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如果我死了,你能原諒我嗎?……

蕭煜曾經有句名言——女人和閹人都得離朝政遠遠的。

音晚深銘于心, 沒有幹讨沒趣的習慣,便不再追問。

蕭煜捏着信箋沉吟良久,霍得起身, 沖內侍吩咐:“召謝潤。”

內侍領命而去, 蕭煜微閉了閉眼, 将神情收拾妥當,才返身去看小星星。

這孩子的适應能力極強,已習慣了行宮生活,穿一雙雪白羅襪, 在青石磚上來回蹦跳, 小腿靈敏有力, 小肚腩正随着活動而一顫一顫的。

蕭煜記起音晚說過的,這孩子是早産,剛生出來時比尋常孩子小且虛弱, 費了好大勁才養起來。

養到如今三歲多,既健康又聰穎, 看上去比別的足月而生的孩子也并不缺什麽, 可想而知音晚付出了多少心血。

想到這一節, 他不禁目光深深看向音晚。

音晚心裏牽挂着珠珠和玉舒,本就心猿意馬,哪怕陪小星星玩也玩得很心不在焉,立即察覺到蕭煜投注過來的視線,滿懷憂慮地看過來。

“可是珠珠和玉舒有消息了?”

蕭煜一愣,斟酌再三, 還是搖頭,他擡手将她鬓邊淩亂的碎發攏到耳後,道:“只是突然想起來, 這些年你帶孩子的不易,小星星被養得很好,謝謝你。”

音晚微怔,沒想到他竟會說這樣的話,詫異之餘亦有些百感交集。

她從前還沒對蕭煜徹底死心時,就希望他能知情識意些,愛護疼惜她,不讓她受委屈,體貼她的辛苦,多說些窩心的話哄一哄她。

她要的根本不多,有時候只要他能低下頭哄一哄她,好多事其實都是可以過去的。

只可惜,該體貼的時候不體貼,該說這些話的時候不說,到如今再說,卻是已經晚了。

她再不是從前那個一腔癡念的小姑娘了,滿懷孤勇為愛奔赴,哪怕撞得鼻青臉腫,只要他朝她招招手,她還是忍不住想繼續跟着他走。

她沒有了從前的勇氣與熱血,現在只想對自己好一點,把自己擺在安全的環境裏,不對任何人動心,也絕不會心軟。

音晚低眉輕笑了笑,道:“你若要謝我,那便把珠珠和玉舒找回來,只要他們安然無恙,這便是謝我了。”

蕭煜沒說話,只是凝睇着她的雙眸,看了很久,輕扯了扯唇角,聲音溫柔似水:“好,我答應你。”

**

蕭煜回到武城殿時梁思賢已候在那裏了,令人意外的是,伯暄也沒有走。

這孩子這些年身量拔高了些,褪去了年幼時的微胖,模樣長開,身量依舊健碩精悍,臉上卻連半點贅肉都沒有,五官端正,依稀能看出昔年昭德太子的風采。

若要嚴格論,他生得比昭德還要清俊一些。

伯暄跪倒在蕭煜的步辇前,眉眼間似攏着沉甸甸的心事,總難舒展。

蕭煜親自将他攙扶起來,溫聲道:“朕這些日子很忙,冷落了你,你不要往心裏去,有事多和陳桓還有慕骞他們商量。”

伯暄嘴唇蠕動了下,剛想說話,忽而轉頭向身後看去。

謝潤奉诏而來,四平八穩地沖蕭煜和伯暄躬身揖禮。

伯暄愣了愣,略顯僵硬地向謝潤還禮,将要出口的話便梗在了喉間,再也說不出來。

蕭煜拍了拍伯暄的肩膀,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朕還有正事要辦。”

伯暄只有先行離去。

謝潤不動聲色地轉身,緊盯着伯暄的背影。

天光暗淡,龍尾道上鋪陳着薄薄的影絡,烏發玉冠的少年拾階而下,身影漸遠,直至消失在巍峨宮門後。

蕭煜察覺到謝潤的神情古怪,像藏掖着什麽,幽秘莫測又暗含冷光。他倏地有種不好的預感:“你總盯着伯暄看什麽?瞧你那樣子,跟要把人家衣裳扒光了似的,他又不是個大姑娘……”

謝潤是飽讀詩書的禮儀人,聽不得他胡言亂語有辱斯文,當即皺了皺眉,一本正經道:“臣有事要禀奏。”

