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峰主殿中

今夜的天窟峰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火爐,光焰從那些山腰往上的洞口冒出,煙氣騰騰,似要煉化整座山峰。

那是隐峰中的火。

屍體被集中焚燒起來,亮起的火并不是真實的焰火,而是巨量的靈氣潰散被點燃的光,它沒有熱度,卻将天窟峰照得通明,只是這明亮的美景裏,無數化骨成灰的人,似乎在昭示着天窟峰未來的凋敝。

本就青黃不接的劍峰,在這場風波之後,沒落幾乎是可以預見之事。

最終寒牢再次被封死,只是其中的囚犯已死傷了大半,今後的歲月裏,天窟峰将很難再與其他三峰争奪靈氣。而那片黑霧籠罩的神秘峰底,也暫時無人再去涉險踏足。

內峰的弟子們無法前往隐峰,他們隐約知道了山中發生了大事,但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一切都在喧嘩之後回歸了平靜。

焰火熄滅,夜色籠罩峰石,春風過壑亦如鬼哭,聲聲不絕。

寧小齡坐在床上,她服食下了療傷的湯藥,蓋着被子,手指撫摸着被子上的褶,小巧綿軟的手瘦了一些,掌心還有長時間握劍未消退的白痕。

她微轉着頭,看着窗外昏暗的夜,天上的月輝灑滿了層雲,仿佛雲端上也藏着一個白銀般的國。

“師兄……”寧小齡輕輕呢喃,她目不轉睛地盯着高高的月亮,仿佛那是一面鏡子,可以從中映照出心中之人的面容。

她想起了白日裏師兄對自己說的話。

小錢袋子……新的銅幣……

師兄是想告訴自己什麽呢?

寧小齡腦瓜轉動,用力地想着,忽然間,她紫府微動,少女按着自己的胸口,一縷縷白光溢出,凝成了雪狐的模樣。

那只雪狐因為被寧小齡壓榨了兩個月的緣故,此刻看上去有點小只,短短的尾巴圓鼓鼓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毛絨絨的球。

她将先天靈雪狐擁入了懷中,手指順着它的背脊一路捋過,然後輕輕地捏着它的尾巴,好奇道:“小狐貍是不是有什麽想告訴我呀?”

雪狐當然不會回答,先天靈大部分時候的反應,都是她潛意識的表達。

寧小齡認真地想了一會,抓着先天靈的後頸拎到面前,看着它的眼睛,然後想起了一些事情。

先天靈的存在可以幫助主人以近乎雙倍的速度修行,同時也是一雙藏在暗處的眼,可以偷偷記錄下許多事情。

寧小齡的手撫摸上了雪狐的腦袋。

她閉上眼,心靈毫無阻隔地與雪狐相連,很快,寧小齡便看到了一些被她遺忘的畫面。

那是一個黑暗的空間,空間裏亮着許許多多乳白色豆大點的燈,那些燈似是鬼火般憑空懸浮,也像是有着長長柱子作為依托,而那地面上,散着許許多多看不清的東西,它們就像是大小不一的石子,零零散散地擺放着,透露出妖異陰森的氣息。

寧小齡膽戰心驚,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看到這樣的畫面,而接下來的圖像更是讓她眉心打顫。

她看到了一條巨大的骨蛇,那頭骨蛇身形完整,沒有一點殘缺,如盤踞的古龍,吞吐着所有的霧氣,而那骨蛇占據了太多的視野,她隐隐約約覺得白骨大蛇之後還有一雙眼睛正幽幽地盯着自己,那雙眼睛她無法看到,但是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就不寒而栗。

“嘤——”寧小齡見到這個詭異的畫面,手不小心用重了些力,雪狐叫喚了一聲,将她從夢境拉回現實。

她這才發現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

寧小齡擡起手臂擦了擦額頭,她掀起被子,連忙走下床去,腳丫在地上摸索着鞋的蹤跡。

她此刻還穿着白色的單衣單褲,連外罩的衣裳都還沒披上,便迫不及待地掩門而去,她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事,心中泛起了嘀咕,心想今天師父不會又在師兄的房間裏吧,要是他們兩個人正在做些奇怪的事情被自己撞破了怎麽辦?

寧小齡也不知道奇怪的事情是什麽,就是覺得他們深夜在一起就很奇怪。

寧小齡施展道門隐息術,蹑手蹑腳地來到了師兄的房間,她先小心翼翼地四周打量了一番,生怕又惹來上次樂柔那樣的小尾巴。

接着寧小齡趴到了門前,耳朵貼靠在了門上,小心地聽着裏面有沒有動靜。

确認裏面沒有古怪的聲音後,寧小齡才輕輕地敲了敲門。

咚咚咚。

無比安靜的廊道裏,寧小齡的敲門聲讓自己也有些心驚。

但是屋內沒有回應。

她知道只要師兄在屋子裏,就一定可以聽到敲門聲,可是……為什麽沒有反應呢?

師兄到底去哪了呢?

寧小齡又敲了幾聲,心中困惑,只好有氣無力地退回房間裏,默默地生了一會悶氣。

……

峰主殿中,寧長久在那張白玉寒窗上盤膝而坐,陸嫁嫁也在他的身後坐下,為他空殼般的身軀灌輸着靈力。

“你為什麽會在隐峰?誰允許你進去的?”陸嫁嫁的語氣微冷,玉潤的紅唇在寒玉的床榻上覆着霜。

寧長久沒有隐瞞,将書閣中有一卷小飛空陣書籍連同隐峰的事告訴了她,寧長久想了一會兒還說:“隐峰既然我可以進去,當然也可以在裏面修行。”

陸嫁嫁冷哼道:“什麽歪理?胡攪蠻纏。”

寧長久問道:“那峰主殿不是也不允許弟子進來?”

說完這句,寧長久便有些後悔,他生怕陸嫁嫁一氣之下直接将自己掃地出門了,他便立刻假裝虛弱地弓起了些背,咳嗽了兩聲。

陸嫁嫁也無太多動作,只是輕聲道:“以後再有這樣的事,一定要先告訴我,知道嗎?”

寧長久颔首。

陸嫁嫁雙手按在他的背上,掌心帶着溫潤而冰涼的觸感,她繼續問道:“你是怎麽出來的?”

寧長久答道:“峰底好像有一條秘道……我當時掉入了峰底,簡單地看了一會四周,在黑暗裏摸索了一會,然後尋到了一條暗道,從峰底走了出去。”

“暗道?”陸嫁嫁疑惑:“峰底怎麽可能會有暗道,是誰造的?”

寧長久輕輕搖頭,他覺得自己或許記錯了什麽,但也無法證實。

陸嫁嫁繼續詢問:“出來之後呢?”

寧長久解下了腰間那塊內門弟子的玉牌,微笑道:“請師尊過目。”

陸嫁嫁早便發現了他換了腰牌,她臉上卻沒有高興之色,只是淡淡道:“為什麽不先回峰?”

寧長久想起了陸嫁嫁為了自己獨自下峰,在隐峰的內亂中險些将自己置于危險之地,他心中感動,微笑道:“讓師尊受累了。”

陸嫁嫁淡然道:“沒死就好。”

寧長久幹咳了幾聲,臉上的蒼白一點點換作血色。

陸嫁嫁又想起一事,問:“聽雅竹說,你的劍法很好?”

寧長久道:“我的劍法一直很好。”

陸嫁嫁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她收回了手掌,調息之後兩掌掌心下沉,然後置在膝蓋上,她說道:“你身體應該無大礙了,我不管你那劍法從何而來,但是這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技巧,對你的氣海靈脈損傷都很很大,以後切記要小心。”

寧長久點點頭,心中亦有計較,他休息了一會,道:“那我們繼續吧。”

“嗯?繼續什麽?”陸嫁嫁問。

寧長久轉過頭。

陸嫁嫁長發未绾,瀑布般散在肩頭,也有幾縷順着胸脯披下,她的臉上也帶着憊意,一雙秋水長眸和着寒霧,好似獨坐寒榻的月宮仙子。

她與寧長久對視了一會兒,很快錯開了目光,說道:“今天就算了吧。”

寧長久道:“背過身去。”

陸嫁嫁對這種語氣有些不悅,道:“我說了,今日算了。”

寧長久說道:“今日師父下峰尋我,感動之餘總覺得無以為報。”

陸嫁嫁不說話。

寧長久雙手卻按上了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一點點擰轉過去。

平日裏屋子漆黑,兩人雖有些較小的肌膚相親,但也都不以為意,此刻白玉寒床發着光,将兩人的身影都照得分明,他們的距離都靠得很近,那些升騰起的寒霧也根本起不了遮蔽作用。

“那辛苦你了。”陸嫁嫁聲音有些輕。

她挺直了後背,将那散在背上的秀發撩至身前,秀發分散間天鵝般的脖頸也纖細筆直,寧長久這才注意到,她脖頸上戴着一根細銀的項鏈。

寧長久忽然問:“如果我掉入峰底,再沒有上來,你會怎麽辦?”

陸嫁嫁清冷道:“你可不要誤會,我是峰主,你是我的弟子,救你是我的責任。”

寧長久笑問道:“我誤會什麽了?”

說着,寧長久一指點中陸嫁嫁的背心,金烏繞指,化作絲絲金芒,一部分順着她的劍裳溢出,一部分則透過她的衣裳,點燃了她的身軀。

陸嫁嫁輕哼一聲,定神之後才說道:“你已有未婚妻子,以後對其他女子絕不可再說這些輕薄孟浪的話語。”

寧長久道:“我與她只是場賭約罷了。”

陸嫁嫁冷笑道:“你這話怕是連小齡都騙不過去。”

寧長久說道:“趙襄兒那黃毛丫頭清高自傲,除了生得一副絕佳皮囊,有什麽好的?”

陸嫁嫁輕笑道:“黃毛丫頭?我看你也沒比她大多少。”

寧長久也笑了起來,說道:“确實不如師尊大。”

“住嘴。”陸嫁嫁輕喝道。

“師尊別誤會了。”寧長久笑着辯解。

陸嫁嫁不想再理他了。

而寧長久手上的溫度也高了許多,金烏飛入玉體,散去寒氣,将細膩白暫的肌膚照得發燙,她的身上冒氣微微的熱氣,臉頰也開始發燙,耳根子更是一顆晶瑩的紅寶石,而與此同時,白玉寒床上的冷氣又不停地驅趕着她身體的溫度。

一冷一熱之間,陸嫁嫁心中生出了異樣的、意味不明的感覺。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她能明顯感覺寧長久是帶着一些“報複”心理的,方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刻意挑弄過紫府,刺激其中的劍胎,而她也有所防備,面不改色,假裝自己已經對此免疫了。

但這終究是在他人的“掌控”之下,陸嫁嫁的性格雖從不多麽強勢,卻也不喜歡任人擺布。

終于,忍耐了許久,寧長久收回了手指,陸嫁嫁身子微松,通紅的耳垂像是要着火了一樣,若非寧長久在場,她便會直接地趴在寒玉床上,貪婪地渴求着涼意來驅散體內的溫度。

寧長久手指一動,原本立于指尖的金烏躍到了他的肩上,他問道:“明天師父課上要講什麽?”

陸嫁嫁思索了一會,道:“靈脈的周天循環。”

寧長久點了點頭。

陸嫁嫁問道:“你有什麽高見?”

過去他們煉體結束之後,陸嫁嫁也會借此機會詢問一些寧長久修行上的問題,而寧長久見識淵博,每次的解答也讓陸嫁嫁受益匪淺,名義上是陸嫁嫁在與他探讨,實際上則是寧長久在為她解惑。

這次寧長久對于先前他們的對話好像還有些記仇,說道:“我是你弟子,哪有本事回答些什麽,師尊若誠心想知道,不如拜我為師算了。”

“?”陸嫁嫁聽着他的話,疑惑地嗯了一聲,轉過頭去,微紅的臉頰帶着寒霜,她嘴硬道:“我只是與你探讨。”

寧長久也并不拆穿,他應了一聲,與陸嫁嫁開始說起靈脈周天循環中的許多特性。

陸嫁嫁輕輕點着頭,神色認真,只是不知為何,她一想到寧長久方才說的話,心思便有些亂。

她想,若是自己與他晚認識幾年,以他的天資,倒真有可能做自己的師父……她難以想象若是自己真認眼前這少年為師的情景,當然,幸好她先下手為強,這樣的事情也不可能發生了。

她端正地坐着,身姿筆挺,哪怕作為傾聽者依舊帶着峰主的威嚴和冷峻,仿佛自己才是那個正在循循善誘之人。

兩人又本着讨論的原則,将一些細節上的疑問梳理了一番。

陸嫁嫁感慨道:“這些都是你從書上看來的?”

寧長久點頭道:“是。”

陸嫁嫁并不相信,輕聲道:“什麽時候,你能與我說說你真正的來歷?”

寧長久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他不知想起了什麽,臉上露出一絲絲懷念。

陸嫁嫁見他不願說便也沒有勉強,道:“無神月很快來了,到時候衆弟子都會一道下山獵魔,你盡量別去那些無人踏足的荒野,修仙者職責是守護人間,不亂人間的妖魔不必冒險斬殺。”

寧長久點頭道:“嗯,這四峰之中應該也隐藏着什麽,你也要小心。”

陸嫁嫁道:“我知道,我會護此峰周全的。”

寧長久繼續點頭,沒再多說什麽。

陸嫁嫁見天色不早,開始下達逐客令:“若沒什麽事,我先送你回去歇息吧。”

深夜,陸嫁嫁披上了那身黑色的衣袍,為了防止被發現,她并未走正道,而是将寧長久攬入懷中,直接掠空而去,從打開的窗戶中回到了寧長久的廂房裏。

陸嫁嫁此刻甚至已不需要仙劍便可禦空而行,只是這也讓她有些奇怪,若自身是劍,那與自己同行的寧長久又算什麽?馭劍之人?

她不願多想這個問題,将寧長久送回房間之後便無聲離去。

……

……

夜裏,寧長久并未直接入眠,他抽出了佩劍,開始複刻那詭異的劍招。

他之前在嚴舟睡夢之際記下了許多劍招,他所記憶的一共十二招,每一劍的動作都不似劍,更像是祭祀時奇怪的舞蹈。

他開始再次嘗試這些劍招。

寧長久發現哪怕自己以此劍法連殺三人,但憑空舞劍之際,想要将劍法純熟貫通,依舊很難做到,仿佛真正的生與死才是淬于劍上的鋒芒,才能将那種破開一切直切要害的劍術發揮到極致。

寧長久見多識廣,知道這劍法極不簡單,甚至可能和那傳說中天谕劍經的下半卷有關系。

但直覺又告訴寧長久,這不該是劍經的下半卷,他的潛意識裏似是得知了劍經下半卷的去向,只是無法想起。

劍光照着月色,一遍遍地撕開黑夜,寧長久出劍的速度越來越快,這十二個劍招的運用與變化也在很短的時間內開始熟練起來。

接着,他發現,這十二個劍招好像互有關聯,它們所指向的,似乎是一劍。

這些劍招都是從一劍之中脫胎而來的。

寧長久不由地想起了不可觀中最基礎的道經《天心卷》,那是他一入門就學習的道經,但他修道至高處後才發現,之後無論是道門隐息術還是鏡中水月這一類道法,都是天心卷的推演與變化。

莫非這種劍法和天心卷一樣,都是道法自然,一生萬物的“一”?

此刻認真鑽研劍法與道法的寧長久并不知道,寧小齡今夜曾來找過自己。

第二天早課,寧長久并未前去,而是直接前往書閣之中去見嚴舟。

老人嚴舟還在熟睡,寧長久便取了本書随意翻讀。

“隐峰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緩緩開口,他的生命之息微弱極了,一如風中獨孤的蛛絲。

寧長久放下了手中的書,望向了嚴舟,直截了當道:“嚴峰是我殺的。”

嚴舟微異,他并未聽聞此事,只知道嚴峰是死于一個白衣人之手,而那白衣人也墜入峰谷,以他對峰谷的了解,知道那白衣人哪怕不摔得粉身碎骨,也會被峰底那些邪器污染侵蝕,生不如死。

但他沒有想到那個人居然是寧長久。

這件事本不可思議,但如果落到這位身負許多秘密的少年身上,似也不是不能解釋。

嚴舟嘆了口氣:“嚴峰要殺你,你要殺他,生死難料後果自負,這樣的結局我沒什麽好說的,想必你也猜到了,那嚴峰便是我偷偷命人放出來的,你若還是不滿,也可以拔劍殺我。”

寧長久淡淡一笑,道:“師叔祖言重了,我今日來找你并不是因為這個。”

“嗯?”嚴舟微惑,笑道:“那你來找我這個老頭子做什麽?莫不是問一些關于陸嫁嫁的事?那女娃子我可是看着她長大的,當初我也沒想到她可以出落成這般傾城模樣。”

寧長久心中微異,他忽然有些想順着嚴舟的話問下去,了解一下陸嫁嫁的過去,但他忍住了,面不改色道:“和家師無關。”

“哦?那是何事?”嚴舟問道。

寧長久道:“你就不好奇我是怎麽殺死嚴峰的?”

嚴舟點頭道:“好奇,以你的境界應該是必死無疑才對,我本以為是有人暗中幫助,莫非不是?”

寧長久說道:“我真正殺嚴峰只出了一劍。”

嚴舟睜開眼,望向了那容貌清秀的白衣少年:“一劍?什麽樣的通天劍法可以跨越兩個境界瞬間将人殺死?”

寧長久說道:“紫庭才堪稱仙人,紫庭之下的凡人,當然有可能被任何手段殺死。”

“你說的雖有些道理,但我還是想知道,是怎麽樣的劍?”

嚴舟話音才落,那一劍便出現在了他的身前三尺之處,嚴舟并不驚慌,因為以他的境界寧長久絕無破開自己護體之氣的可能,但他的瞳孔中依舊綻放出了異彩。

“你這是哪裏學來的劍法?”嚴舟脫口而出道。

寧長久見他神情不似作僞,心中更加疑惑,問道:“你見過這樣的劍法?”

嚴舟先是搖頭,随後又陷入沉思:“我确信我不曾見過,但隐約有些熟悉,你……哪裏學來的?”

寧長久猶豫了一會,說道:“小時候我曾經拜一個游方道士為師,他教過我幾招古怪劍術。”

嚴舟不知真僞,只是慨嘆道:“你的命确實很好,想必那也是一位世外高人。”

寧長久盯着他,似想從他的面容上捕捉到一絲波動,但嚴舟的神情卻沒有絲毫破綻,過了一會兒,寧長久攤開了手中的書,狀似随意地發問:“能再給我講講那個纏龍柱的故事和峰底的情況嗎?”

嚴舟搖頭道:“你踏足過那裏,你了解的應該要比我更多。”

寧長久沒有追問,只是道:“你真要一輩子自囚書閣裏?天高地闊,修行者修道一生,并不該為這些小事拘泥。”

嚴舟卻道:“哪裏是小事?這是我的大道……”

……

……

夜晚,峰主殿中,陸嫁嫁一見到寧長久便興師問罪:“今日早課和雲臺劍場為何不來?你已是內峰弟子,便應守規矩,這樣子像什麽話?”

寧長久笑道:“莫非又想打我戒尺不成?”

陸嫁嫁如今每日需要他幫忙煉體,當然不可能恩将仇報,但師門規矩也不可擅自破壞,她想了想,自圓其說道:“隐峰之時,你護峰有大功,如今犯些小錯可以将功抵過,我不會太過在意這些,只是這樣終究不妥,以後你記得來上課,別讓我為難。”

“嗯,好。”

“對了,我也會給你專門安排一個座位,老是在小齡身邊搬一張椅子,也确實不像話。”

“不必了,坐師妹旁邊挺好的……”

“不行,小齡如今才十四歲,應該好好打磨打磨她,不可讓她對你有太強的依賴感。”

“那就聽你的。”

“嗯,開始吧……”

兩人一前一後坐在了寒氣盎然的白玉床上。

今日的煉體結束得很快,因為寧長久和陸嫁嫁都發現,煉體的效果已經一天比一天微弱了。

“或許用不了幾日,我的劍靈同體百便可以真正大成了。”陸嫁嫁說這話時,神色像是小女孩對于新年的期盼一樣。

寧長久卻潑了一盆冷水:“我看未必。”

“嗯?什麽意思?”

“我覺得或許是溫度不夠。”寧長久看着指間的金烏,猜測道。

陸嫁嫁道:“那你有什麽想法?”

