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春去秋來,恍然大夢。

離了鄄都四餘年,每月一封家書,如今已有一尺厚。

阿紫十月懷胎,誕下一子,取名為故,意謂溫故而知新,善莫大焉。溫衍擢升成崇文館博士兼州學主簿。小山參軍從武,在年前與藩王的一次讨伐征戰中立功策勳。晏老爺鬓發漸白,晏夫人肩頭酸痛,我每見阿紫在信中提及此事,便從樓奕手中挑選了良藥寄予厮,遵囑他二人切不可忘記滋補。

扳指而算,須臾功夫,我竟是二十二歲有餘。

晏夫人總在信中催促我是時候成婚,我卻回之嫁杏無期,惹得他們勃然萬分,卻又忍不住擔憂。

拆開手中新至的簡牒,将信函取了出來,這信中所寫,卻是在人意料之外。

“餘年不日既二十,小夫子可回鄄都為之賜字加冠否?小山切切,盼禱拔冗見告。”

樓奕探頭欲覽,我将書信遞于他手中,聞他問之:“阿禾是要回去?”

我低頭靜默,腦中映顯出少年煞白的面容,漆黑的眸色,不啻輕嘲的唇角,令人寒噤。

垂了眼道:“不了。”

樓奕收起信,放回簡牒中去,未說什麽不該的話,似是了然于心。

三年前,在那個華燈初上,暖夜微風,甜澀參半,策馬揚鞭的少年踏平的夜裏,他将什麽都邃曉通透了。

“連個表字都吝啬,可不像阿禾你。”他把信交還與我。

“那我又該如何?”一不小心,将手中的紙箋揉皺。

“你若是放心不下,我随你回去走走。”

我胸口沉悶,腦中雜亂無章,樓奕将手搭在我肩上,被我驀然一驚。

“阿奕你可願娶我?”我咬着唇,望着他。

而未等他從怔忪恢複,我便尴尬地笑了一笑,立馬道:“那就一道回去。”

他嘴巴未張,複是愣了半晌。

夫人令人來催我們動身去廟裏頭,我整了整儀容,同樓奕踏出流雲閣。卻見阿布拉攙扶着夫人。

那異邦的北漠女子,一颦一笑皆是奪豔。

而夫人眉頭稍皺,或許是不喜這般親昵。

我卻不曾出言提醒,一再淺笑躬讓。

夫人茹素十餘年,體态纖纖。而我喜好吃肉,胡吃海塞,經年下來,比起在鄄都時,腰身又厚了一圈。

阿布拉嬌笑連連,回頭探尋樓奕的臉。我見此疏離,落在最後面。

想着阿紫曾說我步子小,每每一同前行便是放慢了腳步,雖然有時她會忘卻,就好似那時她抽中了月老祠的上上簽。

我被廟祝莫名攔下,告訴我命定之人為木。

現在想來,心頭還是悸動惶恐。

踏入西方三聖殿,我們依次參拜三尊金佛。雙手合十,嘴中念念,繞着佛像走了一圈。

我跪在蒲團上,道着心願。

樓奕耳根漸紅,也不知他與佛祖說了什麽。夫人閉着眼,拜了許久,阿布拉替她遞了香,點燃之後,插入佛前的臺子上。夫人從懷中掏出了一些銀兩,投入功德箱。

她出了殿門對我們道:“你們莫須陪我,要去外頭便去。”

阿布拉環着夫人的手,嬌憨:“阿布拉想陪在夫人的身邊,在這廟裏也好。”

一年之前,我一人去了北冥海,誰知竟是在那兒遇上了阿布拉。她一眼認出了我,問我可是知曉樓奕宅子所在。紅桃驚枝,她似跳脫濃豔的重彩,我再是愚鈍,也是猜出她的心思。我想着不如同她一道,畢竟有些日子未回去了。

到了湶州,樓奕見到阿布拉亦是訝異,夫人未多說什麽,便讓她住下了。

于是一待,便是在此留了近一年。

這朵桃花,愈發鮮活盛開。

而我好似被阿布拉視為友伴,作為她的李樹,我卻是不安,心頭反複出現一個詞“李代桃僵”。因而始終也說不出口,說要再度與之離別。

而此刻夫人怕是早早瞧出我留不住的心思,說了一句“你們莫須陪我,要去外頭便去。”

誰知樓奕竟是一口應了下來,對夫人說:“待從廟裏回去,我同阿禾走一趟鄄都。”

阿布拉的臉色霎時有些難堪。

我忙說:“阿奕想要逞逞作為師公的威風,瞅瞅我那弟子小山。”

她的面色稍有和緩,而夫人在一旁,眼睫輕顫,恍然靜默,道:“由你們罷,阿布拉姑娘也出去轉轉,我一個人想抄些佛經。”

香霧缭繞,我看不清她最後的眼色。

到了鄄都的那天,大寒,落雪。

護城河上結了薄冰,我披着厚厚的裘,踩過許久不見的勾玉橋。

踏過游廊,不見飛燕,唯見空巢,心中一凜,卻是折回。與樓奕、阿布拉去了城西,住在了一家客舍裏頭。

“不是說要去見你那弟子嗎,怎麽到這裏來了,住了三天也沒見什麽人兒?阿禾你可是在扯謊?”阿布拉泡了一壺熱茶問道。

“沒有。”我研着磨答。

“聽聞外頭的人說,城東什麽晏家兒子二十了,要行什麽禮,這在北漠可是沒講究,你可帶我去瞅瞅?”

“讓阿奕帶你去罷。”我倒了些熱水到硯臺裏頭,繼續研磨。

“你自小在這兒,總是你熟。”她嘴裏抱怨,卻是歡喜我這般安排,有了這個說辭,阿布拉便是去找了樓奕前去。

算算時日,今日便是小山的生辰。

我卻是不願露面,怕他橫沖直撞似脫缰的野馬不聽勸。

肚子有些餓了,下了客舍的樓,叫了一碗蝦肉馄饨,坐在窗口。

路上積雪,窗外一片雪白。

幾點蔥花,碗中熱氣騰騰,暖意撲面。

兜了一個馄饨,輕輕咬開,粉色的蝦仁滑嫩。

我雖說在鄄都住了十年,卻是未曾将這裏一一走遍。即便是貪吃如我,亦是沒曾在這裏落腳,嘗一口鮮。

一碗吃完還不覺飽,看看時辰也差不多到了午飯點,伸手招呼來了小二,再加一小碗鳝絲炒面。

點單完畢,不料餘光瞥見店裏頭走近一個眼熟的人影,皺着眉頭,嘴裏碎碎念着什麽。

竟是阿三。

分明今日小山應是在行禮,阿三自當陪同,可誰知會在此碰見他。

我連忙低頭,怕是被他認出瞧見。

“掌櫃的,要兩碗蝦肉馄饨,一籠翡翠餃子。”阿三嚷嚷,把懷裏的銀子拿了出來,放在木臺板上。

掌櫃記下帳,随意問道:“又是晏少爺令你來的?”

阿三撓撓頭,“對啊,買兩碗,”抱怨道,“兩碗都不給我吃。”

“晏少爺好胃口。”掌櫃笑,我望着面前空着的馄饨大碗,亦是納悶。

“嘁,他只嘗一碗,另一份給狗吃。”又補了句,“給狗吃也不給我吃。阿三在少爺心中連狗不如。那狗分明不過才養了五年。”苦上眉頭。

“啊哈哈,阿三小哥說笑了。”掌櫃擱了筆,看着阿三道,爾後探着頭,終于似是在我這處尋到那般大的碗,拍了拍阿三的肩頭,指了指道,“我本想着,若是晏少爺一人要吃那麽多,便是買那大盆的便好。”

大盆的。

我吃的竟是大盆?我傻眼,後又猛然驚起,低頭故作不知,希望阿三這愣頭沒注意我才好。

可是事不如人願,阿三瞅了我幾眼,卻未罷休,反倒是走向前來。

一拍桌子,不敢置信地喊了一聲:“小夫子?”

我裝作以為不是在喚我的樣子,充耳不聞。

“小夫子,可是謝禾夫子?”阿三彎下腰,歪着脖子瞧我的臉。

我惚然對視,望着阿三麋鹿般的眸子,說:“你認錯人了。”

“啊?姑娘,真不好意思。”阿三似是讪讪,帶着打包好的食盒,铩羽而歸,“可真像啊。”

沒料到那麽好應付,我終于是松了一口氣。

城裏頭依稀能聽聞鐘鼓的聲音,地上亦是飄落着不知是誰家放鞭炮的紅屑。

又是一年。

還記得我方來鄄都時,也是冬天。

未曾下雪,卻是濕冷。小小的我,望着大大的石獅子,在朱門之前,有些膽怯。

擊中背的那顆石子,亦是被我藏在手心,在帶路老伯不注意的時候,向小山擲了回去。

他一臉忿恨的神色,我似是記憶猶新。

一個人發呆許久,腦中迷迷糊糊不知想了些什麽,面都快涼了,吃完便是湧上一股困倦,想要回房歇息了。

而恰在此時,一人玄衣蒼服駕馬而來,馬鳴如撕,他卻霍然跳下馬背,徑直闖入客舍中來,四處尋覓,在我心驚詫還未反應過來之時,終于在我面前止步,氣喘籲籲。

素來淺白的臉也因動作過激,而沾染上了紅暈。

聽聞他急促的呼息聲,我猶是未擡面瞅他一眼。

闊別多年的一句謝禾卻是未如料想所致,出聲喚我的,不過是确鑿一句:

“小夫子。”

沒由來地一陣失落,但又轉念一想,或許是五年了,小山終于通達,不再拘泥,也不再執着于對我的關系,這也是好事。

我低眉,擡眼,望着他還未平複呼氣的臉,心中惴惴,不自覺地又擺出了訓斥人的架子:“行冠禮哪由得你這般胡鬧?”

“小夫子不會不知,小山向來胡鬧。”他喘了一口氣道,“難不成你還期望着我這性子有所更變?”

我對上他濃稠如墨的雙眼,道:“是有改變。”

他隐隐地透出些期待來,卻是在霎時又消弭,在我面前藏匿起來,語中帶刺地說:“小夫子定是覺得從前在晏府的日子過得不舒坦,外頭去了五年,吃的也多,倒是比原來壯上一圈。”

聞言笑笑,起身而言:“你也長高了。”

那時,分明不過比我高上二寸,而今卻是高過一個頭了。

“你不在跟頭叨叨,我自是舒心愉快。”他一派得意之色。

“你不在眼前為非作歹,我也心寬體胖。”我皺眉道,“速速回去罷,街坊鄰居都在晏府外頭瞧着,莫要鬧了笑話。”

晏千山卻是嗤笑,一傾頭,玄色深衣裏頭的鹿韭露出半片赤金的瓣來,望着我,揚聲道:“自我歡喜上你,便是鬧了天大的笑話。”

作者有話要說: 清明節回家了喲hhhhhhhhhhh

節日快♂樂w

第 15 章

樓奕默言不語。

我垂着眼道:“我起初也無起疑,本就是人說什麽我皆信的性子。糊弄我,也容易得很。”

樓奕從袖口取出帕子,揩了揩嘴,我望了一眼,發覺是那日我遞給他擦臉的那塊。

心頭凜然,壓住心間的起伏,繼續道:“人皆有辛秘,未料到果真誰都如此。你且聽我言,不知我猜測的是否準确。”

樓奕一滞,眸光深深起而旖旎,望向我,道了一句:“好。”

“我有三個疑惑:其一,師父之死生未蔔,當年我年方八歲,記憶自然不真切,曉得他将我趕走,而我暫住邬阿婆家中不過二日,日日守在那出去的條道上。期間也未有車馬往那山溝子裏趟過,你說有人來接病重的師父,我覺着其實并無。是以,定是師父自己出了那山林。二日之後師父便不見影蹤,而我卻未問過他人,可有見過師父。遂,我并不知他去往何處。而到了晏府,我問晏老爺師父可還會回來,他們應是知曉,卻未給出我确切的答複。”

樓奕喉嚨動了動,我等着他開口,卻是等到一聲嘆息,看着他從我面前拿過一盞清酒。

我轉頭看着他,說:“其二,大漠中為何能見着你,你言做藥材生意,我覺着此話不虛,但碰巧能遇見,也有所講究。那日我見你收攏的藥材皆為補腎之症,而腎開竅于目。你現今的主顧、所治之人因有眼疾,如若不然,便是真陽氣不足。而你跌入泥潭,卻還要緊緊抓住那阿魏果,我猜那人對阿奕定是極為重要。阿奕你并非癡人,怎會對藥理流連至斯呢?再言到,當今聖上有眼疾,我荒唐而測,料想你那位主顧恐是他。你曾戲言說自己排行十八,與兄弟們不同父不同母。想來,五歲時見你,師父便說你是其弟,而他亦是從未提及他師承何許人也,你與他自然也不會有結義拜師一說。而你也并非一般庶人。”

樓奕拿着酒杯的手一顫,仰頭飲下,笑意寡淡,示意我繼續說。

我攥着裙裾,面朝着墓冢,低着頭,“其三,夫人說曾見過我,并熟稔地喚出我的名字,而她說只不過是聽你提及。北漠時,你提筆寫信,我問你寄給何人,你卻說是兄弟,從未提及過你母親。随意交談,她反倒是對我成為西席一事倍感興趣,可聞她語氣,卻好似并不知晏家人。那麽,為何她會知曉我?夫人說她亦是姓謝,‘謝禾’禾生而謝,不過烈日當頭,或是無水而枯,揠苗助長終究得來禾木凋敗罷了。這個名字,我想并不是随随便便而來,既然是由我師父親自起的,那麽可是能告訴我,我姓甚名誰,究竟是有何由來?是稻萎而衰,還是敬謝豐收?”

暖酒冷卻,沁沁涼涼,我的手亦是如瓷壁般寒涼。

“師父,總是戲弄阿禾。”我跪坐在墓前,苦澀地笑出聲來。

“阿奕,你瞧我,總是以為自己對人深信不疑,好騙好糊弄,”手握住酒杯,“卻是存了這般心思,對誰人都無法信任起來呢。”

樓奕眼色一黯,抿着唇望着我。

芳草翠萋,芍藥醉紅。

我小時亦是問過師父:“為何我不姓樓?”

