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鬼魅 音晚緊靠在蕭煜的身上
音晚縮在袖中的手悄然攥成拳。
她不是個膽子大的,可每回都能被蕭煜輕而易舉氣出幾分孤勇,咬了咬牙,冰冰涼涼笑道:“我是淮王妃,深得殿下歡心,誰敢為難我?”
蕭煜一見她又豎起了刺,立刻上來興致,想回擊,可突然又想起什麽,看了看街衢盡頭,帶着些顧忌,偃息戰鼓,道:“是,本王喜歡着你呢。你只要現下回後院老實待着,本王會更喜歡你的。”
音晚聽他讓自己走,毫不留戀,捏着裙袂立刻就要走,沒走幾步,就被一人攔下了。
那人笑得眉眼彎彎,看上去甚是溫善和氣,道:“淮王妃一向安好?”
音晚睫宇微顫,回頭看了一眼蕭煜,沖那人鞠禮:“常世叔。”
“可不敢可不敢,我可不敢占淮王殿下的便宜。”常铮握着折扇,嘴上謙遜着,卻自覺以一個長輩的角度打量了下眼前的音晚,暗暗贊嘆,謝潤真會養女兒,雕花琢玉一般。
兩人寒暄着,本來要進府的音晚就耽擱在了門口,蕭煜聽得不耐煩,冷聲道:“常先生,你又不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怎得見着本王的王妃就挪不動腳步?”
這話實在太難聽,音晚不願長輩跟着受辱,便拜別常铮快步進了府門,剛踩上青石磚,身後又傳來馬聲嘶鳴。
大約就是因為這個人要來,蕭煜才不與她戀戰。音晚對來人甚是好奇,放緩了腳步,悄悄向後張望。
見一匹紅彤似火的駿馬停着,銀鞍羅袱,珠穗羽飾,後連着車輿,漆辂雕辋,青蓋做頂,好不氣派。
馬車剛停穩,便從車輿中跑出一個十一二歲的小郎君,一陣風似的鑽進蕭煜懷裏。
“父親,孩兒甚是想你。”
父親?!
音晚瞪大了眼睛,驚得一愣一愣的。
青狄和花穗兒湊過來,循着音晚的視線看出去,面上俱是驚愕。
伯暄窩在蕭煜懷裏,絮絮說着在鄉野間的日常,當說到天寒地凍,大雪封山,險些斷了糧,天天靠野菜充饑,吃得人一臉菜色。
蕭煜眉宇間的冰霜慢慢融化,滿是心疼地摸着伯暄的頭,慈愛之色幾乎快要溢出來。
音晚從未見過這樣的蕭煜,看得有些發怔。
那邊伯暄在蕭煜懷裏膩歪夠了,探出頭來,望着音晚,睜大了眼,驚奇道:“這個姐姐真好看。”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蕭煜眼中的笑意驀然碎裂,成了漂浮的碎冰,沁骨涼徹。
音晚知道自己不受待見,轉了身想走,常铮在一旁看在眼裏,眼珠轉了轉,快步上來攔她。
“別走,別走,今天是個多好的日子,大家在一起吃頓飯,也算是團圓飯。”
常铮将音晚引過來,就當沒看見蕭煜難看的臉色,直接沖伯暄笑道:“你可不能叫她姐姐,她是你……”
常铮想了想,看着蕭煜,不甚确定地說:“母親?”
蕭煜輕眄了他一眼,面上浮着不屑與冷淡,并不接話,只拉起伯暄的手,繞過這兩人,徑直往府內走。身後跟了一群侍女,伯暄從绮羅衫袖間看過去,熱情地沖音晚和常铮喊道:“快來呀,不是要吃團圓飯嗎?”
常铮笑呵呵地應下,招呼音晚跟他一起去,音晚踯躅着,微笑道:“算了,挺好的日子,別因為我讓大家不高興。”
常铮收斂了笑,略有幾分嚴肅地看着音晚,輕聲問:“含章對你好嗎?”
音晚好像一下子失了剛才跟蕭煜鬥嘴的精氣神,頹唐低下頭,不言語。
常铮輕嘆一聲,道:“音晚,那是十年,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是一個清傲矜貴少年最美好的十年年華,全都斷送在一個拙劣的冤案裏,而且,含章還因此失去了他最敬的四哥。這都是謝家做得孽,你要對他耐心些,他……”常铮搖搖頭:“他沒有你想得這麽讨厭你,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音晚絞着手中緞帕,咕哝:“他就是讨厭我。”
常铮瞧着她一副扭捏嬌柔的小女兒家情态,心中幾分了然,笑了笑,不說別的,只道:“走吧,去用膳。放心,有伯暄在,含章是不會翻臉的。”
兩人穿過游廊,走到欄杆盡頭的石蓮柱前,游廊連着花園,園中斑竹林随風搖曳,遮出大片影絡。
音晚終于忍不住,悄聲問常铮:“他真是淮王的兒子嗎?”