寧長久說道:“你的衣裳可能有些厚。”

第 138 章 :血染劍裳

鐵青色的牆壁上浮現出無數細密的劍痕。

它們就像是春時綿綿細針般的雨,頃刻間潑灑到了所有的空間裏,幽深的黑霧在如雨的劍氣中也帶着迷蒙的美。

陸嫁嫁懸空而立,襟擺微微拂動,腰間青玉環佩和紅色流蘇也輕拂着,她鬓發微亂,泛着劍意的秀頸如對着光線的玉石,透着清冷而溫潤的質地,仙劍明瀾懸在她的身側,筆直的劍體泛着焰火流竄的光,隐隐勾勒着一只幼鳥的雛形。

那是被封印了神魂的血羽君,如今養藏于劍內。陸嫁嫁曾經許諾等它殺妖過百便重新賜它肉身。

“器靈?”震驚中回身的長老驚呼道。

陸嫁嫁沒有回答,她看了雅竹一眼,身上添了許多傷痕的雅竹終于松了口氣。

“你現在究竟是什麽境界?”另一位反叛的長老,寒聲發問。

陸嫁嫁長劍一動,帶起焰光,她的身影也随之躍到了懸崖上,長劍歸鞘。

陸嫁嫁一句話也沒多說,并指于身前一抹,寫就一個筆直的“一”字,虛劍凝成,無光無影地斬出,一位長命境的長老什麽也來不及反應,頭顱便滾落在地,脖頸處的切痕平整如鏡。

陸嫁嫁放下了懷中的少年,寧長久沒有完全昏迷,他尚有些意識,只是意識中的自己分不清真實和虛幻,他隐約看到了巨大的蛇骨,石像般的老人,又覺得這一切都是夢,他在深谷中所做的明明只是從峰底爬到了峰外,可他是怎麽爬出去呢,他也無法想起。

如今他只覺得自己靠着一團溫暖柔軟的雲朵,他深埋其中,鼻尖萦繞着淡淡的清香。

寧小齡單膝跪地,行禮的聲音帶着哭腔:“小齡拜見師父。”

陸嫁嫁神色柔和了些,她用拇指輕輕揉了揉了寧小齡的額頭,道:“師父來晚了。”

寧小齡用力搖着頭,抹去了眼淚。

峰谷極深,濃重的黑霧更像是黏稠的液體,阻礙着劍的穿行。

先前陸嫁嫁背系繩索投入懸崖之下時,她也從未想過自己可以憑借着禦劍上來,而她順着崖壁滑下,即将接近峰底時,她忽然感應到背後的繩索向着自己壓了過來。

她知道有人斬斷了繩索,上面的人亂了。

她很快想到了師父當年叮囑自己的話:“等你當上峰主之後,不要相信任何人,每一個數十年漲不得境界的修行者都是潛藏的瘋子,他們不是仙人,而是貪婪的賭徒,願意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目的放棄一切。”

陸嫁嫁當時覺得師父隐有所指,但詢問之後卻沒有得到答案。

她知道一些那一代人的事情。

天窟峰原本是四峰中最強的一峰,而她師父原本也被稱為劍瘋子,是公認的最有希望接過宗主之位的人。

但沒有人想到,那個被稱為劍瘋子的老人,後來真的瘋了,還差點掀起了一場牽扯四峰的浩劫。

所幸最後天窟峰以舉峰之力困住了他,那之後峰主連跌了三個小境界,到死都只有紫庭二層樓,而那一場動蕩,也将峰中許多人的修道之路打成了斷頭路。

那是天窟峰整整一代人青黃不接的根源。

天窟峰的執事,教習,供奉對比其他幾峰都極少,這座原本被祖師寄予厚望,懸挂劍星的山峰,本不該如此的。

那一代大部分的修道者在那場動蕩之後傷及修道根本,棄峰而走,雲游四海,而也有一部分人選擇留在了峰裏,那但之後,四峰資源傾斜嚴重,隐居于環瀑山的宗主也很少過問天窟峰的情況,天窟峰一脈由此開始凋敝,而老峰主在幾年之後收到了一個女弟子作為關門徒弟後,也不再問任何事。

最後老峰主的死很是突然,外界傳聞許多,只有陸嫁嫁和少數的人知道,他是死于一場天誅地滅的兵解。

那些被老峰主誤了一生的修道者固然心喜,卻沒想到他竟将峰主之位隔代而傳,傳給了那名成年不久的女弟子陸嫁嫁。

那一年,陸嫁嫁坐劍峰主殿,給所有不服者公平比武的機會,最終憑借着一身高妙劍法和神乎其神的劍靈同體,真正入主殿中。

這看上去固然潇灑,卻也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只是不知道那個幕後為這顆漆黑種子灌水之人是誰,竟讓它在不知不覺間蓬勃生長到了這般境地。

繩索斷裂之時,陸嫁嫁果斷斬斷了連接在背上的鎖,她以劍将自己固定在了崖上,原本想躍至對面的纏龍柱上,以此慢慢攀援上峰頂。

但她低估了自己,低估了那七日煉體為劍的效果。

馭劍飛上峰頂這種事,除非晉入紫庭,要不然本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是她忽然發現,如今自己便是拟人的劍,人與劍已然基本合一,她的馭劍之術也達到了自身都難以想象的層次,她發現她已經可以操控着自己的身子懸空而立,如禦劍一般。

陸嫁嫁發現這一點之後,心定了許多,她還在猶豫要繼續下峰尋人還是上峰先阻止隐峰的內亂時,有什麽東西從天而降。

陸嫁嫁意識到那是個人,然後她伸出手接住了他,随後用劍目看清楚了他的臉之後,便抱住了他,禦空而上。

她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情感,那個白影墜下的那刻,她的直覺便告訴她那是寧長久,她不知道他為何會從天而墜,只是沉默地帶着他破開黑霧的阻隔,掠上了早已亂成一鍋粥的隐峰。

……

雅竹站了出來,道:“師姐,不要心軟了。”

陸嫁嫁沒有說話,她不喜歡同門相殘,更不希望那些陳年舊事影響到這一代人,但這些恩怨原來從未消弭,他們一直在醞釀着,直到今日爆發了。

“幕後的人是誰,說出來可饒不死。”陸嫁嫁放下了懷中的少年,交給了雅竹和寧小齡照看,她挽着劍向前走去,細針般的劍氣已連成了暴雨,像是可以攪碎一切。

那些長老已經死剩四人,他們下意識地聚在了一起,神色緊張地盯着那襲白影,窈窕的女子婆娑仙氣已散,她身上所發之氣,更似地獄猙獰之鬼。

哐當。

有人的劍落在了地上。

一個容貌中年的男子舉起了手,誠懇道:“還請峰主大人饒恕,我願意說出幕後之人。”

“你這個蠢貨,你想做什麽?你以為陸嫁嫁會放過你?你以為那個人會放過你?”旁邊的人怒喝,想要叫醒這個不知死活之人。

陸嫁嫁再出一道虛劍,将那厲喝之人直接打得重傷倒地,另外兩人見狀,身形倏然一竄,想要分頭遁逃。

陸嫁嫁沒有急着去追趕,而是盯着那中年男子,問道:“是誰?”

那男子閉上了眼,心如死灰,像是下定了最後的決心,今日太多同謀者的血已經軟化了他的鬥志。

但他還是沒能将那個說出來,他的身後,響起了巨獸遷徙般的巨大聲響,震得隐峰的地方都微微搖晃。

那是寒牢破碎之後,怪物與罪人掙破牢籠沖了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或許是被怪物殺死,或許是被潛藏在人群裏的其他同謀者殺死。

那兩個想要遁逃的人也被攔住了去路,那些逃逸的邪魔大部分都不是他們這些長老的對手,但他們的數量就像是瞬間淹過來的潮水,讓他們幾乎沒有太多抵抗的餘地,便被鐵鏈絞死,被利爪撕碎。

陸嫁嫁靈眸閃動,她不知道寒牢為何會破,也暫時無法得知幕後之人的姓名,但她隐約可以猜到,這應是內患,背後的指使者應是四峰中的大人物。

陸嫁嫁不由地想到了四峰會劍,猜想那人莫非是想在四峰會劍之前,直接搶奪過峰主之位?

守霄峰峰主境界最高,不會也沒必要謀劃這樣複雜的計劃,而懸日峰和回陽峰的峰主是一對姐弟,兩人關系很好,應該也不會為了峰主之位做這般落井下石之事,那麽那幕後之人,應是某個地位僅次于峰主,實力不足卻又觊觎宗主之位的人!

陸嫁嫁短時間內無法去做出太多判斷,寒牢已破,她身為一峰之主絕不能坐視不理。

“雅竹,你替我護住弟子,剩下的随我一道殺人。”陸嫁嫁囑托道。

雅竹應了一聲,青衣人為首的諸位長老也應了一聲。

“陸……嫁嫁。”

陸嫁嫁正要長劍化虹而去時,身後忽然想起了少年疲憊的聲音。

陸嫁嫁心神一顫,她轉過頭,看着臉色蒼白的寧長久正擡着頭看着自己,他眼睛只睜了一半,瞳孔中沒什麽光,身體雖無實質的傷口,卻像是一只瀕死的小獸。

“嗯。”陸嫁嫁應了一聲,用平靜的話語說着:“你先好好休息,我等會來照顧你。”

寧長久閉上了眼,在寧小齡的攙扶下直起了些身子。

“要小心。”寧長久說。

兩人的對話很簡短,雅竹蹙眉聽着,總覺得有些弦外的情感,但她無法捉摸透,只想着那是師徒之情。

雅竹将寧長久寧小齡和受傷昏迷的南承放在一起,一一替他們療傷,而陸嫁嫁已然提着劍去殺死那些寒牢中逃出的東西。

那縷劍裳的白影就像是逃過眼角的雲朵。

……

……

寒牢共有五十餘個相連的牢房,它隐藏在隐峰之中,于是這座世外桃源般的仙峰,靈氣馥郁的山體裏,便每日蘊蓄着一半罪惡一半背叛的故事。

寒牢中關押着的許多人是天窟峰或者谕劍天宗歷史上的囚犯,也有許多作惡多端的妖魔。

那些妖魔并非不能殺死,将它們關押着寒牢之中,便是因為靈氣聚合的原因,他們的存在也為天窟峰聚集着靈氣,為歷代的修道者提供着資源,而它們的氣海紫府則都被打碎或者封死,只是淪為了為天窟峰吸納靈氣的工具。

多年的痛苦和隐忍帶來的是無法填補的恨意。

今日牢門終于打破,那些生不如死的受刑者和邪魔像是永夜中行走的人見到了一縷光,無論那光多麽纖細易折,在早已失去了意義的生命裏,他們依舊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地面震動,最先沖出寒牢的是一頭半身纏繞鎖鏈的巨獸,那巨獸脖子上纏着一串佛珠,半邊的身體已經被斬去,傷口就像是糜爛幹涸的蘋果,它拖着沉重的鎖鏈,獨臂的手中沒有武器,便只能掰下一根巨大的鐘乳石作為武器。

陸嫁嫁一襲白影掠至時,那頭殘廢的巨獸能感受到她的強大,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

它的身後,亦有無數邪魔傾巢而出,它們的行動或迅疾或遲緩,幾個身負枷鎖的耄耋老人走出寒牢時,他們的動作也慢了下來,目光緩緩地看着這片多年未見的空間和那天窗般的峰石上落下的光,神色裏是沉重的緬懷。

最前方,陸嫁嫁向着巨大的妖魔身上撞去,劍鋒裹着白光,她的身軀也裹着劍芒,一時間分不清到底誰是人誰是劍。

兩者交鋒不過一個剎那,巨獸的身子中央亮起一道細長的白光,接着它上半身與下半身分離飛起,其中的空隙裏,陸嫁嫁一襲白影斬血肉而出,徑直撞向了其後的大批出逃者。

長劍落地,劍光如旋風般繞着她的身軀湧動,翻攪的劍光一如揚起的塵沙,境界稍差一點的便直接剿滅在了劍光裏。

“現在退回寒牢者,可活。”陸嫁嫁的聲音極有穿透力,才一出聲便将場間的喧鬧壓了下去,她的聲音也像是劍,刺得所有人心血如泣。

橫豎皆是一死,那些邪魔并不傻,當然不會白白回去自囚,而更聰明一些的,則已經開始尋找逃跑的路線,想要趁着混亂遁逃而出。

話語間,幾個妖邪不要命地撲上來,想在臨死前啃咬掉這女劍仙的一塊肉。

陸嫁嫁拔劍掃過,劍氣如水氣噴薄,瞬間斬出一道如半月的劍光,那些妖邪還未劍身,便被劍光一下子吞沒,化作了無數碎片。

陸嫁嫁清澈的靈眸一下子亮起了光,如雪的光占據了她的瞳孔,她手中劍直接甩出。

如回旋的飛刀一樣在空中轉了一圈,斬下無數頭顱,而她并未站在原地等那飛刀歸來,而是身形一傾一閃,化作一柄真實的劍沖了過去,如白色的海鷗穿行于紅海之間,浪頭一個個打來,卻無法将鮮豔的色彩染上它羽毛半點。

其餘的幾位長老則四散開來,去封鎖那些可能逃往的位置。

陸嫁嫁身影如電,在幾個騰躍之間,又将劍送進了一頭境界不俗的大魔身體,她身影化作白光,飛速繞了那大魔一周,劍光亮如銀環,将它如鋼鐵似的身軀豆腐般地切成兩半。

仙劍明瀾在隐峰之內繞了數圈之後回到陸嫁嫁的手中,連斬數頭邪魔之後,她猶有餘力,過去七天的煉體之後,這是她第一次酣暢淋漓的戰鬥,她無論是肉身的強度還是劍氣的精純,都遠遠超過了她的想象,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座雪山,融化的雪化作飛流不止的瀑布,源源不斷地沖刷着一切。

“陸嫁嫁。”

混亂的環境裏,有人忽然喊了她的名字。

陸嫁嫁将手中的劍送入了眼前一頭幹瘦小鬼的身體裏,冷冷地望向了那聲音的來源處。

那是一個身材瘦長的灰衣人,灰衣人手中沒有劍,卻習慣性地做着握劍的動作,他的臉色青白,藏在亂如雜草的頭發裏,盯着陸嫁嫁,喉結聳動,喊出了她的名字。

陸嫁嫁沒有認出他。

灰衣人笑了起來,說道:“果然是你,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不過一丁點大,沒想到現在出落成這樣了啊。”

陸嫁嫁想起來了,在她剛入宗門之時,曾經有個蒙學老師,後來那位先生盜取宗門劍仙未遂,被押入了寒牢之中。

若平日遇到,相隔十幾年,陸嫁嫁應是會念舊情,但如今她并不會在意這些恩情。

灰衣人很快死了。

但不是陸嫁嫁動的手。

殺死他的是一個身材佝偻的老人,那老人手中握着一柄破劍,一下子削去了那人的頭顱,接着他将那破劍扔回了地上,對着陸嫁嫁行了一禮,道:“在下洪山,峰主戴罪之人,拜見峰主大人。”

他只說了這麽一句,也并未多做寒暄,轉身走回了寒牢裏。

這個小插曲是短暫的,很快,劍上又噴吐起了血,陸嫁嫁白衣的身影像是進出不斷的魔神,她殺得心緒麻木,殺得屍體成山,殺得隐峰中滿是血腥味。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陸嫁嫁,也不知道她為何變得如此強大。

莫非在無人知曉的時刻裏,她已經偷偷臻至紫庭境中?

他們越想越心驚,更為自己最初立場的選擇感到慶幸。

腥臭的氣味傳遍了隐峰。

那些邪魔終于被殺破了膽,越來越多地退回了寒牢之中,重新陷入了不見天日的黑暗裏。

而隐峰的中央,那纏龍柱旁的懸崖邊,南承也已醒來,他看着在旁邊打坐調息的寧長久,脫口而出道:“前輩?你還活着……”

寧長久的臉上恢複了些許氣血,他對着南承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似是想讓他保守什麽秘密。

而這一聲前輩還是被雅竹聽到了,她驚訝無比地看着寧長久,想着他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這位年輕一代的首席弟子,居然喊寧長久為前輩?

但雅竹很快打破了自己固有的印象,她想起了先前寧長久殺人的那劍。

她從不曾見過那樣的劍,仿佛遞出去的已不是劍,而是死亡的宣判。

寧小齡也頗為奇怪,師兄什麽時候和這個年輕弟子認識的,對方怎麽還一臉仰慕的樣子……嗯,師兄是不是又騙人了?

他們靜靜地打坐着,等待着寒牢那邊厮殺的結果。

厮殺聲遠遠地傳來,由熱鬧一點點歸于死寂。

雅竹聽着那裏的動靜,漸漸地松懈了心神,而就在她松懈之際,蓄謀已久的危險再次突發而生了。

地上的屍體忽然有一具動了。

先前他沒有展露出任何的氣息,他胸口上的傷痕也是那樣的真實,但他卻沒有死亡,類似于隐息術的手段将他藏得極好,直到這一刻才顯露,手中寒芒刺出,直指雅竹的咽喉。

雅竹雖握着劍,但這般迅速的來襲裏,她無法做出任何的反應。

這是勢在必得的一劍,那潛伏之人忍耐了太久,他已經規劃好了路線,雅竹死後,他甚至不會浪費時間去與其他幾個弟子糾纏,而是直接從一條早已準備好的秘道中逃出。

寒芒閃爍。

但那是另一道寒芒。

一截劍尖刺穿了他的喉嚨,而他手中的劍永遠僵硬在了雅竹後背的一寸處。

他瞪大眼睛,目光順着劍紋向前,看到了白衣少年握劍的手。

那只手很美,指節修長分明得猶若少女。

但握劍的手卻是那樣的堅定。

直到此刻,寧小齡和南承才反應過來了這場刺殺。

那名殺手無法理解這一劍的速度,他盯着寧長久,明明喉嚨已碎,卻依舊用神魂嘶吼出了自己的疑問:“你的境界明明這麽弱,為什麽?為什麽你的劍這麽快?!”

寧長久甚至沒有睜開眼,但他卻不吝在殺手臨死前給予了答案:“境界是用來衡量普通修行者強弱的說法,而不是約束我的理由。”

殺手還未來得及理解這句話,便死在了這片滿地屍體的崖邊。

……

“他也是紫天道門的人。”雅竹撕開了那屍體的衣衫,刻在背上的符箓,蓋棺定論道。

南承好奇道:“紫天道門與我們到底有何恩怨,這麽多年依舊喋喋不休?”

雅竹想起七意死前說的聖器,她從未聽說過天窟峰藏匿着什麽聖器,她只是下意識地盯着那片黑霧,隐隐不安。

天窟峰是四峰中最弱的一峰,今日的暴亂之後,想必更要雪上加霜了。

幸好如今陸嫁嫁的境界今非昔比,若能捱過這段磨難,想必可以成為一個真正足夠強大的峰主。

寧長久卻開口了:“峰下沒有聖器。”

雅竹心中困惑:“你怎麽知道?難道先前你真的……”

寧長久想起了一些事情,他想起他曾經親眼見過滿地的器物,那些器物都蓋着一層落滿灰塵的布,而深淵之中,亡靈彌漫,若真有似七意所說的聖器,那麽那片滿是邪靈的空間裏,應該會形成一個風暴狀的眼,當時的他不曾見到那樣的場景。

這是他無法判斷,自己這段記憶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他總覺得,自己所有經歷的一切都是夢境……那個魔誘也不知是誰種下的。

寧長久抿着嘴唇,神色微微痛苦,他張開了自己的手掌,看着掌心那道自己用指甲掐出的疤痕,沉思着什麽。

寧小齡也注意到了手心的疤,她湊了過來,認真地揉了揉寧長久的手,道:“師兄沒事吧?”

寧長久搖了搖頭,說道:“沒事的。”

寧小齡撇了撇嘴,憐惜道:“五指連心啊,師兄都傷成這樣了,哪會沒事。”

寧長久淡淡地笑了笑,忽然神色一凝……五指連心?連心……連心!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好像曾經傳達出去過一些什麽。

“小齡……”寧長久忽然喊她名字。

“嗯?”寧小齡有些奇怪。

“你還記不記得,我說你的是我的小存錢袋子?”寧長久忽然問了這般奇怪的問題。

“當然記得啊。”寧小齡有些小聲,畢竟她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聽寧長久說出這樣的話,她總覺得有些異樣,也忍不住害羞了起來。

寧長久看着她的眼睛,認真問道:“小錢袋子,最近有新的銅幣嗎?”

寧小齡感受到了師兄的心緒,神色也随之認真了起來,她隐約能明白師兄說的言外之意,她不由地想起了一些畫面,有些頭疼,捂着自己的臉頰,皺着小臉陷入了沉思。

寧長久知道事情并不會簡單,揉了揉她的腦袋,輕聲道:“沒關系,師兄只是随口問問,不用放在心上。”

而隐峰之中,所有的聲音終于徹底沉靜了下去,滿地的殘肢與血沖刷過地面,将一切都染成了紅黑色。

視線裏,一襲輕妙白裳由遠及近,由模糊至清晰,青絲如雲,陸嫁嫁絕美的容顏在滿地屍體中顯得清聖,那一塵不染的素淨劍裳上,萦繞着淡淡的、不散血氣,卻沒有沾染上任何一滴鮮血。

“師姐。”雅竹終于松了一口氣。

三名弟子也明顯地輕松了下來,他們望着陸嫁嫁的身影,露出笑容。

“師父。”三人語氣各自不同。

陸嫁嫁看着他們,臉上的冰霜一點點瓦解,她想起了自己初學劍時立下的誓言,當時師父告訴她,所有劍法的斬滅都是為了守護。

她想着這些,鮮血卻從她的身體裏滲出,慢慢染紅了她無瑕的衣裳。

原來她也受傷了。

雅竹大驚失色,立刻迎了上去:“師姐怎麽了?”

陸嫁嫁輕輕搖頭,表示自己傷得不重,她擡起頭望向了那三名弟子,目光卻沒有具體落到誰的身上。

“走吧。”她說。

其他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寧長久卻很自然地站了起來,走到了她的身邊。

……

……

(感謝書友乾坤萬宇和風暈物的打賞,謝謝兩位書友的大力支持呀~感激不盡!)

