她心中便有了答案,這說明這座城中另有高人,而且是一個精通鬼魂之術的高人!

而那歌樓女子的魂魄,哪怕已死卻依舊帶着經久不散的幽怨,她神色郁郁,沒有回答寧小齡的提問,而是側過些身子,眺望閣樓處的燈火,在那裏,依舊有許多人圍着對着她的屍身議論紛紛。

那少女欣賞着寧小齡壓抑着的驚恐之色,細聲細氣道:“你是哪家仙山的修道人?應該沒有經歷過什麽悲苦日子吧,你身後的這位姐姐,以前可是梁國的王家公主,當年瑨國覆滅周圍一衆小國的時候啊她的娘親……”

“你住嘴!”那歌樓女子終于開口說話,她凄美的容顏已沾染了幾分冤魂厲鬼獨有的兇性。

而寧長久亦是沒有心情和時間去訴說自己過去的悲慘,他拍了拍寧小齡,聚音成線對她說了一句話,而寧小齡亦能感受到師兄此刻緊張的心情,連忙用力點頭。

“師兄你放心!”

話音一落,寧長久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而寧小齡則朝着另一個方向奔去。

三具魂魄都沒有去阻攔的意思。

那少女看着寧長久前往的位置,神色幽幽:“不會出什麽岔子吧?”

男子依舊穩穩當當地提着那把二胡,道:“冥君降世已成定局,憑他們擋不住的。”

少女也像是放心了下來,她坐在長橋的欄杆上,手掌對着欄杆打着節拍,開始哼唱起那日的曲子。

“樹黃鳥去,白雪悠悠堆殘碑,當年渡口舟遠去,蘆花成雪幾年頭,珠黃玉老,一聲一聲嘆奈何……奈何。”

最終,她的話語在奈何奈何上不停徘徊,從起初的珠圓玉潤到後來似幹癟陰風,拂面瘆人,她一雙原本還帶着些人情味的眼眸,也逐漸變得漆黑一片。

而沙水之畔,老人也停下了腳步。

中年男子看着他,不知先生又要發表什麽驚人之語。

但老人什麽也沒有說,男子這才意識到,今天老人似乎把所有想說的話都說了,這是何意思?難道老先生已是天年将盡?不可能啊,先生明明……

他的思緒這樣那樣地動着,他看着這位自己極為敬重的老人,想要上前勸說些什麽,卻欲言又止。

老人也沒再看他一眼,他也沒有去管那長橋邊的喧嚣吵鬧,仿佛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

他閉上眼,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

自臨河城出生長大,貧寒的人家,駝背的母親,老實巴交的父親,一袋米一針線攢下的錢供他考取功名,回鄉上任時的意氣風發,父母的先後死去,子欲養親不待的悲苦裏,戰亂又突然來臨,一切的覆滅推倒然後重頭再來,災難的席卷至重建,國與城之間的掙紮,勞碌奔波間所看見的新生……

然後一切再次幻滅。

老人閉上了眼,他要做一個決定,這個決定原本是會震驚這座城池數年之久的,但今夜不會,因為今夜已經太過混亂,而今夜之後,更不會了……

“不要!”中年男子忽然疾呼出聲。

但話語不及,老人已縱身一躍,朝着沙水中跳了過去。

噗通的落水聲卻遲遲沒有響起,畫面像是定格在了此處,中年男子睜大了眼,看着眼前的那一幕,震驚不已。

只見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白衣少年出現在了面前,那老人身子還在空中之際,便被寧長久一把拽住後背的衣服拉了回來。

“冥君是什麽人?指使你的又是誰?”

寧長久抓着老人的後頸将他別過了身子,盯着他的眼睛,想以神魄釘魂之術直接拷問出他心底的秘密,他的目光才一勾連上對方,還未來得及探取一句成型的話語時。

啪得一聲裏,老人的拐杖落入了河水中,他的雙目瞬間渙散。

寧長久一驚,發現他的後背上,竟不知何時插入了一柄黝黑的匕首。

道心的警覺讓他立刻擡頭。

對岸的高樓上,一雙幽白的的眼睛遠遠地盯着他,那人以黑袍裹緊了身子,只露出了在夜色中發光的眼。

那人遠遠地對着他做了個挑釁的手勢,随後身子一倒,向着重重屋樓間墜落,轉眼沒入了黑暗的夜裏。

老人已再無生息。

不久之後,年輕時被譽為鐵血閻羅的老人将成為真正的閻羅。

而在老人死前,寧長久只來得及從他的意識裏篡取到兩個字——燈籠。

……

……

(PS:晚上還有兩章!)

第 94 章 :前夜

入夜,寧小齡趴在桌上,一顆一顆地數着銅錢,她枕着胳膊,看着寧長久,問道:“師兄,真不打算去見襄兒姐姐了?”

寧長久道:“趙襄兒有什麽好看的,當上了女帝後估計已經目中無人,眼裏沒有我們這房窮親戚了。”

寧小齡呵呵地笑了笑,半點不相信。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讓步道:“明天才是除夕,今夜若是太平,我們便去。”

寧小齡問道:“能有什麽不太平?”

寧長久打趣道:“師兄憂國憂民,你個小丫頭片子懂個什麽?”

寧小齡敷衍地笑了笑:“是是是,師兄最厲害。”

寧長久不理會小丫頭的敷衍,問道:“今天小年夜,出不出去走走?”

寧小齡對于沒辦法立刻去皇城還是頗有怨念,有氣無力道:“好啊,總比悶在家裏強。”

寧長久道:“聽說今夜會有送河神的河燈節,到時河燈飄滿整條沙水,應該會很是好看的。”

寧小齡點頭道:“是啊,可惜師父沒與我們一起來,要不然應該能有趣些。”

寧長久笑道:“已經這麽嫌棄你師兄了?”

寧小齡搖頭道:“哪有,只是想着這麽好的日子,嫁嫁師尊卻在山門清修,委實可惜了。”

寧長久道:“你嫁嫁姐姐需要安靜去想一些事,人間繁華美景對她來說未必是好的。”

寧小齡恨恨道:“那頭老狐貍真該死。”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腦袋,道:“所以師妹要更努力些,将來四峰會劍,多給你師父長長臉?”

寧小齡仰起頭問道:“師兄不去嗎?”

寧長久衣袖微垂,道:“師兄還未入玄,去了不是丢臉麽?”

寧小齡撇了撇嘴,有些喪氣。

夜裏,家家戶戶門口懸挂的大紅燈籠點了起來,若從整座城市俯瞰,那些檐下門前挂着的燈籠像是拼成了一個巨大的符號,只是那光亦是深淺不一,黯淡處便只有微末燈火,繁華處則是光華如晝。

寧長久與寧小齡穿過長街,越過熙攘的人群,撫欄臨波,望着冬日裏滾滾流淌而去的河水。

沙水之畔,人聲鼎沸。

冬日萬物凋零,青瓦積雪大湖成冰,唯有這條潺潺沙水依舊不停流動,似不為冬日之寒所動,雖然傳言說這沙水之中埋藏了陰魂厲鬼無數,但是這麽些年過去了,也從來沒有真正見過水鬼吃人的事情,哪怕是困擾了許多城池的山鬼,在臨河城也算是少見。

這裏的人們便認為這是河神庇佑,所以許多人家的成年禮,也都要喝一碗這河中的生水。

寧長久倚着欄杆,目光落在水中,指甲百無聊賴地在欄杆上輕輕刮弄着。

寧小齡看着他的動作,打趣道:“師兄莫不是要刻一個到此一游?”

寧長久收回了手,無奈地笑了笑。

寧小齡問道:“師兄,你是不是有心事?”

寧長久道:“為什麽這麽問?”

寧小齡抿着唇,猶豫着開口:“我感覺你心裏好像悶悶的。”

寧長久道:“我沒有不開心。”

寧小齡拖長調子哦了一聲,道:“感覺這裏也沒什麽好的,還是想回峰聽師父講課。”

寧長久笑道:“可別耽誤你嫁嫁姐姐修行了。”

寧小齡哼了一聲,道:“我可是師父的內門得意弟子,師父一看到我就開心得不得了,你這個天天氣師父的外門壞弟子哪裏懂?”

