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小齡的絕地反擊

陸嫁嫁瞪了她一眼,道:“又想胡鬧什麽?”

寧小齡身子縮了縮,心中萌生退意,但是她想着自己若再不努力,就真要和師兄“天人永隔”了,她還是壯着膽子道:“就是好久沒見師父了,今晚碰巧遇到,想與師父……多待一會兒呀。”

陸嫁嫁看着寧小齡,想着他們一個月裏暗無天日的日子,未能護在他們身邊也是自己的失職,她不由心生內疚,語調柔和了些:“你想師父怎麽陪你?”

寧小齡聞言,暗暗松了口氣,進一步道:“師父,其實我剛剛越想越不對勁,大半夜的你來師兄房間裏,不該只是聊這麽個問題的呀。”

陸嫁嫁神色微冷,心想自己給這小丫頭臺階下,她竟反倒端了張梯子還想往上爬?

陸嫁嫁反問道:“我身為峰主去往何處何地,莫非還要和小齡報備不成?”

如此問完之後,陸嫁嫁反倒有些後悔,她這般提問,難免顯得她有點心虛。

寧小齡繼續得寸進尺問道:“當然不必呀,只是小齡有個疑問,師父身為峰主,應不應該遵守門規呢?”

陸嫁嫁颔首道:“門規之下一視同仁,哪怕峰主也是如此。”

寧小齡問道:“那師父偷偷來師兄房間裏,算不算違反門規呀?”

陸嫁嫁早已準備好了答案,道:“當然不算,門規中只不允許弟子們在晚上私通。”

寧小齡好奇道:“那師父為什麽要穿一身夜行衣呀?”

寧小齡打量着她,此刻一身黑袍的陸嫁嫁少了過往的幾分出塵仙氣,墨發黑袍的模樣更似月魄精魅一般靜谧幽美。

寧小齡定了定神,心想如今可要和師父談判,絕不可沉迷在她的美色裏。

陸嫁嫁聞言,不由有些羞惱,她不打算給寧小齡繼續提問的機會,若是真讓她想起那條峰中規矩原文是“禁止男女晚上私通”而非弟子,自己可就真的有些為難了,她的臉色立刻冷峻,道:“小齡,你是覺得師父沒收你鑰匙不對?還是想要揪一些師父的錯,讓我不好意思責罰你?”

寧小齡見師尊又重新變兇,心中打鼓,弱弱道:“小齡不敢,小齡只是想能多陪陪師尊。”

兩人又聊回了起點。

陸嫁嫁無奈道:“那你到底想做什麽呢?”

寧小齡捏了捏拳頭,道:“今天樂柔小師姐送了我些禮物,我一個人在房裏玩頗為無聊,便想着來邀師兄一起,不曾想遇到了師父。”

一旁閉目養神的寧長久聽着她們鬥嘴,随口問道:“送了你些什麽?”

寧小齡道:“我這就去拿過來,可好玩了,師父,師兄,你們等等哦。”

說着,她一點不給陸嫁嫁拒絕的機會,立刻骨碌碌跑下了床,然後身影很快地潛了出去,很是熟練,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陸嫁嫁坐在床上,雙臂反撐着床沿,有些無力地嘆了口氣,心想自己如今就這般沒有威嚴,連個十四歲的小丫頭都唬不住了?

寧小齡偷偷出去,從自己的房間裏抱出來了一個盒子,左右打量無人之後才重新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去。

寧小齡心中想的是,雖然自己不知道本門規矩到底有哪些,但是師父既然穿着夜行衣來,肯定心裏有鬼,先将師父多拖一會,旁敲側擊問些問題,讓她自己說漏嘴,然後明日自己再去好好看看門規,挑挑師父的刺,争取軟磨硬泡,把自己的鑰匙名正言順地奪回來!

但是寧小齡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才一出門,暗地裏一雙眼睛便已經悄無聲息地盯上自己了。

那暗處之人便是潛藏了許久的樂柔。

她今天與寧小齡聊了許久,改變了一些自己對她的看法,覺得這小姑娘性子還不錯,能在那般兇險的臨河城活下來,也應是有勇有謀的,只是一想到寧小齡有那樣一個師兄,她便有些不自在。

于是樂柔決定再次重操舊業,先想辦法把寧長久趕走,這樣才能安安心心地把寧小齡攬到自己這一邊,哼,寧小齡哪怕境界比自己高又如何?還不是自己當大師姐?

所以她特意将送了寧小齡個要兩個人才能玩的禮物。

因為她篤定寧小齡收到這東西之後定耐不住寂寞,會偷偷去尋找她師兄,到時候自己等寧小齡進去之後,将此事禀告雅竹師叔,等雅竹師叔将他們“捉奸”之後,再将此事上報給師父,這樣寧小齡應該會受些小懲罰,但是寧長久這外門弟子這般壞規矩,應該就要被趕下山去了!

寧小齡的道門隐息術雖能隐匿氣息,但畢竟不是真正的隐身,雖可以穿行樓道不發出動靜,但若是被有心之人盯着,還是藏不住身影的。

先前樂柔見雅竹去往寧長久的屋子,心中暗喜,可是雅竹竟沒有搜尋到寧小齡的蹤跡……嗯,看來他們對于藏匿一事還是頗有手段的。不過無妨,第一次寧小齡是空手進去的,她果然又按奈不住,拿了那自己送的玩意又偷偷溜了進去……

這才是她等待已久的機會。

樂柔不由對自己心生欽佩,越發覺得自己謀斷厲害,将寧小齡這種小丫頭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她默默盤算着,想等着寧小齡與她那師兄玩得盡興之時,自己再偷偷禀告雅竹,到時候看你們還來不來得及藏匿!

她在黑暗中貓着身子,暗暗掐算着時間,幻想着将他們一網打盡之後,說不定師父還會給她記一個功勞。

而寧長久的屋內,寧小齡興致勃勃地地打開了盒子,盒子中是一個許許多多小木條堆積起來的高樓。

“這是什麽?”寧長久問道。

寧小齡介紹道:“這是積木樓呀,就是你一根我一根地抽木條木塊,誰要是抽木條時讓這樓倒了,誰就輸了。”

陸嫁嫁淡淡道:“這等稚童游戲有什麽意思,你不會要為師陪你玩這個吧?”

寧小齡抓着陸嫁嫁的黑袍,不滿道:“師父願意千裏迢迢來找師兄玩,卻不願意和近在遲尺的小齡玩,師父……你和師兄是不是……”

陸嫁嫁伸手敲了敲她的腦袋,打斷她的話語,無奈道:“為師陪你玩一局就是了。”

寧小齡連忙将那木樓擺了起來,輕聲招呼着一旁的寧長久:“師兄,一起來玩呀。”

寧長久搖頭道:“輸贏在抽第一塊木頭的時候便已注定,有何樂趣?”

寧小齡沒有強求,哼了一聲,道:“不玩就算了,來,師父我們一起玩。”

陸嫁嫁蛾眉稍蹙,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問道:“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企圖?”

寧小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師父,若是我贏了,你就把鑰匙還給我,準許我來看師兄,好不好?”

陸嫁嫁冷笑道:“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寧小齡義憤填膺道:“師父以身份壓我,我才不得不交出鑰匙,我想光明正大把鑰匙贏回來!”

陸嫁嫁聽着她的歪理,倒也沒有反駁,只是問道:“若你輸了呢?”

“嗯……若我輸了……”寧小齡咬着手指想了會,一時想不到合适的籌碼。

陸嫁嫁直截了當道:“若你輸了今後便乖乖聽師父的話,老老實實修行,可以嗎?”

寧小齡本就是“走投無路”,對于這個理由當然可以接受,點頭道:“希望師父信守承諾。”

陸嫁嫁看着那積木搭成的塔樓,笑容淺淡,她握劍的手極穩,在這種小孩子的游戲方面當然不可能輸給寧小齡,若是如此輕松便可以讓這小丫頭死心,不再胡攪蠻纏,她倒也願意。

一旁的寧長久安靜躺着,看着雲朵上水色漣漣的月光,心思沉靜如水。

他沒有摻和到她們師徒之間的争執裏,只是偶爾撇過頭,望着寧小齡與陸嫁嫁認真的側臉,少女嬌俏動人,女子清冽如仙,此刻和着清風月影,便真是良辰美景了。

寧小齡和陸嫁嫁的“決鬥”已然開始,寧小齡畢竟是以下犯上,她心中要緊張很多,許多時候抽木條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顫抖,而陸嫁嫁則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淡然,她的手既快又穩,一絲顫抖都沒有,将木塊抽離開木樓時,那木樓幾乎沒有任何晃動,只似失去一塊無關緊要的瓦片。

寧小齡此刻雖也通仙上境,但與陸嫁嫁之間差距依舊很大,在這個游戲上自然也吃些虧。

寧長久看久了月亮也覺得沒勁,便轉過頭認真地看了她們一會兒,那木樓的四周,許多木條已經被扒皮抽筋似地取出,整個高樓便像是一幅四面漏風的空架子。

寧長久忽然輕聲開口:“這有些像是神國。”

“嗯?”陸嫁嫁微微疑惑。

寧小齡因為經歷過酆都的構成與毀滅,所以大概能明白師兄的意思。

寧長久道:“這些周圍的木塊,每一條都是神國外在的構成,而将周圍的木塊抽離得差不多之後,便是神國真正的主心骨,神話邏輯,所有外在的景象和內在的法則,都是神話邏輯自我演繹或者是神國之主拟定頒布後的結果。就像當初的酆都,唯有神話邏輯崩塌之後,神國才真正毀滅,之後直到白夫人身死,作為一個失去神性之後的領域,酆都也才真正消亡。”

陸嫁嫁聽明白了一些,但覺得沒有意義,她說道:“神國高居世外,哪怕我們修到五道之中,也未必有緣一見,想這些有什麽意思?”

寧長久看着窗外的明月,輕聲道:“或許傳說中的神國就在我們面前,只是我們無法看到。”

陸嫁嫁道:“神國這般的龐然大物,要如何遮掩才能躲過世人目光呢,莫非他們也有類似桃簾一樣的東西?”

寧長久笑了笑,道:“我哪裏知道?只是我覺得他們離我們并不遠。”

陸嫁嫁微笑道:“空獵年馬上結束了,過了神棄之月便是罪君年,罪君年可不是好年,歷史上許多災禍便是在這一年發生的,來年我們可要小心一些。”

寧小齡沒有仔細聽他們聊天,只是本着要讓師父更加分心的想法,看似認真地問道:“對呀,師父,上次你答應要給我講十二位神國之主的故事的,那天骥之後都是誰呀?”

陸嫁嫁氣定神閑地抽出了一根木條,她看着那幾乎一觸就要倒的木樓,說道:“天骥之後為原君,舉父,朱雀和冥猙……朱雀神我們在皇城時有幸一睹,雖然那絕非朱雀神的真身,但是應該與傳說中的朱雀也有些淵源。”

寧小齡的關注點卻在另一個問題上:“冥君,罪君,原君,三者皆有一個君字,他們不會打起來嗎?”

陸嫁嫁解釋道:“傳說中冥君早已死去,據說罪君與原君瓜分的便是冥君的權柄。”

寧小齡嘶着牙齒,戰戰兢兢地抽出了一塊偏小層的木塊,眼睜睜地看着那木樓輕微地晃動了幾下之後才立着,她長長地松了口氣,随口惋惜道:“那位冥君大神可真可憐……對了,先前師父說冥君是初代的神明,那初代還有哪些神明呀,反正它們都死得差不多了,講一講應該沒問題的吧?”

陸嫁嫁看着那木樓,她反複端詳了一陣,神色也有些緊張了,她一邊選擇着木條,一邊答道:“那些都是老黃歷上的往事了,我一個小小峰主哪裏會知道?只是傳說中現在的十二位神國之主裏,有幾位便是未隕落的初代神,他們一直活到了如今,得到了嶄新的神位……”

陸嫁嫁平穩地将那木條抽出,放到了一邊,雖然這木樓沒有顫動,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這已經是一座危樓了,此刻無論抽去哪一塊,都極有可能使得整座木樓傾覆。

寧長久看着她們,覺得有些有趣,這師徒二人嘴上談笑風生,話語輕松,手上确實劍拔弩張毫不松解,這師徒情誼未免也太真實了些。

寧小齡聽着陸嫁嫁的話,對于神明的故事很是好奇震驚,但此刻的局勢卻容不得她分心了。

她抿着唇咬着牙,眼睛眯成一線,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這座“即将崩塌的神國”,她篤定只要自己這一次成功了,那下一個輪到師父,無論她手有多穩,都絕不可能再讓這木樓保持平衡了。

寧小齡猶豫了許久,終于緩緩伸出了手,試探了好幾次也沒敢摸上那木塊。

“小齡在想什麽?”陸嫁嫁催促道。

寧小齡端住了一口氣,她幹脆閉上眼,下意識地施展出了道門隐息術,似乎是想這塊木條不要發現自己……

陸嫁嫁看着氣息古怪的寧小齡,輕輕咦了一聲,她确定,此刻寧小齡施展的定非本門心法,她心中疑惑,看了寧長久一眼,寧長久嘆了口氣,心想這小丫頭怎麽什麽也藏不住?

寧小齡原本很是緊張,但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閉着眼,看着眼前的黑暗,她的心反倒一下子平靜了下來,平靜到她甚至無法捕捉平靜這種情緒。

神識緩緩鋪開,于黑暗中觸摸到了一點木樓的光,她的心忽然變得極為平靜,身子的氣息也像是陷入了泥沼之中,她抓住了木條的兩邊,無聲地抽了出來。

木樓輕輕搖晃,最終寂靜立穩。

寧長久看着寧小齡,覺得哪裏似乎不對勁,但他并非感受到危險的預兆,而是一種頗為玄妙的感覺,就像是……酆都的彼岸對稱一樣。

寧長久看着這木樓,忽然間也明白了過來,這木樓與酆都确實有諸多相似之處,無論木塊抽去多少,但是自中心的兩邊必須保持相對的平衡,這樣才能維系木樓不受傾塌。

但是世間尋常的屋子,穩穩當當地坐落于地上,絕不會因為屋子裏呆着不同境界的人而傾覆……難道說那神國皆是空中樓閣?

寧長久看着那幾近傾塌的木樓,越發覺得有趣,當然,此刻更有趣的是觀察陸嫁嫁的表情。

寧小齡睜開眼時,看到那依舊平穩的木樓架子,提着的一口氣終于松懈下來。

而陸嫁嫁則是蛾眉緊蹙,月色落于側頰,似蒸騰缭繞的寒霜氣,将她眼眸中的光都凝成了不安的冰。她心中有些後悔,自己先前終究太大意了些,以為憑借着自己極穩的手便可取勝,卻不曾想有些情況下,無論自己的手再穩也無法改變什麽。

先前寧小齡抽出那塊木條時,她的心便涼了半截,此刻,這樓已不成樓,哪怕微風吹過都能将其吹塌,哪裏經得起其他動靜?

寧小齡勝券在握,松了口氣,笑道:“師父,怎麽不動了呀?”

陸嫁嫁神色閃過一抹微微的暈惱,她知道自己若是輸了意味着不僅要破壞師門規矩,将鑰匙還給寧小齡,而且自己身為師父,在這麽簡單的游戲上敗下了陣,何其丢臉?

更何況旁邊還有人看着,她幾乎可以預想到今後讓寧長久為自己鍛劍時有意無意嘲笑的樣子了。

陸嫁嫁不說話,她終于認定了一塊有可能安全的木條,緩緩伸出了手。

寧長久輕輕嘆了口氣,他無比清楚,那塊木條抽走之後是無論如何也維持不了平衡的,但是忽然間,他心中一凜,猛地擡頭望向了大門。

“又是誰?”

寧長久才嘀咕一聲,敲門聲便響了起來。

陸嫁嫁與寧小齡對視了一眼,先前她們太過專注于此,竟都沒有察覺到門外立了個人。

寧長久去打開門,他視線下移了些,看到了穿着裙子,身材嬌小,臉上帶着譏諷笑意的樂柔,他擋在門口,看着這個不速之客,猜到了些緣由,平靜問道:“有事?”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恭喜書友雪晶淩在日積月累之下成為本書的第七位盟主,感謝大力支持!第七座神國開啓,歡迎盟主大大莅臨~)

第 128 章 :長久的鬥智鬥勇

屋子裏點着燈,發着微光,寧小齡蹑手蹑腳地走進去,感應到了屋子裏有淺淺的劍氣痕跡,她轉過頭去,見到師兄獨自一人在床上打坐,正襟危坐,神色肅穆,好像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到來。

寧小齡松了口氣,心想如今我境界高了,師兄竟也發現不了自己了。

她抿唇笑了笑,對于自己的道門隐息術更自信了一些,她回身輕輕地掩上了門,然後貓着身子走到師兄身邊,認真地看着師兄專心修行時的臉,覺得師兄與那故事裏羽衣星冠的谪仙人應該也差不離多少了。

她只是有些奇怪,明明每個廂房裏都有供弟子打坐的蒲團,為什麽師兄偏偏要坐在床上修行呢,嗯……這被子還有些亂,師兄明明很愛幹淨整潔的呀。

雖然覺得有些古怪,但是寧小齡也沒想那麽多,她小心翼翼地在師兄的身邊坐下,片刻後,寧長久打坐調息完成,寧小齡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脆聲道:“師兄!”

寧長久身子一動,他很快睜開了眼,驚訝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少女,神色愕然:“小齡?你怎麽來了呀,什麽時候來的,都不知會師兄一聲。”

寧小齡笑了笑,露出了雪白小巧的牙齒,她壓低了聲音道:“現在我一整天也見不到師兄幾面,還不許我來看看你了?”

寧長久道:“這不符合師門規矩呀。”

寧小齡輕哼了一聲:“那你為什麽不把我鑰匙收走?這不是擺明了暗示我偷偷來看你嗎?”

“……”寧長久無奈道:“我忘了。”

寧小齡才不相信,道:“上次師父的簪子你也說忘了,這次也說忘了,我看啊,師兄就是故意的。”

寧長久嘆氣道:“師妹這樣要是被發現了,不好。”

寧小齡雙手環胸,驕傲道:“我現在道門隐息術更上一層樓,雅竹姐姐肯定發現不了我,至于師父嘛……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嗯……”寧長久答了一聲,道:“以後師妹還是将鑰匙還給我吧。”

寧小齡捂緊了手中的鑰匙,緊張兮兮道:“師兄……你是認真的嗎?”

寧長久看着她楚楚可憐的眼神,于心不忍,只好道:“要是小齡被發現了,這也讓師父難做呀。”

寧小齡皺着眉頭看着他,道:“師兄,你怎麽了,你平時私底下可不是叫嫁嫁師父師父的。”

“有麽……”

“有呀!”寧小齡奇怪的看着他,道:“師兄,你在怕什麽呀,以我們現在的境界,肯定萬無一失的,嫁嫁師父鐵定發現不了,而且就是發現了又能怎麽樣嘛,師父表面冷冰冰兇巴巴的,其實她比誰都心軟,到時候我認認真真道個歉,再軟語央求幾句,她肯定不舍得罵我,我還從沒挨過師父的板子呢,她可疼我了。”

“……”寧長久神色憐惜地看着她,道:“還是不要讓師父為難的好。”

寧小齡神色古怪地看着師兄,湊了他一些,道:“師兄,你今天好奇怪呀,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

寧長久微笑道:“我還有什麽事瞞得過小齡的?”

寧小齡輕輕嗯了一聲,身子後退了些,眼睛卻一直盯着他,憤憤不平道:“師兄肯定有秘密。”

寧長久道:“我只是希望小齡可以安心修行。”

寧小齡努了努嘴,道:“可是小齡已經通仙上境了呀,再修上去就要和雅竹師叔一樣了,再修一會可要與師父比肩了,再修一會……嗯,要是我境界超過師父了,那可多不好啊,我還是懈怠一些好。”

“哎,所以小齡你是來做什麽的呀?和師兄這個入玄境炫耀的?”寧長久嘆氣道。

寧小齡道:“我來找師兄說說話呀。”

寧長久道:“白日裏和你的師兄師姐多聊聊天不也能解悶?”

寧小齡搖頭道:“他們一直圍着我,叽叽喳喳地問關于臨河城的事情,說得我口幹舌燥的,連口水都喝不上,特別是那個樂柔小師姐……唉。”

寧長久這才想起了那個一個月前時常嘗試捉弄自己,然後适得其反的小姑娘,道:“峰中弟子皆是良師益友,師妹要多看看他們的優點,比如那樂柔,就有百折不撓的品質。”

寧小齡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師兄啊,你是不是修行修出岔子了呀,還是不喜歡師妹了啊……”

寧長久習慣性地揉了揉她的腦袋,微笑道:“怎麽會呢。”

“那就好。”寧小齡笑道:“那我以後天天來找師兄玩好不好?”

寧長久道:“師妹這麽嚣張,要是真讓師父知道了……”

寧小齡打斷道:“那就讓她一起來玩呀,反正我們都這麽熟了,沒關系的。”

寧長久微微吸了口氣,看着那壓着自己的大腿随意坐在床邊的少女天真無邪的臉,眼眸中忽然充滿了同情之色,他輕聲道:“小丫頭說什麽胡話。”

寧小齡像是一下子明白過來了什麽,抽了抽鼻子,道:“哦,我明白了,師兄只喜歡襄兒姐姐對不對……有了未婚妻就不要師妹了。”

寧長久道:“瞎說什麽?我怎麽可能喜歡那個死丫頭。”

寧小齡冷笑道:“師兄還裝?對襄兒姐姐,你可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也戰戰兢兢的,生怕惹她不高興一樣,和我在一起就不一樣了,從剛才到現在才多久呀,你就暗地裏下了幾次逐客令了?”

寧長久嘆氣道:“主要是因為我打不過她。”

寧小齡托着臉,道:“所以嘛,師兄最沒用了,只能欺負欺負師妹,唔,師妹真是好可憐啊……”

說着,寧小齡身子一倒,直接滾上了寧長久的床。

寧長久心中一凜,身子立刻壓了上去,用上半身擋住了寧小齡的視線。

這一舉動讓寧小齡也愣住了,她抱着自己的雙臂,緊張道:“師兄,你想幹什麽?”