第 137 章 :白衣逆空

寧長久的劍尖上已經不沾一點血,他的臉很白淨,線條介于柔和與硬朗之間,看上去像是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他出劍的姿勢也很奇怪,那是極其費力不讨好的姿勢,大量的力量都壓迫在了雙腿和腰肢上,手臂反而顯得綿軟無力,卻不知為何能一劍直接刺殺境界不俗的灰袍老人。

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何時出現,是從哪裏出現的。

灰袍老者倒下的那刻,他的身體才從那個怪異的出劍姿勢裏解脫出來,收劍之時将鮮血振得一幹二淨。

“前輩……”最先認出寧長久的是南承,他看着那個熟悉的白衣背影,激動得渾身戰栗。

場間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你是什麽人?”有人發問,雖有警惕,但談不上懼怕。

他腰間那塊玉牌那樣的醒目,那證明着他的身份與境界。

他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通仙上境的內門弟子,在偷襲之下或能殺死長命境的灰衣老人,但此刻所有人都正對着他,他又能翻騰起什麽浪花?

寧長久沒有解答,只是閉着眼睛,道:“現在散去,各回自己的洞府,我可以當做沒有看見你們。”

這帶着猖狂挑釁意味的話一說出口,場間的氣氛都陡然變了。

他們無法從他的氣息或者是那一劍上知道他真實的境界,但此刻他的行為大概只是虛張聲勢,可饒是如此,惜命的修道者們依舊不願意去遞出那第一劍。

在場的修士大部分都是上一輩的修行者,一般修道至瓶頸後的修士,要麽在峰中擔任職務,要麽雲游四海,要麽繼續閉關修煉,所以他們的境界也頗雜,但大部分也有長命初境的實力,這些長老曾被視為天窟峰最核心的力量。

“我們的恩怨什麽時候輪得到你一個小輩插手?”先前問話的人自認為看清楚了他的虛實,首先站了出來。

寧長久握劍的手垂下,看上去有些無力,他閉着眼,肩膀也拉攏着,仿佛先前殺死灰衣老人的一劍不過是好運。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藏拙,但久閉出關,對于境界上的自信又怎麽會被一個晚輩唬住?更何況他們有這麽多人。

那名男子走了出來,他盯着寧長久的劍,說道:“願意領教。”

寧長久嗯了一聲,他的身子微動,白衣拖曳出些許殘影,那劍尖寒星般的鋒芒也跟着晃動,劍氣像是水滴濺入燒得滾燙的鍋爐裏,瞬間化作了白氣騰霧而去。

而那男子眼中的警惕和認真一點點變成了輕蔑。

寧長久出劍了,劍氣如箭,緊繃而瞬發,殺意由點成線,向着男子的咽喉處割去。

那一劍到來時,男子只覺得灰袍老者死得不值——堂堂長命中境的高手,死在這樣的劍下,何其可笑?

大意之人已含笑九泉,他更應吸取教訓,所以那抹輕視被他壓下,他盡量變得謹慎,猜測着這一劍之後會不會有什麽變招。

沒有變招。藏在劍氣的劍徑直來到了面前,那本該精妙的一劍因為境界的不足而顯得華而不實。

男子一手直接探入劍氣之中,捏住那柄鐵劍,另一手倏地一拍劍鞘,铮然一聲裏,長劍破鞘而出,刷得直奪寧長久的要害。

一切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了,男子神情極為專注,以至于身後有人喊的一句“小心”也後知後覺。

他的專注讓他葬送了性命。

殺他的一劍是從腰側來的,劍尖幾乎沒有受到什麽阻力便破開他的防禦,将大半的劍身送入男子的血肉裏,然後劍氣自身體內部炸開,将他的紫府氣海炸得粉碎。

他再沒有生還的可能。

臨死之前,男子不解地別過頭,模糊的視線裏,他隐約看到了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

少女經歷了數個時辰的試劍大會,非但沒有多麽勞累,此刻展現出的殺氣更與她年齡極不相符。

“怪物……”

這是男子倒下之時,對于這對師兄妹最後的評價。

寧長久收回了劍,這一次他的劍甚至沒有沾上一點血,其上的寒光卻更加懾人,他擡起了眸子,看着在場的其他長老,一言不發。

寧小齡拔出了劍,她心情很緊張,指甲死死地扣着掌心,才讓握劍的手忍住了發抖。

她見過很多次人殺人,也在臨河城殺過許多白骨小妖。但自己的劍卻是第一次染上人血,更不幸的是,她的劍好像刺中了某條粗壯的血脈,高壓下噴湧而出的血水濺到了她白色的衣服上,黏稠刺鼻的血腥味裏,她的瞳孔也變成了暗紅色。

第一次殺人之後,她沒有激動也沒有喜悅,在将劍拔出的那刻甚至生出了些懼怕,明晃晃的劍鋒上是她不安的臉。

寧長久知道這是她早晚要經歷的事情,走到她的身邊,握住了她拿劍的手,用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他們要師父死,我們能怎麽辦?”

寧小齡閉上了眼,鼻間萦繞的血腥味也像是淡了下去。

“殺了他們。”她說。

寧長久沒有肯定或者否定,他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顆嗜血生長的種子,那顆種子在每個人握劍的那一刻就埋下了,只是他希望寧小齡的種子最後可以成長為郁郁蔥蔥的花樹,而非擇人而噬的惡魔花卉。

所以他要告訴寧小齡殺人的理由,讓她堅定自己的道心。

寧長久加上寧小齡當然不是這麽多長老的對手,但在灰袍老人死去的那刻,原本就不堅實的聯盟再次生出了裂隙。

有的人對于那些過去的恩恩怨怨早已看淡,他們不關心這白衣少年到底還有多少實力,只是地上的兩具屍體時刻提醒着他們要惜命,他們也無心參與到這場争鬥裏。

“後生可畏,不知如今到了何種境界?”有人感慨發問,離開了纏龍柱旁的懸崖。

“嗯,你劍法很高,也有謀略,若陸嫁嫁有你一半的腦子,恐怕也不會陷入今日的險境。”又有人站出來,直視着寧長久說了一番話。

陸嫁嫁确實有點笨……寧長久颔首,同意他的觀點。

有些人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有些人表達了自己的态度,心懷鬼胎的人在很短的時間內都有了各自的動作。

寧小齡漸漸地從第一次殺人的情緒裏走了出來,臨河城的一個月她修道生涯的財富,每日每夜天空中高懸的紅月,在帶來恐慌之餘也給了她莫大的勇氣。

寧小齡很快平靜了心緒,鮮血有時也是寶藏。初春的試劍會,她哪怕奪魁,也未有多少真正的感悟,而此刻她長劍見血,對于道門隐息術和自己的劍術才有了更進一步的理解。

“雲長老,難道你也想走?”崖邊忽然有人喝問。

一個穿着普通谕劍天宗劍服的男子停下了腳步,他面容削瘦,身子欣長,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教書先生。

他看上去年紀不大,卻被稱為雲長老,聽到那一聲叫喊後,他轉過頭,神色不悅:“吵什麽吵?”

喊話之人冷冷道:“我只是希望你能記住自己的職責。”

“職責?什麽職責?”

“你曾經是律堂的律使。”

“哦?你想說什麽?”

“陸嫁嫁有罪!群峰之中沒有人再比我們清楚這些,難道你沒有收到那封信?”

“嗯?什麽信?”雲長老面露疑惑,似是不明白對方的話語。

而對方也再沒有給他回答,他帶着自己的疑問永遠地堕入了陰曹地府裏。

出刀殺死他的是那個原本以刀鋒抵着青衣人後背的男子,在先前那人問出“那封信”之後,始終掣肘着青衣男子的他竟不惜調轉刀尖,将說話之人滅口。

而青衣人的反應也極快,在危險脫離自己的第一刻,他所做的不是慶幸,而是在一瞬間拔出了劍,刺向了那威脅者。

這一幕電光火石般發生的瞬間,許多的劍光亮了起來,好像這裏的每個人都有着不同的心思和立場,這種混亂在混亂爆發之後變得更加混亂。

而寧長久在他們短暫的交流裏明白了一件事:他們要陸嫁嫁死是早有預謀的。

有人在後背策劃了這些,而那個策劃者似乎沒有将要殺死陸嫁嫁的消息告訴每一個人。

這些人裏有許多是忠于老峰主的,也有許多與老峰主有着大仇,他們那一代本就有着巨大的割裂。

這種割裂感在大家閉關之時感受得并不分明,而此刻這種感覺則像是一把高懸的巨斧,終于在此刻落下,輕而易舉地劈裂了表面上的虛情假意,露出了隐藏在背後的陰謀。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雅竹的趕到已有些晚,她一手拇指推劍出鞘寸許,另一手則握着那柄本應賜予寧小齡的白銀之劍。

“他們想殺師父!”寧小齡用最簡明扼要的話語說明了情況。

雅竹心中一個咯噔,她知道峰中潛藏着矛盾,但是沒想到那些陳年舊事真的蘊藏着這麽大的力量。

劍刃交擊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出劍的男子帶着高冠,他一劍朝着青衣人斬去,青衣人避之不及,被對方直接砍下了手腕,與此同時那名拿刀的男子在殺了一人後也被青衣人刺中了後背,身子踉跄,險些直接摔入崖中。

這一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裏沒有人是贏家。

越來越多的人出手。

他們甚至沒有分清楚自己屬于哪方陣營。

只是那些支持陸嫁嫁的,以斷了一只手腕的青衣人為首,死死地護着峰石繩索的位置,防止被出劍斬斷,雅竹也奪劍而去,一并守在了峰石前。

雅竹也是平日裏教衆弟子劍術的人之一,但寧小齡這是第一次見雅竹師叔真正出手,她的劍稱不上多塊,但是步法很是靈妙,穿過劍影刀光時,衣袂竟毫發無損,就像是雨水中不停騰挪卻不沾片雨的小飛蛾。

寧長久沒有立刻出劍,他總覺得這件事背後猶有蹊跷。

哪怕老峰主與他們确有恩怨,但是畢竟已經死了這麽多年,他們有什麽理由将那份仇恨延續至今甚至為之付出生命?

還有先前那惹來殺身之禍的“信”又是什麽?

寧長久短時間內無法想通這些,正如他直到此刻看到了崖邊岩石斷裂的痕跡,才隐約想起了什麽……自己好像跌入過這片峰谷裏?

這個想法有些不切實際,卻在第一時間飛快地占據了他的大腦。

“小齡,先前我……是不是不見了?”哪怕情勢危急,寧長久依然沒有忍住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寧小齡點頭道:“嗯,所以師父去找你了,她還以為你跌到了峰底。”

“嗯……”寧長久點頭,腦子裏靈光一閃,終于想起了先前發生的事情。

自己在懸崖邊驚險殺死嚴峰,然後對方死前的反撲将自己也震入了峰底,接着他在峰底醒來之後,發現了一條狹窄的道路,那條道路正好可以通往天窟峰外。

這是他所能想起的一切。

寧長久來不及作更多的思索,前面的混亂裏,忽然有一劍逼了過來。

那個使劍的長老境界并不高,甚至與如今的寧小齡也相差無幾,但他出劍的時機極好,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寧長久的失神,想要借着這一機會将這神秘的少年一舉殺死。

這位長老的劍破壞了寧長久大腦中思緒的形成。

也正是他的打斷,寧長久才在事後想起了許多記憶中不合理的地方。

但他不會感謝這個長老。

少年的眼眸裏泛起了金色的光,他的胸前也凝成了一團金色,那金色并未化作金烏的模樣,而是變成了一支金箭。

沒有弓與弦,金箭卻像是自己長了翅膀,咻得一下沖刺而去。

長老出劍的速度雖沒有一點停滞,但他雙目中卻失去了目标。

因為他的瞳孔被忽如其來的金光照徹,巨大的熱量自瞳孔中燃起,僅僅一個眨眼裏,那一雙眼睛便被焚燒成了兩個魚目般大小的珠子。

他手中的劍憑借着慣性依舊刺去,而寧長久已側身躲開,反手将劍刺入了他的胸膛裏。

“你知道閉關之人出關,還會帶來什麽可怕的事情嗎?”

正當寧長久要做出進一步的動作時,厮殺的人群裏,忽然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沒有人聽清聲音是誰發出來的,也沒有人去追問這個無聊的問題,所以那人只好自顧自地回答:“閉關乍出,沒有人能在第一時間知道他究竟在這段日子裏修到了何種境界,這才是這裏每個人最大的底牌,他們許多人都有信心不被殺死,包括我。”

“這種自信往往就是災難和死亡的源頭。”那人如此長嘆。

争鬥聲像是減弱了一些。

直到這時衆人才發現了那個說話之人。

那人是一個玄青衣裳的少年,他面容白暫稚嫩,梳着發髻,配着長劍,先前他不知采用了何等隐匿的手段,在場的衆人竟無人發現他,此刻他走出之時,豐神俊朗的少年卻一下醒目,帶着極大的壓迫感。

“你是誰?”青衣男子發問的聲音有些痛苦,他想不起峰中何時有的這一號人。

回答他的不是少年的答案,而是他的劍。

少年在說話之際張開了嘴,吐出了一口飛劍,飛劍穿行于血間,一舉來到了這青衣人的面前,他雖斷了一只手,但畢竟是長命初境的高手,這簡簡單單的一劍在他有所防範下并沒能殺死他。

而這少年也沒有想要殺死他,他只不過是亮出自己的身份罷了。

“七意?”青衣男子注意到了那飛劍上镌刻的字,猛然想起了什麽,驚呼出聲:“你是紫天道門的人!”

傳聞中紫天道門的劍客,都喜歡用數字作為自己的姓氏。

那少年沒有否認,淡然一笑:“紫天道門,七意。”

他已經活了一個甲子的年紀了,只是道門的返老還童之術讓他看起來無比年輕,乳白細膩的肌膚仿佛還是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

先前那場混戰裏,兩派的人互相厮殺,而有人潛伏其中,隐匿地對所有人動手,在他們身上添下不輕不重的傷口。

他便是七意。

他在在場的數十人身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劍痕之後,他才确定這一代天窟峰确實無人了,他是在場所有人中的最強者,當然不需要再做什麽隐匿。

七意看着那名境界平凡卻極有勇氣的少年,微笑道:“可願意随我去紫天道門?”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的問話,他能感知到對方的境界極高,甚至已經到了半步紫庭的地步,如今這峰中,除了自囚書閣不出的嚴舟,無人是他的對手。

七意臉上的微笑絲毫不減,他的境界給予了他獨到的耐心,“沒關系,我給你思考的時間。”

寧長久假裝思考了一會。

而七意也根本沒想等他的回答,在寧長久垂頭沉思之際,他假意正了正發冠,衣袖抖擻間,又一柄飛劍遞出,刺向了寧長久。

七意相信自己的每一劍都是一擊斃命的劍,殺一個外門的少年根本不在話下。

叮得一聲清脆響起。

寧長久擋住這一劍,他沒有用自己的劍去格擋,而是從不知何處掏出了一根枯枝狀的扭曲黑鐵。

這根黑鐵沒有鋒芒,也無法灌輸靈力,所以也無法斬出劍氣,用來殺人很是雞肋。

但他因為材質堅硬的緣故,卻适合用來抵擋一些刀劍的襲擊。

七意這突如其來的一劍如磁石板正好撞上了那根鐵棍,一聲顫鳴短促而有力,寧長久被鐵棍上傳來的力量震得後退不止,但那柄飛劍同樣被彈開,紮進了附近的岩石裏。

七意看着他手中的鐵棍,目露精光,知道這絕對是一件其貌不揚的寶物,只是這件寶物落到了這個不懂操控的少年手裏,真是寶劍蒙塵。

他打算立刻出手,搶奪寧長久手上的東西。

但七意卻還是失算了一件事。

那就是谕劍天宗與紫天道門之間的矛盾。

這兩個宗門的矛盾由來已久,先前嚴舟便懷疑過寧長久是不是紫天道門派來的卧底。

此刻,宗門的矛盾竟使得原本四分五裂的天窟峰團結了起來,所有的劍尖齊刷刷地指向了七意。

七意察覺到之時,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之前門主命他前來時,便千叮咛萬囑咐過,讓他務必沉得住氣。

而他此刻才明白,自己這一口氣依舊沒有沉住,大勢雖已倒向了自己這邊,但那些自己根本不放在眼裏的人忽然間擰作一起,依舊會帶來不小的壓力。

劍拔弩張的氣氛很快被打破了。

一記斷裂聲驟然響起。

寧長久哪怕面對七意飛劍時依舊冷漠的臉色,在這一刻終于變了。

那是鐵索斷裂的聲音。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七意身上時,那持刀男子猛地沖破了幾人的防禦,一刀斬斷了那系在崖峰上的劍索!

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了許多人,雅竹更是在這一瞬間暴露出了身為女子的軟弱,驚呼出了聲。

劍拔弩張感一下子煙消雲散,七意如釋重負,開懷地笑了起來,“你們天窟峰究竟藏着什麽樣的深仇大恨,竟要這般置峰主于死地?”

這同樣是寧長久和寧小齡心中的疑問,在他們心中陸嫁嫁待人極好,上一輩的恩怨再重,也不該牽扯到她身上才是。

寧長久忽然有些想念趙襄兒,若是她在身邊,這個紫天道門的修士哪裏還有猖狂的機會?

細長的鐵索在斷裂的那刻已順着懸崖飛速地墜了下去。

峰谷中沒有傳來一丁點的聲響,所有的一切都淹沒在了那噬人的黑暗裏。

陸嫁嫁生死難蔔。

在場的其他人,不知道為什麽,都覺得陸嫁嫁兇多吉少,只有寧長久在短暫的失态後平靜了下來,他想着自己墜入峰谷都能從中走出,陸嫁嫁境界遠高過自己,應該也不會有事。

他始終都專注地盯着七意,尋找着他露出的,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

七意護體的靈力滴水不漏,自始至終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但是很快,他卻犯下了一個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致命失誤。

七意看着攻勢已經潰散的衆人,說道:“當年那個老東西盜走的紫天道門的聖器藏在何處,若是說出來,我可饒那人不死。”

“紫天道門的聖器?”

有人疑惑不解,從未聽說過,只是隐約覺得自己又觸碰到了某個巨大陰謀的一角。

而知道更多內幕的人,神色一下子陰鹜了下來,掩不住的殺心像是刺破衣料的刀子,銳利的鋒芒就像是在昭告七意話語的真實性。

最先回答的七意的是那個以刀斬斷鐵索的男子,他的皮膚被太陽長期曝曬過,看上去很是黝黑,若非先前一刀斷了鐵索,此刻隐藏在黑暗中的他便會顯得很不起眼。

他聽着七意的話,露出了笑容,與膚色相反的牙齒刺目也像是反射着光的刀,“看來你們門主果然快死了,什麽紫天道門,靠着吞食亡魂賴以存活的門主,也配與道門二字沾邊?”

面對他的諷刺,七意面色沒有太大改變,只是看向他的目光已像是在看一眼死人。

他也确實是個死人了,除非此刻可以逃出生天,要不然無論是谕劍天宗還是紫天道門,都絕無可能放過他。

但他卻依舊在笑,好像根本沒有覺得自己會死。

他的笑容一直到七意劍鋒刺入他的眉心那刻終于凝固。

他瞪大了巨大的瞳孔,渙散的目光中映出了所有的人臉,他死前的表情是那樣的震驚,好像在好奇為何沒有人搭救自己,最後的一刻,他才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他決定将心中最深的秘密說出來,可惜只來得及發出了一個音節:

“寒……”

一個類似于寒的音節之後,持刀男子墜倒在地,沒有了聲息。

這個寒字落到大家心裏,有着各自不同的解讀。

七意心中也有自己的計較,他知道這峰谷之底藏着無數的寶物,而這片攔路的亡靈黑霧,似乎是堂堂正正地宣告着那件可以容納一切魂魄的聖器,此刻便隐藏在天窟峰底!

他擡起了手臂,漆黑的袖子像是兩個包藏乾坤的黑洞。

那一片黑霧随着他的動作開始翻騰起來。

“快攔住他!”有人大喊起來。

銀亮的劍鋒一截截地遞了過去,身處風暴中心的人卻無動于衷。

果然如我所料……七意嘴角微微勾起。

他修煉了幾十年的道法,不是驅鬼僻邪而是招魂,這滿谷的亡靈像是一缸翻滾蠕動的蛆蟲,在他的手臂揮舞間上下翻騰着,他體會了一會那種美感,然後手猛地一拽。

這些沾染邪性的亡魂便是他的巨劍,他從未握過這般巨大的劍,他自信這把劍成型時可以斬盡隐峰中所有的一切。

但七意卻忘了一件事情。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劍都有兩面的刃。

邪魂的浪潮海嘯般牆立而起之際,寧長久終于找到了這一刻的機會。

他看了寧小齡一眼,沉默許久的寧小齡明白過來,立刻點頭。

她要幫他護住身後的偷襲。

寧長久握劍的身影向着那片亡靈的浪潮中沖了過去。

七意微微地咦了一聲,他心中隐約感覺到一絲警意,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一絲警意能來自哪裏?

接着七意看着眼前的場景,不由地想起了一個神話傳說。

傳說之中,一個勇士帶領自己部落逃亡之際,來到了一片大海的邊緣,他們無路可走,幸好神明降下了聖輝,将力量賜予給了勇士的首領,他用無上的神力分開了那片海,等到自己部落順着海床逃離幹淨之時,海水彌合,阻攔住了追趕者。

眼前亡靈的魂魄激起的千層浪裏,便自中間分出了一條道路。

那是一條金色的道路,像是通往神國的階梯。

接着七意發現自己還是想錯了,這不是神明分開海水的傳說,而是天生九日蒸發幹淨所有江河之水的故事。

那片黑暗像是遇到了天敵,被一瞬間啃咬殆盡,那作為“罪魁禍首”的金烏懸在中央,背後有着一片紅日相映,于是他暗金色的羽毛也成了黑色的剪影。

“孽畜!”七意終于失态,他意識到這東西應該是能力特殊的先天靈,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情緒的波瀾會葬送性命。

黑暗與光明的交替時,一柄劍刺了進來。

那一劍也像是被神明賜予了力量,快得看不到任何的寒光。

但七意也絕非等閑之輩,他先前目睹過灰袍老者死于這一劍之下,他認得出這不是谕劍天宗的劍法,所以他對于寧長久的來歷也極為好奇,甚至起過拉攏他的心思。

只是旁觀者和親臨者是兩回事,他真正面對這一劍時,才感覺到那種恐怖。

那種感覺讓他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學習控魂之術時,那些魂魄兇厲的嘶吼蠶食着他的心神,他在那種恐懼之下瑟瑟發抖,流過了無數的眼淚,而今他返老還童,童年的陰影竟也随之再次降臨。

“天威!你這是妄動天威!你這樣的劍,早晚會遭天誅地滅而死的!”