寧長久笑道:“放心,我不與小齡争寵。”

寧小齡驕傲地站在橋邊,身子前傾靠着欄杆,伸手揪過了一根葉子凋盡卻依舊柔韌的柳條,繞着手指拽着晃着。

她看着那條穿城而過的大河,這條沙水較之外面的沙河要清澈許多,此刻河燈從遠處緩緩飄來,河水中翻倒着明豔的色彩,沿岸的高高閣樓也倒映在水中,沾染着燈火的幽豔。

爆竹聲連綿不斷地響起,一群稚童嬉鬧而過,寧小齡側身望去,恰好看見人群之中,有一頂垂着深棕簾幕的轎子緩緩駛過,轎子停下時,人群狂熱地簇擁了上去。

從轎子上下來的是一個花甲老人,老人在侍衛的攙扶下走了下來,從一旁接過了一把青色的拐杖,拄着向着河邊走去,人群自然地為他分開了一條道路。

寧長久遠遠望了一眼,道:“應該是某位大儒或者一方的父母官。”

寧小齡看着那張褶皺生斑的臉,道:“大家好像很敬重他。”

寧長久道:“今天河燈節,各方的名士都會來看燈許願,稍後師妹也可以放盞燈許個願。”

寧小齡撇了撇嘴:“這不靈的吧……”

寧小齡啪嗒一聲擰拽下了那根柳枝,抓在手裏轉着甩了甩着,忽然,右方傳來了喧鬧的聲響,寧小齡別過頭,恰好看見那歌樓的最頂閣,燈火一盞接着一盞地亮起,遠遠望去,便可看見那八面玲珑的閣樓裏,光影浮動,有女子婉然撫琴的麗影,也有女子曼妙起舞的魅影。

“這是要做什麽?”寧小齡不解道。

寧小齡的聲音被淹沒在了人群的喧嚣裏,身邊的行人,在那燈火亮起之際,都已狂熱地朝着那歌樓之下湧了下去。

寧長久也朝着那個方向投去了目光,閣樓之中,燈火映着一副副靈動起舞的影子,而身邊,議論聲高高地嘈雜地響着。

“據說今日是那泉姑娘梳攏之日,那飛花樓造勢造了這麽久,終于可以一睹那泉姑娘的真容了,據說美得極不凡啊。”

“怎麽偏偏選在了今日?”

“這些天本就熱鬧,大家年底手頭寬裕,那些個富家子弟更是各個做好了一擲千金的打算,這飛花樓可是出了名的銷金窟,不趁着熱鬧日子撈足油水,這半年來泉姑娘的聲勢不就白造了嗎?”

“那泉姑娘再怎麽樣也只是個歌姬,能漂亮得那麽誇張?”

……

沙水河畔,那老人對于周圍發生的一切好似無動于衷,只是一人沉默地看着色彩斑斓的河水,一盞盞河燈從眼前飄過。

身邊一個侍衛低聲道:“大人,要不先帶您去僻靜處逛逛,這裏燈紅酒綠的,容易污了大人的眼。”

老人搖了搖頭,目光只是看着那河水,道:“不必。”

先前簇擁在周圍的人群在那歌樓燈火亮起之際散去了許多,遠處,有琴瑟聲渺渺地傳來,佐以歌聲淌入凄豔的河水裏。

老人身邊,一個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嘆了口氣:“唉,這些人過了幾個月舒坦日子,過往的艱辛就全都忘了,這些年大人做了這麽多的事情,其中多少艱苦血淚?他們啊……全然不知!”

那老人擡起手,輕輕搖了搖,寒風灌入寬大的衣袖裏,老人卻似渾然不覺,只紋絲不動地立着。

“國泰民安本就是幸事,他們知道或不知道,意義不大。這也算是那趙襄兒的一點功績了。”老人平靜地說着。

中年男子冷笑一聲,壓低聲音道:“那趙襄兒……她區區一個十六歲的女人,憑什麽執掌趙國?皇宮那幫老東西都是瘋了嗎?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個瘟神,如今又把她女兒迎了上來,真真都是脊梁彎着的怕死鬼!”

老人壓了壓手,道:“平日裏不要過多議論這些了。”

那中年男子道:“過去老先生委曲求全,将滿城蒼生挑于一肩,好不容易與那瑨敲定了許多條款,換來了臨河城幾年的安康和平,如今倒好,一切付之一炬,居然還想革去先生的職……這幫人,真是瞎了眼!”

若是平日裏,老人肯定會勸說幾句關于禍從口出,不議朝政這般的話語,但今日人聲嘈雜,也沒有人聽清他們在說什麽,而且老人似乎也不擔心讓耳目聽了去,自始至終神色坦然。

老人只是道:“或許那趙襄兒真有本事,這兩年老夫裏外奔波,受的那些冷眼譏嘲,最後能換一城幾年祥和,已是心滿意足問心無愧了,老夫只恨自己不是那山上仙人,不能多活一百歲,再為臨河城的百姓謀百年太平啊……”

中年男子聽着那悠悠絲竹,神色更煩躁了些,道:“一個勾欄女子排場這麽大,真當自己是小姐公主了?這些人,哪裏值得先生嘔心瀝血操勞奔波?若真哪日亡國,這趙國王公貴族的女兒們可真要成那賣笑的勾欄歌姬了!”

老人自始至終看着河水,忽然問道:“你覺得若是讓那瑨國來掌管臨河城,大家的日子能不能好些?”

中年男子聞言大驚,平日裏他們雖也常當衆罵國君昏庸之類的話,但那國君本就無能再加上天高皇帝遠,大家也多是附和,但如今那手段狠辣的女帝上位了,雖說是個還未成年的小丫頭,但卻生得蛇蠍心腸,與那昏庸軟弱的前一個國君絕不可同日而語。

中年男子不知道老人為何會有此問,原本他已經與瑨國的特使敲定了諸多細節,定下了不少條例綱法,要将這臨河城拱手送出去,徹底了斷那戰亂的威脅,可一切都被那皇城之亂打破了。

前幾年這臨河城,哪怕是除夕大年也不過是一場并不繁鬧的河燈節,哪有如今這般喧鬧氣象,這些泡沫般的短暫安寧姑且可以計作是那女帝的功勞,但只有他這樣高瞻遠矚的人才明白,這背後意味着什麽,這意味着,趙國與瑨國很快就要展開一場不死不休的戰争。

如今民衆的祥和安樂不過是愚蠢構建出的泡沫,那沙水之底埋藏的累累白骨才是國仇下的真相。

而趙國積貧積弱這麽多年,怎麽可能敵得過那虎狼般的強瑨?

老人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他便自顧自地看着那條悠悠流去的長河,開口道:“老夫覺得……也不會好,無論是誰來掌管臨河城,都不會好,人心總是貪婪的,那瑨國固然強大,居至高位者卻也是聞名的暴君,暴君強權能穩固一時,卻如何治得了千萬世?”

中年男子深以為然,又想起這老人年輕為官時可有鐵血閻羅的稱呼,只是後來年歲長了,為人雖依舊嚴肅,卻中正平和了許多,想來這番話與他這些年的心思轉變,亦有關系。

他問道:“那老先生以為如何?”

老人散落在河水裏的目光終于凝聚,眼眸深處,似可以照出那成河之下堆積的白骨,他杵着手杖走到了河邊,河面上,花燈漸稀,幽幽地映出了他蒼老的影子。

他忽然沉聲道:“老夫是臨河城的城主,是這座城的父母官,二十年前抵禦瑨國問心無愧,與滿城老弱婦孺熬過的十幾年問心無愧,三年前與瑨國求和謀百姓太平亦是無愧……今後百年千年,唯有老夫親自照看這座城池,才能心安啊……”

中年男子看着他,心中愈發敬仰,只是他也心知,老人這種抱負不過是缥缈的海市蜃樓,他不是那仙人也求不得那長生,怎麽謀劃得了臨河城萬世太平。

中年男子問道:“先生對于今後可有什麽打算?”

老人情緒平緩了些,他拄着拐杖在河邊踱步起來,口中自語道:“先等明日過完年再說吧。”

平安地過個新年,是如今的頭等大事,畢竟這是這些年來,第一個還算穩當的年,只是來年開春之後,免不了又是兵荒馬亂了。

中年男子陪着他在河邊散步,問道:“老先生以為我們趙國有幾分勝算?”

老人長長嘆氣,道:“幾分勝算?重要嗎?若真是開戰,我們與那瑨國,不過隔着一條沙水,無論最終勝負如何,我們估摸着又是十室九空的慘淡光景,如今得了一時太平翩翩而樂,不久之後,都要還回去的。”

中年男子看着那些愚不可及的民衆,問道:“那先生厭惡他們嗎?”

老人搖頭道:“若是百姓各個聰慧,那還需要我們做什麽?”

中年男子點頭道:“嗯,我們如今所做的一切,正是在為他們謀斷太平,苦尋生路啊,可他們……唉。”

老人忽然停下了腳步,道:“怎麽樣才能讓滿城萬世太平?”