寧長久有苦難言,臉上假裝溫柔道:“師妹說的是,平日裏師兄對你照顧得少了,之前臨河城雖是不得已為之,卻也讓師妹以身犯險,這些事情這些天時常萦繞在我心裏,讓我很是愧疚。”

聽着寧長久柔和的話語,一向又怕軟又怕硬的寧小齡睜着大大的,水靈靈的眼睛看着他,道:“沒事的,當時你和襄兒姐姐付出了這麽多,小齡當然也要有作用啊……師兄別自責了。”

寧長久幫她捋了捋額角的發絲,道:“師妹能這樣想,真好。”

一邊說着,他一邊扶着她的肩膀,想要将她從床上拉起來,但是寧小齡卻賴着不肯起來,她鼻翼翕動,輕聲道:“師兄,你這裏怎麽有淡淡的香味呀,這香味有些熟悉哎……”

寧長久立刻打斷她的話語,道:“許是衣襟上帶的花香吧,最近冬末春初,天窟峰上的雪櫻開了不少,今日師兄去賞了會花。”

“哦……”寧小齡失望道:“師兄賞花也不喊上我。”

寧長久微笑道:“明天便與小齡一道去……你先從我床上起來。”

寧小齡抓着柔軟的床單,滾了滾身子,道:“師兄你這樣靠近着我,我怎麽起得來呀?”

寧長久強顏歡笑,他溫柔地按着寧小齡的肩膀,道:“別鬧了,我扶師妹起來,聽話。”

寧小齡不悅道:“襄兒姐姐占了你一個月房間你怎麽一句話也不說?我不過是想躺一會,師兄就不讓,嗯,師兄果然也是欺軟怕硬的!”

對于寧小齡的評價,他此刻也不敢反駁什麽,附和道:“确實是師兄的不對,小齡你先起來,師兄有些累了,想早些睡,明天我多陪陪小齡好不好?”

終于,在一頓生拉硬拽之後,寧長久将她從床上拉了起來,他默默地松了口氣,道:“師妹呀,以後不要這樣任性了,好不好?”

寧小齡才沒覺得自己任性呢,她惱道:“方才好言勸我,什麽都答應,現在我起來了,你又說教我,哼,師兄好過分啊!”

寧長久自知失言,想要說些什麽彌補一下,結果寧小齡二話不說,噹地一下重新躺了回去,後腦重重砸在了枕頭上。

寧長久心道不妙,準備再次壓上遮擋她的視線,可寧小齡在經歷了後腦撞枕頭的短暫暈乎之後,她視線立刻被一個什麽什麽東西吸引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那床架的頂端,赫然有一個黑影!

“啊!”寧小齡驚叫出聲。

寧長久想要去捂住她的嘴巴,但是來不及了。

寧小齡這才明白了為何師兄今日這般反常,她還沒看清那個黑袍人是誰,大腦已經飛速運轉了起來,她很快得出了“真相”,驚呼道:“師兄,你居然狎妓!”

寧長久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道:“別亂叫,什麽狎妓,這可是……”

寧長久話音未落,門外忽然傳來了聲音:

“吵什麽呢?晚上不要亂喊亂叫!”

那是雅竹的呵斥聲。

呵斥之後,雅竹師叔好像還是有些擔憂,她取出了備用的鑰匙,窸窸窣窣地開始開門。

寧長久與寧小齡對視了一眼,他們可以從彼此的眼神裏看到驚慌之色。

門很快打開了。

雅竹從門外走進來,看見寧長久坐在桌案前,正看着天上的月亮,細着喉嚨唱着什麽曲子。

他見到了雅竹之後才停下了唱曲的動作,有些吃驚道:“雅竹師叔,你怎麽來了,是不是我方才唱曲聲太大……”

雅竹環視四周,最終目光落到了寧長久的身上,她心想難道方才聽到的女子聲音是他的唱戲聲?

雅竹蹙眉道:“晚上唱曲子?唱的什麽曲子?”

寧長久清了清嗓子,道:“先前在臨河城,遇見一個歌女,那歌女臨死前唱了一曲,不知名字,但歌聲哀婉動人,缭繞心中許久,今日見夜色清明,微風徐來,忽然響起此事,不由響憶起那歌女月下墜樓的凄涼模樣,悲從心來,忍不住哼起了一曲,也算是對那可憐女子的紀念吧。”

寧長久流暢地說完了這一席說辭,誠懇地看着雅竹,眼眸中還帶着一分凄然,三分淡薄和六分渺渺的思懷,寧長久本就生得秀氣,此刻目光如此,哪怕雅竹身為女子,見了這眼神也忍不住心軟了許多。

她輕聲嘆道:“不知是什麽曲,竟讓你這般懷念?”

寧長久捏着喉嚨硬着頭皮唱了起來,那聲音竟真有幾分女子般的細軟,聲線輕顫間似有萬種風情:

“冬風吹絨舟上飲,獨攬半船冰雪。暮色如水洗妝紅。舊國當年夢,幽恨與誰同……晚風吹霞入花池,相逢攜手蓮舟。羅裙翻酒簪繞頭。芳華空似夢,寂寂落花洲。”

少年聲音拉得很細,他身子随着詞曲在夜色中起伏歌舞,似虛非虛,一如閣樓上甩袖而動的妙齡女子,歌聲凄切,帶着貴公子般的翩然也帶着富貴落寞的蒼涼。

雅竹聽着,不由想起了些許前塵往事,心中哀婉,信了寧長久的話,道:“那應是個可憐女子……我平日裏看你性情寡淡,不曾想竟有這般細膩心思。”

寧長久也不知道,那被整個世界遺忘的青樓女子,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唱着這首曲子走進了光裏。

寧長久點了點頭,道:“擾了師叔,長久實在抱歉,以後我動靜輕些。”

雅竹又環視了一遍,确定沒有其他人之後,點頭道:“嗯,你本就是峰主開恩留住于此,若以後再如此,我可要将此事禀告峰主了。”

寧長久道:“是,到時候若是師父責罰,我全然受之。”

雅竹見他态度端正,也沒有再為難他,又四下打量了一遍,終于走出了門外。

門合上之上,寧長久癱坐回椅子裏,袖子大大地垂下,神情像是歷經了數場苦戰,滿臉疲憊。

床架的頂端,躲着的陸嫁嫁和寧小齡終于松了下來。

寧小齡驚魂未定,她坐在床上,緊張地看着眼前披着黑袍的女子,低聲道:“師……師父,怎麽……怎麽是你呀,你怎麽會在師兄的房間裏,我……”

陸嫁嫁心中早有主意,她不打算給寧小齡提問題的機會,道:“我與寧長久有事商議,況且為師是此峰峰主,去哪裏當然都是無所拘束,倒是你,小齡啊,你怎麽來師兄房間裏了,嗯?規矩都不記得了?”

“我……我……”寧小齡慌了神,她捏着裙角,反複地揉着,低聲道:“我……哪知道師父在這裏嘛。”

陸嫁嫁聲音清冷而威嚴,道:“若不是今夜我在,我恐怕永遠也不知道小齡在背後是怎麽說我的了。”

寧小齡吓得自己都忘了方才都說了些什麽,一個勁認錯道:“嗚……師父胸懷寬廣大人有大量,小齡童言無忌師父一定不要放在心上呀,我……我……嗯,都怪師兄,師兄也不告訴我一聲,這些小事有什麽好瞞的嘛,我又不會說出去的……”

寧長久一驚,心想自己犧牲了這麽多,怎麽最後這罪名繞了一圈又安到了自己頭上?

他已不想解釋,向着陸嫁嫁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陸嫁嫁畢竟還依靠着寧長久的先天靈錘鍛劍體,所以也向着他一些,她敲了敲寧小齡的頭,道:“還敢頂嘴?背後妄議峰主你可知是什麽罪?”

寧小齡見今天師父兇得這麽認真,又吓了一跳,搖頭低聲道:“不……不知道。”

陸嫁嫁其實自己也不知道,門規裏并沒有這條。

但她依舊冷着臉說道:“念在你是初犯,先饒過你一次,以後若再敢如此,不要怪師父無情了。”

寧小齡連連點頭。

陸嫁嫁神色軟了一些,她摸了摸寧小齡的腦袋,語重心長道:“小齡,如今你也是修道之人,我們谕劍天宗修劍雖不講究無情道,但修道之路仍需要心無旁骛,不能時常念着親情愛戀,否則一顆劍心難以通明,小齡,懂了嗎?”

寧小齡繼續點頭。

陸嫁嫁這才放心了些,囑咐道:“今夜之事,誰也不準告訴,記住了嗎?”

寧小齡點頭點得有些暈了,答應道:“放心,小齡有分寸的,以後這就是小齡和師父單獨的秘密了!師父要是實在信不過我,可以用道法把小齡記憶抹掉。”

陸嫁嫁道:“這可是峰中禁絕的邪術,師父哪裏會,總之以後小齡要守口如瓶。”

“嗯!”寧小齡點頭,但心中還是疑惑,輕聲嘀咕道:“那個……師父呀,你來師兄這裏到底是做什麽的呢?”

陸嫁嫁一愣,她心想自己還是太過心軟,方才就應該一路呵斥,讓寧小齡口都不敢開。

一旁百無聊賴躺着的寧長久圓場道:“今日師父在劍堂上闡述了一番劍出十六竅的理論,我覺得師父說得不太對,便約好晚上商讨此事。”

寧小齡想起了早上陸嫁嫁講課的內容,好奇道:“師父講的是不對的嗎?”

陸嫁嫁同樣好奇,但她沒有表露出來,只是平靜地看着寧長久,仿佛兩人已商讨了許久,得出了結果。

寧長久道:“人生七十二竅,竅竅皆可出劍,說劍生十六竅不過是因為普通的修道者唯有那十六竅足夠剛猛,可以讓靈力經過竅穴之後以更快的速度噴湧而出,但是真正的修道高人絕不拘泥于這些,七十二竅同時轟鳴,滿身劍氣與日月同輝,共天地一色,這等場景才是劍道真正的高處。”

這番話聽得陸嫁嫁心神向往,若是過去,她是決不相信這番說辭的,但如今自己的劍靈同體越來越契合身軀,她此刻以自身為劍,起劍意,斬劍氣之時甚至可以繞開竅穴,這等匪夷所思之舉尚且可以,七十二竅同鳴或許真非妄言!

寧小齡倒也沒有懷疑師兄,道:“師兄真是學識淵博呀。”

寧長久輕輕點頭,視線落到陸嫁嫁身上,道:“那劍經上還有許多謬誤之處,今後我可以與師尊多多探讨。”

這是暗示她以後每夜都來的意思的。

陸嫁嫁耳根微紅,她正了正衣襟,神情肅然,道:“不必了,以後有事可以劍堂上說,今日已是破例,以後不可如此了。”

她說着,然後望向了縮在床上的寧小齡,攤開了手,道:“小齡,鑰匙交出來。”

寧小齡哭喪着臉,死死捂着手中的鑰匙,軟語央求道:“師——父——”

陸嫁嫁卻一點不心軟,道:“數到三,若是再不給我,今夜便去劍堂領罰。”

最終寧小齡還是乖乖地交出了手中的鑰匙。

陸嫁嫁将鑰匙收好,暗暗地松了口氣,今晚的波折令得她也有些頭暈目眩。

陸嫁嫁看了眼坐在窗前的寧長久,說道:“嗯,那今晚就這樣了,小齡,我送你回屋,我也該回峰主殿了。”

寧小齡卻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提議道:“師父,你看我們今夜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要不……玩一點有意思的?”

第 127 章 :嫁嫁的深夜造訪

嚴舟的劍招很怪,他此刻左腳單足點地,另一腳搭在這只腳的膝蓋上,身子誇張地後仰,雪白的須發下垂,作飲酒狀,而他手中并無酒壺,唯有一把長劍,那長劍貼面而過,劍身微微彎折點地,整個人如一座拱橋。

這個姿勢并沒有保持太久,嚴舟的身子猛地打挺,如羅漢于睡夢之中變招,身子一擰一旋,袍襟如刀割,刷的一聲裏,他整個人已盡數伏倒,手中長劍走過一個詭異的軌跡後被他抱在懷中,而他身子雖仰,衣襟離着地面卻始終有一線距離。

寧長久覺得這個劍樁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接着嚴舟身子觸地,雙手松開。

寧長久以為那又是新的劍招,琢磨了一會才發現,老人已真正入睡,他身上的殺意也如酒氣散去,那勾連着自己心髒的殺人劍意,也似從未出現過一樣。

寧長久琢磨了一會,模仿着他方才的動作立下了那個劍樁,但是他對于心法口訣和靈氣的流轉不得要領,雖然動作可以模仿出幾成相似,但是那種劍氣的精氣神卻截然不同。

他又嘗試了幾遍,然後放棄了,想着等嚴舟醒來之後再旁敲側擊地詢問這件事。

他環視四周,确認沒有其他異樣之後,向着書閣外面走去。

夜已深了,內峰四壁挂着燈火,各個弟子的廂房中偶有燈光,大體一片安靜。

寧長久走回了屋中,也點了盞燈。

桌案上還散落着一個月前教寧小齡識字時的文稿,他伸手理了理,翻閱着這些寫滿了字的宣紙,回想起那段日子的點點滴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不用教寧小齡識字,他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修行,生活也清靜了許多,但這種清靜卻透着孤獨。

他想起了前世二十四載的清修,自嘲地笑了笑,想着果然修道之人不宜入凡塵,自己不過轉世重來半年,竟然變得這般耐不住寂寞,全然不似過去那個清心寡欲的自己。

又或許如今的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不願深想。

寧長久擡起頭,天上那輪月亮被層雲掩映,在晚雲的邊緣勾勒着淡淡的清輝。

忽然間,晚雲被忽如其來的大風扯碎,明月顯露,在案前勾勒出了一方月輝。

他心血來潮,從雜物堆裏取出了那根黑鐵似的枯枝,橫放在桌上打量了一番,心中忽有一個猜測,口中喃喃道:“蟾宮折桂?”

……

峰主殿外,冬日的雪還未消融,身姿窈窕挺拔的女子從黑漆漆的殿中走出,她持着劍,未簪長發,滿頭青絲在夜風中柔逸飄舞着,而她身上難得地罩着一件黑袍,溫婉而又清冷的容顏被那黑袍襯得更加恬靜。

天窟峰頂,陸嫁嫁立在漫天劍星之下,她望着那些沉寂的劍星,腰側忽有劍光如一泓清泉流瀉而出。

遮蔽着月亮的雲轉瞬消散,月光毫無遮擋地灑落,天地為之一清。

柔和的月影裏,峰頂光影舞動,成千上百道劍光像是同時間揮出,如君王宴樂于庭,細腰歌女一同起舞。

千百道縱橫不定的光在月色中起,又在月色中滅,劍氣化作碧水流入鞘中,所有劍氣的催發與收束幾乎在一瞬間完成,快到匪夷所思,而她的劍裳邊,瑩瑩流動的光宛若實質,每一道純粹似月輝的劍氣,都是自然而發的劍意。

她手中的是劍,她的身心也是劍。

她出劍時的靈力流動,甚至繞開了那些本該是必經之路的竅穴,每一劍都發乎于心,幹脆利落,她出劍的速度和劍意之精純,甚至比過去半步紫庭之時更甚。

她看着夜色中的白雪明月,看着遠處的群峰荒野,一顆靈氣盎然的劍心似可以與萬物交鳴。

許久之後,峰頂劍光盡數湮滅,她立在雪色與月色裏,但視線卻無法捕捉她好似蟾宮仙妃般的身影,因為她已不單單是劍靈同體,而是身為劍同于萬物。

她保持着這種狀态向着內峰的方向走出,嘴唇時不時抿着,睫羽垂簾下的眸子掙紮閃動,似是在下什麽決心。

她知道她的劍靈同體還沒有達到真正意義的契合。

昨夜的鍛體為劍,某種意義上只是開始。

她的體魄和劍靈已在不知不覺間走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裏,而這個世界所展露的冰山一角,已讓她驚豔無比,若是她将劍靈同體徹底煉化,真正化作一柄絕世的兵器,那到時候她的劍意該有多麽驚世駭俗?

這是她過往修道之路上從未敢想過的事情。

她苦心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但這種誘惑依舊時不時地浮出心湖,動搖着她的道心。

“寧長久……你到底是什麽人呢?”

她走到一處的內峰入口之外,卻忽然止步,那種同化于萬物的狀态自然而然地解除,月光重新落回她的身上,劍裳搖曳,玉容似雪,她輕嘆了一聲,最終還是轉身離去,走回了峰主殿中,在寒玉榻上靜躺下去,讓自己有些微熱的身軀漸漸失去溫度。

……

清晨,劍堂再次開課,寧長久一如既往地坐在寧小齡的身邊。

他閉目養神了一會,看着劍堂前方那漆黑的桌案和戒尺,還有其後古韻悠長的屏風書架,他視線落在那烏紗屏風的畫上,第一次來劍堂時,他便覺得這三幅屏風上的畫隐藏着什麽,今日再看,他的感觸更深了一些。

那些畫皆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畫的墨法中,隐藏着一些劍意。

這劍意并非刻意施展,而是繪畫之人因境界過高自然而然的流露,尤其是第一幅荒人騎象斬蛇魔與第三幅萬劍升空斬九頭大妖圖,其中散發出的劍氣尤為凜冽。

他也能認出,這劍意與那劍星之中蘊藏的劍意,同宗同源。

陸嫁嫁從門外走來,腳步無聲,似吹入堂中的雪。

寧長久收回了屏風上的視線,落到了她的身上。

陸嫁嫁因為多年清修的緣故,氣質冷冽安靜,不食焰火,此刻境界更高,鐘靈的身影更顯出塵。

劍堂中的少年少女一見到她,便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那不是恐懼,而是劍心上下意識地臣服。

陸嫁嫁一如既往地扣動戒尺,堂外四角檐鈴鳴動,今日無人遲到,早課照常開始。

衆人先是誦念劍經,寧長久坐在寧小齡的身邊,看了一會師妹擡頭挺胸認真讀書的模樣,頗感欣慰,也随便抓了本書裝模作樣地讀了起來。

這些劍經劍理方面的書籍,很多都是從大而空的地方落筆,寫書之人應該也沒有到過五道之上,所以對于更高處的劍意境界也多為臆想,其中許多推論,普通的修道者看來有理有據,但在他眼中卻是很紮眼的謬誤。

諸如這本劍經中的“劍出十六竅”、“劍氣隐于幽,發于明”等言之鑿鑿的理論,在他看來皆無可取之處。

誦念完劍經之後,陸嫁嫁恰好給弟子們講解了一番“劍出于十六竅”的由來。

可供修行的靈竅一共有七十二道,其中十六道竅穴最為剛猛激烈,谕劍天宗所有劍招的靈力運行路線,幾乎都在這十六道劍招之中流轉推演,也未有途徑這十六道靈竅的劍氣,才足夠鋒利迅速,足以跨十丈,百丈,乃至千裏殺妖。

等陸嫁嫁闡述完了這一理論,早課便結束了,子弟們起身行禮感謝師尊授課之後便紛紛起身,向着劍堂的方向走去。

陸嫁嫁也朝着劍堂外走去,寧長久跟了上去。

陸嫁嫁腳步微停,聲音不悅:“有什麽事嗎?”

寧長久輕聲問道:“昨晚怎麽沒來?”

陸嫁嫁蛾眉一顫,她目光閃爍,環顧了一下周圍,雖有弟子向着這裏投來奇怪的目光,但應該沒有人聽清他在說什麽。

陸嫁嫁立刻設下劍域做了無形的隔絕,道:“我是峰主,擅去弟子的廂房,像什麽話?”

寧長久以為自己聽明白了,試探性問道:“我來峰主殿?”

陸嫁嫁神色略帶羞惱,“你不必對我操心這麽多。”

寧長久點點頭,道:“那就依陸姑娘的,不操心。”

說完,寧長久向着內峰中走去。

陸嫁嫁心中,那聲陸姑娘有些怪異地萦繞着……陸姑娘?他到底什麽意思?這師徒之名便這般不牢靠嗎?

一襲白衣消失在了檐角,陸嫁嫁輕哼一聲,向着劍場走去。

劍堂裏,樂柔盡量無視那不知因為何事騷擾師父的讨厭少年,目光始終盯着師父美妙絕倫的身影,托着臉,神色沉醉。

寧小齡收拾好了書本,帶着劍從她身邊走過。

“哎,等等。”樂柔忽然叫住了她。

寧小齡有些吃驚,問道:“怎麽了?”

樂柔神秘兮兮地問道:“小齡師妹,聽說你是從那臨河城來的?”

寧小齡點點頭。

樂柔問道:“聽說那城已經是個鬼城了,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呀,你是怎麽出來的?”

寧小齡想了想,道:“就是有只白骨女妖想要把整個城毀了,然後我和師兄,還有趙國的女皇帝姐姐,一起齊心協力,打敗了大妖怪。”

寧小齡言簡意赅的話語聽得樂柔滿臉興奮,她自修道以來,雖也斬殺過一些小的亡靈,但那些入玄都不到的陰魂鬼物一碰就碎,實在沒有挑戰性,關于大妖的傳說雖然哪裏都有,但若是落到實處,她卻從來沒有見過。

臨河城雖然偏僻,但整個城被黑暗籠罩了一個月,這件事依舊鬧得很大,許多流言一傳十十傳百,邪門無比,而寧小齡作為臨河城中的當事人,引起了許多人的興趣。

樂柔才一發問,屋子裏許多沒走的弟子便湊了過來,想聽寧小齡講故事。

寧小齡被衆人圍着,有些緊張,她看着樂柔那興致勃勃的嬌俏臉蛋,潤了潤嗓子,道:“那頭骨妖據說是從南荒深淵的殘骸裏分化出的妖怪。她是個女妖,長得……”

“兇神惡煞?”