梁思賢是個機靈識趣的人,知道這翁婿兩關系複雜,說的話未必是他能聽的,便主動提出去偏殿等候。

兩人進正殿,謝潤道:“耶勒對臣說,有個神秘人試圖拉攏他對付陛下,那人曾經對他說過,已與陛下最親近之人結成同盟,他朝裏應外合,直搗皇圖。”他說這話時眉宇輕蹙,殘留一點愠色。

蕭煜本來心裏就有數,昨夜音晚單獨與謝潤說了那麽久的話,十有八九說的就是耶勒,那些陳年舊事見不得光的情愫,且說完之後謝潤十有八九是要回去跟耶勒翻臉的。

他炮制了許久的好戲終于上演,說實話,倒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愉悅,興許是謝家的那對母子還沒找回來的緣故吧。

音晚為此心事重重,蕭煜也高興不起來,總覺萬鈞擔子壓在肩上,連看熱鬧都沒心情了。

但謝潤這話卻說得蕭煜臉色冷寒:“什麽?”

謝潤從袖中抽出一卷薄宣紙,望春接過呈上去,蕭煜展開一看,是一幅人的畫像。

“這是耶勒自己畫的,他說兩人聯絡素來隐秘,對方亦不曾以真名相告,唯一知道的便是對方的長相和他與陛下的仇怨,那人曾說,陛下逼死了他的姐姐。”

蕭煜“啪”的一聲将畫卷合上:“韋春則。”

難怪他剛才看這畫像就覺得那細眉細眼無端惹人厭煩,原來是韋春則,可真是叫他說對了,妖孽惡鬼橫行,還陰魂不散。

那麽下面便只剩下一個問題,那與韋春則暗中勾結的蕭煜身邊人究竟是誰。

蕭煜擡眼瞥了一下謝潤:“你覺得誰在與韋春則暗通機括?”

謝潤平靜道:“陛下應當心中有數的。”

有數,蕭煜自然是有數的。

韋春則那等奸佞小人,素來上不得臺面,卻能在洛陽興起這般風浪,若說朝中無人相助,那就是在糊弄鬼。

可要做到這程度,小魚小蝦明顯不夠用。

蕭煜突然感覺到一陣疲累,身子向後仰靠到螭龍鎏金椅上,他扶額道:“朕這裏也有東西要給你看。”

是那張大清早便被送到柿餅巷的信箋。

如今可真是把牌都攤開了,韋春則命人把信箋送到柿餅巷,無非就是明着告訴蕭煜,他已經盯着音晚和小星星許久,知道他們曾住在那裏。

雖然最後沒叫他得逞,可蕭煜一旦想到那詭詐卑劣的髒東西曾躲在陰暗角落裏貪婪地窺視音晚,他就覺熱血沖湧頭頂,恨不得立刻将這個人剝皮拆骨。

謝潤仔仔細細将信箋看完,額間皺起幾道深隽的紋絡,凜色問:“陛下有什麽打算?”

打算?蕭煜要是不去,韋春則借口他失約把珠珠和玉舒殺了,那不就等同于是他害死了謝氏母子。

若是這樣,他和音晚之間還有前路嗎?

韋春則可真是算計得好啊,這人如今相較四五年前,倒多了些膽識,招招式式是沖着要他命來的。

就是不知,韋春則的這些動作,這目的,他的那位“夥伴”到底知不知情。

這一想,就覺得胸口憋悶,隐隐牽着疼,說不清是傷心多一點,還是憤怒多一點。

但蕭煜素來會演戲,即便內心山海崩塌成汪洋碎石,但面上仍舊沉着平靜,唇角噙上淡淡輕蔑:“朕去,就這麽個東西,朕有什麽不敢去的。”

謝潤謹慎道:“可信箋上說了,不許帶超過十個的護衛。”

“那就不帶。”

大殿之中一片短暫的死寂,謝潤道:“陛下萬乘之尊,不可冒此兇險。”

蕭煜覺得有趣,似笑非笑:“在你的心裏,你覺得朕的命比你兒媳和孫子的命更重要?”