中年男子皺起了眉頭,不知老人為何會有此問,他心中始終覺得,老人頗為器重自己,更有将今後大任托付給自己的意思,于是聽聞這宏大問題,他立刻嚴肅地沉思了起來。

片刻後,中年男子試探性問道:“去外患,定理法,調民生?”

男子這樣說着,卻是心驚,心想難道老先生要想方設法讓臨河城獨立于兩國之外?但這是絕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老人卻依舊搖頭,說出了一句讓他驚立原地半天的話語:“若是讓全城之人長生呢?”

中年男子眉頭皺得幾乎要挨到一起,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或者老人……瘋了。

他沒有過多時間去追究老人話語之後的深意,因為不久之後,整座城将要随之瘋狂起來。

……

飛花樓上,殘雪被燈火照亮,宛若一片片庭院間的落英,在少女的花籃中缤紛地灑落下來。

高樓之上,魅影流動,宛若起伏的波浪。

寧小齡想着不花錢便可以看到那歌樓姐姐的舞蹈,便急匆匆地拉着寧長久跑了過去,那長橋本就不算多寬敞,如今這般一鬧,更是擠得人山人海,甚至有人從橋上摔跌到河裏,撲騰着水喊着救命。

寧長久以靈力凝作一只無形的手,順水推舟般将他們送上了岸。

寧小齡抓着他的手腕,拉着他朝着歌樓的方向走去。

那高樓之上,忽有一扇窗被推開,随着那扇窗戶的打開,下面人群在短暫的凝滞之後熱烈地歡呼了起來。

寧小齡擡起頭望去,恰見閣樓的窗戶被緩緩挑開,随後紙花自空中灑落,皆是折成了五瓣桃花的模樣,洋洋灑灑的紙花之後,一個挽着雲鬓的女子斜跪在一張漆黑焦尾梅花古琴前,她身段婉約而挺拔,姿容更是美麗貴氣,只是那白暫的臉卻看不見什麽微笑,反而帶着些許惹人憐惜的愁容。

铮!

琴聲驟起,第一個音起得極高,似有高山拔地,大浪裂石,與她那溫婉憂愁的氣質極不相稱。

她身邊的侍女也變了臉色,低聲地說了句什麽,那女子卻置若罔聞,落指如飛,幾番彈弄之後,一手于琴弦邊緣,以小指撐案,四指攢簇,以極快的頻率顫着,琴音一輪輪一陣陣地壓過來,甚至幾度将人群的喧鬧蓋了過去。

寧小齡聽着,只覺得心中慷慨激昂,想着這莫非是哪個貴家的小姐淪落至此,心中有志郁郁不得出,故而借撫琴宣洩?

寧長久卻臉色微變。

那女子的神情忽然帶上了幾抹痛苦。

那幾抹痛苦來得毫無征兆,沒有由頭,似是她自己都為那琴聲中的慷慨激烈打動,所以面露哀愁。

噔噔噔。

樓上,一個穿着豔麗的胖女人快步跑了上去,大喊着:“你個死丫頭,養了你這麽多年,你這是在做什麽?讓你彈淮河水,你這是在彈什麽?出征打仗敲戰鼓呢?!”

胖女人一手拿着快紅布,一手叉着腰,罵罵咧咧地向上跑去。

沒等那胖女人走上樓頂,裂弦聲铮然響起,侍女的驚呼聲也響了起來,其餘那些翩翩起舞的陪襯女子也在此刻停下了搖曳的身姿,驚呼出聲。

窗邊,那撫琴的美麗女子忽然站起,縱身跳了下來。

人群的呼聲漲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人以為這是飛花樓獨有的宣傳方式,誰若能接住墜樓的美人,誰便可以與之度過良宵一夜,于是也沒有人在意,這般高度以雙手去接,會不會直接讓手臂骨裂。

而那接住了女子的衆人還沒來及高呼,那歡呼聲便成了尖叫。

血……一個男子抓着她的腰身,卻發現滿手都是黏稠的、新鮮的血,衆人一哄而散,那女子便落到了地上,她平躺着,小腹上不知何時插上了一柄匕首,她已經死去,但那銀亮的匕刃卻像是她的眼,替她繼續冰冷地看着這個世界。

沙水河畔的老人依然無動于衷,因為他知道,這一夜的混亂,才剛剛開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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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盟主蝴傷北海成為第一個白銀萌呀!給大佬遞茶~)

第 93 章 :白骨不老

臨河城的清晨,沙水之上還彌漫着淡淡的寒霧。

沿着長街望去,城中央最寬闊筆直的街道與那長橋一線,兩邊高高挂起的大紅燈籠還未點起,與清晨的古城一道沉睡着。

寧小齡與寧長久依舊像過去那樣相隔一個屋子住着,寧小齡起床的時候,便已經見到他搬了個椅子坐在外面,閉着眼好似睡着了一般。

寧小齡抱着一床被子扔到他的身上,沒好氣道:“多蓋些被子,我們都亂花這麽多錢了,師兄要是再着涼了,可就看不起大夫了。”

寧長久本想再小睡一會,借着這裏過去生活的氣息尋一絲機緣,此刻被寧小齡一輩子砸醒了,好不容易觸摸到的一線感悟也被砸了回去。

寧長久擡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知道她還在為昨天自己花錢買了一大堆古玩的事情生氣,他自知理虧,便掖了掖被子,将自己蓋得嚴絲合縫:“多謝師妹照顧。”

寧小齡又将他被子拉了下來,道:“師兄可別裝死,要不然我就把你背後說襄兒姐壞話的事情告訴她。”

寧長久不服氣道:“我什麽時候說了?”

寧小齡道:“你說襄兒姐信你的還是我的。”

寧長久嘆氣道:“那就不去皇城了。”

寧小齡微驚,道:“怎麽就不去了呀?”

寧長久的聲音透着被子傳了出來:“不想去。”

寧小齡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些:“行行行,我不怪你買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師兄開心就好了……”

寧長久道:“我想在臨河城過年。”

寧小齡道:“師兄,你怎麽氣量這麽小了呀,我不就開幾句玩笑話嘛……”

寧長久嘆氣道:“我只是覺得,這臨河城,有種家的味道,來了便不想走了。”

寧小齡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臉頰,也跟着嘆氣道:“是啊,這裏還殘留着那老東西壓榨我們的氣息……”

寧長久道:“這臨河城依山傍水,民風淳樸,等以後我們修道有成回來,便在這定居吧。”

寧小齡有種大清早見鬼的感覺,震驚道:“師兄,你不會是真的中邪了吧,又是給那暗殺我們的小子送錢,又是買了一大堆沒啥用的東西,現在又說喜歡這裏,這裏哪好了……哦……”

寧小齡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師兄!你是不是不敢去皇城,不敢見襄兒姐姐!”

寧長久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寧小齡自信道:“因為那個三年之約,你們約好三年後見面的,現在算怎麽一回事?這次除夕見了面就相當于開了道口子,以後逢年過節三天兩頭聚一聚,那三年之後,你們還打不打了?更何況,師兄如今這個境界……怕是沒臉見襄兒姐姐呀。”

寧長久将被子扒了下來,看着寧小齡,笑道:“師妹再怎麽言語刺激,我這境界也漲不上去呀。”

寧小齡撇了撇嘴,說道:“那你一個人留臨河城看家,我去皇城找襄兒姐姐去。”

說着,她向着堂中走去,又随手在架子上取下了一塊抹布,擦了擦桌椅上的灰塵,她環顧四周,看着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又回過頭看着院子裏半死不活般躺着的師兄,嘆了口氣,慶幸地想着多災多難沒關系,人活着就好……

她看着那個兩坨紅腮深綠衣裳的歌女傭,兩人的眼睛好像對視着。

昨天師兄還信誓旦旦地告訴她,這是瑨國兩百年前的古玩意,值錢得很。

“就你還是瑨國兩百年的老古董?”寧小齡看着她,越看越醜越看越氣,最後卻還是嘆了口氣,給它擦了擦……不過這瓷傭已經足夠新了,新得沒有一點古董的自我修養,好像也沒啥可擦的。

要不擺門口那昨晚老婆婆送的門神一道看家?至少大過年的,看着喜慶些……寧小齡安慰着自己。

……

……

樹白将那些白銅雕畫按着單子上寫的,挨家挨戶地送了過去,這些東西很沉,所以他因為經常背這些的緣故,小小年紀背便有些駝了,每次彎腰弓背時,那嶙峋的肋骨便更顯得分明。

樹白轉着空蕩蕩的包袱,很是輕松。

送完了這單子貨,便可以安心過除夕了,過往除夕總是在鋪子裏吃碗面,聽那老煙槍師父吞雲吐霧,講着一些不知發生在什麽年代的陳年舊事,今年總算可以去城中參加燈節了。

他甩着包袱,一蹦一跳地,路過一家古玩店時,還不忘瞄兩眼,忽然發現以前那擺在顯眼位置的一尊奇醜無比的歌女傭不見了,他一度覺得這家古玩店生意冷清與那紮眼至極的歌女傭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畢竟這麽假的東西都敢擺出來賣,那其他玩意又能真到哪裏去?