“長得漂亮極了,很是妖豔,就像是閣樓裏的花魁一樣。”寧小齡說道。

“竟是這樣……對了,那位趙國女帝也與你們在一起?聽說她長得極為傾國傾城,是世間罕有的美人胚子,是徒有虛名還是……”雲擇在一旁插嘴問道。

“襄兒殿下應該比傳聞中還要好看很多的。”寧小齡确信道。

“真有這般禍國殃民?比之師父如何?”

“……”寧小齡唯唯諾諾道:“師父當然是天下第一好看。”

雲擇對這個回答很是滿意,道:“那趙襄兒有什麽好的,耽于權勢,據說還有一個未婚夫呢,哪裏像我們師父,一心奉道,不染人間煙塵,這才是真正的神仙中人!”

“……”寧小齡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們,師兄便是趙襄兒的未婚夫。

樂柔擺了擺手,道:“都不要吵了,聽小齡師妹說說故事,沒想到我們修道這麽多年,還不如小齡妹妹一個月見多識廣。”

寧小齡猶豫道:“先去雲臺劍場吧,要不然遲到了師父會生氣的。”

樂柔回家作威作福了一個月,對于練劍很是懈怠,此刻才猛然驚覺,呀地叫了一聲,道:“先去劍場,我們路上說。”

“啊……嗯。”寧小齡被她一把拉起,在衆弟子簇擁中走出了門,俨然已經是峰裏的風雲人物了。

樂柔一邊走一邊問:“師妹這一個月境界應該漲了不少吧?”

寧小齡怕太打擊她,道:“是漲了一些。”

若是平日裏,樂柔心裏肯定會不舒服,但臨河城的事路人皆知,寧小齡大難不死能得些後福也是正常,并未太放在心上,繼續追問着當時臨河城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寧小齡被大家圍着,視線都聚焦到她的臉上,她起初有些緊張,但是成為人群焦點的體驗卻一點點帶給了她自信,她呼吸平穩了下來,删繁就簡地講了下當時臨河城發生的事情,她怕吓到大家,還将那白夫人的戰力拉低了一些,但饒是如此,許多人還是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麽強大的妖怪。

構建神國?神國這般這存在于神話中的東西,如何是區區一頭妖孽可以構建的?

樂柔卻對那白夫人有些崇拜,覺得她如果不是反派,應該也能是叱咤風雲的一方人物。

“對了,寧長久……他在城中做了什麽?”樂柔忽然問道。

寧小齡一下子支支吾吾了起來,她不确定師兄到底在想什麽,是要藏拙還是……

樂柔看到她的神情,已經率先幫她蓋棺定論了:“我們都知道寧小師弟修為平平,但情勢那般危機,他能活下來已經不容易,我們當然不會因為這個嘲笑他。”

寧小齡不知想到了什麽,輕輕嗯了一聲,竟附和道:“是啊,師兄最沒用了。”

……

寧長久一如既往地前往內峰修行,他将昨日取出的那些靈果靈丹盡數吞食煉化,又出于心中的好奇,前往隐峰的深淵附近遙遙地看了一眼,接着便是去指導南承修行,南承天賦和毅力都很不錯,寧長久對于這個無意間收的弟子較為滿意。

在南承丙字玉牌中靈果薅完之前,他覺得自己應該會堅持來指導他修行。

指導結束,南承心悅誠服地謝過之後,寧長久想起一事,擺出了昨晚他所見到的嚴舟睡夢中的古怪劍架,問道:“你見過這樣的劍招嗎?”

南承看了一會,搖頭道:“不曾見過,這……是本門宗法?”

寧長久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麽。

夜裏,他再次回到書閣之中,發現嚴舟今日又擺出了,和昨夜截然不同的劍架,只是那劍架和昨夜一樣,渾身上下都透着詭異的氣息。

只是當他擺出這些劍架時,他俨然不再是那個歲将垂末的老人,而是散發着一擊必殺般的決絕。

擺完幾個劍架之後,嚴舟再次抱劍,倒頭睡去。

寧長久記下了這些劍架,離開書閣,回到了廂房中。

他打開了門,眼睛一花,一個黑影在身前一閃即逝。

“什麽人?”寧長久輕聲喝問。

一個身子與自己差不多高的黑袍人影立在面前,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寧長久認出了她的身份,微笑道:“弟子寧長久拜見師父。”

陸嫁嫁解下了罩着腦袋的兜帽,青絲瀉下,她不施粉黛的容顏在夜色中幽然而清澈,她看着寧長久,抿着柔潤的丹唇,似是心中有坎,神色中尚帶着幾分掙紮之色。

她也不知道如今她這般行為應算作什麽,深夜私會弟子?

她不動神色,輕輕嗯了一聲,問道:“你先前去哪裏了?”

寧長久道:“在峰中随便走了走……我不知道你來這麽早,要不然我早些回來了。”

陸嫁嫁沒有追問,她有些不适應地解下了那一身黑色的外罩衣袍,低聲道:“開始吧。”

寧長久道:“師父請上床。”

陸嫁嫁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說出這種話,輕咬唇瓣,走到床邊。

寧長久想要點燈,陸嫁嫁卻制止了他,她抿着唇默默地除去了鞋襪,緊致修長的雙腿盤在床上,她拉過了被子,遮住了如珍珠串連般粉嫩的玉足,輕聲道:“有勞了。”

寧長久在她的身後盤膝坐下,手指摩挲過她秀美的玉背,尋找雲氣和白府的位置。

陸嫁嫁道:“不用找了。”

“嗯?”

“既然是煉體為劍,那無論在哪裏,應該都是一樣的。”陸嫁嫁說。

寧長久覺得有道理,便将手指抵在了她的後背中央。

意念一動,金烏自紫府中飛出,躍然指上,化作金色的焰火,附着她的手指,将金光璨然的力量順着她的後背灌入,陸嫁嫁身子驟緊,如弓的玉足瞬間緊繃,珍珠玉貝般的足趾一下子扣緊,她輕哼了一聲,穩住心神。

肌膚由清涼很快轉為炙熱,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是一個火爐,自身所有的劍意劍法都投入了這個爐子裏,反複鍛打除去其中的雜質。

很快,她身子已冒出了細密的汗珠,絮亂的青絲黏在了微紅的臉頰上,就像是春雨過後天邊的雲霞。

她細長微翹的睫毛不停地顫動着,她感覺身後寧長久手指抵住的地方,就像是鑿開了一個洞口,無數的焰浪自其中灌入,在進入自己身體之後,一下子轉變為灼燒全身的溫度,這種溫度不算多麽燙,卻讓她的劍心有些癢,她的呼吸也忍不住急促了起來。

這種異樣的感覺也是她內心深處抗拒煉體的原因之一。

幸好寧長久心無旁骛,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只是一心一意地操控金烏,以金焰灼煅她的身軀。

寧長久閉着眼,神識鋪開,見到了她氣海上的紫府裏,一個類似劍胎一樣的東西,那便是她的劍靈。

劍靈并非真正的先天靈,更多來說是一種罕見的體質,擁有這種體質的人,對于所有鋼鐵打造之處都有與生俱來的掌控力。

寧長久試探着将金焰延伸到那裏,而他才一觸及紫府邊緣,陸嫁嫁便渾身戰栗不止,耳根更是紅得要燒起來一樣,她立刻清叱道:“別碰那裏!”

寧長久收回了觸及紫府的金焰,确認了那枚劍胎比自己想象中要脆弱柔軟很多。

陸嫁嫁方才被驟然驚動的心還未來得及平複,她的身體卻又突然繃緊了。

此刻的她雖神智有些模糊,但她隐約感覺到,門外似乎站着什麽人?

廂房之外,施展了道門隐息術的寧小齡将手按在了門上,她想着以後不能以識字之名來找師兄玩,兩人相處的時間就會越來越少了,她有些不自在,想着自己的隐息術練得頗有心得,要不深夜偷偷來找師兄?雅竹師叔應該發不了才是……

最主要的是,先前師兄把房門的鑰匙給了她,至今還沒要回去呢,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暗示呀!

寧小齡愈發篤定自己看穿了師兄的心思。

她竊喜地想着這些,插入鑰匙,悄無聲息地推開了門。

……

……

(友情推書:《逆仙九問》天人九問,逆仙成道,少年的通天之路。)

第 126 章 :回峰之行,夢中之劍

陸嫁嫁手指微屈,萦繞指間的劍意如電絲消散,過往她施展劍靈同體,需先将體內的劍靈如先天靈一般驚醒喚出,但如今她畫出那記虛劍之時,心中劍鳴切切萦繞,震得她身軀如一塊鐵劍胚胎,盡是金石之音。

嚴峰站直了身子,他看着掌心的血,眼中盡是不可思議之色,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陸嫁嫁如何憑借長命中境的修為斬出這驚人一劍。

陸嫁嫁看着狼狽至極的嚴峰,聲音冰冷:“還要繼續問劍嗎?”

嚴峰雪白的麻衣上浸了許多的血,血水滲過他的指縫,不停地滴入草地,他擡起頭,神色陰鹜,道:“峰主大人好高深的劍法,只是不知比之如今的嚴舟師兄如何。”

陸嫁嫁淡然道:“若非念在嚴舟師叔的舊情上,按照師門規矩,我已經處死你了。”

“殺我?你才斷奶幾天,就敢說出這種狂妄的話,我來替那個死去的老東西好好管教管教你!”

嚴峰手指緊繃,其上的骨節經絡皆歷歷分明,他猶不信邪,在短暫的蓄勢之後,負于後背的寬大鐵劍直接出鞘,拖着極重的劍意沉穩穿行,劍氣卷起的狂躁風浪将外峰劍堂的地板技術掀碎。

嚴峰雙手擰于身前,須發狂舞,瞳孔中盡是血絲。

這一劍顯然已用上了全力。

陸嫁嫁的神色在短暫的驚詫後平靜了下來,她渾身氣質森冷,那純白的劍裳上也泛起了淡淡的寒光——那是劍光。

嗆然一聲裏,明瀾劍出鞘,長劍破鞘之時與她的身軀發出一聲清亮交鳴,那長劍似從劍鞘深處拖曳出了無數白茫茫的霧氣,嚴峰厚重的大劍刺來,穿行入霧氣之中時,霧氣的深處,同時凝起了一粒雪亮光點。

那是一截劍尖。

劍氣凝成的大霧裏,兩劍相抵,尖銳的劍鳴聲摩擦而響,刺耳至極,在場之人紛紛捂住了耳朵,強自穩定自己的劍心。

铮——乓!

劍霧破散,空氣爆音。

一道劍影從中飛出,旋轉着向外撞去,嚴峰瞳孔一縮,神色大驚,雙手環掌于身前,兩掌之間靈力鋼鎖般将那飛來一劍死死地困住,而他的身子也被那一劍抵着不停倒滑,在劍堂外的草坪上犁出了一道長長的溝壑。

劍鳴聲緩緩消散。

陸嫁嫁挽劍靜立,未退半步,如雪的衣袂上亦沒有沾染片縷塵土。

一旁的寧小齡看得心馳神遙,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在一切塵埃落定後才慢慢放下,她盯着陸嫁嫁的側靥,看着那青絲垂落間柔和的側臉線條,看着那眼角淡淡的淚痣,看着那端正聖秀的玉冠銀簪,神色癡癡。

在場的其餘弟子也如她一般癡了。

而劍堂之外,連敗了兩劍的嚴峰搖晃着站直,他抓住了那寬大鐵劍的劍柄,杵在地上,支撐着自己的身體。

世間所有落到他身上的光都像是劍,讓他生出火辣辣的痛意和恥辱感。

而陸嫁嫁則挽着劍自劍堂中緩緩走出。

嚴峰看着她走來的身影,明亮的日光中,那襲白衣像是冬風吹來的最後一片雪花,與生俱來的劍意讓他感到了徹骨的寒冷。

“你想做什麽?”嚴峰盯着她,說道:“峰中嚴禁內鬥,我是你的師叔!你難道想要欺師滅祖?”

陸嫁嫁一言不發,她簡單地擡了下手,接着,嚴峰的慘叫聲凄厲響起,他的手腕上如骨釘透過,赫然是兩個血洞。

陸嫁嫁道:“念在嚴舟師叔的情面上,饒你一次,押入寒牢之中,三年不得出。”

嚴峰死死地盯着她,一刻前,他十年磨一劍,來此試其霜刃的豪情何等倨傲,但這才過了多久,他十年的努力便都付之東流,這小丫頭雖不敢殺自己,但劍牢寒苦,三年又是何其漫長?

他盯着陸嫁嫁,說道:“如今天窟峰除了師兄無一人紫庭,峰中缺少境界高的長老坐鎮,你若願意以大局為重,我們就此講和,今日之事便當沒有發生過,從此之後我尊你為峰主再不惹是生非,如何?”

劍堂外的那些弟子聽得義憤填膺,心想這老頭怎能這般無恥?

但嚴峰篤定自己說的很有誘惑力。

如今天窟峰凋敝,兩代弟子無一紫庭,也是因為如此,他才敢公然搶奪峰主之位,哪怕到時候其餘三峰有意見,但天窟峰後繼無人,也只能由他代為管理。

只是他沒想到陸嫁嫁竟藏的這般深……不過陸嫁嫁再怎麽天賦過人,對于如今青黃不接的天窟峰,終究是獨木難支的。

他盯着陸嫁嫁,等待着她的回答。

陸嫁嫁卻已收劍歸鞘,轉身離去,“押入寒牢,到時宗主歸來若是問責,我與他說。”

身後,嚴峰憤怒的喊叫聲傳了過來:“那老東西真沒眼光,竟然挑了個只顧自己心情的女娃子當峰主,天窟峰早晚會毀在你手裏……三年之後,我要你不得好死!”

陸嫁嫁沒有理會,帶着寧長久與寧小齡繞過劍堂,走上天窟峰的石道,向着白雲深入的內峰走去。

……

“師父太厲害了。”

等三人行遠之後,寧小齡仰起頭,由衷贊嘆道。

陸嫁嫁輕輕笑了笑,道:“修劍本就講究心意純粹,那嚴峰境界雖高,但心意頗雜且有惡念左右,出劍如何能快?小齡今後秉持劍心光明,定也可以修得這般純粹劍意。”

寧小齡覺得陸嫁嫁說什麽都很有道理,用力點頭。

寧長久道:“師父金玉良言,受教了。”

陸嫁嫁知道他在暗中拆自己臺,若非昨夜他為自己療傷,誤打誤撞使得自己的劍靈同體更進一步,否則她絕對沒有對敵嚴峰的資本。

她神色不變,道:“初春的試劍會在七日之後,我對你們給予厚望,莫要懈怠了。”

寧長久也道:“師妹要好好加油,一鳴驚人。”

寧小齡問道:“那師兄呢?師兄不參加嗎?”

寧長久道:“我并非內峰弟子,參加內峰弟子的試劍會不是壞了規矩?”

陸嫁嫁略一沉吟,道:“七日之後,內峰試劍會時,外峰也會進行弟子考核,若是通過考核,便可以進入內峰修行,七日後你不參加試劍會,便可以去外峰試試,我替你安排。”

寧長久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他如今修道已重回正軌,雖然較之前世相當于足足晚了十二年的光陰,但他相信,他這一生沒有了那不可觀方圓之地的束縛,可以走到更高更遠處。除了修道之外,其他都是小事,他也不會太放在心上,便只是與陸嫁嫁道了謝,與她一同向着峰上走去。

寧小齡對于師兄表面上的不思進取有些微詞,她總覺得師兄每日早課搬個凳子坐在自己身邊不是個事,而且以師兄的能力,通過外峰的考核應該是輕而易舉的。

陸嫁嫁想起一事,問:“小齡,你與你師兄學字,學得如何了?”

寧小齡微驚,支支吾吾道:“小齡天資愚鈍,沒能學多少哎,至今也就學了嗯……三五百字?”

陸嫁嫁輕聲笑問:“三個月學了這麽些?”

寧小齡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說多了還是說少了,孤注一擲地點了點頭。

陸嫁嫁問道:“是你學得不仔細,還是你師兄教得不好?”

寧小齡嗯地拖長了調,不确定道:“可能是小齡的問題,也可能是師兄的問題。”

寧長久也笑了笑,拆臺道:“小齡其實學得很好,閱卷讀經已經大體無礙了,師妹也是個小讀書人了。”

寧小齡鼓了鼓香腮,聲音細若蚊吶:“師兄不要我了。”

寧長久道:“師妹學字已經學得差不多了,沒有必要耽擱了,酆都贈與你的境界雖然不俗,但尚有些單薄,不夠牢靠,還需要你自己好好夯實。”

寧小齡不服氣,道:“師兄騙人……”

陸嫁嫁揉了揉她的腦袋,道:“小齡識字識得差不多了,就不要再在這上面耽擱時間了。”

寧小齡低着頭,許久後才嗯了一聲。

陸嫁嫁道:“不過以後早課,我還是允許寧長久給你陪讀的。”

寧小齡這才高興了些,道:“謝謝師父。”

而寧小齡低着頭的時候,寧長久與陸嫁嫁的眼神有意無意地對上了一眼,陸嫁嫁很快避開,寧長久卻微帶笑意,仿佛不經意之間兩人完成了什麽陰謀詭計。

……

……

寧長久回到了久違的內峰之中,他坐在了案前,伸手推開窗,窗外寒霧已經散去,天清氣朗,唯有如絮白雲飄過。

時隔一個月,他再次看這些熟悉的景致時,心境已是全然不同。

他雙袖疊放身前,手中掐着一個奇怪的道訣,靜坐着,風從窗外吹來,拂過他有些秀氣的臉頰,将他原本柔和的面部線條吹得更加分明剛硬,漸漸地,他被風揚起的黑發緩緩垂落,與此同時,他的衣襟,睫毛,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靜了下來。

但風依舊在吹着,只是風吹過他的身體,像是吹過一個虛無的幻影,驚不起絲毫的波瀾。

過了一會兒,風才重新吹起他的發絲,他睜開眼,有些疲憊。

這是不可觀的本命道訣之一,名為“鏡中水月”,是道門隐息術的進階,也是不可觀四大道訣中,師兄唯一讓他修煉的道訣。

過去他受制于天賦無法施展,今天他重新嘗試了一番,卻也只能短暫地進入這種狀态,對于真正的戰鬥并沒有太大的裨益。

他閉上眼,冥思了一會,攤開一張紙,将自己所有記得的,前世在不可觀中所有修習的道法和劍術一一列舉出來。

對于這些高妙的道法,他雖是很熟悉,但如今這副身體從未練過,無法形成記憶,所以将這些東西重新修煉一遍,依舊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

他暫時不作此想,當務之急應是盡快汲取靈力,抓緊破境。

“也不知道那個叫南承的小子怎麽樣了。”寧長久順藤摸瓜地想到了他,起身向着書閣走去,打算去“關心”一下他。

走廊上,盧元白一如既往地坐在那裏,百無聊賴地喝着酒,但是盧元白的酒量好像不是很好,沒喝兩口便醉醺醺的。

寧長久走過他的身邊,打趣道:“盧師叔海量啊。”

盧元白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什麽?師叔只是不想帶壞峰中的弟子,所以每每淺嘗辄止,這樣他們放課回來的時候,我也可以盡快打消酒勁。”

寧長久豎起了大拇指:“是晚輩想得淺了。”

盧元白嘴角勾起:“你小子少和我陰陽怪氣的,當我不知道你那些花花腸子?”

寧長久笑了笑,道:“師叔時常飲酒,這是……為情所困?”

盧元白神色一滞,他晃了晃壺中的酒,聞了聞,卻好像沒什麽品酒的心情了,便蓋上了酒蓋,扭頭望向寧長久,道:“又是哪裏聽來的風言風語?你盧師叔這般風流倜傥的人物,若是喜歡哪個女子,還不是手到擒來?”

寧長久近來心情不錯,難得地追問道:“是哪個峰的女弟子,讓師叔這般牽腸挂肚?”

盧元白卷起了袖子,怒道:“我看你是晚輩,資質又差,懶得和你斤斤計較,你要是再不識好歹,我就不賣陸嫁嫁面子了!”

寧長久看着他的臉,一個一個道:“守霄峰?懸日峰?回陽……哦,原來是回陽峰。”

盧元白真的生氣了,他心想自己表情明明繃得很緊,但這小子不知道是不是在詐我,還是誤打誤撞猜對了……總之欺人太甚,他抓起身邊的劍鞘打了過去,寧長久“險象環生”地躲過了這一劍,笑着揮手與盧元白作別,向着內峰的書閣中走去。

順着木階梯一直往下,他來到了書閣中。

書閣因為太大,所以一如既往地顯得冷清。

嚴舟老人依舊在沉睡,見到寧長久近來,他眼皮微擡看了他一眼,接着一向無悲無喜,看空一切的他神色也凝重了起來。

“遇到世外高人了?”嚴舟問道。

寧長久道:“夢中偶遇神仙指點,醒來便發覺身心煥然。”

嚴舟仔細打量的着他的身體,先前他第一眼便發現這少年原本糟糕的體質一下子變好了,此刻細看,更是越看越覺得心驚。

嚴舟也不追究他話語的真實性,道:“你福緣之深厚,哪怕是我這老東西看了,也感到嫉妒啊。”

寧長久淡淡一笑。

嚴舟問道:“你結出先天靈了?”

寧長久點點頭,但并未告訴他是什麽。

嚴舟感慨道:“我越來越好奇你的來歷了。”

寧長久道:“師叔祖對我懷疑?”

嚴舟笑看着他,道:“修複破損至此的靈脈已是世間罕有的奇跡,而你如今的天賦,在我所見過的人裏,最少也是名列三甲,我曾經懷疑過你會不會是紫天道門的弟子,但現在看來,道門若真有你這樣的弟子,絕不可能輕易地放出去的。”

寧長久說道:“不管師叔祖信不信,我只是個普通弟子,對于谕劍天宗也絕無惡意。”

嚴舟擺了擺手,似是不想在這上面繼續糾結,道:“我時日已無多,之後的洪水滔天也由不得我去操心了……對了,嚴峰,怎麽樣了?”