而他總是刮一下我的鼻子,道:“我是你師父。”

于是我明白,師父并非我爹爹,因而我不會姓樓,信手拈來了一個名字,便是安在我身上。“禾”不似朵,被人期待被人欽慕。我卻生怕他不疼我,便要纏着他,和他鬧騰,怕他有一天不要我。

舊時王謝堂前燕。

原來,我亦非那只入了尋常百姓家的飛燕。

禾字去撇,掀了上頭的倚罩,分明就是光禿的廢柴。

廢柴是我。

起身,小腿酸麻,扶了一下地,卻是趔趄,樓奕穩住我,在我耳邊道:“你并沒有胡思亂想,有些事,還是不說為妙……一言難盡,縱是知道,又如何了呢?”

“嗯。”我狠狠地點了一下頭。

滿懷悵然,覺得沒有人需要我,沒有人在乎我,沒有人挂念我。親生的父母抛我,卻是滿口以雙生子不幸作為原由,我認了。可時至今日,我才了悟,就連我視之親人的師父,我欽慕的師父,也是尋了借口,棄我而走。

我根本無足輕重。

“是啊,我一點都不想師父,”似是覺得自己不夠堅定,又是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句,“一點都不。”

樓奕眸中浸憂,眼底分分明明地照着一個我,我撇開頭。

低了眉,走在他前頭,啞着聲音對樓奕說:“我這就當來看過他了,知他安好,也算盡了孝道。我們走罷,”清了清喉嚨,又覺得自己這般說過于不妥,若是樓奕亦是嫌棄我,我這樣又是丢人現眼不過,忙改言,“我明日走。”

“你莫要這樣。”他皺眉攔我。

“阿奕你也莫要客氣,我不想叨擾你們。”攥了袖子道。

“客氣的明明是你罷!”

我停下腳步,瞅進他的眼裏,他橫着眉,眸色為黛,清清明明,毫無忸怩,我再怎麽瞧也只能瞧出一個滿心滿眼的“真”字。

而我眼前一片叆叇,倥偬不知所措。

他捏住我的手,溫熱而厚實,暖意從手心綿延至心口,不由得破涕而笑,一掃陰雲。

姑且再盲目信他一次。

我推開他的手,輕聲道:“唔,我是客人,來做客還能不講客氣?”

“那你上門還打算送什麽禮?”他爬上了馬車,順手拉了我一把。

我搭着他的手,坐上了車,複又收了回來,往自己衣袖裏掏了一會,掏出了那把饕餮紋的短刀,雙手遞過頭,對樓奕道:“小小心意,不足挂齒。”

他拿過了刀,翻來覆去地打量,抽出了刀刃,返照了他的面容眉眼,仔細瞧了半天,道:“嗯,确實是小小心意。”

車輪辘辘,我起初以為就此回了宅子,直到下了車才知道,他分明是将我帶到山溝子裏的茅草屋裏頭去了。

再回來,總歸是有幾分觸景生情。心中怨氣升騰,卻是被樓奕搭着我肩的手,弄得煙消雲散。

舊屋卻不蒙塵,被打掃得纖塵不染。

想來也是知道有人将之清理,我卻是下意識地回避,不願去琢磨又是誰下了這番功夫。

瓶瓶罐罐皆在,我抽出雕花桌的抽屜,裏頭還放着我幼時寫的詩稿。将之整疊拿了出來,發覺我的字跡皆是照着師父臨摹而來。

“顏體與柳體,阿禾想練哪一個?”

“樓體。”我歪着腦袋,咬着筆杆。

而樓奕走到書櫃處,取下上面的一冊醫書,道:“後來我常來與此,拿些書翻翻,第二年某一天再來時,卻是少了許多,不知是被誰拿去了。”

我笑着說:“是我。”

當年晏老爺與晏夫人令人來此運了些竹簡回去,以消我的乏悶。

而将詩稿放回去之時,我卻是瞧見了一塊素色的帕子,把它取了出來,卻是瞧見上面繡的花,甚是眼熟,卻是一下子記不起來,是在何處見過。

“這是牡丹?”我指着帕子問樓奕。

“是芍藥。”

我不解,便聽樓奕言:“牡丹葉片寬,芍藥葉窄而深。牡丹單生,而芍藥簇生。”

“你懂得真多。”收好帕子放在袖中。

“家中多為芍藥,幼時也時常弄錯,後來瞧得多了,便是明白了。”

思及他院子裏頭大片大片的芍藥團團而簇擁,釵葶抽碧股,粉蕊撲黃絲,便是心中通透。

回了宅子夫人讓人送來一盅枸杞銀耳湯,差人言她已是用過膳了,讓我們要吃什麽便同廚娘說。吃完了銀耳湯後,樓奕索性邀我去湶州城裏頭轉了一圈,我看着路邊小販拿着稻草紮成的捆子,上面插滿了糖葫蘆。

樓奕見此問我:“阿禾想吃麽?”

我微微一怔,答:“不了。”

而樓奕卻是已經摘下來,付了銅板,遞在我眼前。

我遲疑了一會,便是接過手來,咬了一口山楂。

卻是并沒有記憶中的那般酸澀,可惜一入口就膩了我的牙。

吞了一個,邊嚼着糖葫蘆,邊把之伸到樓奕面前,含糊着嘴說:“你也吃。”

他就着咬過去了一口,嘴巴股了起來,眼底卻是燈火充盈,粲然影綽。

聞說街道十餘裏,兩側挂滿了紅紙糊成的燈籠。人來人往,流螢閃爍,吆喝喧雜成河,波瀾流淌起伏,我只見一人笑眼燦若流陽,容光輕漾,點燃彷徨。

長街盡頭,一人淄衣怒馬,揚鞭而馳,鐵蹄踏過疊疊重影,卻是在我跟前急轉勒馬。馬尾輕掃,讓我兀的擡眼望到了馬上之人何許人也。

一張蒼白無色的臉,斂目,長長的眼睫順垂,留下一片淡淡的青黑。卻是在停駐的下一瞬間,猛地笞馬,前蹄離地而走。

我手中的糖葫蘆沒一個拿住,便是跌到地上。

無奈的望着地上恰是被我影子掩住的豔紅糖珠,不去看策馬狂奔的那個背影。

彎下腰來,拾起了那串糖葫蘆,面前揚塵,一隊軍甲少年騎馬呼嘯而過。我誤吸塵土,嗆得我又是猛吸了幾口,連咳不止。

樓奕從街對面過來,扶住我,幫我拍着背調整呼氣。

“沒事吧?”

我擡起頭,端出一個笑來:“沒事。”

他向那隊末望去,對我說:“湶州軍曹亦是在訓練新兵。”

我拍了拍胸口:“我還以為這裏還能不染烽火。”

一個少年郎,長發蜷曲,将将梳高,立在了腦後,驅馬緩緩而至,面上焦急卻是手足無措,鞭笞馬臀,卻是不得力,比之步行還慢上三分,便是落在了後頭,嘴裏喊着:“嘛,等等我啊。”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收藏量一下子漲了那麽多……好可怕

第 14 章

五月初,芍藥綻紅绡,巴籬織青瑣,繁絲蹙金蕊,高焰當爐火。

從北漠一路向南,奔波半月乃至湶州。北漠以西的牧民紛紛遷徙,在此途中屢見不鮮,而越是往南便越是少有見人流離失所。

湶州一派祥和如舊,樓家大院蔚然而古樸,一處大宅子,坐落在城中。

馬車停于大門口,随樓奕下車,擡頭只見花岩門,棕木柱,庭院深深。

丫鬟奴才們皆是謙卑有禮,不知為何忽的冒出一股森然。

我從不知曉樓奕家是何等模樣,也不知家中幾口人。

只是方進門,便是瞧見有丫鬟粉絹青裾款款而至,低着頭上前對樓奕道:“夫人曉得您今日回來,讓您回來就過去。”

“知道了。”

樓奕轉頭對我說:“我先帶你去流雲間将行李放下,你可稍作休息,有什麽需要和她們說皆是,明日再帶你去見二哥。”

樓府極大,走在長廊裏頭往院中看,卻是被綠蔭遮了日頭,分辨不出自己身下的影子,幾分幽涼,幾許隽秀。

我将東西一一整理,又将內室結構、古董花瓶、盆景玉石給瞅了個清楚,便是有些無聊賴了。期間有一批丫鬟來此間,說要替我丈量衣裳。我忽的想起自己帶的墨不夠,麻煩她們其中一人替我取了一些過來。

平伸着手讓她們量好了尺寸,萬般不自在,想着樓奕也太過客氣,犯不着這麽大動幹戈。卻是又聞一丫鬟道:“這是夫人的吩咐,姑娘莫怪。”

何為夫人?

思酌到樓奕與我道他并未成婚,這個夫人也應該是他母親。作為小輩來客,我卻是沒前去行禮,便覺得大失禮數。

“可我并不久留。”說出我的遲疑,并覺得做衣服什麽并無及時用處。

“夫人說了,既然是公子的朋友,總有再來的時候。”

“那就多謝夫人了。”我也就順承了下來。

午餐也擺在流雲間,樓奕與我一起用,我拿着筷子,看着手裏的碗,對他說:“我想明日給師父上柱香後就走。”

“為什麽不多待些時日?阿禾可是有要事?”

“倒是沒什麽要緊事兒。”我動了動筷子,“老是呆在你宅子裏頭也怪是難為情的。”

“哪有這樣的說法!”他瞪大了眼道,“你奔波許久,在此處多多休息一會兒,有何不可的?”

我靜了半晌,覺得樓奕說的也并非無道理,于是先将此争議擱置一邊,問起了其他的事情:“怎麽方才被叫過去,說了些什麽?我們也不和夫人一起用膳嗎?”

“沒關系,她吃素齋,向來不一起開火用竈頭。”

吃了一口荠菜,放下碗道:“飯後去我想去見她一面,畢竟我為客。”

“也好,不過她有午睡的習慣,阿禾你得未時之後再過去,我同你一道去。”樓奕思了片刻,同我講道。

樓奕先去了他家的鋪子,讓我也小睡一會,待會來尋我,而我白天裏睡不着,便是獨自一人在院子裏頭逛游,聞之濃濃甘草藥香,沁人心脾。走到一處亭臺時,卻是撞見一婦人,恰是一身貴氣,雍容泰然。

眼腳稍吊,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芳馨滿體,豐标不凡。看不出具體年齡,只覺得仙氣熏熏,高不可攀,令人望而生畏。

我微微一颔首,叫了一聲:“夫人。”

她卻是駐足,緩緩擡起面來,出乎意料地喊了我一聲:“阿禾。”

“夫人認識我?”我一沒忍住,便是脫口就問。

她卻是不言,像是自嘲,久久,複又開口與我解釋:“阿奕同我講過。”

我随她走過游廊,她伸手攀花,“夫人不午睡麽?”

芍藥方開,紅淺香乾,蝶子迷花陣,陣是清和人正困。她放下了手,花枝微顫,“今日早上多喝了些白茶。”向來點到即止,從不多言。

我望着她蔥白的手,不見風霜,“夫人好生面善,阿禾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你似的。”

“哦?”

我深吸一口氣,道:“不過阿禾少時去過的地方不多,如今離鄉經年,夫人方才那般喚我,此情此景又是讓阿禾想起了親人。”

“阿禾你親人是些怎麽樣的人?”她眼角稍許沾染上了一些笑意。

我猛地明白,為何覺得夫人這般面熟,全因為當年我去鄄都晏府時,晏夫人也是這般親昵地直接叫了我的名字。

可她卻是問起我親人,想起這究竟過于複雜,我萬不知如何回答,試着開口說:“當年師父,也就是阿奕他二哥待我最是親厚,我素來視他為親;爾後他病重,便令我去尋鄄都晏家謀生活,晏老爺與晏夫人都對我極好,視如己出,晏家有一女同我年紀相仿,亦是将我看做至親姊妹摯友,而晏家的小兒子比我小上幾歲,便是認了我作其夫子,讓我教他知識儀禮。”

“晏家那小兒認你作夫子?”她似是驚奇。

“是,有十餘年了。”

“你如何教的?”夫人坐了下來,看着我問。

我愣了片刻,立即道:“每日一堂課,從辰時起,一個半時辰結束。我也都是常規的法子,算數幾何便是出題目讓他做,舉些有趣的例子;詩詞則是每三日按時讓之寫一篇,最基礎從歌開始,再到詞,後到詩與賦,空暇時也對上幾個對子;天文地理醫術騎射,也只是略有所講,我列了許多書目,讓他自己看,不懂就問,可他一般是淺嘗辄止,不求甚解。倒也讓我時不時地擔憂犯愁。”

“他學的可好?”夫人冷不丁地這般問道。

我自是不願說自己誤人子弟,卻也不願誇誇其談,只能含糊其辭地說一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清風小吹芍藥窗,紗簾被丫鬟卷起,唾碧茸長。

“阿禾你全名叫什麽?”夫人忽的問起,令我從伊人卷簾的畫中走了出來。

我開口到:“謝禾,”又是怕她不明白,補了半句,“‘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謝’,‘十月納禾稼’的‘禾’。”

“哦?正巧,我也姓謝。”夫人淺言,她看着芍藥蕊心上的蜜蜂道,“那大可将你看成一家人。”

“啊?”我卻是不解。

夫人看向我,“幼時你也算是同阿奕青梅竹馬,如今也到了結親的年紀,可想同阿奕成婚?”

我對上她的眼,卻是難堪得緊,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而此刻樓奕卻是正好趕來,打破了這僵局。

夫人見他來,又道了一句:“我從前見過你,阿禾應是不記得了。”

我扯着笑,問道:“是在何時?”

