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白骨羽蛇

骨劍帶着紅月墜入黃泉。

天地之間那緋色的光也已消亡,所有的一切都徹底黑暗了下來,唯有黃泉燃燒着熾熱的光焰,如沸騰奔湧的岩漿,也如銜尾不停打轉的火蟒。

那光浪之中,一個黑長的影子飛速穿梭過沸騰的黃泉,時不時鑽出水面,裸露出白骨嶙峋的背脊。

花容月貌的少女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存活下來的,是在冥君權柄之下發瘋的白骨夫人。

她已經失去了雙腿,但那骨節拼湊成的長尾卻更加粗壯,猶如蟒蛇的下身。

而黃泉的水平面也在不停地下降。

躲在小閣樓裏的素裙少女大口大口地給自己灌着孟婆湯,她捂着耳朵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着,她能感受到一個恐怖的東西正在誕生,而那個東西不僅會帶來永遠的死亡,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怖。

……

一襲白裙的寧長久飛快地狂奔過街道,他環顧四周,在黑暗中無法看到九羽的身影,只是大聲吼道:“去告訴你主人。”

他雖看不見,但耳畔響起了一道狂風呼嘯的聲音,他知道九羽已經領命而去。

若是平日裏,他一定會對九羽的存在頗為好奇,九羽雖是後天靈,但後天靈與先天靈應屬同源才是,而此刻九羽所展現的東西,已然與先天靈的許多特性相違背了。

寧長久眼睜睜地看着天上的紅月破碎墜落,雖不敢置信,但大體還是猜到發生了什麽。

白夫人瘋了,徹底瘋了,她無法忍受最終自己身死城破,然後他們最差的選擇也是棄城而逃,她怎麽也不能接受這幾個這般戲耍算計自己的少年少女最終有機會全身而退。

所以她哪怕明知必死,也要榨幹自己骨頭中最後的神性,與這座城池和城池中的所有人一同滅亡!

而黑暗之中,寧長久的身前,一抹殺意一閃而過。

他短時間內來不及睜開劍目,只能憑借本能的感知進行閃躲。

臉頰微微刺痛,一道細長的血線濺開。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回劍一擋一推,将第二道追擊來的劍招攔在了外面。

“樹白?”寧長久神色一怔,睜開劍目看着眼前行屍走肉般的身影,愕然明白,白夫人已經在他的大腦裏烙印下了思想,而他只要察覺到自己的蹤跡,便會拔劍趕來,不死不休。

寧長久嘆氣道:“這白夫人可真絕情啊……”

他的嘆息聲很快被鐵器碰撞的聲響淹沒。

既定的計劃在此刻被打破,因為趙襄兒身材較為嬌小的緣故,合她身的白裙穿在自己的身上便顯得有些緊,這影響着他的動作。

而樹白卻得到了白夫人恩賜的反饋,實力更強了一些,雖然此刻樹白得到的所有饋贈,在白夫人神性幹涸隕滅之後,會盡數淪為反噬,但此刻,樹白宛若一個人形的戰鬥機器,縱使寧長久的劍極為快速狠辣,他依舊可以精準地判斷出他劍的來勢與軌跡,将其精确無誤地格擋開來,然後在雙方鐵劍撞開的空隙裏,以更快的速度調整,出劍奪懷,向着致命的部位襲去。

寧長久手臂上肌肉緊繃,鐵劍傳來的巨大震感将他手骨震得發麻,而他短時間內不停地變幻劍招,雖取得了一些成效,但也只在樹白身上添了點不痛不癢的傷口,可樹白對于痛覺幾乎沒有感知,他的存在似只是為了最為純粹的殺戮,只是為了将眼前之人斬于刀刃之下。

黑暗中看不清劍招,長劍的清鳴聲呼嘯着死亡的氣息,在長街的不同角落接連不斷地響起。

寧長久想要暫時拖住他後遁逃離去,但樹白逼得太狠太急,他如果貿然遁逃,相當于将自己後背交給對方。

而黃泉之中,沸騰的水已經停了下來,濃烈的不可抵擋的死亡氣息席卷一切,它不帶任何溫度,在黃泉之上凝成實質,如一層黏稠的蠶絲,而那蠶絲之下,一個漩渦攪動起來,尖長的骨頭刺破水面的蠶絲,黏附着升騰起了自己身體,那骨角般的冠冕拖帶着死亡凝成的實質絲線,披着鱗鱗的骨甲,破開黃泉的水面沖了出來,白夫人仰天清嘯,那巨大的尾巴支撐起她的身軀,她的後背則生長出了半透明的翅膀,那翅膀的邊緣,附着滾邊般的細絨,好似羽翼。

此刻的她便像是黃泉中降臨的羽蛇,她依舊活在神話裏,卻已然不是自己的神話。

那是第一代冥君的神話!

黃泉之底,那些曾經在上游的沙河沖刷而下,如今深埋在沙水裏的屍骸,也活過來了一般,紛紛扒開細密的河沙,從裏面鑽了出來,而那些已經死去化作了亡靈的人們,許多的身體裏都生長出了魂蟲,它們蒼蠅一般在體內嗡嗡亂竄,将魂魄飛快地噬咬幹淨,然後化作半透明的形态飛入夜色裏,朝着白夫人所在的位置飛去。

它們依附在白夫人的身上,融入她蒼白的肌膚裏,成為她身體的養料。

而白夫人睜着一只雪白的眼眸和一只漆黑的、如破碎鏡面般的眼,她茫然或是漠然地俯視着這城中的一切,她想不起來自己的過去和即将面對的未來,那些孟婆湯消融了她的記憶和心智,她的內心只有幾個名字。

趙襄兒、寧長久、寧小齡。

關于這三個名字的背後,她唯一的執念唯有殺戮。

樹白是她的殺人機器,而此刻她也在搶奪冥君權柄失敗之後瘋了,淪為了“冥君”的殺人機器。

她蛇行上岸,這座城池卻沒有傾斜。

寧長久是利用規則漏洞的存在,他明明擁有至少通仙境的實力,實際境界卻連入玄都不到,“無足輕重”。所以他在兩岸的來去不會影響平衡。

而此刻的白夫人則是淩駕規則的存在,在她的神性還未消亡之前,這座城池便默認她是酆(feng)都的君主,酆都的規則本就是為她而生,她行走于自己的江山,視察着自己的國度,她的存在淩駕于一切之上。

只是當她選擇榨幹神骨中最後的神性時,在命運道路的盡頭,死亡已經是她唯一不可逆的結局。

白夫人伸出了手,五指張開,先前墜入黃泉中的骨劍重新被她握在了手中,骨劍的裂紋飛快地修複着,很快變得光滑而明亮,就像是一件釉面如蠟的新瓷。

骨劍握在掌心,然後掌心皮肉下的骨頭生長出來,紮破皮膚,與那骨劍生長在一起,就像是一把與身體徹底連為一體的袖劍。

她按照心裏該死之人的排名,先去殺死趙襄兒。

她腦海中勾勒出了趙襄兒的形象,然後感應到了她所在的位置。

此刻“趙襄兒”正穿着一襲白裙在與樹白在一條長街上打鬥。

她确認了方位,帶着白骨長劍向着那邊蛇行而去,那些堅硬的磚瓦院牆在她的身軀下好似一張褶皺的白紙,她輕而易舉地碾碎并撕扯着一切,随後某一片刀劍碰撞聲密集的黑暗裏,她冷漠地舉起了手中的骨劍。

一劍斬落。

長街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死亡的氣息甚至壓抑住了聲波的傳遞。

而街面上,一道巨大的溝壑已經開裂,将整個長街的街面撕扯成了兩半,白夫人身影懸浮在溝壑的中央,她腳踏着虛空,雪白的瞳孔清晰地映照出了寧長久的臉。

這張臉和印象中的趙襄兒似乎不太一樣,雖然清秀但不夠漂亮。

這種的這抹古怪很快又被殺意抹去。

她開始為第二劍蓄勢。

先前寧長久在樹白對劍之時,他猛然察覺到一股死亡的警兆,那抹警兆出現之後,他所有的舉動便都是在下意識裏完成的,而此刻,地面那條溝壑距離的鞋邊只有寸許,他方才若是稍慢一些,便極有可能被斬下手臂!

他擡起頭,駭然地望着街道那邊,那裏赫然是一個頭戴白骨冠冕的身影。

那身影依舊帶着女子傲人的曲線,但她的皮膚下紮出了許多長骨,卻像是荊棘上的倒刺,猙獰駭人,沒有絲毫的美感,而她的下半身更是蟒蛇一樣的軀體,就像是神話傳說裏創世的女神。

而在他驚駭的瞬間,樹白的劍穿破了他的防線,一劍刺入他的胸口,頂着他撞向了長街的盡頭。

白夫人再次舉劍,一道無形無影,似死亡之氣凝成的劍意無聲地斬破空間,落到了聲前。

寧長久在胸口撕裂般的痛意中冷靜了下來,他屏住了呼吸,周圍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視野裏消失了,磚瓦與院牆,夜色與溝壑,白骨與長刀,甚至是那死死頂着胸口的劍,他的神識在白夫人舉劍之時便已展開,那是死亡壓迫下展開的靈性,周圍所有看得見或者看不見的細節在此刻盡收心底。

劍氣跨街而來的那刻,寧長久将身體調整到了一個極為古怪的角度。

接着慘哼聲在黑暗中響起。

那是樹白的慘哼。

劍氣過處,他拿劍的右臂被瞬間斬斷,而他疼痛的反應也遲了一些。

白夫人的眼裏只有寧長久,所有路徑上的一切在她心中都不過是可随意摧毀的障礙。

而樹白在被斬下一只手臂之後,部分的神采随着痛意回到了他的眼眸中,他下意識地想要揮劍,但手臂已經離開了身體。

寧長久拔下了插入胸口的劍,他來不及處理傷口,只想靠着道門隐息術遁藏身影逃匿,這個念頭才一出現,白夫人舉劍行刑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他身子還在轉身之際,一抹寒意在他的神識上割開了裂縫。

白夫人持着骨劍立在他的身後,揮劍的動作還在繼續,與她一息前立在原地時舉劍的動作銜接得毫無縫隙。

神識的海被絕望的黑色吞沒。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第 118 章 :滅世之舞

就在它身子即将砸入門內時,門縫之中,一截劍尖探了出來,劍光如水龍擡首,猛地刺湧而去。

接着,一柄劍滑過門縫,筆直地沒入了它的胸口的骨架裏,劍光一攪,化作了灼灼燃燒的火焰,在刺穿骨頭的同時,将它胸口的骨架都灼成了焦黑色。

牛頭沒有明白過來,它感受不到什麽痛苦,但是卻能感受到生機的流逝,它當然不會坐視自己死去,舉起重斧朝着前方砸落,他的手臂極為粗壯,斧頭也很是沉重,這本該是電光閃爍般極速的一刻,卻被一道更為迅猛的劍光給先聲奪人了。

大門一下子打開,漆黑無光的屋內,一個身影持劍而出,那身影驟然出劍,在牛頭舉起斧頭之時,便将它的雙手齊腕而斷,然後再以長劍抵着它的胸口猛然向前沖撞。

到了某一處,兩人的身影同時驟止,咔咔的聲音連續不斷的響起,那刺入它主心骨的一劍橫抹而過,将它的脊椎和胸骨盡數斬碎。

牛頭聽到了爆竹般的聲響,它沒有感受到疼痛,只是發現自己的雙臂使不上一點力氣,它看了一眼,發現原來雙臂已經不見了。

接着它的上半身開始傾斜,它又看了一眼,發現原來自己身體的骨頭也被斬斷了。

在它的上半身落地之前,那劍已然抽出,脫手而擲,一下紮入它的額心裏,那人握劍用力一攪,直接将猶沾着些鮮血的牛角給斬落下來。

僅僅三劍,那以一往無前之勢撞來的牛頭,便被當場斬殺,而它死前,甚至沒有看到殺自己的是誰。

出劍之人停下了身影,她抽回了劍,然後仰起了那張清麗絕倫的臉,對着紅月露出了一抹淺淺的笑容。

白夫人看到了她的笑容,心神劇顫。

那是趙襄兒!

她手挽長劍,紮着幹淨的馬尾,一身男子裝束,英姿飒爽逼人。

那如今院子外與樹白對敵的是誰?

她這個念頭才一出現,屋門外,打鬥的聲音停了下來,院門打開,樹白緩緩地飄回了屋中,身上帶着不少的傷痕。

白夫人緊緊抓着扶手,盯着他,質問道:“人呢?”

樹白宛若傀儡,聲音毫無波動地回答道:“跑了。”

“跑了?”

白夫人胸膛起伏,她明白了過來,心中卻湧起了數個意識,不停地争吵着,她捂着腦袋,手指深深地陷入了長發裏,猛地一拉,直接揪下了一把長發,只是那長發已不似先前綢滑,它的末梢處,隐隐有枯草般的卷起。

她看着手中的長發,道:“真惡心……”

……

街道的某個角落裏,九羽終于撤去了遮蔽的身影,寧長久靠在牆邊,理了理自己雪白的長裙,左右張望了一番,确保沒有人發現自己。

他哀哀地嘆了口氣,想着讓那趙襄兒女扮男裝就這麽不願意,自己男扮女裝不也任勞任怨……

“真醜。”他看着穿在身上,有些顯小的裙子,不滿地說了一句。

接着,他拿起了劍,在地上刻畫起了陣圖。

小飛空陣。

他們從白夫人從天而降的第一劍開始謀劃至今,一直到殺掉牛頭和她千軍萬馬般的屍影,便是要在一輪又一輪的刺激之下,讓她徹底發瘋。

而他到來之前,已将小飛空陣的陣法教給了趙襄兒,并且在老宅子也畫好了一個。

等到白夫人發現自己被連番戲耍,壓抑不住心中魔性,走火入魔沖出院子要不顧一切殺死自己之際,他便畫動小飛空陣回到老宅子裏,而與此同時,趙襄兒也逆畫小飛空陣,來到他如今留下嶄新陣法的地方,殺死徹底入魔的白夫人!

若是所有的這一切都順利,最後的一環……也是最賭的一環,便是……

寧長久一邊想着,他的身邊已經浮現出了靈性的星星點點,那是飛空陣的圖案,只要白夫人出現,他便會在第一時間逆畫陣法離開。

但是白夫人的院子裏卻極為平靜。

那是長時間的死寂。

就像是整個世界都被冰霜凍結了一般,無法發出一丁點的聲響。

這種死寂透露着不祥,讓他感到了一絲不安。

他冒險從牆壁的陰影裏走到了紅月的光照下,他擡起頭,望着那輪紅月,挑釁地招了招手,雖面露笑容,但神色謹慎至極,心中時時刻刻提防着會不會随時落下一劍。

但白夫人的院子裏依舊死寂。

她對于寧長久的挑釁無動于衷。

白夫人此刻身子陷在輪椅裏,喉嚨口發出了咯咯咯的笑聲,一如磨牙一般,恐怖駭人,那聲音在狹小的屋子裏不停地回響,如一只只繞着她輪椅不停飛舞的蚊蟲。

她笑了好久好久,笑得如癡如狂,如癫如醉。

最後她擡起頭時,那只漆黑的右眼已滿是鮮血,順着她白暫的臉頰流淌下來,一滴滴墜下,落在白色的狐裘上,極為惹眼。

“既然我這麽想死……那就由你們陪着一起把。”

她話音一出,身體裏無數個争鬥的意識也平靜了下來,它們嗡嗡嗡地發出着微弱的、近乎哀求的聲音,似是想阻止白夫人的進一步動作。

白夫人卻終于下定了決心,她揚起了頭,血水在眼眸中不停地打轉。

蒼涼的笑聲從小院裏傳了出來:“十惡不赦,無有來生?那又如何!我要這酆都為我棺椁,為我墓碑,為我……陪葬。”

她手掌化拳,猛地一捏。

白夫人,終于出劍了!

……

這是她傾盡畢身修為的一劍,在那劍意泛起之時,整座城池都有察覺,不安地顫抖了起來,無邊的黑暗裏像是掀起了數不清的狂暴暗流,要化作海嘯拍落覆滅一切。

這道殺絕一切的劍意裏,哪怕是趙襄兒也神色凝重,考量着是該硬接還是避其鋒芒。

但這一劍卻沒有落下。

它沒有斬向任何人。

劍意沖天而起,越向了世界的更高處,然後順着原本的軌道砸落,與紅月撞在了一起!

天空之中,緋色的光芒充斥了一切,它就像是席卷原野的熾烈大火,将整片虛空都化作了燃燒的火海,它倒懸天際,如朱雀伸展開的翅膀,明亮的光幾乎覆蓋了整座城樓。

那柄骨劍插入了紅月之中,然後頂着紅月一齊加速下墜!

院子裏,白夫人爆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她漆黑的眼眸中央,裂開了無數細紋。

但她依舊艱難地擡起了手,那近乎皮肉剝盡的手指下,最後的靈力如水一般滴落。

“呵,飛空陣?你以為就你會畫?”

當日在寧長久畫陣來到奈何橋上,想要打斷寧擒水的黃泉銜接儀式時,她便記住了這個陣法,并在黃泉之畔也偷偷畫上了一個。

她原本以為,那是用不到的。

而如今,她心底深處,湧起了一個太過瘋狂的念頭,這個念頭野火般充斥了她的胸腔,讓她徹底瘋了。

骨劍拖着紅月墜入了黃泉之中,萬頃紅光将黃泉都照成了血色。

整座黃泉都沸騰了起來!

白夫人逆畫飛空陣,瞬息之間來到了黃泉之畔。

她看着黃泉沸騰的水,縱身一躍,跳了進去。

這是她曾經經歷過的,此生都不想再經歷的痛苦。

但她的身子在不停的腐朽,精心準備了一個月的骨劍又被他們破去了一把。

先前寧長久假扮趙襄兒殺至長街,又讓她誤以為這個世界的法則也出了問題。

而這一個月來,從有望成為神國之主到如今跌入谷底,她的精神本就時常不穩,如今連番的失敗與被算計,她終于在這個瘋狂念頭萌生出之後,徹底瘋了。

她以窮盡一生之劍将紅月斬入黃泉。

沸騰的黃泉裏,她感受着恍如隔世的痛苦,那痛苦讓她有了片刻的清醒,她心中生出一絲悔意——她應該等着趙襄兒先掀翻棋盤,然後自己再孤注一擲才對。

但這悔意又被痛苦所吞噬。

她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做什麽打算,只是不願意眼睜睜看着自己身體腐朽……那樣死去是何其地不甘?