寧長久有些吃驚,沒想到嚴舟師叔久居書閣,居然這麽快便得到了消息。

寧長久将陸嫁嫁的話如實轉述了一遍。

嚴舟嘆息道:“師弟剛愎自用,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寧長久問道:“師叔祖以為如何?”

嚴舟看着他,神色難得地認真了幾分:“他是我師弟,也是我親弟弟,我只有這一個弟弟……”

寧長久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若是今日峰下之事,陸嫁嫁輸了,你又該如何決斷?”

嚴舟想了一會,自嘲地笑了笑,感慨道:“活了近百年,還總被世事累人,活不得真正通透。或許這也是我久久無法勘破大道的原因吧。”

寧長久在這件事與他當然沒什麽好說的,嚴峰敢做這種事情,便應該承受後果,陸嫁嫁太過心軟,若換做自己,哪裏會這麽便宜他?

兩人無話,嚴舟重新躺下,不知是夢是醒,寧長久則去書閣中假裝看書。

他漫不經心地走到了一條無人的大書架下,此刻他已經不需要借助那本書的幫助,便可以逆畫小飛空陣去往隐峰了。

身邊靈氣星星點點浮起,他手指虛畫,靈力的光點串聯起來,片刻的失重感之後,他便已身處隐峰中了。

隐峰中的靈氣比外面要充裕數倍,他才一進來,氣海便不由自主地打開,吸納峰中的靈氣,煉化為精純的靈力。

寧長久來到了他先前修煉的洞府之中,本着一些未來高手的包袱,他沒有再像以前那樣趴着修煉,而是盤膝打坐,默念心訣流轉靈脈,讓修為一點點地攀升精進。

因為不需要再教寧小齡識字的緣故,所以他今天修煉得晚了一些。

隐峰的許多石壁材質特殊,似能感受到外面的日月流轉,也跟着一點點沉寂了下來。

寧長久起身,推開洞府的大門,他沒有先去找南承,而是向着隐峰中央走去。

隐峰的中央,纏龍柱下是一片巨大的曾讓他感到畏懼的黑暗。

他上一次注視這片深淵時,深淵中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抓着他的視線,猛地下沉,而他的精神也随之疾墜,用不了多久便會昏死過去。

如今他再次睜開了燃着金焰的瞳孔,将視線投向了峰底。

金瞳照破那層灰黑的霧氣,霧氣的深處,那種黏附着視線下墜的感覺再次清晰了起來。

他看清楚了,那灰黑色的霧氣裏,潛藏着無數觸手般的小蛇,它們在浪潮般黑霧裏湧動着,噬咬着空中的一切,包括投入到這裏的視線和意識。

只是這一次,那些小蛇對于他的金瞳有天然的畏懼,而他的紫府之中,金烏叫了一聲,似躍躍欲試,想要破紫府而出,吞噬掉峰底的這片的黑暗。

這種情緒被他強壓了下去。

他還是可以感覺到,峰底似乎潛藏着什麽危險的東西。

他轉身離開,去尋找南承。

南承洞府的門是虛掩的,似乎知道除夕已過,這位“前輩”差不多該回峰了,便一直虛掩着門等待他的到來。

寧長久走進去時,南承恰好吐出了一口濁氣,完成了今日的修行,他睜開眼,望見門前的人影,先是一驚,很快驚詫變作了喜悅,他興奮道:“前輩你終于來了。”

寧長久看了他一眼,欣慰道:“你的天賦不錯,短短兩個月将後天劍體修到這個地步,很是難得。”

若是其他人說他天賦不錯,他或許還會不高興,但這四個字從眼前的白衣少年口中說出,他卻覺得是難得的誇獎了。

他猶豫了一會,道:“晚輩這一個月修行,有一些問題。”

寧長久道:“講。”

南承将自己修行的疑問一一說出,寧長久聽着這些疑難雜症,臉色卻一點沒變,不急不緩地給他講述着其中的要領和細節,南承時而震驚時而恍然,對于寧長久的敬佩之意更深。

“前輩未修過後天劍體,竟能将這些問題說得這般明白……晚輩佩服至極。”南承感慨道。

寧長久心想他雖沒修過,但四師姐可是此道的大成之人,他只是以四師姐的修煉方式為模板,再加上了一些自己的理解講給了他。

寧長久說道:“世間道法皆有互通之處,等你以後見多識廣了,道心圓融之後,便也有此推演之力了。”

南承聞言,心悅誠服。

他不由想起一事,贊嘆道:“上次玉牌中所剩的靈果,正正好好夠我完成接下來的修行,這……也是前輩早有預料?”

真巧……寧長久不動聲色,輕輕颔首。

南承敬佩道:“前輩真是天人之算。”

寧長久想着時間也不早了,問道:“如今玉牌中靈果已恰好用完了?”

南承說道:“每年新年之後,玉牌中的份額會重新填補上。”

寧長久毫不委婉,已經攤開了手。

南承微驚,試探性問出了心中的猜測:“前輩的身體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按理說前輩道行高深,這靈果應該是沒太大裨益作用了啊。”

寧長久故作威嚴的道:“天機不可洩露,以後你就會明白的。”

南承沒敢繼續追問,将玉牌畢恭畢敬地遞給了他。

寧長久取了一些靈果靈丹屯在了自家的洞府裏,留待明日修行之用,接着,他娴熟地畫陣回到了書閣之中。

此刻天已經黑了,弟子們都已回屋休息,書閣中冷冷清清。

寧長久原本想要照常離開,他心中卻生出了微妙的感應,回頭看了一眼,瞳孔驟縮。

嚴舟握着一把劍,舉着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詭異劍架,鐵劍的劍尖正指向着自己。

老人的殺意無比真實,劍尖與自己的心髒之間似乎連接着一根堅韌的鐵絲,似只要稍一用力,便可以瞬間撕碎自己的心髒。

寧長久心中警鳴,靈力翻湧,金烏随時準備從紫府中呼嘯而出。

但是那一劍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嚴舟将這劍架保持了一會,然後木讷地變成了下一個劍招,只是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那劍尖的殺氣始終直指自己的心髒。

寧長久明白了過來。

他是在夢中練劍!

……

……

(感謝書友禪心通明的打賞,謝謝支持~)

第 125 章 :百煉成劍

寧長久說完之後停下了腳步,他平靜地看着陸嫁嫁,希望對方從自己的眼眸中看出一點誠意。

陸嫁嫁身影微頓,她注視了寧長久一會,問道:“你打算如何?”

寧長久道:“你可以先看一下我的身體。”

“誰要看……”陸嫁嫁蛾眉輕蹙,看着他淡然的目光,遲疑了一會才明白他的意思,檀口輕閉,為自己方才所想感到羞惱,她冷下了臉,道:“過來。”

寧長久走到她的身前。

陸嫁嫁擡起了手,柔荑般的纖指自雲袖中探出,玉片般的指甲觸碰到他的眉心,然後指肚也輕輕地按了上去。

陸嫁嫁閉上了眼,神念微動,意識鋪展開來,透過他的眉心進入他的身體,順着他四通八達的靈脈,途徑一個個竅穴,最終來到了核心處的紫府氣海。

氣海如丹,懸于無數纖細靈脈之間,猶如密布着細長電流中的光球,而紫府則像是一朵盛開在小球上的紫色花朵,只是這花只有兩片花瓣,就像是一扇緊閉的門,大門之後隐有金光流動。

陸嫁嫁的意識站在氣海紫府之前,望着那金丹般的氣海和裏面深不見底的黑暗,意識延展開來,向着周圍望去。

她貝齒微沉,忍不住咬住了柔潤丹紅的嘴唇,清冷白暫的臉上亦是一點點流露出疑惑之色,這抹疑惑很快轉變成了震驚。

她曾經探查過寧長久的身體,上一次見到時,這副身軀之內,紫府氣海狹小,靈脈擁堵,竅穴破碎,活生生像是古戰場的遺址,讓人看不到一絲修道的希望,而如今再觀,卻已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了。

就像是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樹,不知經過了什麽樣的陽光雨露滋潤,不僅抽出了新的枝丫和嫩葉,而且像是逆轉了十數年的時光,宛若新生。

她覺得自己目睹了一個奇跡,然後她的心也忍不住炙熱了起來。

雖然自己的雲氣白府兩道竅穴被破壞得更加徹底,但若是真有這般鬼斧神工的造化,是不是也有機會在短時間內複原呢?

念頭及此,她似乎可以聽見自己有些不安也滿是希冀的心跳聲,過了許久,她才緩緩地抽回了手,雪白的雲袖垂落,遮住了蔥尖般的玉手,她心中的震撼雖已是翻天覆地,但臉上卻依舊清清冷冷的,并沒有太多神色的波動。

寧長久問:“師尊感覺如何?”

陸嫁嫁看着他的眼睛,道:“此等化腐朽為神奇的造化,确實令人嘆為觀止。”

寧長久看着她故作平靜的臉,心想這一個月道境确實上漲了不少,只是她心跳和呼吸的變化依舊暴露了她的情緒。

寧長久進一步問道:“師尊意下如何?”

陸嫁嫁檀口半張,原想直接答應,但看了一眼床榻上抱着被子睡覺的寧小齡,猶豫道:“這裏沒有空的屋子裏,小齡已經睡了,還是別驚擾她了,明日吧。”

寧長久道:“師尊的青花小轎呢?”

陸嫁嫁道:“就在院外,只是……”

寧長久嘆道:“師尊不願意便算了,日後再說吧,何況這金烏是我的先天靈,對于其他人未必有用。”

陸嫁嫁眸光閃動,道:“若你實在想試,随我來青花小轎中也無妨,不要驚動小齡和襄兒姑娘就好。”

寧長久笑道:“療傷本就是尋常事,遮遮掩掩地反而不像話。”

陸嫁嫁道:“名義上她終究是你未婚妻。”

寧長久微笑着看着她,道:“師尊不願治就算了,天色已晚,我們早些歇息,明日啓程回峰。”

“不是……”陸嫁嫁欲言又止,她看着寧長久笑意淺淺的眼睛,知道他這是在等自己主動開口求他醫治,她雖然心中有許多顧慮,但是對于竅穴修複的願望還是高過一切的。

寧長久見她不說話,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陸嫁嫁耳根微紅,她很快想起了他們之間的身份,柳眉一豎,略帶威嚴道:“那就聽徒兒的,試試吧。”

說着,她直接抓着了寧長久的手腕,将他拉到了屋外,兩人默不作聲地朝着青花小轎的方向走去。

垂着白紗輕幔的轎子靜置在夜色裏,陸嫁嫁掀開轎簾,讓寧長久先進去。

小轎之內并不寬敞,陸嫁嫁穿轎簾而入之後,兩人夜色間相對,身子離得很近,能若有若無地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陸嫁嫁坐在轎中,背過了身去,道:“有勞徒兒了。”

寧長久嗯了一聲,意念一動,紫府之門洞開,身前有金光星星點點地凝起,那些金色的光如一片片柔軟的羽毛,凝聚成一只三足金烏的形狀,那金烏羽毛暗金內斂,足細如草,頭頂上五片冠羽如細長後卷的花瓣,它立在了寧長久的肩頭,發出着微弱的金光,灑落在陸嫁嫁雪白的後頸上。

陸嫁嫁感受到了身後的溫度,那溫度帶來一種難言的柔和,像是一只無形的托着後背,讓她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了下來。

接着陸嫁嫁的背部又緊了一些,因為寧長久的手已經伸出,按在了她的背上,順着她秀美的後背一點點摸索着,尋找着那雲氣白府的位置,那兩道竅穴居于腰肢靠上一些的地方,寧長久的手掠過腰肢時,他不由想起了趙襄兒,心中有些隐憂,幸好,陸嫁嫁雖也身子緊繃了些,卻抿着唇沒說什麽。

片刻後,陸嫁嫁忽地輕哼一聲。

寧長久問道:“這裏?”

陸嫁嫁點頭,她對于自己受傷之處再熟悉不過了。

寧長久隔着衣裳輕輕摩挲過,确認了這是雲氣竅穴的位置,而白府竅穴則要更靠下一些。

寧長久手指微微用力,陷入了緊致的肌膚裏,陸嫁嫁咬着牙關,吃痛地哼了一聲。

那只金烏如有靈性,自他的肩頭一躍,輕輕地跳上了他的手背,一縷縷若有若無的金色絲線,順着他的手指向前,如水一般一點點地延伸出去,一部分被衣裳隔絕在外,一部分則透過了衣裳滲透到了肌膚之內。

短暫的刺痛讓陸嫁嫁渾身痙攣,放在膝蓋上的手猛地握緊成拳,指甲用力掐着掌心。

那穿刺身體的痛感很快散去,她身子一點點放松,閉着眼,黑暗中的感知更加敏銳了些,那滲入身體的光芒像是最溫潤的水,一點點地傾倒入破損不堪的竅穴之中,流淌過那竅穴緊窄破碎的壁,一點點滋養溫潤着她的身心。

她覺得自己的感知從未可以這麽敏銳過,明明閉着眼,也沒有展開神識,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周圍的任何風吹草動——呼吸聲,心跳聲,風吹起簾幔的角度,那手指細微變幻的力道,一切似都纖毫畢現。

而随着她感知一同敏銳的是她的身軀,她一向清涼的身子以那破損竅穴為中心,一點點熱了起來,她的呼吸稍重了一些,臉頰也漸漸變成了新荔色,她心中默默念誦着清心的經文,想以心靜驅散這些溫度。

她此刻身子極為敏感,所以很害怕寧長久的手指亂動,不過幸好,寧長久一心為自己療傷,手指精準地點着雲氣的方位,一動也不動。

她精神放松了些,而沒過多久,她柔軟的身軀再次繃得像一張弓。

“師父感覺如何?”寧長久身子前傾,湊近了她的耳後,輕聲發問。

這原本只是簡單的問話,但此刻的她卻能感受到對方說話間引起的氣流撫過自己耳根時的感覺,她的耳朵似冰雕玉琢,小巧的耳垂更是玲珑剔透,泛着琥珀似的色澤,此刻熱氣呵上,她身子微動,一股難言的感覺自身子深處湧來,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輕聲呵斥道:“離遠些說話。”

寧長久微愣,道:“不是你說不要驚動其他人嗎?”

陸嫁嫁抿了下唇,道:“青花小轎有天然隔絕之用,正常說話就好。”

寧長久嗯了一聲,指間加重了些力道,那金烏化作金光纏繞在指間,按着那一處厮磨不止,陸嫁嫁心湖之中駭浪翻滾,但臉上強自鎮定,手指在膝間掐了個坐定冥想的手印才堪堪止住搖曳的心神。

不知過了多久,寧長久松開了手指。

陸嫁嫁身子一松,身子前傾,額頭幾乎要撞上轎子,她手一扶,唇間吐出熱氣,另一手袖子擡起,吸去了額角細密的汗珠,她這才發現,自己背部的衣衫也濕了大半。

“你這金烏……究竟是什麽?”陸嫁嫁忍不住開口發問。

寧長久手指一抹,纏繞指間的金光再次化作金烏躍上了自己的肩膀,三根細足并立着,如一個長長的倒三角。

寧長久道:“紅日出,黑氣凝,大如錢,居日中央,是為金烏。”

陸嫁嫁道:“我不是問這個。”

寧長久道:“普天之下先天靈各有奇妙之處,你常年于峰頂修道,身陰體寒,應是身子的氣息與金烏的氣息有沖撞之處。”

陸嫁嫁并不認可這個解釋,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某種改變,但說不上來是什麽。

寧長久道:“感受一下身子怎麽樣?”

陸嫁嫁點點頭,她運轉沉了口氣,氣海湧動,靈氣自氣海間出,向上攀流而去,但是她臉上的期待之色很快變成了失望。

她可以明顯得感受到,那靈氣途徑雲氣竅穴之時,依舊如遇怪峰攔路,幾乎沒有任何的好轉。

心中的火種才冒起一點亮光便被無情掐滅,陸嫁嫁輕聲嘆氣,緩緩搖頭道:“并無好轉。”

寧長久同樣驚訝,他看着背脊上的那頭金烏,心中疑惑,自己的身體遠遠比陸嫁嫁要差,但金烏卻能治愈,為什麽她卻不行?難道說以前自己的身體不過是障眼法,金烏的出現融化了過去蒙在身體上的面紗?

陸嫁嫁背對着他,看不清神色,但他能明顯感覺到她的失落,這讓他也頗感失落,他寬慰道:“總有辦法的。”

陸嫁嫁輕輕點頭,道:“辛苦了,回峰之後便是初春的試劍會,好好準備,以你現在的資質取得一個好的名次應該不難。”

寧長久依舊不解,問道:“要不再試試?先前隔着衣裳可能……”

陸嫁嫁打斷道:“不必了,早些歇息吧。”

寧長久離開青花小轎時,轉角處,知何時又換上了一身漆黑的衣袍的少女靜靜立着,那描金的真龍鱗爪飛揚,潛于夜色之中,襯得她眉目英氣,她遠遠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走入了轉角後的陰影裏。

寧長久也心有靈犀般望向了那處,只是不見人影,青灰色的牆壁上唯有樹影随風搖曳。

他現在還不知道,這微風拂動的樹影将會一直搖晃在他的記憶裏,許多年之後回想,他才驚覺這落空的一眼險些便是永遠的訣別。

……

……

臨河城的那岸,一條陋巷之中,樹白終于被幾個人官兵發現了。

他斷了一臂,衣衫浸滿了鮮血,幹瘦的臉上同樣滿是血污,幾乎堵得他口鼻不能呼吸。第一眼發現他時,幾個官兵還以為他已經死了。

他們将他擡起之後,發現這少年竟還有氣息,他幹裂的嘴唇扇動着,喉嚨口艱難地重複着一個名字,雖然那個名字的主人已經化作了碎骨殘灰。

幾個官兵連忙将他擡到了軍醫處,替他治療傷口,那随行的軍醫哪怕見過了許多斷肢斷臂艱難存活的士兵,但看到這殘軀浸滿鮮血的少年依舊吃了一驚,他一邊給這少年包紮,一邊說着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道理。

只是他的身體被撐破得太過嚴重,再無修道的可能了。

他不是被白夫人所傷,而是在彼岸失衡時被這個“病急亂投醫”的酆都認為是可以容納力量的容器,接着他的身體便被撐破了,若非寧長久以小飛空陣及時到來,他便會爆體身亡。

他将會在三天後醒來,只是那之後他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只是沉默地将刀綁在左手,在某一天無聲地離開,不知去往何處。

清晨,寧長久醒來之時,趙襄兒已不見了蹤影,她的屋子裏,床榻上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屋子也收拾得很是幹淨。

寧長久環視了一遍空空蕩蕩的屋子,合上了門,心中有些空落。

他環顧着這院牆盡數倒塌的院子,回憶着這一個月的一切,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他走出了屋子來到了空蕩蕩的大街上,然後轉身朝着另一邊走去。

那城中唯一的橋梁還在修繕,如今只以幾捆圓木連接着兩頭,那銜尾的黃泉也恢複的原本的模樣,沙河的水湧了進來,潺潺地穿城而去。

寧長久跨過了長河,走入了一間廢棄的小閣樓裏。

“你是誰!”他才一進門,便聽到了屋子裏傳來了壓抑的驚呼聲。

寧長久停下腳步,他環視四周,看着緊閉的門窗,落下的簾子,最終視線望向了桌底,那裏蜷縮着一個以黑布蒙着眼睛的素衣少女。

“那位叫韓夫的黑無常用命保了你一命。”寧長久說道:“随我走吧。”

少女摸了摸臉上蒙眼的黑布,低聲問道:“韓夫?他……是誰?”

除了有關生與死的本能,她幾乎忘記了一切。

寧長久取出了一個小瓷瓶,道:“你如今的身體太過薄弱,等休養好了我将你送回來,這條沙水水質陰沉與你身體契合,你将來好生修行,可以占據這條河水當一個河神,不作惡就好。”

少女猶豫了一會兒,解下了臉上的黑布,看着他手中白瓷小瓶,畏懼地縮了縮身子。

寧長久并未為難,只是将瓶子放到了地上,過了許久,那少女才輕聲道:“不許騙我。”

寧長久道:“這是我答應黑無常的事情,不會反悔。”

她雖記不得黑無常是誰,但聽到這個稱呼卻莫名地覺得心安,她遲疑了一會後,身子化作一道青煙鑽入了瓶中,寧長久将瓷瓶攏入袖中,退出了屋子裏。

老宅子外,青花小轎已浮空而起。

“回峰了。”陸嫁嫁掀開簾子,她一夜無眠,臉上難掩憊意。

寧小齡也坐在轎子裏,興奮地對着師兄招了招手。

寧長久道:“等等,我還有件事。”

片刻之後,他将一個小男孩領到了陸嫁嫁面前,問道:“不能修行的弟子,外峰收嗎?”

陸嫁嫁心想你成事不足也就算了,怎麽還老給我添難題?

她嘆息道:“哪怕收了又如何,無法修行終究成就有限,身處修道者之間,久而久之也容易自卑。”

寧長久點頭道:“要不先帶去外峰,我想辦法給他找一位武師。”

陸嫁嫁問道:“你這般看重他?”