只是……今天怎麽不見了,這種東西都有人要,臨河城還有這樣的冤大頭?

樹白啧啧稱奇。

只是不知為何,那歌女傭不見了,那位置空出來後,心中竟還有幾分淡淡的失落感。

“除夕節……花燈宴……”樹白嚎了兩嗓子,然後嘆息道:“要是白姐姐還在就好了。”

若是白姐姐還在,現在想必也是嫁人的年紀了吧……白姐姐那麽标致那麽善良的人兒就那樣,他回想起那日的慘叫聲,下意識捂住了耳朵,口中咒罵着惡道士都該死。

樹白不由想起了昨天那對師兄妹,忍不住啐了一口:“裝什麽好人。”

回到家中時,老師父依舊在椅子中躺着,這些天不知怎麽了,老人很是嗜睡,常常一閉眼一天都醒不過來,要不是氣息未斷,樹白都要把自己的棺材本摸出來了。

“師父……”他輕輕喊了一聲。

老人今日睡得不深,緩緩地睜開了眼,道:“都送完了?”

樹白點頭道:“送完了。”

老人嗯了一聲,敲打着手中的煙杆,聲音又悶又沉:“送完了就好。”

樹白嘆了口氣,道:“師父,上兩個月我被複仇迷了眼,在那老道人家裏蹲了将近兩月,也沒好好孝敬您,枉費了您教我一身武藝,我想明白了,以後我就好好孝敬您,老老實實學藝,将您的一身手藝傳下去。”

老人搖頭道:“沒什麽好學的,你如今的武藝,再練上幾年,在城中開個武館不成問題。”

樹白心中更加愧疚,想起老人傳授自己拳法腳法的日子,問道:“師父以前也是習武人士嗎?”

老人只是輕敲煙杆,清脆的聲音在死氣沉沉的屋子裏回蕩着,仿佛外面的光都是垂在檐下的雨,任風如何大也吹刮不進來。

樹白見師父沒回答,便笑了笑,自顧自道:“師父的銅畫這般精彩動人栩栩如生,想必年輕時候也走過很多江湖,見過許多大世面吧,這上面的妖魔鬼怪,沒見過的可刻畫不得這麽傳神。”

老人無聲地笑笑,緩緩開口:“都是道聽途說罷了,以後你多出去走走看看,或許也能見到許多這樣的故事。”

樹白應了一聲,道:“反正仇也報不了了,等以後安安心心給師父養了老,再學那江湖人士背劍走江湖,行俠仗義。

老人過了許久才回話道:“這些年也給你講了不少故事了吧。”

樹白點頭道:“那些故事不會都是真的吧?這世上真有神仙有搬山倒海的神通?還有那些舞刀弄槍的大修行者,聽上去和武館裏的師傅也沒啥區別,怎麽就能一棍打得山河崩裂……”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道:“當然都是假的,也只有你這樣的小孩,信一信。”

樹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師父講的我都信。”

老人嘆了口氣,道:“更何況啊,那些故事裏的人,也不見得真的有多厲害,哪怕能一劍斬一城,一刀斷一山,那又如何?一個力士或許可以搬起比他更重數倍的東西,但若真遇到百倍千倍于他的力量,也不過是像人碾死螞蟻一樣。”

樹白好奇道:“這還不厲害……那要怎麽樣才厲害?”

老人笑着答道:“當然是要做最厲害的,才最厲害。”

樹白也笑了:“師父您年輕時候還去廟裏待過?怎麽說話和和尚似的。”

老人反問:“我說得有錯?”

樹白答道:“錯倒是沒錯……可這不是一句廢話嗎?”

老人敲打煙杆的手停了下來,道:“這天底下,最厲害的不就是天上的老天爺?你可見過老天爺殺過人,但又有誰敢說自己比老天爺還厲害。”

樹白不滿道:“老天爺又不是真是個人,而且老天爺就一個,就算不服他,又能上哪找去呢?”

“不用去找……”老人緩緩開口,道:“圈一塊地,別人進不來,任何人都進不來,那這塊地裏,你就是獨一無二的老天爺了。”

樹白想了想,問道:“師父今天怎麽了?怎麽忽然說起這些。”

老人笑了笑,便也不再多說什麽,只是道:“今天再給你講個故事吧。”

樹白一下精神了些,道:“師父,您說,我聽着呢。”

老人睜開眼,望着那照在屋檐下的光,目光微一恍惚,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根大妖的骨頭,自己生出了靈智,重新衍生出了一副骨架,修成了完整的妖怪,還得了一份孤本古籍,上面記載着一種秘道,修成之後可以幻化皮相肉身,那骨妖天賦極高,短短幾年便可以變幻萬象……”

樹白忍不住問道:“一根大妖的骨頭就這般厲害……那頭大妖怪生前得是多厲害啊。”

老人笑道:“那妖怪也一直在尋找自己的本體……不過那具屍骨據說藏在一個極為隐秘之處,深埋地底千丈,尋常人連墜入深淵自盡的資格都沒有,根本難以尋到,他當年生出靈智從那深淵中爬出來後,便再也沒辦法回去了。後來,那骨妖也算是闖出了一番兇名,成了一方赫赫有名的屍魔,哪怕一些境界更高的仙人想将其抹殺,但因其變幻之術,屢屢失手,可是忽然有一天,不知哪裏傳出了一番傳言,那番傳言之後,那本該妖魔一道前途無量的白骨屍魔,終于惹來了殺身之禍。”

一個傳言便可以殺死一頭境界極高的屍魔?

樹白不相信,追問道:“什麽傳言呀?”

老人緩緩開口道:“傳言很是簡單,說是只要以那骨妖的脊梁骨熬成濃湯,喝了之後,便可以長生不老。”

樹白啞然失笑:“這世上哪有這樣的事情?這也有人相信?”

老人嘆息道:“可是很多人,都信了……”

……

寧擒水老宅的對街,幾個年輕人敲打着一扇破舊古門,喊着:“王婆婆,王婆婆……今日還賣燈籠不了?”

寧長久推開門,遠遠地望着那幕,一直到那幾個年輕人離去,那老宅的大門,也沒有被敲開。

……

……

(PS:由衷感謝書友肉真好吃打賞的盟主呀!!!感謝大力支持,再添一位盟主大大,受寵若驚!同時感謝盟主蝴傷北海以及陌塵風和的打賞支持,謝謝大家對劍劍的喜愛與支持!)

(晚上還有!我也不确定有多少,碼多少發多少!)

第 92 章 :滅城

“師兄啊……今天雖然被偷了一袋錢,但那也是師兄錯信于人,就當是買個教訓,可現在……現在你又買這一大堆教訓做什麽呀!這個瓷罐子也就算了,上面的小人放爆竹還蠻可愛的,可這個瓷人……這綠衣服和腮紅,人家店主估計十年都沒賣出去,讓師兄你給撿回來了?”

寧小齡指着堆在桌上的東西,一臉悲憤,欲哭無淚,看着師兄的目光裏帶着幾分惱怒,幾分疑惑,和幾分……同情。

方才寧長久忽然說想出去買點珍奇古玩,向她申情了一筆不菲的資金,寧小齡心想師兄向來眼光毒辣,應該是一門穩賺不賠的生意,沒有多想多問便允諾了下來。

誰知道……

寧小齡一一盤點着桌上那堆物件,盤點到那個綠衫紅腮舞女像的時候,終于忍不住了,道:“這也是古玩?有這麽醜的古玩,怎麽還缺了個口子……這玩意還這麽大,擺在家裏,不硌眼嘛?”

寧小齡忍無可忍,氣呼呼地跑到寧長久面前,撩起了他的頭發,摸了摸他的額頭,擔憂道:“師兄,你最近怎麽腦瓜這麽不靈光了啊?”

寧長久卻拍了拍她的腦袋,自信道:“這些都是老物件,好好收着,以後準值錢。”

寧小齡嘆了口氣,道:“是啊,再過一千年都是老物件,就是不知道到時候我還有沒有命等它們了。”

“師兄……”寧小齡看着他,可憐道:“你不會是想以此來激勵我好好修行,争取活個一千歲吧?”

寧長久道:“原本是想給嫁嫁姐準備些禮物帶回去的,怎麽也挑不出合适的,就随便買了些。”

寧小齡苦笑道:“師兄可真随便。”

寧長久道:“你覺得送什麽合适?”