她掬起一捧水,灌了一口,然後整個頭埋了進去,如鯨魚長飲。

她的身體再次覆上了骨甲,她的股間再次生出了長尾,她的發絲裏,白骨的皇冠如荊棘般生長。

只是一切都顯得那麽死氣沉沉,哪裏還有一個月前睥睨一切的神話氣息。

但沒關系,足夠了。

她張大了嘴,露出了雪白尖銳的獠牙,身子游曳過黃泉之底,将所有的黃泉都竭力飲入體內。

等到她身披骨甲頭戴冠冕卷起水龍上岸之時,她雙目茫然。

此刻的黃泉水也是孟婆湯。

她飲了無數,也忘了許多事。

記憶裏,她只剩下一個意識。

“我要滅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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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7 章 :牛頭巨斧

身子已經來到庭院上空的樹白停了下來,他落回了庭院之中,枯瘦的臉上,發紅的眼眸打量着四周,如警覺夜視的貓頭鷹。

白夫人同樣利用紅月探查着一切,她知道趙襄兒有個極強的後天靈,可以吸收一切的光,所以與夜色融為一體時幾乎不可能察覺,但那并非真正的隐形,只要離開陰暗之處,便會暴露出身影。

但最早看到看到趙襄兒的,卻是破碎的奈何橋邊的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身子纖瘦,她躲在橋邊的一座空屋子裏,身子蜷在屋子的陰影中,每日小心地探出頭,張望着那座橋。

她不敢離開地太遠,因為她一旦離開,自己的身體便會像五馬分屍一般開裂。

她是新晉的孟婆,她早已和奈何橋綁定在了一起。

但如今,橋已經沒了,當然也不會有人來往,所以她極度缺乏安全感,每日假寐之時,都會覺得自己的手臂,腿腳離開了身體,然後從噩夢中驚醒,最讓她害怕的是,她每日都可以分明地感知到這座城池的衰敗。

她知道用不了太久,哪怕沒有外力的影響,這座城也會轟然坍塌,到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會毀滅,而她對于永生的幻想雖然早在一個月前便已破滅,但知道一切終将走向滅亡之際,心中的恐懼感依舊像是鋒利地刀子,時不時刺開膽魄,流出酸澀的液體來。

于是她每日從黃泉中舀起一碗孟婆湯,獨自飲入。

這原本是酆都建成之後,成為南州所有陰魂歸宿之時,她站在橋頭,應該給每一個過橋前往幽冥彼岸的陰魂灌入的孟婆湯。這可以幫助他們忘記前塵的一切。

但如今,她卻是孟婆湯唯一的飲用者,她靠着這個忘記心中的恐懼,直到恐懼重新一點點泛起,她便再舀一碗,繼續飲入,繼續忘記。

如此周而複始,她重複着忘記與想起,在奈何橋邊荒涼的樓閣裏貓着身子,癡傻地看着一切,也畏懼着一切,只想某一日,在自己什麽也不知道的情況下,随着這座城池悄然地死去。

而今日,她的精神一震,她意識到有人從窗前經過,卻看不見,她試探性地擡起頭,忽然發現窗前某一處的陰影要重上許多許多,就像是一片吸納一切的深淵,而她這才發現,那“深淵”般的幕布下,白色的裙袂輕輕飄舞着。

“你是誰?”小姑娘下意識地開口發問,接着,她意識到自己不該開口說話,對方能無聲地渡河,肯定是很厲害的角色,自己應該假裝沒看到才對。

接着,她啪得一聲假裝拍了拍身前,然後攤開掌心看了一眼,裝傻道:“原來是只蚊子。”

那人卻好像不理會她的演技,只是伸出了手,松開,然後重新縮回袖中,潛伏離去。

一身素衣的小姑娘盯着她留下來的東西,皺起了眉頭。

那是一塊黑色的布條。

她對這個布條有些印象,但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然後壯着膽子将腦袋探出了屋外,左右張望了一番,發現那人已經失去了全部的蹤影。

……

院子裏,白夫人手指緊緊捏着狐裘,她反複考量着這座酆都,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可思議。

這座酆都是遲早要支撐不住的。

但是如今它還沒有坍塌,法則也沒有崩壞,狹小世界裏的彼岸性也不應該被打破才是,那麽趙襄兒到底憑什麽可以潛入,若非她在黃泉邊留下了一些東西,要不然恐怕此刻趙襄兒殺到院子門口她才會察覺。

難道她已經找到了破解彼岸的關鍵?

她漆黑的眼眸,血紅的嘴唇都靜了下來,不沾染絲毫的神情,她不再多想什麽,如今趙襄兒境界并不比自己高多少,而自己更是這半座城的主人,她要是敢孤身犯險,自己便再像那日那樣,拎着她的長發,給她無盡的羞辱然後将她的皮囊活生生地剝下!

她靠在椅背上,仿佛這把普普通通的輪椅也是白骨王座。

白夫人意念動了,她以紅月為媒介,将自己的念頭傳達了下去,一個個指令傳入了這半座城的各個角落。

無數屍影從他們的屋子裏飄出,睜開被紅月污染的雙眸,行屍走肉一般飄到了大街上,千軍萬馬似地朝着白夫人所在的院子奔湧過去。

某個角落裏,牛首白骨身軀的牛頭直起了身子。

馬面死後,他繼承了馬面的力量,變得更為強大,身軀上的骨架都粗了一圈,它持着一雙沉重的石斧站起身子,頭上的一對犄角雖破損嚴重,但依舊粗壯尖銳,它在收到白夫人的指令後,便開始狂奔起來,每一步結結實實的踏在地上,都留下一個數尺深的腳印。

它要直接奔過黃泉,去對岸殺人。

白夫人的想法裏,既然趙襄兒敢獨自犯險,那她便讓牛頭直接殺去判官府,将那寧長久和寧小齡宰了,寧小齡已無再戰之力,寧長久雖頗有手段,但境界低微,那日甚至沒能幾招殺死那個屠戶,久戰之下,絕不可能是牛頭的對手。

她做完了這些,操控紅月探查天地,想要照出酆都的漏洞到底出在哪裏。

而長街之上,那襲漆黑無比的影子已然出現,黑影之下,雪白的裙袂随着腳步不停地飛揚激蕩,她以九羽遮掩着頭頂,跨過了長街,手中長劍頓出,帶起一道長長的虹光,筆直地沖入屍影之中。

似煙塵騰起,屍影堆裏被一劍旋風般掃過,無數屍影被割得潰散,化作黑霧般的顏色,消融于長夜裏。

白裙翻卷,在黑霧中掠過,不沾一片污穢,少女繼續飛速向前,手中長劍不停,如收割麥子,刷刷地将它們看得破碎不堪,劍招起起落落,極為幹脆,轉眼間便摧枯拉朽般将滿街的屍影都清掃幹淨。

那身影腳步不停,似在判斷着白夫人院子的方向。

白夫人心中一凜,對着身前已被污染的樹白厲喝一聲:“去殺了她!”

“是!”樹白立刻領命,然後身子飄浮起來,向着屋外飛速掠去。

白夫人神色陰鹜,她從那劍招中确認來者便是趙襄兒,可她究竟做了什麽,竟然躲過了這座城市法則的探查?

院子外,短兵相接之聲已起。

如今樹白傳承了冥君許多零星破碎的權柄,雙眸被污染之後無情無念,實力更甚,是這半座城中,境界僅次于白夫人之人。

但是白夫人知道他拖不了趙襄兒太久。

她透過紅月可以看到院子外長街的景致,漆黑大鳥的遮掩之下,那雪亮的劍光一記又一記地斬出,只遵循最簡單的路線,快得匪夷所思,一如院子裏她給寧長久喂拳時那樣。

樹白哪怕此刻境界不弱,但極其缺乏戰鬥經驗,僅僅一個照面之後,招式便被死死地壓制,被打得步步後退,幾乎沒有還手的餘地。

白夫人默然地吸了口氣,似是要下定什麽決心。

而另一邊,牛頭已然在黃泉畔猛地躍起,一下子沖到了對岸,在地上的鑿出一個極深的大坑,它從大坑中拔出身子,開始加速狂奔,那些擋在面前的大門房屋院牆都被它一路撞破,它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飓風,掄轉着手中的巨斧,以斬碎一切之姿徑直狂奔過去。

而随着牛頭落地之後,整座城池的房屋都開始朝着西面傾斜了一些。

白夫人皺起了眉頭,心中更加不解。

她知道這是因為彼岸對稱的原因,牛頭的境界壓在了那頭,這座城池短時內無法找到容納境界維持平衡的容器,便不得已地開始緩緩傾斜。

可這說明“彼岸”沒有被打破,既然如此,為何趙襄兒可以無視這一規則?

長街外刀劍碰撞的聲音聽得她心煩意亂。

在她的認知裏,這裏依舊是她的世界,而她則是流放的君主,總有一日會重登王座,而此刻,竟有人敢公然無視世界的法則?

她不能容忍,擡起了手,恨不得直接落劍嘗試将她斬殺。

這個念頭一起,她另一只手連忙伸出按住了自己,咬牙切齒道:“白靈!你真的瘋了!”

白夫人抓着自己的手腕,知道如今自己的精神狀況極差,與樹白交流之際,她就感覺到身體裏有多個意識不停碰撞,每一個都想要搶占主動,這讓她頭疼又惱怒,恨不得直接拿起骨劍将自己劈成數片。

而随着牛頭在那一邊橫沖直撞,酆都為了維系平衡,将許多世界本源的力量投送到了樹白的身體裏。

這是飲鸩止渴般維持平衡的手段,總有一天,這個世界便會因為輸送太多的力量而越來越薄弱,直到被外面的陽光照破,徹底毀滅。

樹白得到了許多力量的饋贈,在對方雷厲風行的攻勢之下更加頑強了些,雖無法找到對方出劍的漏洞,但靠着本身的境界和嚴防死守的格擋,卻也沒有處于太大的傷勢。

白夫人心中驚詫了些,心想那趙襄兒為何這麽多招還未将樹白擊敗,難道是她為了潛入此地刻意壓制了境界?

她暫時無法明白。

紅月的視野裏,那頭瘋牛已然沖到了判官府的院子裏。

它狂風般揮動着雙斧,劈砍着所有可以觸及的一切,它的雙目通紅,紅得幾乎可以噴薄出熔岩地火,骨架支撐起的巨大身軀同樣像是小山,甚至比它身前更為強壯,它一鼓作氣地沖入院子裏,雙斧狠狠地砸在地上,震得地動不已。

它牟得吼了一聲,宣告着自己的到來。

這是它此生第二次這般酣暢淋漓地狂奔,第一次是它死前,撞過無數的街道,撞碎無數的木門,踏破長街,沖垮一切,最終在這間院子中倒下,被寧擒水割下頭顱獻給了白夫人。

第二次便是現在。

只是它從四蹄狂奔變成了人一般的直立行走,每一步卻更重若千鈞,它不再覺得自己是畜生,而是一個狂奔于荒野上的勇士,它勇猛無畏,力大無窮,那些生前奴役自己的人,如今在這雙巨斧之下,都應該顫抖求饒,然後被無情地剁成肉沫!

它握着雙斧,張開結實的胸膛,紅色的眼睛甩動着殘影般的光,它又大吼了一聲,頭顱朝着前方頂去,它知道自己要殺的人就在屋裏,他們聽到了自己的吼聲,卻出于恐懼不敢直面自己,不過誰又能藏得住呢?

它興奮地嘶吼着,舉起斧頭朝着眼前的屋子劈了下去。

第 116 章 :潛過長橋的陰影

白骨長劍升空而去,如沒入深海中的銀魚,很快消失在紅月的背面。

月光落地,灑滿城池。

那一劍卻遲遲沒有落下。

寧長久抱起受傷的寧小齡走回屋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藥給她療傷,趙襄兒立在一邊,看着她破損的道裙裏一道道劍氣沖洗過的血痕,稱贊道:“做的很好,出乎我意料的好。”

寧小齡擦了擦額頭的血,看着趙襄兒,笑了笑,道:“多虧了師兄。”

趙襄兒懷中抱傘,站在一側,看着寧長久給她包紮傷口,問道:“那天我與你師兄回來時沒有直接找你,便是怕白夫人起疑心,但我還是不明白,寧長久是怎麽三言兩語讓你想明白這些事的?”

寧小齡回想起今日的場景,那時她在屋子修行,原本停滞了許久的境界忽然松動,一下子連破兩個小境,來到了通仙上境,她欣喜不已,想立刻将這件事告訴師兄。

接着師兄和趙襄兒回來了,但他們一回來就在院子裏一番讨價還價,然後大打出手,她原本不以為意,但她忽然察覺到師兄的心情好像很恐懼很害怕,當時她心中擔憂極了,想着襄兒姐姐不會一怒之下下死手吧,而今天自己境界提升了這麽多,應該是有話語權了,可以保護師兄了。

她想着這些,便走了出去,但她才一過去,師兄的那種驚懼心境便沒了。

她想要說的話也被師兄打斷,接着師兄告訴自己,等哪天到了自己通仙上境再與襄兒姐姐切磋。

那時候她能感受到師兄的心情很微妙很複雜,而她恰好又是通仙上境。她隐約明白過來,師兄應該是知道自己蹊跷破境的事了,甚至那就是他的安排,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不能直接明說。

而在屋中的時候,師兄又對自己做了言語和心理上的暗示,那時候她已經基本明白了過來,便也用打機鋒的方式回了他幾句。

寧小齡想到這裏,不由地背脊發涼——原來他們的這一個月,竟是一直活在白夫人的監視之下。

難怪襄兒姐姐說,她來到黃泉邊,恰好看到白夫人也推着輪椅過來……這世上哪有這般巧合之事,想必襄兒姐姐也是那時候确定自己在被窺探,再将這件事偷偷告訴了師兄。

而師兄也意識到,白夫人第一劍真正會選擇的目标是最弱小的自己,所以在殺死閻羅和白無常之後,自己成了這座城維持平衡的容器,平白無故地多升了兩個小境,這兩個小境,也是自己能在這一劍下存活的關鍵!

這些境界本應該是給師兄的,師兄非但沒要,為了演戲還白白挨了襄兒姐姐兩百拳……

想着這些,寧小齡臉頰微燙,只覺得自己這一個月白活了,這麽久才反應過來。

“嗯?”趙襄兒輕輕出聲,表示自己還在等待回答。

寧小齡微微激靈,回過了神,看着趙襄兒那張讓她都頗為心動的清麗俏臉,心想自己能判斷這些,主要是靠着和師兄心意相通,這樣的秘密總不能告訴襄兒姐姐吧?

寧長久已經開口替她解圍:“當然是因為我們小齡聰明機靈啊。”

趙襄兒不太相信,道:“你們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寧小齡堅定搖頭道:“沒有呀,襄兒姐姐這麽聰慧,我怎麽可能有事情瞞得過你呢?”

趙襄兒輕哼道:“別學你師兄說話!”

寧小齡乖乖閉嘴。

趙襄兒取過了那把骨劍,那把骨劍因為本身太過堅硬的緣故,反而顯得很脆,在落地之後,骨身上裂紋無數,她端詳片刻,一想到這可能是那白夫人自殘的某個部位,心中就覺得惡心,她确認了一番上面沒有殘餘的靈性,道:“你覺得第二劍什麽時候來?”

寧長久心中已有計較,道:“第二把劍短時間內不會落下,因為白夫人同樣清楚,她此刻出劍殺不死任何人,沖動只會讓她喪失掉所有的底牌,她出劍的時候,一定是我們意想不到,或者無力防備之時。”

趙襄兒同意他的看法,道:“但還是不準掉以輕心,如今這城裏已經越來越糟糕,再過些時日,等到這裏真成了死城,那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

寧長久點頭道:“确實不可再拖了。”

趙襄兒道:“這一劍落空之後,白夫人幾乎是窮途末路了。”

寧長久道:“但我們依然投鼠忌器。”

忌器,忌的便是怕殺死白夫人,會驟然打破城池的平衡。

趙襄兒盯着他,似在等他繼續開口。

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道:“按計劃行事。”

趙襄兒咬着下唇,瓊鼻間輕輕地嗯了一聲,有些不情不願。

……

……

次日,一只細密白骨構建的鳥雀飛越庭院,來到了他們院子的屋檐上。

那只白骨小雀啾啾而鳴,留下了一份書信。

書信以血寫就,是一封戰書。

寧長久接過戰書之後仰起頭,看了那天空中的紅月一眼,對着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

黃泉對岸,白夫人披着狐裘推着輪椅緩緩來到屋檐下,她伸出了纖瘦的手背,那去而複返的白骨小雀停在了她的手背上,她逗弄了這白骨小雀一番,然後猛地用力,将其捏成了粉碎。

她手指撚了撚掌心,骨粉簌簌飄落。

她另一只手輕輕敲打椅子的扶手,将那壓在樹白身上的力量松開,幹瘦的少年胸口那塊石頭被搬走了,身體驟然一松,他趴在地上,卻沒有直接爬起,而是問道:“這第一劍已經失敗了……你贏不了的,總不能将自己的手臂也斬下來磨劍啊。”

白夫人把玩着手中的那把骨劍,神色悠悠,似對于先前的失手并不多麽痛惜:“我還有兩把劍呢,急什麽?”

“兩把?”樹白皺眉。

白夫人沒有回答,只是笑了起來:“你覺得我這樣的人生,如何?”

樹白說出了心中的想法:“十惡不赦,沒有來生。”

白夫人閉上了眼,笑得花枝亂顫,“我不過是一個僥幸存活于世間的妖怪,所求的亦是通天大道,與那些仙人有什麽本質的不同?來生?那不過是現世不得志之人的自我寬慰罷了。今生求不得大道,便是永生求不得。”

她一邊說着,一邊一點點收斂笑意,她說道:“若沒有他們打攪,如今神話之國已成,你為殿主,而我再想方設法打造九座如出一轍的閻羅大殿,到時候,莫說南州,這裏将是整個天下死靈的英靈殿……他們,才是真正十惡不赦之人,才是害死滿城的人!”

樹白輕聲道:“你的神話是錯的,沒有他們,也早晚有一天會崩塌。”

白夫人沉默了下來,最終化作一聲輕若雲煙的嘆息。

這是一切的症結所在。

“可是怎麽可能呢?”白夫人至今依舊想不明白,“若非那場波及天地的浩劫,那樣偉大的神,誰又可以殺死呢?”

樹白道:“以前師父與我講故事時曾說過,這世界上能殺死神明的,唯有更強大的神明。”

白夫人的神色平靜卻透着癫狂,她輕聲笑道:“是啊,所有人都會死,如果我也死在這座城裏,那你可以煮食我的屍骨,将來你說不定可以走得比我更遠。”

樹白對于那個煮骨換長生的神話并沒有什麽念頭,他分不清自己如今對于她到底是什麽情感,而當她說出這句話時,他堅定搖了搖頭:“他們是好人,心系蒼生,不會現在來殺你。”

“好人?”白夫人冷笑一聲,說道:“久病床頭無孝子,他們早晚會厭惡這裏,厭惡這裏所有的活人,恨不得他們立刻死完,然後自己可以站在道義的最高點,名正言順地殺死我,摧毀一切……等到趙襄兒不顧一切,不惜城池傾覆也要殺死我時,就是我的死期了。”

樹白靜靜地看着她那美豔無雙的臉,沒有接話,而片刻後,白夫人又笑了起來:“不過她趙襄兒哪來的魄力,表面比誰都冷,可她又想演殺神,又想裝聖人,進退兩難。若是要她扔下這座城池不管不顧,她不敢,也不能。”

樹白看着她變幻無常的神色,明白了過來——她已經有些瘋了。

……

今日的生米派發完畢之後,黑無常獨自一人坐在街邊,拿起二胡拉了一首曲子。

他望向了奈何橋的方向,琴弓觸及琴弦高速地顫抖着,音調帶着難言的悲傷。

天空上的紅月靜靜地聽着他的拉唱,等到那琴聲落盡,紅月那頭的白夫人則閉上了眼。

地上的樹白忽然感受到一股怪異的力量湧入他的身體。

他被白夫人一把拽了起來,白夫人十指扣住了他的腦袋,将他的頭猛然別轉過去。

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樹白猝不及防,他無力反抗,被迫擰轉過頭顱,望向了紅月的方向。

一個月前,白夫人在賜予他力量之時,将肩頭的兩輪殘月種入了他的眼眸裏,那兩輪殘月是類似後天神物一類的東西,賜予了他權柄與力量,卻也留下了隐患。

它和先天靈一樣,在同源同質的情況下,都有可能被污染。

而此刻,他被迫睜大了眼,望向了紅月,紅月的光落入他的眼中,像是豔麗的色彩流淌入空洞的眼眸裏,很快為那兩輪殘月添上了難以抹去的顏色。

鮮血從他的眼角流淌下來。

“為……為什麽?”

在他即将被污染之前,他心如刀絞,顫栗着發問。

白夫人按着他的頭顱将他拎了起來,婉轉悅耳的聲音好似惡魔的低吟:“你的身體裏種的是我的骨頭,你是我的親生骨肉啊,可你居然動了喜歡我的念頭,怎麽能這樣呢?你可真是壞孩子,壞孩子就該被懲罰,所以……罰你做我的第三把劍吧,幫我貫穿他們的胸膛,這樣你才是我的好孩子啊。”

“不……不要”樹白艱難地搖着頭,想要轉身逃離,但他身體中的脊椎骨卻挺得筆直,将他整個人杵在那裏,就像是一個樹。

過了一會兒,樹白徹底平靜了下來,再擡起頭時,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神情,眸中所含的殘月也變成了腥氣漂浮的緋色。

白夫人盯着他,道:“跪下!”