七意沒有開口,但他心中的念頭迫使周圍僅有的亡魂開口說完了這些。

類似的詛咒寧長久在臨河城也聽過,但他并不在意。

長劍斬下了七意的頭顱,他的身子後墜,跌入了無盡的深淵裏,被饑渴的亡魂噬咬殆盡。而他的頭顱高高抛起,又平穩落地,臨死前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七意死後所有人明顯都松了一口氣。

他們看着寧長久手中的劍,也感覺到了一種不真實的寒冷。

青衣人看着那劍,皺起了眉頭。

那劍上有血。

這說明這少年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連像剛才那樣振去劍上的血都做不到了。

而寧小齡一言不發地立在他的身後,以劍身反射掉所有窺伺的目光,那番樣子讓很多人想起了尚是少女時期的陸嫁嫁。

“殺了這對少年少女。”

許多人心中同時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他們盯着寧長久劍尖上垂下的血,對他的境界做最後的評估。

可就在此時,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持刀男子臨死前的話也得到了補充和應驗。

隐峰之內,傳來了震動不止的聲響。

他們望向了那聲音傳來的地方,心中的念頭很快一致地泛起:

“寒牢,破了!”

……

今日天窟峰遭遇了幾十年難遇的巨大動蕩,而一切的起因,只是一個逃獄的罪人和神秘的白衣人大打出手,一個死亡,一個墜入深谷。

這就像是一個魚餌,灑下之後引得大大小小的魚類從幽深的水面下露出了身體。

而就當所有人都覺得一切要暫時塵埃落定時,寒牢牆壁破碎的聲音,則像是一記大呂黃鐘,震得在場所有人心中的鬼飛速逃散。

沒有人知道是誰打開了寒牢。

但寒牢中關押的許多老怪物僅僅是想到,便令人不寒而栗。

尚有餘力的人都盯着寒牢的方向,如臨大敵。

唯有一個長老死死地盯着寧長久,寒聲道:“我認得這劍!你就是先前跌落深淵的人!原來你是故意要引陸嫁嫁下去……你才是要禍亂此峰最大的惡鬼!”

他的話語将許多人的注意力從寒牢又拉回到了寧長久的身上。

寒牢破壞的危險還沒真實地到來,裏面強大的怪物歷經了這麽久的消磨,說不定也已成了可以随意屠宰的豬羊。

而此刻,他們還有審判罪人的時間。

“黃長老,你确定是他?不會有錯。”

“絕不會有錯,這樣詭異的劍哪怕燒成灰我也認得!他和那七意一樣,也是邪魔外道派來的卧底!”

聽着他們的話,寧小齡覺得有些悲哀,她看着地上七意餘溫未褪的頭顱,握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她恨不得拔劍将開口之人全部挫骨揚灰,将這些不分青紅皂白的人打入最幽深的地府。

此刻作為衆矢之的的寧長久卻一個字也沒有說。

與師兄永結同心的寧小齡知道他的真實情況——師兄已沒有再出一劍的力氣了。

只能換我來保護他了。

她的劍心更加堅忍。

但憤怒和憎惡無法化作真實的境界,她知道若是他們群起而攻,自己絕對阻攔不住,所以很快,她的殺心又成了必死之心。

那些懷着異心的長老還沒有進攻,寧長久卻自己先支撐不住了。

他今日已經連續使用了三次那古怪的劍招,每一次對于身體的損耗都極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撐到現在的,明明殺死嚴峰時他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他看着那片深淵,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絲溫和的感覺,就像是幹渴難言的人在沙漠中穿行數十日,終于見到了綠洲中的池水。

寧長久的身子向前倒去。

那一刻他才恍然驚覺,自己被種下了魔誘!

誰給自己種下的?他想不起來了。

一切也已來不及。

無所依托的身體如鴻羽墜潭。

專注于他身後敵人的寧小齡發出一聲驚呼,她動作還是慢了,回身之際手中的一截白衣已然滑走,她眼睜睜地看着寧長久向着無盡的深淵中堕去。

寧小齡的心也像是綁上了一顆巨大的石頭,随着他一起永無休止地墜落。

她腳步不穩,身體一個趔趄,這抹破綻被人抓到,一劍直逼後背,所幸雅竹反應也快,立刻替她擋去了背後的襲擊。

“小齡,別做傻事!”雅竹立刻出聲提醒。

寧小齡置若罔聞,她注視着深淵,也想一躍而下時,卻見那抹白色的影子又像幽靈一般浮了上來。

寧小齡立刻擦幹了眼淚,定神之時,心中所有的陰霾都煙消雲散了。

“師兄……師父!”

深淵之中,一襲白影抱着另一襲白影逆空而起,沖破了視線,來到了一片狼藉的隐峰之中。

陸嫁嫁垂着螓首,極美的容顏遮擋在散亂的青絲裏,接着她冷漠的聲音響起,像是地獄中招魂問路的女鬼,“你們誰傷的他?”

……

……

(終于碼完了,更得晚了,抱歉。)

(超級感謝書友不明喵打賞的盟主!!!感謝喵姐一直以來的支持呀!第八座神國之門打開,歡迎萌主大大莅臨她忠誠的神國~)

第 136 章 :背後的劍

內峰的試劍大會也已接近了尾聲。

樂柔知道自己奪魁無望,為了不與寧小齡比劍丢人,在早一輪的試劍中便假裝失手,輸掉了比賽。

她回想起兩個月前勵志要揍寧小齡一頓的宏願,捂着自己的臉,心灰意冷地嘆了口氣。

而最初對于寧小齡質疑的聲音也越來越輕,到了最後,場間便沒什麽人說話了,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看似嬌俏可愛的少女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擊敗對手,然後禮貌性地鞠躬,收劍。

她一開始願意與人多過些招,是在等師父找回師兄,但是陸嫁嫁遲遲不歸,讓她心中的擔憂越來越重,她對于比劍再無半點興趣,只想快些結束,然後去尋師兄。

于是她的劍便也顯得有些不留情面。

那雷霆般的劍招裏,大部分弟子根本走不過三招便被擊敗,而寧小齡才來劍鋒修行四個月這件事又不停地打擊着他們,他們只能以寧小齡在那臨河城中以險些身死才換來機緣來寬慰自己。

富貴險中求,但修仙者最應惜命,大部分有望仙途的人都不願意做會威脅到生死的冒險。

最後的決戰依舊是寧小齡與徐蔚然。

徐蔚然見過寧小齡先前的那幾劍,他自我權衡了一番,心中灰冷,他知道自己不是寧小齡的對手,之前險勝她一次雖已值得驕傲,但他心裏如何能甘心呢?

這個傻乎乎的小姑娘憑什麽可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站在這麽高的位置?

徐蔚然心中激起了無名怒火,他看着高臺上那柄白銀鑄成的劍,他想起了師父離開去尋找那個根本無足輕重的外門弟子,想起了方才寧小齡出的每一劍,最後視線凝聚,他望向了少女清清冷冷猶有稚色的臉。

他神色恍惚,似在她身上看到了師父的影子。

可她才多少歲啊?怎麽就有這樣清傲的氣質?

徐蔚然平日裏為人溫和,在衆弟子中境界高強,卻不驕不躁,深得大家的尊敬,幾乎是公認的南承之下第一個人。

但那終究是身居高位之時的親和,他內心的倨傲與好勝終于在今日被激發了出來。

他握着手中的劍,忽然覺得今日自己的劍可以斬得極快極快,擊破一切。

他心念一動,知道這是破境的征兆了。

雅竹才一出聲,徐蔚然的身影便急切地動了。

他拎着劍一步跨上,蹭得一聲靈巧躍起,身子劃過一個極妙的,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弧度,拖出了一片殘影。接着他手臂屈收,長劍貼面而回,映照出了他冷冽的臉,兩者同為一色。

在場的弟子也為他的氣場所震,他們從未這樣子的徐蔚然,連與他關系極好的樂柔和雲擇都吓了一跳。

空中蓄勢不過一剎,卷起的袖子下,徐蔚然手臂的肌肉纏絲般緊繃起來,那個瞬間就像是蟄伏野草間多時的毒蛇,在一個絕妙的機會閃電般展露出了它的毒牙。

寧小齡在他躍起的那一刻便閉上了眼。

她沒有去想該怎麽贏,而是在想如果此刻立在這裏的是師兄,他會怎麽做?

徐蔚然沒有時間發動劍鎖,這一劍若是寧小齡想躲,那她不用費太多力氣也能躲掉。

若徐蔚然這嫉恨之火燃燒的一劍落空,那他接下來絕無刺出第二次這樣淩厲劍招的可能。

但寧小齡沒有躲,她選擇了與徐蔚然拼劍。

她本就被對方奪去了先機,此時蓄劍已晚,強行拼劍只會增加她輸的可能性。

但她并不在乎輸贏。

天空中明亮的光線落到了她的背上,照得她白暫的皮膚要融化了一樣,但很快,這抹如雪的顏色被奪去了光彩,一道冷冽的白光憑空亮起,如一道白銀融成的鐵索橫在了兩個人的中間。

“劍索?”雅竹輕輕咦了一聲,劍索與劍鎖一樣,都是定住他人身形的道法。

長鎖如蛇,滑過了寧小齡的眸前,她此刻的臉也很冷,與劍光相映時便像是嚴冬臘月裏屋檐上兩片孤獨相對的冰棱。

劍索滑過的那刻,徐蔚然積蓄已久的劍勢也已攀至了頂點。

兩者相撞,劍氣如兩道相對的瀑布沖撞到了一起。

雅竹神色一凝,随時準備出手。

兩者的劍光相撞相融,膨脹成一個巨大的球體,将兩個人的身影吞了進去,接着光球破散,劍光碎成了無數片,像是散落的鵝羽,在峰頂悠悠地飄墜着。

峰高風寒,午後的陽光也透着難言的冷。

劍光散盡時,寧小齡的眉目清晰無比,徐蔚然靜靜地立在她的身前,看不出有什麽傷。

寧小齡說了一句承讓,接着徐蔚然便單膝跪倒,捂着胸口,拭着嘴角的血。

衆位師長紛紛點地掠上,為徐蔚然治療傷勢。

徐蔚然握劍的手微微顫抖,他心中的銳氣已被磨去了大半,再次開口時,話語中只是透着淡淡的不甘:“你……究竟憑什麽?”

寧小齡說了一個讓人意外的回答:

“憑我是師兄的師妹。”

她說完這句話,卻像是丢了魂魄,臉上沒有一點喜色,而是捧着臉嗚嗚地哭了起來,方才的清傲仿佛只是拙劣的僞裝,于這一刻盡數褪去,露出了那顆柔軟的心來。

接着周圍越來越安靜,沒有人來勸說她,也沒有來寬慰她,只是安靜。

這種安靜讓寧小齡也覺得不對勁起來。

她忽然感覺到有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後背。

她像是受驚的兔子,猛地躍了起來,噙滿淚水的眼睛裏倒映出寧長久模糊的白衣。

她覺得自己在做夢,淡緋的唇輕啓,道:“師……師兄?”

寧長久嗯了一聲。

寧小齡如釋重負,在所有人的眼中撲到了他的懷裏,哭了起來。

寧長久有些不明白,他原本以為誤了師妹的試劍會,她應該會責怪自己幾句,此刻他卻分不清寧小齡到底是高興還是傷心,只是覺得她好像長大了一些。

寧長久看見了那最後的一劍,很是欣慰,他如哄孩子睡覺般拍了拍寧小齡的後背,輕聲贊許了她幾句,但寧小齡卻又一下掙開了他的懷抱,擦着擦不幹淨的眼淚,連忙道:

“對了!師兄你剛剛去哪裏了呀?師父還在找你,快去找她,別讓她擔心了!”

寧長久不明白自己有什麽好找的,只是覺得氣氛有些奇怪。

他應了一聲:“好。”

兩人很快離去,那柄象征着榮譽的白銀佩劍留在了他們的身後,像是秋霜打過的葉子。

直到這時,幾位師長和眼尖的弟子才發現,那寧長久的腰間,外面弟子的木牌已去,換上了內峰弟子才能擁有的玉牌。

……

……

陸嫁嫁背系繩索,腰系數柄僻邪的銀刃,她纖細的腰肢被一下勒緊,在寧小齡與徐蔚然最後一場比劍落幕時,她已簽好了峰主禪讓的文書,沿着石壁一點點滑入峰谷之中。

這峰谷太過深邃,以她長命境的禦劍,無法在這般深邃的峽谷裏攀援上那樣的高度,所以只能借助繩索。

陸嫁嫁的清美的背影滑入黑暗之中,翻騰的黑霧拽着視線下墜,而她像是雪一樣消融在了漆黑的潭水裏。

許久之後,隐峰中漸漸沉靜了下來。

“你們誰也不說話,那就由我來斬索吧。”一個身穿灰袍的長老站了出來。

他的個子很矮,頭發帶着一簇紅色,先前始終沒有說話,隐沒在人群裏也沒有人注意到他。

“你在說什麽?!”立刻有人寒聲質問。

灰袍長老背有些駝,他雙手負後卻有幾分宗師風度,他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譏笑道:“裝什麽裝?先前催促陸嫁嫁寫禪讓文書,現在又來僞裝好人,怎麽?是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

其餘幾位隐峰中閉關的長老神色各異。

有人望向了灰袍老者,說道:“文書上說得明明白白,峰主死後,便由嚴舟師叔接任峰主,什麽時候輪得到你?”

灰袍老者說道:“我們心裏都清楚,嚴舟也快死了,嚴舟死了之後呢,峰主之位豈能平白無故空着?”

“我只是不明白,峰主對自己徒弟好,何罪之有,要你逼得她身陷死地?”

“何罪之有?當然有罪!”灰袍老者說道:“宗主離開之前怎麽說的?說這纏龍柱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進入的禁地,哪怕她身為峰主,擅自闖入也是罪!”

“那你方才為何不說?”

“你們不是也沒說?”

灰袍老者淡淡一哂,道:“既然各懷鬼胎,就別裝光明正大,怪就怪這女娃子沒拜上一個好師父,當年她師父欠我們太多,就由她來還吧。”

上一輩的恩怨糾纏再次被放上臺面,許多人沉默不語,便當時了結那些恩怨的默許了。

但依舊有人站了出來,那人一身青衣,看上去似是個年輕的謀士,臉上帶着些許發白的病态,他攔在了那系着鐵索的峰石前,道:“我不同意。”

灰袍老者像是早有預料,說道:“你是唯一與那老東西交好之人,我當初就不明白,你恩情也報了,護峰也護了這麽多年,為何不願回到守霄峰?你這份骨子裏的執拗早晚會害了你。”

青衣男子嘆了口氣,道:“老峰主之恩情,一生難盡……何況陸嫁嫁在救人,我們身為峰中元老,便應替她擋好背後的刀。”

灰袍老者冷笑道:“她值得你這麽做?我們異心如此,她卻還是一意孤行下峰,生得玲珑剔透,心思卻七竅堵了六竅,有什麽資格當峰主?”

“她還年輕。”青衣男子嘆息道。

灰袍老者輕輕點頭:“她确實年輕,但我不願等了,若她是紫庭境,我今日不會有半點心思,可區區一個長命,還能有何依托?對了,先前你說要替她防好背後的刀,你自己……防好了嗎?”

話語的尾音裏,一柄刀抵住了青衣男子的背心,男子一言不發,許久後才嘆息道:“你也覺得我做的是錯的?”

以刀頂着他的人不說話。

青衣男子依舊不甘,問道:“誰允諾了你?誰能允諾你?”

“你永遠也想不到的人。”那人只是幹澀地說了這麽一句,便徹底閉嘴了,只是固執地拿刀抵着他。

灰袍男子環視一圈,說道:“斬索。”

“等等!”

身後又有人大喝。

一個披頭散發的少年跑了出來,他拎着一把破劍,身上散發着難掩的劍意,仿佛他整個人就是一把劍。

他是南承,穿着內峰弟子的裝束,沒有人認識他。

“你們想對我師父做什麽?”南承厲聲喝問,別說他劍胎未成,哪怕大成,也斷然無法彌補境界的不足,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拔出了劍。

灰袍老人看了他一眼,點頭道:“陸嫁嫁教出來的好徒弟,後生可畏,我不殺你。”

說着他手指一點,一股無形的波撞上了南承的胸口,将他身上的劍意瞬間打散,撞上了一根石柱,并将他死死地壓在了石柱上。

僅僅一指,他便讓年輕一代的大弟子再無再戰之力。

就像是先前他強練劍體堕境一樣,他再次感受到了絕望,而這次絕望更加黑暗,他要眼睜睜看着師父被他們葬送在深淵裏。

“住手……”他無力地喊着,怎麽也無法掙脫。

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灰袍老人并未放在心上,他轉過了身,又問了一遍:“還有誰反對麽?”

死一般的沉默。

灰袍老者沒有再說下文,也沒有去斬斷鐵索。

衆人疑惑地望向了他。

他的胸口探出了一截劍尖。

他低下頭,看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一把劍貫穿了自己的身體。

他想不明白這柄劍的主人是誰。

他只是有些後悔,當年沒好好聽老峰主的羞辱,将體魄練得更好一些,這是他一生中關于體魄吃的第二次虧,也永遠不會有第三次了。

劍光一動,猛地攪爛了他的身軀,血水飛濺。

老人倒下時,人們才發現,他的身後不知何時立着一個白衣少年,那少年以極其古怪的姿勢将劍刺入灰袍老人的身體。

他将劍收回,手腕一振,劍上所有的血如鋼柱般彈散開來,劍刃銀亮如新。

“我反對。”他說。

……

……

(感謝書友寧擒水的老公的打賞支持~謝謝對作者君的鼓勵!)

第 135 章 :外峰考核

寧長久看着伏案記錄的老人,過了一會才想起來,今天不僅是試劍會的日子,也是外峰考核的日子。

他扶了扶腦袋,總感覺自己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

老人等了一會,見他不說話,擡起頭好奇問道:“怎麽?緊張了?緊張就換下一個,讓不緊張的來。”

寧長久心想不管自己怎麽來的,來都來了,就試試吧。

“怎麽考核?”寧長久問。

老人怔了一會,擡起頭,臉上有些怒容,他說道:“你叫什麽?先前孫教習花了一刻多時間講解,你都聽哪裏去了?”

寧長久不知如何反駁。

而寧長久的突然出現,對于其他周圍的弟子來說則是很吃驚的,在他們的視角裏,就是一堆很難藏得住人的亂石頭裏,忽然憑空走出了個少年。

那個本應該接下來出場,卻被寧長久的出現打斷了進程的弟子,站在路中間,進退兩難。

他在驚愕中緩緩回神,目光打量着那白衣少年。

那少年是張生面孔,有些眼熟但不知在哪裏見過,他原本以為他是來外峰考核搗亂的,但是盯了一會,發現那人一直在揉自己的腦袋,看上去好像是哪裏跌下來的傻子……

難道是想來搗亂的壞人潛伏在岩壁上,失足跌下撞壞了腦子?

他壯着膽走上前去,打量着寧長久,問道:“你是誰?”

老人聽到了其他聲音的發問,怒氣更深,他用筆杆敲着桌子,濺得滿手的墨水,吹胡子瞪眼道:“你又是哪個弟子?搗什麽亂,這地方歸你管還是歸我管?”

那名弟子心中一驚,連忙轉身朝着老人作揖,滿懷歉意道:“劍師大人,我才是要參加這輪考核的弟子。”

老人用筆杆指了指寧長久,困惑道:“那他是什麽人?”

那名弟子哪裏知道,總不能說他是天上掉下來的吧?要是劍師大人覺得自己在耍他,那恐怕自己參加考核的資格都沒有了。

寧長久避免了他的尴尬,主動開頭口:“我叫寧長久,長視久生的長久。”

老人淡淡地嗯了一聲,說道:“名字倒是個好名字。”

接着他捏起紙張翻了翻,驟緊了眉頭說道:“寧長久……嗯,這名單上沒有這個人啊,你哪裏冒出來的?還是冒名頂替記錯了名字?”

“寧長久?”那名弟子聽了倒是一驚,他立刻想起了一些內峰中傳出來的故事,問道:“你是那個寧長久?”

寧長久看着老人,說道:“是陸……峰主讓我來的。”

老人也吃了一驚:“峰主讓你來的?你認識峰主?”

接着他想起了一些事,再擡頭看寧長久的目光便變了一些,問道:“你就是那個傳說中內峰唯一的外門弟子?”