寧小齡盯着那個醜極了的舞女瓷傭,很沒自信地呢喃道:“師兄,你無論做什麽都是有深意的……對吧?”

沒等寧長久回答,敲門聲響了起來。

寧長久去開門,又見到了那位白日裏的老奶奶,暮色裏,她本就滿是皺紋的臉更添了幾分頹然老态,幹枯的白發像是冬天裏一折就斷的野草。

“老婆婆還有什麽事?”寧長久問。

門外,老人拄着拐杖,此刻天已黑了,她提着一盞燈籠,微紅的光朦朦胧胧地映着她褶皺橘皮般的手上,燈火搖曳,老人嘴向下別着,夜風寒冷。

老婆婆打量了他一會,似是有些健忘,過了會才想起了他:“你是老先生的徒弟……”

寧長久道:“是我。”

老婆婆另一手屈着,臂彎間望着一副火紅的聯子,年邁的聲音緩緩響起:“給老先生送副聯子,送張門神……家裏都是幹這行的,今年特意留了幾張,白天忘記送來了。”

寧長久推拒道:“我們與師父以後可能都不住這了,貼不貼意義不大。”

老婆婆頓了頓拐杖,道:“不可不可,這沒有門神庇佑啊,屋子裏容易生精魅,有了門神老爺,你們不管走多久啊,都可以放心回來。”

寧長久覺得此言有理,收下了老婆婆送的楹聯和門神。

老婆婆手中的紅燈籠在夜風中晃了晃,身子前傾些,肘彎一遞,讓寧長久接過了那些揣着的東西。

寧長久道謝道:“多謝婆婆了,以後見到師父,我會說明此事的。”

老婆婆點頭道:“心意到了,我就心安了……”

說着,她身體緩緩向後轉去。

寧長久忽然問道:“不知婆婆家的孫兒多大了?”

老婆婆答道:“孫兒快十歲了,現在在家學手藝,希望啊以後還能再見到老先生,讓他親自答謝過。”

寧長久點點頭:“會的。”

老婆婆走後,寧小齡走到他的身後,有些生氣道:“那個老東西早就死了,你收人家婆婆的東西也就算了,還給她這種不可能實現的許諾,太過分了啊。”

寧長久将那聯子和門神畫像遞給了她,道:“有些事,能瞞便瞞,瞞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寧小齡接過楹聯和畫像,冷哼道:“歪理!”

寧小齡展開了那張畫像,皺着眉頭看了看,身子凜了凜,道:“這是辟邪還是招鬼呀,怎麽畫得這般吓人……”

寧長久道:“以毒攻毒嘛,難不成還要畫個慈眉善目的老爺爺?師妹若是天官,難道還要指派財神去驅鬼不成?”

寧小齡覺得有些道理,看那濃眉大眼,神色誇張,身披骨頭般的铠甲,踩着一只破碎骷顱,手持桃木劍,銅鈴大小的眼睛盯着天空的畫像,好像覺得順眼了些,便語重心長道:“那便派你出征吧。”

她又拿起那副楹聯端詳了一下,分別寫着“天外明月共青山不老”與“一池城府同仙門長生”。

“先放那副呀……”寧小齡默默地盤算着順序,卻也争氣地沒有求助師兄。

在過去,挂新聯,貼門神可都是家境殷實一些的人家才會做的事情,寧小齡小時候家中便年年換,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

她想着傷心事,抱着它們來到門外,張貼了起來,嘆息道:“唉,師兄啊,你看,老婆婆随手送的東西,可都比你花大價錢買來的實用!”

寧長久在桌案上擺弄着那些他買來的“古玩”,笑着應承道:“師妹教訓得是。”

寧小齡聽着他的敷衍,雙手叉腰,氣道:“師兄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等到寧小齡忙活完,寧長久走出去,視察了一下她的成果,寧小齡對于自己一絲不茍親手張貼的門聯滿意極了,越快越喜慶,很有年味。

而寧長久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後将視線投向了這片夜色裏,不知在望何處。

……

……

趙國皇城,書房之中,趙襄兒披衣獨坐,墨發散在肩背,一雙點漆眸子望着長案上擺放的書簡和圖卷,似在靜思。

落地宮燈已燃上了火,火光透過帷幔輕紗,落到她身上時已有些凄清綽約。

兩位宮女垂着螓首立在她的兩側,靜靜地等着這位身披漆黑龍袍的年少女帝發話。

那些堆積的書冊趙襄兒已一份一份地看過了,她腦海中推演思索着,那龍袍黑得如稠,其上金線細繡的真龍靜靜地趴着,少女的腰背始終挺得筆直,那衣袍自後頸處便斷崖般垂下。

見主子都這般認真,兩位宮女自然立得筆直,神情肅穆,連呼吸都輕了許多。

過了許久,趙襄兒才合上了手中的書卷,閉目養神,道:“都納回庫中吧。”

兩位宮女連忙領命收拾起她的桌案。

趙襄兒看着這些資料,回想着兩個月前皇宮中發生的事情,推敲着是否有自己錯過的細節。

“如果當時皇城真的鬧鬼了,那源頭是什麽?最後又是如何消失不見的?”

“請來的這些道士大都是皇城中小有名氣的驅鬼道人,其餘的也是康城,羊州城等鄰近皇城的地方,為何偏偏又多出一個臨河城的……這臨河城再遠一些,便都是沙河了,那幾乎觸及到與瑨國的接壤地帶,這麽遠的地方,有必要修書一份,請一個道法不算多麽高明的老道士?”

“而那個人又偏偏是寧擒水……”

“還有,寧擒水為什麽又千裏迢迢來,究竟是許諾了什麽?當年請道士的,應該是巫主一脈在負責才是,如今巫主一脈已經殘落,應是無人知道這些了……”

“寧擒水……寧長久寧小齡,一個偏遠小城……這世上真會有這麽巧的事情?”

趙襄兒忽然睜眼,道:“等等。”

原本收拾好書簡準備存入書庫中的兩位宮女停下了動作,恭敬地面向了她。

趙襄兒道:“去找一下關于臨河城的資料,送到我這裏。”

“臨河城?”其中一位宮女微驚,道:“殿下,奴婢便是臨河城出生。”

趙襄兒秀眉再蹙,疑惑着世上真有這般湊巧之事?

“與我講一講關于臨河城的情況吧。”趙襄兒道。

那宮女蘭指輕觸下颚,目光短暫失焦地沉思了一會,道:“不知殿下想知道什麽,臨河城不過是座普通小城,并無什麽特殊之處呀。”

趙襄兒問道:“可有什麽奇人異事的傳說,亦或者是古怪些的建築?”

宮女想了想,道:“臨河城最出名的,便是那條穿城而過的大河了,那條大河的上游據說便是沙河,當年趙與瑨國戰,沙河外屍骨成山,許多被連帶着沖入城中,埋在河下,血腥氣不散,據說生出了許多水鬼,費了好大的勁才得以再可行船。不過那也是聽長輩說的,十多年前的舊事了。”

“沙河……”趙襄兒輕輕點頭,思緒微動,追問道:“你們城中那條河,叫什麽?”

“回殿下,家鄉那條河流好像并無固定的名字,有叫沙水的,也有因為那河水冬日也不結冰而叫春灣的,倒是那座跨河而過的木橋很是有名,名叫定魂橋,這名字據說便是十幾年前取的,為的是鎮壓河水中經久不散的陰魂。”宮女徐徐回憶着。

趙襄兒平靜地聽着,心中隐隐泛起一些不安,繼續問:“可有奇人異事?”

宮女為難道:“殿下,奴婢七歲時便離開臨河城了,哪裏還記得這麽多?嗯……不過,真要說出名,便是我們的城主大人了。”

“臨河城城主?”趙襄兒道:“據說是位品德高尚體恤民心的……老人?”

宮女點頭道:“城主大人威望極高,據說年輕時候便來主我們的城了,他剛上任的時候,打擊了許多貪官污吏和為富不仁之輩,雖私底下被叫作鐵血閻羅,卻很得百姓的心。”

趙襄兒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另一位宮女将有關臨河城的文書送到了趙襄兒的案前。

趙襄兒拿過文書,取出了其中夾着的地圖冊子,開始翻讀。

“臨河城可鬧過什麽大鬼?亦或者是山鬼大規模襲城之類的事情?”趙襄兒一邊翻讀,一邊問着。

宮女滿臉歉意,道:“殿下,奴婢真的記不清了,但是印象裏臨城河還算太平,山鬼之類的極少聽說。”

“這樣啊……”趙襄兒輕輕點頭,低聲道:“臨河城周圍這麽多高山,怎麽會沒有山鬼呢?”