寧長久道:“我覺得他心性不錯。”

陸嫁嫁心想這其中應是有什麽故事,沒有追問,答應道:“也好,外峰的教習在拳腳刀劍方面頗有造詣,他可以先去旁聽一番打打基礎。”

緊張兮兮的丁樂石這才輕輕松了口氣,他看着這位漂亮的劍仙姐姐,認真地鞠躬道:“謝謝師祖大人。”

聽到這個稱呼陸嫁嫁覺得自己好像老了一百歲。

寧長久拍了拍他的腦袋,道:“這孩子一向頗有禮貌。”

陸嫁嫁冷笑了一聲。

于是青花小轎變得更擁擠了一些。

他們三人并排而坐,而丁樂石則乖巧地坐在轎子的地板上。

寧小齡向着陸嫁嫁繼續詢問着關于神國之主的傳說,昨日陸嫁嫁與她說了蹄山、白藏、鹓扶的神話故事,她做夢的時候還夢到了那些神明兇神惡煞的模樣,意猶未盡。

陸嫁嫁道:“鹓扶之後的三位為雷牢,泉鱗,天骥,傳聞中那雷牢為龍形,生有三首,而它的神國隐于那片傳說中的墟海之中……”

陸嫁嫁循着神話志異上的記載說着,寧小齡專心地聽着,時不時露出驚恐或感嘆之色。

青花小轎越過片片山野,那來時荒蕪的平原,如今已生出了許多嫩黃色的新草。

群峰如屏,青花小轎行舟破浪般的飛行讓丁樂石大開眼界,又是害怕又是高興,只是一想到自己無法修行,今後都無法這般禦空而行,心中又難免失落。

交談聲中,青花小轎飛越原野,終于來到了四峰的所在。

桃簾輕輕挑開,小轎越入其中,眼前景象驟然一新,熟悉的四座山峰如劍一般矗立面前,而他們則像是繞峰而過的野鶴。

青花小轎在半山腰停下,置于一處天然的石窟之中,他們先帶着丁樂石下山,送去外峰修習。

這雖然不太合規矩,但陸嫁嫁身為一峰之主,對于這些小事還是做的了主的,只是今日她去的不太是時候,她将丁樂石送入外峰劍堂之後,忽然有個麻衣如雪的老人走了進來,他和陸嫁嫁對視了一眼,互相都吃了一驚。

“嚴峰?”陸嫁嫁認出了對方。

眼前的老人是嚴舟的同胞弟弟,只是天賦遠遠不如嚴舟,十年前他才晉入長命中境,之後一直在隐峰閉關,她都快忘了他的存在了,直到今日遇到,才忽然想起。

名為嚴峰的老人捋了捋胡子,笑道:“怎麽,小丫頭當上峰主後這般硬氣,連聲師叔也不肯叫了?”

陸嫁嫁臉色陰沉。

嚴峰看了她身邊的弟子一眼,道:“這兩位便是你新收的弟子?這少年少女天資似乎還不錯,只是這小子好像連修行都不能修行,這如何能進入天窟峰?幾年不見,我峰已經這般有教無類了嗎?”

陸嫁嫁知道師父生前與他的關系并不好,甚至師父當年的病死與他多多少少也有些關系,她對他全無好感,冷冷道:“你想說什麽?”

嚴峰笑了笑,道:“你入峰時候我便知你今後定能出類拔萃,只是這十幾年過去了,你號稱百年不遇的天才,如今怎麽只有長命中境的實力?看來這劍靈同體也不過如此,而這境界與峰主之稱,怕是不配吧?”

陸嫁嫁悚然,對方一見面竟能看穿自己的境界,說明這十年閉關,他應該也邁了一大步,只是那氣象未成,不足紫庭,但至少也是半步紫庭的實力了。

寧長久第一眼看到那老人時,便知道他不懷好意,如今更加确定,他出關便是想搶奪峰主之位。

一旁的寧小齡緊張地看着師父,有些擔憂。

外峰的教習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峰主自皇城回來後,境界不進反退,如今斷然不是那老人的對手。

此刻,劍堂之外也聚集了許多外峰的弟子,他們立在門外,緊張地向裏面張望着,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只是紛紛将目光投向了那難得一見的峰主大人身上,皆驚為谪仙人。

陸嫁嫁道:“峰主之位是師父傳于我的,你是峰中長老,我願敬你,但你若是再出言不遜,莫怪我不念師門情誼。”

嚴峰看着她,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望向了門外,看着那些聚集的少年少女,笑道:“長命中境的峰主,這谕劍天宗開山以來也未有過吧?我也不與你這丫頭彎彎繞繞,今日交出峰主之位,這天窟峰便尚有你的一席之地,否則別怪我欺負晚輩,讓你下不來臺。”

寧小齡聽得勃然大怒,向前走了一步,道:“你這為老不尊的無恥小人也配與師父相提并論?”

嚴峰微笑着看着寧小齡,道:“現在的晚輩真是愈發無理了,代峰主大人真是教導無方啊。”

陸嫁嫁臉色陰沉,道:“峰主之位絕不可能拱手讓人,你若想奪,盡管出手。”

嚴峰似等這句話很久了,他說道:“既然代峰主如此說,那我出劍便不算內鬥了,對吧?”

似是怕陸嫁嫁反悔,他說話之間便已凝成了一劍,那一劍灌注滿了長命境巅峰的修為,似虛似實,氣韻綿長。

他斷定以陸嫁嫁如今的境界,絕不可能接下此劍。

寧長久凝視着這一劍,也覺得頗為棘手。

劍堂內的桌椅在一瞬間分為了兩半,嚴峰的指間,大放光明的劍光瞬息斬出,這是他修了數十年的一劍,他篤定一劍之後那陸嫁嫁必定重傷。

只是他的笑容很快凝固在了臉上,下一刻,他身子疾退,一下子撞出了門外數丈。

嚴峰駭然擡頭,望着陸嫁嫁,臉上盡是不可思議之色。

陸嫁嫁沒有拔劍,她手指于生前畫了個“一”,一道學自于老狐的虛劍瞬間凝成,這道虛劍非但将嚴峰的那一劍斬破,甚至乘勝追擊,将他逼退了數十丈。

“怎麽……怎麽可能?”嚴峰捂着胸口,掌心是一灘血。

陸嫁嫁看着自己劍意如縷的手指,同樣蹙起了眉頭。

她知道這道虛劍雖然厲害,但如今也絕非嚴峰的對手,她出劍之時也是抱着必輸之心的。

但是她畫劍的那一刻,卻忽然覺得渾身劍意圓融無比,甚至比當年半步紫庭之時更甚,仿佛如今她整個人已是一把真正出鞘的利劍,那是真正的人劍合一。

嚴峰那一劍雖聲勢駭人,但在這道渾然天成的虛劍面前,依舊只能被一劍摧破!

寧小齡興奮地跳了起來,大喊着師父的名字,高興至極,劍堂外的弟子在驚疑之後也歡呼了起來,想着師父真是神仙似的人物,這老頭放了半天狠話,原來是頭紙老虎,在師父面前竟是這般不堪一擊,他們對于将來加入內峰修行更是滿心期待。

陸嫁嫁擡起頭,看着嚴峰胸口的劍傷,猛然想起了什麽,望向了寧長久,寧長久也心有靈犀地望向了她。

他們想到了一處去。

那金烏雖然沒有幫她修複竅穴,但是那輪熾熱的太陽卻灼燒了她的全身,如生鐵淬火,将她原本就劍靈同體的體質進一步鍛造,更接近為真正的劍體!此刻她白衣玉立,便是一柄鋒芒如雪的長劍,若是境界足夠,她甚至可以成為四峰中最鋒利的那一把!

陸嫁嫁心中熾熱,只是如今衆目睽睽,不方便直接對自己的徒弟道謝。

寧長久會心一笑,行了一禮,高呼道:“恭喜師尊境界更上一層樓。”

可陸嫁嫁從他的眼中分明看出他在說:鍛劍之事非一朝一夕,以後繼續?

……

……

(昨天一章有一處有錯誤,但是周末編輯休息沒辦法修改,特此說明:罪君之後的三位國主,順序為蹄山、白藏、鹓扶,昨天漏了一個蹄山)

(更得稍晚了些 7k+字奉上~)

第 124 章 :夜行收徒

桌上點着一盞油燈,趙襄兒在椅子上坐下,她一手橫在小腹上,手背被另一手的手肘壓着,少女螓首微垂,單手展開那封致歉信,輕輕地念出了聲:

“趙姑娘你好,在下思前想後,久不能寐,心中于姑娘愧疚至深,故寫就此信,望貪得殿下原諒。”

虛僞……趙襄兒輕聲讀者,臉上并沒什麽表情,她眸光輕轉,繼續向下望去。

“一個月裏,承蒙姑娘照顧,姑娘不辭辛勞,以拳腳為我開鑿體魄,錘鍛身心,我每每念及此,嘴上雖常有抱怨,但心裏是極為感動的。”

“趙姑娘貴為一國之君,時常耐心備至地與我講解劍理拳理,循循善誘,以理服人,更纡尊降貴親自煮過些米面之食,其味不輸宮廷禦膳,回味無窮,想必我會銘記一生。”

趙襄兒深深地呼吸了一番,鼻翼翕動,胸脯起伏,臉色暈惱,點漆般的杏眸之中已凝起許多亮芒,貼在腰側的手也已握起了拳頭。

“這是道的哪門子歉?陰陽怪氣不懷好心,果然是小人無疑!”趙襄兒咬着貝齒,臉上怒氣沖沖,她強忍着将這信一手撕爛的沖動,繼續向下看去。

“那白夫人以滅城之姿降世,你我珠聯璧合,哪怕從未明言,心思卻總想到了一起,那些诓騙白夫人的暗語,我們亦能互相理解,心照不宣。那時我便覺得,只要我們齊心協力,便沒有斬不斷之事物。”

趙襄兒看着那珠聯璧合四字,知道那是那封婚書上的詞語,他應是故意惡心自己的……哼,雖然他确實有點小聰明,可以大致理解自己當時的一舉一動,但也僅僅是小聰明罷了,若非自己全力守城,他哪有半點機會結成先天之靈?如今這信是什麽意思?與我敘敘舊,套套近乎?無恥。

“今日天傾地覆,能與殿下一同扶城國于将傾,這是我此生的榮幸,想必在今後漫長的生涯裏我也會時常回想起那從天而降的劍,以及殿下孤身持傘受城的絕世風采。”

趙襄兒神色終于緩和了些,她目光繼續向下,很快臉色便又幾欲殺人了。

“之後與殿下一同險象環生,你我雙雙暈墜在地,昏夢之中不知發生了什麽,只是夢過無痕,若有輕薄得罪之處,還望殿下寬恕。之前與殿下言語相拌,互有出手,略施小懲,使得殿下失了顏面,也是在下孟浪,等姑娘氣消,我願登門請罪,還望殿下念着舊情多多饒恕……”

“你還敢提……”趙襄兒貼在腰側的手一松,伸到一邊握住了劍鞘,手指輕輕摩挲過劍鞘上的貼金,咬牙切齒道:“舊情?誰與你有舊情。”

她看着這封信,仿佛看到了寧長久那張欠打的臉,她強忍着怒意讀完了最後一段。

“在下有幸能為趙人,能結識殿下,再次相逢不知該是何時了。想來三年之後,殿下也應如這紅傘之名,傾國傾城,祝殿下早日大道登頂,母女重逢。”

“但願人長久,也願殿下長久。”

趙襄兒神色緩和了一些,但看着最後一句話,卻無論如何也看不順眼,自己的名字怎麽和這個小人的名字挨在一起?

她生氣地将那信沿着這句話的中間撕了開來。

“果然不安好心!”趙襄兒冷哼一聲,将那信紙揉作一團随手一扔,腦海中卻浮現出了他瞳含金芒,背靠紅日時的場景,她心中生出了一抹擔憂。

三年之後,若是他真得機緣,境界突飛猛漲了怎麽辦?

自己若是輸給了他,那該有多丢臉?

趙襄兒定了定神,将那扔到了地上的信拾了起來,想着回宮之後找一個匠人将它裱起來貼寝宮裏,時時激勵自己。

當然,現在寧長久還遠遠不是自己的對手,所以她打算趁着養病的日子多揍他幾頓,最好打得服服帖帖的。

嗯,擇日不如撞日。

……

趙襄兒在他的房間裏沒有尋找寧長久,她發現書房的燈火亮着,裏面綽約着三個人影,有交談聲傳了出來。

趙襄兒移步門前,摒去氣息,手指伸入唇中,舌尖一舔,然後無聲地在門紙上戳出了個洞,望了進去。

只見陸嫁嫁居中而坐,有些疑惑地望着寧長久,道:“這麽晚了,什麽事?”

寧小齡在一邊拆臺道:“先前師兄說給襄兒姐姐下戰書了,怕是一時豪情,下完之後戰戰兢兢,所以來師父這裏避難了。”

“……”

寧長久反駁道:“師兄哪有這麽窩囊?先前讓她給我喂拳,一來是把我的身子打造成容器,二來則是演戲,若是真正過招,我未必不如她,更何況如今趙襄兒受傷太重,我也不願乘人之危。”

寧小齡笑了一會兒,回憶道:“記得有段時間襄兒姐姐下手可狠了,師兄見到襄兒姐姐冷着臉走過來,還吓掉過筷子呢,師兄演得可真像啊。”

寧長久一邊說着,也回憶起了那砸在身上的重重拳頭,許多時候趙襄兒出拳真似生死相搏,半點情面不留。等以後自己修道有成了,一定要将這下手沒輕沒重的小丫頭揍得服服帖帖的。

寧長久幹笑了一會,道:“演得不像怎麽能騙的過那頭老妖怪呢?”

陸嫁嫁在一旁聽着,感慨道:“你們可真是厲害,年紀輕輕便能施展出這等手段,比我小時候厲害太多了,将來谕劍天宗怕是也留不住你。”

寧長久道:“師妹在,不遠游。”

寧小齡偷偷笑了笑。

聽着方才陸嫁嫁的話,寧小齡又想起一事,笑意一收,再次拆臺道:“師父,你還記得上次點燃劍星,師兄忘記把簪子還你了。這事讓襄兒姐姐發現了,不僅揍了師兄,簪子還被她沒收了去,至今也沒有要還的意思。”

陸嫁嫁看了寧長久一眼。

寧長久也覺得有些丢人,立刻道:“當時不過是為了讓那戲更逼真些罷了,此事我差點忘了,等會我就去替師父将那簪子讨要回來,我親自去讨,她定不敢扣留。”

寧小齡不信任地看着他,道:“師兄注意安全。”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玉冠上的新簪子,想着她一定會婉拒,或者說是不勞煩自己,親自去讨要之類的話,但陸嫁嫁卻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道:“那去幫我要回來吧。”

寧長久咳嗽了兩聲,道:“好,我明日便去要。”

陸嫁嫁道:“明日便要回峰了,那趙姑娘應是也要還朝,今晚便去吧,別耽擱了。”

寧小齡在一邊笑了起來,幸災樂禍。

寧長久求救似地看了陸嫁嫁一會兒,陸嫁嫁無動于衷。

“是,師父。”寧長久最終無奈起身,嘆了口氣,向着門外走去。

寧長久走到門前,隐約感覺門後有一道熟悉的氣息,接着他注意到了門上一個小巧的洞,心中一凜,猜到了些什麽,試探性打開了門。

門後,依舊一身男裝,披着長發的少女婷婷地立着,她雙手環胸,精致的俏臉似覆霜的初荷,她明明要比自己矮半個頭,冷冽的目光卻似俯視。

寧長久神色微晃,錯覺似地聞到了淡淡的幽香,接着他才心中一顫,想着自己方才的話語應是被她聽了進去,而陸嫁嫁應該也察覺到了她在門外偷聽,才将自己往火坑裏推。

寧長久回過頭,果然看見陸嫁嫁臉上笑意淺淺。

他心中嘆了一句,回身望向了趙襄兒,微笑道:“趙姑娘竟也在,真巧,一個月前趙姑娘将我師父的銀簪拿去了,不知何時歸還?”

趙襄兒沒有直接回答,淡淡道:“出來。”

寧長久被迫跟了出去。

寧長久掩上了門,輕聲道:“那封信上許多言語不過是玩笑話,但我道歉之心是真的,今天如果沒有你,別說先天之靈,我恐怕命都保不下來。”

趙襄兒道:“不必愧疚,若沒有你那金烏照破長夜,我也撐不過白夫人那一劍。”

寧長久問:“氣還沒消,來興師問罪的?”

趙襄兒搖頭道:“本來有些生氣,但方才聽了你與她們的話,我覺得我也沒必要同一個傻子過不去,對吧,寧大劍仙?”

寧長久想着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忍氣吞聲道:“殿下所言極是。”

趙襄兒冷笑道:“別當我不知道你那些花花腸子,想着反正靈脈已複,先天靈已成,現在忍辱負重,以後刻苦修道,三年後指不定可以與我掰掰手腕了,對吧?”

寧長久道:“不敢,三年之約這事我并未太放心上,我很是仰慕殿下的,每每想起此事總覺得有些對殿下不敬。”

趙襄兒半點不信,道:“哪怕你如今這般資質,我也并不覺得你能超過我,三年後希望別讓我失望,被打得太慘可下不來臺。”

寧長久道:“是兩年八個月零三天。”

趙襄兒蹙起了眉頭,冷笑道:“好一個沒放在心上。”

寧長久岔開話題,道:“那簪子……”

趙襄兒道:“陪我去外面走走。”

寧長久不知她是什麽心思,但為了完成陸嫁嫁的任務,也只得跟了出去。

趙襄兒看了他一眼,道:“終于換回男裝了?先前那身白裙子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令人作嘔。”

寧長久打量了她一番,道:“趙姑娘怎麽還是這身男裝,這般鐘情這衣服?”

趙襄兒瞥了他一眼:“什麽意思?”

寧長久笑道:“沒事,這樣我們出去也算是稱兄道弟了。”

趙襄兒捏了捏拳頭,向着自己的房間走去:“你立着別動,我去換身衣服。”

一刻鐘後趙襄兒才從她的房間裏出來,她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素雅長裙,罩着身玄青色的對襟襦衫,沒有了男裝的束縛,身段顯得更加曼妙。

她與寧長久出了院子,向着大街上走去。

臨河城百廢待興。

許多官員還在清點着臨河城的幸存人數,做着善後的工作,好幾戶人家開始操辦起了喪事,只是那喪事也草草的,畢竟神魂俱滅屍骨無存,也沒有留下什麽東西。

“有時候我會想,我們這一個月做的到底對嗎?”趙襄兒忽然說:“我阻止白夫人是因為這是趙國的領地,若她事成,我名字裏的封印永遠也解除不掉,而你也多是出于自保私心作祟,若沒有我們出手,這臨河城中的人應該還以鬼魂般活着,在這座神國裏享受着永生的美。”

寧長久說道:“每一個酆都神國的構成,下面都是滿城人的性命,若是真讓她發展龐大,今後定會惹來戰亂無數,更何況她的神話邏輯是錯的,哪怕沒有我們,也遲早崩塌。”

趙襄兒嗯了一聲,道:“可是他們知道嗎?他們會感謝我們嗎?”

寧長久輕聲道:“他們是你的子民,你為他們做出了正确的選擇,這就夠了。”

趙襄兒沉默了一會,道:“沒想到你還是會說些人話的。”

寧長久悻悻然閉嘴。

兩人走在黑暗死寂的大街上,偶爾有幾乎人家亮起了久違的燈火,地面上還飄散着紙錢,寒風吹來了凄涼的嗚咽聲,分不清是人的悲恸還是風的呼嘯。

“你到底是什麽來歷?”趙襄兒忍不住問道。

寧長久道:“我是殿下忠實的子民。”

趙襄兒一把捏了捏他的手臂,道:“別想着蒙混過關,說實話!”

寧長久苦笑道:“我忘記了很多事情,如今正在一點點想起,興許是前世的記憶。”

趙襄兒對于這個回答顯然不滿意,道:“我知道你不凡,但未想過你如此不凡,初結成的先天靈竟能輕而易舉地撕開白夫人的結界,哪怕那是先天克制,我依舊覺得匪夷所思。”

寧長久道:“或許只有這樣才配當殿下的對手吧。”

趙襄兒道:“你雖然人不怎麽樣,但天資與運氣确實令人驚羨。”

“殿下謬贊了。”

“對了,若是三年之後,你僥幸贏了,那封婚書你會如何處置?”

“當然是退了……若殿下贏了呢?”

“你不必試探口風,也不要抱有幻想,到時候我會逼着你把那道歉信朗讀一遍,然後當着你的面撕了婚書砸你臉上。”

“殿下好狠的心啊。”

說話間,一個聲音在小巷子裏突兀響起。

“大哥哥,大嫂嫂!”一個小男孩飛快地從巷子那頭跑過來,大聲喊着,手中像是甩着什麽東西,“我……我來……啊!”

說話間,他腳底一滑,身子猛然前傾,趙襄兒伸手一指隔空将他定住,問道:“什麽事?”

那名為丁樂石的小男孩一下子站定之後依舊再次跪倒,他叩首道:“我是來感謝大哥哥大嫂嫂的救命之恩的。”

趙襄兒嗓音清冷道:“不必了,而且我也不是你大嫂嫂。”

丁樂石錯愕地擡起頭,看着那漂亮姐姐兇巴巴的臉,然後看着一旁氣勢低了半截的大哥哥,心想自己爹娘在世時也時常這般情态,吵又吵不過,不吵又覺得窩囊,然後心中天人交戰,白白受氣。

丁樂石一邊斟酌着稱呼一邊從手中的包袱裏解開,從裏面取出了包好的兩個蛋,一人一個遞給他們,磕頭道:“這是我家最後兩個蛋,能孵小雞的蛋,送給你們……我……我想學習武藝!”

寧長久與趙襄兒對視了一眼,他們都是認可這個小孩的勇氣和心性的,只是一眼便看出他根本沒有紫府氣海,怎能修行?

寧長久想了想,還是如實道:“你的體質不适合修行。”

丁樂石一愣,道:“我不想修仙,我只想學習武藝。”

如今這個世上,尋常的武藝伎倆在哪怕最弱的修道者面前都顯得不堪一擊,趙襄兒搖頭道:“如果只是做一個武藝高強的殺手,遇到白骨夫人那般的人物,依舊沒有任何用處的。”

丁樂石輕輕嗯了一聲,抿着嘴,不知在想什麽。

過了一會兒,巷子裏又走來了一個少女,那少女盈盈拜倒,動作認真得一絲不茍。

趙襄兒認得她,那是城主的孫女。

“你也想學武藝?”趙襄兒問。

那小女孩用力點頭。

只不過她同樣沒有修道之姿。

趙襄兒本想拒絕,卻見寧長久走到丁樂石身邊,蹲下身子看着他,認真道:“沒有天賦也沒有關系,這個世上并非沒有凡人以劍斬修道者的先例,而且你這麽有禮貌,以後運氣應該會不錯的。如今你父母雙亡,可以随我走,我想辦法給你安排一家靠譜的武館,讓他們先給你打基本功。”

丁樂石怔了一會,雖然他知道這哥哥明顯要比那位大姐姐弱上一籌,但也是神仙似的人物了,他心中驚喜,生怕對方改主意,連忙跪倒:“多謝師父!”