寧長久點頭道:“是我。”

在場的許多人也想起了那個內峰中的傳說。

據說有一個驚才絕豔的少女,一入峰便被峰主收為內門弟子,而那少女身邊跟着一個拖油瓶師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個叫寧長久的幸運兒也跟着住進了內峰裏,據說還找了一個借口與那少女共同上課。

這有些壞規矩的事情讓許多人都心生嫉妒,他們一直等着什麽時候那類似男寵一樣的少年,被厭倦之後趕出內峰。

不過那弟子好像也有點手段,竟一直傍着不松手,也懂得樹大招風的道理,為人低調,很少傳出什麽緋聞,只有少數弟子在當日陸嫁嫁懲治嚴峰時見過他一面,但他除了長相尚可,也看不出什麽太過出彩的地方。

如今,那個傳說中的人物終于突兀地、活生生地出現在了面前。

許多人交頭接耳間才慢慢回過神,反應過來了他的身份,對于這種狗仗人勢的弟子,他們心中多是輕蔑和不屑的。

今日他從上面摔下來,出現在峰石之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說不定正是失了寵被掃地出門了。而一些女弟子則更多地表現出了好奇,似是希望他可以帶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峰底不比峰上清寒,地上已經生出了絨絨的青草,峰頂雪白飛瀉而下的瀑布在半空中撞成了霧氣,此刻若是擡頭,還可以看見半空中挂着幾道七彩虹光。

只是這般春意微風,掠過少年衣角,不知為何透着些蕭瑟。

老人看了他許久,終于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既然是峰主讓你來的,你就試試吧。”

寧長久問道:“規則呢?”

老人也懶得再給他講一遍,指着那個被寧長久意外插隊的弟子,說道:“你先來,給他演示一下。”

那名少年也算是外峰中的佼佼者,短短一年的時間便修到了入玄中境,這讓許多更年輕的弟子仰慕不已,覺得他進入內峰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他對于這場考核原本有些緊張,但這一小波折沖淡了他心中的緊張感,他想着這寧長久在內峰住了幾個月,雖不是高手但總見過高手,他想讓他看看,真正靠實力進入內峰的,都是怎麽樣的人。

“是,劍師大人!”弟子朗聲答道,心中信心更足了些。

外峰進入的考核一共分為三個步驟,看似簡單,實則嚴苛。

谕劍天宗修劍,但無論劍招的宗旨如何改變,劍招真正的核心始終都是速度,力量和精準。

劍的快與狠,幾乎是所有修劍之人畢身追求之事了。

第一樣考核的便是出劍的速度,規則并不難,只是擺一個木樁放在弟子面前,給他三息時間,看他能将木樁斬出多少劍痕,劍痕數量超過二十道,便可以進入下一輪。

這是三個環節中最簡單的一個。

那名弟子神色專注至極,他為了今日練習過無數次,甚至那三息時間也在腦海中打過數萬次節拍,他可以精準地把握每一個時刻,确定不浪費任何一絲時間。

靈氣灌入劍中,短短的三息顯得無比漫長。

陽光下,劍身反射着灼熱的光,視力稍差一些的弟子眼裏,那劍在一瞬間便成了光影晃動的線,快得令人目眩。

寧長久看了一眼,大概明白了規則,然後輕輕揉着額頭,想着方才自己忘記的事情。

他伸出了手,手心有一道血痕,他無比确定這道血痕是自己劃下的。

這血痕不深,有些倉促,應該是情急之下為了提醒自己什麽。

只是……究竟想提醒些什麽呢?

他覺得好頭痛。

第一輪考核很快結束,那名弟子收劍,然後一位教習走上前,數着木樁上的刻痕。

“三十一道,超過二十道,通過。”他宣布出這個數字和結果。

老人點點頭,有些滿意,道:“繼續。”

第二輪考驗的是出劍的眼力。

那名弟子的眼前豎起了一塊木牌,木牌上有上百個格子,每個格子中央都圖着一個顏色,接着老人會将這塊牌子背過去,随口說一個顏色,然這名弟子憑借記憶,在背過去後的木板上,在相應的色塊裏留下劍刺的痕跡。

寧長久看了一眼,覺得有些花哨也有些無聊。

修道者的記憶力普遍比普通人要好,但這名弟子在記憶方面好像不是強項,他只刺對了十二個格子,但依舊達到了外峰所要求的十個格子的标準。

最後一門考核是最難的。

寧長久這才注意到老人的身前站着一個抱劍的力士,先前他随意瞥了一眼,還以為是研磨的書童。

這種想法要是讓這虎背熊腰的力士知道了,估計會恨不得将寧長久的眼珠子扣出來。

老人說道:“選一把吧。”

兵器匣打開,裏面成列着大大小小數把武器,有靈巧的輕劍,有沉重的金瓜,有适合突刺的長槍……十八般兵器,一應俱全。

這是讓弟子給那力士選一件兵器,而這名弟子只要在這兵器下扛過三招,便算是通過考核了。

弟子神色變得認真極了,那名力士境界不俗,至少是入玄上境的修士,先前便是有數名潛力弟子在這一關倒下了。

他沉了口氣,指了指那把看似最輕靈的短劍,道:“就它了。”

力士拎起那把短劍,掂量了掂量,神色有些不悅,他還是更喜歡重劍之類的武器。

弟子看到他不悅的神情,心情反倒放松了一些,這把短劍會大大減少這名力士的先天優勢,使得他一身蠻力無處施展,自己只要穩紮穩打一心防守,撐過三招應該不成問題。

但這名弟子還是失算了,他在撐過兩招之後,心中已經露出一些喜色之時,那力士忽然不使輕劍,直接一巴掌拍向他的胸口,弟子沒有反應過來,避之不及,被一掌拍飛了出去。

力士在中掌的那一刻,是留有餘力的,所以他并不會受太重的傷。

那弟子捂着胸口,倒在草地上,神色震驚至極,他看着老人,想給自己讨回一個公道:“這……他使詐!這也算?這……這根本不合規矩!”

老人眼皮子都沒擡一下,想着這麽多弟子居然一個也沒有通過考核,這些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咯。

他扯着喉嚨喊道:“下一個。”

這名弟子捂着胸口,面如死灰,一年的努力付之東流,要想再次加入內峰,便是一年之後的事情了。

他轉頭望向了寧長久,心中的怒火便也轉移到了這吃軟飯的弟子身上。

寧長久不以為然,無視了他的目光。

老人随口問道:“規則看懂了嗎?”

寧長久點點頭,接過了劍走到一個新立好的木樁前,三息劍過,寧長久收劍,走到了下一個考核前。

教習數了數木樁上的劍痕,高聲道:“二十一道。”

在場許多人面色各異,那名剛剛失敗的弟子心中大定,心想他雖不似自己想得那般弱,但這般水平,第二輪都很難過,更別提第三輪的考核了。

寧長久看了一眼那木板。

木板背了過去。

老人看了一眼春風拂過的新柳,說道:“綠色。”

寧長久不喜歡這個顏色,但并不妨礙他出劍,他眸底閃過一抹金光,春風拂過,抽芽的新柳随風款擺,那柳枝稍動劍,劍氣一吞一吐,如二月料峭的春風。

老人慵懶的神情一下子認真了起來,他沒有看清楚那少年是怎麽出的劍,但幾乎是同一時間,這木板上所有的綠色方塊中央,都有一個規整的缺口——那是劍尖蜻蜓點水般穿刺過的痕跡。

寧長久走到了下一輪。

在場的弟子隔得較遠的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麽,也不知他通沒通過第二輪,便聽到寧長久用平靜至極的語氣說道:“你自己挑一把吧。”

那力士眉頭一下子皺起,他看着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冷笑道:“你确定?”

寧長久不想廢話,只是點頭。

力士爽朗地笑了笑,不是是譏諷還是贊賞,誇了一句:“好膽。”

今日一輪考核,能走到這一輪的也有幾位,只是從沒有人敢挑這把巨劍,他覺得那些弟子無膽,白白掃自己一天興致。

此刻他聽這看上去弱不禁風的白衣少年口出狂言,他也并未客氣,直接取了把巨劍壓了上去。

寧長久沒什麽動作。

力士心中一凜,心想這人搞什麽鬼,擋也不擋,逼得自己還要撤去些力道,免得重傷到他。

他選中了重劍的痛快很快變成了不痛快。

而心中的這抹不痛快,又在轉瞬之間變成了痛苦。

一道清風拂過,卷着新草微弱的香。

力士的動作僵硬了下來。

他的劍順利無誤地劈下,卻砸落在地。

少年不知何時已不在身前。

他就像那縷繞肩而過的春風,再凝神時便已來到了他的身後。

寧長久與他背對着背,他反手握着劍,劍尖正好抵着力士的後背中心,刺穿了他的衣服,貼上了他的血肉。

“你……”力士感受着背上的利芒,猶自不解:“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收好了劍,走到了老人的面前,從他的桌上取過一塊內峰弟子的玉牌,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将自己腰上那塊換下,然後一言不發,向着通往內峰的山道上走去。

随着他的身影離去,原本只有二十一道劍痕的木樁上,忽然亮起劍光無數,接着它簌地一下塌了,變作了三千四百餘片木屑,雪花般墜落在地,漸漸地在春風裏吹散。

過了許久,那野坪之上,才響起了大片的驚呼聲,而寧長久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了天窟峰的雲深處。

……

……

(PS:下一章已更新)

(感謝萌主季婵溪打賞的好多縱橫幣!謝謝萌主大大的大力支持!!!)

第 134 章 :墜谷

燈柱搖晃,破風聲輕微,寧長久先前的癡醉之色一掃而空,他的眼眸被劍光照得雪亮,眸底深處是老人如石像一般古板的臉。

自稱守墓人的老人死氣沉沉的臉也被劍風吹起漣漪,他似乎沒想到一個晚輩會對他出劍。

但想得到與想不到并不重要,他伸出了手指,那手指也呈死灰色,像是風霜打磨過許多年,撞上寧長久劍鋒的時候沒有一絲顫抖,甚至沒有留下一點劃痕。

“少年人,你這是做什麽?”守墓人的話語帶着微微的抑揚頓挫,他盯着寧長久的眼球很渾濁,就像是瞎子的眼睛:“莫非,你不相信我?”

寧長久當然不相信他,在他的認知裏,能淪于此處不得出的,應該是峰中的戴罪之人,而若真是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又怎麽會無法離開這片隐峰中的天井?

老人接住了劍,捏住了扭曲的劍鋒,劍鋒的顫鳴嗡得一下便停止了,他松開了手,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望向寧長久的目光依舊平靜而溫和,沒有怪罪晚輩的無禮。

寧長久抽回了劍,卻絲毫沒有放下警惕:“我憑什麽相信你?”

“你相不相信并不重要,你還活着,還能與我說話,還能學我劍法,這就是我表達的善意。”老人的語速始終沒有什麽改變。

寧長久問道:“前輩境界如此高深,為何要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守墓人搖頭道:“我說過,我是守墓人,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

寧長久問:“你在這裏待了多久?”

守墓人開口道:“三百七十八年。”

寧長久問道:“你與開山祖師是同輩中人?”

守墓人難得地陷入了緬懷:“他們都死了,只有我還存在着。”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守墓人說道:“你應該是內門弟子吧,如果你拜過劍堂那塊碑石,那你應該就看過我的名字……”

那塊劍碑上,刻着的都是歷代師祖或者師叔祖的名字,寧長久沒有細看過劍碑,并不知道眼前的老人是上面的哪一個,但是不知道為何,他卻不自覺地相信了對方的話。

寧長久強提了一點警惕,問道:“你說你是守墓人,你守的是誰的墓?”

守墓人無神的目光緩緩環視過這片黑霧翻騰的空間,乳白色的光點像是一只只靜立的飛蛾。

“這片陵園就是我的墓地。”守墓人開口道:“當年,我與師祖一同深入南荒,在一片兇獸橫行的荒境裏,尋到了一片埋葬着無數枯骨的天坑,那些骨頭每一根都有千斤重,而它們身邊的泥土裏,殘破的盔甲法器就像是化石一般陳列着,我們在那裏停下了腳步,沒有去往更深的空間……

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那個時候帶回來的,只是它們大部分已被污染,只有在靈氣沖刷數百年之後,才有可能可以使用,而我們原本可以再存續數百年,但是那一次深入南荒,我們還是被死去的神明影響了……”

守墓人的話語越來越沉重,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臉上的斑紋也深了一些,仿佛只要坐倒,便會成為一塊永遠沉寂在峰底的石頭。

寧長久心中還有疑惑,問道:“那你究竟在看守些什麽?還有這具蛇骨,也是從南荒發掘出來的?”

守墓人看着那具蛇骨,說道:“這也是我存在的意義。”

寧長久追問道:“為什麽?”

守墓人看着那纏繞木柱,腦袋斜仰着向上望去的大蟒,說道:“它想要逃跑。”

……

這話像是一句預言般的谶語,才一說出,寧長久回看那頭巨蟒的屍骨時,它就像是活過來了一樣,龐大的腔骨如無數柄利劍,每一次蠕動都是萬劍齊發般的交鳴。

但這只是錯覺,寧長久很快回過了神。

古老的蛇骨沒有一丁點生命的氣息,它靜靜地盤在柱子上,就像是這根纏龍柱上本就存在的雕飾。

而寧長久此刻才發現,那蛇骨骨錐之中,釘着許多枚大劍一般的骨釘,這些釘子将它龐大的身軀死死地固定在了纏龍柱上,就像是标本一樣。

寧長久想起了老人方才的介紹,問道:“這是……巴蛇?”

守墓人點頭道:“嗯,這是數千年前的兇獸了,它們的存在甚至比十二位神國之主還要古老,只是這些古代的妖魔終究不是真正的神明,哪怕它能活吞一頭巨象,最終還是會被神明誅殺。”

寧長久道:“神明殺死了它?”

守墓人看着那骨架,如看一副世間最美妙絕倫的雕塑,他感慨道:“除了真正的神明,誰又能殺死這樣偉大的傑作?”

寧長久想起了劍堂三幅大屏風中的第一幅,那烏紗屏風上所繪制的,便是荒人騎象斬蛇圖,接着他又想起了另外兩幅,一幅上面是人面龍身的怪物,而另一幅則是一個宛若九頭蛟龍般的大魔,他原本以為那三幅畫只不過是依據神話想象而作,卻沒有想到這座山峰之中真的藏着巴蛇的屍骨。

只在傳說中才有耳聞的蛇魔,如今就這樣龐大地盤踞眼前,他的心髒也不由地收緊。

寧長久說道:“可與你同輩之人都死了,為什麽你一直活到了現在?”

“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守墓人嘆了口氣,石像般的臉上露出了老态,他沉默了一會,才終于開口道:“因為天谕劍經下半卷。”

“天谕劍經?”寧長久露出了吃驚的神色,那正是嚴舟當年丢失并尋找了幾十年的東西。

寧長久問道:“天谕劍經的下半卷幾十年前才遺失,與你何幹?”

守墓人幹幹地笑了笑,他問道:“你如今的峰主是這麽對你說的?”

寧長久沒有答話。

守墓人搖頭道:“其實,天谕劍經在兩百多年前就遺失了……之後擺放在宗門裏的,不過是師祖臨死前寫下的殘篇古卷。”

“什麽?”寧長久隐約覺得哪裏不對,卻找不到源頭。

守墓人繼續道:“天谕劍經分上下兩卷,但是上下兩卷的意義卻全然不同,上半卷凡內峰弟子皆可修行,其中招式雖然精妙,但也是師祖一招一式創立的,依舊無法脫胎于人的思維,但是天谕劍經的下半卷截然不同……師祖特意寫出了上半卷,便是為了遮掩下半卷的秘密。”

守墓人轉過頭,望向了寧長久,一字一頓道:“天谕劍經下半卷,是真正的……天書!”

天書兩個人打入寧長久的腦海,他精神翻浪般震動,手中的短劍也險些拿不穩了。

在他的認知裏,谕劍天宗不過是一個擁有數位紫庭高手的宗門,而天窟峰更是四峰中最弱的一座,不曾想今日跌入峰底,竟觸摸到了百年前的隐秘。

寧長久精神微動:“天谕劍經在你這裏?”

守墓人沒有隐瞞,他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臂就像是一把厚重的劍,手臂才一擡起,一道與天宗似同宗同源又似截然不同的劍意泛起,它就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讓口渴難耐的旅人一時間無法分清虛假的到底是沙漠還是高樓。

守墓人看着自己的手臂,萬古不變的神色中也浮現出一抹驕傲。

寧長久感受着他身上泛起的劍意。

老人就像是一塊活化石,他雖置身在這片邪器遍地的陵園裏,但是身體上卻只有莊重和肅穆,沒有一絲一毫邪性入侵的痕跡,天谕劍經下半卷的無上絕學,好似早已消融到了他的血脈裏。

守墓人看了寧長久一眼,他看着寧長久始終僞裝平靜的臉上也浮現出了激動與希冀之色,仿佛迫切地要将這劍經學成,然後出山,讓失傳已久的劍經重見天日,向他那一峰的峰主邀功。

守墓人繼續開口:“跪在石碑前吧,成為我的弟子,我将授予你你所有想得到的一切。”

寧長久腳步無意識地挪動着,他重新走回了那塊石碑前——那是老人給自己立下的墓碑。

寧長久張了張口,艱難地問道:“你為什麽要與我說這麽多?”

守墓人知道他的心早已動搖,他聲音平緩而有力:“能入此處者,需要有過人的膽識和卓絕的機緣,這兩者你都有,而你的天賦根骨也極佳,只要稍加打磨,便是一柄足以震驚世人的利劍,最重要的是,你敢于對我出劍,這是難言的勇氣,也是我真正願意将所有的一切告訴你的原因,我這一生,從未收過像模像樣的弟子,你将會是我最後一位,也是我最得意的一位。”

寧長久聽着,他的下颚低了下去,像是終于對對方俯首,他手中的劍也只是藕斷絲連地握着,只要輕輕一抓就能輕易奪過。

寧長久屈下了身子,向着石碑前跪了下去。

守墓人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他看着寧長久,就像是看着世上最親最愛的子女,即使即将化作真正的石像,也是那樣的和藹。

接着,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身前的少年在瞬息之間換做了一個古怪的劍架,他手中那柄先前被輕易攔住的劍,此刻刺入了他堅若磐石的喉嚨裏。

他身上沒有一丁點殺意,但這突如其來的一劍卻象征着真正的死亡。

寧長久自始至終沒有相信他,他所有的虔誠、仰慕與期盼都不過是僞裝的情緒,就像是老人一直想用帶有魔力的話語使他相信自己。

但這老人太心急了,所做的蠱惑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寧長久再次刺出了那一劍。

他将漆黑神識裏唯一的那抹光點填沒。

于是劍便刺入了他的身體裏。

守墓人木讷地看着他,嘴唇張開,盡是震驚與不解:“為……為什麽?你想要天谕劍經就此失傳?你……你到底是不是本門弟子!你使得是什麽劍!”

守墓人的疑問随着他身體的倒塌而永遠得不到解答。

而他身體像是石頭般墜落的時候,口中吐出的最後兩個字,讓寧長久再次毛骨悚然。

他說:“救我。”

……

……

劍場上,寧小齡已經恢複了平靜,不知為何,她感覺自己的心安定了許多,沒有了那些絮亂的情緒,只是先前忽然湧入腦袋的畫面依舊像是夢魇一般呈現着,她念了許多遍宗門的清心咒都無法将其甩脫。

還有一些弟子以為她是方才輸劍之後心神受挫,當她沒聽懂規則,與她說了些敗者只要一路贏下去,也有機會奪魁的事情。

寧小齡聽着,只是敷衍地點頭,此刻她對于勝負之類的事情已經不太在意了,她只想要師兄能好好的。

她相信自己只要思緒不出問題,就可以贏過每一個人,但是這有什麽意義呢?她并非比他們努力或是天賦比他們高,她的這些境界,都是在師兄的幫助下得到的。

那是師兄送給她的禮物。

接下來的幾場鼻間,寧小齡談不上認真也談不上馬虎,對于每一位對手,她都能過上幾十招然後險勝。

一旁觀戰的盧元白看的津津有味,覺得這小丫頭的招式比自己想象中更為剛猛有趣,若是再加修行,應該就能邁入通仙中境了吧,只是那樣就和自己境界相當了,一想到這點,盧元白還是忍不住默默嘆氣,有些難過。

而雅竹則能看出更多的門道,她原本以為寧小齡是通仙初境,畢竟當日點亮劍星,衆目睽睽的時候,她突破了入玄邁入了通仙,但這場比試,她越看越心驚,她發現寧小齡與通仙初境的修行者對敵,竟沒有分毫的壓力,難不成在這一個月裏,寧小齡已經邁入了通仙中境?

才短短幾個月……這究竟是何等的天賦,更何況她那傳說中的先天靈,至今也沒有展露出來。

嫁嫁師姐當年也不過如此了吧?

而此刻,陸嫁嫁已經去往了隐峰。

峰主殿去往隐峰有一條極其隐蔽的單向通道,她入了隐峰之後,第一時間便感受到了一股戰鬥過的痕跡。

她循着自己的知覺向前走去,接着發現許多洞府的大門洞開着,其中閉關隐修的長老都已出關。

她越來越覺得不安,一顆心提吊着,她明明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卻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要永遠見不到那張白衣少年秀氣的臉,她心中空空落落的,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聽不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情緒,只能以需要對方的金烏為自己煉體的理由搪塞自己。

她趕緊向着那個方向跑去。

那是隐峰中心的位置。

陸嫁嫁腦海中一下子想到了那個深淵。

她不知道寧長久經常來隐峰修行,更想不到他會進入到隐峰更深處……那裏明明有禁制的啊,難道沒有阻攔住他嗎?

她飛快的掠了過去。

峰中的幾位長老見到峰主前來,也讓開了身子。

“究竟發生了什麽?”

