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阿朝眼皮沉得厲害,這一睡混混沌沌間,還做了好些夢。

還是那個小橋流水、碧瓦白牆的鎮子。

惠風和緩,樹影斑駁,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白蘭香。少年神情專注,安安靜靜地坐在樹下石凳上翻書。

阿朝就撐着腦袋湊在一旁瞧他。

哥哥的側臉真好看呀,日頭下跟鍍了層金光似的,黑長的睫毛在眼下掃出一圈淡淡的陰影。

爹爹才教過她數數,阿朝正愁沒地兒用呢,就數哥哥的睫毛好了,一根,兩根,三根……

數着數着,阿朝就困了,圓溜溜的小團子般滾到了少年懷中。

然後她就聽到哥哥無奈地嘆了聲。

“阿朝,怎麽又不穿鞋。”他将人抱起來,讓她踩在自己的腿上,語氣卻沒有責怪的意思,“你這樣哥哥怎麽看書?若實在困倦,便到榻上睡一會。”

很多人都說哥哥的聲音不大好聽,偏沉,偏啞,有時候冷不丁開口,都能把人吓哭。

阿朝很小的時候其實也被哥哥的聲音吓哭過的,直到後來爹爹告訴她,哥哥的喉嚨受過傷,所以才會變成這樣,阿朝就不再怕了。

聽多了,甚至很喜歡哥哥的聲音,永遠沉穩平靜,有種安定人心的感覺。

“大白天睡覺,阿娘又要責怪我了,”阿朝揉了揉眼睛,忽然想到什麽,清澈的杏眸一亮:“哥哥,我們去巷口二壯家摘杏子吧,杏子熟了,又大又黃的特別甜!”

少年放下手中的書,眉心微蹙,“阿朝,那是二壯爺爺種的樹,怎麽能偷摘人家的果子呢?”

二壯爺爺最兇,每次看到他們這些偷果子的小毛賊都會拿着趕鴨子的竹杖來吓唬他們。

“可是我想吃嘛,哥哥,我們就摘兩個!那杏子樹上多得很呢,我想吃,哥哥……”

少年終究拗不過她,彎身替她穿好了鞋襪。

阿朝從小就知道,哥哥最疼她了!只要她撒撒嬌,哥哥什麽都能答應!

她鬼鬼祟祟跑到二壯爺爺的院牆外,揚起腦袋去瞧,那棵杏樹快比二壯家的屋子還要高了!

爬上去還是有些難度的,阿朝回過頭,眨巴眨巴眼睛。

初夏的日光裏,少年一身洗得極淨的雲灰藍直綴,襯得身姿筆挺,清瘦修長,眉眼間有清隽沉穩的書卷氣。

阿朝突然就不好意思讓他爬樹了。

她捏了捏少年的手指,認真地安排任務:“我去爬樹摘杏子,哥哥你就幫我撿吧!”

“還是我去摘吧。”

“不用!”

小女娃藕節似的短腿跑起來竟然飛快,其實她也手癢想爬樹了,況且在樹上摘和在樹下撿當然是前者更加有趣!

其實所謂的爬樹,就是少年托着她擡高,讓她坐在主杆與主枝交叉處,阿朝坐穩了,再伸手去摘身側的杏子。

明黃的杏子有她拳頭那般大,阿朝摘了手邊的幾個,又搖搖晃晃站起身,試圖去夠遠處的杏子。

沒曾想才一踮腳,樹下就傳來少年沉淡的嗓音:“小心些,摘幾個就夠了,你若不聽話,下次我不會再陪你出來胡鬧。”

阿朝垂頭,見他深濃的眉眼皺緊,頗有種嚴肅冷清的味道,立刻就洩了氣,乖乖地應道:“好,那哥哥你接穩哦。”

阿朝掰着樹枝扽了幾個,杏果便噼裏啪啦地往下掉,可才掉沒幾個,牆裏頭就傳來二壯爺爺的怒喊:“又來偷杏子了!看我不打死你個小兔崽子!”

阿朝吓得腳底一滑,直直從樹上掉下來,原本已經做好摔在地上的準備,沒想到哥哥伸手接住了她。

阿朝反應過來時,一張小臉煞白:“哥哥,你的手沒事吧?”

少年眉心緊鎖,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往樹下扔了點什麽東西,便抱着阿朝往回跑。

可才跨出去兩步,懷中的小家夥突然哇的一聲大哭:“哥哥!洋辣子咬我!”

少年垂眸一看,才發現小丫頭白嫩嫩的手背上粘了只綠汪汪的髒東西,她向來最怕蟲,吓得渾身不敢動,眼淚卻撒豆子似的往下掉,哭叫聲能把天戳個窟窿。

他從袖中取出絹帕替她清理,果然手背嫩生生的皮膚已經開始紅腫鼓脹,他嘆了口氣:“先別哭,回去讓爹爹給你上藥。”

小丫頭卻怕得要死,哭得氣兒都喘不上來,少年抱着她回家,一路上還得安撫她的情緒。

結果就是被二壯爺爺追來了家裏。

小姑娘被洋辣子蟄得哇哇直哭,二壯爺爺也不好意思說什麽,只嗔了兩句玩笑話:“阿朝年紀小也就罷了,你們家阿昶将來可是要考狀元的,幹這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可不成!”