常铮的嘴唇動了動,終是忍住了,含糊道:“這事還是讓含章親口告訴你比較好。”
雖然聽上去神秘虛玄,不過他有一句話是說對了,蕭煜不會當着伯暄的面兒翻臉。
眼見着音晚随常铮進殿落座,他也沒再說什麽,至多只是臉色難看。
望春指揮侍女将羹湯菜肴擺好,肉糜的香味兒瞬間飄散于殿中,勾得人饑腸辘辘。
布菜的侍女退下,望春将白釉酒盅放在了蕭煜手邊。
蕭煜道:“撤下去,本王不飲酒。”
望春立馬把酒盅拿走。
音晚默默看着他,心底暗嘆:他真的變了許多。
一縷清淺嘆息尚未散盡,便見依偎在蕭煜身邊的伯暄朝她眨了眨眼,眼睛明亮,聲音清脆:“小兔子真好看。”
音晚一愣,順着他的視線低頭,抱着的手爐外套了繡花套子,封口處垂下來一個墜子,冰種翡翠,雕成兔子形狀,質地上乘,通透水靈,冰清玉瑩。
音晚忙把墜子拽下來,交給身後的青狄,讓她拿給伯暄。
未等青狄過去,伯暄已樂滋滋地離開席桌走了過來,将墜子接過,原地把玩起來。
這樣一來,音晚便得以近距離觀察他。
就他這個年紀,算是生得健碩,肩背很寬,體格微胖,濃眉大眼,鼻頭圓潤,一副憨厚溫和的模樣。
音晚再看蕭煜,鳳眸劍眉,薄唇如線,鼻梁高挺。
說實在的,兩人根本不像。
她暗地裏琢磨,莫非這孩子是随他母親?可是……他母親又是誰呢?
印象中,年少時的蕭煜雖然荒唐叛逆,可是并不好女色,他被囚禁時年紀還小,尚未娶親,父親也曾說過,身邊連個姬妾都沒有。
音晚撓了撓頭,瞧向伯暄的目光充滿了困惑。
“伯暄,回來。”
一道清冷的嗓音将思緒打斷,蕭煜面色寡淡,沖伯暄道:“不是餓了嗎?快些吃,吃完了還要奉茶拜師。”
伯暄靈巧地将玉墜收回袖中,蹦蹦跳跳地回到蕭煜身邊。
這孩子埋頭于菜肴中,顧不得說話,便沒有人說話了。
殿中很安靜,只有筷著磕碰到瓷碗瓷碟上的聲音。
飯快要吃完時,宮中來人了,來的還是皇帝陛下身邊的大內官封吉。
“陛下今夜在宮中設家宴,請淮王、淮王妃酉時前入宮。”
封吉宣過旨意,着重朝蕭煜道:“請淮王殿下在家宴散後去宣室殿,陛下有要事相托。”
蕭煜的神色淡淡:“什麽要事?”
封吉回道:“突厥穆罕爾王已入別館下榻,等候召見。陛下龍體抱恙,想讓淮王殿下代他前往骊山行宮宴請突厥來使。”
蕭煜應下,封吉才舒了口氣,由望春引着下去喝茶。
音晚看着大內官離去的背影,有些發愣,心道從前水火不相容的兄弟突然變得這麽親密,真是匪夷所思。
此時距聖旨所要求的酉時還有兩個多時辰,音晚先行回去梳妝備華服,至于車駕扈從,自然不需要她費心。
在這王府中,所有應該主母掌管的東西,蕭煜統統都不會交給音晚。他不讓她插手王府裏任何事的運轉,哪怕是極微小的,極不足道的。
所謂淮王妃只是空有名號。
這樣,音晚倒樂得輕松。
她換了身金繡雲霞翟紋襦裙,外罩緋色纻絲紗羅,雲鬓高挽,斜簪一支嵌寶赤金鳳釵,飾以明珠耳珰,打扮得婀娜明豔,由侍女擁簇着出了府門。
馬車早候在那裏,蕭煜已經坐在裏面了。
他輕靠在車壁上,雙眸微阖,眉間蹙起淺淺的紋絡,看上去像是有些累,也像是有心事。
大約是聽到音晚上車的響動,眼都沒擡,直接吩咐起駕。
馬車駛得很平穩,偶有颠簸,也不是很嚴重。音晚坐在蕭煜身邊,醞釀了許久,才終于鼓足勇氣問:“不年不節的,陛下為什麽要設家宴?”
皇帝陛下久卧病榻,連每日上朝都勉強,怎得突然有這份興致?
蕭煜聲音清冷:“興許是他想我們了。”
音晚一僵,默默把抻出去的腦袋縮回來。
不想說就算了。
兩人一路無言,不多時便到了宮城,早有內侍候在那裏,迎他們進宮。
天色漸晚,夕陽挂在飛檐下,給連綿巍峨的宮闕鍍上了一層斑斓餘晖,讓這座未央宮顯得肅穆又靜谧。
像一幅工筆描摹的畫卷,潑上了血色顏料。
音晚被自己的這個聯想吓了一跳,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那個被勒死的美麗女子好像化作了鬼魅,飄浮在甬道裏,正朝她哀哀淺笑。
她猛地一顫,停住了腳步。
蕭煜走出去幾步,察覺她沒有跟上,也停住步子,回過頭來看她。
音晚覺得自己的頭又開始疼,微有眩暈之感,她的身子輕晃了晃,沖蕭煜道:“我身體不适,可以……可以回去嗎?”
蕭煜面無表情:“你說呢?”
音晚面色蒼白。
傍晚天涼,越發陰風飕飕,從腳底往上蹿,整座宮闱在音晚眼中變得森冷可怖。
她失魂落魄的,在回過神來之前,已經快步走到蕭煜身邊,緊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身上。
寬厚的掌心,溫熱的觸感,讓倉惶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跟在他們身後的內侍捂嘴偷笑,就是新婚不久的小兩口,別扭又膩歪。
大約是要在外人面前扮演夫妻恩愛的戲碼,蕭煜沒有将音晚甩開。
任由她握着手,放慢了腳步,蕭煜湊到她耳邊,雪涼的薄唇輕輕蹭着音晚的耳尖,以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