“你大概不過一兩歲罷,這般高。”她比劃了一下。

樓奕聽此開口道:“怪不得我也不記得。”

夫人難得露出了笑容,拍拍他的手臂:“就你什麽事都要來插一腳。”

這天夜裏,我本是睡的極好,做了一場夢,可是到了三更,捂熱了的床被濕冷,雙腳濕冷,我卻是怎麽也再睡不着。

第二日起來,喝了幾口隔夜涼茶,按了按睛明穴,稍覺幾分舒緩。用完早飯,被樓奕告知,師父的衣冠冢,立在城西的一處荒山之外。

翦刻彤雲片,開張赤霞裹。煙輕琉璃葉,風亞珊瑚朵。

事先買了燒雞,折了紙元寶,拎了一壺酒前去。墓冢前的芍藥花開的正好,并無荒草,葉上沉露,翠色低迷。花重低颔首,嬌醉婀娜。

腳踩春草,聽聞樓奕講道:“二哥當年突發病重,害怕不能善終,草草将你遣去,恐怕是不願讓你瞅見生離死別,徒增傷心。二哥被接回去後,他也沒撐多久便去了。”

“哦。”我掰開了燒雞腿,我一只,把另一只給樓奕。

張嘴,牙齒卻是酸澀地咬不下去,對着墓前說:“你從前老愛同阿禾争東西吃。”

“我歡喜吃肉,你也要吃。多大年紀的人了,還跟小孩兒鬧,沒個正經兒,竟然還是我師父。要不是你長得好看一些,我又怎會聽你的胡話。”

酡顏醉後泣,小女妝成坐。

我兩口啃完了雞腿,吐出一根骨頭,随後又是取出了杯子,斟好酒,敬着石碑,連飲三杯,卻是喝得太急嗆住了喉嚨。

猛咳了幾聲,腦中越發清明。

思及年少,我亦是不經事,胡作為非的多,知書達理的少。加之師父對我的影響極深,于是我自己這個夫子當得也不像樣。師父把我教成了這副模樣,純屬他運氣好,而小山十足廢柴,也不全是我的過錯。

而昨夜夢中的幾個片段,好似歷歷在目。

淩雲髻女子,一身素色紗羅衣,小腹微突。而我個子太小,仰着頭也看不清她面容。一雙大手将我抱上床沿,我伸了手去摸那女子隔着衣衫突起的肚子,咯咯地發笑。

我摸索到師父胸口的玉佩,問他:“師父分明是男子,為何要挂牡丹的形狀?”而他摸着我的頭道:“是芍藥。”

一張桃花箋,清梅小楷,字字娟秀:“閑吟芍藥詩,悵望久颦眉。盼眄回眸遠,纖衫整髻遲。重尋春晝夢,笑把淺花枝。小市長陵住,非郎誰得知?”

爾後夢境突變,一晃而過的是北漠中楠木馬車,拴着兩匹棗紅骅,生鐵馬蹄鐵,鵝黃色的流蘇,雲織芍藥的簾幕。

滾滾的黃沙,異邦少女狂熱而羞赧的面容。

從泥淖中□□的果實,是我曾在書裏頭見過的阿魏果。而樓奕所采集收取的藥材,皆為補陽之藥,而肝腎開竅于目。

豔豔錦不如,夭夭桃未可。

拍拍胸口,咳了幾聲嗆出了眼淚來,我笑着說:“現在,你到了土裏,倒是搶不過我了。”

晴霞畏欲散,晚日愁将堕。

“阿禾。”樓奕凝眉輕輕喚我。

我卻不顧他的酸楚,道:“你瞞我瞞了那麽久,縱便是不說,我如今也能猜出幾分了。”

樓奕神色有一絲慌亂,偏過頭去,将手上的雞腿子吃盡了,丢在一旁,踩在腳下。

我望着那根雞骨頭,緩緩說:“師父向來是個騙子,阿奕你卻不是,可你現在卻是要幫着他一起來戲弄我?”

結植本為誰,賞心期在我。采之諒多思,幽贈何由果。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3 章

他洗罷,扣好盤龍扣後,坐在了我身一側。

見我若有所思,便是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你思酌了一番,現下不願聽我這相士的話也無不可。”

我恰也無多大追求,其實只不過怕聽到我所缺之木的那根木頭究竟是誰罷了。

火光溫和,卻是讓我無意之間想起了元夜節城外的那個破廟頭。

也是這樣的火,也是這般落魄的我。

而樓奕的面容在火光之下顯得格外柔和,在清冷的陰影的對立面,鍍上了一層溫暖的絨。颀長的手指捏轉着手中的小小木柴,待我平和親厚。

倏忽不知是眼花了還是如何,竟是覺得他的模子同晏千山這小子也有些相像,若是手中的那木柴替成了雜草那便更為神似了。

只不過晏千山的臉向來淡漠,唇角連諷帶諷,面白少有血色,一雙眸子也黑如墨池,逃不過半分光。

忽地覺得自己莫不是想那臭小子了,這念頭恰是令我震驚了三分,猛地平複好自己錯亂的心緒,勸慰自己道,從前我雖嘴巴裏頭叫着要給師父找媳婦兒,實際上歡喜得他緊。或許小山對我也是這種類似雛鳥情結,相處得時間久了,而他又以為我非他阿姊,于是便糊裏糊塗地說歡喜。而我也不過是待他如弟弟,多日不見總歸有些思念。

“你鞋子不可用了罷。”他回頭,視線落在我的面上。

驀地回過神來,聞言看向自己兩腳上沾滿污泥的鞋頭,想到自己并無合時節更換的鞋,頓生苦悶,“我去洗洗,指不定能烤幹呢。”

言畢踮起腳走到湖邊,蹲下來将鞋子拿下來,複又把羅襪褪了,光着腳踩在沙上。索性将髒了的衣物全洗了,後又刷了一會靴子外頭,可是靴子內裏也被弄得一團糟,一想到明日趕路還得穿上,就更加焦灼。

正在我不知所措而額冒虛汗之時,樓奕卻是出聲道:“洗不淨就莫要洗了,這靴子丢了罷,我還有幾雙備用的放在車上,出了北漠我給你買一雙。”

“可是怪可惜的。”這鹿皮靴子還是晏老爺去绶陽時替我買來的,我與晏紫一人一雙。

“現下也刷不幹淨,你若嫌可惜,晾幹了可先放在馬車上,回頭再做處理得了,不然也走不了路啊。”樓奕過來,彎着腰俯下身子看着我說。

一瞬間,當我還未意識過來,雙腳便忽地離地,他便是将我扛在肩上,我手中兩只靴子還在滴答滴答地流水。

他倒是自顧自地解釋:“總不能髒了鞋又髒了腳罷。”

複而被他撂倒在地上,而手上靴子一甩,滴水劃了一道弧線,全數濺到他面上。

樓奕好不容易擦淨的臉,又髒了。

他抹了一把臉,卻是越拭越花,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而他亦是笑得清毓舒緩。

遞了一塊帕子給他,他卻是抹紅了臉,他嘀咕地說了一句:“火光太燙。”

翌日,我倆到了北漠的市集上。來來往往的人穿的倒确實同我們不一樣,廣袖輕紗,頭巾遮面,腳上的鈴铛鏈子玎珰作響,少女們露在外頭的一雙眼睛格外漂亮。

樓奕将車停在鞋鋪子邊上,問了我一聲腳的尺寸,便替我買了一雙用藍色絲線繡成的花鳶尾靴。遞上了車來,叫我不用下去。我試了試大小,正好。

心有所感激,待他上了車,便是想要将這靴子錢還給他,又怕他不願收,反倒顯得我小家子氣。

而樓奕自己也無多少銀子,還皆被原來那車夫偷了去。如今還破費買了一雙鞋給我,我生怕他因此捉襟見肘。

于是北漠也不可久待。

與樓奕稍作解釋,意為想要去師父的墓冢前見他一面。于是他便一口應下,而我倆又到了一處攤子随意嘗了點北漠的小吃。那些點心從模子到內裏皆是我從前沒吃過的,肉嫩鮮美味道卻是極佳。

而我也終于搶來了一次機會讓我付了帳,心裏稍許好受了一些。

樓奕又是在這市集裏頭兜了一圈,問我有沒有想要的東西,我搖搖頭,忽的又點點頭,突然想到可以給他買些東西,也不失為一個錢財相抵的好方法。

“你不是要去收藥材嗎?”我再在這裏逛逛,等會去藥材攤子上尋你如何?

“阿禾你認識路嗎?”

“不認得可以問啊。”我笑着答。

于是我便從攤頭逛到攤尾,被一把短刀吸引,挪不開眼。那是一把用藏銀制成的刀,上頭鑲了紅色的瑪瑙與藍色的寶石,刀鞘上雕刻着饕餮紋。思及從前我胃口大,嘴巴亦是不停歇,師父便稱我為龍生九子中的饕餮,而樓奕則是螭吻,因為他用一泡尿滅了我點的差點燒了茅草屋的煙花。

這樣一來,回頭想想晏千山就有些似睚眦了。

眼神懾人,怒目而視,睚眦必報。

我問了攤主可有其他的獸紋,攤主搖搖頭說不知道。

不過将這把刀送給樓奕也好,多了反倒讓我挑花了眼,買這買那的最終入不敷出罷了。

付了攤老板銀子,我便是攥着這把短刀去找樓奕。而尋到他時,樓奕恰是在同一位姑娘攀談。

那位姑娘一身紅紗,棕色的頭發蜷曲,額發前貼着一片金色的花黃,秀麗的濃眉下面是一雙嬌媚的大眼,耳朵上挂着是墜下來的金耳飾,随着說話、點頭而四處晃蕩,一手的袋子裏裝得是樓奕要求之不得的苁蓉與鎖陽。

呸,樓奕怎麽盡收些壯陽的藥材。

将買來的短刀塞入袖口,有些悻悻乃至讪讪,覺得自己的禮物不過是藏銀做成的,哪有那姑娘面上的金子值錢,自愧弗如,簡直不可相當。

樓奕轉頭瞧見了我,便是揮手讓我過去,同我介紹那個姑娘。

“這是阿布拉,我北漠的藥材都是經她手購得的。”

我點點頭,對阿布拉扯了個笑容道:“我叫阿禾。”

“您是十八的救命恩人!”她卻是對我萬分熱情。

我還王八呢,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十八是什麽,在看到樓奕這張臉之後,便是徹底明白了原來是在叫他。

阿布拉叫我倆留下吃晚飯,我擡頭看看樓奕,他亦是看了我一眼,默了片刻說了聲好。與我所希冀的背道而馳,頓時不是非常愉快,連帶着覺得樓奕也醜上了幾分,似個登徒浪蕩子。

這阿布拉也是用心險惡,留下吃了晚飯,還能不在此留宿麽?分明就是想借此機會多多接觸樓奕罷了。

阿布拉大多時間還是在與樓奕聊着話,我一個人無趣,倒是回到了車上開始寫北漠的游記。我平生最佩服的人一是沈括,二是郦道元。

沈括精通天文地理、幾何算數、農醫氣象、入朝為官,比我師父高明上許多,不得不讓人佩服。郦道元則是博覽奇書,跨遍三江,文采斐然。

而這兩人共通之處便是四處游歷,并寫下驚世之作,一本叫做《夢溪筆談》,另一本叫做《水經注》。

而我邯鄲學步鹦鹉學舌,也是想依樣畫葫蘆一般地寫些散作,收好了今後拿給晏紫看看。誰叫她說的那麽聲淚俱下,說自己是坐井觀天的井底之蛙。

半是亦步亦趨,半是見解獨到地寫了些北漠的風光與人文,也順帶着把樓奕掉到泥淖的事兒提了一下。告誡世人,若來北漠,務必警之惕之,唯恐流沙抑或是沼澤,其之險,可要奪人性命呢。

洋洋灑灑寫了四五張紙,吹幹,又是疊好夾在我從前寫的那冊子裏頭。

樓奕恰好掀開了車簾,喚我下去。

我将東西收好,下了車,在他身邊小聲地抱怨了一句:“小夥子倒是開了一朵桃花啊。”

他卻是遽然紅了一張臉,紅到了耳根子。

害什麽羞啊,裝什麽純情啊,多大的人兒了啊!

下次樓奕若是見了滿口葷話的晏紫,該怎麽活啊!

到了她家裏頭,阿布拉的面紗終于是放下,豐姿綽約冶麗,分明就是個尤物,讓我自愧弗如。

說起這相貌,我與晏紫分明是孿生兒,可亦是相差甚多,不說這相似度,竟是連美醜都能分出個高下來。若滿分為十,晏紫那張面兒便是有個七八分,我頂多五分。而面前這個阿布拉估計也得有個七八分。

我一沒錢財,二沒相貌,與之相較,完敗了。

據說這一桌子菜皆是由阿布拉做的,想她一個買藥的,是藥三分毒,這頓酒菜指不定就是加了毒要來謀害我。

這時樓奕在我身邊道:“阿布拉對食療食補很有一套,阿禾你嘗嘗她的菜看看。”

我一雙筷子按在桌上,難以拿動。

若是我拒絕,樓奕定是要問我何棄療,而我能說我沒病麽?顯然不行,他不會信的。

無論是當初被歹人弄棍子敲破了頭,還是幼時腦子就異于常人不大正常,都明明白白地揭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而樓奕也打小這般認定。

阿布拉笑如夏花,對我說:“阿禾姑娘遲遲沒有動手,可是嫌棄阿布拉做的菜難以入口?”

“哦不不不!是琳琅滿目,秀色可餐,而我一時不知從何處下筷罷了。”我立即解釋。

樓奕便是替我夾了一根羊肉骨頭放進我盤裏,“那阿禾先吃吃這個,是用枸杞山藥熬的羊肉湯。”

我低頭咬了一口骨頭上的碎肉,好似還不錯的樣子,又吸了一口包在骨頭裏的湯,有枸杞的清香,羊肉反倒沒有股子騷味了,又濃又鮮。随即又夾了好幾口其他的菜,吃了點泡馍與酥餅,吃勁反倒是被引了上來了。

不得不說,這阿布拉做的菜也算得上一絕。我也顧不得她到底有多少優秀,又比我高之多少,只顧着填飽肚子,滿足這口舌之欲了。

俗話說的飽暖思□□,在我眼中也正是這樣。在飽腹之後再瞅瞅這樓奕和阿布拉,更是增色不少,曼妙可人,曼妙可人啊!