趙襄兒看着這幕,蹙起了眉,她看向了那小女孩,道:“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小心翼翼道:“嚴詩。”

趙襄兒又問:“吃的了苦嗎?”

嚴詩早已下定決心,堅定道:“吃的了。”

趙襄兒點頭道:“那你随我走吧。”

小女孩一愣,隐隐約約明白了些什麽,但并不在意,心中歡喜,立刻跪倒喊了聲師父。

寧長久與趙襄兒對視了一眼,眼中盡是較量的意味。

寧長久道:“恭喜趙姑娘收了個好徒兒。”

趙襄兒道:“寧道長也一樣。”

寧長久道:“不如再定一個約定?”

趙襄兒也有此意,道:“一年之後,看看我們誰眼光更好,如何?”

寧長久道:“一言為定。”

于是兩個剛剛拜過師父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又可憐地淪為了他們争強好勝的籌碼。

……

……

寧長久回到書房時,夜更深了。

陸嫁嫁與寧小齡卻都未睡去,寧小齡對于神國的故事頗感興趣,正津津有味地問着陸嫁嫁許多問題。

寧長久推門而入,将那銀簪雙手奉上,道:“不辱師命。”

陸嫁嫁接過銀簪,點頭道:“襄兒姑娘沒有為難你吧?”

寧長久道:“我與趙姑娘都是講理之人。”

寧小齡聽故事聽得興起,也懶得去拆穿師兄了,抓着師父的手追問道:“那冥君與那十二神國之主,誰更厲害一些呀?”

陸嫁嫁解釋道:“根據書上記載,冥君是這個世界誕生時最初出現的神明之一,掌管着萬物的死亡,只是不知當時發生了什麽災變,冥君連同幾位初代的神都早早隕落,他們的權柄散落人間,小部分被有緣的修道者瓜分,大部分依舊作為無主之物飄蕩于天地之間。”

寧小齡點着頭,問道:“那十二位神國之主,除了那朱雀、空獵、罪君,剩下的都叫什麽呀?”

陸嫁嫁原本是不願講這些的,畢竟那冥冥中的忌諱不無道理,但看着寧小齡水靈靈的眼睛,還是柔聲解釋道:“那罪君之後,是國主白藏,白藏之後是鹓扶*,關于這些存在我也不敢妄言太多,每日與你說兩位國主的傳說故事吧。”

寧小齡興致盎然,高興道:“師尊最好了。”

寧長久在一旁聽着這句話,莫名有些醋意。

等到陸嫁嫁給她講完一些關于白藏、鹓扶的天馬行空的神話傳說時,時間已臨近子夜了。

寧小齡有些昏昏欲睡了,陸嫁嫁便也撫了撫她的額頭,将她放在榻上,給她掖好了被子。

當她要走出去時,寧長久卻忽然叫住了她。

陸嫁嫁輕聲道:“什麽事?”

寧長久道:“弟子鬥膽,想試着給師父療傷。”

……

……

(*注 鹓(yuān)扶)

第 123 章 :黑夜落幕之後

那巨坑邊緣處跪倒的群臣或許沒太聽清那邊的動靜,但陸嫁嫁修道多年,耳聰目明,那裏傳來的輕微厮打聲響聽得很是真切,她琥珀般晶瑩剔透的耳根子在陽光下泛着些許紅暈,猶豫了一會兒後,她逆着光,持着劍走了過去。

寧小齡捂着金烏,見到了陸嫁嫁之後,高興極了,連忙迎了上去,行禮道:“小齡拜見好久不見的師尊。”

陸嫁嫁揉了揉她的腦袋,面容柔和,神色難掩欣慰與喜悅,她微笑道:“沒事就好,小齡沒事就好,這一個月……城裏發生了什麽,你們又是怎麽過的?”

數天前,谕劍天宗重新開峰,回鄉過年的弟子們陸續返峰,而寧長久與寧小齡遲遲未歸。

陸嫁嫁原本派人去皇城尋他們,卻得知趙國的女帝陛下竟也失蹤了一個月,她隐隐感到不安,詢問盧元白當日将他們送去了哪裏,然後才得知,他們所去那座臨河城,是趙國邊疆處的一座偏遠小城,而這座臨河城邪穢鬧鬼,結界隔絕城池一事已經在許多地方傳得沸沸揚揚,而陸嫁嫁因為一直在閉關,所以此刻才知道消息。

她連夜趕來,卻發現這座城池的結界遠比自己想象中要強大,她連出了數百劍竟也無法将那片倒扣城池的黑暗斬出缺口。

在焦慮與無力中,她連同着許多人在城外等待了三天,直到半個時辰前,那片深淵般的黑暗中忽然冒出了一道貫穿城池上空的光,那道光不像是劍光,而像是定格在如墨層雲間的狹長閃電,陸嫁嫁原本黯淡的心情也被這雷電撕開了一道口子。

接着一切發生得極快,黑暗展現出蛋殼般的裂紋,頃刻間土崩瓦解,城池的結界在短短幾息之間崩潰,冬日的豔陽雖沒有溫度但是足夠明亮,它照進了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裏,刺目得讓人想要落淚。

而這城池中,那些亡靈早已被白夫人最後拼死成神時的魂蟲啃咬幹淨,倚靠着生米幸存下來的也不過一兩百人了。

他們各個面黃肌瘦,胃部難以消化生米的絞痛一日日折磨着他們,直到今日,他們目睹了從天而降的流火和劃破長空的電光,眼睜睜看着陽光照了進來,灑滿了大地。

但許多人依舊畏懼地蜷縮在屋中,覺得外面的陽光不僅那麽不真實,還帶着刺透靈魂的恐懼,此刻他們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人還是鬼魂,生怕一見到陽光便灰飛煙滅。

那死後成了渡魂人的歌姬從閣樓連綿的陰影走出,她本就是亡魂,她走入了光中,那些光便像是一柄柄劍刺穿了她的身體。

她是這座城中無足輕重的角色,在酆都神國無法真正建立,不能收納整個南州的亡魂之前,她對于酆都的影響甚至不如牛頭馬面,所以這場大戰的從頭到尾,也沒有人去關注過她,而她也躲在無人的角落裏,畏懼光明也畏懼黑暗,直到此刻才終于大夢初醒。

她想起了一個月前墜樓的那天,匕首刺入小腹時痙攣般的痛意讓她生出了一絲悔恨,但死亡的勇氣最終還是壓了過去,而此刻,萬念俱灰也讓她滋生出了另一種勇氣,她輕輕地哼着歌,步态盈盈向前走着。

“冬風吹絨舟上飲,獨攬半船冰雪。暮色如水洗妝紅。舊國當年夢,幽恨與誰同……”

她淺淺唱着,香消玉殒在了風裏。

……

……

陸嫁嫁以療傷之名将昏迷的寧長久與趙襄兒帶走,在寧小齡的領路下回到了那他們居住了一個月的老宅子裏。

白夫人滅城一劍的餘波恰好擴散到這宅子門前的街道,宅子前面的屋子和院牆如被車輪壓過的麥子,紛紛倒塌,大部分已被碾成粉末,此刻陽光中,還能分明看到地面上翻滾的細細的塵浪。

走進院子裏,陸嫁嫁将兩人放了下來,出聲提醒道:“沒其他人了,都別裝了。”

片刻後,寧長久與趙襄兒睜開了眼,兩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後很快錯開了目光,尤其是趙襄兒,俏臉緊繃着,眼眸裏的怒意幾乎要噴薄而出了。

寧長久依舊覺得腦袋有些尖銳的刺痛,他揉了揉眉,想着方才發生的一切,覺得自己做的确實出格了一些,很是愧疚,他張了張口,道歉的話語在嘴邊打轉了一會,但是看到那趙襄兒那冷若冰霜的臉,又咽了回去。

他對着陸嫁嫁行了一禮,道:“見過師父。”

陸嫁嫁上下打量着他,蛾眉緊蹙道:“你這身衣服……”

寧長久這才想起自己此刻依舊一身白裙,他想起了自己先前喚出先天靈的霸氣場景,那場景配上這身白裙,一下子顯得頗為奇怪。

趙襄兒雖也穿着男裝,但她男裝頗為英氣漂亮,與自己女裝絕不可同日而語。

他心中默默嘆氣,想着若非情勢所迫,他絕不可能答應下這種計劃的,而如今,大戰之後,他還未來得及換身衣服,自己這副樣子便被許許多多的人看在了眼裏。

他扯了扯白裙的一角,頗為無奈地低下了頭。

“挺好看的。”陸嫁嫁也不知說什麽好,便誇了他一句。

寧長久恨不得鑽地遁逃,他扶着額頭,沒有接話。

陸嫁嫁看着他,心思複雜,她尚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麽,只是再次想起剛才九羽遮蔽他們的場景,心中更加異樣。

她望向了趙襄兒,道:“要不趙姑娘先回房歇息,稍後我來照看你,替你療養傷勢。”

趙襄兒冷冷道:“不必了。”

說完她嘴唇緊抿着,看也沒看寧長久一眼,直接轉身離去。

陸嫁嫁嘆了口氣,望向了那一襲白裙,神色微帶愧疚的少年,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想了一會,道:“師父誤會了,其實剛才我們真的沒做什麽,當時九羽之下,我們為了慶祝殺死白夫人在……擊掌!這身衣服也……”

陸嫁嫁閉上了眼,不想聽他拙劣的解釋,直接伸手推開了門,沒好氣道:“過來。”

寧長久與寧小齡跟了進去,寧小齡拉了拉師兄的袖子,很生氣地瞪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道:“不許再惹師父生氣了!”

進了屋子,陸嫁嫁的面容緩和了許多,許是閉關一個月的緣故,此刻的陸嫁嫁看上去又清瘦了些,而城外等待的漫長時間,更在她清美的容顏上添了許多憊意,似世外山谷的蘭花染上了人間的煙火塵埃。

陸嫁嫁看着他們,心中的大石頭落地,神色難得的心安。

她望向了寧小齡懷中的那只三足金烏,輕輕咦了一聲,問道:“這是……”

寧小齡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抱着這只鳥,她連忙道:“這是師兄的鳥!”

說着,她将鳥一抛,金烏撲棱着翅膀飛回了寧長久的肩頭。

“……”寧長久撫了撫金烏片片薄金般的羽翼,道:“這是我的先天靈。”

陸嫁嫁驚訝道:“先天之靈?”

寧長久點頭道:“我入玄了。”

陸嫁嫁關心的并非這個,她看着那只鳥,覺得那鳥兒活靈活現,而先天靈明明應該只有皮囊,展現出的一切也是人意識的操控和人類潛在獸性的影響,絕不該如此栩栩如生才是。

寧長久看出她心底的疑問,他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它到底是怎麽樣的存在。”

陸嫁嫁盯着那只金烏,問道:“先天靈先天殘缺,需要修行慢慢補齊,它……哪裏殘缺了?”

陸嫁嫁看着它,覺得它和神話印象中的三足金烏近乎沒有任何的差別。

寧長久看着肩膀上的鳥兒,回想着前一世它的樣子,斟酌了一會,道:“可能是這鳥還不夠大?”

陸嫁嫁秋水長眸微微一凝,泛起了絲絲縷縷稍縱即逝的寒意,她輕輕嗯了一聲,心中雖有許多困惑,但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她問道:“這個月,這座城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寧長久将這個月裏發生的事與她大致地說了一遍,而寧小齡則不停插嘴補充一些細節,比如寧長久挨揍時的場景,于是陸嫁嫁緊張的神色裏偶爾會閃過一兩抹笑意,等到聽完他訴說完與那白夫人的鬥智鬥勇之後,陸嫁嫁輕輕嘆息。

“又是這等兇險?”陸嫁嫁說。

寧長久道:“那白夫人若是構築成功神國,是可以一下子跻身五道的,若是真如她最初的構想那樣,建立出十座完整的閻羅大殿,那她甚至可能達到傳說中的那三個平行的境界,直指飛升。”

陸嫁嫁也覺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實,她問道:“你說那白夫人的本體是某個神明的殘破屍骸之一?”

寧長久答道:“當時神話邏輯昭示的畫卷上,确實如此,只是她的第一幅神話邏輯錯誤了,導致後面神國将成之時功虧一篑。”

陸嫁嫁思考了一會,道:“南荒中爬出的骨妖?”

寧長久點頭道:“師尊也有所了解?”

陸嫁嫁回憶道:“以前聽師父說過一些,宗門典籍中也有些記載,但是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聽說過南荒的中央确實有一處深淵,那處深淵被稱為葬骨之地,深淵邊緣有源源不斷的黑色瀑布,據說如果人往深淵中跳,一直下墜,最終卻會回到岸上……沒有人知道裏面到底藏着什麽。”

寧長久對于南州的那片蠻荒之地知之甚少,道:“白夫人便是從深淵裏爬出來的?”

陸嫁嫁道:“若是記載為真,那深淵的牆壁應該極難行人,她怎麽可能爬得出來?”

寧長久也不知道,他感覺背脊有些寒意,道:“只是一部分屍骸化作的妖怪便如此強大,那麽那具神骨生前該是怎麽樣的存在?”

陸嫁嫁道:“十二國的國主永垂不朽,那具神骨主人的位格應該是僅次于神國之主的層次之下的。”

寧長久回想起典籍上的記載,傳說神國之中,除了國主之外還有神官,那些神官中最強的兩位被稱為神使和天君,因為神國之主無法離開自己的神國,所以他們必須依靠這些神官或者是自身的投影影響人間,而神使和天君的境界,相傳皆是那近乎人間頂點的傳說三境。

可如果真的是某位神國的神官,他們的力量那般強大,除了身處神國的國主,誰又能殺得死他們?

五百年前衆神隕落,到底發生了什麽?

寧長久長長地吐了口氣,想着這些事情并非是如今的自己可以涉及的,他的紫府氣海還有靈脈雖已複原,但是境界的修煉依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哪怕上一世,他也足足修道修了二十四載。

寧長久問道:“今年輪到哪一位鎮守人間?”

陸嫁嫁道:“現在是空獵年,再過不久便是神棄之月,等到神棄之月過去,下一個罪君年便開始了。”

寧小齡在一旁聽着,聽得又是心驚又是好奇,她忍不住發問道:“空獵和罪君是什麽?”

這些是修道修至高處,才能從一些內峰高閣處的書籍中得到的知識,這些知識本身并不算什麽秘密,但是因為涉及到了這個世界最強大的存在,所以許多修行者害怕一些冥冥中的忌諱,對此談論得也很少。

如今寧小齡發問,陸嫁嫁才解釋道:“這是兩位神國之主的尊名,相傳十二位國主按照固定的順序,每年都會有一位鎮守人間,十二位一個輪回,而他們每一位的交替之間,據說都會出現一個月的空檔,那一個月裏,整個世界的陰魂惡靈出現的數量都會倍增,所以被稱為神棄之月,而那個月,所有的宗門都會放下争鬥,安心為人間降妖除魔。”

寧小齡先前聽說過一些關于神棄之月的東西,如今才真的明白過來,道:“為什麽會有這一個月的空檔呀?”

陸嫁嫁搖頭道:“這是天地的既定規律之一,我也不知道具體的緣由,譬如今年的神棄之月是四月,明年便是五月,後一年是六月。”

寧長久想到了過去一直忽視的事情,道:“也就是說,十二位神國之主鎮守人間,實際上要耗費十三年?”

陸嫁嫁點頭道:“确實如此。”

寧長久腦海中閃過了一抹光,他隐約覺得自己觸摸到了什麽,但是卻想不到具體的方向。

寧小齡微笑道:“或許神仙不在的一個月,就是考驗我們修道之人的吧!”

陸嫁嫁也笑了起來:“今年的神棄之月,小齡一定要好好表現,每年殺死惡靈最多者,都可以得到四峰共同授予的獎賞。”

寧小齡想起了那段山鬼襲城的歲月,用力點頭:“降妖除魔本就是修道之人的職責。”

陸嫁嫁欣慰地笑了笑。

寧長久問道:“師尊這一個月閉關如何?”

陸嫁嫁笑意稍斂,并未隐瞞:“道境進步有餘,修為提升不足。”

寧長久看着肩頭的那只金烏,不确定道:“我或許有辦法。”

寧小齡也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傷勢便是被這只漂亮的金色小鳥治好的,她當時只覺得有什麽溫暖的東西包裹住了自己,就像是置身在一片荒原上看大大的日落一樣。

她連忙道:“興許師兄的小鳥可以幫嫁嫁師父療傷!”

說完之後,她興沖沖地看着他們,只是發現不知為何,師兄與師父臉色好像都有些古怪。

寧長久率先笑了笑,打破尴尬,道:“師妹,給你認識一下,這只金色的小鳥叫三足金烏。”

“金烏……”寧小齡若有所思:“我聽說過的,金烏藏嬌嘛……咦,藏嬌……師兄的先天靈為什麽這麽奇怪呀?”

“……”

陸嫁嫁對于自己身體的狀況最過清楚,當日那紅尾老君後背的一擊傷得太深,雲氣白府兩道竅穴近乎被毀壞殆盡,若非她是特殊的劍靈同體體質,換做其他普通的修道者,非但一生修道之路就此斷送,還極有可能一命嗚呼。

她因為對于身體的狀态太過清楚,所以愈發絕望,她大致推算了一下,靠着如今的速度慢慢痊愈,至少是三年五載之後的事情了,那對于修道之人本該是等得起的,但若是宗主繼任之典提前進行……

她對于寧長久的話并不抱有多少期待,嘆息道:“你先去看看趙姑娘吧,她好像很生氣。”

寧長久抿了抿唇,颔首道:“好。”

……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趙襄兒正坐在榻上打坐療傷。

她身邊那柄古舊的紅傘如今破破爛爛的,半個傘面幾乎都被紅蓮獄火焚燒殆盡,若是下雨時撐着,肯定會漏一身的水。

而她的身體狀況也有些糟糕,這是她第二次力竭,比一個月前那次還要嚴重許多,她舉起傘對抗白夫人以身為劍的那一擊時,她只覺得像是整個城池都壓在了自己的身體上,所有骨骼都在一瞬間撐到了極限,那白夫人只要更用力一些,自己就要死于那一劍之下了。

而她付出了這麽多,那寧長久居然還這般戲辱自己……雖然自己平日裏天天揍得他體無完膚,但也是為了大局,他怎麽能這般小心眼?

那時他挨打時多老老實實,如今結了先天靈怎麽成了這般模樣?

她摸索着自己微癢的唇,想着方才做的那個奇怪的夢,然後又想到了之後九羽下的場景,那寧長久怎麽這般無賴,竟敢……她心中罵着,身子火辣辣的痛意更甚了,她深吸了一口氣,不去想這些,然後低下頭,發現這件很不合身的白色的男裝也是寧長久的。

看着這身衣服,她更加覺得胸悶,她手伸至腦後,攏了攏烏雲般堆下的墨發,然後開始解開自己的衣裳,打算換一身新的。

敲門聲響了起來。

趙襄兒手正捏着衣襟,她頭也不擡,道:“滾!”

寧長久道:“我找殿下有事。”

趙襄兒問道:“什麽事?”

寧長久思考了一會,試探道:“換衣服?”

趙襄兒忍無可忍,她靈力恢複了一些,身影驟動,屋門轉瞬間打開,寧長久只覺得大風劈面而來,然後一拳迎面。

這次他連一拳都沒有撐過去,便被趙襄兒摁在地上,她直接雙腿岔開坐在了他的身體上,對着下面狠狠地掄着拳頭,一頓毒打。

寧長久知道她想要發洩怨怒,便也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番,只是為了不讓陸嫁嫁和寧小齡聽到,他拼命不發出聲響和求饒,最後他鼻青臉腫地從地上爬起來時,趙襄兒揉了揉自己的拳頭,亦是香汗淋漓,但她的氣似乎還沒消,道:“自己回去換,誰要穿你穿過的衣服?”

說着,她再次砰得一身摔上了門,将寧長久一個人晾在了外面。

寧長久無奈極了,他用靈力消抹着自己的外傷,铩羽而歸。

他走進了書房,不一會兒,寧小齡也蹑手蹑腳地進來了,問道:“師兄怎麽樣呀?”

寧長久嘆道:“要不你去幫我師兄說說好話?”

寧小齡撇了撇嘴,道:“襄兒姐姐現在這麽兇,我才不敢去。”

寧長久不說話,取過了筆墨,他攤了張紙,開始寫字。

寧小齡繼續問道:“師兄是怎麽惹襄兒姐姐生氣的啊,你們在九羽下做什麽呢?那個……我明明聽說是很開心的事才對啊,為什麽襄兒姐姐反應這麽激烈,師兄是不是你的問題啊?”

“……”寧長久哀嘆道:“師妹你是不是被哪個妖怪奪舍了,說話怎麽這麽傷人。”

寧小齡道:“襄兒姐姐可是你未婚妻,那是我……師兄娘,我當然替你心急呀。”

寧長久斟酌着寫完了一段小子,輕輕吹幹疊好,道:“你個黃毛丫頭急什麽,好好聽你嫁嫁師父的話,安心修行。”

寧小齡聽着這套陳詞濫調,一點也提不上勁,問道:“師兄你在寫什麽呢?”

寧長久平靜道:“那趙襄兒欺人太甚,我這是給她下戰書,要邀她一戰,一雪前恥。”

……

深夜,正打坐調息的趙襄兒又被敲門聲驚擾。

她細眉一豎,本來她的氣已消了大半,如今見他還敢深夜來訪,定是沒安好心,怒道:“又來找死?”

這一次對方好像很識時務,只從門縫中塞過來了一張紙條。

趙襄兒走到門邊,俯身撿起,她原本想将它直接燒了,但想了一會才是打開看了一眼,她眼眸微眯,将紙上的字輕輕念了出來:“致歉信?”