陸嫁嫁看到了那片破碎的崖壁和地上殘碎的屍骨,她心中的不安就此應驗,那堆破碎得不成樣子的屍骨出現在她眼前時,她大腦嗡得一聲,變得一片空白,長老喊她的話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傳入她的耳中。

“這是……誰的血?”陸嫁嫁心中還藏着一抹僥幸。

幸好,這抹僥幸也得到了應驗。

“這是嚴峰的屍體,他從寒牢中逃了出來,遇到了一個在此處閉關的人,兩人厮打了起來,嚴峰被殺死于此,他臨死前自爆身軀,将那個人也炸入了峰谷之中。”

陸嫁嫁俯身望向了峰底,那面深淵中噬人的黑暗壓抑着她的雙眸,她心中難以抑制地泛起了沖動,她甚至想要直接一躍而起直接下峰救人。

“看清楚是什麽人跌下去了嗎?”陸嫁嫁問。

一個最先發現動靜的長老答道:“沒有看清,但應該是一個白衣人。”

就是寧長久了……陸嫁嫁不再抱有其他任何想法。

她不知道寧長久憑借的什麽手段殺死了嚴峰,也已不關心這些了。

陸嫁嫁螓首輕點,她眼睑遮下的眸子裏看不出太多的神情,過了一會兒,她的聲音平靜了一些,說道:“準備繩索和魂燈,我要下峰。”

“萬萬不可!”一個中年男子立刻開口:“你初任峰主不久,根本不知道這峰底藏着什麽!”

陸嫁嫁固執道:“我知道。”

“你……唉。一個弟子而已,用不着如此,去慰問一番他的家裏,送些仙緣便罷了。”

陸嫁嫁回答道:“他沒有家人。”

“那豈不是更好了?”男子急沖沖道,說完之後覺得自己說法欠妥,但也未再添補什麽。

陸嫁嫁輕聲道:“所以我就是他的家人,我不會放棄每一個弟子。”

“如果你固執如此,那你就下去,只是你入峰谷之前,拟定一份峰主禪讓的文書,你若是回不來,就按文書上的說法選定峰主,免得一場無妄的腥風血雨。”

這要求看似合理,實則極為強硬無理,在場的許多人聽完之後心中都有異色,竟有些期盼陸嫁嫁一意孤行,拟書下峰。

陸嫁嫁沒有辜負他們許多人的期待,點頭道:“可以。”

……

……

峰底,寧長久斬殺了那個石像老人之後,他的身體凝固住了。

一道輕煙于他身後浮現。

那是另一個老人的身影,若是寧長久回頭,便會發現那老人與先前的石像長得一模一樣。

“還是小觑你了。”老人只是說了一句,似乎有些遺憾。

接着,一根手指點在了他的後腦上。

寧長久神色呆滞,許多事情飛速地從他大腦中抹去。

老人伸出手,虛畫了一扇大門,将門推開,然後将寧長久的身子推了出去。

寧長久回過神時,他已經在峰外了。

這是峰底。

他想不起來自己經歷了什麽,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何會身處于此。

他只是隐約記得今天清晨自己去隐峰修行,然後想着要準時去看寧小齡試劍。

他捂着頭,很是疼痛,手摸着峰石走了幾步,跌跌撞撞地走入了回峰處的空地裏。

接着,他才發現,此刻很多人正盯着他,他們穿的皆是外門弟子的裝束。

一個執着筆的老人正在一旁寫着什麽,他有些老眼昏花了,擡頭看了眼前的少年一樣,見他也是外門弟子的裝束,便說道:“你也要參加考核?叫什麽名字,準備好了與我說一聲,馬上開始。”

……

……

(同學聚會 一半是手機碼的 明天争取多寫點吧QAQ)

第 133 章 :峰谷裏的老人

灰黑色的霧氣上下翻攪着,在極致的黑暗中,這些霧團反而像是帶着死灰的光,而灰霧的包裹裏,無數長長的煙霧像是糾纏蠕動的蛇類,它們向着寧長久下墜的方向湧去,卻又無比畏懼金烏的光不敢靠近。

下墜的感知裏,寧長久蓄起僅有的意識咬動舌尖,疼痛讓他獲得了短暫的清醒,他睜開了黃金般的瞳孔,他已經望不到懸崖的邊緣,那些細小的、煙霧凝成的蛇占據的視野,它們密密麻麻地像是屍蟞,已經聚成了飓風般的倒錐,僅僅看一眼,便讓人頭皮炸開。

疾速的下墜過程裏,寧長久握着手中的劍向着周圍刺去,所幸他沒有跌離懸崖太遠,短劍探出沒多遠,便觸及到了堅硬的岩壁。

他靈氣淬上劍鋒,一下子紮了進去,他身體也受力撞上了岩壁,然後順着下墜的慣性,淬靈的刀鋒如割腐土般不停下滑,沿着光滑的牆體,一路割出了一道極長的溝壑。

寧長久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深淵中下墜多久,只是人對于未知的黑暗總抱有本能的畏懼,下墜的過程中,他向下看了一眼,仿佛可以看到黑暗中暗藏的無數邪惡與兇險。

他的道心警鳴不止,令得他根本無法平靜,他死死地抓着劍柄,手腕和手臂都幾乎沒了知覺,金烏也無法凝聚成具體的形狀,而它所過之處,拖出了一條長長的金色光帶,那光帶在黑暗中一點點并攏,像是垂天而下的金色魚線。

他用刀劍陷入牆體之後,下滑的速度也慢了許多,于是深淵帶來的恐懼也像是被拉得很長,他身處這種令人心悸的冗長裏,死死壓抑着自己顫鳴不止的心,竭力使得情緒回歸平靜。

那金烏與他連同一體,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金烏也變得越來越弱,終于,它潰散成一團金色的光球,倏然鑽入了寧長久的身體裏,寧長久感覺到了胸口傳來的一抹暖意,那抹暖意幫他驅散了許多寒冷。

劍身與牆體不停摩擦,火星四濺,很快那劍身的壓力幾乎要張到了極致。

而寧長久心知沒有了這柄劍,他跌入深淵之中,甚至可能直接粉身碎骨。

他雙手死死按着劍柄,咬着牙。不知是不是錯覺,向下瞥去的餘光裏,他望見了一抹幽綠的燈光。

那燈光很遠,很小,按照某種陣法的圖案排列開來,望過去就像是夜空中的星座,卻帶着某種祭奠死者的意味。

寧長久無力去探知那是什麽,他只能初步判斷那便是深淵之底,過去的修行者挖空了一座山,他相當于從峰頂直接墜落到了峰底!

依舊高速的下墜中,他與那些幽異鬼火的距離在轉瞬間便被拉近了。

鬼火在視線中不停放大,心中的恐懼感難以遏制地生長着,而在手中的劍燃燒到了極致之時,咔得一聲脆響爆裂般炸起,那原本陷入岩壁的斷劍忽然失去了依托之物,滑到了空處——岩壁出現斷層,他進入了一個更廣闊的空間裏!

寧長久低吼一聲,渾身的靈力潮水般湧出,在他要堕入那燈火的包圍之前護住了他的身軀。

砰!

寧長久身子砸在了地上,他背部劇痛,像是磕到了什麽,他無心去管,只是猛地翻滾了幾圈,卸去了下墜的沖擊力,然後再次撞上堅硬的石墩。

那是纏龍柱下巨大圓磨般的石墩。

寧長久喉嚨一甜,吐了口血,他身子痛苦地蜷起,手腳顫抖着,血污流淌到臉頰上,糊上了眼皮,他伸出袖子摸了摸臉,想要擦去血跡。

他艱難地起身,但是身體受傷太重,他的黃金瞳無論如何也無法凝聚,不得已只能勉強睜開稍弱一點的劍目,查看着周圍。

那是一片巨大的圓形空間。

這個空間以巨大的石塊砌成,森嚴而莊重。

而地面上,堆積着無數古怪的器物,那些器物一眼望去很難分清是什麽,但上面落着的薄厚不一的灰塵,可以看出是有許多的年頭了,而那些器物上很多都蓋着一層陳舊的布,那布的材質很特殊,有點蓬,布的四角也系着線。

那應該是從上面扔下來的東西,因為害怕物件直接損壞,所以系上了這樣的布,讓它緩緩降落到這裏。

寧長久曾經問過嚴舟這裏都藏着什麽,嚴舟告訴他,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殘存的寶物,它們很珍貴,但是上面的魔性和邪性或是其他足以污染精神的氣息無法抹去,只能忍痛封藏起來。

而這片隐峰下巨大的空間,便散落着無數這樣的邪器。

那應該是初代的峰主們尋到的,那個諸神混戰的年代裏遺留下來的器物。

那種器物上的邪性充盈在了這個空間裏,讓寧長久感覺到了強烈的不适,他的耳畔已然幻聽出了兇獸的嘶鳴與咆哮,血與火化作了真實的顏色燒上了眼皮。

幸好,這片空間裏,靈氣同樣充裕無比,甚至比隐峰中還要充裕數倍。

這與他最初猜測的相仿,根據靈氣在達到足夠濃度之後便會下沉的現象,隐峰中的靈氣會像瀑布一樣流淌向這片空間,蓄積如此大量的靈氣,便是為了壓抑着洗刷着這些器物上的邪魔之性。

只是哪怕如此,這應該也是一個數百年的漫長過程。

寧長久并不認為墜入此處是自己的機緣,他不敢嘗試去掌控任何一個器物,他也沒必要做這樣的冒險。

但那些邪魔之器像是孤單了太久,在感受到生人的氣息之後,發出了近乎渴求的顫鳴聲,似是在誘惑着他拾起他們。

寧長久摒去了這些聲音。

濃郁的靈氣灌入身軀,他簡單地調息一番之後,開始尋找這片空間的出口。

他站起身,一雙劍目向着四周緩緩地望去。

先前他所看到的那些幽綠光點都是燈火,此刻沒有了濃郁靈氣的隔閡,那些光在眼前呈現出的,都是純粹的乳白色,那燈竿也極長,裏面不知藏着什麽材質,竟能讓這火光百年長明。

寧長久順着巨大的石墩站起。

他的腦袋忽然磕到了什麽極為堅硬的東西,有些痛。

他撤去了些身子,身後本能地泛起了徹骨的寒意。

他感受到有一個極為危險的東西在自己身後,那種感覺像是一柄削鐵如泥的長劍頂在背上,只要對方稍一用力,就能刺開自己的心髒。

而他直到此刻才有所察覺。

寧長久沉靜下來,随着他心情平靜,那種危險感也漸漸退去,他轉過身,睜開劍目,看見了類似白骨架之類的東西,他覺得有些不對勁,然後退了幾步,再後退了幾步,然後他才終于看清楚了那到底是什麽。

那貫通山峰的纏龍柱上真的纏着龍!

那個龍形的東西是一個白骨嶙峋的巨大物體,它一圈圈纏繞巨柱而上,數十丈之後才能看到頭顱,若是将它纏繞在柱子上的身軀分開,不知該有如何的巨長。

寧長久一看到它,心中便生出了一絲異樣的情緒,那種情緒不是畏懼,也不是興奮,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只是有種滄海桑田的史詩感。

他仔細打量之後發現那不是龍骨,因為它沒有四爪。它看上去更像是一頭神話中才有的巨蟒,它已經死去了很多年,此刻纏繞在柱子上的巨大身軀依舊帶着難掩的恐怖,而它尖錐般的頭顱則向着斜上方擡起,望向了這深井一般的空間裏出口的位置。

這傾斜仰望的動作猶如活物,讓人感覺它随時都要再次蘇醒,順着這條纏龍柱飛快地滑上,重新回歸到它的國度裏。

那種巨大的壓迫感幾乎讓寧長久喘不過氣,而此刻,無盡的黑暗裏,幽寒的燈火中,一個聲音的響起更是讓寧長久如墜冰窖。

那聲音蒼老而無力,像是混雜着沙塵的風,帶着令人不舒服的癟與澀,聲音的主人應是一個須發皆白,半只腳邁入棺材的老者。

但那是此刻此地唯一的聲音。

“這是巴蛇的屍骨,當年荒人騎神象斬蛇魔,神象卻被巴蛇硬生生吞入腹中,荒人的部落也損傷過半,後來蛇魔不知為何人所殺,屍骨堕于南荒之中。”

那聲音帶着奇怪的魔力,好像只要聽上一遍,就會相信對方說的每一個字。

寧長久神色也恍惚了片刻,他心中金烏忽鳴,清醒感湧入了雙眸,他脫口而出道:“你是誰?”

……

……

劍場上,寧小齡始終沒有等到寧長久。

第一場比試,她僅僅三劍便完勝了對手,技驚全場,但是她贏了之後卻遲遲沒有收劍,那弟子見寧小齡拿劍指着自己,以為是刻意羞辱,險些哭了出來,寧小齡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撤去了劍,道了聲歉。

雅竹師叔宣布了勝負。

陸嫁嫁立在高處,黛煙般的眉目間鎖着些許困惑,她覺得寧小齡好像有些奇怪,接着她環視了一番四周,便明白了緣由。

這麽重要的日子,寧長久竟然沒有來?他究竟在做什麽?

寧小齡向着休息臺的方向走去,她提着劍,忽然捂了捂自己的心口,那是一種類似于睡夢中的踩空感,這種感覺讓她生出了很大的擔憂,她覺得師兄不可能不來看自己才是呀,這……難道是出什麽事了?

她眉頭始終鎖着,心中也不停地打着鼓,坐立不安,一顆劍心根本無法平靜下來。

樂柔也注意到了寧小齡的異樣,她的想法與寧小齡是不同的,她猜測着是不是寧長久又識破了自己的計謀,害怕我在試劍會上戳穿他,所以故意沒有來?

一個外門弟子的來去本該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但此刻卻在會場上激起了一絲不一樣的氣氛,那氣氛便是從寧小齡身上散發出來的。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分心、不安與焦躁。

“下一輪,寧小齡,徐蔚然!”

雅竹宣布了下一輪對陣雙方的名字。

徐蔚然是峰中男弟子裏南承之下公認修為最高的,也是寧小齡之前唯一覺得應該堤防之人,這個徐蔚然師兄,在劍法的造詣上雖然沒有什麽出彩的地方,但是勝在四平八穩,他出的每一劍都攻防有序,同等境界之下幾乎很難尋到什麽破綻。

但是此刻,寧小齡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着,她越來越可以确定,師兄肯定是出什麽事了!

“小齡。”雅竹師叔喊了她一聲。

有些分心的寧小齡這才回過了神,她提着劍起身,劍尖朝下,無力地滑過劍場。

雅竹見此場景,神色不悅,說道:“平日裏我沒有教導過你們嗎?劍尖是一柄劍上真正殺人的利器,卻也是劍最脆弱的部位,絕不可随意觸碰磚石,任何對于劍的損害在高手生死一線的相搏裏都是致命的!”

聽着雅竹的訓斥,寧小齡清醒了一些,答了一聲:“是。”

雅竹看着她,問道:“身體不适?”

寧小齡抿着唇搖頭。

雅竹道:“那便開始吧。”

徐蔚然看着眼前心不在焉的少女,他不知道如今的寧小齡到底是什麽境界,但是先前她三招便将一個入玄上境的弟子擊敗,她展現出的那份實力絕對不容許任何的小觑,想着這些,徐蔚然抹去了心中一閃而過的酸澀,一板一眼地擺起了起劍式。

寧小齡卻忽然轉身,朝着陸嫁嫁的方向跑去,她湊到陸嫁嫁的耳邊,附耳說了些什麽。

不知是什麽緊張的事情,寧小齡才一開口,陸嫁嫁的身體便緊繃了許多,身上散發出的劍氣更加淩厲。

陸嫁嫁聽完了寧小齡的話,心中也有些緊張,她聚音成線,說道:“寧長久會不會只是忘了時間?”

寧小齡斷然搖頭,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與師兄的同心,只是認真道:“師父,師兄現在肯定有危險!”

陸嫁嫁依舊不相信,說道:“以寧長久的本事,這峰中能有什麽事情讓他身陷險境?”

寧小齡更了解師兄一些,哭喪着臉道:“師兄雖然厲害,但是你也知道,他總是能惹來一些更厲害得不得了的東西……”

陸嫁嫁簡短地回憶了一下,發現一路走來确實如此,哪怕對于寧長久信心十足的她也不免擔憂了起來。

只是她思考着關于天窟峰的許多事,一時間想不到可以威脅到寧長久的可能性。

陸嫁嫁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囑道:“你先安心參加試劍會,我去幫你找寧長久。”

寧小齡這才放心了一些,只是她懸着的心遲遲無法放下。

雅竹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等待着寧小齡與陸嫁嫁談話的結果,不知為何,即使是她,心中都萦繞上了一縷淡淡的不安,她總覺得,此時此刻,峰中有什麽事情正在隐秘地發生着。

寧小齡與陸嫁嫁簡短地交談之後,陸嫁嫁起身與雅竹說了幾句,然後暫時離開了劍場。

對于師父的離去,許多人心中都感到了失落。也有很多人猜到了師父離去的緣由,心中憤憤不滿,心想師父是不是把那外門弟子當做關門弟子一樣對待了,寧長久本就沒有資格參加天窟峰的試劍會,來與不來有何幹系?

這寧小齡也真是,明明是一個前途無量的女劍仙,甚至有可能将來接過師父之位,怎麽被寧長久這外門弟子套得死死的?

不滿之餘許多人心中卻也生出了嫉妒。

小小的波瀾之後,劍場的比劍再次開始,寧小齡摒去了許多的雜念,心無旁骛地盯着徐蔚然手中的劍,她的境界要比徐蔚然高一些,只要自己不出差錯,便絕無輸的可能。

這場戰鬥結束得出乎意料的快,寧小齡竟然輸了。

徐蔚然松了口氣,說了一聲承讓,他卻發現身前少女的臉上沒有什麽挫敗感,而是一種痛苦的神情,寧小齡手中的劍摔落在地,她手指捂着自己的胸口,緩緩地蹲下了身去,然後單膝觸地,抓着劍柄尋着一絲安全感,腦海中卻揮之不去地出現了一幕幕畫面。

那一幕幕畫面裏,有廢墟般的空間,有白骨巨蟒,有面容模糊的老人,有無盡的灰黑色霧氣,有……

她慘哼一聲,腦袋像是要炸開一樣。

便是這忽然侵入大腦的畫面,讓她出劍速度慢了半拍,讓徐蔚然奪去了先機,一舉取勝。

雅竹第一時間跑了過來,她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她看着中邪似的少女,輕聲自問道:“走火入魔?”

其餘弟子也慌了神,徐蔚然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心想自己方才也沒用出格的劍招啊。

但是寧小齡的身體狀況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緊繃的身體很快放松了下來,她伸出手,下意識地抓着什麽,輕聲喊着師兄師兄……

在場的人很多都是她的師兄,但他們知道寧小齡口中的師兄只有那個白衣少年。

雅竹摸了摸她的額頭,神識探入她的身體探查了一番,此刻寧小齡的身體已恢複平靜。

雅竹松了口氣,扶着她去一邊坐下。

直到此刻,隐峰之中發生的變故才一點點傳了開來。

……

……

峰底,寧長久手中握着只剩下一截,扭曲得不成樣子的劍,他看着一個老人從那巨蛇的屍骨後面走出來,那個老人看不出什麽神态特征,望上去就像是風吹雨打過的古老石像。

“我是這裏的守墓人,看管這一片陵園……我已經死去許多年了,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生人,少年人,你從何人來,師承何人,如今是峰中的第幾代弟子?我在此處待了三百多年了,我一直在等一個可以承我衣缽的弟子,我想在生命最後消亡的時刻前,将這一套谕劍天宗真正的絕世劍法傳授給他,少年人,回答我的疑問,然後跪在這塊石碑前,從今日起,你便可以得到天宗唯一真正的傳承……你,應該也不希望它失傳于世吧?”