離開北漠的時候,阿布拉眼底裏倒是有幾分不舍之情,不過并非是對我,而是對樓奕。而樓奕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倒是讓我對阿布拉有了些許嘆惋之情。

作者有話要說: 媽呀今天在農田裏迷路了我再也不出校門了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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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劇情已經過三分之一了= =

別罵我……

第 12 章

腳擡起來需要費極大的力氣,而正午的陽光過于熱烈,表面的那一層泥也恍若幹凝,我踮着腳尖終于是距離樓奕不過三尺。

可惜繩子已經拉到極限,卻還是不夠長。

我伸出的手夠不到他。

回頭望去,若要我再來回一趟,生怕樓奕估計堅持不到那個時候,反倒會漂得更遠。

樓奕将手從泥裏舉了起來,嘴巴也被湮沒,朝天兩個孔出着氣,眼睛愣愣地望着天空。

“你再過來點啊。”我聲音已經是染上哭腔,這個時候還管這野果子做什麽。

他努力仰着脖子,冒出了嘴巴,呸了好幾口泥,試着過來,可事與願違,大約小半個時辰之後,他喘氣漸緩:“我累了。”

“你他娘的累個屁啊!要死還拖累我。”我鼻子一酸,不受控制地涕泗橫流,沒有顧忌地嘴裏爆着粗口,“操,我上你的車幹個甚,認出你來反倒遇上了麻煩,難受得很。”

“對不住。”他聲音弱了下去,扯了一個笑臉給我,便是想要抵清債務。

“你他娘能說句人話?”我的臉上、頭發上一塌糊塗,全是泥漬,而我用力往他那處伸長了我的手,人亦是前傾。

樓奕又嘗試着過來了一些,卻依舊是觸不到。

被陽光曬得到的地方開始結塊,我的手掌變得有些僵硬起來。

而我腰上的衣繩漸漸滑松了開來,腳尖也着不着泥地了。我試着拉住那根散開來的繩子,卻是怎麽也掏不到了,心頭猛地一慌,咬住下唇沒說話。

胸腔口嘭嘭嘭地直跳,而泥水已經灌入我耳朵裏頭,黏黏膩膩的,聽什麽都不清楚,鼻子也是不得呼息。

我努力試着平躺着漂浮,卻是吃進了幾口泥,差點塞住鼻腔,狼狽不堪。身子開始失控,整個頭都沉到了潭裏。

本能地撲騰了幾下,恰是忘了越是掙紮則陷得越下,我幾乎快要窒息。

忽的我感受到了哪裏來了一道勁,将我往岸邊推去,而我借力猛地擡頭呼氣,卻是四處找不到樓奕的身影。

腳被什麽東西纏住,順着那方向,竟是把我帶到了泥淖中的一處高地上。

我曉得方才推我的定是他。

抹幹淨眼睛和嘴巴,我萬分焦灼,半哭喊着樓奕的名字,卻是無人回應。

心口一空,又像是被車輪狠狠碾壓過一般,被扼住無法喘氣。

四肢皆是酸痛無力,立了好一會兒,卻依舊望不到樓奕半個影子,愈想愈怕。

踩在泥潭中的硬地上,我緩步往回走,時而叫幾聲他的名字,而一陣陣的心悸像是從胃裏湧來,我又是大恸,以為他就此死了。

頭暈目眩,口腥耳鳴。泥漿挂在身上,只覺得渾身灌了鉛水,眼睛疼得脹裂難忍。而頭頂的這輪太陽卻是将泥面烤得風幹、曬得發裂。

終于是爬上了岸,頭貼着發燙炙烤着的沙地,而我手腳僵硬冰涼,我卻是不能自持哭天搶地。

“樓奕……你在哪?”

“樓奕!”

“你他娘個混蛋!”

“惡心!”

而淚眼朦胧,卻是瞅見泥塘中恍然有起伏,我不敢相信地抹了眼睛,連跌帶跑,連忙找了一根不算長的胡楊枝去撈,泥中忽的冒出一只手。我被吓了一跳,卻是又驚又喜。

“樓奕!”

我探出了手去拉他,可我力氣太小,終歸是拉不過來。驀然發覺馬車上的繩子還未斷,便是一手抓了起來,甩給樓奕,他似是覺察到什麽,閉着眼睛猛地抓住了繩子,我攀着他的手臂,一二三使勁,一把将他扯了上來。

而我恰是摔倒在地,尾骨處生疼,眼角的淚還未擦拭幹淨。

樓奕趴在地上,手中還是握着一大串蔫掉了的果子,滿臉是泥,卻是漲得通紫。

猜想他是被塞住了呼息,我咬着牙齒,展手便是一個巴掌打過去,他是被淤泥噎住了氣管,猛不丁地被揚了一耳光,倒是讓他張開了嘴,将泥水帶着血腥全嘔了出來。

我不敢去看他的模樣。

從車上取了一水囊,遞給他,倒出了一些水擦了擦眼睛。

他卻是霍然叫住我,聲音沙啞而憔悴。

“阿禾。”眼睛裏盡是血絲。

“你他娘的去死好了啊。”我站了起來罵了一聲。

“對不起。”他低頭道。

“你娘的對不起!”我卻是還不解氣,可是話雖是硬,但正如晏千山所說是個外強中幹的,繡花枕頭蘭稻草,嘴巴還沒怎麽叼,心裏的豆腐也都碎成泥了。哭得稀裏嘩啦,好久還是止不住鼻涕,而我身上的衣服卻是幹硬得如瓦片一般,仔細嗅嗅還有一股腐臭味。

樓奕起了身,但我還非太穩當,掙紮了幾次才立了起來。

回到車上,樓奕坐到了外頭駕車,我見自己一身髒臭,也不好意思入內,便是同他一道坐在了前頭駕車的木板上。

風吹得臉疼,而眼睛又是酸疼得擠出了幾滴淚來。

樓奕起初還未發覺,聽聞我啜泣,卻又是慌了神。

“阿禾,”他将車子往綠洲濕地處駛去,“你莫哭了。”

“我哭了個屁。”翻了個白眼。

“那你吸什麽鼻涕?”他追問。

“樓奕你他娘太煩了閉嘴。”聲音忽的擡高吓了他一跳,過了許久方是答了一句:

“哦。”

可沒過多久,樓奕又是問道:“你方才為何說我惡心。”

“長得惡心。”我随口一說。

“啊?”他卻是兀自傷心,滿臉不自信。

“你掉到泥潭裏惡心。”我瞅着他花貓似的臉,和只剩一條凝着灘泥緊貼着身的灰白中衣,便出口寬慰一句。

“你不是也進去了麽。”好說不說非要說到點上,也怪不得我砰地發怒了。

“分明是你自己蠢,去采什麽破東西,卻是連累我,惡不惡心?”我猛地一拍座下的木板。

“唔。”他被我治住,而我手心他娘的也疼得要命。

繼續道:“樓奕你娘的連累我了,那讓我來舍命陪君子大顯身手救你啊,你救我做什麽!倒顯得是我拖累你了。”

“對不住。”他望着我,眼中盡是黢黑的愧意。

我示意他看路,又道了一聲:“你欠我一條命。”

“哦,”他應道,“啊?”又是猛地不解。

我懶得同他多言解釋,看着前頭的戈壁。

良久不言,我吐出一句:“我把你衣服撕了,弄髒了。”因為霍然記起他是為了不讓衣服染髒,方是脫下了那些衣褲。

“阿禾,謝謝你。”他聲音一軟,好似溫和,摻雜着蜜。

我挺直了身子睨了他一眼。

他卻徑直說了下去:“我方是暗自替你算了一卦,你這後半輩子過得是差奴使婢,我猜你差使的是我樓奕。”

我聞言,瞅着他,故擺出了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你還會相術?”

“半個相士。”他戲谑地添了一筆。

“那今兒個怎的還會有這等狀況,沒看黃歷?”我努努嘴,繼續打趣。

“所以只是略通玄學罷了,阿禾可要我替你排排八字算算命理兒?”

“那我聽聽。”

本是由着性子胡來,當做樂事兒聽聽,而樓奕卻是問我要了生辰八字,似是極為認真的模樣。我想着那夜晏老爺同晏夫人說的話,我與晏紫為孿生子,便是将她的生辰告訴了樓奕,而自己的具體時辰應是晚于她,模糊給了個大概,他都記了下來。

終究是駛入了長滿了灌木的一隅,林中還有一泊清澈的湖水。可令人費解的是這裏卻是無人居住。樓奕說這還非綠洲的中心之處,因而少有人出沒,而沙漠集市恐也離此處不遠,只是天色将斜,而我倆渾身狼狽,還是在此處稍作休憩為好。

我點了點頭。

樓奕拾了一些木枝木棍,堆在一起,我也幫忙拾掇了一些,他回到車上取了兩個火折子順便将換洗的衣物也拿了下來。

他點了火,弓腿坐着,說:“阿禾你先洗,我幫你排排八字。”

我說好,望了一眼那泊湖,卻覺得有些不自在。

淤泥像是在身上結了一層翳,頗為不舒服,比起湖邊沒有遮攔物這一點,好像還是不幹淨更為重要性一些。

樓奕似是覺察出我的猶疑,沒說什麽,便是換了個位置,背着湖坐了下來。他一身灰,背脊稍曲,眼望着向上蹿跳的火苗,有些出神。

湖水有些涼,讓我霎時思緒變得清明。揉搓了一會頭發,看看身邊的水都被我弄渾濁了,有些惱意。

想着一別多年,重新再見到樓奕,他卻并非當初那個讨人厭的粘人家夥,也是有幾分感慨。差點以為他失了性命也是極為心糾的。

濕噠噠的将自己晾幹,換上了幹淨的衣物,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了。

喚了樓奕一聲,便讓他下去洗,而他放下手中我的八字,擡頭瞅了我一眼,卻是笑我濕了頭發的模樣比之落湯雞還不如。

我氣憤,一股腦坐在了地上,用火堆烘着手。

他脫下了靴子,我擡腳便是将之踢倒,他看了一眼東倒西歪滿是泥點的靴子,卻是笑着對我說:“你命裏缺木。”

水生木,木克土。

我瞬間便是想到兩個人。

溫衍為水,晏千山為土。

我為謝禾,禾是否算木?可又說我命裏卻木,這木又從何而來?許是姓氏名字皆不可取,還得算一算他人的命盤?

那月老祠的廟祝忽的開口說話,亦是讓我捉摸不透。

樓奕洗了許久,我亦是想了許久。命理這一說,我是信亦或是不信,都是令人困窘。有原因如下者四:信之卻不解,信良不信憂,鴻運者自負,不濟者失意蕭索。

而更為緊要的是,若我信了命理,我所作所為皆順命理而行,被束縛住的感覺也不甚妙。若是執意逆行,是否最終還是會走命定之軌呢,還是能夠“人定勝天”一回?

想來人得意時信儒教,失意時信道教、佛教。而玄學周易也不過是道的一種教義,在教義與己相背時,人則會說,“事在人為”。之所以無力回天,是因為經常改變信仰。

這樣一來,我寧願什麽皆不信。而讓樓奕算卦倒是多此一舉了。

作者有話要說: 媽呀今早起來一看說我還少3000字,

于是立馬補上QUQ

可是我分明只需要更1w字啊……

20日那天早知道不更這麽多惹我哭quq

第 11 章

“谕書敬讀,不勝欣慰。春寒料峭,善自珍重。而我今人在北漠,卻為赤日炎炎,望之黃沙壯闊,心生大美。

聞人說将欲有戰事,倍感擔憂。念之太平,尤為珍惜。

近來老爺夫人身體可好?和與此處恰與幼時玩伴阿奕相逢,天涯比鄰,喜不自禁。阿奕原是師父之幼弟,為人風趣可憨,如今操持起藥材生意,周年奔波。此信随附二錢山參,不為貴重,聊表微意。望請一必服下。阿禾向來身強體健,毋庸擔心。

阿紫與阿衍可好?上信而言夫妻二人甚為和睦,謹以至誠,和也欽慕許久,不知阿紫腹中可有動靜?若是添一丁,則是更佳。我甚喜小兒,若是長有年歲,便可由禾來教導。禾雖不敏,卻亦是廣知。阿紫問我尋的藥材我亦是奉上,此藥金貴因而我得之稀少,不知為何要用此味藥,可否告知一二?

北漠風月無邊,見此夫人恐要笑我不知趣。雖同江南景致相去甚遠,但江南居于詩情委婉,大漠則是雄渾寬厚。

諸不具陳。謹申微意。”

上一封信來時,我卻是意外收到了小山的手劄。并非同他們一起寄來,而是單獨一封。晏夫人也寥寥寫了幾筆小山如今的長進,滿紙張的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小山的信上什麽也沒有,卻是只是一個落款“晏千山”。

素白的一張紙,單寫了他的名字,倒是有幾分力透紙背的遒勁。

我不知他是何意。

擱筆寫盡,樓奕卻是湊着腦門似欲來看我的信。

我忙遮掩,他卻說:“我見信上有我名字,便想要一探究竟,哪知你這麽小氣。”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若是要看我信,那也應讓我瞅一瞅你寫了什麽。”

他似是想到了什麽,便就此作罷。

誰曉得他寫了些什麽東西,還需遮遮掩掩。我挑起話頭問:“你寫信寄給何人?”

“我兄弟們。”他甚是無趣。

細細一想,論排字輩來說,這厮真還有十七八個兄弟。

“你呢?做起了西席,倒是收了幾個徒弟?”