樹白聽到指令,沒有任何猶豫,跪了下來。

白夫人握着他的肩膀,将他從地上捧起,抱在懷裏,就像是抱着一把真正的劍,她仰望着月亮,神色沉醉:“這才是好孩子啊,今晚,我便給你講一個關于仙子奔月的故事吧。”

說着,她抱起樹白,将他輕輕抛起,紅月帶着奇異的力量,吸附着樹白向着天空中飛去。

白夫人陶醉地沉浸在自己的傑作裏,而忽然之間,她的神色再次變了。

她敏銳地察覺到,黃泉的這一岸,有人偷偷潛了過來。

什麽人可以躲避紅月的監視?

她猛然想起了第一日,那少女入城之時,她以紅月探照全城,卻無法搜尋到她的蹤跡。

她以那頭黑色大鳥包裹住了自己!

“趙襄兒?!”白夫人越想越不對勁,趙襄兒此刻境界甚至比自己還高,她要是跨過黃泉來到這頭,這座城市應該會很快傾斜,可為什麽這座城中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不願多想,對着緩緩升空的樹白伸出了手,厲聲喝道:“回來!”

第 115 章 :從天而降的劍

猩紅的月亮一動不動地高懸天際,它的周圍沒有雲,只有亘古不變的黑色,而它就像是這片漆暗幕布上燙出的窟窿,那窟窿裏卻投不進一絲一毫的光,仿佛世界的那頭同樣是一片暗海。

白夫人仰着頭,血水順着雪白的肌理流淌,在赤着的身體上幹涸成赤色,如一襲暗紅的裙,那些血将她的長發也染得更深,破碎的骷顱頭依舊挂在身軀上,像是無數簇擁着啃咬她身軀的骨蟲。

白夫人專注地盯着那輪紅月,紅月也專注地盯着她,她漆黑的眼眸像是一汪倒映月色的潭水。

“趙襄兒……趙國女帝,難怪你不敢跨河過來殺我,若是此刻在他處遇到,我們應該早就不死不休了吧?”白夫人露出了笑容,那蒼白的臉在紅月中顯得妖異,“處處顧忌,沒有掀翻棋盤的勇氣,又如何能贏這場對弈呢?”

樹白跪倒在地,過了許久才緩緩站起來,他的骨關節像是都僵硬了,他抓着那木椅,将自己身子撐起來。

白夫人道:“回院子吧。”

樹白盯着她,她的肩膀猶如白刀斧削過的骨頭,骨感異常,他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看着她那披在膝蓋上被血染紅的狐裘。

方才屍影如潮地來去,她渾身是傷,唯有那狐裘一動不動,依舊披在膝上,安靜垂落,浸透鮮血。

樹白伸出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一下子掐住了她的脖子,手指用力,刺穿她的皮膚陷了進去。

白夫人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說什麽。

樹白沙啞着開口:“你要死了……”

白夫人淡淡地笑了笑:“是啊,你的手指再多用幾分力氣,我就死了。”

樹白搖頭道:“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白夫人擡起手,柔和地落到了自己的脖頸間,輕輕撩過樹白青筋暴突的手背,然後黏起幾滴自己脖子上淌下的血,放到嘴邊抿了抿,似回甘無窮。

樹白陷入她脖子中的手顫抖了起來,他的手一點點伸入,刺穿她的血肉,直接握住了深埋肌膚之下的頸椎骨,他握着那根頸椎骨,道:“我不是不敢殺你。”

白夫人神色依舊沒有變化,道:“你現在将我殺了,酆都失衡,整座臨河城都會傾塌,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你不會看着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的,對吧?”

樹白冷笑了一聲,善良的孩子?他推着白夫人從那條小巷中走出來時,他一步也不敢回頭。

他不知道殺死人算不算殺人,但是今天他殺了很多人。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他不确定自己是害怕白夫人的死導致整座城傾塌,還是只是不想看到她死。

他希望是前者。

他不再說話,手指從她的脖頸裏緩緩伸出來,指間垂着淋漓的血肉。

他重新握住了椅被,沉默地推着她往前。

白夫人閉上了眼,身上的傷口在紅月的月輝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合,她忽然說道:“你說,神會死嗎?”

樹白知道她指的是什麽,但他沒有接話。

她是從一個深淵裏爬出來的白骨妖,是神骨的一部分,某種意義上也是神的轉生之一。

白夫人輕聲道:“我第一次被殺死,從白骨堆裏爬出來時,我以為神是不死的。”

說道這裏,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連真正的神都死了啊,我不過是一片破碎的骨頭,為什麽會有這麽愚蠢的想法呢?”

她仰起頭,喟然長嘆:“每當我想到自己要死這件事時,我的身體便難以抑制地開始腐朽。”

……

……

院子裏,兩百拳之後,趙襄兒把寧長久從混着雪水的泥土裏拉了起來。

寧長久捂着胸口咳嗽了幾聲,又摔倒在地,他捂着頭,神色痛苦。

趙襄兒問道:“怎麽了?下手太重了?”

寧長久搖頭道:“沒事。”

趙襄兒又問:“今日喂拳效果如何?”

寧長久苦笑道:“殿下出拳愈發酣暢淋漓了。”

趙襄兒白了他一眼,道:“我是問你。”

寧長久搖了搖頭:“沒什麽進展,身體的坎依舊過不去。”

趙襄兒不悅道:“給你喂拳一個月,耽誤了我多少修行?真沒用。”

寧長久笑了笑,沒有反駁,他望了望天上的紅月,問道:“你說這裏的天會下雨嗎?”

趙襄兒思考了一會兒,道:“我們躲在屋子裏,就算下了,雨不也淋不到我們?”

寧長久點點頭,道:“你說,白夫人在等什麽?”

趙襄兒道:“她與我們想的一樣,要在維持彼岸對稱的前提下,殺死我們。”

寧長久道:“我還未入玄,無足輕重,但你是長命境,如果你死了,她上哪裏去尋一個長命境的維持酆都的平衡呢?”

趙襄兒若有所思,道:“她需要容器,一個殺死我們之後,直接接納我們所有境界的容器。”

寧長久點點頭:“你覺得那個容器,會是誰呢?”

他們心中都有答案,趙襄兒又問:“那如果殺死了她,我們該如何維持這座城的平衡?”

寧長久搖頭道:“無法維持。”

“師兄,襄兒姐姐,飯做好了。”他們的對話被打斷,寧小齡打開了門,沖着他們招了招手。

走進屋子之前,趙襄兒忽然道:“她需要一把劍,一把整個酆都最無堅不摧的劍。”

寧長久問:“如果她有這樣的劍,一個月前我們就已經死了。”

趙襄兒嗯了一聲,道:“她應該也坐不住了,我見到她時,她還在輪椅上,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說着,少女嘆了口氣,看了他,抿了抿唇,道:“可你呢?一個月了,半點沒長進。”

寧長久沉默片刻,有些愧疚道:“辜負殿下期待了。”

趙襄兒不想理他,道:“吃飯。”

……

寧小齡去衣櫃裏取了一件幹淨的白衣服遞給師兄,擔憂道:“師兄,你每天這樣子,真的沒關系嗎?”

寧長久笑了笑,道:“以前我一招就倒,現在能勉強接個五六招了,進步還是蠻大的。”

寧小齡撇了撇嘴,道:“你別當我沒看出來,那是襄兒姐姐讓你的,她每次都是那幾招,沒怎麽變過,就這樣師兄還老挨揍。”

寧長久不以為意,笑道:“那也是進步啊。”

寧小齡接過他脫下的外衣,扔進了木桶裏,有些不高興,道:“可師兄境界一點沒漲呀,你這樣天天白挨打什麽時候是個頭啊,本來還說三年後要去皇城欺負襄兒姐姐,按現在這個局面,到時候師兄估計都被打怕了,襄兒姐姐一出手,拳頭還沒碰到你,你就倒地上了。”

寧長久聽着師妹不滿的嘲諷,無奈道:“師妹都信不過我了?”

寧小齡哼了一聲,道:“還好這裏沒有其他人,要是讓其他峰的弟子看到了,可真是丢嫁嫁師尊的臉。”

寧長久換上了心意,掬起一捧水擦了擦滿是灰塵的臉。

他一邊擦着臉,一邊道:“師妹,寧擒水的那些錢還在嗎?”

寧小齡有些奇怪,道:“當然在呀,現在街上的店都沒了,還能上哪裏花去,只能畫張棋盤用來當棋子用。”

寧長久道:“那就好好留着,我們早晚會出去的,師妹可是我的小錢袋子,一定要幫我存好。”

寧小齡腦袋微歪,她盯着師兄看了一會,用力地點了點頭。

寧長久道:“雖然我們如今被困這裏,但劍術切不可懈怠,過不了多久便是峰裏的試劍會了,到時候師妹要好好出出風頭啊。”

寧小齡點頭道:“我每天都有修行的。”

寧長久道:“天谕劍經上的那些劍招要練,最基礎的劍鎖也不能懈怠,要不然你空有劍招,砍不到別人,還是白費力氣的。”

寧小齡托着腮,道:“知道啦知道啦,我一直都有練的。”

說着她掐了個劍訣,将寧長久鎖在了原地,寧長久掙了下身子,打趣道:“師妹收了神通吧。”

說話間,門打開了,趙襄兒從裏面進來,恰好看到寧小齡将他“綁”在椅子上,她皺了皺眉,純淨的眸子裏難掩地掠過了一抹嫌棄之色,她沒有進門,冷冷道:“來我房間。”

說着,趙襄兒直接關門轉身離開。

寧小齡有些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

寧長久道:“好好修行,我等下就回來。”

……

……

黃泉對岸,白夫人的院子裏,樹白從他的房間裏走出,來到了她的門口,用力地叩了幾下大門。

咚咚咚。

“什麽事?”白夫人的問話從裏面傳來。

樹白問道:“我能進來嗎?”

白夫人微笑道:“怎麽?這整整一個月你都沒有來過,今晚想與白姐姐共度一夜?”

樹白否定道:“我想知道你在屋子裏究竟做什麽?”

白夫人話語平淡道:“做什麽?當然是做有趣的事情?你也要來麽?這件事如果兩個人做,會更有趣的。”

樹白聞言,牙齒緊咬。

他經歷了這無比黑暗的一個月,心中最親的姐姐死而複生,卻已是化作魔鬼降臨,他眼睜睜看着無數人死去,卻無能為力。

他曾經想過就此堕落,與白姐姐一同入魔,從此一意孤行,直到被某個替天行道的仙人斬于劍下。但是他心中的理智卻也總冒出一個尖,乍破他這個時不時萌生出的自暴自棄的惡念。

他經常想起那個白衣少年按着自己跪在地上說的那句話。

“修道者所要斬殺的,是禍亂天地邪魔,以及那些僞裝成人,行走在世間的活鬼。”

白姐姐是禍亂天地的邪魔,也是僞裝成人的活鬼,他如今已是修道之人,卻什麽也做不了。他甚至已經快忘了自己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樹白立在門口,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他手已經按在了門上,道:“如果白姐姐沒有意見,我便進來了。”

他即将推門而入時,裏面的白夫人卻斂去了笑意,聲音寒冷道:“出去!”

樹白手上的勁大了一些。

白夫人冷笑了一聲,門縫才開了一線,一道光便斬了出來,劈中樹白的胸口,将他斬倒在地。

樹白捂着自己胸口的傷,艱難地從地上爬起,繼續走到門前,想将大門推開。

白夫人冷冷道:“你的權柄是我賜予你的,只要我想收回,随時都可以,我知道你想為其他人做點事,但是沒有意義,你從來只是江水中的船,而不是掌舵之人,老老實實随波逐流就好。”

樹白不管不顧,要繼續開門。

白夫人再次揮袖,将他打落在地。

樹白便再次爬起,猛地前撲,手指扣入門縫之中,而這簡簡單單的木門卻似有千斤之重,他竭盡全力也只是一點點将其緩慢地推開。

白夫人好像真的動怒了,她刷得一下擡手,想要将他扣在木門上的手指直接斬斷。

而樹白同樣不顧一切,調動了渾身的力量猛地前沖。

碎響聲猛然驚起,這扇木門率先承受不住,在兩股力量的擠壓之下,猛然破碎成無數木片,那些高速向後掀去的木片銳利得像是刀鋒,許多片都紮入了樹白的身體裏,他咬着牙,摔進了屋中,艱難地擡起了頭。

屋內,白夫人幽幽的嘆息聲回蕩着。

樹白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眼前的白夫人坐在輪椅上,她覆着膝蓋的狐裘已經掀起,那膝蓋之下,垂下的裙裾空空蕩蕩的,雙腿已赫然被截斷,而她的懷中,捧着自己的腿骨,她一手固定着腿骨,一手拿着一柄骨刀,認認真真地打磨着自己的腿骨,将其打磨成了一把劍。

沒有劍锷沒有劍柄,只有劍身。

那是飛劍的樣式。

樹白盯着那斷裂的腿部,無比震驚道:“你在做什麽?!”

白夫人平靜了下來,她端詳着懷中的兩把骨劍,如觀賞一幅絕世的畫作,神色陶醉:“我在磨劍啊。”

樹白指着她,不解道:“可……可你……”

白夫人笑了笑,道:“你以為他們這麽好殺?唯有真正的好劍,才能斬下他們的頭顱,這是神骨,神骨唯有神骨可以将它磨砺,而這城中,其餘的一切,在這柄骨劍之下,都會被斬裂,這就是我一個月以來一直在做的事情,現在你看到了,滿意了嗎?”

說着,她拎起了些自己的裙擺,讓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樹白盯着那傷口,不停地搖着頭,然後幹嘔了起來。

白夫人推着輪椅來到了他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道:“我早就和你說過讓你別看了,小孩子要聽姐姐的話。”

樹白捂着自己的嘴,看着她抱着自己腿骨磨的劍的模樣,說不出的惡心。

他張了張口,吸了一口氣,聲音堅定道:“你果然越來越弱了,都需要做到這個地步了……縱使你打磨出了最鋒利的劍,你現在又有什麽能力操控這把劍去殺死他們?”

白夫人彎起了眼眸,她沒有回答樹白的問題,只是道:“他們确實很聰明,好像猜到了我要做什麽,紅月的光是雨,躲在屋檐下确實可以躲過我的窺伺,可是一方淺淺的屋子又藏得住什麽呢?先前大張旗鼓地殺死白無常和城主,生怕我看不到,不就是想利用彼岸的平衡将他們的力量轉移到那少年身上?”

白夫人笑了起來,自顧自道:“境界加身之後,又假裝惹怒那趙襄兒,說要喂拳,不過是想夯實新晉的境界罷了,也不知道到底長了多少境,值得花這麽大心思演戲給我看。呵,還未入玄無足輕重?這話到底是說給我聽的,讓我覺得殺了他不會打破平衡……誘騙我出劍的手段何其拙劣?”

她撫摸着手中的劍,道:“既然如此,那我第一劍,便殺一個無足輕重的!”

說話間,她神色兇厲了起來,仿佛回到了一個月前那叱咤酆都的女王,她披上了狐裘,一把抓起了樹白,道:“這一劍,看清楚了!”

說着,她一把抓起樹白,将他扔到了門外,随後她擡起了眸子,順着屋檐往上,看着那輪高懸天際的紅月,然後抛起了手中的劍。

那劍抛起之後便再沒落地,紅月對于這柄骨劍好似有特殊的吸引力,将它一點點地往天上拽去,最終化作一個小點,消失在了紅月之中。

樹白驚愕地看着那把劍,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如今這座城中,白夫人的權柄幾乎被盡數打碎,但唯有那輪紅月是她親手構築的,相當于……

樹白猛地回頭,恰好看到白夫人的右眼一片漆黑,他曾經很多次看到過她的黑眸,但今日才明白過來,她早已失去了自己的一只眼睛,那輪紅月,便是她挂在天上的眼,她一直探知着這城中的一切。

如今她要将劍送到紅月之上,然後精确地鎖定他們的位置,将那劍直接落下。

這一劍絕不可能去斬趙襄兒,因為哪怕刺中也不足以殺死她,同樣,她也不可能去殺那詭計多端的寧長久,更何況從她的判斷裏,寧長久已經偷偷破境,更加難殺,那麽這一劍的指向唯有……

樹白瞪大了眼睛,想起了那個身着道裙,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小姑娘。

而白夫人目送着那一劍升天,笑了起來,道:“你覺得這樣美妙的、從天而降的劍,應該叫什麽好呢?”

樹白調動了渾身力氣,艱難地從地上拔起,撲向了她,怒吼道:“你給我住手!”

白夫人伸出了手,再次将他按倒在地,她盈盈一笑,“晚了。”

說着,她那漆黑的眼眸轉而變成了慘白色。

紅月已探知那屋中生命氣息的位置,劍尖已精确地鎖定了,而這骨劍的打擊範圍,是整間屋子!

“落劍!”

白夫人發出了指令。

紅月的中心,所有的光芒都朝着中間彙聚,凝成了一點,随着白夫人動念,一道拖着猩紅光跡的長劍破開紅月,筆直地落了下來,那長劍起初還是一根針的大小,但它速度太快,好似燃燒了起來,轉瞬之間已如流星鑿地,它所指之處,便是寧小齡所在房子!

那一刻,恰好寧長久走出了趙襄兒的房間。

他的眼前,骨劍落下,紅芒大盛。

白夫人笑意更盛,在她的眼裏,寧小齡才是真正無足輕重的拖油瓶,她最多只是入玄上境或者通仙初境的實力,殺了她,彼岸的平衡甚至都不會受到太多影響,哪怕真有影響,她大不了将那頭牛宰了,便一樣可以維系平衡。

最重要的是,殺了她,寧長久和趙襄兒都會發瘋。

呵,自以為識破了我的陰謀,當着我的面說一些花言巧語,以為騙得過我?

她透過紅月探查着一些,她只恨這是一個俯視的視角,無法看清楚寧長久臉上的悲痛與憤怒。

視線裏,紅芒炸開,整座屋頂被一瞬間砸碎掀翻,紅芒如火也如狂風,吞噬着撕扯着所有的一切,連同寧長久的身影,都一并淹沒其中,等這紅光寂滅,那小姑娘定然屍骨無存!

樹白無力地癱倒在地,他雖不是親眼目睹,但那種無力感卻無比真實,他明白過來,自己不過是白夫人的傀儡,自己的想法和決心都不重要,因為自己自出生起,每一個關節裏都纏繞上了無形的絲線。

他擡起頭,看着白夫人,卻忽地驟起了眉頭。

因為白夫人臉上的笑容已驟然斂去。

那間屋子已經被夷為廢墟。

紅光消散,煙塵落盡。

寧小齡搖搖晃晃地從中站了起來,她身上傷痕累累,手中卻抓着一柄白骨磨成的劍。

她對着寧長久虛弱地笑了笑,“師兄,小齡是不是好的錢袋子?”

寧長久走到她的面前,抱住了她,微笑道:“師妹最好了。”

寧小齡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黃泉對岸,白夫人喃喃自語:“怎麽……怎麽可能?!”

接着,她想起了先前的一段對話。

寧小齡看不下去師兄挨打,從屋中出來,想要說什麽,卻被寧長久攔住了。

這一幕她當時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她才想明白,原來那寧長久是真的沒有破境,他封鎖了自己的身子,然後酆都便只好将多餘的境界都贈與給了寧小齡!而如今,她應該是通仙上境接近長命的境界,如果在早有堤防的情況下,是有可能接住這一劍的!

而寧小齡确實有堤防。

在先前師兄的“指示”之下,她已立下了許多道劍鎖護身,而她與師兄本就心意相通,根本無需言語,那一棟屋子裏,寧長久也一直在盯着紅月,在那劍出現的一瞬提醒了她,讓寧小齡及時躲避過了骨劍打擊的中心。

白夫人失心瘋般笑了起來,她将另一把劍也高高抛起,擲向了紅月。

而那一邊,寧長久擡起了頭,看着紅月,如與她對視,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第 114 章 :紅月為眸

院子中,兩人相對而戰,趙襄兒将一柄桃木劍扔給了他,寧長久皺眉道:“不是喂拳嗎?”