……

……

(今天縱橫維護,沒辦法評論 只有一更)

第 122 章 :冬末癡醉的春風

天地如一個純黑的碗,倒扣在這座城市的上方。

黑暗像是無法泅渡的海,陰風宛若海潮,席天卷地,死亡的罪與美一如黃泉河畔盛開的曼珠沙華,在極致的妖冶後重歸黑夜。

城市的西邊,那巨大的劍火依舊冒着沖天的焰浪,紅傘的傘面被灼燒去了大半,露出了數百條細密的傘架。

趙襄兒仰着腦袋,那劍尖已然刺入了她眉心寸許,血紅的水順着額頭的傾角落下,劃過她雪蓮般的秀靥,在唇角打轉,她輕輕一抿,那唇的顏色便似是暮春的花瓣。

而白夫人身後無盡的黑暗裏,一道金色的光亮了起來。

那道光起于臨河城北落于臨河城南,穿行的軌跡一如流經城池的沙水。

無垠的黑暗中,那細長的金光更顯得無比耀目,它的邊緣波動着,像是滾燙的熔金,岩漿般化作天河流淌過穹頂。

而沿着那一道金光的邊緣,無數細密的裂縫開始沖破黑暗向着周圍蔓延,它們是光,也快得像光,轉眼之間整個世界的邊緣便都像是一觸即碎的蛋殼。

白夫人此刻神智幾乎盡滅,但哪怕如此,她依舊感受到了身後的光,那光灼燒着她的背脊,她堅不可摧的骨甲便像是柔軟易融的雪,在光芒之中飛快地變軟,化作液體滴落,然後液體又在空中蒸發成嘶嘶的白氣,大團的白氣湧入劍火之中,就像是天邊夕陽裏火燒的雲。

趙襄兒視線恍惚,隐約之間看到了天空中飛過了無數金色的鳥,它們所過之處,所有的黑暗都被吞噬殆盡,只是呱呱的鳴叫聲令人煩躁。

漆黑的潮水已經退去,寧長久站在黃泉的彼岸,他的身後,一輪圓日通紅,他便置身在那輪圓日中央,墨發披散,眉宇英氣,紅日的光描摹在他刀削般的面部線條上,雙瞳之中灼灼的金光好似烈陽中的來使,他眉宇間十六歲的稚氣已脫,更像是矗立在神國的少年雕像。

而他的肩膀上,停着一只三足細長似竹竿的鴉,它金黃的羽翼邊緣振着細微的電與火,而以紅日為背景時,它則是一片漆黑的剪影,與寧長久一同盤踞在紅日的最中央。

寧長久睜着眼,仰望着天空中的夜幕,黑暗正在消退,外面的光一束束地湧了進來,像是一柄柄巨大的劍,随着夜幕上的金光一起将這個世界撕開。

無數金色的烏鴉掠過破碎的城池,它們蟻附在白夫人的是身上,嘈雜的鳴叫聲中,紅傘的壓力漸漸消失。

白夫人感受到身體的破碎,她驀然想起了那四張尖嘴猴腮的臉,一個憨厚老實,一個身寬體胖,一個滿臉兇相,一個面露慈悲。

六十四年前,她便是被這樣的四只猿猴打得百丈神骨破碎成堆。

今日她像是回到了六十四年前。

消磨的神智重新歸來,只是她已沒有了反抗的力量。

金色的群鴉之間,白夫人做着最後的抵抗,她幻生為萬物,時而如野草時而如白馬時而如山魈,最後化作了老人婆婆與少女。

只是無論她如何變化,此刻金烏似“衆目睽睽”,她又如何能脫身?

寧長久一動未動,那些金烏便已将白夫人的分身盡數斬滅。

此刻的白夫人形銷骨立,不辨人形,她的骨骼依舊不停地燃燒着,潰爛的神性在她的骨架上綿延出細密的裂紋,她空洞的雙眸盯着寧長久,聲音沙啞得難以辨別:“你也會死的……我的權柄是因果……你沾染上了……早晚會遇到那只野猴子,被他打死,哪怕你僥幸存活,真正的冥君大人也不會放過你的……”

她的話有些語無倫次,寧長久沉默地聽完,道:“冥君早已死去。”

白夫人艱難地搖頭:“冥君大人沒有死……他一直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注視着一切,總有一天,他會帶着永恒的極夜吞噬這個世界,你……攔不住的,沒有人攔得住……”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知道白夫人真正瘋了,再多問也沒有意義。

肩上的金烏振翅來去,本就搖搖欲墜的白夫人在微弱的慘叫中崩潰瓦解。

劍火流逝。

她的骨頭落地,大部分化作灰燼,唯有幾截主心骨墜落在地,依舊發着瑩潤的光。

傘面上的壓迫力全部消解。

趙襄兒晃了晃身子,手中的傘傾倒下來,她仰起頭,外面的光照破了這一整個月都籠罩在極夜中的城池,落在了她絕美的臉上,她眉心的血猶如朱砂。

她漸漸散開的眼眸中,看到了寧長久走來的身影,他身後的紅日一點也不刺眼,散發着溫和的光,一點點包裹着她,她鼻子翕動,不由地回想起了那八年坐在大榕樹上看夕陽的日子,那時的光也這樣裹着她,在髒兮兮的白裙上抹上胭脂般的顏色。

她的眸子有些微微的水光。

寧長久走到她的面前,單膝跪下,與她平視,趙襄兒看着他那張線條分明,在紅日之下如神明般的臉。她眼睑微垂,望向了他雪白的長裙,輕聲道:“真惡心……”

寧長久眼中的金芒漸漸消散,他身後的紅日也一點點變成黑色,然後消失。

他脖子上的金烏輕輕振動着翅膀,碎片般的金光抖落在寧小齡和趙襄兒的身上,一點點覆住她們的身軀。

寧長久的眸子中的金光褪色之後,身體裏同樣湧現出了無限的憊意,他身子前傾,手指觸摸上了趙襄兒的眉心,替她拭去了血跡。

趙襄兒想要閃躲,身子卻使不上一絲力氣,她瞪着寧長久,想說些威脅的話語,寧長久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身子脫力般前傾,與她的身軀撞在了一起,猶如相擁。

寧長久的手按上了她有些骨感的秀背,将她真正地擁住了。

趙襄兒蹙了蹙眉,血紅的嘴唇輕顫着,她微微不悅:“放……放開我。”

她這麽說着,可是她的腦袋卻輕輕枕在了他的肩膀上,長發順着脖頸散入他的衣裳裏,如少女吐氣如蘭的呵癢。

……

長夜已然過盡,久違的光芒落在這片多災多難地城池裏,許多依舊覆着雪的青瓦,在陽光下閃着晶瑩的光。

此刻已是冬末,天地間依舊充斥着不散的寒氣,仿佛随時要落下最後一場雪。

寧長久的記憶裏,飛入了一只金色的烏鴉,于是他所有記憶的畫卷也都有了一只金烏。

前一世的修行裏,他入觀後不久,便入玄結出先天靈金烏,他時常喚出那只金烏立在自己的肩頭,在道觀的蓮花座,在放生池的栅欄邊,在雲海翻騰的懸崖上,在大河鎮古舊的街道裏。

如今時光倒轉,這個世界裏,十六歲的他還沒有結出先天靈,所以對于這個世界而言,今日之前,他的先天靈是不存在之物,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不存在”的東西。

而如今他終于沖破了入玄的門檻,身體裏原本如戰争廢墟般的靈脈,在金烏的溫養下也變得繁複而精密,泛着淡淡的、細絲般的金光。

金烏從神話中走出,變成了這個世界真實存在的東西,于是他記憶中的空白便也自然而然地填補上了。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記憶綿延至深處,許許多多的畫面上,這只金色的鳥兒都落在寧長久的肩膀,像是畫卷中落款的印章。

畫面的盡頭,師尊的手伸入了自己的血肉裏,這只金烏被她硬生生地拔出,它的體型要比現在的幼鴉大數倍,但在那只泛着瑩光的纖細手指間毫無反抗的力量,它不停地嘶鳴着,掙紮着,羽毛上金色的光漸漸失去色澤。

而師尊持着那節瑩潤若玉的樹枝斬落,将金烏與自己身軀最後的藕斷絲連也斬去。

金烏的哀鳴徘徊在大河鎮的上空,白月之下的洪流吞沒了所有的光。

他顫抖着睜開眼,三條細竹枝似的腿立在他的肩膀上,尚有些小的金烏轉動着烏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羽毛上的金色是那樣的嶄新,就像是永不凋零的焰火,它看着寧長久的眼睛裏帶着些許的好奇,而寧長久的目光中則是滄桑。

似故人驀然相逢,只是相逢卻不識。

而趙襄兒的身邊,漆黑而巨大的九羽收攏起了翅膀,好奇地盯着寧長久肩頭的金烏。

金烏初生,對于一切黑暗的東西都有要将其撕破的天性,它抖了抖翅膀,沖着九羽叫了兩聲,然後細足發力,帶着萬丈金芒沖了上去。

寧長久來不及阻止,便見金烏翅膀上的光被九羽盡數吸收,九羽昂首挺胸,大翼一拍,将尚有些幼小的金烏打回了寧長久的肩頭。

金烏暈暈地晃了兩下才站穩,有些愧疚地看着主人。

寧長久嘆了口氣,心想這先天靈在撕開滿天長夜的時候何等威風,怎麽遇到九羽就像是遇到克星了似的,這般不争氣。

“嗯哼……”趙襄兒長長的睫毛顫動着,半昏迷半醒中的她手臂微微顫動,向前抓着,似是要握住什麽。

寧長久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精致臉頰,忍不住輕輕貼靠了上去,她身上的血腥味漸漸地散去,鼻息之間是若有若無的幽香。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一個月裏趙襄兒将自己按在地上毒打的場景,手不由自主地順着她的秀背向上摸索,掠過天鵝般的秀頸,手指陷入了如水的青絲中,他尋到了那紅色的發繩,将其解下,那紮得有些高的馬尾便散落了下來,瀑布般瀉在了她伶仃的背上,寧長久半擁着她,将她緩緩放倒在了地上。

趙襄兒仰躺在地上,她身上的男裝沾着血污,有些破損,上半身的衣衫很緊,撐起了繃着的褶皺,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眼皮不停地動着,想要睜開。

寧長久原本想小小地報複她一下,但俯瞰着她細長顫動的睫羽和微微曲翹的嘴唇,他竟覺得有些暈眩,身子也如雲一般柔和地落下,輕輕咬住了她的下唇,緩緩地厮磨着。

趙襄兒不确定自己是清醒着還是在做夢,她感覺自己置身在一片無邊的原野上,頭頂和煦的光灑滿了她的白裙,溫和的風掠過高高的原野,将野草吹得猶如一波又一波的麥浪。

遠處的蒲公英被大風吹起,它們掠過了自己的身側,有點黏在了袖間,有的落在頸間,有的落在了唇上,她覺得有些微癢,下意識抿了些唇,将這宛若棉花般的蒲公英噙在了唇間。

她覺得身子放松極了,那些一股股吹來的風帶着無限的溫柔,讓她只想在原野上睡倒,就此沉睡過無數個日夜。

寧長久也有些醉了,數日巨大的疲憊壓在他的身上,許久不見的陽光落下,照得他不願睜眼,他本能地抱着懷中香軟的身軀,輕輕地貼靠着,若柔軟若緊致的觸感包裹着他。

而趙襄兒無意識間也伸出了手環住了他,她的手指撫過白色的裙,寧長久原本還有些緊張的身體也放松了下來,那曾經揮出過無數重拳敲打自己身體的手此刻如此清涼,溫柔得好似可以融化身上的傷疤。

此刻他們置身于深坑的最中央,白夫人的屍骨還堆積在一邊,寧長久知道自己應該竭力清醒,先去往安全的地方,幫趙襄兒和師妹療好傷,就像是一個月前那樣。

但懷間的香柔讓他不願起身,腦海中的思緒也一點點地稀釋淡去,他的手自少女的頸間一點點滑下去。

恍恍惚惚間,他也像是置身在一片連綿起伏的山野裏,他在那原野中走着,那原野上下的坡度不平不緩,帶着巧奪天工的美妙。他滑過了那上坡的弧線,一點點向下走,不久之後,眼前便是一條狹小的山道了,山道的兩臂向着內側微微凹着,像是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

他繼續向前,視野中忽地拱起了一片丘陵,那丘陵像是才經歷過春雨的澆灌,泥土是那樣的松軟,仿佛他每一次跳躍,都會被柔軟的草地輕輕地反彈起一些。

他就那樣跳躍翻滾了許多次,才發現丘陵的中央微微分裂出了一條細長峽谷,深峽中似潛藏着暗泉,他的耳畔幻聽出了泉鳴,腳步順着裂谷的邊緣一點點向前走着,他似在岩壁上危險地行走着,随時要墜入其中。

有驚無險地越過深峽,更向前,便是一馬平川的山道,那山道是那樣的筆直纖長,他走得很輕很輕,似是害怕稍一用力,便會留下淺淺的足印。

山道過半,寧長久半夢半醒間擡頭,恍然間看到一個少女站在那頭注視着自己。

那是趙襄兒。

他們的夢境似是碰撞到了一起。

短暫的錯愕之後,他們一點點地向着彼此走去,輕輕地靠近,滑過臉頰的風帶着青草的芬芳,天上的流雲一點點下沉,包裹了他們。

夜色悄然降臨,朦朦胧胧的意識也一點點下沉。

趙襄兒與寧長久同時地眼皮跳動,他們緩緩地睜開了眼,視野中很快包裹住了近在咫尺的彼此。

時間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們只覺得周圍很是昏暗。

已經是晚上了嗎?

他們這樣想着,微微擡些頭,卻發現周圍的黑暗不太對勁——那是九羽伸出了寬大的翼展護住了他們。

趙襄兒秀眉輕挑,她這才意識到他們半摟半抱着,她的後背有些癢,大腿上又像是壓着什麽東西,她抿緊了嘴唇,散發出淡淡的殺氣。

寧長久感受到了殺氣,這才驚醒了些,他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覆在了她緊致如春筍的纖長大腿上,他回想起了剛才的夢,夢中的山壑丘陵起伏着浪濤,讓他有些神迷目眩,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發現她本來蒼白如金紙的臉頰此刻鋪上了些許溫潤的顏色,就像是新剝的荔枝,而她的紅唇亦有些濕潤,薄翹嘴唇上的唇珠發着微微的光,檀口的縫隙間依稀可以看到編排整齊的貝齒。

“你……我們怎麽回事?”趙襄兒輕聲發問。

他們誰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躺在一起,還是半摟半抱的旖旎,黑暗中彼此的臉好像離得很近,但九羽隔出的黑暗使得它們依舊很難看得真切。

寧長久輕聲道:“白夫人死了……”

趙襄兒臉有些燙,不悅道:“我知道,我……不是問這個。”

寧長久無力回答她的問題,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剛剛昏了過去……”

趙襄兒先前以全力接白夫人那天降之劍,氣海貯藏的靈力幾乎蒸發感覺,此刻她渾身酸疼,使不上一點力氣,只是檀口微動,道:“放手。”

寧長久的狀态要比她好一些,雖然一同接劍時耗費了極大的心力,但入玄之後的反饋讓他的精神和力量都恢複了些許,但他還是搖頭道:“我沒力氣。”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将身子後挪了些,道:“那只金烏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輕聲道:“我說過,這座城市缺少一輪太陽,我一直覺得,我便是那輪太陽。”

這是計劃的最關鍵的一部分,寧長久說他的先天靈可以照破長夜,趙襄兒對于這般玄乎的說法,不知為何也信了。

于是某一個計劃裏,便是想方設法讓趙襄兒與白夫人同處城市的一邊,讓酆都失衡,然後讓寧長久站在另一端,這樣酆都為了維持平衡,便會将本源的力量灌輸到他的身體裏,那些力量或許足以幫他撬開身體的枷鎖,喚出心底深處的烈陽。

這個計劃因為它的不确定性,本來是排在較末尾的位置,但世事變幻裏,這卻成為了最後的唯一指向,而他也真的捧出了一輪太陽,改換長夜為新天。

趙襄兒輕輕道:“你很了不起。”

寧長久道:“殿下也是。”

趙襄兒聽着他的誇贊,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放手……我一個月沒有歸朝,他們肯定會派人來臨河城尋我,先前進不來,如今城門應是開了……別讓他們看見。”

寧長久道:“沒事,九羽護着,沒人看得到的,更何況當日生日宴上,他們都知道你是我……”

“閉嘴!”趙襄兒清叱了一聲,心中想着他們明明沒什麽的,但如今九羽遮蔽着他們,反而有種欲蓋彌彰的感覺,她掙紮了些身子,道:“你要是再不松開,等傷好了,我一定揍得你跪地求饒。”

寧長久的金烏固然強大,但他此刻也不過入玄,各自靈力恢複後,他當然不可能是她的對手,但如今趙襄兒靈力用盡,在九羽的護持之下微微蜷着身子,有氣無力的話語夾雜着微微的兇氣,卻愈發顯得她此刻很弱小。

“趙姑娘這個時候還敢提這個,倒是有些不識時務了。”寧長久輕輕的笑了笑,又湊近了一些,看着黑暗中她臉頰的輪廓,與她對視着。

趙襄兒銀牙輕咬,她此刻确實有些沒有底氣,但她心中的傲氣怎麽允許他低頭,她此刻身着男裝,更有幾分男子的硬氣與豪情,道:“你若再敢多嘴,我就把你腳打斷,扔白夫人那把椅子上,今後你買個籠子将你那金烏裝進去,便可以提前在趙國逗鳥養老了。”

寧長久贊許道:“殿下果然女中豪傑。”

片刻後,趙襄兒咬着下唇,怒道:“你手在碰哪裏?”

心中的羞惱讓趙襄兒不願再忍,她提起了力氣,一拳打向寧長久的胸口,寧長久吃痛地哼了一聲,握住了她的拳頭,然後兩個人便在九羽的遮蔽下厮打了起來,時有時有清脆的聲響夾雜着趙襄兒羞惱的輕哼聲響起。

“嗯哼……寧長久,你,你竟敢……”

“哼啊……”

兩人厮打了好一陣,才算是彼此讓步,暫時休戰,兩人一個趴着,一個仰躺着,皆用盡了身體最後的力氣。

等到九羽撤開它的翅膀,光線照到他們身上時,趙襄兒與寧長久皆恨不得挖個地洞一起鑽進去。

寧小齡斜坐在一邊,怔怔地看着他們,少女的懷中抱着那只金烏,方才便是金烏替她治療好了傷,讓她很快地醒了過來,此刻那金烏在她的手指與手臂間跳躍穿梭着,很是親昵。

寧小齡一邊捋着金烏的羽毛,一邊回想着方才清脆的聲響,記起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面紅耳赤,只是有些奇怪,明明襄兒姐姐和師兄明明衣裳完整呀……

而寧小齡的注視根本算不得什麽,最令他們羞恥的是,這大坑的外面,不知何時聚集了許多人,那些人很多都穿着官服,他們大都是焦急尋找女帝之人,只是之前被攔在酆都之外,一直無法進入。

他們此刻跪在深坑的邊緣,低着頭,表示自己什麽也沒有看到,什麽也沒有聽到。

趙襄兒氣得渾身戰栗,恨不得拉來五匹高頭駿馬将這該死的少年扯成六瓣,而寧長久亦是捂着額頭,他的視線透着指縫望去,只見跪着的人群中有一個站着的人影很突兀,他眼睛睜大了些,看到了那風中飛揚的衣袂和陽光下如雪的劍裳,那清冷的氣質像是山巅不化的雪,那身影提着劍,越過人群向自己走來。

寧長久腦袋一歪,假裝昏迷了過去。

……

……

(PS:感謝書友莫撒、風暈物的打賞支持~謝謝對作者君的鼓勵!感謝萌主季婵溪打賞的好多縱橫幣!第一位黃金萌誕生啦!謝謝大大的支持~)

(今天只有一章 這章寫得很慢。劇情算是又告一個段落啦!)

第 121 章 :大日如來破長夜

九羽的遮蔽之下,寧長久與趙襄兒原本以為可以拖到白夫人神性耗盡,身軀瓦解。而等白夫人死後,趙襄兒再以九羽為劍,直接斬開這片搖搖欲墜的天地,讓他們先行離開,這樣便可以維持酆都的平衡不被破壞,然後他們再想辦法從外面摧毀這座酆都,使得裏面尚還存活的人可以重見天日。

可這一切都被白夫人之後一系列發瘋的行為破壞了。

沒有一絲光點的天幕上,亮起了那道流火。

那是她以身為劍的劍火,也是白骨身軀上燃起的屍火。

黃泉之畔,那素衣少女用黑布蒙着眼睛,強迫自己不去看那道從天而降的火光,她捂着耳朵,害怕極了,口中忍不住喊起了一個名字:“韓夫。”

那是黑無常的名字。

素衣少女原本以為與他只是像個一座破碎的長橋,早晚可以再見,而此刻她還不知道義父已經魂飛魄散,城市片刻後将要毀滅的恐懼壓垮了一切。

黃泉邊的石縫裏,開出了無數的花,那些花的花瓣很細,只比發絲稍粗一些,它們微微地卷起,纖細而脆弱,風一吹就會折斷。

它們是彼岸花。

此刻滿城覆滅的死氣凝聚成了它們妖豔的花瓣,它們的存在只是為了滿城送葬,盛開與毀滅都不過是剎那的時光。

就像是陰雲彙聚時天會下雨,電光響起後雷聲會接踵而至。

在那道紅色的焰光劃破長空時。

這座城中,哪怕是最年邁無力的老妪,都知道城池要覆滅了。

他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的儀式,城池便會轉瞬間毀滅。

……

床榻上,寧小齡艱難地支起了受傷的身體,她也感受到了那股毀滅萬物的氣息,她甚至來不及穿鞋,直接赤着腳跑了出去,她大喊着寧長久的名字,靠着心意相通的隐約勾連向着猛一處狂奔。

黑暗中,一只手抓住了她。

“師兄!”寧小齡驚叫出聲,身子被一把拽了過去。

寧長久見到了他,松了口氣,他轉頭望向了趙襄兒,聲音急切道:“來得及嗎?”