聞言一滞,道:“一個。”。

他笑:“那個徒弟也能喚我師公了。”

“你倒是想的美。”

“改日我帶你去二哥冢前,先去瞅瞅我那徒孫。”他自得其樂。

“你不過借了師父的光,便想要論資排輩,我怎的會認你這個師叔?”将信晾幹,放入信封裏頭。

“你從小就不講禮數,我也懶得同你争論。”他收好了筆墨,“玉女丘裏頭好些肉苁蓉,我還是搗鼓藥材去了。”

“肉苁蓉滋陰補腎,想來阿奕竟是要采這些草葉,探之究竟,也是尤為可憐。”我瞅着他聞我這話神色由紅變紫,倒也是極為有趣。

思之這滋陰補腎,幼時我還真是為師父考慮過此事。上文說了為何師父十八般武藝樣樣齊全,出将入相能文能武卻是讨不到媳婦。我思來想去,不外乎是這麽幾個原由。

一是山溝子裏頭盡是些山野村姑,師父瞧不上眼。饒是村花王師傅的妹子王阿花也是黑黝黝的,難得入目。

話說那王阿花,面似夜叉,可眸似桂圓,臉如扶桑。最俏的還是她那頭烏黑的頭發。王師傅說:“那是俺妹子從小吃何首烏長大的。”我心裏頭腹诽,若真是那樣,原來吃何首烏連頭也能吃得赤黑。以後師父貼心我的何首烏我便是一口也沒吃下。阿花人美心更美,瞧我師父的那神情我也是瞧在眼裏。師父丢給我的髒衣服,我也全讓阿花幫忙一道洗了,她自然是樂得跟朵花似的,還給我吃紅豆團子,以示嘉獎。

可師父對每個姑娘都是好言好語的,哪有瞧不上這一說。但還是單着身子,獨來獨往。

二是師父實為斷袖,不喜姑娘,偏好俊小子。

這麽一想我便是時常關注師父與村裏的小夥子之間的互動。可是別的倒是沒瞅出來,倒是覺得樓奕與師父還有這麽兩把子小暧昧。比如樓奕抱着我師父的大腿不肯放手,比如師父側着摟着樓奕睡。而我卻是孤零零地躺在一張小榻上,看着樓奕同我做鬼臉。

三則是師父病弱,這病麽,恐怕就是腎虛,以至于陽氣不足。

樓奕在山溝子裏待了一年便是回去了,在這期間的大半年裏,我們每日的功課便是識醫書,記哪些食材哪些草藥是滋補的。我字還認不全,頂多背背千家詩百家姓,而樓奕卻是比我強上許多,他一遍念着醫書,我便強記下來。為了給師父補這個腎啊,我是嘗遍山頭百草,硬生生地給自己長出了一臉胡子。

這北漠天黑得早,不到酉時便是一片混沌。比之白日的炎熱,怯生出了幾分寒意。樓奕同我在一處客棧下車,冷風吹入衣領,我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樓奕見此便是回到車上取了一條披風交給我,讓我冷了便穿上。

我直接拿來披在了身上。

叫了一壺暖酒,一疊酥餅,兩碗牛雜面。吃完我與樓奕便是住上了樓。這裏的一間閣子與南方相比略小,隔板也極其簡易,而他住我隔壁,敲一敲這門板他就能聽見,即便隔牆說話,聲音亦是清晰。

而我另一隔間的住客卻是個愛打呼嚕的,我閉了眼翻來覆去好幾次依舊是睡不着。而這頭樓奕又敲了我門板,同我抱怨:“阿禾你還未睡吧?這是你打的鼾麽?”

“廢話怎麽可能是我。”我嘿嘿一笑,“你不會是想要我同你換一間床鋪?”

“我……”這樓奕顯然是不想換的,只是礙于面子也就不得不罷休,“好罷,同你換一間。”

起了身在過道裏碰見他時,卻是見他眼睛微腫,想來也是睡不好的樣子。我心一軟便說:“還是莫要換了。”

“起都起來了,幹嘛不換?”他卻是卯足了勁。

“不換。”我扭頭回了房間。

他叩了老半天我的房門,又是被其他住客抱怨:“吵個蛋啊!一起睡麽好了!”

我忍住沒反駁。

這導致的結果便是第二日在馬車裏昏昏欲睡,頭往四處磕,而那樓奕竟然還遞給我一個枕頭,“睡罷。”

可這搖搖晃晃颠颠簸簸的,睡了也極不舒服。不過總抵不過困意,将近午時,我終是睡着了。

醒來卻是發覺已經夕陽西下,而我頭不知怎地就靠到樓奕膝上,馬車停在黃土坡上,一輪血日有如車輪般大小,群山蒼茫,靜靜停駐。落日的餘晖鎏金,每一顆細沙皆似赤金,而烏焰的光澤在樓奕的眼窩之上用羊須輕掃陰影,在鼻嵴處以胎毫勾畫。

我沒有敢驚動他,亦不想破壞那我從未見過美好景致,血日殘陽,孤煙黃沙。

塞北無草木,烏鳶巢僵屍。泱渀沙漠空,終日胡風吹。除卻這樣的北漠,亦是有另一番祥和、安谧與雄渾。

不知怎地眼前濕潤,如此鮮豔、跳脫、荒涼,我倍感生之渺小。這般日暮沙漠垂,卻令我記起某小兒幼時射日,卻是遭人笑話。

血輪忽地一跳,卻是隐入了層層的霧霭,仿佛世間萬物都失了色彩,只餘灰白。

這裏是玉女丘。

只是見那天幕欲垂,星光點點,我才發覺,睡了那麽久,今天夜裏頭亦是困不着覺了。

翌日,起了個大早,趁着燦白的日光,卻真切體會到那裏的路有多為難走了。

玉女丘竟是一片沙漠中的綠洲。

而樓奕要尋的草藥,卻是長在那綠洲沿邊的灘塗泥淖裏頭。

正當我想要幫忙搭把手的時候,卻是發覺樓奕的車夫不見了蹤影,遂問樓奕:“人呢?”。

“我啊。”他漫不經心地回答,好似與他無關一般,“人早走了,車廂裏頭的錢財亦是被他帶走。”

你不難受,你有的是票子;我沒銀子,我可是心疼肉痛!

“還好之前那些藥材沒被順了去。”他卻是一副沒事兒人似的,兀自脫掉了上衣與垮褲,只餘中衣,将絹褲挽起,我被驚到,皺着眼忙問他做什麽。

樓奕笑了笑說:“那泥淖水渾濁,怕弄髒了衣服。”

于是我替他将外衣收好,立在泥潭邊上等着。樓奕踢了鞋子,光了腳踩進淤泥中,泥沒過他的小腿,而他越走越深。

陽光落在淺棕灰的泥上,偶爾晃過粼粼的光。而我一個不留神,樓奕已經距岸邊有十多丈遠了。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皆黑的一個背影。他忽的轉過頭來向我招了招手,手上舉着幾顆果子上面黏着污泥,見他摘取到了所要之物,我也興奮得點了點頭。

他似是笑得濃烈,大聲喊:“謝禾!”

我不明就裏地也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卻是猛地發現樓奕開始慢慢下沉,此時泥淖已經淹過他的的腰。

心裏一慌,可樓奕卻還是努力掙紮,想來他應是不知該如何應對,我吼着對他道:“萬不要動!”

“你莫要下來!我一個人可以的。”樓奕個蠢貨還在勸我,而他只餘胸口以上的部分露出在空氣裏頭。

“莫要再動了,”我焦炙而埋怒,“你會凫水麽?試着躺着浮起來!”

“我不會!”

混蛋啊!我也不會啊!

“你給我閉嘴!省點氣力罷!”也顧不得其他,奮力将他的衣服撕扯成條,試着打成結,一頭系在馬車上,另一頭綁在我自己腰上,慢慢淌着過去。

而我的手已經是被磨得通紅。

一步一步,腳下踩實了,方敢走第二步。

岸上的沙子分明極為灼燙,而潭中的泥卻是寒意逼人,冷意一直從我的腳底延伸到頭皮,在泥外的肌膚有些發麻。

我極其厭惡混濁不淨且又黏濕的感覺,全身不自在,卻又是忍耐着滑膩膩的淤泥透過衣衫依附在身上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泥水沒過我的胸口,我扶着繩索,擡眼向樓奕看去。

而他那處的河灘顏色尤為深,寸草不生,邊上布滿了是青灰色的水苔藓。他将頭仰着,我遠遠望去好似只瞅見他露出一顆頭來。

混蛋!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星期的校媒活動取消惹

所以又有時間碼字了……

不過馬上要期中考試了0 0我的英語快哭了……

刷分總不能刷個不及格吧我哭

對了,這篇文章有些別扭的語句、時空轉換方面我會慢慢改起來,但是劇情不會變動w

第 10 章

幾根細木撐起了羊皮布,下面擺了四五樁木頭,随意搭了幾張桌子,便是一處茶攤。

我小口喝着鹽熱茶,脖頸後處卻是冒出了汗來。

本是極為燥熱的天氣,在這北漠接壤之處,倒是顯出了幾分孤寂的寒涼。

聞身後有大漢議論:“原本以為這太平盛世也不會有什麽仗要打,可沒想到才太平了多久,這藩王竟然是要反了。”

“反了?打了什麽狗屁旗號,沒準就是看不慣龍椅上的那瞎子。”

“你是不知,原本皇位上的這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原本提及他,便是個閑散王爺,沒個征兆的,哪能想到十多年前忽的登了基?叫人看看誰能服?”

“這皇家向來子息單薄,這一脈好說生了二十多個皇子公主,可不是夭折,便是哪裏出了意外,誰曉得是什麽意外?如今不過七八個,腳趾頭都數的過來!”

“嚯,當時其他皇子年紀尚幼,便是拱了這麽個瞎子上位?”

一群大漢看似五大三粗,個個英雄好漢,可也只是仗着是在北漠,才敢這般非議政事,若是到了京城,誰還會有這般大的膽子。

“這位大哥,照你這般說,可是要去參軍?”突然一道清越的聲音響起。

我轉頭一看,這公子模子倒是有幾分俊,怎麽瞅怎麽眼熟。

似是察覺到我打量的目光,他向我微微颔了颔首,我裝作沒瞧見,轉回頭繼續喝我的鹽茶水。

那個帶頭的胡子拉碴的粗壯大漢,卻是讪笑了一聲,“誰他媽去參軍?我上有老娘,下有妻兒,打仗?我不要命啦?”

惹得桌上人一陣發笑。

“笑什麽笑?你們有這狗屁大的膽子不去摻和入伍?”大漢一拍桌。

“唔,我有心疾。”

“小弟腰不好。”

一一推脫,個個皆做起了縮頭烏龜。大漢得意,又指着那發問的公子道:“小子你呢?”

他哈哈一笑,抿了一口茶道:“我還沒讨媳婦。”

“你這小哥,我說我有妻兒,放心不下,一打起仗來,生死未蔔,便是不去參軍。你好腳好手的,又沒媳婦,這等黃金單身漢,還不去打仗?”

“在下還未生個一兒半女,怕葬在了沙場上,沒人傳宗接代了。”

我只覺得這幫子人說話都沒個正經,心裏又燥煩着沒人願意這參軍,朝堂上便只能強行征兵,那百姓心口不服,整個九州又是一團糟,我也不能往險處跑。

理應不關我何事,只是怕我颠沛流離地被牽連。才離鄄都不過一年,便是出了這般大事。

我只顧着自己瞎琢磨,渾然不知那幫子人的玩笑已是開到我頭上來了。

“你瞧那小妞給你做媳婦可是好?”大漢指着我,對那公子道。

我渾身不自在,背稍僵直,正欲起身而走,卻聞那人一句:

“多謝大哥了。”

又是一陣哄笑。

而後他們又大口喝起了酒,整個大漠黃沙漫天,都被搞得酒醉糊塗。

我心裏煩躁,瞧準了時機便付錢要走,攤子老板卻是說那公子替我付過了。想想無功不受祿,他卻是做了這麽一回好心人,便覺汗毛直立,指不定是覺着方才的他們談話過于唐突。可我也不願道聲謝,便是拿起了行李,不想有過多糾纏。

而此時一輛馬車卻是攔住了我的去路。

從車簾下探出一個腦袋來,正式那茶攤子裏的公子哥。

“姑娘去哪兒?”他揚着眉問。

“反正同你不順路。”我瞅着他辇車上的鵝黃流蘇,板起了臉色。

“你怎知同我不順路?”他笑出聲來。

“不敢與貴公子一路。”我瞧了瞧自己一身未換洗過的衣服。

“姑娘還是上來吧,我見這天色将暗,若是遭了風沙怎好?”他依舊好脾氣勸解。

這麽一說,我心也是有所動,站着望着他,複又思忖了一番。

而他見我信他不過,便是自報起了家門。

“在下湶州人士,家有二畝良田,三處宅邸,來北漠正是做藥材生意。”

而我這頭想着,我年紀見長,也不會被騙被賣了做丫頭,一個人在這北漠行走也是極為艱難,不如就承了這個順水人情,他于我亦是無所謀求。

而那車夫亦是跳下了車,取出了高凳,讓我踩着上了馬車,這般盛情亦是難卻。

“我要去玉女丘。”找了一處位置坐下說,“公子如何稱呼?”

“鄙姓樓,名奕。”

“這麽巧?我也有一故人姓樓。”我往前坐了坐。

“那位故人喚什麽名字?指不定在下還能認識。”

我略一沉吟,道:“樓九天。”

“竟是我二哥。”

“同名同姓亦是可能。”我有幾分驚奇,眼中流露出幾分不信,“他那年紀,都可做你爹了。我也是許久不曾見過他了。”

“那确是我二哥,而我是十八弟。人皆說我與他五官皆像,最像的還是這雙眼。”

話倒是不錯,而這舉手投足的氣度也有幾分相似,看上去也像是個滿嘴胡話亂說的,聽聞他排輩十八,我不僅愕然,道了一句:“你娘可真會生。”

他似是想起了什麽,戲谑道:“不止一個娘,或者不止一個爹。”

“嘴巴沒毛,盡瞎說說。”我眼角微抽。

“你二哥……”我卻是不敢深究,分明知道希望大抵是會落了空,“可還活着?”

“殁了。”

啊同我想的一樣。沒有期待中的驚喜,倒是徒增了幾分感傷。

“姑娘同我二哥又是怎的認識?”