趙襄兒問道:“你想換成鐵的?”

寧長久只好妥協道:“今天殿下打算喂什麽劍法?”

趙襄兒道:“我不懂劍招,哪來什麽劍法?”

寧長久道:“劍招可以沒有,但是用久了劍,每個人都有自己較為熟悉的動作,這些無形中的招也是招。”

趙襄兒想了會兒,點頭道:“有些道理。”

她雖認同寧長久的觀點,出劍的速度沒有慢上半分,桃木劍掠過黝黑的凍土,随着她身影一躍輕靈而起,劍尖從天而落,朝着寧長久胸口刺去,寧長久回劍一格,那木劍劍尖貼着他劍身中軸的槽滑過,将寧長久的身影壓低了些。

兩把木劍一刺一格,彼此擦掠的瞬間裏,雙方的衣袂裙裾一旋,遮掩了木劍的行劍軌跡,皆以極為刁鑽的角度刺去,兩襲白衣之間,木劍的影子一掠而過,如俯沖的麻雀,瞬息的觸碰又驚起了木材獨有的悶響,兩劍錯開,劍鋒相抵,向着前方滑去。

似是心有靈犀,兩人同時擰轉手腕,劍身一齊絞動,若這是兩柄灌滿靈力的柔韌鐵劍,那它們很可能會像拉面般纏絞在一起。

而如今兩柄木劍撞絞着,只擦出了一道細微破碎的木屑,那劍尖及至手腕之時,寧長久率先松手,一拍劍柄,将那桃木劍直接朝着對方的胸口打去,而趙襄兒卻不為所動,身子微退半步,另一手直接電光火石般夾住了那來襲的劍,手中之劍亦不停歇,追襲而上。

那劍尖朝着寧長久的咽喉迫近,寧長久身形再來不及退,猛地後仰,同時伸腿去踢她的手腕,想将那握劍之手的來勢打斷。

趙襄兒長劍雖一掃落空,但另一只奪劍的手卻直接握劍切下,撞上了他的小腿,寧長久吃痛,腿骨瞬間的痛麻也難以很快驅散,而趙襄兒的手腕亦沒有逃過,被寧長久的鞋尖打中,出劍的手半了半拍,沒能繼續追擊。

寧長久立定身影,一指精準地夾住了趙襄兒想要變招的劍鋒,手指順着劍鋒而上,一下滑至那劍镡近處,手指扣拿,死死鎖住,然後猛地一擰,想要就此奪劍,趙襄兒冷笑一聲,另一只手手腕一甩,道:“還你。”

先前被奪去的木劍側飛而出,如回旋的刀片,在空中繞了一圈之後,向着寧長久的背心刺去,寧長久短時間無法奪劍,被迫放棄,身子一側,勉勉強強躲過了那背刺一劍。

背刺一劍去勢未停,擦過自己的腋下,劍身飛擦過大半之後,寧長久直接身後抓住了劍柄,借着那未斷的劍勢向前刺了過去。

“一個月就學了這些?”趙襄兒淡淡一哂,忽地擡手,将手中木劍高高舉起,目光如炬般盯住了他劍的來勢,如打蛇三尺般猛地劈下。

啪得一聲,震感順着木劍傳導至虎口,寧長久靈力同時震動,在那震感來臨前将其抵消,劍勢依舊,只快不慢,直奪趙襄兒的胸口,趙襄兒眸中閃過一抹贊許之色,但下手絲毫不輕,靈力灌入木劍,袖子一蕩,直接掄劈而下,再打一劍,将那把劍氣徹底打散。

半空中,木劍的劍身都被劈得彎曲,寧長久雖未松手,但臂上劍氣卻像是壓了千斤重,根本難以舉起。

而趙襄兒不依不饒,又是一劍以劍身砸向他的手腕,寧長久倉促撤劍,避之不及,終于被再次打中,手中劍脫手而墜,寧長久足尖擡起,将那猛地踢中那将要墜地的劍柄,木劍受力之後,再次改變方向,筆直地朝着趙襄兒刺去。

這一劍當然不可能傷到她,只是寧長久的拖延手段罷了,趙襄兒屈指一彈,精準擊中劍尖,将那劍再次打落在地。

她身形一閃,逼至寧長久的身前,啪得一聲裏,她以木劍在寧長久的掌心打出一條醒目紅印,譏諷道:“苦練了一個月,就這麽些長進了?”

寧長久前世的境界何止比她高出一點半點,如今虎落平陽被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小姑娘教訓,他心中也有火氣,直接伸手去奪她的劍鋒,道:“有本事同境比一次劍!”

趙襄兒并不覺得壓境丢人,幹脆利落地打開了他奪劍的手,道:“你縱使能同境無敵又如何?若是遇到敵手,你能讓他自壓幾境?”

說着,趙襄兒長劍再逼,抖出無數劍意,将手無寸鐵的寧長久團團圍住,一縷縷吞吐而去,将他逼得不停後退,木劍破開劍影,再次擊中他的掌心,寧長久縮手,緊緊一捏消散痛意。

“我是讓你幫我喂拳,不是讓你施暴!”寧長久一邊艱難地閃身躲避着趙襄兒的攻勢,一邊說道。

趙襄兒再次打中他的掌心,道:“陸嫁嫁打得,我打不得?”

寧長久雙手負後,錯步而遁,趙襄兒身影如風,更似貼面而至,她伸手一撩,直攔寧長久的胸口,将他的去勢封死,另一手以劍身打在他的後背上,啪啪啪地連續三記将他打倒在地,趙襄兒劍氣再至,一點穩穩地停在他的眉心前。

趙襄兒忽然問道:“你真希望我壓境?”

寧長久笑了笑,搖着頭神色無比堅定道:“不必,殿下說得也有理,與人對敵,哪有敵人會讓你哪怕半境?”

趙襄兒輕聲道:“若我不壓境會險些打死你呢?”

寧長久神色依舊認真,像是在說什麽囑咐:“放心,我死不掉。”

趙襄兒輕輕嗯了一聲。

寧長久神色轉而輕松,笑道:“若是殿下真敢同境,此刻倒在地上的恐怕就是你了,我這人可記仇得很,別指望我手下留情。”

“找死。”趙襄兒唇瓣微抿,冰雪般的秀靥側,黑發激狂而舞,她寬大的襟袖一蕩,一劍刺出,手臂與劍幾乎連成一線,筆挺的秀背上,垂落的衣裙也幾乎與秀頸一線,風姿無雙。

寧長久收斂起了所有的神色,手指嘗試着去抓住這一劍的劍尖。

接着,庭院裏響起了寧長久的慘叫聲。

門內的收拾着屋子的寧小齡嘆了口氣,她将掃帚放到一邊,走到門後,将門打開了一線,偷偷看出去。

她心中有些怨氣,心想師兄怎麽回事,回家之後都不先來看看我,就和襄兒姐姐打起來了,明知道打不過還打,師兄是腦子壞了吧。

方才幾個回合照面,寧長久不出所料地打輸了之後,便幾乎再沒有還手的機會了,寧小齡看着小院中正在發生的這幕,總感覺那像是一個小村婦拿着個雞毛撣子追趕一只本性頑劣的小白鵝。

寧小齡這個念頭一出現,又搖了搖頭,覺得這要真換只大白鵝,說不定還敢兇襄兒姐姐一下。

師兄真丢人。

她撇了撇嘴,捏着自己的衣角,輕輕揉搓着,沉着臉不知在猶豫什麽,過了一會兒,她終于鼓起勇氣,推門走了出去,大聲道:“別打了!”

趙襄兒看到她走出來,停下了手中的劍,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問:“怎麽了?”

寧小齡認真道:“不許欺負我師兄了!”

趙襄兒微笑道:“小師妹這般硬氣?”

寧小齡不知哪來的勇氣,道:“要打你連我一起。”

趙襄兒看着她,眸子微微眯起,而她的身後,寧長久起身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凍土,道:“師妹,你一個通仙初境湊什麽熱鬧?這小身板能挨什麽打?更何況師兄這是在修行,你是要耽誤師兄修行?”

寧小齡鼓了鼓腮,道:“師兄,我剛才……”

沒等她說完,寧長久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斷道:“師妹哪天境界到了通仙上境,再與你襄兒姐姐過過招吧。”

寧小齡瞪大了眼,張了張嘴,卻忽然覺得肩膀上的手加重了些力量,同時,她也感受到了寧長久的心意——那是一種古怪的情緒。

她神色在微滞之後像是明白了什麽。

寧小齡瞪了他一眼,惱怒道:“哼,不管你了,你喜歡挨打就挨打,打死我就埋你雪裏。”

說完,她賭氣一般撅起嘴,轉身跑回屋子裏,抓起掃帚拂去地上的灰塵。

……

……

黃泉的對岸,一把輪椅推入了深巷之中,白骨裙裳的白夫人坐在輪椅上,膝蓋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

樹白沉默地跟在她身後,一言不發,推着輪椅緩緩向前走。

“知道我為什麽沒有與那趙襄兒動手嗎?”白夫人開口發問。

樹白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這一個月裏,不知為何,白夫人的身子一直沒有太大的好轉,非但境界停滞不前,雙腿更是一天比一天差,時至今日已是難以行走了,她在院子裏住了一個月,今天忽然讓樹白推着她去河邊走走,樹白推着她來到河邊,卻遇到了趙襄兒。

樹白不知道那是巧合還是白夫人早有預料,當時他內心第一反應是害怕,他很清楚白姐姐此刻的身體狀況,知道那趙襄兒只要出手,白姐姐幾乎必死無疑。

但不知為何,她們隔着河岸對峙了許久,最終各自離去,并未大打出手。

只白白驚出了他一身冷汗。

白夫人神色自若,被他推着向前走着,她手指輕輕捋過膝上柔軟的狐裘,道:“如果他們殺了我,你會替我報仇嗎?”

樹白不說話,只是低着頭推着輪椅向前。

卷着黑色皮的木輪子碾過雪地,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車轍印子,在黑夜中無頭無尾地蜿蜒而去。

白夫人繼續問道:“你之前以為我死了,見到我活過來時,你是什麽感受?”

樹白沉默了一會,如實道:“我很害怕。”

白夫人笑了笑,道:“我以為你會很開心。”

樹白緊緊地抓着輪椅的後背,手背的經絡凸出,如掙紮不停的小青蛇,“這半城的人……都死了啊。”

白夫人眼眸中勾起了如絲的媚意,墨色的長發水一般流瀉在她的身上,純粹的黑與白之中,挑起的紅唇顯得格外惹眼,她感受到了身後的殺意,卻熟視無睹,微笑道:“那你為什麽不殺我?”

樹白慘笑道:“你知道我不會殺你的。”

白夫人嗯了一聲,雙手疊交在大腿上,道:“總比對岸好,在這裏,我可以保證那些亡魂不被魂蟲吃掉。”

樹白搖頭說道:“可是他們不可能一直活下去。”

白夫人望着紅月,說道:“只要我還在這裏,他們就能這樣一直活下去,只要自身存在,活着與死了有什麽區別呢?”

樹白道:“如果有一天,太陽出來了呢?”

白夫人傲然道:“現在就是白天,但是陽光卻照不進這座城,它永遠照不進來……過去傳說中曾經有人射下過太陽,我沒有弓箭,但是我有一輪月亮,我也可以完成一樣的壯舉。”

樹白擡起頭,看着那輪紅月,沒有再多問什麽。

“我不喜歡那頭馬和那頭牛。”樹白說道。

白夫人道:“它們還不能死,如果有一天它們必須死,我會讓你動手。”

樹白嗯了一聲。

他們又在雪地中推行了一會,臨近巷子口時,樹白卻停了下來。

街角的盡頭,忽然湧現出了許多黑影。

那些黑影像是無數的烏鴉,黑壓壓地湧入了巷子裏,在白夫人的身前停了下來。

白夫人擡起頭,目視前方。

巷子裏,幾十道屍影立在眼前,那些身影晃動着,發着淡光的眼睛像是無數只擁擠在一起的蝙蝠,哪怕陷入了長長的黑暗,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們噴薄而出的怒火。

“妖女!”有人握着一把長刀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刀尖指着白夫人,怒道:“妖女,你今天終于敢出來了!”

白夫人淡然道:“我一直自那間院子裏,只是你們沒有勇氣來找我。”

“誰知道你有什麽陰謀詭計?”那人冷笑道:“現在我們都來了,妖女,你今日走投無路了,今日你走出院子的那刻便是你的死期了。”

白夫人道:“你憑什麽覺得能殺了我?”

為首的人手向後一伸,一個血水幹涸的頭顱被遞了過來,那是一個高頭駿馬的腦袋。

駿馬的腦袋被砸到了地上,那人将刀一下插入了馬脖子中,他冷笑道:“一個月前,數十個成年的漢子也不是它的對手,但是今天我們殺了它,沒費太大力氣就割下了它的脖子,你的馬已經死了,那頭瘋牛的頭過不了多久也會被剁下送到你面前,你一直在變弱啊,你的左膀右臂被殺卻攔不下來……我們忍辱負重,終于等到了今天!”

樹白盯着那死去的馬面的頭顱,皺起了眉頭。

而此刻,深巷之中,那手握長刀的男子聲音已經咆哮了起來:“我們早就說過,我等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今天,你這妖女必死無疑!”

那一聲怒喊震得牆壁上白雪抖落無數,身後的陰魂的憤怒也随着他的話語被激起,他們都是這城中在白骨夫人利爪下直接或者間接而死的亡魂,眼睜睜看着親人一個個死去,從活生生的人一點點變成半人半鬼,然後再腐蝕成真正的,永遠不能見到陽光的陰魂。

他們原本對于白夫人有着莫大的恐懼,但是終于,在今日殺死了馬面之後,血水般鮮活的感覺充斥了他們的胸腔。

他們生出了殺死白夫人的信心,而這一日,白夫人也恰好離開了那間院子,來到了黃泉之畔。

與對岸一樣,他們同樣遠遠地旁觀着,緊張地等待着這一戰的結果。

只是最終什麽也沒有發生。

他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但是看着那個輪椅與狐裘,看着其中妖豔女子蒼白虛弱的臉頰,再也無法壓抑,一批又一批的人結集了起來,在這條必經之路的盡頭等待着。

在殺聲震天而起的那刻,樹白慌神了一會,他知道哪怕白夫人再弱,殺死這些人應該還是輕而易舉的。

短暫的驚訝裏,那舉起長刀的男子已劈至身前,一刀斬落了下來。

白夫人沒有任何的抵擋,那刀落在她的身上,雖然沒有劈開她,但是将一片白骨鱗甲劈得粉碎,碎裂聲很快被人群的咆哮淹沒,他們一齊沖了過來,朝着白夫人的身上湧了過去,有武器的便拿着武器劈砍到她的身上,沒有武器的便用手腳拳頭重重地砸落。

那輪椅上坐着的女子就像是黑色洪流中的白色礁石,被人群推搡着不停後退,時而淹沒時而又顯露出了一角顏色。

樹白立在那裏,很快也被推搡在地上,他徹底慌了神,眼睜睜地看着那些人将白夫人淹沒,那一刀刀一斧頭落下,雖不能造成什麽大的傷口,卻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細密的血痕,她的骨裙被劈得粉碎,一點點露出了其後遮掩的身軀。

樹白的心像被鷹爪拎了起來,他站起身,撲了過去,怒吼道:“別打了……別打了!殺了她你們也會死!”

但他的聲音在人群的吵鬧中也無法聽到。

同樣,此刻也已經沒有人關心自己的死活了。

白夫人靜靜地坐着,沒有一點點反抗,就像是一塊真正的礁石,承受這風吹雨淋、刀斧劈斬,然後她身上的血越來越多,紅過了天上的月亮,那些血水流淌過她豐腴瑩白的身軀,如花溪沖過白雪的溝壑,然後無數同樣的紅色山茶自白雪中盛放,将所有的一切都染得鮮紅而妖冶。

樹白大口地喘息着,他想要逆着人流去救她,但是那屍影已經鑄成了銅牆鐵壁,他倒在地上,身體不知被踐踏了多少遍,而他的手指,忽然摸到了什麽黏稠的東西,那是血。

越來越的血流了出來,淌到了地上,已流到了他的指邊,鑽入了指縫裏。

白夫人此刻承受着千刀萬剮之刑,但她面色卻沒有一點變化,仿佛渾身上下的傷都與她無關。

屍影裏,白樹忽然覺得身體湧入了什麽力量,他恍惚間站了起來,對着白夫人怒吼道:“你為什麽不還手?你為什麽不還手!”

白夫人無動于衷,她的狐裘早被染成了紅色,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幾可見骨。

樹白看着她,忽然間明白了過來,他癡了一般地說道:“你為什麽不反抗……你不反抗……你是在逼我殺人?”

“你是在逼我殺人啊……”

他慘然笑着,話語無比的輕,像一片久久不能墜地的雪,他的身子也很快被人撞倒在地,同樣像無人問津的殘雪。

白夫人卻聽到了他的話語,她紅唇翹了起來,打翻了紅墨水的畫紙般的身軀,無聲地承受着這一切。

……

他們再次走出小巷時,白夫人的嘴角依舊翹着,而樹白則是徹底陷入了沉默,他推着輪椅失魂落魄地向前走,身後一片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樹白才輕輕開口:“這些人,是你招來的,對嗎?”

白夫人沒打算做任何隐瞞,道:“我讓牛頭騙了他們。”

樹白又問:“你就是想逼我殺人?”

白夫人點頭道:“殺人的感覺怎麽樣?”

樹白停了下來,身子晃了幾下,頹然跪坐在地,他的眼白盡是密密麻麻的血絲,駭人至極。

白夫人沒有絲毫的憐惜他,她只是幽幽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柔柔地擡起了手,似要遙遙将那月捧在手心,她微笑道:“閻羅死了,白無常也死了,呵,一百五十拳不夠再添五十?死也不要壓境?小兩口心意倒是默契,不過說幾句胡話暗語真當我聽不懂了?費這麽大勁裝傻充愣,偷偷升這麽點境界又有什麽用呢,若我要天地傾塌,你們……攔得住嗎?”

……

……

(答辯完成啦!明天理理思路,下一個開始償還欠更!)

第 113 章 :裙袂如雪

那聲大嫂嫂叫出去之後,流淌的黑夜也似凝固了片刻,大門前一陣安靜,過了一會兒才響起寧長久的咳嗦聲。

他假意地咳了幾聲,打破了尴尬,蹲下身拍了拍小男孩的頭,笑道:“小朋友真有禮貌。”

趙襄兒神色更冷,一把抓住寧長久的後領,将他拉到了一邊。

那小男孩也不知道自己叫對了還是叫錯了,只是這位大姐姐的臉色好像不太好啊,好兇啊……哦,對了,應該是叫大姐姐的!

小男孩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看着這漂亮姐姐冰霜般的臉,手腳都覺得涼了半截,既想要開口彌補錯誤,又想到娘親說的說多錯多,猶豫着到底要不要開口。

城主見到這一幕,心中冷笑,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根本看不懂局勢,跪錯正主不說,還叫了這麽個笑話的稱呼,須知一個清名對于這等妙齡少女何其重要,如此稱呼何異于當衆羞辱于她?這小侍衛也确實不要命,這種時候不給這位仙師小姐道歉也就罷了,竟還敢與稚童玩笑,難怪天天被揍,想必他也有什麽特殊的倚仗之處,否則這位仙師怎會留他身邊這麽久?

趙襄兒始終沒什麽表情,冰雕玉琢般的秀靥好似雪地裏悄然生長的罂粟花,纖細易折的純白裏,透着不染纖塵的幽豔。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寒霜氣,那一身夜風中吹褶的純白衣裙将她襯得更冷,好似她才是奪人性命不眨眼的無常,衆人噤若寒蟬。

這氣氛并未持續太久,出乎意料的是,她好像并未懲罰這個說錯話的少年,而是問:“你叫什麽?”