老人的話語沉厚而深重,帶着難言的篤信,讓人生不出一丁點的懷疑。

寧長久像是沉醉在他的話語裏,垂下了劍,緩緩地走了過去,他繞過巨大的石墩,走到老人的身前,他張了張口,像是要虔誠地表達什麽,老人的臉上也露出了對于晚輩的和藹與滿意之色。

接着,一道劍光自他袖間突兀亮起,向着老人劈了過去。

……

……

(狀态不佳 只碼出了一章QAQ)

第 132 章 :死亡之劍,深淵之底

接下來的日子裏,寧長久的生活變得有些千篇一律。

每日的早課上,他陪着寧小齡朗誦完劍經,陸嫁嫁便在課堂上講述一些劍理,而這些劍理,基本會在當晚,由寧長久親口推翻,然後重新給陸嫁嫁上一課。

所以許多時候,陸嫁嫁講的劍理,也是自己心中疑惑最多的,她借此機會講給寧長久聽,然後再在晚上聽一聽他的見解。

某種意義上,反倒是寧長久在憑借自己兩世修行淵博的知識教育陸嫁嫁,只是兩人并未戳破這層窗戶紙,依舊以師徒相稱。

陸嫁嫁原本以為煉體時間久後便會适應,但是她卻發現自己的感官越來越清晰,那金烏的光不是千錘百煉,而是春風化雨,只是那春風過境時,煦暖的光裏,春雨都像是蒸發殆盡,化作了眼眸中兩汪濛濛的霧氣。

而寧小齡這幾日的修行也越來越刻苦,她不确定師兄會不會參加試劍,但是無論如何,她想将自己修行的成果展現給他看。

所以她時常獨自一人立在崖畔,馭着劍穿過初春的陽光和流雲,将漫天雲彩切得成整整齊齊的千絲萬縷。

最後那一劍總會平穩地回到身前,清越劍鳴也像是對自己的贊許。

她篤定自己已經不會輸給內峰中的任何人,只是不知道那位傳說中閉關的大弟子南承,會不會在這一日前來。

而樂柔眼睜睜地看着寧小齡的劍越來越快,她原本争強好勝的心也漸漸消磨低落,覺得命運真是不公,若是将那先天靈給自己,自己一定能走到比她更高的地方。

總之,她對于試劍會已經沒什麽期待了。只是她打算着,要不要在試劍會上激寧長久一激,乘機讓他展露出真實的境界來。

而峰中幾位有名的男弟子也在暗中較着勁,他們每個人都不服對方,不是覺得對方的劍法空有靈動而失力量,便是覺得對方的劍法空有力量卻顯得笨拙,總之嘴上互相擡舉謙讓,心中的攀比卻一絲不少。

終于,在天窟峰忙碌而平靜的日子裏,春天便這樣來了。

山上的雪櫻沐着靈氣,在春日裏開得絢爛如織,清風每過花樹,都能抖下許多花瓣,宛若一場芬芳的雪。

初春的試劍大會是下午。

所有的弟子都是抽簽決定對手,比完第一輪之後勝者與敗者各為一組,兩組最終的第一名進行決鬥,勝者便可奪魁,得到一柄白銀鍛造的佩劍以及峰主大人親自的劍術指點,而三個月後數年一度的四峰會劍,頭名者也可直接保送。

今日劍場已被清掃幹淨,所有內峰的弟子在中午之時便聚在了劍場的四周,他們有的打坐冥思,有的口誦劍訣,有的練習着拔劍出鞘的動作,有的則已經構思出一個假想敵,有模有樣地對練了一番。

寧小齡今早便與師兄約好,讓師兄無論參不參與都要來看自己。

寧小齡換上了易于行動的衣褲,幹幹淨淨紮起的頭發也顯得英姿飒爽,她持着劍四下張望,尋找着師兄的蹤影,心中暗暗埋怨着,想着等稍後師兄來了一定要狠狠地罵他。

……

隐峰之中,寧長久心中掐算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他吐納完了最後一口靈氣,起身振衣,準備離去。

他對于試劍會雖不感興趣,但他卻很關心,師妹這些天到底修到了什麽地步。

南承既然不出關,那師妹便一定可以取得最後的勝利,他想着師妹那驕傲的臉,嘴角已隐隐勾勒起了笑意。

而在他準備逆畫小飛空陣離去之時,他的耳畔,忽然想起了敲擊聲。

那聲音很輕,卻被他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感覺到一絲警惕,轉過了身,望向了身後那面鐵青色的光滑牆壁——那聲音便是順着牆壁傳過來的。

寧長久身邊星星點點浮起的靈氣慢慢消散,他的手觸摸上了牆壁,感受着指尖的震感,眉頭漸漸鎖緊。

隐峰是一片巨大的空間,其中洞府星羅棋布,構造複雜,而寧長久所挑選的這座洞府,則是靠近崖邊的,而此刻牆壁對面傳來的聲響,分明就是在告訴他,洞府的那頭,在懸崖之側,有人拿着什麽東西,敲擊着牆體。

而好巧不巧,這面牆體又正對着自己的洞府。

寧長久還沒有想明白這一切的緣由,只是那輕微的震響讓他隐約感覺到不安,他還沒有決定好是進是退,便看到那光滑如鏡的牆壁上,已經浮現出了蛛網般的裂痕。

寧長久抽出了随身攜帶的短劍,劍尖直指聲音的源頭。

心中的不安雖還萦繞,但他的精神卻已沉靜下來,他無比專注地盯着前方,沒有考慮對面是敵是友,在牆體破碎的第一時間,他的劍便遞了出去。

牆瓦破洞,一道光照了進來,然後與更明亮的劍光同色,不帶一點聲息,卻快到匪夷所思地回刺了過去。

咔擦。

牆壁瞬間崩塌,劍光散成了無數片。

牆壁的對面,有吃痛的悶哼聲和疑惑聲傳來,那聲音有些耳熟,寧長久第一時間便響起了是誰。

嘩得一聲裏,像是簾幕突然落下,外面微弱的光照了進來,不算明亮的石府裏,一雙眼睛在跌落的亂石之中對視。

寧長久的眼睛平靜而幽亮,那個人的眼睛卻銳利如狼,帶着無法遮掩的恨意。

他是嚴峰,本該關押在寒牢裏的嚴峰。

寧長久餘光瞥了一眼其後的構造,一瞬間便明白,隐峰連綿的洞府之後,便是寒牢的所在!某種意義上,隐峰中閉關的高手,也相對地在看守寒牢中的囚犯。

此刻嚴峰披頭散發,沒有了半點七天前的意氣風發,取而代之的是雙目中噬人的仇恨。

此刻他的胸前插着一柄劍,那劍刺入了一小截,然後被嚴峰以手指夾住,再未能寸進,而他的胸口依舊染紅一片,血自劍尖滴落。

嚴峰也認出了眼前的少年,他心中恨意更甚,“是陸嫁嫁讓你來的?”

寧長久看着他手臂上已經愈合的傷口和斷裂的鐵鏈,同樣不解,脫口而出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個問題才一開口,寧長久便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嚴舟!

嚴舟本人雖自囚于書閣,但憑借他在峰中的威望,讓某位至交偷偷幫嚴峰解開枷鎖,然後為他指明一條逃跑的路線應該不算難事。

嚴峰是他唯一的弟弟,最後一抹親情的羁絆還是壓過了師門的規矩。

寧長久想通了這一切,然後發現自己如今深陷死局之中。

他同樣明白,嚴舟替他選擇這條路線,是因為此處沒有閉關的高手,而這麽些天,寧長久也從未見過附近的洞府有人修煉的痕跡,只是嚴舟沒有想到,無巧不成書,他所開鑿的寒牢背面,卻是自己這個外門弟子的修煉之處。

而嚴峰哪怕受傷,也是長命境的高手,自己如何對敵?

嚴峰同樣不确定,眼前少年的出現到底是巧合還是陸嫁嫁的安排,而他此刻刺入自己胸膛的一劍讓他也覺得無比震驚。

他知道眼前少年的境界絕對不高,而這奇襲一劍,卻直接破開自己的防禦,刺進了身體。

他有些憤怒,然後将這一次受傷歸咎為大意,他絕不認為這少年有任何勝過自己的可能性,而正好,他又是陸嫁嫁的徒弟,自己折磨虐殺他時,應該會有難言的快感。

嚴峰忽然覺得,這一次巧妙相逢,是命運送給自己的禮物。

兩人的心思轉得極快,思維的閃爍像是電流一竄而過,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卻默契得像是約定好一樣動了。

嚴峰一把捏住了劍尖,手指用力,猛地一掰,紮入血肉的劍尖一下子斷了,斷劍的震顫傳達到寧長久的手腕上,少年虎口震麻,險些拿不穩劍,而嚴峰則反手扣彈,将那一截劍尖作為飛刀暗器反彈了回去。

寧長久短劍失了一截,身子退了半步,在那飛刀襲來之際,他憑借直覺橫劍而過,叮得一聲裏,劍尖觸及劍身,然後猝然彈開,那一瞬間裏,嚴峰的身影已經撞開牆壁撲了過來。

寧長久身形微定,沒有任何遲疑,對準他的雙目,一劍刺去。

嚴峰不閃不避,因為他知道,沒有了劍尖的鐵劍哪還有半點殺傷力?哪怕他就站在原地,以這少年的境界,也根本不足以切開自己的皮膚。

但是嚴峰失算了,他的雙拳轟上寧長久身體的那刻,他的眼皮上也傳來了撕裂般的痛意,有什麽東西破開了自己的靈力護體,直接切破了眼皮,将劍刺入了瞳孔!

劍雖已斷,但寧長久以精純得不可思議的靈力凝成了短暫的劍尖。

一擊即中之後,寧長久的身影也被那一劍撼得倒飛了出去,撞上了一根天然形成的岩柱上,他沒有絲毫對于偷襲成功的喜悅,他身子撞碎岩柱,腳才一沾地便驟然而動,以比剛才快數倍的身影遁逃而去。

嚴峰捂着眼睛,臉上閃過一抹異色,自己修道百年,竟被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連續刺中兩劍,雖然在他眼裏,對方不過必死之人,但這種羞辱卻深深刺痛了他。

他不再有任何隐藏,多年長命境積累的力量瞬息噴薄而出,他要将自己所有在陸嫁嫁身上吃的虧,盡數回饋給這個少年。

寧長久遁逃的路線很快被一個黑影封死。

而眨眼間,那黑影中有幾枚血珠如鋼箭般射了出來,那血珠之後,一雙滿是皺紋的手作爪而出,其後浩蕩的靈力本身就是固若金湯的防禦。

他要在最快的速度殺死這個少年,因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隐峰中的其他高手便會驚動,到時候除非嚴舟全力保他,要不然他絕對沒有出逃的可能。

而嚴舟在設法放他出來時,他便明白,兩人最後的血緣之情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他不感激自己的兄長,反而有些恨他。

嚴舟明明是可以成為峰主的人,卻偏偏拘泥于自己心裏的一點執念,眼睜睜看着峰主之位讓一個晚輩鸠占鵲巢……若非如此,自己怎麽可能承受這般的恥辱?

恨意像是烈酒澆于烈火之上,噴薄而出的殺意化作了最決絕的劍氣。

他手中無劍,那一瞬間噴湧而出的力量,卻蓋過了寧長久所有的劍招。

他一手抓向了寧長久手中的劍,一手直接化爪掏向他的心口。

鋼鐵攪動的聲音響起。

高手之間的過招也極快。

短促的時間裏,寧長久連出了數十劍,瞄準了嚴峰聲勢駭人的一道道劍招,從最脆弱處将其點破,而嚴峰出招的速度也越來越迅速,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自己明明高了這麽多境界,卻遲遲無法拿下一個修道沒多久的少年!

而他知道,再拖幾息,他便肯定會被其他人察覺。

但他又不願就此禦劍出峰一走了之,他對于眼前白衣少年的恨意甚至超過了逃亡本身。

他雖知道只要一直這般出招,用不了多久這少年便一定會撐不住。

但是時間不會等他。

嚴峰出劍的速度忽然慢了些。

一道蒼茫古意的劍氣泛起,藏匿在了他的身上,或是衣衫,或是發梢,又或是腳上微徹底斬斷的鏈條。

那道劍意一起,寧長久心中的警鳴便一瞬間拉響,他能感受到那道劍——那是劍星上師祖留下的劍意。

随着嚴峰修道生涯的不停打磨,那起初對于修為不過錦上添花的劍意,此刻已然化作了足以誅殺敵人的閘刀。

寧長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過這一劍,但他的心卻無比平靜,前一世他未受過什麽波折,但這一世,他已在生死的邊緣游走過無數次,而每一次生死之間的輾轉都能讓他對于手中的劍有更清晰的明悟,那種明悟并不算特殊,但卻是他過去從未有過的。

恐懼、緊張、激動、興奮……當所有的情緒交雜化作了永恒的靜,他出的劍便也快過了自己的想象。

那一道劍光突兀地亮起,劍意層層破甲,來到了嚴峰咽喉之前,嚴峰劍心中閃過了一抹極大的恐懼,他沒有看清這一劍,直到觸摸到了脖子上不淺的血痕才反應過來。

若是這少年修為再高一點,自己便會被他這一劍直接斬殺!

巨大的後怕讓嚴峰無比憤怒,而那閘刀般的劍意先發後至,卻也帶着讓人無法躲避的威壓,一瞬間斬上了寧長久的胸口。

寧長久看着嚴峰脖子上的血痕,有些遺憾。

但遺憾是無用的情緒,他在最快的時間做出了反應,他手中的劍撞上了那道劍意,如丹的氣海驀然振鳴,兩者觸碰的瞬間,周圍的鐘乳石幾乎被盡數震塌,如飛劍落雨而下。

“去死吧……”嚴峰瞳孔通紅,他甚至已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出逃。

怒火填滿了胸腔,他暴怒地伸出了手,握住了那道劍意,那劍意的另一端抵着寧長久的胸膛,與寧長久血肉相隔的,不過是一塊薄薄的劍身。

巨大的沖擊力傳達而去的瞬間,隐峰之中許多扇門後的人也察覺到了動靜,緩緩打開。

但沒有人來得及阻攔這一切。

那道鉛灰色的劍意像是真正的巨劍,壓着寧長久貼緊胸膛的劍鋒,猛地将他的身體向前撞去。

嚴峰抵着他狂奔着,他放肆地笑了起來,他要将這個不知死活的少年抛入那片深淵之中,他要讓他感受最扭曲的疼痛與絕望,讓他在無盡的恐懼裏粉身碎骨!

寧長久的劍被對方死死壓着,但他不敢松手,一旦松手,沒有了靈力的灌入,本就被磨得極薄的劍身便要被徹底洞穿。

飛速後退時的風聲呼嘯過耳畔,無數兩世修來的道法和劍招掠過大腦,卻沒有一樣可以在短時間內讓他跨越境界的鴻溝扭轉勝負。

但不知道為什麽,越是生死攸關,他便越發冷靜,那種冷靜像是心死,讓他自己都覺得發怵。

他看着嚴峰的臉,那是與嚴舟有幾分相似,神色上卻天差地別的臉。

忽然間,腦海中靈犀一動,他想起了嚴舟的同時,想起了那些古怪到了極點的劍招。

他沒學過那些劍招,但這一刻,那些劍招卻像是活在了自己的骨骼裏!

他不明所以,直覺裏卻是抓到了一根稻草。

身子飛速後退,深淵便在不遠之處,而紫府之中,金烏張開了寬大的喙,已然發出了海獸般的咆哮。

寧長久的雙目中,金光湧現。

嚴峰來不及判斷這是什麽,他也無需判斷,他決不相信有任何手段可以改變境界的差距。

接着,他本就刺痛的雙眸裏,再次泛起了鑽心的痛意——那種痛感就像是有粗粝的石頭砭過脆弱的瞳孔,将本就模糊的血肉碾得更加粉碎。

而那視線最後的餘光裏,是一只羽毛暗金的鳥。

“先天……”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便失去了光明,但手中的力量卻一絲也沒有松懈,滔天的怒火自他的雙臂中轉化成了最恐怖的力量。

懸崖的邊緣,貫穿山峰的纏龍柱便在身後。

無盡的灰黑色霧氣也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如煮沸的水一般翻騰着。

寧長久的腳一半已在懸崖之外,但他的心思卻徹底放空了,一如昨夜他對陸嫁嫁所說的“心骛八極,目空宇宙”,他此刻忘了一切,所有的神識裏,唯有自己的劍與嚴峰的劍。

他身子後仰,然後見到了一點微光,那點微光在黑暗中無比的刺眼,他便伸出如劍的手指,想是拼拼圖一樣,按了上去,将那出光的孔給死死堵住。

于是所有的光都消失了,神識死寂的黑暗像極了永恒的死亡。

這是嚴舟詭異劍樁中的一道。

寧長久這一刻才明白,無論這劍樁如何破綻百出,但只要在對方劍未殺死之前将他殺死,那麽哪怕自己有一萬個破綻,敵人也沒有機會去攻破了。

原來是這樣的劍……這樣的自信,決絕,桀骜不馴,不可一世!

身前,嚴峰的喉嚨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血洞,他至死都不明白,寧長久的劍氣是如何突破自己的防線,刺入他的喉嚨的,而嚴舟也永遠不會知道,他睡夢中施展的劍招,會将自己的親弟弟送上黃泉。

劍氣消散的那刻,金烏發出了狂暴的嘶鳴,它同樣沉醉于這種一往無前的決絕裏。

但一切還沒有結束。

嚴峰畢竟是長命境的大修行者,在他死亡的那刻,他做出了最後的,也是這場決戰中唯一正确的判斷!

他炸碎了自己的身軀。

狂暴的怒流在一瞬間湧起,圍着深淵的懸崖也在那一刻化作粉碎,寧長久的腳一下子沒有了着力點,他伸出手,卻什麽也抓不到,他想要畫動小飛空陣離去,身邊卻也無法亮起任何的靈氣光點。

命運無常,先前決絕的死亡之劍,那未消的死寂餘韻卻轉而應驗到了自己身上。

金烏化作光點沖破了黑暗追逐着他的身軀,而寧長久力氣用盡,大腦一片空白,就這樣半昏迷地向下跌墜,金烏咬住了他的身軀,卻無力将他拖上去,一人一鳥便這樣堕下,他們的身影轉瞬間便被無盡的黑暗吞噬了。

第 131 章 :初春

清晨,天窟峰鳥鳴如琴聲撥亂,峰頂積雪初融,已在山崖上垂下一條細長的白色瀑布,瀑布流入雲間,散于茫茫霧裏,峰下的諸多園子裏,鐵色的枝幹上已抽出了新芽,新晴的天氣像是可以勾勒出一整個春天。

四峰的初春試劍會只剩七日,外峰新一輪的考核也會在同期進行,每一年都會有兩三名弟子從考核中脫穎而出,登上峰頂,學習谕劍天宗真正的劍術。

這段日子裏,天還未亮時,便有許多弟子開始于峰頂練劍,劍收發時手腕帶起劍尖的震動,激起一聲聲清越劍鳴,飒飒地回響在峰頂。

今日早課便在平靜中開始了。

陸嫁嫁溫靜如玉,一夜未眠并未在她臉上添下半點憊意,她身軀間萦繞的劍意不動而發,就像是雪櫻難掩的幽香。

樂柔雙臂一橫,有氣無力地趴在桌面上,昨夜律堂的責罰對于她來說不算多麽難忍,最讓她難以接受的,是精神和名譽上的羞辱。

現在幾乎整個內峰,幾十名弟子都知道了她昨晚偷偷私會寧長久,結果被他趕出來的事情,她百口莫辯,風言風語卻不絕于耳。

她回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對于寧長久的所有報複,最後都以自己的慘敗收尾,在挫敗感中,她也不免生出了一絲絲懷疑——那寧長久究竟是不是在藏拙?

要不然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麽就憑空在屋子裏消失了呢?那該是何等境界呀,若真有這等境界,來我們峰裝什麽弟子?該不會是……

樂柔心中一個激靈,立刻擡起頭,望向了立在案臺前,如雪劍裳似春櫻盛放的師尊。

“該不會……”樂柔聲音細弱蚊吶。

該不會是觊觎師父的美色?不,沒有懷疑,一定是的!

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幾番鬥不過他的原因也有着落了,只是該怎麽提醒師父這件事,讓師父好好防範起來,師父這般善良單純,将來肯定要在這個陰險小人手裏吃虧的!

樂柔自以為觸碰到了很大的秘密,她懷揣着許多心思,心中暗暗地打着算盤,心想前面的戰役輸了沒事,這一場可是事關師父的,自己一定要在衆目睽睽之下讓這個家夥露出真本事,然後一舉揭穿他!

樂柔懷着這樣的心思開始了一天的早課。

令她感到奇怪的是,昨晚自己犯了這麽大的事,師父竟沒有責罰她……難道是雅竹師叔沒有将此事禀告給師父,師父尚不知情?

而樂柔永遠不會知道,此刻臺上氣質清冷的陸嫁嫁,心中對她還隐有感激,若非昨夜她忽然攪局,陸嫁嫁可要真的輸給徒弟,顏面盡失了。

誦念完劍經之後,陸嫁嫁繼續給弟子們闡述一些劍理,弟子們認真聽着,頻頻點頭,唯有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幾不可覺地搖了搖頭,陸嫁嫁也捕捉到了他的神色,卻也只是假裝沒有看到。

下課之後,陸嫁嫁與衆弟子都走得差不多了,寧長久才拍了拍悶悶不樂的師妹,道:“小齡怎麽了?”

寧小齡神色悶悶地,她揉了揉鼻尖,道:“以後我晚上不來找師兄了,你就好好陪師父吧。”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微笑道:“怎麽?你們馭劍回房之後,師父責罰你了?”

寧小齡不說話。

寧長久輕聲安慰道:“放心,師妹,以後我替你報仇。”

寧小齡才不相信他,說道:“哼,你明明處處向着師父,我明白了,你上次說我識字識得差不多了,也是想支開我,和嫁嫁師父幽會對不對!”