宮女沒有聽清,輕聲道:“殿下問的什麽……”

趙襄兒合上了那張地圖,道:“讓唐雨來一趟。”

……

“殿下這麽晚還不睡?還在想着兩個月前的事情?依我看應只是尋常鬧鬧鬼,待到那老狐出來之時,這些小鬼哪敢見大鬼哪還敢造次,不用我們驅趕,便紛紛散了吧……”

唐雨見到趙襄兒時,看着她瓷白的膚色和那精美絕倫的小臉上挂着的憊意,輕聲寬慰了幾句。

趙襄兒搖頭道:“我覺得事情絕沒有這麽簡單。”

唐雨皺眉問道:“殿下又有什麽新的發現了?”

趙襄兒道:“我不敢确定……但是我得去臨河城一趟,現在叫你過來,便是想讓你安排妥當除夕的事,別讓皇城出了亂子。”

唐雨大驚,連忙道:“國宴在即,許多事情就等除夕宣發,殿下怎可不在?”

趙襄兒嘆息道:“我就是怕出更大的亂子。”

唐雨不解道:“事情再大還能大得過除夕國宴,到時燈節,大家可都還等着殿下親自去剪禮呢,那臨河城天高殿下遠的,哪怕出些什麽事也不傷大體,事後補救,也不算遲的。”

趙襄兒依舊搖頭。

唐雨同樣不肯放棄,勸道:“若真有兇險,殿下該怎麽辦?殿下可是趙國的未來,絕不可犯險出事啊,那臨河城,派人去便好,那位新提拔的将軍便不錯,正好可以讓他去磨練磨練。”

趙襄兒道:“只有我去才行。”

唐雨聽着這話,心頭猛地一跳,話語也輕輕顫了幾分:“這……臨河城能出什麽大事,況且如今各大城中也重新部署了軍隊,軍隊之中,亦有許多實力不俗的修士。”

趙襄兒氣若游絲道:“若是有人要滅城呢?”

……

……

(感謝書友雲端劍聖的打賞~謝謝對年幼作者君的肯定與支持呀!)

第 91 章 :除夕來臨之前

樹白搬了個小板凳坐着,扒完了兩碗白飯。

他雖身子瘦弱,但飯量卻極好,只是吃了只長力氣,不長身子。

吃過了飯,樹白拿着筷子敲着碗緣,心不在焉地坐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羅盤,他記得先前那個白衣少年從那裏拿錢的場景,他目光陰鹜了些,心想他放任我一個人在這,就不怕我将這些錢盡數取走,然後縱火燒屋?

還是……他在某個我看不到的角落盯着我。

樹白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心中似有一把尖刀打着顫,他耳朵稍動,鼻子微嗅,想要尋找一些蛛絲馬跡,與此同時,他的腳步挪向了那個放着羅盤的方向,手指按上了羅盤,左右擰了擰,發現有些松動。

他逆方向轉動了些,啪嗒一聲,機關扣解開的聲音響起。

樹白一用勁,便将那羅盤提起,手向着下面的那個空間探了探,掌心撫到了幾個紮緊了口子的布袋,他的手懸在這些沉甸甸的錢囊上,心中的那刀刃顫得厲害,促使着他伸手下探抓起錢囊轉身就走。

“真當我不敢拿?!”樹白咬了咬牙,目露兇光,一下抓起了一袋,放在掌心掂了掂,道:“我等會把它全花了,看看你們這神仙是真仁慈還是假善心!”

樹白拿起那袋錢走出了屋子,他背着光回看了一眼,這死氣沉沉的宅子哪怕多一眼也那麽令人生厭。他原本他想一把火将這屋子也給燒了,但想着如今天幹物燥,還是害怕危及左鄰右舍,若把一條街給燒了,那罪孽可就大了。

樹白拿着那袋錢走到了門外,開始思量要怎麽将這袋錢最快速度花掉。

買些金銀翡翠珍奇古玩……也不知夠不夠,還是去酒樓點一桌珍馐美宴……不行,那兩個人也去了酒樓,萬一撞見了怎麽辦?

那去歌樓學那文人雅士聽聽曲子?我這身破爛衣裳,怕是連門都進不去……

他惱恨地想了一會,覺得還是得先去買一身衣裳。

路過一家包子鋪時,騰騰的熱氣從一屜一屜的蒸籠裏大片大片的飄出,像是一朵朵迷眼的白雲。

樹白停下腳步,擦了擦鼻尖,手心篡緊了那一袋錢,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自己,才從中取出了幾枚,很是奢侈地買了一籠肉包子。

包子燙手,他在兩手掌心左右抛動着,寒冷的風裏,它們也急劇消散着溫度。

樹白在一家裝潢精致的服裝店門口停下腳步,躊躇了好一會兒,直到手中包子都涼了些,也沒有勇氣邁進去。

他抓起包子咬了一口,不知在想什麽,忽然垂頭喪氣了些,向着一條老街走去。

“師父。”樹白推開了虛掩的柴門,昏暗的屋內帶着淡淡的煙塵味。

樹白喊了一聲,掀開了被煙熏得烏黑的簾子,向裏面走去。

屋內未點燈,一張老式的躺椅裏,一個披散着枯槁白色的老人躺着,一身麻布般粗糙的衣裳裹着年邁的身軀,像是秋冬時候一大截即将枯死的木頭。

“回來了?”老人緩緩開口,煙鬥輕輕敲打着竹編的扶椅,随後指了指某個角落,道:“到時候把這些白銅角飾送去李老頭的府邸,最後一擔生意了。”

樹白連忙道:“知道了。”

老人做的是鍛打銅器的手藝,多是制作一些飾品,燈爐,或是一些幅融銅之後滴成的畫像,老人的銅畫是很出名的,其上繪制的多是一些仙人斬妖除魔,或是妖邪自相殘殺的畫面,那神話般的氣息像是能從畫板上透出來,栩栩如生。

樹白問道:“師父,咱要把店門關了嗎?”

老人道:“關了吧,反正也沒人來了。”

樹白應了一聲。

老人問道:“又去找那老道士了?”

樹白沉默了一會,嗯了一聲。

老人嘆息道:“若是你殺不掉,又不幸死了,老頭我可就白養你這麽多年了。”

樹白聲音微弱道:“是弟子對不起師父。”

老人敲打煙杆的速度變慢了些,道:“不怪你,知恩圖報也是好事,要不是你這股子勁,當年我也不會開門放你進來。”

樹白雙手負手,絞緊了那錢袋子,道:“以後弟子再不去了,就一心跟着師父,傳你老人家的手藝。”

老人笑了笑,嘎吱嘎吱的聲音裏,他蒼老的身子從竹編躺椅中拔了起來,向着後院後面的小屋走去。

“過兩天除夕,陪師父去看看燈。”老人忽然這麽說。

樹白心中忽然升騰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無法抓住這抹預感的來源,遲疑了一會,才緩緩開口:“好……”

……

……

寧長久将筷子擱在桌上,難得地飲了口酒,目光幽幽地望向高樓之下那條穿城而過的河水,長河兩岸,行人挑夫裹着厚衣裳來往着,漂洗過衣物的婦人梆梆地敲打着衣裳,手背卻很幹淨,也沒什麽青紫色的凍瘡。

寧小齡在又抓着琳琅滿目的菜單看着,一邊盤算着下次來吃什麽,一邊搗鼓着那幹癟了許多的錢袋,滿臉心疼。

“師兄啊,咱們家底有限,以後可不能再這麽花錢了啊。”寧小齡捏着錢袋,回想着它先前圓鼓鼓的樣子:“這可是我們的血汗錢啊!”

寧長久笑問道:“那還去不去喝花酒了?”

寧小齡捂着錢袋子,猶豫道:“錢會不會不夠啊。”

寧長久笑了笑,道:“看歌樓的姐姐們跳舞哪有看你嫁嫁師父舞劍來得賞心悅目,到時候若真去看了,讓小齡失望了,那可就不僅花錢還糟心,不如留個念想。”

寧小齡一聽,覺得有道理極了,将錢袋揣入懷中,小心收好,道:“那聽師兄的!”

吃過了飯,寧長久與她一道下了樓。

冬日的寒風穿堂而過,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卻透着熱鬧與喜慶,許多店門口已高高挂起了紅色的燈籠,高頭大馬的馬脖上,許多也纏上了彩帶,踱踱地向前走着。

“師兄,你先前離開的時候,是不是給那個叫樹白的小子施展了什麽法術?”寧小齡忽然問。

寧長久微驚,笑道:“師妹不光境界漲了,眼力也漲了不少啊,倒是沒有辜負你壓榨的小雪狐。”

寧小齡好奇問道:“師兄施展了什麽法術啊?”