謝潤輕哼了一聲:“當然不是,可是對天下百姓,社稷家國來說,陛下的命重逾一切。新政剛剛實施,朝野尚且不穩,外戚殘餘勢力仍伺機作亂,邊患亦未解決,陛下身系千機,若能萬歲萬萬歲,才是這天下百姓的福氣。”

自打世宗皇帝在位到如今,二十多年,謝潤從憑借祖蔭初入廟堂的小官到如今的國丈潤公,歷經塵世滄桑,也看遍了這泱泱大國的興衰榮辱。

外戚禍政,奪嫡争儲,為權柄而禍起蕭牆,厮殺不休,無窮無盡的內耗導致國力日衰,民不聊生,曾經的王者之師亦士氣萎靡,守不住疆土,任外族欺淩。

謝潤同這世上所有哀嘆世事而無力扭轉的柔弱書生一樣,真心企盼過天降英主,挽狂瀾,興社稷,重築先祖基業,建盛世太平,山河無憂。

他看着蕭煜一步步走到如今,見過他所有的狠戾惡毒,不擇手段,卻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好皇帝,是個能讓人在他身上看到希望的好皇帝。

蕭煜隐約從謝潤的話中讀出了肯定與贊許,不禁有些受寵若驚,抻了頭問:“你當真這樣想?”

謝潤懶得搭理他,斂眉低目,又為信箋的事發起愁來。

既然韋春則已經明确開出條件了,那蕭煜若是不去,他必然會惱羞成怒痛下殺手。這事該如何周旋,還得細細計量。

蕭煜最看不得他這副模樣,明明兩個人在商量的事,商量着商量着他就把所有事都攬到自己身上了,好像非得他自己扛才能顯出他仁義無雙,旁人皆是豬狗。

蕭煜正色沖謝潤道:“朕今早答應了晚晚,一定會把珠珠和玉舒救回來,所以這個險朕得冒,你過來,咱們再商量商量……”

**

小星星玩鬧了一整日,到黃昏時候總算安靜下來,小小身子蜷在藤椅上,仰看檐下挂着的一盞魚魫燈。

魚腦為骨架,四面蒙着墨紗,上頭畫着彩蝶逐月,嵌珊瑚、紫英石。小孩子看不懂水墨意境,只覺一盞小小燈籠裝點得珠光潤,亮熠耀眼,稀罕極了。他打了個哈欠,糯糯地問音晚:“娘親,我喜歡這裏,我們可不可以一直住在這裏?”

音晚給他蓋了一張小毯子,本想說不可以,但見他眼睛瑩瑩亮看着自己,不想讓他沮喪,便說:“我們可以在這裏住一段時間。”

小星星只是一時稀罕,等住得久了就會發現,這不過是一座四方規整的囚籠,像魚骨燈上的畫,看着光鮮亮麗,實則終年不變枯燥乏味,到時候不用勸,他自己就會住膩了。

她輕輕拍打着星星,哼了幾句歌謠,小星星便呼哈呼哈地睡了過去,青狄和花穗兒兩人合力将他輕輕抱起,送進了殿內。

音晚正要跟進去,聽見身後有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她循聲回頭。

蕭煜獨自邁上臺階,音晚越過他一看,見步辇和随侍的宮人都停得遠遠的。

音晚道:“星星睡了。”

蕭煜會意,把将要邁進殿門的腳縮了回來,微笑:“那我就不進去了。”

音晚松了口氣,手指不自覺地縮起,抓住袖子一角,依舊不乏警惕地盯着蕭煜。

蕭煜這些日子已習慣了她的提防,稍稍失落之後倒也沒有別的情緒,只是凝睇着音晚的臉,嘆道:“晚晚,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埋怨我的,若是……我死了,你能原諒我嗎?”

音晚的手一僵,柔滑的緞袖便順着指縫間流瀉,夕陽殘照下,若碧波微漾。

“你胡說什麽?”

蕭煜歪頭凝思了片刻,追問:“或者死不了,就是缺胳膊少腿兒了,或者身上被人戳了幾個洞,會有性命之憂,你能一心軟就原諒我了嗎?”

音晚瞥了他一眼,眼底溢出些嫌棄,明晃晃寫着“你又發什麽瘋”幾個字,晃得蕭煜心頭酸澀,險些忍不住拉着她的手和盤托出。

托出又有什麽用,只是平白讓音晚跟着擔心罷了。

蕭煜将話咽回去,轉了個話題:“為防春汛,我明日要去巡視洛河河堤,就不能陪你和小星星用早膳了。”

“哦。”

“午膳也不能陪你們用了。”

“哦。”

“我還有奏折要看,這就走了。”

“哦。”

“我能不能抱一抱你?”

“……”

音晚低頭沉默,蕭煜頹然嘆道:“我知道了,那我走了,我真走了。”

音晚是不可能留他的,任由他拖曳闊袖慢吞吞拾階而下,一步三回顧,上了步辇,在步辇上扭着身子看她,滿是情愁不舍。

直到拐入鵝石小徑,一道疏疏暗暗的影子從蓊郁林木上搖曳而過,連人帶影徹底消失在彼此的視線裏。

相關推薦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