寧長久心想這丫頭竟有些機靈,他嘴上溫和道:“沒有的事情。”

寧小齡冷哼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們那些彎彎繞繞是騙不過小齡的。”

寧長久附和道:“是,小齡長大了,不是小丫頭了。”

寧小齡委屈道:“師兄敷衍我……明明還當我是小孩子。”

寧長久還想寬慰幾句,卻見小姑娘已霍然起身,賭氣道:“你和師父好好呆着,小齡不來打攪你們了,只是以後如果遇到襄兒姐姐,我可要将這些都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在寧小齡的認知裏,趙襄兒就是寧長久與生俱來的克星了。

她說完之後,也一點不給師兄虛情假意讨好自己的機會,扭頭就走,神情有點氣惱也有點驕傲。

……

峰中修行最是幽靜,靈氣自四面八方聚攏而來,不用去刻意尋找充沛之處,周圍也是一片祥瑞安和。

因為靈氣聚合的緣故,一塊領域裏只會存在一個宗門,哪怕是距離谕劍天宗最近的紫天道門,與谕劍天宗也有千裏之遙。

寧長久立在懸崖邊,眺望着山腰間彙攏的雲氣,那雲氣不似不可觀那般滾滾厚重,此刻雲霧的稀薄處還可以看見山底一片片區域分明的靈果園子。

除了一些頂尖的天才,所有的弟子都要在外峰修行一陣,期間不免要從事靈果的耕種和劍裳特制絲麻的生産。

視線向上,便是其他三座遙遙相對的山峰了。

四峰之間離得不近,相互之間的距離飛劍難以抵達,而宗主殿更在四峰之後,據說在另一片桃簾遮掩的靈山秀峰之中。

而天谕劍宗的更北處,則是一片全無人煙的荒山,那片荒山裏傳說隐藏着無數蠻荒兇獸的餘孽和戰争之後古城的廢墟,白夫人當年便是從最中間的那個深淵裏爬出,成為了真正的大妖。

寧長久向着北方注視了許久,他總覺得那個地方有什麽東西吸引着自己,那是超越意識的召喚,這種感覺在金烏結成之後尤為明顯。

峰中的生活并無太多波瀾,寧長久一如既往地入隐峰修行,他與嚴舟沒有什麽交流,嚴舟沒有再過問關于嚴峰的事,而寧長久也找不到合适的時機開口詢問那古怪的劍招。

進了隐峰裏,寧長久吃完了那些囤積的靈果,氣海如旋渦一般打開,将靈氣攪入其中,而每多一分靈氣,丹狀的氣海外部便會多添幾分光澤。

寧長久做完了第一周天的調息運氣之後,意念一動,金烏振開紫府大門,于胸前凝結而出。

寧長久伸出手,金烏扇動翅膀躍然指上,寧長久盯着這只羽冠如花,毛色暗金的鳥,猶豫了一會還是在金烏的身上将那幾個實驗重新做了一遍,确認它到底有沒有先天的意識。

按理說先天靈只是靈氣凝成的靈獸形态,不過是一個輔佐修行的空殼,不應該具備任何的生命特征。

而寧長久做完了那三個測試,也并未在金烏的身上探究到任何意識的痕跡,可是這金烏卻似活的一樣在面前活蹦亂跳,這緣由又是什麽呢?

當年師尊一劍将自己的先天靈拔出斬去,是否與這有關聯呢?

烏鴉不似其他雀類,哪怕它披着一身金色的外衣,看上去也有些憨厚,它打量着寧長久,像是能看懂寧長久的疑惑,它親昵地跳上了寧長久的肩膀,輕輕啄着他的脖頸,羽毛展開,蹭了蹭。

寧長久伸手順了順它的毛發,心想我雖然知道你在安慰我,但你越這樣,我越害怕啊……

修行完畢之後天色也已不早,他去指導了南承修行幾句,而南承也漸入佳境,疑問越來越少,他便與南承多問了一些關于峰中的事情,比如這隐峰之中閉關的其他人。

南承給他講了幾位自己知道的長老或者師叔的名字,但是隐峰極大,他們具體修行的洞府沒人知道。

“對了,七日之後的初春試劍會,你要去嗎?”寧長久問了一句。

南承不知前輩為何有此問,他想了會,答道:“初春的試劍會不過弟子間的小打小鬧,三個月後的四峰會劍才是重中之重,此刻我後天劍體距離大成還有些時日,當然不會出關。”

寧長久點了點頭。

南承追問道:“不知前輩為何會有此問?”

寧長久說道:“到時候四峰會劍好好表現,別讓陸嫁嫁失望。”

南承心中微動,看着前輩神仙似的身影,試探性問道:“前輩與師父……是什麽關系?”

“以後你就知道了。”寧長久話語平淡地像一片無意而過的浮雲,他白衣輕振,轉身離去。

南承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卻添了一絲警惕,方才他在回答隐峰構造時隐瞞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寒牢也在隐峰之中。

他開始有些懷疑,這個來歷不明,對于天窟峰明顯有些生疏的前輩,是不是也在尋找那個寒牢?

……

夜幕降臨,寧長久在書閣中再次看到了睡夢中練劍的嚴舟。

這一次他回來得早,看到了全部的過程。

他看着卧在書案上的老人身子忽然殭屍般筆挺地直起,那寫着雜亂符箓的黃色道袍無風而動,雪白的須發也被無名之氣牽引,如水草般拂動着。

接着,他的手閃電般下探,長案下寒芒一閃,轉眼間他的手中便多出了一把長劍。

那柄劍像是峰中弟子最常用的劍,無比普通,只是每一次揮動,劍氣破風之聲都清脆短暫,劍刃收放時的振鳴也恰到好處。

寧長久旁觀着嚴舟揮出的第一劍,那一劍的出劍角度和自己預想的出入極大,他想象着如果自己站在他面前,這收劍之後,便應是滾燙的血珠在劍刃上彈跳不止了。

寧長久平複心境,斂去氣息,安靜地看了一會。

依舊是一些他聞所未聞的詭異劍樁,那些劍樁漏洞百出,但它本身的詭異卻是它的防護,哪怕寧長久明知他在熟睡,心中依舊警鳴不已,時刻提防着這一劍會不會忽然展露什麽詭異變招,向着自己襲來。

有時候他也懷疑嚴舟是不是在裝睡,想借着這些劍傳達給自己一些東西,但是如今嚴舟的境界比自己要高太多,所有的高手,哪怕睡夢之中都可以察覺危險,進行本能地防禦,他并不想為了證明這個去以身犯險。

他記下了所有的劍樁,等到嚴舟重新趴回桌上睡覺時,他才悄無聲息地離開。

回到廂房後他第一時間打開了窗,沒過多久,窗口閃過一襲黑影,黑影無聲地落地,踩在足底的劍順勢收回鞘中,她握着劍,向後撩下了兜帽,露出了清麗的臉,半透明的耳垂盛着酒一般的月光。

寧長久道:“今日怎麽來這麽早?”

陸嫁嫁沒有答話,只是問道:“小齡呢,那丫頭今日還來嗎?”

寧長久道:“師妹昨晚被你教訓了一頓,今日還在生我的氣呢。”

陸嫁嫁不解道:“她生你的氣做什麽?”

寧長久很是無辜:“我也想知道為什麽,明明你才是罪魁禍首。”

陸嫁嫁淡淡地笑了笑。

“師尊上床吧。”寧長久無奈長嘆道。

陸嫁嫁瞪了他一眼,一動不動,羞惱道:“換個說法。”

寧長久卻一點沒有慣着她,他将疊好的床被鋪開,自己先坐了上去,兩人僵持一會之後,陸嫁嫁默不作聲地走了過去,她身子別過去一些,褪去了鹿皮靴子和白色的羅襪,在床上盤膝坐好。

“辛苦了。”陸嫁嫁端正好了坐姿。

寧長久說道:“我也很好奇,你這般先天的劍靈同體,究竟可以修到何種地步。”

陸嫁嫁同樣期待,她問道:“這般修行,可有先例?”

寧長久想起了以身為兵器的四師姐,說道:“曾經見過類似的,但師尊與她相比,還是有些不同。”

陸嫁嫁知道寧長久藏着許多秘密,也并未追問,簡短的對話裏,寧長久的手指已經按上了她的後背,她原本自然地放在膝蓋上的手掌一僵,整個身體也向內縮了縮,抿緊了嘴唇抵抗着那股難言的灼熱感,不再說話。

這種感覺并非滾燙,而是一種令她頭暈目眩的燥熱。

她閉上眼,便能感受到如黑暗長河般的體內,飛過了一粒金色的光點,那粒金色的光點極為精純,似是蘊藏着無限的能量,就像是太陽一樣,肉眼望去不過是一個發光的球體,但它卻可以将萬丈的光芒帶給整個世界。

她感覺那粒光點就是一顆迷你的太陽,升騰在自己的身體裏,于是她所有的情緒,感知,心底的所思所想都似變成了通透,被照耀得一覽無遺,仿佛再沒有一點的秘密。

她立刻穩住了心神,摒去了這種感覺,冥想的境界一點點退去,取而代之的依舊是燥熱,無盡的熱風吹進了她的身體裏,那深藏于紫府之間的劍胎也在灼熱的氣流中不停地顫動,陸嫁嫁身子痙攣般收縮着,她此刻若是睜開眼,便可以看見一雙眼眸中已經是水氣濛濛。

對于這種感覺她說不上來是厭惡還是喜歡,只是本能裏有淡淡的迎合,似是希望自己全部的身軀融化于這灼熱的光裏。

“嗯哼……”

金色的風拂過紫府,觸動劍胎,她忍不住輕哼出聲,旋即立刻穩住心神,因為她能明顯感覺到,身體與那劍胎的契合更進一步,而她此刻的耳垂已經紅得幾乎要滴血了,就像是成熟的櫻桃,讓人忍不住采颉。

終于,寧長久收回了手,他輕輕吐了口氣,氣流噴上陸嫁嫁的後頸,也讓她身軀微動,她胸脯起伏了一陣才穩定了下來。

“感覺怎麽樣?”寧長久發問。

陸嫁嫁雙手捂着耳朵,撩下幾绺青絲将其遮住,她點頭道:“那劍胎好像在融入我的身體……”

寧長久道:“等那劍胎完全融化,你可能就能做到真正的劍靈同體了。”

陸嫁嫁感受着紫府中那柔軟的劍胎,哪怕金烏灼燒,它也只是變軟了些,等它真正融化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莫非這期間她得每日來尋寧長久……

她咬着牙,心中對他雖極為感激,卻礙于兩人的身份,羞于啓齒,只是輕聲而誠懇地說了聲謝謝。

陸嫁嫁又問:“到那時……我會成為一把劍?”

寧長久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若你真成了劍,那你到時候戰鬥難道握着自己?”

陸嫁嫁想着那有些滑稽的場面,雖只寧長久在開玩笑,但還是搖頭道:“那像什麽話?”

寧長久也笑了笑。

陸嫁嫁此刻肌膚滾燙,身上散發着微微的熱氣,她松了口氣,靜坐調息了一會,才使得冰涼的感覺重新回到身體,一冷一熱之間,她像是一柄鍛打過後又淬入水中的劍,在一遍遍的錘煉裏變得越發柔韌堅硬。

“那等我變成了劍,我的身體也會像劍一樣嗎?”陸嫁嫁的擔憂并非沒有道理,她可以明顯感覺到自己肌膚越來越緊致。

寧長久笑道:“如果真是那樣,那陸姑娘不就成劍人了?”

陸嫁嫁蛾眉一豎,對于這個稱呼意見很大,卻想着對方每日為了自己如此辛勞,出于心中的感恩便也沒有發作,只是默默記下,抿了抿唇,一點點消去神色中的不悅,望上去竟有幾分少女的嬌憨。

寧長久忽然說道:“你白日裏說劍隐于幽,發于明,其實這種說法其實并不準确,只适用于較為狹隘的劍道。”

“嗯?”陸嫁嫁心中微動,側過身子望向了寧長久,兩人雖離得很近,但眸中并無暧昧,而是單純的求知欲,她問道:“你有什麽見解?”

寧長久開始以人身與宇宙萬物的共鳴點開始闡述劍道的理論。

屋子的氣氛也安靜了下來,陸嫁嫁平靜地聽着,眸子越來越亮,此刻兩人像是撕去了師徒的虛名,只是平輩相交的道友,共覽着宇宙無窮,盈虛有數。

寧長久也喜歡這種平靜,他看着眼前帶着求知欲卻始終放不下師父架子的女子,淡淡笑了笑,最後以“神骛八極,目空宇宙”收尾,說得雖是一些空泛大道,但他相信總有一天陸嫁嫁能看到其上的風景,将所有這些空泛的劍道落成實處。

他對于初春的試劍會沒有任何興趣,他只想每日如此,與寧小齡一同上課,然後閉關修行,夜裏再與陸嫁嫁促膝閑聊一番,直到某一天他境界再成,然後離開宗門,去尋找那不知在天涯何處的不可觀,探究出所有的秘密。

這是他所以為的平靜,而這種平靜沒能維持太久,初春試劍會便如期開始了。

……

……

(今晚還有一章 但是要較晚更新 大家早點睡覺 明早起來看 不建議等!!!)

第 130 章 :晨風裏的笑

樂柔身子微側,順着他身體和門的縫隙向裏面張望過去。

她原本想讓雅竹師叔來捉奸,但是她轉念一想,覺得這個寧長久平日裏有些神秘,說不定還真有點利用價值,今夜的事情可是今後威脅他的好手段,這等把柄應該捏在自己手裏才更有趣一些。

所以她認真思考之後決定單刀赴會。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先前無意間出房門,恰好看到小齡師妹進了你的房間。”樂柔一邊打量着一邊慢條斯理道:“這可不合規矩呀。”

寧長久答道:“是你看錯了。”

樂柔視線一凝,望見了那放置在地上,已然一股腦塌疊着的木塊,心中更加篤定,用着近乎命令的口吻道:“讓開,此刻向師姐坦白尚有餘地,要不然我現在就喊來雅竹師叔,讓她将這件事上報師父,看你怎麽收場!”

寧長久臉上露出了幾分掙紮之色。

樂柔笑意更甚,覺得自己已拿捏得很穩,說道:“讓開吧,讓我與小齡師妹見見,白日裏有些話還沒說完呢。”

寧長久為難道:“深夜私進我的房間,不太好吧?”

樂柔冷哼一聲,道:“少廢話,趁着我還有幾分耐心,這小小房間,給你一個時辰,你也躲不到哪裏去。”

寧長久依舊滿臉的為難之色,樂柔卻不與他廢話,直接推開了他,沖了進去。

樂柔身為天窟峰這一代的大師姐,氣質上也帶着些威嚴,她目光刀鋒般四下掃視,打量着這看似空空如也的屋子。

屋子的窗戶開着,桌案上散落着稿紙,稿紙上鋪着月光,椅子擺放得還算整齊,地面上是散落的木塊,她俯下身摸了摸地板,上面有些餘溫。香幾,博古架和書架都很幹淨,一眼看過去便不可能藏人,而另一邊,床榻上被子有些亂,簾子也好像被動過。

樂柔冷冷道:“倒是會玩捉迷藏這一套,只是這麽點地方,你以為能把人藏去哪裏?”

寧長久疑惑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只是師門規矩上說,男女夜裏決不允許私通,你若是再不走,我可要禀告雅竹師叔了。”

“誰與你私通了?”樂柔瞪了他一眼,她篤定寧小齡此刻就藏在這屋裏,而他的賊喊捉賊也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樂柔雙手叉腰,道:“你真以為我找不到?”

寧長久依舊是一臉疑惑與無辜,道:“找什麽?”

樂柔不再理會他的裝傻,她心中已經開始盤算如何将寧小齡揪出來之後與他們談條件了。

樂柔走到了床邊,心想從古至今,藏起人來還是這麽沒有想象力,怎麽都圍繞着這張床。

她一把掀起了被子,翻開了床板,四下打量,然後輕輕咦了一聲——床板下沒有藏人。

她又警覺地擡頭看着床架的頂上,奇怪……床架的頂上也沒有藏人。

樂柔心中疑雲更重,她轉過頭,嚴厲地問道:“人呢?你若再藏着掖着,我可不客氣了。”

寧長久沒有理會她,對着她平靜地笑了笑。

這個笑容立刻讓樂柔想起了過去捉弄他不成反被算計的悲傷過往,她怒從心來,狠狠跺腳,開始翻箱倒櫃尋找寧小齡的蹤跡,最後,她望向了那扇窗,她心中暗自搖頭,不到長命境是絕沒有禦劍飛行的能力的,這懸崖峭壁上,寧小齡翻窗出去哪裏還有活路?

但如果不是如此,怎麽解釋寧小齡活生生地從屋子裏消失這件事呢?

或許事情真有萬一……

樂柔狐疑着向着窗邊走去。

她繞過書案,緊張地将頭伸向窗外,她半捂着腦袋,有些害怕自己一探出腦袋便會被扒在外面的寧小齡敲暈。

她探出了頭,夜風清涼地拍打着臉頰,她借着月光左右環視,望着如霜打過一般平滑的峭壁,遠處更是群山渺渺,哪裏有只人片影呢?

她正想回身嚴厲拷問,卻聽身後寧長久大喊起來:“雅竹師叔,樂柔師妹擅闖我房間,還有沒有師門規矩了……”

“你!”樂柔抓賊不成反被惡人告狀,心中怒火難壓,想跑過去撕爛寧長久的嘴。

但她才一到門口,卻見雅竹師叔已經提着劍走了過來,而方才寧長久喊得太大聲,許多廂房中的弟子也打開了門,向着這邊望了過來,樂柔只覺得臉頰火辣辣的燙,她連忙躲回了屋子裏,恨不得掘地三尺躲起來,可雅竹師叔已到門口,她哪裏還有躲藏的機會。

“師叔……你聽我解釋……”樂柔氣勢一下子沒了,她哭喪着臉央求道:“都,都怪他,我……我看到寧小齡進來,他們肯定私通款曲,我……我是來抓人的!”

雅竹問道:“那麽小齡呢?”

樂柔無言以對,只好道:“寧小齡……寧小齡肯定是被他藏起來了,師叔,你境界高,你好好找找,一定能找到的”

雅竹呵斥道:“現在還在胡鬧?你身為大師姐,就不能以身作則一些?”

樂柔氣得快哭了,但她腦子忽然靈光,急中生智道:“……對!師叔,你去寧小齡的房間裏找她,看她在不在,若是她在,那我無話可說。”

雅竹覺得她說的有些道理,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領着樂柔出去,拿着鑰匙打開了寧小齡的門。

樂柔屏住了呼吸,看着大門一點點打開,接着便是一幅活見鬼的表情:“你……你怎麽回事?你怎麽在……這不可能!”

寧小齡趴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們,道:“師叔,嗯,還有師姐,什麽事情呀?”

雅竹嘆了口氣:“沒事,小齡打擾了。”

接着她關上了門,冷冰冰地看着百口莫辯的樂柔,問道:“你還有什麽解釋?”

“這……我……”樂柔滿腹疑問,不知從何時說起,而她知道,自己哪怕解釋,言語也是蒼白無力的,其他廂房中,無數目光正盯着她丢人無比的樣子,她抹了抹自己的眼角,捂住了臉,對着寧長久怒喝道:“你等着,我……我不會放過你的!”

寧長久一臉無辜地看着雅竹,道:“還請師叔替我做主。”

雅竹揪着樂柔的耳朵,道:“你身為師姐,卻處處惹事,先前嫁嫁心軟,饒了你許多次,我當時便勸過她要好好責罰你,唉,如今你竟這般不識規矩……來律堂領罰吧。”

樂柔聽到律堂兩個字,急得快哭了出來,她哀求道:“師叔饒命,師叔饒了我吧,樂柔再也不敢了,樂柔……嗚嗚,師叔饒了我吧。”

雅竹雖然平日也頗為柔和的,但對于教育弟子上可不像陸嫁嫁那般心軟,她不顧樂柔的哀婉央求,冷着臉揪着她向着律堂的方向走去,沿路上的許多弟子都對着師姐投來了同情的嘆息聲和幸災樂禍的笑聲,樂柔分不清這些聲音都是誰發出來的,只是嗡嗡地震在耳邊,弄得她幾乎要暈厥過去。

她心中默默發誓着,以後一定要将今日的恥辱十倍百倍地還給這對可惡的師兄妹!

……

寧長久回到房中,嘆了口氣,開始收拾着這雜亂無章的屋子,只覺得身心疲憊極了。

而寧小齡的房間裏,她也沒有絲毫戰勝了樂柔的歡喜意味,而是緊張地繃着臉,如臨大敵。

陸嫁嫁從陰影裏走出,目光落在寧小齡的身上,柔聲道:“小齡呀,如今可就我們師徒二人了。”

寧小齡知道,先前那局游戲,若是自己贏了,師尊可能還會礙于面子與自己談談條件,但最後自己勝券在握之時,卻被樂柔打斷,兩人手忙腳亂間,不知道是誰把“棋盤”掀了,于是寧小齡運籌帷幄打下的大好江山也付之一炬了。

那局游戲已經作廢,陸嫁嫁當然不會承認自己輸了,她笑意清冷地盯着寧小齡,盯得寧小齡心中發怵。

寧小齡道:“師父,小齡也沒有做錯什麽呀,只是想和師父玩一會罷了,師父平日裏最心疼小齡了,不會因為這點小事……”

陸嫁嫁打斷道:“就是平日裏太寵你了,你才這般無法無天,先前險些着了你的道壞了師門規矩。”

寧小齡聽到師門規矩四個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說道:“對!師門規矩!師父你可不能偷偷來我房間的,這壞規矩。”

陸嫁嫁淡淡道:“師門規矩裏只寫了不許男女私通,我們都是女子,有何幹系?”

寧小齡啞口無言。

“師父你耍賴……”寧小齡想做最後的掙紮。

陸嫁嫁卻是淡淡笑着,緩緩朝她走過去。

寧小齡躲在床的一角,大喊道:“師父,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叫人了。”

可是這房間早已被陸嫁嫁用劍域隔絕,無論她再怎麽喊,外面的人也是聽不到的。

陸嫁嫁走到寧小齡的身邊,輕輕揉着她的頭發,笑問道:“小齡,你說為師該怎麽罰你呢?”

寧小齡的房間裏,痛哼聲和求饒聲不一會兒也響了起來,少女趴在床上,梨花帶雨泫然欲涕,又不敢對師父放什麽狠話,只能哀哀地央求,但陸嫁嫁終究心軟也有些理虧,也并未過多地責罰她,只是多說教了她一番,說得寧小齡連連點頭,唯命是從。

他們回到天窟峰的第一夜便在這番混亂中悄然度過了,等到陸嫁嫁回到峰主殿時,天邊黎明的光已滲透過群山的遮掩,将峰頂終年不化的白雪照得微亮。

“真是胡鬧。”她怨了一句,仰起頭望着滿天劍星和淡藍色天空上薄薄的月影,卻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