寧長久道:“一點雕蟲小技而已,算不得什麽。”

寧小齡冷哼一聲:“又打機鋒,師兄遲早要頭發掉光!”

寧長久道:“陪師兄在城裏走走吧,明明才兩個月,但總感覺……像是幾年沒回來了一樣。”

寧小齡嗯了一聲,慵懶地伸展了一下身子。

其實一路行來,許多人都對這對師兄妹投來過異樣目光,倒不是因為什麽特殊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穿得實在單薄。

這個月已下了好幾場雪,冬天的陽光再明亮也沒什麽溫度,青瓦縫隙間的殘雪當然也遲遲難以消融,瓦檐下懸挂着的冰淩折射着日光,更像是一片犬牙錯互的簾幕子,可以一直挂到今年開春。

這般寒冬臘月,一城繁華之地的人,大都穿着狐皮貂皮的裘衣,而平民百姓則要差上許多,有錢些的穿着或棉或絲的衣裳,窮困的則依舊套着葛麻制成的袍子。

而寧長久與寧小齡此刻都是修道中人,禦寒能力與普通人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寧長久倒還披着件防寒的外套,寧小齡則只是一身清冷道裙。

她倒是不覺得冷,只是看別人穿那麽多,再加上一道道異樣的目光,心理層面便冷了一些。

“師兄我們去買些厚點的衣裳吧,穿着裝裝樣子。”寧小齡提議道。

寧長久忽然伸手向着橋頭那邊指去:“師妹別慌,這不還有穿得更少的嗎?”

寧小齡踮起腳尖,順着他手指的位置望了過去。

之間那跨河的大拱橋邊,一棵樹葉凋盡的大柳樹下,一個少女衣衫單薄,揚着長長的袖子,赤着腳在冰冷的地板上起舞着,一個老人坐在她的身邊,眼睛上蒙着一塊黑布,手中拉着樂器,聲音被人群淹沒,雖難以聽清,卻總帶着淡淡的蒼涼意味。

寧小齡拉着他的袖子,道:“師兄,看看去。”

寧長久便被她拖着向着橋邊擠去。

臨近除夕是很好的日子,許多殷實之家也喜歡在這個時候讨點彩頭掙些喜慶,哪怕是對于路邊那些行乞的,也是願意多給幾枚銅板的。

但這對父女前面的盆子裏,卻見不到什麽錢,許是因為這歌舞太過清冷,衣着也太過素色,那二胡咿呀咿呀地拉着,更像是辦喪事一般,白白破壞這城中的熱鬧,這大橋邊本就是城中最熱鬧的地,留他們一席之地賣藝也算是良善了。

那跳舞的小姑娘年紀看上去很小,約莫和寧小齡差不多,而她身子卻瘦極了,起舞之時那衣裙很不合身,便顯得有些臃腫,少女露出的腳踝更是宛若皮包骨頭,談不上什麽美感,只讓人心疼憐惜。

她唱的似是這城中的方言,寧長久大概能聽懂幾句,那唱詞好像是什麽“樹黃鳥去,白雪悠悠堆殘碑,當年渡口舟遠去,蘆花成雪幾年頭,珠黃玉老,一聲一聲嘆奈何……奈何。”

音調倒是婉轉哀傷,聽得出是練過曲兒的,只是這唱詞哀婉,确實讨不得喜,這等佳節日子,自是沒人願意聽這些的。

寧小齡也聽不懂她在唱什麽,只是想着自己爹娘弟弟死後孤苦伶仃的日子,不由共情,便掏出了錢袋,抓出了一把,嘩啦啦地灑入了盆裏。

那拉二胡的老人無動于衷。

跳舞的少女則是停下些身子,對着寧小齡福下身子,行禮致謝,清瘦小臉微低,籠着寒霧般的眼眸凄凄然看着她,滿是感激。

寧小齡被那如泣如訴的眼神看得嬌軀一震,又嘩啦啦地排了一些銅錢進去,那少女柔軟的身子又是一福,不停地道謝着,弱不禁風的模樣似是随時要傾倒在地。

寧小齡做完好事之後,腰杆子都挺得直了些,很是闊氣地擺了擺手,道:“不用謝,跳你的就是。”

寧長久站在一旁看了會。

看得出這個小丫頭還是有底子的,這身姿應該也是常年苦練過的,只可惜這拉琴的老人好像不識風情,好端端的苗子跳這般喪氣沉沉的歌舞,一口一嘆又一句奈何,也奈何他人不願施舍銀錢。

越過人聲嘈雜的街道,兩排矮矮的屋檐進入了視野。

走過了繁華的街區之後,那矮小古舊的房子下,寧小齡感慨道:“這世上還是苦命人多。”

寧長久道:“是啊,所以修道之人更應挑起重任。”

寧小齡點點頭道:“其實我知道,哪怕我剛剛給了她這麽多錢,之後肯定還是會被人苛刻,說不定依舊連一口飽飯也吃不上……”

寧長久嗯了一聲,許多這樣街頭賣藝的,便是被人威逼利誘強推出來的,等到他們收攤之後,不管掙了多少,那小姑娘可能也只能喝上一碗根本不能果腹的粥。

若是過去,寧小齡可能會一怒之下揪出所有幕後的人,将他們繩之以法,但如今她終究只是冤大頭一般多塞了些銀錢。

寧長久道:“這也是很多仙人修行,不願意來凡間看看的原因,這已是城裏,那些受着野獸侵襲的山野村鎮,則更要慘得多,一場妖襲之後,很可能就是十室九空,修道之人終究凡心,看多了這些總免不了與人間生出羁絆,如何成仙?”

寧小齡嘆息道:“修行者不耕不做,為人間所奉養,但修行者卻得盡量避世……這不是白費了人間的奉養?”

寧長久道:“可如果沒有修行者于每年的神棄月斬魔,人間會更慘,這是寫進了修道者信條的職責所在,也算是修行者為人間做出的最大貢獻。”

寧小齡輕聲問:“可是我的家鄉,還是經常有山鬼襲城……”

寧長久道:“因為殺不完啊。哪怕是最大的修行者,也殺不完哪怕是最弱小的山鬼。”

寧小齡不服氣,問道:“紫庭境的修行者飛劍化虹轉眼千裏,那些山鬼在我們眼中很厲害,但在他們的劍下,根本不值一提才是。”

寧長久搖頭道:“可它們不是白菜啊,不會長在地裏一動不動,天地太大,能隐匿的地方太多,就像你把屋門一關,開始殺一屋的蚊子,以為自己殺幹淨了,但一絕醒來,可能發現自己的小臂上還是添了臃腫的塊子。”

寧小齡哦了一聲,下意識撓了撓自己的小臂,有些垂頭喪氣。

更往深處,一路而去,舊紅漆剝落的木門帶着深深的水漬般的顏色,張貼的楹聯也很是古舊,上面的字都快要看不清了,唯有幾個稚童掂着椅子,在門前高高地挂着嶄新的紅燈籠。

沿街的紅燈籠高高低低地挂着,若長街是枝條,那它們便是嫣紅的花絮。

“總算還有些喜慶。”寧小齡感慨道。

寧長久道:“我們也是經歷苦難長大的,富貴之後依舊有恻隐之心當然是好的,但一直這樣傷春悲秋,不好。”

寧小齡喃喃道:“可現在是冬天啊。”

寧長久道:“是啊,過兩日便是新年,哪怕是邊陲小城,都會很熱鬧,若是一些富庶之地,更是滿池金粉燈影,更美,人置身其中,時常會忘了自己身在冬季。”

寧小齡仰起頭,問道:“師兄指的是修行者世外清修慣了,便不會在意人間的不平嗎?”

寧長久微笑道:“随口說說,師妹不要多想。”

寧小齡道:“師兄肯定是這個意思!”

寧長久嘆道:“其實許多修行者避世并非不能理解,因為長期隐世,沒有經歷人情世故,每日所修,都是在與虛無缥缈的大道較勁,年歲虛長,道心卻稚,若真游歷人間,很可能會造成許多沖冠一怒橫屍遍野的慘劇,他們不來塵世,也是好事。”

寧小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所以大宗門的修道,很重修心,嫁嫁姐姐對我們也很是嚴格。”

寧長久雙手籠袖,對此說法似有微詞,反駁道:“你嫁嫁師父就懂打人板子,懂什麽真正修心?”