問的是趙襄兒是否來得及斬出一道空間裂縫,帶着他們離開這座即将毀滅的城池。

趙襄兒擡起了頭,目光卻無比的平靜,她搖頭道:“來不及。”

寧長久握緊了拳頭,默然點頭。

他們的心中都有了決意。

本就壓抑的黑暗此刻顯得更加凝重,趙襄兒手指撫摸過古傘的傘面,忽然說道:“娘親将這把傘送給我時告訴我,這柄傘叫傾城,這柄劍叫傾國。”

說着這些,她走出了九羽遮蔽的陰影裏,對着天空招了招手。

那宛若流星,拖着長長流火焰尾而下的白夫人稍稍調轉了些許方向,朝着趙襄兒所在的位置俯沖過來。

“這柄傘叫傾城。”趙襄兒又重複了一遍。

寧長久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是那位娘娘對她的期望。

如今城之将傾,她如何能獨善其身?

這是她的城。

白夫人所有的意識都已經消磨盡了,此刻她可以是妙齡的少女,可以是躺椅裏的老頭,也可以是編織燈籠的老婆婆,無論是哪種,最終她都會化作一柄劍。

濃烈的死亡燃燒成了地獄的紅蓮之火,于是死亡的恐怖便成了無與倫比的美。

她此刻形如羽蛇,燃燒的身軀像是火焰中的飛蛾。

趙襄兒打開了紅傘,渾身所有的靈力都壓在了傘面上。

寧長久伸出了手,也握住了傘柄,寧小齡同樣伸出了猶帶傷疤的雙手,一同牢牢地握住了。

他們對着白夫人化劍而來的方向舉起了手中的傘。

轟隆!

像是巨大的驚雷在這片城池中炸響,也像是地獄之門被驟然打破,世間萬惡的苦難景象都随着灼熱的火浪展現然後覆滅。

周圍的房屋都在巨大的沖擊波中被瞬間夷為平地,房屋中的活人或者亡魂也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火浪的最中央,地面凹陷了數丈,紅傘猛地下沉,分不清是寒冷還是熾烈的火焰翻騰在傘面上,連同所有的時間都像是漸漸地慢了下來。

城池動蕩不安,黃泉的堤壩開裂,碎石滾入河水之中,飛快地消融瓦解。

近處的彼岸花被狂暴的焰浪盡數碾碎,結束了它們短暫的盛放。

……

紅傘的傘面依舊沒有破碎,只是骨劍已經撕開了一道口子,劍鋒向下,一點點向前推進,若是趙襄兒擡起頭,便可以看到那劍尖直指她的眉心。

哪怕他們灌入了所有的力量,但如今的紅傘依舊被飛快地消磨着靈性,傘面越來越薄,就像是一張窗戶紙,要被随時捅破。

死亡迫近之時,人的大腦像是都飛速旋轉了起來,所有層疊的畫面都在很短的時間內重疊了起來,一幕幕光影交錯地掠過。

趙襄兒看着傘面上透過的流火,不由自主地響起了那層層帷幔之後如火的衣裙。

她知道娘親大部分時候不是真實存在的,大多數時候,她陪伴自身的,不過是一個虛無的影子。

非她不管世間,而是她不在時間。

唯有三年前那次,她一如既往地遠望日落時被門外的吵鬧驚醒,她眸中三千西國璀璨的影子如泡沫碎散,她很生氣,打開大門将所有人揍了一頓,最後一個拿劍的好像有點厲害,她只打碎了他的劍鞘,但她心裏知道,若那人還敢糾纏,她一定會也一定能殺了他。

見他們沒再糾纏,她發乎本心地說了一句:“我于殿下看日落,你們何苦擾我?”

那一天,她回到屋中,娘親把她喚到了帷幕之後,那時她的衣服因為打架還是髒兮兮的,但娘親一點沒有嫌棄,伸出手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她永遠記得那時的感覺,那花紋繁複翩然如火的紅裙裏,那只白暫的手像是世間最溫和的風,緩緩揉亂了她的長發。

她擡起頭,看到了娘親的臉——一張她如今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的臉。

但她始終記得那時她擡頭之後的驚豔與震撼,以至于她之後許多次照鏡子,都看着自己的臉,想着娘親這麽漂亮,自己為什麽像只醜醜的小鴨子呢。

記憶在短時間內匆匆掠過,她睜開了一線眼睛,望着這個與自己一道苦苦支撐的少年,心中輕聲問着:“娘親,他是你給我挑選的未婚夫麽?如果是他,為什麽十六歲之前沒來見我呢?如果不是他,他為什麽老是糾纏不休,陰魂不散的。”

這個念頭才起,心中忽有另一個聲音發問:“若他是你自己選的呢?”

紅傘上,濃烈的焰芒漲到了最巅峰,趙襄兒陡然睜開眼,身子被壓得單膝跪地,她牙齒緊緊咬着,身子骨不停地顫抖,那身飒爽的男裝也在狂風中獵獵翻飛,她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劍尖直指自己的眉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仿佛下一刻,它便可以貫穿傘面,刺破自己的腦袋。

地面上的磚瓦早已碎成齑粉,她咬緊了牙齒,聲音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呵……自己選的,我眼光有那麽差勁麽……”

……

寧長久同樣想起了許多事。

想起了在小道觀中修行的歲月,想到了一入山門便賞自己板栗的大師姐,想到了頗為随和但刀意可平山鎮海的二師兄,想到了揮劍便是一幅錦繡畫卷的三師兄,還有時常不在山上,終年在世外獵魔的四師姐,想到了很多很多……

還有小道觀下大河鎮的畫師、匠人、瘋瘋癫癫的老婆婆、捕魚為生的黑丫頭,那小丫頭還經常送一條補到的魚給自己,讓自己拿去道觀的放生池放生,積攢功德。

最後的畫面停格在他的十六歲,他在雲崖邊坐了一下午,看了一下午的雲海,想象着自己那個遠在天邊的未婚妻的模樣。

師兄告訴自己,那小姑娘漂亮極了,頗有大師姐小時候的風采。

寧長久是很仰慕大師姐的,所以這句話沒讓他心動,反而讓他覺得,若是收下這份婚書,是對大師姐的不敬。

所以那天他将這份婚書疊好遞還給了師兄。

而同樣的十六歲,那個曾經只活在他幻想和遺憾裏的未婚妻近在眼前,他們握着同一柄,抵擋着同一把劍,他們能看到彼此臉上的疲憊、汗水還有燃燒的殺意與至死方休的堅持。

趙襄兒不知道。

但他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未婚妻。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喜歡她的。

只是除了他昏迷蘇醒,在她閨房見到她的那一夜,他從來沒有與她真正平靜地相處過,哪怕如今一個月裏,他們只隔着一間房間,每日的日常也是他被幾拳撂倒,然後被按在地上暴打。

哪怕這些都是計劃的一部分。

他們永遠行走在生死的刀鋒上,與前一世平靜安寧的生活天差地別。

傘面上巨大的壓力将他與趙襄兒和寧小齡一同摁跪在地,寧小齡的傷勢最重,她身子跪倒之後搖搖欲墜,幾乎已經握不穩傘柄了。

寧長久扶住了她。

他的力量也被飛速地抽幹,他看着趙襄兒,想着如果今天他們一起死在這裏,那應該便算是合葬了,在臨死之前,他一定要将所有的事情告訴她,哪怕她不相信。

兩人相對跪着,緊緊地握着傘柄。

他們睜開眼對視了一眼,都知道各自已都是強弩之末了。

但那劍依舊一點點地穿刺下來,翻湧的焰浪也沒有絲毫要熄滅的趨勢。

他們幾乎可以确信,哪怕他們身死,也抵消不掉哪怕半劍之威。

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白夫人的神性也在紅蓮獄火中被灼燒,她雖然依舊是一把劍,但是重新變成了白夫人。

于是酆都的規則容納了她。

整座城所有最高境界的人,此刻都聚集在黃泉的西面,本就傾斜的城池更難以阻止地向着一側崩塌,不出十息,哪怕沒有白夫人這一劍,這座城池也會就此傾覆。

趙襄兒與寧長久睜開了眼,他們蒼白如金紙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了淺淺的笑。

他們等待的便是這一刻。

最初的計劃之一,結果所指向的也是這一刻。

雖然過程因為突發的變故複雜而驚險了許多,但幸好,結局與預想的并無偏差。

都是計劃的一部分。

寧長久松開了握着傘柄的手,他的身邊,浮現出星星點點的光,他伸手,逆畫飛空陣。

先前他在原地留下了一個嶄新的陣,本是留給趙襄兒過來的,但因為突然的異變打斷了後續。

而此刻他所勾連的便是那個陣。

趙襄兒清叱一聲,用上了最後的勁撐起了古傘,她仰起頭,紅浪照得她眉目皆緋,那劍尖貼近眉心,不過一寸。

眨眼之間,黃泉的那一頭,陣法的光芒亮起,寧長久的身影在光線中勾勒出來。

此刻天地傾斜,所有的一切都朝着西邊傾倒。

而酆都在毀滅前會自救,會竭力在東邊的城池尋找一個容器,将所有的力量傾注給他,試圖暫時維持平衡,防止自身的毀滅。

寧長久便是這個容器。

他的身體在這一個月間被趙襄兒開鑿過無數次,每一拳都是為了今日他更好地容納這些力量。

他明白過來了,他的身體也有一層枷鎖,将他的境界牢牢似鎖死。

而前一世,他入觀之時,大師姐給自己敲了個板栗打開了這層枷鎖。

但這一世,他唯有靠自己。

酆都的一個月,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這一刻。

他要用整座城池的力量叩開身體的枷鎖!

天地間的黑暗如洪流般湧入他的身軀。

他睜開眼,看着對岸的火,看着漆黑的夜,整個身體都似被撕成了無數的碎片,他的體內,有什麽熟悉的東西沖破了一切放聲咆哮。

他也随之咆哮。

他伸出手,直指天幕,雙眸中亮起了純金的光芒。

這個世界沒有了月亮,需要一輪紅日散發萬丈的光,撕碎所有的黑暗。

現在他見到了那輪太陽。

氣海之中,紫府終于洞開,捧出了那輪金邊灼灼,光芒萬丈的紅日。

那是他的先天之靈,也是他照破長夜的光。

……

……

(倉促碼完 先更後改)

第 120 章 :殘軀為劍斬人間

而那劍還未來得及斬落時,耳畔響起了鳳唳聲。

白夫人眼中的光忽地被吞沒,那光芒閃滅間,一把劍如彎刀般割過她的喉嚨,她護着咽喉的骨甲露出了細長的裂紋,然後猝然碎裂,那道化成刀刃的黑影也沒有糾纏,攬住了寧長久然後将其包裹,潛入了黑夜裏。

白夫人冷漠擡頭,望着前方。

她如鏡的視野裏倒映出了一個人形,那是一個男子裝束的秀美少年,紅傘長劍,系着馬尾,身側環繞着漆黑大鳥,一襲白裙的“趙襄兒”已被她的大鳥攬下,拉到了她的身邊。

白夫人一時間無法确定她的身份,他是……寧長久?

此刻白夫人的神智有些混亂,她大部分的事情已經忘記,心中只有這一個月以來,對于他們形成的刻板印象。

雖然無法照應,但是她在看到他們之時,已将他們列為了必殺之人。

白夫人端正無比地舉起了劍,手臂揮動,閃電般劈落。

趙襄兒嫌棄地看了穿着白裙的寧長久一眼,将他拉到了身後,同時她解下了背上的傘,嘩得一聲瞬間打開。

劍氣劈上了傘面,傘面柔韌地陷了一些,而那道劍氣則擦着紅傘的傾斜面,一路摩擦着滾過,而劍氣巨大的沖擊力壓迫着盾牌般的傘面,将趙襄兒的身影壓得一路倒滑出去,她的身後,寧長久雙手按住她的秀背,想要幫她止住去勢,兩人便一前一後倒滑了一道路。

白夫人看着那張古舊的、好似一碰即碎的傘面,歪了歪腦袋,露出了一絲狂熱的神色,她嘴角挑起,高高舉劍,劍心劃過的軌跡,恰好是那傘面的中線。

“白姐姐……”

她的身後,樹白已經恢複了清醒,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斬下的右臂和血流不止的傷口,牙齒痛得不停打顫,他看着眼前那滿身白骨的怪物,第一時間便認出了她便是白姐姐,他想起了一些自己昏迷後被操控的事情,心中湧現出巨大的悲哀。

他留在白夫人身邊一個月,他原本以為白姐姐對于自己,多少是有些感情的,他原本也很多次想過不如就這樣入魔,成為她披荊斬棘的刀劍,等到一切結束之後便可以一直陪着她……

但這些想法卻最終随着白夫人以紅月污染他的神智之後破滅了,原來在白夫人的眼裏,他一直只是一把冷冰冰的兵器,只等她需要之時,便會閹割掉他所以的人性,讓他成為最冰冷的劍。

他心中的僥幸破滅,随之而來的卻是怒火與不甘。

他直接抓起了落在地上的斷手,向着白夫人的後背砸了過去。

長劍砸上她的後背,沒能紮入,直接滑落在地,發出哐當的絕望聲響。

白夫人在接連斬出三劍之後,才聽到劍落地的身影,她回過頭,看着地上斷臂的少年,舉起了手中的劍。

樹白半跪在地,他僅有的一只手沒有去捂傷口,只是無力地垂下,靜靜地等待着死亡。

白夫人盯着他,眸子中卻閃過了一抹掙紮之色。

“骨肉?”白夫人機械地發問。

樹白聽着她口中模糊的詞語,仰起了些頭,眼睛裏噙着的淚水模糊了許多視線。

白夫人最終沒有落下那一劍,而是直接掉頭,朝着那紅傘庇護的兩個人那砍去。

先前三道劍意,幾乎斬得趙襄兒要雙腳離地飛起,她雙手死死地撐着傘,護着身前,耳畔劍氣摩擦過傘面的聲音刺耳至極。

而寧長久雙臂同樣不支,彎曲之後身子直接撞上了她的後背,然後他下意識地環緊雙臂,抱着了她的腰肢,幫她一道固定着身子,抵禦劍氣來襲的沖擊。

趙襄兒的腰肢極為敏感,若是平時她決不允許任何人觸碰,一個月的喂拳裏,若是寧長久敢不慎觸碰到,那接下來用不了太久,院子裏便會傳來寧長久的慘叫聲。

但此刻,手臂震麻的痛感和死氣切膚噬骨的痛意掩蓋了觸碰腰肢時帶來的,渾身酥麻的感覺,她只是輕聲地喝了一句:“放手!”

寧長久松開了手臂,道:“走!”

說着,他接過了趙襄兒的傘,替她撐着擋在前方,趙襄兒點點頭,喚回九羽,想将兩人一齊裹住,然後遁入夜色裏。

白夫人哪裏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她再次動作端正地舉起了劍,在落下的那刻時,她的身影卻已來到了他們身前,一劍劈下,撞上了紅傘柔韌的傘面,只聽撕拉一聲,那在過往的戰鬥中幾乎堅不可摧的傘面,居然自邊緣處綿延出了一道裂縫,而撞擊之下,寧長久握傘的手幾乎要被震得骨骼盡斷。

趙襄兒立刻拉住他另一只手,帶着他朝着與白夫人相反的方向逃離。

他們知道白夫人神性的狀态維持不了太久,只要他們能拖延足夠長的時間,甚至不用他們動手,白夫人的身體便會自行瓦解。

先前白夫人跳入黃泉之後,彼岸便已開始無法維持,朝着趙襄兒所在的西邊傾斜,而如今趙襄兒來到了這一邊,又掰過了城池的方向,使得城池開始朝着東邊傾斜。

而無論是哪一邊,只要城池的傾斜過了線,一切連同這整個酆都,都将不複存在。

寧長久疾聲道:“随時準備斬開這個世界!”

趙襄兒銀牙緊咬,下一道劍劈下,她勉強以紅傘接住,傘面卻被砸得劇烈震蕩,傘柄都發出了嘎吱的聲音,她翻滾在地,卸去了一些力道,這才嗯了一聲。

這座城市是趙國的國土,裏面還有許多尚且存活的子民,她身為他們的君主,若非身陷絕境,她絕對不可能抛下這座城。

她絕不可能做任何可能讓娘親失望的舉動。

白夫人的動作一刻不停,每一次舉劍落下,都像是掄着大鼎鑿地,趙襄兒和寧長久被逼得不停後退,死亡的意味化作飓風掃地,在他們的足下騰起,反而借着傘的阻力,将他們掀了起來。

片刻的失衡下,白夫人找到了紅傘難以抵擋的間隙,一劍斜切而過。

趙襄兒意識到了那劍斬來的方向,她拔劍出傘,以劍鋒砥上那道劍氣,铮然的撞擊聲裏,一道圓形的波在他們的身前蕩開。

趙襄兒雖未受什麽傷,但境界的壓制之下,狂風吹得傘面一翻,身子也朝着後方踉跄退去。

趙襄兒的身影還未落地,白夫人長尾猛地一掃,重重地砸中了寧長久和趙襄兒,将他們一同砸到了對岸。

城市再次朝着西邊傾斜。

那個名叫丁樂石的男孩原本一直躲在遠方張望,此刻狂風席卷,他趴在屋頂上的身子被掀翻了下去,他身子滾落時大喊着:“大哥哥大嫂嫂加油啊!一定要殺了那個妖女。”

砰!

寧長久的身子率先落地,而趙襄兒則以劍杵地,穩住身子的同時阻止了倒滑。

她手中的紅傘傘面,已然出現了一條極長的裂縫,那裂縫從傘的邊緣綿延向中心,幾乎已經過半。

她胸膛起伏着,這身男裝對于她來說也有點緊,此刻更是壓得胸口發悶。

她握緊了手中的劍,看着那白色的魅影,橫劍而立,心中不停地掐算着時間。

白夫人當然不會給他們調息的時間,因為她自己的時間也所剩不多了,她身體上的骨刺也漸漸開始退化,青絲間紮出的冠冕也開始腐朽,這些改變帶來的死亡氣息不停地刺激着她,那貫通她掌心的骨劍亮起了黏稠的劍光,她身影驟動,拖着這液體般的劍影猛然前沖。

寧長久在極短時間內立下的劍鎖被一下斬斷,而趙襄兒的戰意亦如沸騰的血,九羽化劍握在她的手中,她直接持劍前沖迎上了白夫人的劍。

“回來!”寧長久喝了一聲,想要伸手抓住她的衣袖,但趙襄兒身影太快,那衣袖從他的掌間滑過,沒能握住。

寧長久立刻回頭,對着黑暗處大喊道:“你還在等什麽?”

黑暗中一聲嗚咽。

那是琴聲。

琴聲如怨如訴,像一陣哀婉的風自草地卷起落葉,帶着徐徐的凄清飄向了四野。

那是二胡的嗚咽聲。

黑無常拉着二胡從一片黑暗中走到了另一片黑暗裏。

那二胡聲中,白夫人出劍的動作莫名地停滞了一些,趙襄兒原本要慢上些許的劍趕上了她的速度,兩者相撞,劍意竟不分伯仲。

趙襄兒後退了兩步,而白夫人同樣身子向後微傾。

白夫人握着劍站在琴音裏,似有些遲疑。

趙襄兒還想繼續出劍,寧長久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聲道:“快走。”

理智重新回到了大腦,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知道此刻出劍只會讓她提前清醒,他們要做的不是殺了白夫人,而是盡量拖延時間。

九羽喚出,裹挾着他們一同消失在了夜色裏。

白夫人在短暫的遲疑後才反應了過來,她看着黑暗中拉着琴弓的黑無常,恢複了一些記憶,道:“是你……”

六十四年前,她從白骨堆中爬出,煮食自己才得以存續,她随着流民來到了這座城裏,被一個年輕書生收養,那書生身患重病,她便将自己青砂罐中的骨頭湯給他喝了,他喝了之後果然病好,便問她這是什麽靈丹妙藥。

當時她如實回答了。

那書生落荒而逃,再沒回來,後來再見到他時已是一具屍體。

她心中愧疚,為他操辦了葬禮,也與之完成了冥婚,從此以後便自稱白夫人。

那時葬禮的奏樂裏,黑無常便是裏面拉二胡的。

葬禮結束之後,奏樂的其他人都被她殺了,輪到他時,他自己刺瞎了自己的雙眼,跪在地上,表示從今往後願意聽她差遣。

所以他活了下來,得以成為如今的黑無常。

而那死去的白無常,一直以為自己能被白夫人看中,是因為自己頗有才學,實際上只是因為他與收養還是小女孩的白夫人的恩人一樣,都是落魄書生罷了。

今日黑無常臉上沒有蒙上黑布,露出了空洞的眼眶,那就像是兩塊巨大的傷疤,醜陋無比。

“你來找死?”

白夫人已然清醒,一劍斬出。

琴聲湮滅,琴弦盡斷。

黑無常的身子頃刻間被斬成了兩截,如腐土般糜爛,化作煙塵消散。

他的死亡是早已注定的事情,而他用自己的死亡也只換了一個許諾——如果寧長久和趙襄兒能改變一切,就讓那個如今成為孟婆的素衣少女活下去。

那是他的養女,他們之間也有許多故事,只是如今都被這一劍斬成兩段。

白夫人的感知裏,已經搜尋不到他們隐匿的蹤跡。

但是這座城市還在傾斜。

她知道他們還在城裏就夠了。

白夫人仰起頭,下颚與脖子幾乎連成一線。

刺耳的風聲裏,白夫人如深海之中升空而去的蛟龍,瞬息之間來到了酆都世界與外界的交界處。

她俯瞰這座城市。

她想要出劍,卻發現骨劍與自己的手心已經連為一體。

她想斬下自己的手,卻覺得已沒有必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會在不久之後腐朽與毀滅。

于是她倒過了身體。

酆都世界頂點的曲面像是一張弓。

她以自己的全部身軀為箭,向下筆直地激射而去,速度越來越快,快到沒有任何人有斬開這個世界逃逸的可能。

她要與酆都的一切同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