若是其他人,應是在擔憂滿門抄斬這般的慘禍了,而小男孩心思單純,并未想得深遠,劫後餘生的感覺裏,想的是不是自己居然沒有叫錯?

他連忙道:“我叫丁樂石……”

趙襄兒點點頭,望向了城主,淡淡道:“這個小孩子要我替他們做主,城主大人覺得應當如何?”

城主心中一凜,隐隐覺得不安,小心道:“仙師眼界非凡,那些蒙騙稚童的拙劣伎倆,憑借仙師慧眼,想必一眼便能看破吧。”

名為丁樂石的小男孩立刻大聲道:“你騙人!你不讓我們吃生米,還挨家挨戶收繳米,你就是想要我們變得和你一樣,什麽變鬼不會死都是騙人的!好多鬼都死了,我爹就死了,被鬼蟲子給吃了!你這個騙子!”

城主神色并無太大改變,平靜道:“看你裝束家境應是尚可,家裏是生意人吧,你爹生前做生意想必貪財無數撈了不少油水,如今天地有眼,賞罰分明,善惡各有其報應,有什麽好辯解的?”

丁樂石的臉氣成了青紫色,他大怒道:“你才是壞人!滿城的人都是被你害死的,你是最十惡不赦的魔頭!”

城主懶得再去理會這個稚童,他望向了趙襄兒,道:“此處聒噪,還請仙師姑娘移步屋中,關于奪取冥君權柄的大小事宜,我們可以詳談一番,至于禁食生米一事,乃是這位秦公提的,他在城中聲望也是極高,我覺得他言語有理便應了,若是仙師對此事有異議,可以與這位秦公商談一番。”

一旁的秦公心神一墜,猛地捏緊了城主給他的文書,掌心汗水淋漓。

他知道城主這是有意棄子,但他卻看不明白這個年輕小姑娘的心思,只期盼着雖然對方是修仙之人,但年紀尚稚,如今始終冷着臉是假裝城府,實則沒有太多複雜心思。

他被城主提到之後,連忙對着趙襄兒行了一禮,道:“在下不才,此策也是無奈之舉,若有不妥之處,還望仙師可以指正。”

趙襄兒嗯了一聲,道:“并無不妥。”

秦公暗暗松了口氣。

城主眸光變幻,他卻不似秦公那般把她想得太傻,畢竟是她将那白夫人拉下了神壇,而如今她這般對萬物冷淡的态度,只能說明她所圖更大。

城主心中已有決意,道:“屆時我願為仙師帶頭練兵,近水樓臺,先将那趙國女帝拉下王座,然後以趙國為據,建立數座酆都,重新塑成冥君權柄,鑄成嶄新的神國,屆時仙師便是真正比肩神明之人,我等只願雞犬升天便好。如若仙師不嫌棄,我此刻便為仙師繪制将旗,不知仙師姓什麽?”

趙襄兒道:“趙。”

城主點點頭,忽然一怔——這不是趙國國姓麽,這小丫頭難不成與皇室有淵源?莫不是某個大家族的私生女或者與那趙王室有大矛盾?還是……

他的心裏有個念頭如雷電劃過,只是這個念頭還未徹底成型,便聽那小男孩大喊起來:“別相信這個老東西的話!他們想害死我們所有人,等我們都死了,他們肯定也會害死你們的……大哥哥,你勸勸大嫂嫂啊,千萬別相信他們啊!連我這個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你們怎麽會不懂?”

那小男孩哇哇的大喊聲極為刺耳,城主眉頭一緊,氣息已陡然陰沉下來,他在袖中的手已并掌為刀,他瞥了一眼,見那少年在攔着那個不顧一切想沖進來的小男孩,少女則是依舊面色冷淡,無動于衷,他心中稍定,大步向前,怒喝道:“你這不知好歹的小東西,我們在為這滿城之人謀劃未來,你廢什麽話?哪家人家的孩子,這般沒有教養?”

說着,他已經将手伸了過去,想要将那小男孩拎起來,而他的手中,已經蓄上了暗勁,到時候若是一下将他掐死,說失手就是了,這城中死了這麽多人了,誰會在乎一個小男孩的死活呢?

丁樂石睜大了眼睛,他年紀雖小,但也明顯從那城主的眼中看到了陰狠而深邃的殺心。

城主走來之時,他渾身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涼意湧上脊椎,張大了嘴,想要呼救,卻猛地吸氣,一句話也說不出。

那只手即将落到他的肩膀上。

“啊!”丁樂石只覺得頭皮炸開,亡魂近在咫尺,他沒有任何活的可能,喉嚨一聳,終于忍不住大聲尖叫起來。

他閉上了眼,過了一會才緩緩睜開,他摸了摸自己的身體,卻發現自己依舊有血有肉的,恐懼感還未褪去,他瞪大眼,看着城主近在咫尺的臉,忍不住又叫了起來。

城主單膝跪地,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卻綿軟地沒有一點力氣,那城主亡魂的瞳孔也開始渙散,他艱難地扭過頭,望向了趙襄兒,不解道:“為……為什麽?”

城主轉過了頭,丁樂石才發現他的後腦勺上,有一個巨大無比的窟窿,若是亡魂也有腦漿,此刻便是顱骨破碎腦漿橫流的光景了。

趙襄兒落下了擡起了手,白衣飄動,緋紅的光落在她的身上,似都化成了皎皎的月輝。

她沒有回答,餘光瞥了寧長久一眼。

寧長久俯下身子,看着瀕臨消亡的城主,輕聲道:“城主大人好意心領了,但要我們女帝殿下造自己的反,說出去也不像話呀,對吧?”

城主瞪大了眼,先前閃電般劃破胸口的猜想被補全了形狀,只是他的所有念頭,也随着這道猜想的形成而飛快寂滅。

他瞪大了眼,望向了白裙飄飄的少女,眼中盡是怨毒之味:“趙……趙襄兒!你不得……”

好死兩個字還未出口,城主的亡靈便如狂風吹去的流沙,在所有人的面前消滅了蹤跡,丁樂石瞪大了眼睛,驚魂未定,大口地喘着氣,直到看到城主的亡魂徹底消失,他心中的那抹惡心與寒冷才消散了許多。

而秦公在接連目睹了城主的死亡和聽聞這白裙少女的真實身份後,他心中驚濤駭浪掀起,震顫難安,而此刻,趙襄兒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渾身悚然,只覺得腸子裏所有的陰暗都被翻倒出來,一一暴露在了月光下。

趙襄兒嘴角微微勾起,問:“秦公還有何高見?”

秦公哪裏還敢再多看她一眼,他顫抖着伸出手臂,抖了抖袖子,抱拳道:“參見女帝陛下,陛下,先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這老城主迫使我所為啊,我也是逼不得已,這……這禁絕生米之令……”

秦公馬上反應了過來,連忙将攥緊在手中已被汗水浸透大半的文書展開,撕了個粉碎,然後撲通一聲,雙膝下跪,拜服在地。

趙襄兒看着低頭臣服的儒士,又看了寧長久一眼,寧長久一個月的揍也不是白挨的,很快心領神會,遞給了丁樂石一把刀,道:“你來吧。”

丁樂石還有些懵,他下意識地接過了那把剔骨刀,右手顫抖,險些沒拿穩摔在地上,他轉而換做雙手握刀,驚恐地看着寧長久。

寧長久嘆了口氣,望向了趙襄兒,問:“他還是個孩子。”

趙襄兒已轉過了身,朝着老宅子更深處走去,不摻雜質的清冷聲音在夜色中飄散:“既然要在這座城中生長起來,那便注定不能是普通的孩子。”

不久之後,身後傳來了秦公的慘叫聲。

寧長久微微閉眼,雙手攏袖,跟了上去。

……

先前的高樓上,黑白無常一直躲在暗處,随時準備出手。

黑無常坐在椅子上,取出那把蟒鱗琴皮的二胡,一手摁着弦,一手做着拉弦的動作,如握着一根無形的琴弓,将無聲的曲目從琴筒中一點點抽出來。

他神色專注,心無旁骛,而一邊披麻戴孝的白衣書生則專注地順着高樓的門縫望過去,目光游離在那白裙少女的身上,連連稱贊絕色,說着此等女子傾國傾城不足以形容,這城中百年歷代花魁加起來也比不得她一點顏色,還嘲笑着那黑無常是個瞎子,不能一睹這等絕世姿容,實在可惜,像我這般的讀書人,就應該有這等紅袖伴讀添香。

“等到白夫人重握權柄歸來,這等絕美少女必成階下之囚,到時候說不定還能……”白無常搖晃着手中的折扇,腦海中浮想翩翩。

也是那一刻,趙襄兒擡起了手,掌心對準了城主了後腦,然後城主的魂魄便漸漸稀薄。

整座閻羅府的靈性都開始消亡。

白無常的話語也像是飄散在冬天的水氣,很快凝成了極細的冰渣,在趙襄兒轉過身的那刻,她的頭向着高樓處擡起,望去。

這一座樓很大,有幾十面窗戶,而他也是開了一條縫罷了,此刻夜色漆黑,照理說趙襄兒絕不可能看到自己。

但她卻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望了過來,一閃即逝的笑意中,白無常知道她肯定看到了,他下意識裏猛地合上了窗,一下跌坐在了椅子上,口中連連道完了完了,他一把抓住了黑無常的肩頭,用力搖晃:“你還拉什麽琴?那女人殺了城主,她看到我們了,我們馬上也要死了!”

黑無常依舊拉着無形的琴弓,手指錯按琴弦,一句話也沒有說。

白無常猛地起身,椅子啪嗒一聲摔在了地上,他指着黑無常的鼻子,大聲道:“你以為你脫得了身?你這一個月幫着那城主明裏暗裏做了多少壞事?你拿着把琴真以為自己是賣藝的?你手上的人命可不比我少!”

黑無常沉默地拉着弦。

白無常還想再罵,他的身子卻忽地一個激靈,腦袋一轉,望向了緊閉的大門。

那門的後面,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白無常知道,這是那少女刻意發出的腳步聲,她就是想要讓自己聽到!

那腳步聲在門口停了下來。

白無常的心已經吊到了嗓子眼,只是那門遲遲沒有打開,死亡臨近的恐懼感終于讓他回過了神,他猛地回身,打開了窗子,想要跳窗而逃,而他才一轉身,開門聲便從身後響起。

一道道啪啪的聲音裏,所有的木窗都依次合攏,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縫隙。

他站在窗邊,顫抖着回過頭,看到一張老式的胡桃色木椅裏,坐着一個散着長發的少女,那一身皎白的衣裙在一片黑暗中極為醒目,就這樣貼着她柔軟的身軀,那明明似山巒覆雪的絕妙景致,此刻看來卻陰森駭人。

她比白無常更像一個真正的索命厲鬼!

而她的身邊,站着一個不起眼的少年,那少年看他的眼神,也已似在看一團失去溫度的草木灰了。

“有沒有興趣來我們殿下手裏做事?”寧長久像是一個傳話筒。

白無常一愣,他懷疑自己聽錯了,然後欣喜若狂道:“在下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寧長久又道:“很好,可我們怎麽相信你的忠心?”

“額……”白無常稍一沉吟,卻懵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辦法可以表明忠心,而此刻,寧長久卻對他使了個眼色。

他望了黑無常一眼。

白無常立刻明白過來,對方是要自己殺掉黑無常,向他們表明忠心!

他心中火熱,對于黑無常他本就不熟,更何況一個賣藝的偶得機緣罷了,哪裏比得上自己這學富五車懷才不遇的讀書種子?

他心中了然,臉上卻依舊裝着驚慌之色,道:“敢問殿下到底要我怎麽表明忠心,殿下只要說,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辭……”

說着,他深深地叩首,叩首的一瞬間,他長袖間的手指一彈,一道魂釘瞬發而出,猛地紮了過去。

咔!

那是魂釘穿透了椅背,紮裂木頭的聲音。

白無常的笑意還未揚起便僵住了,他擡起頭,赫然發現那椅子上竟不知何時沒有人了。

而他的身後,目盲的黑無常抓起了琴弓,如握着一把狹刀,猛地落下後,瞬間刺穿了他的魂魄。

黑無常将琴弓搭回了弦上,對着趙襄兒與寧長久各自深深行了一禮,恭敬道:“這便是我表忠誠的決心。”

單手支着側靥的趙襄兒點點頭,道:“很好。”

她看了寧長久一眼,道:“你和他談吧。”

寧長久心想你真把我當小厮使喚了?卻依舊敢怒不敢言,應了聲好。

……

等到寧長久與趙襄兒從樓上下來之時,一個小男孩握着刀子站在樓梯口,見到他們之後,抓着刀子狠狠地沖了上去。

“你們還我爺爺!”

他當然殺不了他們,很快便從樓梯上摔了下去,刀子也落在了地上,他捂着自己的手,想去抓那把刀子,那對少年少女卻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心生畏懼,原本想縮回手,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爺爺,心中恨意攀升,不顧一切地抓起刀子,又刺了過去。

叮得一聲裏,刀子再次落地。

“殺不了我們就不要拿着刀僞裝孝順。”趙襄兒冷漠地說了一句,裙下的布鞋踩過刀身,走了過去。

小男孩聽着她刺痛心扉的話語,終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

而他們的前方,一個小女孩也站在他們面前。

那是小男孩的妹妹。

寧長久問:“你也是來殺我們的?”

小女孩搖了搖頭,對着他們福下了身子,她出生禮節嚴苛的家庭,因為有些嬰兒肥的緣故,此刻的福身說不上盈美,但确一板一眼地挑不出什麽毛病。

她垂下頭,奶聲奶氣的聲音恭敬道:“兩位哥哥姐姐應該很需要生米,我知道糧倉在哪裏,我帶着哥哥姐姐們去。”

小男孩震驚得無法言語,他看着自己這個平日裏乖巧極了的妹妹,怎麽都不相信這番話是從她的口中說出來的,他怒吼道:“你個死丫頭瘋了?他們……他們殺了爺爺啊!”

小女孩卻理也沒有理會自己這個哥哥,她低眉順眼地領着他們走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個紮着鞭子的小小的背影。

他跪坐在屋內,顫抖着抓着匕首,眼淚砸碎在了匕刃上,而她已經在門外走遠。

黑夜隔絕了一切。

……

……

今日,閻羅殿中許多人魂死靈滅,府中的糧倉也已大開,黑無常監督着将所有的米都分發了出去,起初領米的隊伍很短,消息慢慢傳開之後,才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到街上,在閻羅府的門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趙襄兒與寧長久一同走回院子。

那老宅的院子裏,雪地早已被打得不複存在,繞着院子的四面牆壁也坍塌得不成樣子,每一寸土地上,幾乎都有寧長久身子結結實實接觸過的痕跡。

才一走進院子,關上家門,趙襄兒便開始興師問罪了:“呵,大嫂嫂?怎麽,聽得很開心?”

寧長久心中一寒,知道自己的危難關頭又要來了,笑道:“童言無忌,你介懷什麽?”

趙襄兒眸子微彎,唇角翹起了微諷的弧度:“童言無忌,你不反駁也就算了,還誇他有禮貌?你什麽居心,是覺得我不會當着那些人的面揍你?”

寧長久道:“逗逗小孩子罷了。”

趙襄兒抿了抿唇,問道:“你心裏也是這麽想的?”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本就是我未婚妻,別人說笑幾句也并無大不了的吧?”

趙襄兒眸光忽閃,又很快沉寂,她冷冷道:“我早就說過,勸你不要妄動旖念,這次也就算了,下不為例。”

寧長久不滿道:“你自己為什麽不反駁?”

趙襄兒道:“他年紀太小,又是我趙國的子民,我身為一國之君,禮應寬愛蒼生,當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與一個孩子斤斤計較。”

寧長久道:“我也是趙國的子民。”

趙襄兒道:“那從今天起,你被開除了。”

寧長久一愣,重重地嘆了口氣,看着這個耍着無賴依舊面色冷冷淡淡的少女,道:“我這一路上任勞任怨,你問了有降身份的話我幫你問了,你要展示你的神秘風度和君王威嚴不方便說的,我也幫你說了,如今殿下卸磨殺……過河拆橋,怕是不太好吧?”

趙襄兒哦地疑問了一聲,轉過頭微笑着看着他:“你是說我在外面一直在僞裝?”

寧長久心中一凜,道:“我沒這個意思。”

趙襄兒冷哼一聲:“喂拳!過來。”

寧長久硬氣道:“如今喂拳還有什麽用?公報私仇這麽冠冕堂皇。”

趙襄兒道:“那兩聲大嫂嫂你沒有駁回,各五十拳,方才說我虛僞,再五十拳,公報私仇再加五十。”

寧長久站在院子邊緣,揉了揉自己的眉角,無奈道:“殿下氣量何苦這麽小?”

趙襄兒冷冰冰道:“再加五十拳,再沒動靜就再翻一倍,君無戲言。”

“好好。”寧長久舉手投降:“都聽殿下吩咐便是。”

他唉聲嘆氣着,生無可戀地朝着院子裏走去,趙襄兒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冷漠地看着他,兩人靠近時,他們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相接了一瞬,那一瞬裏,似是有什麽秘密的光一閃而過,連天上的紅月也無法察覺。

……

……

(PS:感謝陌塵風和、豬小三zxs、NNNova的打賞呀!謝謝一直以來對作者君的支持~)

(感謝書友季婵溪打賞的盟主!!!感謝大力支持,第二位白銀盟主大大誕生啦,歡迎大佬莅臨他的神國~)

(明天論文答辯啦,等答辯完慢慢償還加更)

第 112 章 :彼岸與衰敗之城

夜色無時無刻不籠罩着臨河城,荒蕪一片的黑暗裏,偶爾有黃泉奔湧帶起靈氣的風,它們幹癟而陰澀地掠過城市的上空,似是洗刷着什麽。屋樓毗連的縫隙裏,紅月的光像是已照拂了千萬年,而屋瓦間的雪也已經結成了一槽槽的冰渣,他們的晶體內反射着月光,在沒有溫度的世界裏永不融化。

一棟古舊的老屋子裏,滿是蟲蛀痕跡的大門一下子推開,一個小男孩哭着從中跑了出來,他沒跑兩步就跌在了地上,臉上盡是血痕,他抹了抹自己的臉,嘴角還有堅硬的米粒。

那屋門中,一個婦人緩緩探出了頭,想要将那小男孩喊回來,但她發不出什麽聲音,她披散着長發,手裏握着一把發黃的生米,骷髅般的臉窩在長發裏,分不清是人還是鬼。

小男孩摔倒在地後,嗚嗚地哭了起來,他口中大喊着:“我要去找神仙老爺……”

婦人長長地嘆了口氣,她小心翼翼地邁出了一只腳,似是很畏懼天上的紅月,只敢沿着屋檐下的陰影向前挪動,她走到了小男孩的身邊,抓住了他的手,枯瘦如柴的小男孩瘋狂地掙紮着身軀,卻被一把提起,拉回了屋檐下。

小男孩大喊着:“娘,帶我去找神仙老爺吧,我不想吃米了,老爺一定能救我們的。”

半人半鬼的女子一聲也不吭,她将小男孩抱在懷裏,枯瘦的手指按着他的肩膀,張開嘴啊啊地喊了幾聲,像是警告。

将小男孩送回屋後,婦人蹲下身子,一粒粒将散落在地的,發黃的生米撿了起來。

這個小男孩是如今城中為數不多的幸存者,而這些幸存者們發現,只要堅持吞食生米,就可以抵禦紅月的侵蝕,繼續以人的身份茍延殘喘下去。

只是生米吞食入腹,時間久了胃痛難忍,更何況這漫長的黑暗像是永遠不會迎來黎明一樣,甚至有的陰魂已經開始走入紅月照耀的世界裏,以鬼魂的身份在這座城中重新生活,而有許多人根本無法忍受這種痛苦,哪怕已生為魂魄,還是不顧一切地投入了黃泉之中,求了個形神俱滅。