寧小齡冷哼道:“這些壞話,有本事當着師父的面去說呀。”

寧長久道:“我又不傻。”

一塊石墩旁,寧小齡停下了腳步,她坐了上去,錘了錘腿,道:“算了,走不動了,這一條條破巷子也沒什麽好看的,師兄,我們回去吧……”

寧長久道:“好,師妹如今管着銀錢,自然當家做主說了算。”

寧小齡捂了捂錢袋,道:“好,但是得從另一條路回去。”

“為什麽?”

“我怕再過那橋,這最後剩的錢也沒了。”

“可這城裏好像就一座橋啊。”

“啊……”

……

折返回家的時候,已經臨近黃昏了,偏西的夕陽将溫和的光拉滿街道,連寒風都在光中褪去了溫度,寧小齡站在門口側目遠望着,心中生出了難得的平靜,就像是遠行疲憊歸家時,手指撫摸上木門的那種踏實。

若是日日如此多好,哪怕不回山門修行都行。

只是,這種平靜很快便被打破了。

“師兄!錢怎麽少了一袋啊!我就說那小子不可信啊!師兄你做什麽濫好人呀,好人有好報,濫好人可沒有!”寧小齡翻開羅盤下的暗格,蹲下了些身子,看着裏面空缺的一塊,痛心疾首,那偷錢的小子不在面前,自然只能将仇恨轉移到師兄身上了。

寧長久走到她的身邊,視線順着望了進去,輕聲道:“不見了麽……”

……

……

(PS:昨天上架第一天,感謝大家的支持,感謝書友寧長久打賞的盟主以及喵姐打賞的宗師!萬分感謝!!!同時感謝書友Flashwaltz、Clannad丶丶、乾坤萬宇、蝴傷北海、陌塵風和的打賞支持呀!也感謝正版訂閱的大家~謝謝大家賜予動力!)

(晚上還有一章!)

第 90 章 :鬧鬼

“你知道什麽是喝花酒?”寧長久反問道。

寧小齡手指間翻滾着一枚銅幣,微笑道:“當然知道啊,就是去青樓裏喝酒啊,一擲千金,讓姐姐們來唱歌跳舞,等到了晚上啊,再找一個美人,啊……”

寧小齡捂着腦袋,寧長久收回了敲她腦袋的手,笑道:“師妹懂得可真多啊。”

寧小齡委屈道:“我也是聽峰裏幾個師兄說的啊,他們都說除夕之後要一同去喝花酒,還說仙師入青樓待遇極好,都不花什麽銀子的。”

寧長久語重心長道:“以後少聽你那些酒肉師兄聊天,只會帶壞師妹,要多向師兄或者你嫁嫁師父學習。”

寧小齡長長地哦了一聲。

寧長久問:“況且青樓一般不讓你這樣的小姑娘進去的。”

寧小齡眼睛一亮,問:“師兄,你怎麽知道的?”

寧長久頓了頓,解釋道:“因為青樓……沒有能給你提供的需求。”

寧小齡不解道:“需求?什麽需求?我就是想看漂亮姐姐跳舞啊,難道其他人不是嗎?”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忽然問:“上次教你的道門隐息術,練得怎麽樣了啊?”

“一直在練啊,就是摸不太到門道,那靈脈的運轉方式和宗門的內門吐息法差得好多。”寧小齡抱怨了一句,又道:“師兄又扯開話題。”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腦袋,柔和道:“修行是修行者的頭等大事,師妹又是我最牽念之人,當然要時時關心。”

這番言語很是動人,可誰知寧小齡根本不吃這套,冷笑道:“哼,師兄要是一個月前這麽說,我肯定感動極了,現在看清了些師兄的真面目,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話。”

這次輪到寧長久有些無辜了:“什麽真面目啊?”

寧小齡不答,只是道:“不過師兄剛剛的話還是讓我小小地開心了一下,等會請客吃飯時,我給你多夾塊肉。”

寧長久嘆道:“多謝師妹仁愛。”

寧小齡忽然問道:“我們什麽時候去找襄兒姐姐啊。”

寧長久道:“除夕前夕吧,皇城肯定要比這裏熱鬧許多,到時候讓你襄兒姐姐請你嘗嘗國宴。”

……

……

趙國皇城。

趙襄兒一襲漆黑描金的龍袍立在皇殿的金階之前。

如今臨近除夕,她卻并未有多的歇息,朝堂的事務越來越多,許多關于軍事,戰場,俸祿,各司職的調劑以及除夕節時的治安問題,哪怕是她也有些疲憊,當然,這些情緒并不能表現出來,她立在殿前,便是一面漆黑的旗幡,象征着如今趙國不倒的信仰。

只是在見過了西國三千世界的瑰麗繁華後,她對于這些人間瑣事,确實提不起太多的興趣。

最初的設想裏,她以為收複瑨國的失地不過一力降十會的事情,更何況瑨國十大高手死絕,趙國又受了一場五道之上吞靈者隕落的靈氣之雨。

此消彼長,只要等趙國的修行者慢慢崛起,哪怕兵不血刃,說不定也可以收複回那些失地。

但真正開始做這些之後,她才發現這些事情原來這麽難做,普通的修道者進入軍隊中便也只是渺小微塵,翻不起太大的風浪,而每一場大勝凱旋的仗,背後都是由無數細節堆累起來的。

這些零碎之事時時讓她有種要披上重甲華裳,提劍親征的念頭。

當然,哪怕她的有能力這麽做,她也不會如此,因為她如今的境界還不足以支撐她做太大的冒險。

如今趙國多年積弊,需要她作為一個威嚴的符號,頂天立地般存在于趙國中央,鋼鐵般聚攏起潰散多年的人心。

她是趙國新的神子,是皇宮中威嚴而神秘、強大而絕美的神子。

趙襄兒輕輕揉了揉太陽穴,輕輕嘆氣。

“殿下。”

聲後有女子的聲音傳來。

“查得怎麽樣了?”趙襄兒轉身問道。

來者是唐雨,如今朝堂上下皆知,她是趙襄兒身邊最紅的人,這位新女帝甚至直接一紙敕令将她封為了一品女官,地位之尊崇更超過了趙石松,而那趙石松當然識趣,自那晚知道她是殿下的人後,便不敢再抱有任何念頭,從來都是敬而遠之,如今正好将這尊小神送了出去。

他原本以為唐雨地位尊崇之後,會對他進行一些報複,可他提心吊膽了兩個月,也遲遲沒有等到。

此刻唐雨來到殿前,取出了一摞書簡,呈給了趙襄兒,道:“這些都是兩個月前,前前後後來皇城的幾十位捉妖人和道士的名單,依殿下的吩咐,都整理出來了。”

趙襄兒随手翻了翻幾份書簡,那些書簡的第一道上,都刻上了相關人的名字。

趙襄兒問道:“當時這些事情,都是誰在負責?”

唐雨道:“是以宋側為首的幾位老官負責的此事,基本上皇城內外和臨近的幾座城裏,稍有名氣的道士都請過來了。”

趙襄兒問:“一共多少人?”

唐雨答道:“二十四人。”

趙襄兒又問:“死了多少?”

唐雨道:“十八人。”

趙襄兒黛眉微蹙,纖長玉指拂過了書簡,疑惑道:“怎麽這麽多?”

唐雨微驚:“殿下不知道此事?”

趙襄兒種眸中泛起淡淡的驚異之色:“先前知道一些,但沒想到死了這麽多人。”

唐雨滿心疑惑,試探性問道:“這些人難道不是……”

趙襄兒輕輕搖頭:“那些當日圍攻乾玉殿的人,是我讓血羽君去暗中殺死的,再讓宋側将那些死狀誇張一番後宣揚出去,但是這些老道士與我并無仇怨,我費心費力與他們過不去做什麽?”

唐雨想了一會,猜測道:“會不會是那頭老狐貍早已蘇醒,暗中動手?”

趙襄兒道:“老狐确實早已蘇醒的,但是他在囚牢之中,影響有限,更要耗費心神将那妖種投入寧小齡的體內,不會做那些無聊之事。”

唐雨又問:“會不會是那頭妖雀嗜殺成性,一并動的手?”

“可能性不大。”趙襄兒依舊搖頭,沉默了片刻,她才道:“那些道人死前可有目睹之人?讓他們将當時的死狀口述記下,整理成冊後給我看看。”

“是。“唐雨領命。

趙襄兒将手中的書簡置了回去,腳步輕輕地走下金階,漆黑的長袍在繁瑣美麗的藻井下幽然晃動。

“其實……”她忽然開口:“還有一種可能。”

唐雨覺得氛圍微異,定了定心神後,才順着她的話語問道:“什麽可能?”

趙襄兒停下腳步,雙袖微晃,聲音幽冷道:“那段日子裏,皇城中或許……真的鬧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