“他是我師父。”

“啊?”在聽聞我這句話之後,他便是一副吃了蟾蜍的表情。

我不明白何事讓他至于斯,便自顧自的說下去,“待從玉女丘回來,我想去他冢前上一柱香火。買點肉孝敬孝敬他。”

“哦好。”他面色依舊難堪,像是未将我的話放在心上,我見他如此也不好意思再做囑托交代。

我咬了下唇道:“我叫謝禾。”

“啊我知道。”他兀自慌張,不小心說了出口。

我一怔,什麽他就知道了?

他顯然是有些局促,腆着臉,叫了我一聲:“阿禾。”

我一個怔愡,相似的眉眼,相近的聲線,好似回溯舊時,茅草屋子裏頭,幾點微光,師父躺在榻上。喚我一聲乖阿禾,讓我對他一頓好打。

師父身子弱,背上時有不舒服,而叫我幫他敲敲背揉揉肩,自然也就成了我出忿氣的沙包出氣筒。而他自己卻是不知,也一個勁地說我按得舒服。

樓奕咳了兩聲問:“你可還記得我?”

“什麽?你?”

大致回憶了一下我八歲之前的林林總總,記憶也變得稍許模糊。大抵還有這麽幾件事讓我還有幾分印象。而樓奕這小子,到好似還真有這麽一回事兒。我驚愕得也恰同吃了一只蒼蠅。

當時我年紀小,師父便只曉得欺負我。一日,師父方從外頭回來,風塵仆仆,我正要喊餓,卻是發覺怎的多出了個小娃子抱着師父的大腿,躲在他身後。

我頓生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家夥怎好亂抱師父的大腿胳膊!瞅他那細皮嫩肉軟綿綿的模樣,就知道是個粘人精!

師父胡亂指着我,對那粘人精說:“那是阿禾,你媳婦兒。”

粘人精便是從師父身上下來,黏住了我。我被一坨橫肉悶得吱不過氣兒來,大聲呼救:“師父救我!我餓師父!”

這可惡的師父不幫我,倒是自己從身後掏出了一壺酒,獨自斟着,抿着小酒說:“阿奕肉多,你餓了就吃他身上的肉罷。”

而這粘人精聽聞我餓,還不知是被師父的話恐吓,便是從口袋裏頭掏出一顆糖來給我。

“我師父說了,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我用頭撞他。

粘人精親了我一口說:“媳婦兒,我不是陌生人。”

師父便是還在一旁喝酒吃肉,順帶嘲笑我。

我被那黏黏的口水弄得整個人都不好了,狠命掙脫開,一股腦兒地沖向師父,占據他大腿,巧手奪他手中豬肘。

卻被他敲了腦袋說:“那是你師叔,怎可這般沒有禮數。”

“這屁大點的小崽子是我師叔?師父,這是你生的吧!”我夠着他的手,一伸手沾了滿掌心的油。

“阿奕年紀比你大。”師父将手撩得更高。

“我不信。”打他左臂。

“阿奕你幾歲?”師父忽的停了下來,問那粘人精。

粘人精伸出手指比了個數,六,傻呵呵地笑。

師父又問:“阿禾今年幾歲?”

我低着頭,伸出手指數了數,五。

簡直不敢相信,比我多吃了一年肉,竟是和我個頭差不多。

再打量起眼前這人兒的身量,竟是比我闊綽一尺有餘。

這眉眼啧啧啧,這皮膚啧啧啧,這墨發啧啧啧,這些年來究竟發生了什麽呀!

我也是難堪,咳了兩聲,“想起來了。”

他臉一下子紅的發黑,“想起來了,就莫要多說。”

樓奕虛長我一歲,或許是男孩子晚熟,是以他心性卻是沒我大度成熟。小時候若是師父欺負我,那我便要去欺負樓奕,樓奕卻是沒法子欺負師父。

因而我滿腦子裏頭全是關于樓奕的糗樣,同現下相比,真是不堪入目。

行車行到了一半,樓奕便是拿出紙筆說要寫家書。被他這麽一弄,我忽的想起自己也差不多該寫一封。

“後來你去哪兒了?”樓奕研着墨問我。

我這才明白他這是關心我,問我師父走後我的生活過得如何。

“師父讓我去尋一戶人家,我便是在那做了西席。”我順手從他那裏拿了一張信箋。

“那怎的現在又出來?”

忽的想到了什麽,我笑得有幾分難堪,“總歸想要歷練一番。”

“那你……可有婚配?莫不是寡了夫?便要獨自行走散散心啥的。”他開始喋喋不休。

“你瞎猜猜什麽!”我咬着牙道。

“唔,發髻倒還是姑娘模樣。”他看上去心情不錯,“出來還打算回去麽?”

“啊,或許吧,我不知道。”我皺了皺眉頭。

“我也還未婚配。”樓奕忽的來一句。

“哦。”我蘸了蘸墨。

“你怎麽一點都不吃驚?”他不能理解我怎的變得如此沉穩妥當。

“吃驚什麽?村口那王二麻子也沒成親。”我取笑。

“我哪有那般不堪?”他似是回憶起來師父那破山溝子村口的王師傅。

我深深地瞅了他一眼,他倒是被我瞧得臉紅,我摸着下巴對他道:“有。”

嗚嗚你欺負人兒!又腦補了當年他那慫樣兒,腦袋裏頭他這幅模樣可真是揮之不去啊。

作者有話要說: 新的一卷“樓奕”出場惹……

一直在想後面的情節但是自己拿捏不準總覺得自己寫的不好QUQ!

但是還是希望大家能夠喜歡,然後提出一些建議吧!

喂,別走,留下評論,【收藏】俺啦!

第 9 章

“一對大紅喜燭,兩打稱心如意果,八床牡丹錦被,”我幫襯着數着個數,問晏夫人,“還需要準備什麽?”

“都齊了,都齊了。”她面上滿滿的喜氣。

“阿紫今日就成親了呢。”我笑道。

“什麽時候輪到我們阿禾呢?”

“啊?”我一驚,嘴巴也不利索,“還,還早呢。”

“什麽還早呢,”晏夫人嗔怪,“你可同阿紫一般大。”

“阿紫有意中人了,我可還沒有吶。”不願起隔閡,小心翼翼,我的每一句都是為了讓她安心。

“早晚也會遇上這個人的,”她喜笑顏開,“不然,等阿紫婚事過了,我便讓喜娘物色點俊人兒過過眼兒?”

我還未開口說什麽拒絕的話,晏千山卻是掀起了門外的簾子進來,一聽到這話,開口便說:“娘你瞎操什麽心。”

“小山,我這是替阿禾着急。”

“用不着你着她的急。”

“小山是想讓娘着你的急?”晏夫人折着紅綢,笑着打趣,“京城裏倒是有不少小子是你這個年紀成的親。”

晏千山嘴一撇,嗤之,“你盡胡想些什麽?”

“小山心裏頭可有歡喜的姑娘?”可晏夫人還起勁兒了。

晏千山忽地靜默,我不由得一慌,擡面卻是正巧望見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忙低下頭。

他可疑地臉紅了,咬着嘴唇說:“有。”

“誰家姑娘?”

他低眉思了片刻,正欲開口,我心一凜,忙說:“晏夫人,時辰不早了,我們還是不要耽誤了吉時。”

晏千山又望了我一眼。

“哦好。”晏夫人把東西一拿,拍了拍晏千山的手臂,走在前頭,我跟随在後。

這場婚事也算是盛大,鄄都全城皆有所知。而晏夫人面上歡歡喜喜的,見着晏紫上了轎子眼裏頭又是含了幾分淚的。

爾後才知而那将晏紫捉去的歹人不過就是知府那含着金長大的錢隆寶手下的一批小混混,只不過是不願上次那事兒就此了結,心中不平,便要來找找晏家的茬兒。沒料到一不留心,便是将此事鬧大了,又是誤打誤撞地成就了一段姻親。而此事被知府大人查明弄清了之後也是狠下心來,禁了他阿寶兒子半個月的足。因此他們這一家人卻是未成席上之賓。

到了溫府,拜過天地之後,晏夫人嫁女兒的一樁心事已了,開始物色起與我和晏千山适齡的男女。有時見着個不錯的,還湊到我耳邊與我說。

晏千山心思好似不在我們這兒,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雖說是好相貌,可如今嫁夫婿光看相貌與家世的姑娘也并不能入了晏家夫人的眼。

要找到一個中意的好姑娘,也委實是一件煩心事兒。

可最要緊的還是晏千山自個兒,他卻是萬萬提不起篤學的勁兒,頂着廢柴的頭銜還自得其樂,哪會有姑娘瞧上這般不思進取的臭脾氣少爺呢?

“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有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我一手撐着案幾問。

晏千山打了一個哈欠說:“誰那麽無聊,沒事将那麽多雉與兔放在一只籠子裏頭?”

“假設确有此人。”我心煩覺得他無理取鬧,問出了什麽狗屁不通的題目,着重了前二字。

“那此人在數雉足與兔爪時為何不直接數雉和兔子只數?”他望着我笑着說。

我看着他的嘲意反生怒,“題解不出你就直說。”一把扣下他手中的書。

敲了敲他的頭,繼續問:“今有戶高多于廣六尺八寸,兩隅相去适一丈。問戶高、廣各幾何?”

“木工會算即可。”

“決明子、蒼耳之效用。”

“大夫懂。”

“何為五胡十六國?”

“史官知。”

“滕王閣地處何處?”

“總歸是九州大地。”

“一問三不知要你何用?”

他神色漸暗,“對啊,要我何用。”卻轉而輕笑。

我忽的有些暗惱自己說話太重,“或許你是齊威王那只大鳥呢。”

“小夫子盡講些葷段子。”他厚着臉皮笑,卻是把玩起自己腰上那塊玉牌了。

我沒有再說,緘言,黯淡的房裏湧現出大片冰冷的沉默。

晏千山并不笨拙,可卻是這般什麽皆不如。晏千山這只此鳥究竟會不會“不飛則已,一飛沖天”;又在何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呢?

夜了,賓客皆散去。晏紫入了溫府便是溫家人,如今她的房中亦是空蕩,而我頓覺有些清冷。

心頭不知是喜是憂,悶悶的有些難受。

一個人坐在院子裏頭,望着那輪皎月。

八歲時,她從她寶貝匣子裏取出了兩塊石頭,“這個竹青是阿禾的,這個緋紅是我的。”

九歲時,我們一道去登行騎射,我落後其他姑娘許多,“阿禾你步子比我小多了,我慢點走,這樣就可以跟上我了。”

十歲時,我從城外的山上跌了好大一跤,阿紫卻是責怪自己,“阿禾你比我小,那我絕對會好好保護你的。”

十一歲時,阿紫向我坦言滿懷的少女心事,“阿禾,我瞅着阿衍哥哥心裏頭可是歡喜。”

十二歲時,溫衍離都,去京城殿試,晏紫提着毫,沾着墨,“阿衍哥哥喜白,所以我與他的書信皆是用荼白的綢。”

十三歲時,溫衍返鄉,入官學,而我恰巧在書史室幫着整理書目,傾得阿紫羨慕,“你平日裏去官學能見着他否?”

十四歲時,阿紫盼嫁心切,面如芙蕖,“待我嫁給了阿衍哥哥,阿禾還是我的好姊妹。”

十五歲時,溫衍替我尋到了心系許久的《樂》的拓本,他的輕言卻如鐵般滾燙,烙印于我心上,“這下阿禾便終于能将六經盡覽了。”

十六歲時,黃梅細雨天,雙燕微醺,我的裙裾邊角被打濕,與溫衍在游廊下面躲雨,而聞他一句:“所幸,衍也未帶傘。”揩去我心寒。

十七歲時,溫衍行了冠禮,一身缥冕,轉身瞅着我,笑着正了正翡翠冠,“如今我亦加冠,同有成人之容也。”

十八歲時,阿紫如願。

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起身回房,卻見晏千山正欲叩門,方對上他的目光,便問:“何事?”

他看了看我,道:“進來再說。”

我默許,等着他坐到我面前開口,“謝禾。”

夜色如墨,縱是月華也難傾覆暗色的哀愁,我不語,他卻是執意而言。

“那日爹讓我扶你回房,今日娘問我心是否有所屬。于是方才我同爹說了我的念頭。”

我略猜了些許,意識到是什麽之後,臉刷地一白,方寸皆亂。

“什麽念頭。”聲音幾乎是顫抖,背上滲了冷汗。

“我想娶你為妻。”他眸中清明如水泊,分明倒映出我張皇驚恐的倒影。

“不。”我咬字。

“爹亦是大怒。”他勾唇輕笑,卻是掩蓋不住眼底的失落。

我心松一口氣,松了膝上揉皺裙帶的手。

見我如此,他苦笑,“所有人皆覺得我不能娶你,包括謝禾你。”

“我視你為弟子,為弟,為子。你也該待我以夫以姊。”

“可我視你為婦,為梓。”

“胡鬧!”我攥緊拳頭說,“禮義廉恥,我教你的,竟是全數不知了?”

“反正我素來便是胡鬧,什麽仁義道德,我從來不知。”他忽的站了起來,擋住了我面前所有如練的月色光華,也擋住了我所有的光。

“你還小,而我是你的夫子,長你三歲有餘。”

“我并不小,俗話亦是說的好,女大三,抱金磚。”晏千山一橫心道,“我娘講溫衍十五歲便考取了功名。”

我一愣,複而道:“是如此不錯。”

“我比不上溫衍的,”他嬉笑,“天下人皆說他好,你是這天下人,因而你心裏的人終究不是我。可就算是這樣又如何,你與我非血緣至親,何來倫理之說?你只管搪塞,只不過是瞧不起我是個一事無成百不堪的小子罷了。”

我嘆息:“小山,我并無嫌棄你的意思,你也莫要自棄。”

晏千山的眼底卻因此隐隐有了期待,我卻怕傷及他,不願再說下去。

“我喜歡你。”

他總歸是那麽直白,我嘴角的笑意卻僵直,道了一句:

“可我不喜歡。”

他望着我的眸子從清鎏以至于逐漸黯淡,我不忍心的情緒又開始泛濫,卻是不容自己憐憫之心更加放肆。

他眼底盡是忿恨與寡淡,喃喃而言:“在你的心裏,我晏千山,萬山空禿,卻無一木可用,不過廢柴一根,永遠比不上溫衍罷了。”

“是啊,反正我什麽都不是,大概與你相行都是極丢你的臉,無論是作為你的弟子、你眼中的弟弟、更別說是作為你的夫婿了。”

“人若是無能無用也要有自知之明,而我卻連自知之明都沒有。”

他一句一句,我卻什麽話也沒說。

夜之邃靜被扯破。

阿三忽地在外頭大聲叫喊:“少爺!少爺!”