這個月裏,城主曾經出來穩定過情緒,說他們雖已成為亡魂,但換來的卻是永生,只要他們心中保持明媚和信仰,便可以不死不滅的形态,永遠快樂地在臨河城生活下去。

這一度讓許多人釋然,永生的強烈誘惑甚至讓很多民衆感恩戴德地膜拜,而城主也用着他僅有的零星權柄,在這些陰魂面前展示了凡人不能理解的力量,讓很多人更為安心虔誠,甚至是讓許多原本還在吞服生米維持的人也随之放棄,追求死亡後的永生。

但這種安寧并沒有持續太久,在将近半個月的時候,臨河城中的矛盾終于顯露出了它最初的端倪。

在黃泉邊,那些亡魂聚集着跪拜冥君之時,為首的男子站在河邊的高臺上吟唱着儀式時,那儀式過半,男子卻忽然瘋了一般抱住了自己的靈體,蜻蜓振翅般高頻率地顫抖着。

他的瘋癫并未持續太久,很快,本就是亡魂的身體裏,浮現出了無數屍蟞般的影子,那些影子在他的魂體內瘋狂竄動,如無頭亂撞的蒼蠅,而他的亡魂在這些亂竄的可怕影子裏飛速地肢解着,那人的魂魄便這樣當着所有的面染上屍斑一樣恐怖的顏色,然後在神聖的、象征永生的紅月下,痛苦地消亡。

這場集會禱告的變故,在最初發生之後,消息很快被城主壓了下去。

城主告訴所有人,唯有生前善良的人,死後才能得到冥君的青睐,獲得真正的永生。

似是為了佐證城主的說法,那幾日,城中好幾個原本是當地知名惡霸的亡魂,也在某一斷時間之後不知所蹤。

惡霸的不得好死,使得許多人相信了城主的說法,只是沒有過太久,城中最德高望重的書塾老先生也在衆目睽睽之下,體內生長出屍蟞般的怪物,然後飛速消亡,如雪融于水般消失在了這片冗長的夜色裏。

這件事在小規模的範圍裏飛快傳開,混亂還沒開始之際,城主再次帶着黑白無常兩位冥官來到衆人面前,一一列數着那老先生生前所有的罪狀,告訴他們并非永生出了問題,而是那老先生一直騙了你們許多年,實際上他年輕時候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頭。

為了佐證自己的話語,城主甚至尋來了許多亡魂為他提供證詞,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還聲淚俱下地控訴了一番那老先生十多年前欺淩自己的事實,說得惟妙惟肖。

這番話有些人不信,但大部分人還是信了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行走,若沒有一絲光作為希望,誰也活不下去的。

只是這些事情的發生終究改變了什麽。

那位先生生前在城中聲望極高,如今城中整整兩代人,許多便都曾是他的學生,憑借他們對于老師的了解,那城主的話他們當然無法相信,許多有節氣的學生已經打算聯合起來,要去砸了那城主府,殺了那老東西和助纣為虐的黑白無常。

“若是我們生前鬧事或有希望,如今死了,我們不過是孤魂野鬼,那老東西卻得到了冥王的恩賜,身邊還有兩個索命的惡鬼,我們哪怕加起來,又如何是他的對手?”

“那白無常,生前還是先生的學生,如今卻連同那老東西一起,想要鎮壓這裏所有的人。”

“本就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讀書不成考不取功名,死了全家之後假惺惺披麻戴孝三年,那三年裏,還是老師多次讓人偷偷去接濟他,要不然他早就成那餓死鬼了。”

“那諸位,你們覺得接下來應該怎麽辦?”長桌的中央,一個四十來歲,衣冠端正的襦衫男子發問。

“秦公,以前還在求學之時,你便是先生最為看重的學生,算是我們的大師兄,此時就由你來決定吧。”

“是啊,此事總得有個頭,你學位與品德最令大家信服,理應當此重任。”

其餘人也紛紛附和。

被稱作秦公的中年男子起身,對着衆人揖了一禮,謙詞了幾句之後,确認了一番門窗緊閉無人或鬼探查,才坐定下來,與衆人鎮重地敲定了刺殺城主的計劃,讨論了許多細節,并一起立誓,哪怕魂消魄亡,也要将那害死了所有人的城主誅殺。

今夜議會的所有人,第二天都死在了城主府中,神魂俱滅。

執刑的是黑白無常,行刑前,那個被稱為秦公的男子對着衆人又畢恭畢敬的揖了一禮,嘆氣道:“諸位對不住了。”

他背過身去,謾罵聲在耳邊越來越小,漸漸歸于平靜。

秦公嘆了口氣。

城主從幕後走出時,滿臉憊意消去了些,他對着秦公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做的不錯。”

秦公連忙問道:“大人,那無名屍蟞一事?”

城主笑了笑,道:“跟随在我身邊,可保你無恙。等到冥君大人歸來,神國便可重建。”

秦公微微放心,又問道:“敢問冥君大人現在何處?何時才能歸來?”

城主握拳胸前,神色慨嘆:“冥君大人現在彼岸。”

秦公斟酌了一會,又問:“那麽……那幾個人?”

他問的便是那三個好似神仙中人的少年少女。

城主神色陰暗了下來,若非他們三人破壞,如今神國已經建成,哪裏會淪落到如今這般凄慘的地步,人非人,鬼非鬼,紅月不分青紅皂白地侵蝕一切,永生已經成了一紙空談。

城主冷笑了一聲,話語遲緩卻沉重:“放心,等冥君歸來,他們都會死……如今他們也沒空管我們,我未将他們破壞神國之事告訴所有人,已是對他們的仁慈,若是我将此事說了出去,他們便成為衆矢之的,除非他們将所有上門鬧事的無辜百姓殺死,要不然一點安寧日子都沒有。”

秦公嘴上應承着城主寬仁大量,心底卻也是冷笑不止,他知道他們與冥君都在做着各自的準備,沒有空理會城中的大鬼小鬼罷了,若是城主真敢如此行事,第一個死的便會是他。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求一條活路罷了。

城主向着外面走去,他在屋檐下停了下來,看着滿地狼藉的雪和紅霜般的地,緩緩開口:“秦公也是城中名士,如今為了這臨河城安穩,不得已在這小義和大義之中做了抉擇,随你一同而來的也都是英雄,老夫也并非氣量狹小之人,等到一切安定,自會為他們追個名聲,只是如今不得已而為之啊。”

秦公神色慷慨而悲痛:“委屈大人了。”

城主側轉了些身子,望着秦公的臉,認真發問道:“只是如今這城中萬民難以一心,這一個月來不乏許多目光短淺的鼠輩集結鬧事,這于城中安穩有害無益,秦公心系蒼生,老先生生前也覺得你天資最高,如今有機會合作,老夫虛心求教,如今城中這局勢,秦公覺得該如何是好?”

秦公假裝思索了一番,心中實則早已有了應對,他鎖着眉頭,沉吟片刻後開口:“依我看,從此以後,這城中應當禁食生米,如此萬民一同,沒有了生死之別,自然就會站在一個立場了。”

城主閉上眼,思考片刻,問道:“此事是否有些欠妥?”

秦公朗聲道:“大義在大人這邊,有何不妥?”

城主握拳胸前的手沉了沉,道:“那此事,便有勞秦公去推行吧。”

秦公神色微變,連忙道:“這事何必我親自去?我門下有幾位弟子,也是頗有才學,其中一位百般不聽勸,每日還堅持吞服生米,我想辦法說服他,讓他以身作則,然後再……”

城主擺了擺手:“他們還年輕,哪裏比得上秦公德高望重令人信服,此事便由你來吧,辛苦秦公了。”

秦公還想說話,他的背後忽然一涼,黑白無常不知何時已經出現,黑無常背着一把二胡,黑帶系目,神色嚴肅,白無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品一場戲劇。

秦公慘然一笑,作揖道:“聽大人吩咐便是。”

等到秦公走後,屋子的後面,門打開了,一對煞是可愛的小男孩小女孩跑了出來,圍繞在城主老人的膝邊。

小男孩偷聽到了他們方才的交談,神色喜悅,問道:“爺爺,我們今後是不是不吃生米了呀,我胃可難受了,好多次都便血,妹妹也經常痛醒,我們早就不想吃那個了,不如分出去給那些想受這個罪的人受吧,我……”

啪!

老城主在他的臉上打了一巴掌,神色憤怒,道:“我和你說了多少次,生米絕不可斷,一日三餐,一頓都不可以少,你和妹妹互相監督,一粒米都不準少吃,以後也絕不許再抱怨這件事,懂了嗎?”

小男孩捂着臉,神色慌張,不解道:“可是爺爺明明和那個人說……”

老城主嘆了口氣,摸了摸他被打紅的臉,聲音疲憊而滄桑:“等你長大了,就懂爺爺的苦心了。”

小男孩低下頭,微弱的哦了一聲,小女孩神色謙恭,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而禁絕生米這件事,在即将推行之際,也被突如其來地打斷了。

那是臨河城變成酆都一個月時的事情。

那一日,黃泉之畔,一身白裙的少女來到了岸邊,而似是心有靈犀一般,白夫人也出現在了對岸,推着她的,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少年。

她們對望了許久。

這件事幾乎驚動了滿城的人。

他們在極遠處旁觀着,驚心動魄地等待着某一時刻的發生,在那一時刻到來之前,他們還無法确定自己的立場。

……

……

寧長久與寧小齡奔出屋外時,一身白淨長裙的趙襄兒也恰巧出現在了門外,她綢滑的青絲披在肩上,并無半點淩亂,面無表情的樣子雖有些寒冷,瓷白的秀靥與肌膚卻沒有一點傷。

“襄……襄兒姐姐。”寧小齡看到出現在門口的趙襄兒,吃了一驚。

寧長久雖皺着眉頭,心中卻松了口氣,問道:“你去哪了?”

趙襄兒雙手負後,眼睑微擡,瞥了他一眼:“要你管?”

寧長久問:“你去見白夫人了?”

趙襄兒腳步微停,道:“看來你沒被打傻呀。”

寧長久擔憂道:“結果怎麽樣?”

趙襄兒道:“我們沒有動手。”

寧長久微驚,他暫時還不知道這個結果代表着什麽,只是道:“沒出事就好。”

“我能出什麽事?”趙襄兒哼了一聲,向着屋內走去。

寧長久跟了上去,問道:“不喂拳了?”

趙襄兒道:“你挨打了一個月,也沒見你有什麽長進,倒是讓我白白受累。”

寧長久低下頭,看着自己身上的傷,道:“以後別一個人出去了。”

趙襄兒停下腳步,冷冷道:“我每日給你喂拳,只是想在你身上看到一些奇跡,你別自作多情生出一些旖念,不會有結果的。”

寧長久沒有理會她的冷言冷語,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趙襄兒沒有回答,只是道:“總之,從今天起,你不用挨打了,反正……也不會有結果的。”

寧長久笑了笑,說出了心中的猜測:“是彼岸嗎?”

趙襄兒細眉微傾,她轉過頭,一雙好看的眸子望着他,最終輕輕點頭,問道:“你知道?”

寧長久道:“有所猜測。”

趙襄兒有些生氣:“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寧長久道:“此事影響太大,我也是昨天才想到的,本想今天去驗證一番再說與你的。”

趙襄兒瞪了他一眼,對于他的解釋不算滿意,清冷道:“來我房間裏。”

那明明是我的房間……寧長久敢想不敢言。

寧小齡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心想自己現在連他們拌嘴都聽不懂了嗎?

進了屋中,三人在椅子上坐下,趙襄兒開始講述今日所有發生的事情。

“黃泉之畔,我與白夫人其實動手了。”趙襄兒閉上眼,回憶着當時的情景,說道:“當時我們誰都沒有動,但無形之中,我們一共對了七十八招。”

寧小齡好奇道:“結果呢?”

趙襄兒搖搖頭:“沒有結果。”

寧長久閉上了眼,嘆息道:“果然是彼岸麽。”

趙襄兒嗯了一聲,道:“白夫人可能早就想到了,這也是她遲遲沒有動手的原因。”

寧小齡問道:“彼岸?那是什麽?”

寧長久解釋道:“相傳,這個世界上的許多秘境或者封閉之城,為了保持城中的平衡,會自行制定出一條法則,這條法則被稱為彼岸定理,就是說沿着城市的中軸線,冥冥中會分割了兩個世界,那兩個世界雖然相連,但本質上各自獨立,如同同一個天平上的兩端,那兩端的重量幾乎相當,而如果有任何一方的力量過于強大,都會使得天平傾斜,最終引起整座城市的覆滅。”

寧小齡聽得似懂非懂。

趙襄兒用更通俗易懂的話語解釋道:“也就是說,如今我們與白夫人隔着黃泉,實則生在兩個世界裏,而我們這個世界加起來的境界與他們加起來的境界,幾乎相當。因為我們任何一方有大的提升或者衰弱,都會引起世界的失衡,所以世界為了防止自己毀滅,在一邊的總體境界提升之時,另一邊也會在許多‘機緣巧合’之下,得到提升。”

寧小齡問道:“也就是說,我們努力修行提升境界,彼岸的人便不費力氣也能得到我們所提升的境界?”

趙襄兒點點頭:“理論上是如此,就像是照鏡子一樣,我們畫一道眉,鏡子裏一模一樣的我們便也會畫上一道,但是這有些麻煩,所以通常時候,世界的做法是……鎖住境界。”

寧小齡一驚,立刻想到了什麽,望向了師兄。

寧長久嗯了一聲。

這正是他苦修一個月,境界卻并無太多提升的根本原因所在。

他們如今身處酆都,遵守的便是酆都的法則,而此刻冥君的權柄也已喪失,這座城已是無主之城,它的法則都是自己衍生而出,無人可以修改,沒有足夠的境界反抗,便只能承受。

同時,這樣的法則也是生硬的,總有一日,兩邊的力量會出于各種原因,再也難以維持平衡,然後整座酆都都會随之毀滅。

寧小齡心中泛起寒意,她從未想過,這個世界上竟還有這樣古怪的事情。

接着,她忽然想起一事,瞪大了眼望向了寧長久,而寧長久早已想到,他看穿了寧小齡的想法,輕聲道:“是啊,陸姑娘可能會來。”

如今一個月過去了,是要回師門的日子了,若是陸嫁嫁擔憂他們未歸,下山尋他,誤入酆都之中,那整座酆都的平衡都會被瞬間破壞,哪怕他們勝過了白夫人,也無法保住這座城池。

寧小齡擔憂道:“那該怎麽辦?盧元白知道我們來了臨河城,師父也一定會知道的,若是到時候她來找我們……”

寧長久道:“那便是滅城之災。”

趙襄兒道:“這是趙國的領土,也是我的城池,我不會讓任何人毀滅它。”

寧長久嘆道:“希望陸姑娘不要來,只是她心中是很牽念我們的,此刻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

趙襄兒嗯了一聲,忽然站了起來,她明明是一身白裙,卻似那漆黑的描金龍袍,絕美的容顏上盡是君王般的威嚴,她看了寧長久一眼,道:“喂拳。”

“嗯?”寧長久神色微異:“不是說境界已經被……”

趙襄兒道:“少廢話,出來。”

寧小齡憐憫地看着他,目送師兄被趙襄兒一把拽了出去。

……

今日黃泉邊發生的事情,許多人都看在眼裏,只是由于立場與眼界的不同,所認識到的事情當然也是不一樣的。

秦公與城主做完了最後的磋商之後,決定在今夜将禁食生米的法令推出去,而秦公前腳剛走到門口,那擡起的腳便忍不住縮了回去。

“這……兩位……”秦公心中微凜,攥着手中的文書,進退兩難。

眼前是一對少年與少女,那少女生得極美,身姿曼妙,眉目貴氣,氣質更是奪人魂魄,第一眼時,他雙膝都有些微軟。

他恍惚了數息才穩下神來,目光微斜,望了她身邊的少年一眼,那少年生得也很清秀,只是看上去受傷不輕,應該是侍衛之類的角色。

他知道他們的身份,也隔得很遠時常聽到那裏傳來男子的慘叫聲,那男子應該就是這倒黴的少年了。

秦公嘆了口氣,想着這位道法非凡的小姑娘,別看面容絕美,卻有那虐待人的癖好,折磨了這少年整整一個月,這樣的人肯定不是好說話的主,自己絕不可輕心大意。

趙襄兒看都沒看他一眼,道:“城主呢?讓他出來。”

秦公原本想說一些托詞,不曾想城主老人倒是真的走了出來,他好像早已想到了有一天他們會登門造訪自己,笑臉相迎,似是為表誠意,黑白無常也并未跟在他的身邊。

城主見到了趙襄兒,行了一禮,道:“姑娘應是仙山下來的仙師吧?”

趙襄兒道:“不是。”

城主心中微異,又打好了算盤,道:“那姑娘應是某位修行世家的千金小姐吧,今日姑娘與白夫人隔黃泉對峙,劍拔弩張,驚心動魄,最終吓退了那白夫人,神仙風采我們都看在眼裏,心中佩服得很啊。”

趙襄兒微微笑了笑,問道:“那你們打算做什麽表示?”

城主見她這般直截了當,心中一喜,幾乎沒有猶豫,立刻道:“想必仙師應該也能察覺到,如今有城中并不平穩,而我等恰好又手握着一些大小零散的權柄,可以替仙師穩住這半座城,好讓仙師靜心修行,将那欺騙了我們所有人的白骨妖怪殺死,屆時城中所有的權柄,只要仙師想要,我們都會拱手奉上。”

趙襄兒靜靜地聽着,道:“僅此而已?”

城主心驚,原本他還以為對方也會做出一些讓步,不曾想竟依舊不滿足,他心中罵了一句,卻也生智,連忙道:“此處臨河城,是趙國與瑨國的必争之地,落到仙師手中,必能擁有以一城敵一國之力,屆時仙師以此為都,以不死的幽冥之兵發難,那趙國與瑨國定也可以就此收入仙師版圖之中。”

趙襄兒微笑問道:“女子怎可稱帝?”

城主立刻道:“仙師許是外來途經此處,有所不知,那趙國如今的皇帝便是一位女帝,只是這位女帝年幼,不過十六歲,不知天高地厚,盡施苛政虐民,喪盡天良,老夫被迫答應白骨妖女,使得滿城變成死城,也有此原因,若仙師願意,我等到時皆願出力,幫助仙師将那女帝取而代之,這也是趙國之福分啊。”

趙襄兒聽着,淡淡道:“确實是不錯的想法。”

城主暗暗松了口氣,他擡起了些頭,卻忽然看到那少女身邊的白衣少年臉上,不知為何帶着淡淡的譏諷笑意。

他看那少女也沒有太多的神色,揣摩不透她的心思,猶豫了一會,想繼續說幾句以表忠心,長街上,卻忽然有個小男孩狂奔過來,那小男孩撲通一下倒在地上,一把抱住了寧長久的腿,磕頭道:“大哥,大哥哥求求你救救我們,我們都快要死了……這城裏還有許多活人的,但是都快要變成鬼了,你那天在街上出劍,我偷偷地瞧見了的……你這麽厲害,一定可以救我們的,你們千萬不要相信這老頭子的話啊!”

這個小男孩原本在暗處看了許久,他本沒有勇氣出來,但見他們與城主交談得似是融洽,終于忍不住,想着橫豎都是一刀,鼓起勇氣,沖到了街上,一下跪在了那少年的面前。

城主心道不妙,連忙道:“仙師可千萬不要聽信這稚童之言,他定是受了什麽唯恐天下不亂之人的指使,老夫一片苦心,他們哪能理解?”

趙襄兒擡了擡手,示意他不要說話,她望向了這小男孩,道:“他幫得了你什麽?跪他作甚?”

寧長久:“……”

那小男孩擡起頭,方才他的視角那邊,隐約只看到大哥哥身邊站了個人,卻看不清是誰,如今看到這般漂亮的姐姐,心中驚訝,立刻想到自己是不是跪錯正主了,他好歹也是他們夥伴裏推選出最機靈的,立刻明白了過來,膝蓋一轉,重重地給那絕美少女磕下了頭。

只是他心中緊張,一時間想不到該怎麽稱呼,他心急如焚,想着叫這個男子大哥哥他沒有反駁,那這個和他在一起的女子應該叫……他立刻想到了母親教給自己的禮儀,大聲道:

“請大嫂嫂為我們做主啊。”

第 111 章 :襄兒的魔鬼訓練

老宅的院子裏,雪地狼藉,晶瑩的雪面上反射着月光,如秋暮冬初的紅草灘。

寧長久換上了一件幹淨的新衣後,與趙襄兒相隔着幾丈而站,兩人皆解去了身上的劍,只以拳腳相搏。

寧小齡搬了個凳子坐在院子的屋檐下,給他們看管着紅傘與刀劍,她搓了搓手,雙手交握在胸前,對于不能看他們雙修的失望感随着兩人劍拔弩張的站姿也消失了,只剩下了強烈的期待。

寧長久抱拳道:“趙姑娘不必手下留情。”

趙襄兒揉了揉自己的筋骨,聽到這句話忍不住笑了起來:“放心。”

早就想揍你了。

寧長久也深吸了一口氣,認認真真地盯着趙襄兒的拳腳,回想着先前她殺屠戶,斬骨妖,戰白夫人時的拳腳路子,心中預想着堤防的路線。

此刻神色認真的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決定将是未來一個月噩夢的開始。

某一刻,寧長久的瞳孔忽地一縮,他的耳畔,響起了骨頭爆裂般的清脆響聲,而眼前的視野裏,趙襄兒消失了。

她沒有壓抑自己的境界,在身子發動的那刻,靈力一下子充斥了全身,哪怕是發絲的末梢,都湧起了一片淡淡的雷絲,身子貫通的瞬間,她的身影已如彈丸般彈射了出去,寬松的白裙頃刻緊貼前身,衣袂向後飄舞飛揚,激蕩的長發更似一片漆黑的閃電,于此同時,她左拳收至腰間,右拳毫無花哨地直打面門。

寧長久原本想側掌去接,先以卷草之勢化去勁道,再将她雙手擒拿,可他的掌一觸及趙襄兒的手臂,便被她身上炸出的靈氣震得掌心微麻,而那趙襄兒的雙手在要迎上他之時,陡然變招,肩臂一轉,腰肢一擰,緊繃的左腳瞬發,帶起滿地白雪,直攻寧長久的腰間。

寧長久先前便有預料,只是他的拳臂被趙襄兒收拳的動作往前一帶,連同身子也向前一傾,此刻趙襄兒掃腿而過,他只來得及後退半步,伸臂去攔,想震開她的勁道之後拿住她的腳踝。

而兩者相撞之後,寧長久手臂幾乎是骨裂般的痛意,那一腳貼着他的手臂,撞上了他的腰身,直接将他撞得倒飛了幾步,而趙襄兒得勢不饒人,身形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對着他的胸口又是一腳,寧長久錯臂格擋,卻被結結實實地一腳踹中心口,身子再退。

他還未來得及調息,趙襄兒的拳頭又來了,那一拳沒有再攻面門,而是身子微繞,一拳側打腰身,寧長久勉強接住兩拳之後,動作慢了一些,卻被趙襄兒直接抓住機會,擒拿住了手臂,她小臂上筋骨纏絲一般擰起,力量瞬間炸出,将寧長久的手臂一扳一按間,身體也已繞到了他的後背,将手擰按到他的背上,然後一指劍點中了他的後頸。

幾個過招之間,趙襄兒幹脆利落,将寧長久正面擊敗。

一旁的寧小齡看得驚心動魄,她知道襄兒姐姐的境界要高出一大截,但是在她心裏,師兄也頗為厲害,怎麽也能過幾輪招,不曾想,這不到兩招便被襄兒姐姐拿住了。

寧長久手臂被擒拿,後頸被指劍點住,他只得身子前傾,一腿發力向後踹去,與此同時筋骨似振羽一般,骨骼間的靈力驟然發勁,想要擺脫趙襄兒的雙手,而在他的腳剛一起勢時,趙襄兒便已察覺,腳尖踢中了他的小腿,然後用力一踩,屈膝撞上,直撞得寧長久膝蓋一彎,單膝跪在雪地裏。

趙襄兒按住了他的身子,心中壓抑的怒氣噴薄,本着為民除害拳打登徒浪子的心态,對着他的後背猛地一拳,寧長久的身子被撞飛了出去,在地上翻了個滾之後砸進了雪堆裏。

趙襄兒拍了拍自己的手,傲然道:“還喂拳嗎?”

寧長久松了松自己發麻的手臂,從雪地裏站起身子,他看着趙襄兒氣定神閑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不僅是力不如人,在拳腳的技上與趙襄兒也相去甚遠,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道:“既然請趙姑娘喂拳,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趙襄兒道:“那我不留力了。”

寧長久按照記憶中的武譜擺出了一個拳架,神色更加凝重了些:“盡管出手便是。”

趙襄兒點點頭:“若是受不住了讨饒便可,語氣記得軟些,千萬別嘴硬。”

寧長久眉頭微鎖,回想着方才趙襄兒的出拳速度,想着招架的方式,口中道:“若是我不慎贏了一招半式,殿下也莫要惱羞成怒。”

趙襄兒冷哼道:“不知死活。”

她原本不想下多重的手,但寧長久此言一出,她身上的殺氣一瞬間暴漲了,與方才一般,黑發白裙無聲震蕩,身形一閃,如拖長的電光,殘影驚破,一拳又至。

寧長久勉強看清了這拳,這拳的路數與先前的第一拳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他心思一沉,只是“故技重施”這四個字還未在識海成型,那一拳卻似破開了空間一拳,原本還有些遠的距離在一瞬間拉近,寧長久瞳孔驟縮,想要避其鋒芒,身子的動作卻始終慢了些,那拳已轟上他的額頭,打得他身子後仰。

趙襄兒面色冷漠,道:“油嘴滑舌無半點真誠,先前竟敢還拿劍指我,先罰你十拳。”

話音裏,趙襄兒拳如影至,寧長久先前凝聚的身影已被第一拳打散,其後一步慢步步慢,所有的拳頭走勢都被趙襄兒牽着鼻子走,而他本身對于拳法也談不上多熟悉,偶爾想出的幾個陰損招式也在趙襄兒密不透風的攻勢之下無處施展。

趙襄兒膚色如雪,拳尖的骨節更是玲珑剔透,看上去好似一碰便碎的玉器,但落到實處之後,卻帶着足以打得鋼鐵塌陷的力道,一蓬蓬充沛至極的力量在兩人拳腳相接之後炸開,周遭的空間都震開了一圈一圈的漣漪,而每一次碰撞之後,寧長久的身子都被逼退數步。

一進一退之間,寧長久的防守之勢終于在趙襄兒直打胸口的一拳中崩潰了,趙襄兒抓住時機,拆解了他所有的補救之勢,小巧的拳頭一記記擊鼓般重錘他的胸口,打得他連連後退,最終如沙袋一般砸出去,砰得一聲撞上了院子的牆壁,身子凹陷牆中,過了一會才滑了出來。

趙襄兒暫且收拳,冷冷問道:“夠麽?”

寧長久背靠牆壁,搖晃起身,抹去了嘴角的血,道:“再來。”

趙襄兒冷笑一聲,身子再至,雙手格開了寧長久的阻擋,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衫,猛得一推,将他再次砸入了牆壁之中,不待寧長久反應,趙襄兒對着他想要探出牆壁的面前又是一拳,打得他鼻子滲血,再次陷入牆中。

趙襄兒如同制作标本一般,無論寧長久哪個部位想要掙脫牆壁,都被她無情地砸了回去。

又出了數十拳之後,趙襄兒似也有些倦了,她将深陷在牆體中的寧長久一把拽出,然後手肘切入他的胸前,再次将他撞入。

寧長久臉上都是血,他睜着發腫的眼睛,看着趙襄兒,猶然堅毅。

趙襄兒蹙了蹙眉,咬唇道:“逞什麽能?”

說着再次将他拽出摔到了地上,一腳踹中他的腰部,将他整個人踢得倒滑出去,如一面鏟子,沿路鏟起了高高的雪。

此刻寧長久已被打得幾乎沒有反抗之力,他渾身酸痛,心髒的跳動已經加速,一聲聲的膨脹與收縮之間,似乎隐藏着什麽聲音,如同嬰兒的啼哭。

那一抹靈性的察覺被趙襄兒的拳腳再次打斷,他整個人被高高舉起,猛地掄進了剛才他身體鏟起的雪中,趙襄兒一腳踩上他的胸口,居高臨下問道:“夠不夠?”

寧長久胸口如壓着一塊巨石,別說說話,他此刻連喘氣都尤為艱難,但他依舊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踝,伸手猛地一擰,但兩人境界相差太大,趙襄兒身子明明那般嬌小,在他的勁力中卻紋絲不動,猶如一座泰然而居的高山。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對于這個不肯求饒的少年也有些心煩,她腳尖擰了擰他的胸口,擰得他痛意如絞,她回想起了今日寧長久和自己的對話,那張似笑非笑有些欠打的臉讓她不自覺地卷起了袖子。

哪怕已經做好了還要挨一頓毒打的寧長久,看到她卷袖子的動作心中也涼上了一截。

接着,院子裏一向以鐵骨铮铮自居的寧長久,嘴巴也被撬開了,最初的幾聲慘叫很悶,到後面越發慘烈,弄得寧小齡都不忍卒聽,她看着師兄的慘狀,心中痛惜,但也并未阻攔,畢竟這應該也是師兄的……修行方式?

嗯,師兄的修行方式可真特別。

她關上了門。

院子裏,寧長久在趙襄兒的幫助下,又上天入地滑行撞擊了一番,最後寧長久傷痕累累地倒在雪地裏,身子骨無一不痛,已經無力擺出任何拳勢,連假裝抵抗的力氣都沒有了,而趙襄兒卻是打得香汗淋漓,手腳依舊火熱,她端詳着躺屍般的寧長久,揣測着他還能承受幾拳,躍躍欲試。

在趙襄兒炙熱的目光裏,寧長久終于抵抗不住,舉起手表示要暫時休戰。

屋子裏寧小齡聽到了外面沒什麽動靜之後,才打開門縫看了一眼,見趙襄兒正在拉師兄起來,她才松了口氣。

趙襄兒抓起一捧雪,擦了擦他臉上的血,譏諷道:“你這麽弱還敢與我訂三年之約?到時候萬人矚目時被我踩着臉很好看?嗯……你不會就好這口吧?”

寧長久想要反駁,卻已被打得說不出一個字,只是虛弱地哼了幾聲。

趙襄兒一把揪起他,忽然餘光一晃,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寧長久的身上摔到了地上。

趙襄兒微微蹙眉,她手指一勾,靈力纏絲般覆上那落入雪地中的物件裏,将其憑空浮起,勾到了掌心。

那是一根……銀簪。

趙襄兒問:“你身上怎麽有這種東西?哪個女人的?”

寧長久睜着發腫的眼睛看了一眼,雖沒看清,但隐約想起是那日借的陸嫁嫁的簪子,當時陸嫁嫁并未開口讨要,他便也忘了還了,一直收在身邊,想着等過完除夕回到宗門再還給她。

站在門縫後的寧小齡也想了起來,她還未來得及替師兄辯解,便見趙襄兒将那銀簪握在手中,微笑道:“哦,我想起來了,這是陸姑娘的東西,沒想到你這個剛才還自稱正人君子的人,不僅偷了人家的貼身之物,還貼身私藏了起來,沒想到你竟有這種癖好,真是正人君子得很呀。”

寧小齡看着趙襄兒兇巴巴的樣子,知道師兄又要倒黴了,連忙把那線門合上,鑽回了被子裏,捂上了耳朵。

寧長久想要辯解,但是此刻哪裏說得出話來,趙襄兒把玩了一會那根銀簪,然後将他按在地上又揍了一頓,就當是作為他擁有這種奇怪的收集癖的懲罰。

接着,他便被趙襄兒抓着衣領,拖進了屋子裏,燒了半缸子水,讓寧小齡替他治療一下傷勢,自己則去隔壁屋子修煉去了。

寧小齡擰幹了熱毛巾,替他擦着身上的傷口,眼淚汪汪道:“師兄,要不以後別練了吧,襄兒姐姐下手沒輕沒重的,要是把師兄打壞了怎麽辦?”

寧長久躺在床榻上,渾身肌肉是撕裂般的痛意,而這種劇痛的刺激下,他能敏銳得感知到,紫府的深處,似有什麽東西不安地跳動着,它就像是一只不停啄着蛋殼的小雞,而趙襄兒每一拳落在身上,實際上都是在叩擊門扉。

只是他的那條修道之門就像是一塊完整的鐵板,看不見一線的縫隙,堅固得令人絕望。

寧小齡擦着他背上的傷口,寧長久則擰着眉毛,聲音微弱道:“明天繼續。”

寧小齡哭喪着臉:“要是師兄給襄兒姐姐打死了,我怎麽給你報仇啊?”

寧長久道:“放心,死不了……”

寧小齡道:“師兄可真是堅強,要是我,肯定沒挨兩拳就求饒了。”

寧長久心中嘆氣,若不是他知道趙襄兒不可能對自己下死手,我也絕對沒有底氣去承受她這麽多拳,也不知道那小身體裏哪來的這麽大拳勁,尤其是她後來抓着在簪子的幾拳,打得他氣海翻江倒海,險些直接昏迷過去。

寧長久眉毛顫着,因為才睡醒不久,身子并無太多困意,于是那疼痛的感知便更清醒地刺激着他,這種疼痛不同以往,當日與那頭雪狐戰時,刀鋒刺穿胸膛,穿背而過,渾身痙攣般的痛意比如今更甚許多倍,但是他都沒有此刻這般無力感,那種無力感所衍生出來的,則是恐懼。

他心底泛起了恐懼。

他如今的氣海就像是一座無底的深淵,如今清醒的感知裏,他似立在深淵的邊緣,他能分明感知到,那深淵之中藏着心跳聲。

好像随時有什麽要沖出黑暗,将自己吞噬,取而代之。

他厭惡這種感覺,精神虛弱之時甚至有将氣海紫府皆盡撕碎的沖動。

“師兄?”寧小齡看他一直閉眼皺眉,精神很是不對,連忙喊了他一聲。

原本在深淵邊緣徘徊的意識被一把拉了回來,寧長久大汗淋漓,驀然睜開眼,看到了寧小齡寫滿了擔憂的俏臉,暗暗松了口氣。

他越發确定,自己的氣海深處,有什麽東西在引誘着他。

他固守了心意,暫時填補了心境上的缺陷。

不久之後,俱疲的身心依舊壓得他昏睡過去,只是他并未睡得太久,半個時辰後他便再次醒來。

他醒來之後,模糊地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裏他望見了一輪通紅的太陽,那輪太陽的中央,焰火細紋般勾錯着無數複雜而筆直的線條,隐約間是一座雄城的巨大縮影。

通紅的落日裹挾着無限巨大的城池向他壓來,但夢中的他并不害怕,他的潛意識裏覺得,這輪巨大紅日,便應該匍匐在自己的腳下,臣服顫抖。

而這種睥睨天下的豪情很快被打破。

醒來之後,一身幹淨白裙的趙襄兒雙手環胸,背倚大門,手中轉着那根銀簪字,微笑着看着他,問道:“休息好了嗎?繼續。”

“?”寧長久一驚,他以為趙襄兒在開玩笑,但沒過多久,他又被她拖了起來,寧小齡象征性地阻攔了一番,然後抹了把幹燥的面頰,将師兄送了出去。

趙襄兒看着他,認真道:“我覺得這樣喂拳短時間內很難有太大的突破。”

寧長久心驚膽戰地看着她:“你想幹嘛?”

趙襄兒皺眉道:“不是你讓我喂拳?你這是什麽表情?想反悔?”

寧長久正了正神色,問道:“趙姑娘有什麽提議?”

趙襄兒颔首道:“鍛體煉魄講究重壓,既然你如今距離入玄只有一線,那絕不可以有任何時間上的松懈,從現在起,每隔半個時辰,我都給你喂一次拳,喂拳之時,你只許提一口氣,一口氣裏能擋幾拳便是幾拳,一口氣盡後便開始下一輪,聽明白了嗎?”

寧長久感受着筋骨間撕裂的痛意,抹去了心中那抹退意,下定決定道:“都聽趙姑娘吩咐就是了。”

趙襄兒對于他的毅力還算滿意,道:“若是實在受不住,可與我說。”

寧長久問:“怎麽說?”

趙襄兒微笑道:“喊三聲殿下饒命就成。”

寧長久也冷笑。

趙襄兒看着他那抹笑意,毫無征兆的一拳便砸了過去。

寧長久勉強抵擋了幾招之後,便再也無法抵禦攻勢,只能被動地防守,身子在一輪輪的轟擊之下節節後退,一遍遍被砸入牆裏或按在地上,迎面便是一頓酣暢淋漓的毒打。

這段日子就這樣“平靜”地度過着。

那白夫人與他們好像有一種莫名的默契,兩邊都沒有貿然出手,時間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趙襄兒在每日的修行和幫寧長久喂拳之外,也感受到了一縷不安,她看着那輪高懸的紅月,知道自己的不安來自那裏,所以她每日都會在庭院中默立一會,掂量自己的身體恢複到什麽程度,才能将這輪紅月斬破。

……

這些天,寧長久換了許多身衣服,而趙襄兒的“喂拳”時間和喂拳方式也越來越不講究。

譬如吃飯的時候,寧長久抱怨了兩句今日飯太硬,然後在寧小齡口中得知今日是趙襄兒下廚之後,剛剛挨揍完好不容易吃上一口吃飯的他,便被趙襄兒以切磋之名又拉進了院子裏,一頓毒打。

從此之後寧長久除了每日挨打之外,還多了一樣任務,下廚做飯。

而寧長久在休憩時,與趙襄兒談論起一些劍理,兩者有争執之處,趙襄兒也時常建議實踐出真知,等到她拽着寧長久鼻青臉腫回來之後,寧長久對于她闡述的劍理便連連稱贊精妙無雙了。

而對于這些時,寧長久都一件件地默默記在心裏,想着總有一日要讨回場子。這鬥志固然激勵着他,卻也有負面的影響。

有時候寧長久睡覺之際會夢呓出了一些“真實想法”,這些想法不慎被趙襄兒聽見之後,自己便會被硬拖起來,拉去院子裏切磋武藝。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

但與此同時,寧長久的身體确實不斷地恢複着,從起初被打得毫無抵抗之力,到十天之後,便能拆解數招再被打倒了,他時常想着若是境界相同,自己到底與他誰勝誰負。

這個想法被趙襄兒識破了,她便答應與他進行一場同境的較量。

而這場較量并未持續太久,第五招的時候,寧長久的拳頭不慎打到了不該打的地方,他手臂僵硬了一會,然後看到了趙襄兒那張冷若冰霜的臉。

她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渾身的力量壓了上去。

那一天,寧小齡在屋子裏聽到了史無前例的慘叫聲。

而那天,不知趙襄兒是不是對于自己下手過重心中愧疚,竟然親自照顧了他一會。

趙襄兒坐在一邊,問道:“你會記恨我嗎?”

寧長久虛弱道:“我讓你喂的拳,這事反倒是辛苦你的。”

趙襄兒沉默了一會,問道:“那你睡覺的時候為什麽要說那些?”

寧長久皺眉道:“我……說什麽了?”

趙襄兒道:“你經常喊我名字,若非記恨于我,為什麽要時常喊我姓名?”

寧長久抿了抿嘴唇,又問:“我還說其他的沒有?”

趙襄兒清冷道:“你還想說什麽?”

寧長久沒有說話。

趙襄兒猶豫了一會,說道:“以後若是還想夢裏喊我名字,記得把我姓氏帶上,別讓人誤會。”

“……”寧長久忽然覺得有些頭疼。

而說完這句之後,趙襄兒不知為何有些沒由來的惱怒,她揪住了寧長久的耳朵,一把将他從床上拉起:“喂拳。”

寧長久生無可戀地跟了出去。

而更讓他絕望的是,趙襄兒不知從何處尋來了兩把桃木劍,她扔給了他一把:“你不是不擅長拳腳嗎?換把劍試試?”