我看着晏千山,他亦望進我的眼裏,笑得有幾分慘烈,道:“如今阿三來尋我,你便不用來趕我了。”

阿三終于找着晏千山,愣頭愣腦地說:“少爺!明日溫公子與小姐還要回來歸省,明早還有儀禮,不晚了,早早洗洗睡吧!诶,小夫子你也快些睡吧!若有功課今晚也就算了吧!”

“溫公子,晏少爺。”晏千山笑意透冷,讓人不禁一顫,無奈如徹涼的水,潑于身上凝成了寒冰,大笑,“對啊,我不過就是個少爺。”

說罷轉身而走,阿三見了他家少爺的神色摸不着頭腦,而晏千山的背影在我看來累累若喪家之犬。

他還未走出庭院,我不響不輕地道:“若你覺得當廢柴極好,我自然不會勉強。”

着着紫檀色緞衣的背将近瘦削,聞言一滞,爾後離開。

一個人又是靜默許久,卻沒了睡意,起身四處走走。

感嘆一句良辰好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再好的景致在我眼裏也都失了顏色。

路過晏老爺與晏夫人屋子處時,卻發現燈火猶亮。

“小山真是胡鬧!”晏老爺氣得胡子眉毛跳。

晏夫人安撫道:“是小山不懂事。”

“你的好兒子不懂事了十五年了!再由他這麽胡作非為下去,天都要塌了。”

“他只是不知道阿禾同阿紫一般,也是他親阿姊罷了,”晏夫人嘆氣,“我何嘗不心疼憂心啊。”

“若是當時未将阿禾交托給九天就好了。”晏老爺道。

晏夫人皺眉:“你又何必這樣說呢,是誰聽信雙生子向來非吉兆,而那時京城裏那位又迷信巫蠱,若不這般做,晏家上下都難逃一劫。只是可憐了阿禾,可憐了小山了。”

“倫理綱常不可違。若真出了什麽大亂子……”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中始終回響着晏夫人與晏老爺說的話。

我是晏千山的阿姊。

有違人道,天理不容。

這個真真切切的“家”,方才知曉,卻不能容我。

從一出生,便沒有我的去處。

我并不氣惱當初為何被送走的是我,若非我沒被送走,今天的晏紫便是今天的我,而我亦是無法認識師父。

可是師父呢?原來他并非我爹爹,因而也便不需要如此盡心地照管我。讓我一個八歲孩童,獨自出游覓得生父生母。

我師父說了,要将小山視為至親弟弟,我那時候不懂,現在也就都明白了。

可晏老爺與晏夫人對我的是憐惜多于疼愛,在他們心裏,雖然我同晏紫是雙生子,可我與晏紫并不同。在他們心中的分量,我始終不比她多。

八年光陰的空隙,亦是無法牢牢填補。

晏紫嫁人,她亦不需我;小山乖戾,我若在反而阻了他的去路。

晏家有房數三十餘間,庭院五處,閑置者十之六七,卻收容不了一個我。

翌日。

小圓咚咚咚地敲門:“小夫子可還在睡?”

我躺在床上說:“有些乏力,估計是昨晚着涼受了風寒了吧。”

“那可怎麽好,小姐和姑爺都來了。”她有些慌。

“你莫要多說,與晏夫人支會一聲便可。”

“好。”

“這段日子,我也不便再教小山讀書,但學業不可荒廢,将這個也一并交給晏夫人,說是讓小山去官學旁聽也好。”我指了指圓桌上寫好的信箋。

“好的,小夫子。”

我并不在乎來人說了何話,道了何事。

用一句晏紫大言不慚的話來說:“風聲雨聲讀書聲,我不出聲;家事國事天下事,幹我何事?”

是啊,幹我何事?

是月,我甚少與晏千山接觸,而他也被遏令去了官學,奇怪的是,他竟也無多大抱怨。幾次他要來見我,都讓我以會傳染擋了回去。而風寒好了一些後,倒是常常去晏夫人那裏坐坐。與她坦白說是自己年紀見長,卻并不想成婚,想去外頭游歷幾年之後再做打算。

晏夫人自然是舍不得,而晏老爺凝神考慮後認同我的念頭,也随我的心意去外面闖蕩。我覺着一切都将重新開始,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心裏頭反倒輕松了不少。

也與晏紫說了這個念頭,她卻是一下子對我發怒,後來便大哭了一場,弄得我不知所措。她掐着我道:“你若今後歸來,我倆定是天差地別,你有本事就別衣錦還鄉地回來嘲笑我這井底之蛙。”

但總歸擋不住我的去留之意。

宇棟之內,燕雀不知天地之高;坎井之蛙,不知江海之大;窮夫否婦,不知國家之慮;負荷之商,不知猗頓之富。

雛鳥之飛,高不過屋檐。欲窮大地三千界,須上高峰八百盤。

我一半是真心,一半是假意。

臨行之前,晏老爺卻是對我說了一句話:“天涯之大,此處方為汝家。”

我點點頭道:“羁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十年了,阿禾早已把晏府當作家。”

“等你歸巢。”

“好。”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超短,在《成說》末尾已經告知大家惹【不過很少有人是跟文過來看的吧 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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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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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預告:出現新人物w場景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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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都沒時間碼字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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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松軟,暖和得讓人想睡着。

淡淡的墨香氤氲,我枕着書,閉着眼睛,面向窗子,頭枕着案幾上的書小眯了一會兒。

書房的門沒阖上,外頭傳來了悠懶的腳步聲。少年探進半個身子,撇了下嘴,把手裏攥着的抄寫放在了桌上。

“小夫子?”他輕聲喚我。

我一時沒起來,也懶得應付他,索性裝睡。

在我以為他已經走了的時候,他又喚了一聲:“謝禾?”

心裏一嘆,想着此人不識禮數。

又是靜默許久,陽光溫暖我的眼睛,卻是真的有些困意了。

少年舉步擋住了籠罩着我的旭陽,低下頭來,溫溫濕濕的氣息接觸到我的面上,手摸揉上我的頭發,我猜不出他想要戲弄我還是其他,正這樣胡思亂想着,嘴唇上卻是一軟,便被他攫住,我腦內一片空白,唯有“驚”此一字。

可我此刻正在裝睡,若是在立即醒過來,則更是難堪,我也只能忍下心中訝異與沉悶。而他久久不離開,遲鈍了好一會兒,氣息一直在我面上噴湧,我仿佛能聽到異常響亮心跳節奏,卻不知是誰的。心慌亂如麻,而我卻拿不準法子,究竟該如何應對。

大概是陽光的餘熱徹底被吞噬,他擋住的溫暖也是一絲不留,我臉上越是燙,我心裏越是涼。

大概是怎麽也裝不下去了,他放開了捧住我腦袋的手,揉着我的頭發,一連深深喘息了幾口,道:“小夫子,你醒了。”

我睜開酸澀的眼睛,挪開他的手,望向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唇,滿心的尴尬。

他眸光一黯,又是輕笑。

“莫要戲弄我。”

此間晦暗無光,恰如須臾我心之所想。

而他站在窗前,脖頸上自小佩戴着的金鹿韭籠在陰影中,失色黯然,一臉的輕蔑的戲笑:“你這般說,我就會按照你說的做嗎?”

腦後的傷口已經結痂,後頸處癢癢的暖暖的,再次醒了過來。卻發現我頭枕在晏千山腿上,被他護在懷裏。我身上一陣酥麻,起念想掙脫,卻又作罷。

我倆在一間破廟裏,火堆燃燒得正旺,再無他人。

“謝禾你亂動什麽!”晏千山手中把玩着鹦鹉綠的穗子,語氣有些兇,卻是不經意地滲出柔波來,可将将一聽,不去揣測,一般聽來即便是火光溫着,他的聲線卻是透着冰。

我咽了口口水,心裏糾正,是“夫子”。

無奈道:“你曉得阿紫怎麽了嗎?”

“溫衍去尋了,如今應該是在一塊兒罷。”晏千山眉眼低垂,不過是一句敷衍。

但我在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心裏還是躲不過一空的寂寥。所以說夭童媛女,少年不知愁,起而悔,繼而失落,得不到苦,得之亦苦。本就不屬于自己的恰巧到了手中,下了決心歸還原處,卻又舍不得放手。

“哦,那就好。”默了許久,我看向他,“你怎麽知道我們出事了?”

“溫衍差人回來說的。”他聲音冷上了幾分。又是溫衍啊,我仰頭想看到他的神色,而他的面孔也是難測。而他卻是起了性子不願多言此事,卻道:

“這是夫子給我的?”他滿目歡喜忻悅,“你在意我?”

“只不過是随手編的,見者有份罷了。”晏千山趁我淺眠之時竟是摸到了我這放在衣衫裏頭的穗子,顯然是起了天大的誤會。

我清了清喉嚨,打斷他這油膩的眼光,問:“晏老爺晏夫人很擔心罷。”

“娘都急哭了。”晏千山撇嘴。

“若是阿紫沒事就好了。”我眯着眼睛說。

“爹和娘也擔心你。”沒料到他急急地補上了這麽一句。我未聽清他的語氣,想着是否還同從前那般不屑。他看我不慣,很大的原由都是嫉妒晏老爺晏夫人對我的疼愛。

我聽不明白。

“嗯,他們都待我如子。但是你才是他們的心頭肉。”

晏千山唇角的笑意一僵,轉而道:“我也擔心你。”

我卻是渾身一冷,斟酌着說:“小山能替我着想,夫子很開心。”

他面色微僵,揉了揉我的頭發,我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但不知怎地,或許是這火光太暖,久而久之我與他提着的心也就都舒緩了下來。

待到天明,我便打算與他回城裏頭。可晏千山卻一把将我背到背上。

“小山我腳能走。”

他偏不理。

“讓我自己走啊。”

“謝禾你腦子摔壞了。”

“啊?對啊。”被棒子打傷了後腦。

“謝禾你腦子壞了罷。”他忿忿地又說了一遍。

我被他說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亦是不敢環住他的脖子,兩手肘撐着他的背:“到了城門口就放我下來。”

他不做聲。

“晏千山你聽到沒?”

“要你管啊。”他說着直起了身子,我險些掉下去,下意識地卻是圈住了他的脖子。

卻是我一下子噤了聲。

他胡鬧般地用下巴卡住了我的手臂,讓我不能收回兩只手。

我默嘆。

“今日一早溫家就向晏府裏頭提親。”小山語欲遲。

而我心頭一緊。

“爹爹與娘親不知他提的是何人。”晏千山笑得背一震一震的,“我便說是阿姊。”

我鼻子一酸,耳朵靠在他背脊上說:“你做得對,你阿姊啊,從小便歡喜阿衍了呢。”

“那你也是嗎?”他冷不防問。

心頭一滞。

“我怎麽會呢。”話說着眼裏就兀的暖烘烘的,什麽都看不清楚。

許久,他突然說了一句:

“若是謝禾你不騙我便好了。”

口頭說說多輕松,我也只會扯謊騙人,看來終究還是瞞不過小山。

不過呢,只要騙過其他人便好了。

回到晏府中,晏紫與溫衍竟然都在。

而晏夫人一臉轉危為安與喜上眉梢的神色不知為何卻讓我有些倍感刺目,晏紫挽着溫衍的手,而溫衍嘴角的笑意淡似于無。

“爹、娘我們回來了。”

晏千山打斷了室內否極泰來的極好氣氛。

“啊,回來了就好。”晏老爺眉間終于舒坦,晏夫人卻是隐着幾分憂色。

“是晏府喜事将近了麽?”見此,我便笑着問道,以撫平她心頭不安。

“啊是啊,養大的阿紫要嫁人咯。”晏老爺欣慰,這句話怎的聽着和“養大的豬仔要被宰咯”一般別扭。

“恭喜阿紫和……”我轉過身望着他倆笑,“溫公子了。”

晏紫彎着眉,竄過來握住我的手,悄悄對我說:“那日我在月老祠許的願可成真了。”

“看你笑得像朵菊花。”我偷偷地在她耳邊道。

“阿禾你幹嘛這樣埋汰人家哼。”無論怎樣,晏紫始終笑如燦陽,明媚春光。“也多虧了阿衍,把我從歹人手裏頭救出。”

“英雄救美,一夜未歸麽。”晏千山冒出一句。

“啊?對啊。”晏紫被誇贊得雲裏霧裏飄飄欲仙地應下,“你阿姊是美。”

平日裏的我見着阿紫這番模樣,應是忍不住笑出來的,可今日我卻是強顏。聽聞到“一夜未歸”,我省得應是不會有什麽事兒發生,可卻依不得旁人的碎嘴,更何況本這男女門戶相當,郎才女貌呢?更何況溫衍可是向“晏府”提親了呢?