寧長久吸了口涼氣:“殿下,這刀劍無眼的……”

趙襄兒揮了揮這柄桃木劍,還算滿意,冷冷道:“看劍。”

寧長久的慘叫聲又一日刷新歷史,倒不是他真劍術太低,而是他如今的身子根本施展不開靈妙的劍法。

時間就這樣艱難地過去着,寧長久每日睡醒之後,便要與她切磋拳法或者劍術,他時常想,這到底是她給自己喂拳,還是自己給她當沙袋。

只是,哪怕這般錘鍛,他那道入玄的瓶頸,依舊遲遲無法撼破,久而久之,連趙襄兒都不得其解,懷疑他的身體是不是給人下過咒了,為何這般反常。

接近一個月時,某一天,寧小齡正照顧着卧傷在床的師兄,寧長久卻忽然睜開了眼。

“有些不對。”寧長久道。

寧小齡問道:“嗯?師兄怎麽了?哪裏不對?”

寧長久認真道:“趙襄兒已經一個半時辰沒有揍我了。”

寧小齡噗嗤笑道:“師兄還挨打上瘾了不?”

寧長久緩緩搖頭,問道:“她去哪了?”

寧小齡想了一會兒,搖頭道:“不知道啊,今天早上起來她就囑咐我好好照顧師兄,然後就沒有看到她哎,應該是去……”

說着說着,寧小齡的語速也慢了下來。

她與寧長久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的神色中看到了驚慌。

……

黃泉之畔,趙襄兒臨水而立,而她的對岸,一張老舊的輪椅上,白夫人安靜地坐着,她的身後,低着頭的少年推着輪椅,将她帶到了黃泉的岸邊。

……

……

(有些晚……7K字!)

第 110 章 :在寂寂黎明前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殿下請。”

趙襄兒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道:“第一個,你為什麽和寧小齡睡在地上?你對她做了什麽?為什麽她裹緊了被子好像很害怕?”

寧長久一怔。

這第一個問題就難住他了。

他反問道:“師妹身子涼,那被子是我給她裹上的,師妹溫暖而快樂,你憑什麽說她害怕?”

趙襄兒蹙眉道:“那你手腳為什麽壓在她身上?”

“啊?”寧長久只覺得腦子有點痛,什麽也想不起,他說道:“昨晚我一直在照顧你們,後來實在力竭暈了過去,我哪知道發生了什麽。”

趙襄兒嗯了一聲,沒有質疑他的說法,問道:“昨晚你背我回來的?”

寧長久點點頭。

趙襄兒繼續問:“明明是你救了我,為什麽要讓我睡床上,卻讓你和你師妹睡地上?”

寧長久心想這什麽問題?難道要我們三個擠一張床,那樣醒來之後,這劍恐怕就真的刺脖子裏了吧。

寧長久心中腹诽着,口頭上卻說:“殿下千金之軀,先前救了我們性命,而且受傷最重,于情于理都應該睡床上。”

趙襄兒繼續問:“那我暈倒之後,你有沒有做什麽?”

寧長久義正言辭道:“殿下莫要小觑了我,我向來是正人君子。”

趙襄兒冷笑道:“是嗎?”

寧長久道:“殿下昏迷之後一直抓着衣襟,我也只是渡了些靈氣給你,絕無任何出格之事。”

趙襄兒盯着他的眼睛,清美的臉上浮現出戲谑的笑意:“我鎖骨下面一寸有顆痣,那顆痣若被旁人看到便會自己消失,為何我醒來之後一看,它……不見了?”

說話間,趙襄兒身子前傾,劍更往他脖子上湊了點,寬松的白裙邊,衣領微微垂下,露出比白裙更瓷白的肌膚,那玉雕般的鎖骨纖淨無瑕,隐約勾勒着雪沙般的顏色。

劍在頸邊,寧長久心中謹遵師門“不可觀”的真谛,目不斜視地、真誠地看着她的眼睛,道:“殿下可以先把劍拿開些嗎?”

趙襄兒臉色更冷:“少廢話,給我一個解釋。”

寧長久有些緊張,他皺着眉頭想了會,委屈道:“我不記得有痣呀,會不會是……”

說到一般,寧長久心中吸了口涼氣,這世上哪有看一眼就消失的痣?這丫頭不會是在詐自己吧?果然,這個念頭一起,他便發現趙襄兒眼中的冷笑與戲谑更清晰了些,她淡色的薄唇輕啓,道:“嗯?不記得了?那你記得什麽呀?”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道:“殿下,這是個誤會。”

“是嗎?”趙襄兒的聲音還帶着些許清稚,她身子更前傾了些,長發垂落,散在他的胸膛上,“那我的臉呢?”

寧長久繼續裝傻:“臉?殿下劍斬白夫人,打得她重傷潰逃,哪裏有半點丢臉的地方?”

趙襄兒見他還在裝傻,手腕微擰,雲淡風輕道:“哪只手摸的?”

她微笑着看着寧長久,精巧的臉頰好似夜色勾繪的精靈,那一身柔美白裙又将媚意洗去,只留下白山茶般的淡雅。

兩人靠得很近,這本該是很美的畫面,只是寧長久感受到她身上驟然爆發出的殺意,雖知道她應該在吓自己,可連日緊繃的心弦依舊一收,忍不住緊張了些:“殿下要做什麽?”

趙襄兒道:“左手摸的砍左手,右手摸的砍右手,若是兩只手一起,那你以後只能用嘴叼着劍了。”

寧長久求情道:“我有用。”

趙襄兒冷哼道:“什麽用?”

寧長久想了一會,急中生智道:“我這有殿下的一封信!”

“嗯?”趙襄兒微微疑惑,清冷道:“什麽信?若是騙我的,現在坦白還來得及。”

寧長久被劍貼着,身子也不敢怎麽動彈,他的手伸在被子裏,在身上摸了摸,最終顫顫巍巍地取出了一封還沾着血跡的書信。

趙襄兒神色凝重了些,她接過了書信,單手展開。

黑暗的屋中一片死寂。

隔着那封信,寧長久無法看到她的臉,卻能感受到她的情緒有着巨大的變化。

“殿下?”

見趙襄兒許久不說話,寧長久試探性地問了問。

趙襄兒手臂低垂了些,道:“我結成後天靈時,九羽給我傳承了一段記憶,記憶裏說要鑄造真正獨一無二的紫府氣海,還需要一枚大妖妖丹和若幹輔佐之物。”

寧長久問:“大妖妖丹,什麽妖的妖丹?”

趙襄兒沒有回答,只是繼續道:“那若幹輔佐之物分別為常櫻之葉,幻雪蓮和……白靈骨。”(注)

“白靈骨?”寧長久一驚,思維的火殺剎那閃過,許多想法在那三個字出現時串在了一起:“那骨妖白夫人,真名便是白靈!”

趙襄兒的眸子在最後那枚印章上停留了許久,她同樣想通了許多事,喃喃道:

“娘親當時早已預料到了即将發生的事,然後一封信将寧擒水騙去皇城,為的便是讓遠在趙國邊境臨河城的白夫人被迫入局,娘親知道我一定可以在風波過去後發現當日的一些端倪,然後順藤摸瓜來到臨河城。”

“臨河城……”

“可如果沒有你,我今日或許就死了,娘親為什麽覺得,我能做到這一切呢?”趙襄兒的聲音輕了些:“我……明明做不到呀。”

寧長久也明白了,那常櫻之葉和幻雪蓮以及那顆大妖妖丹,或許也已為她備好,只等她自取。

她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循着那位娘娘給她安排的軌跡。

一如前世的自己。

他感受到趙襄兒的情緒漸漸已低落了下去,那白夫人揪着她頭發打下的那巴掌雖已消弭,那恥辱感卻牢牢地烙在了她的心裏。

“或許是我多管閑事了,若沒有我出手,那白夫人興許也殺不死你,反而會助長你的境界。”寧長久寬慰道。

趙襄兒回想起那時深深的無力感,淡淡地笑了笑,道:“或許你也在娘親的算計之內呢。”

寧長久點頭附和,心中卻不這麽認為,在他的認知裏,自己的轉世重生應是師尊所為。哪怕那位娘娘多麽神通廣大,也絕不可能算盡所有的一切,他更傾向于覺得,這冥冥之中的一切,是師尊布局謀篇後許多機緣巧合的結果。

趙襄兒盯着那枚刻着“銜月擘雲”的印章,神意微動,隐隐約約感知到了什麽,她的唇與眉都緊了些,眼眸中靈氣如絲,泛着淡淡的光,那如鏡的瞳孔裏,隐隐約約有着這四個字的倒影。

寧長久心中異樣,這一幕和過去自己第一次認真看“不可觀”三字時一模一樣。

他出聲提醒道:“你現在身體虛弱,莫要強求。”

趙襄兒道:“解我心症的藥近在眼前,我如何能不看?”

寧長久嘆道:“你這藥可不止三分毒。”

趙襄兒本就不服輸,寧長久的話語更是激了她一些,她死死地盯着那枚印章,若能見真相,毒入骨髓又何妨?

她的視野裏,那四個字的筆畫線條不斷膨脹,放大,轉眼間便成了四座無數亂石堆積的山體,而她的視線要竭力憑空越過那些大山,望見山體後的天空與海。

恍惚間,趙襄兒覺得自己看到了什麽,接着天地颠倒頭暈目眩,她握着信的手指一緊,紙面受力一皺,險些被直接捏爛,而寧長久立刻捏住劍鋒,将那架在自己脖子上虎視眈眈的長劍推到了一邊,而趙襄兒目光閃動,身體不穩,只聽她嗯哼了一聲,便身子一軟,傾倒了下來。

她的腦海中,那四個字占據了所有的意識,氣海猶如焚山煮海一般劇烈地沸騰着,朦胧之間,她望見一個如火的背影背對着她,末世般的顏色被奪去了光彩,她紅裙似火,長發如焰,身側環繞的紅羽大雀猶如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血蝶,趙襄兒望見了那抹虛影,心神震顫,她猛地向前一撲,想要在崩壞的識海裏擁住她的影子。

“娘親……”

趙襄兒身子撲倒,雙臂環抱,眉眼間的驕傲與倔強裏,沾染上了一絲淡淡的柔弱。

但她的身前沒有娘親,她一把只抱住了寧長久,卻下意識地将腦袋埋在了他的心口,識海的翻騰刺激得本就虛弱的她身子一陣攣動,再次昏了過去。

“這藥藥性可真猛……”寧長久看着她指間死死捏着的信,苦笑了一聲。

趙襄兒就像是一只受傷休憩的小獸,緊緊地抱着他的身體,綿綿柔柔的身軀貼在他的胸膛上,未系馬尾的長發散落下來,半遮着她沒有血色的臉頰,而她輕輕的呼吸掠過發間,亦如呵癢。

寧長久看着她的臉頰,想起了昨日那微醺般的酡紅,伸手捏了捏,沒好氣道:“身體沒好就老實一些,還拿着劍,紙老虎吓唬誰呢?”

只是這一幕雖美,但若是趙襄兒忽然醒來,自己恐怕真要被她提劍追殺了。

他将手環到了她身後,覆上她骨感的後背,身子擰轉了些,想要将她放置到床上,然後去把不知上哪去了的小齡喊回來,讓她替照顧一下這個倔強的丫頭。

可是他的計劃只完成了第一步和最後一步。

他的手才環上趙襄兒的後背,門便打開了,寧小齡站在門口,手中拎着一坨花紋如雪的肉,她震驚地看着屋中的一幕,道:“師兄,原來你是這種人!”

而寧小齡好像在屋外也站了有一會,方才寧長久口中的嘀咕她也聽到了。

“你竟然對襄兒姐姐用藥!”寧小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怒道:“師兄我看錯你了!難怪早上你還和我睡一起……你,你原來是這種師兄!”

寧長久想着師妹你這樣的小身板我能有什麽歹念?

寧長久想要先穩定她的情緒:“師妹你聽我解釋。”

但寧小齡不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直接氣呼呼地摔門而出。

屋子裏重回安靜,趙襄兒依舊軟軟地趴在自己胸口,那絕美的小臉蛋看得他有些生氣,他将她抱着自己的雙臂分開,然後把她扳在了床上,他又捏了捏她的臉,略施懲罰之後将被子蓋在她的身上,下床追了出去。

拎着一坨牛肉的寧小齡并未走遠,她坐在臺階上,托着腮,生着悶氣。

寧長久在她旁邊坐下,看了一眼她手上的肉,笑道:“原來師妹是出去捕獵了呀。”

寧小齡道:“是啊,沒想到師兄也在屋子裏捕獵。”

寧長久笑着安慰了她幾句,給她解釋了一番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寧小齡将信将疑地聽着,投來了不信任的目光。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連師兄都信不過了?”

寧小齡道:“信得過,但是襄兒姐姐這麽漂亮,師兄又血氣方剛的,我……”

寧長久在她腦袋上敲了敲,打斷道:“在你心裏師兄就是這樣的人?唉,白對你好了。”

說着,寧長久起身假裝離開。

寧小齡糾結了一會,提着肉跟了上去,抓住他的袖子,道:“好啦,小齡給你們煮點肉湯補補。”

寧長久嘆道:“還是我來吧,這頭牛生前好歹也算是幫過我們,死後就別糟蹋它的身體了。”

寧小齡掐了掐他的手臂,道:“師兄去好好想辦法怎麽打贏那骨頭怪,我來給你們煮骨頭湯!”

寧長久無奈答應。

……

寧小齡灰頭土臉地從廚房裏走出來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這半個時辰裏,寧長久一邊照看着趙襄兒,一邊思考着殺死白夫人的對策。

奈何橋已斷,那黃泉雖是一個屏障,但實際上攔不住他們太久。

如今這酆都已成,雖然品階和它原本要成為的神國雛形差距極大,卻也算是一座獨立于世間的城池了,它擁有自己的天地,擁有自己的月亮,所以這裏游散的靈魂永遠見不到光,只能此生困囚于此,非孤魂野鬼,卻更似刑罰加身的囚徒。

他不确定手持九羽的趙襄兒能不能斬開這片夜色,但哪怕她可以,她應該也不願。

她會選擇在這裏與那白夫人做最後的決戰,一是因為臨河城是趙國的國壤,她要補全彌補“襄”字的命運,便絕不可将這座城再交到別人手中,二是因為白夫人落在她身上的羞辱太刻骨銘心,這般驕傲的丫頭如何能容忍這些?白夫人一日不真正消亡,這恥辱便一日不能抹去。

更何況,這也是九羽記憶傳承裏的指向。

白靈骨……

除了那些接近不死的神話生命,世上哪有真正長視久生之物呢?

他想着自己的名字,自嘲地笑着,然後抽出了手中的劍,橫在膝上。

寧小齡抓起一捧雪,擦了擦臉上的灰土,然後将那香味濃郁的湯汁舀到碗裏,自己小小地嘗了一口,還算滿意,興奮地端了兩碗走進房間裏。

對于寧小齡此次的手藝,寧長久覺得還算可圈可點,但他将大部分的功勞都歸功于那算是半個恩人的瘋牛——食材太過良好,所以經得起折騰。

而濃郁的肉湯飄香裏,昏迷中的趙襄兒鼻子微微抽動。

寧長久放下了筷勺,對着師妹笑了笑,然後拿起了橫在膝上的劍,走到趙襄兒的床邊,在她清醒之前将劍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趙襄兒醒來時,感覺自己脖頸涼涼的,她皺着眉,感受到手指間依舊摩挲着信封,回想起了昏迷前腦海中所看到的場景,又是一陣頭疼。

“問你幾個問題,如實回答,免得受皮肉之苦。”寧長久說道。

趙襄兒原本是趴在床上的,聽到寧長久的話語後,她轉過了身,清澈的眼眸平靜地看着他。

寧長久道:“第一個問題,你在那四個字裏看到了什麽,為何忽然昏了過去?”

趙襄兒沒有回答,唇間只說了一個字:“三。”

“嗯?”寧長久錯愕。

“二。”趙襄兒面無表情道。

寧長久反應了過來。

“一……”趙襄兒的語調拖長了些,似是在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

寧長久抓住了機會,悻悻然收回了劍,将她從床上扶起,道:“與趙姑娘開個玩笑,莫要見怪。”

寧小齡在一旁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想着一定要将這件事記下,等到回到山門了,講給師父聽。

今日劫後餘生後,寧小齡的心情好像很好,尤其是在成功地煮了一鍋牛肉湯後,她更是自信十足,不顧師兄的勸阻,又去熬了一鍋飯。

飯桌上,寧小齡給他們盛上了自己做的飯,顆粒飽滿。

寧長久率先吃了一口。

米飯還是夾生的,他沒說什麽,只是平平淡淡地誇了句師妹廚藝不錯。

趙襄兒也吃了一口,沉默了嚼了一會,然後道:“飽了。”

寧小齡心想趙姐姐吃得這麽少,身段為什麽這麽好呀,再過些年應該都能和師父差不多了,于是她也下了一筷子。

屋子裏一陣安靜。

寧小齡率先開口打破了安靜:“師兄,要不你給我講講故事吧?”

寧長久心想自己如今雖然境界被趙襄兒壓了一籌,但勝在見識淵博,他問道:“師妹想聽什麽?”

寧小齡狡黠一笑,道:“我想聽一些關于少年忍辱負重的故事。”

寧長久冷笑不止,心想這小丫頭又在暗示自己,他想了一會,平靜道:“那我給你講一個窮酸少年飽受大小姐欺淩,後來參軍成為大将軍歸來将其收為奴婢的故事吧。”

趙襄兒蹙着眉頭,隐約覺得他在暗示什麽,冷冷道:“閉嘴。”

屋子裏再次安靜下來,三人吃過飯之後,寧長久負責收拾碗筷,收拾幹淨後三人圍坐在一起,開始商讨如何最快地恢複實力,在白夫人也恢複之前跨越黃泉将她殺死。

趙襄兒是三人中境界最高的,此刻自然成了他們最大的希望。

可她卻低着頭,安靜了片刻後,道:“九羽好像出了些問題。”

先前她操控後天靈九羽,一路殺斬耗損,最後又被幾乎全盛時的白夫人以骨釘透體,損傷極大,如今只能在紫府中溫養靈性,哪怕喚出,也只是病恹恹的樣子。

寧長久先前便已想到了這個。

無法操控九羽,他們面對白夫人的勝算至少要少三成。

最重要的是,他們失去了在酆都領域裏斬開一道缺口逃生的可能性,相當于破釜沉舟斷了後路。

而如今這座城,與生俱來的死煞氣要将所有人都變成鬼,哪怕他們是道行非凡的修行者,也會被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們沒辦法和白夫人一直耗下去。

“師兄呢?你想到了什麽辦法沒有?”寧小齡一臉期盼地看着他。

趙襄兒也望向了他。

寧長久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感知着自己的身體與整個世界的氣息,道:“我的心裏好像藏着什麽東西,它想要出來,然後吞沒掉這片夜色。”

趙襄兒聽着他玄乎的話語,問道:“先天靈?”

寧長久點點頭,道:“或許。”

趙襄兒問:“若有先天靈,入玄時便應該結出來了。”

寧小齡小聲道:“師兄真還沒入玄。”

“……”趙襄兒問道:“距離入玄還有多久?”

寧長久道:“還差一線。”

趙襄兒皺眉道:“一線?那你還不抓緊修行?”

寧長久道:“我自己修行恐怕來不及。”

趙襄兒輕咬下唇,問道:“那你要怎麽樣?”

寧小齡一臉激動,脫口而出道:“和襄兒姐姐雙修?!”

寧長久深吸了口氣,在她額頭上敲了個板栗,道:“以後不準和你那些師兄師姐說話了,會帶壞你的。”

接着,他看着趙襄兒,鄭重其事道:“希望今後趙姑娘可以給我喂拳。”

趙襄兒雙臂環胸,曲翹的淡紅薄唇勾起了一絲弧度,她微笑着問:“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