目光不小心流連到那旁人的身上,我抿着唇笑得有些尴尬。

溫衍的目光溫涼且灼熱,卻不顯露分毫,不讓彼此都難堪,騎虎難下。

晏千山卻是開口,打撒了我與溫衍的僵持:“爹、娘,小夫子受了傷,小山送她回房休息。”

“啊,哦好。”晏夫人一恍,便有些關心我的傷勢。

晏紫也急急說:“快去把姚大夫請來。”

溫衍看着我的眸子裏藏着擔憂,我慌忙低頭,說:“并不礙事,不過皮外傷,我略通醫術,自己便可以了,休息一會就好。”

“那怎麽行呢?莫要不拿小傷當事兒。”晏老爺便立即派人去請了大夫。

“阿禾知道了”,我心裏一暖,笑着道:“那我先回房了。”

“小山你扶着點阿禾。”晏老爺後又囑咐了句,晏千山聞言頭一回,略有所思,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不知晏老爺是怎麽想的,亦或者是小山會錯了意思得,過于暧昧與親近了,而他也分明只是叫小山篤行尊師之道罷了。

頭比方才更疼,而腦中總是閃現晏夫人躲閃的神色。或許她知曉了什麽,卻萬分抵不過自己女兒的心意罷了。

死豬不怕開水燙,我才是那頭被宰的豚,怎樣都無所謂了。

一路上晏千山默不作聲,恍恍惚惚之間他已經将我攙扶到拐角,我正要停下:“送到到這裏便好。”

還未擡頭,可他卻二話不說将我抱了起來。

我慌張着怕被旁人看見說了閑言閑語,而晏千山卻似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反倒是愈發過分,前額貼着我的,戲谑着說:“一夜未歸便順理成章地成親了,那我背了小夫子一路,如今又抱了你,豈不是……”

“別說了。”我驀地心中不平,覺着他還在嬉笑打鬧,語氣便重了點,斥斷了他未說完的話。

他面色陰郁,卻是斜抿着唇笑着繼續道:“豈不是要與你成親?”

“休要胡說。”我斥責。

“我沒胡說。”

“把荀子的《禮論》,抄三遍,明晨給我。”

“謝禾你分明是怕,卻硬要用這種法子搪塞過去。我心裏想的是什麽,嘴裏說的是什麽,你分明真真切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卻為什麽還要給我裝糊塗?”

“五遍。”我心跳漏了一拍,卻是硬撐着面不改色。

“我歡喜你,你為什麽要故作不知呢?”

“十遍。”

晏千山默而不言,笑意漸涼,頭稍稍一低便吻住了我。

我愈是往後躲,愈是掙脫不開,雙手都被他捏住,眼裏險些迸出了淚來。

“小山。”我支吾着喚他。

他晃神一擡頭,我便跳下他的臂彎,抹了眼淚進了屋子,将門狠狠關上。

一室昏沉,心緒全數封存,陽光都好似密不透風,無法照進我心底餘蔭下的泥潭。

躺在床上,呼息聲漸緩。

不知過了多久,起了身搽洗了一通後腦,正要纏上紗布時卻是怎麽也綁不好。

身後卻是來了一雙手将紗布細心地纏好,我嘆了一口氣:“小山。”

那雙手卻是輕顫,我忽的心裏湧上了什麽,卻是僵直住不敢回頭看。他指尖微涼,觸碰在我額上,讓我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卻是不敢戳破,不敢開口說話。

而他也沒說話。

我忍住不問他怎麽進來的?有誰看見了嗎?若是被知道了又該如何?我自裝着身後人不是他。

閉上眼睛,躺好在床上。他替我放下了簾子。

我心頭很癢。

但卻始終膽怯如蟻。

寄人籬下,怎敢搶人所好呢?

深深地愧疚與自責。

在他阖上門之前,我睜開眼,側身。

若是壓抑着自己許久的言語忍着不說,我也便這麽一直茍活。

桌上放着我愛吃的麻薯,卻是早已冷了,走了形了,分明就是那時他想着我同晏紫不一,不吃糖葫蘆才去買的。

于是,終于從腹中缱绻出了一句連自己都難以聽見的話:

“阿衍,多謝。”

他的輪廓分明近在眼前,清晰如風,但又好像蒼蒼莽莽地起了霧。我似乎瞅見他點了點頭,但又好像什麽也沒瞧見。

再回過神來時,這一陋室也只餘我。

第 7 章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七章已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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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有和小山の感情戲_(:з」∠)_

元夜節素來有一既定風俗,姑娘家得編穗子贈予身邊人,以作禮物。這穗子的編法也有幾番講究,交與心上人為一種含義,交與親友亦是一種習俗。

本這元夜節有三日,我第一日在與晏千山授課,課業繁重,我更是困倦,昏昏欲睡還得夾着困意編織穗子,便是走不開。

晏千山執着筆,斂眉打诨:“怎麽,要給溫衍結穗子嗎?”

“啊?”我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瞅着自己手上深毛月色的緞子,道,“對啊。”

他眸光深深,唇角一抿,嗤了一聲,眼裏頭盡是奚弄。

半是譏諷,半是冷落,布置給他寫的文章皆是酸言酸語,一派憤慨激進,滿口胡言。

我将他的文章細細看了一遍,擡眼凝眉,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重寫。”

而這第二日約好同晏紫一道,沒料到中途只餘我與溫衍二人,鬧出了一場提親戲語,尴尬不得,連人人有份的穗子都是忘了給他。夜裏頭輾轉不成眠,腦子裏頭糊裏糊塗地盡出現一個人那張面,還有與我淺言相待的那些話兒,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反反複複,頭疼得緊。

起身提筆欲寫信,狠心回絕,但是拿捏不準說何言。揉了寫,寫了揉,大半夜都抛灑荒廢,卻是半個字都沾不了墨。

第三日是今日,晏紫小腹疼痛難忍,我先是照料了她一番,順道也把那日編好的蝶粉結給了她,心裏想着還與溫衍要将那事兒說清,于是找了個托詞,便出了府去。

到了官學去尋他,恰巧他手頭無事,見我來了,面上一喜。我卻有些不知所措,到手的餡餅還得嚴詞拒絕,我分明是個愛吃肉的,何況這餡餅肉質鮮美。心疼如我,話也不知從何說起了。

“阿禾。”他喚我。

“嗯。”我找了位置坐下,有些疏離地坐開去,還一個勁地往兜裏掏些什麽。

他見我如此,出聲詢問:“阿禾在做些什麽?”

我大概是耐不住性子,方是坐下,就覺得開口太難,可卻不得不早早說清為好。也不敢去看他目光,手心裏頭又是汗濕,結穗的蘇頭皆是挂在我掌上。

一掏出那深毛月的流穗,他便是了然于心,失落之色難免,動了動喉口,欲言又止。

他起身,眸光稍暗,卻是固執地替我傾了一杯茶,遞給我。

“昨夜我聞阿衍的這番話,自是歡喜。”我把穗子塞在了他手裏,低着頭道,說的句句屬實。

溫衍手一顫,我連忙取走他手心的柸,而他兀的有些沮然,捏着流穗。

“你情我願,有何不可?”他話語淡淡,吐出來的氣,掠過我的額,我更是低頭難堪,心癢難耐。

“阿紫她……”我皺眉,“她歡喜你比我更甚。而我為她莫逆,奪人心頭所好,是為不齒。”最過于狗血的橋段讓姐妹反目成仇的事兒我也是不願上演。

“阿禾的話,不過是借口罷了。”

“啊?”我腦子笨,沒聽明白。

他無奈一笑,眸光冷然,“若是歡喜我勝于其他,便可做出取舍,不管不顧了。”溫衍驀然道,“而你選了晏紫,卻不是我。在你心裏頭,男歡女愛遠不如姊妹之情啊。”

“她對我極好。”我實話實說。

“我之于你呢?”

我點點頭:“阿衍也對我極好。”

他斂了眸光,暗自笑着嘆息,“敢于回絕的,如若不是無關痛癢的陌路人,便是真心真意的相交者。”溫衍望過來,一頓,“後者我擔當不起。”

聞言一顫,再擡頭時,他的臉恰好距我不過三寸。忽的對上他期待的眼,我卻又別開目去。也不能讓他如願。

不知如何回答,估摸着說什麽話都不妥當,也就低着頭,沒吭聲。

溫衍雖然郎豔獨絕,而我長得不過歪瓜裂棗,相差太大,反而倍感不真實。就如一朝天子看上了村間路邊攤上賣花的姑娘阿芳一般,姑娘飛上枝頭做了鳳凰,不過是少數人做做的夢,而那天子眼睛鐵定是出了大差錯。

哦對了,我朝天子還委實有眼疾。

“阿紫她極好。”我強調了一遍,表示他二人門戶相當才真是阿三口中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嗯,我知曉。”溫衍略一踟蹰,将穗子丢在桌上,不曾再瞅我一面。

無言可說,便是難堪,我有些呆不下去,想起身要走。溫衍也不多多挽留,我說不出滋味,只覺得有些難受。說到底還是心疼煮熟的醬鴨腿子到了口卻自己跑了,正如暑氣正重的夏日裏來月事的那幾天晏紫要和我一起吃從羅崗運來的新鮮荔枝一般,想吃,卻不得不拒絕。

卻沒料到這天夜裏的元夜節晏紫忽的就下了了床,忽的就拉我同她好好盡興一番,忽的就拖我去昨日的橋頭,順了她爹娘與自個兒的心意,見那麽一個她心心念念的人。

我小聲在她耳邊問道:“你月事幹淨了?”

唔,又是月事。

“胡扯,才一日怎的就好了,這活又不似尿能憋住。”晏紫抿唇。

“那怎的?”

“咳咳,窈窕君子,淑女好逑。”晏紫小臉豁然染上紅暈,看她那嬌羞勁,我撇嘴,她遭我一溫吞吞的白眼,複又哈哈一笑。

我向來是順從,她比我有主見得多。從小便是這般,我素來拿捏不準主意,萬事都要問過她,才可以下決斷。然而如今,我卻是有好些事情兒不能與她說了。

溫衍的神情別無二致,好似昨日今日之事,全是我的白日一場大夢。我擡臉,點頭,也客套得生分,晏紫的心眼太粗,因而她也是察覺不到我的小心掩飾着的異常之色。

看着晏紫笑靥如花,我的心裏頭也就稍微安适一點。

溫衍一言一行皆君子,任我也挑不出任何刺來,難怪晏紫能夠歡喜他這麽久。

縱使是三人行,也被他做得滴水不漏。和晏紫逛了會子夜市,晏紫買了好些小玩意兒,我甚至有些真心愉悅起來。

到了水廊上,晏紫走累了,說要想吃冰糖葫蘆,她本想自己一個人去買,可溫衍說還是他去為好。這般細心與體諒,又讓晏紫心動了幾分。于是,我與晏紫在一旁等着他回來。

“阿禾可還記得小時候,如今的你倒是再也不吃這糖葫蘆了。”她笑得手舞足蹈。

大概是我到晏府一年左右,也是這麽一個元夜節。

“阿紫,我也要吃。”我指指那邊姑娘手中的紅彤彤的冰糖葫蘆。師父小氣鬼從來不讓我吃,他老借口說路邊的東西髒,實則不過是嫌貴罷。

“好呀!”阿紫拍拍手,打算讓身後的小圓去買。可是小山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變着戲法般的從背後掏出兩串糖來。

“呀,小山真乖。”阿紫欣喜,于是就順手拿了一串。

我望着小山:“那這串給我。”

“唔,”他笑了一下,“給。”

我伸手拿來就往嘴裏塞,阿紫還在一旁說山楂的好吃,我卻被意料之外的酸味碜得涕泗橫流。

小山歪了歪腦袋說:“我把糖都舔了。”

從此以後見着那冰糖葫蘆,便不敢枉然吞下再吃了。

“啊,都是你弟弟做的好事。”我記起當時被他舔得油光發亮的山楂,頓時腹中一酸,什麽胃口都沒了。

“那時小山就一肚子壞水,可也沒見他把心思放在課業上,如今都十五歲了,連做篇賦都錯字連篇。你看看魏家的小子比小山小了十足五個月,都摘得了榜眼。你這麽盡心盡力地教他,他卻還混得這盤地步。說起薛家、王家的幾個小妞差不多要覓夫婿了,原本聽到我晏家有個适齡的兒子,心裏頭可樂了,後來一聽是‘晏千山’,她們便半個眼都不舍得給了。”

“也莫怪那些小姐,小姑娘家總歸是想嫁得好一些。怎會只看家世,而不聞不問所嫁者的才情與品行呢?”

“阿禾啊,你也覺得她們對,那我家小山不是讨不到媳婦兒了嗎?他真的就這麽一無是處嗎?”晏紫眼底盡是擔憂。

我心裏一慌,以為晏紫已有所知,意有所指。片刻慌亂,爾後又平靜下來,确定是自己想多了。

于是便道:“至少……至少小山長得不錯啊。”

“哼,本以為一張顔度極高的臉,便能獲得少女們的青睐,可誰知現在的小姑娘看重的還是才學,”晏紫感嘆時不我待,“怎麽差幾歲思想觀念就差距這麽大了呢?”

那是你看上的人才貌雙全啊!

我與她又聊了會其他的,在話語怏怏之間,一個沒留神兒,忽的回想起溫衍袖中露出半截深毛月,心中忐忑,似是被抑住了心口,抽泣不得,在晏紫面前強顏故作歡樂。

回過神來,卻看到她後頭有人面色不善,我心覺異樣,正要與她說,後腦卻猛地一生疼,眼前一片黑,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卻發覺自己被丢到了城外的山上,摸不清現在是幾時,還能否回到城裏去,能否喊人救人。最要緊的是晏紫不在我身邊。

心裏頭盡是惶恐,而一想到若是晏紫有個萬一,那事兒便就大了。起身想要走幾步,頭卻一陣疼痛,複又跌倒在地上。

夜風又極冷,山坡上也少有遮掩。我更是不認路,縱然心裏焦灼,可卻無能為力。回想着那擄走晏紫的人的模樣,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後頸有些黏濕,伸手一摸,卻發覺是我的血。

稍稍地被自己吓了一下,可我沒法兒自救,便閉上眼睛索性睡上一覺,可明明白白我怎麽也不可能睡着。頂頂讨厭一無所知的滋味,可我偏偏也就遇到了這般境地。

風很大,跪坐在地上,在冷得瑟瑟發抖而神志幾乎不清快要倒下的情況下,我耳畔好像是傳來了誰在奮力呼喊的聲音。

“謝禾!”

誰會叫我謝禾呢?

撐着眼皮望向來人,夜色之下,人影模模糊糊一片,風大得吹起了他的頭發與外袍。但我知道,我向來沒有什麽期待,來的或許只有一個人罷了。

在虛妄不安的猜測得到确實之後,我不知是心安還是乏力,一個晃神,卻是徹底地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