阿娘連連給人賠罪,說保證日後不會再犯。

爹爹自己就是郎中,在她高高腫起的手背上抹藥。

“爹爹,阿朝好疼……”

“還知道疼,看把你娘氣成什麽樣了?”

阿朝吸了吸鼻子,往廳堂去瞧,才見阿娘正在訓斥哥哥,可這……不是哥哥的錯呀!

藥膏還沒塗完,阿朝急忙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去廳堂,“阿娘,您別怪哥哥,是阿朝自己想吃杏子,求着哥哥去的……”

阿娘瞧了眼她紅腫的手背,面露不滿地盯向一旁沉默跪穩的少年。

少年背脊挺直,昏暗的天色削薄了他清瘦的身形,那張臉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任憑母親責罰。”

阿朝哭得滿臉是淚,伸手去牽他的袖子,小聲啜泣:“哥哥,我也不是很疼。”

頭頂沉默了一會,阿娘終于開了口:“今日你便不用吃晚飯了,到佛龛前跪兩個時辰再說。”

阿娘決定的事便沒有反悔的道理,阿朝紅着眼睛,眼睜睜看着哥哥跪去了佛堂。

晚飯時,阿朝草草喝了小碗的南瓜粥,想到哥哥還餓着肚子,平日還要再用兩塊松餅的小丫頭就有些食不下咽了。

入夜天涼,香案前燭火搖曳,一個時辰過去,少年依舊跪得筆直,清峻的面龐在晦暗的燈影裏看不真切。

阿朝趁爹娘睡下,邁着小步子偷偷溜進了佛堂。

“哥哥,你跪得疼不疼?”

每次她犯錯,都是哥哥站出來護着她,好像除了尿床,就沒有哥哥不敢頂的鍋。

阿娘就是對哥哥太過嚴厲了,明明是她不對,受罰的卻永遠是哥哥。

哥哥這麽好,可阿娘……好像并不喜歡哥哥。

她蹲下身子,肉乎乎的小爪子就要往少年的膝蓋下伸,要給人家當肉墊兒。

這一幕屬實把少年逗笑了,不過這笑容卻是轉瞬即逝,他就着微弱的燭光仔細瞧她的手,“阿朝還疼不疼?”

阿朝搖搖頭:“爹爹給我上了藥,已經不疼了!哥哥,你猜我給你帶了什麽?”

她從懷中摸出兩個圓滾滾的東西,一手一個,攤在柔嫩的掌心獻寶似的給他瞧:“哥哥吃杏子!我都擦幹淨啦。”

少年眉心微松,心口一寸寸地柔軟下來。

從二壯爺爺那跑回家時,少年也不算血本無歸,還是撿了兩顆杏子給小丫頭帶回來,沒想到她将最愛吃的杏子留給了自己。

小姑娘一雙明澈的杏眼能融化心底的堅冰,他便沒多說什麽,剝開黃澄澄的外皮,自己吃了一個,給阿朝留了一個。

後來阿朝才知道,空着肚子不能吃杏子,否則胃會很難受,但哥哥還是把那枚杏子吃完了。

次日一早,二壯爺爺竟然過來賠禮,手裏捏着兩枚銅錢直跺腳。

“你說說這孩子,兩個杏子摘了就摘了,還給留了錢!昨日一聲不吭的,咱們都錯怪他了!”

一家人詫異的目光投向身側的少年,他面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好像從來不會解釋什麽。

沉默良久,才垂眸望向一旁的小團子,“沒有看顧好阿朝,原本就是我的不是。”

……

落日西沉,餘輝透過菱花格灑落進來,錯金銀螭紋銅熏香爐內青煙袅袅。

半明半昧的光影裏,謝昶沉默地靠在太師椅上,半身微微後仰,薄煙碎金描摹棱角分明的側臉,眉眼處的鋒利卻沒有半點被柔和。

閉目養神這一會,那些早已塵封的記憶如同走馬燈般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

幼時他對這個妹妹,的确是十分的偏愛與縱容。

小丫頭生得白白嫩嫩,玉雪可愛,四肢藕段似的張牙舞爪,抱在手裏柔軟得不可思議。

他那兩年在養手傷,幾乎沒碰過什麽活物。

直到有一次,妹妹從搖床上滾下來,他眼疾手快地去接,掌心在那一刻觸碰到的綿軟,頭一回讓他意識到,這世上未必都是冰冷的枷鎖、仇恨與傷痛,原來也有純粹和柔軟的存在。

那時爹娘在前院打理醫館,阿朝便交由他照看。

娘不放心,大概是怕他手不麻利将人摔着,又或者,嫌他太過陰郁,怕他與阿朝走得太近,所以每次離開時都會變相地提醒一聲:“阿朝愛鬧騰,有什麽事便到前院喚我們。”

他就只能趁無人的時候偷偷抱一抱妹妹,甚至忍不住去捏一捏她肉乎乎的臉蛋,直到聽見人來,再将妹妹放回搖床。

本以為妹妹也喜歡他,直到後來妹妹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吓得大哭,他才從某種編織的美夢中清醒過來。

他從來不屬于這個家。

家破人亡那一年,他活得不會比一條狗更有尊嚴。

他不過……是個被人厭惡的怪物罷了。

他好像一夜之間就變回了那個冷清的人,複仇和生存才是他唯一的歸宿,也很快清醒過來,那些溫暖的東西,從來就是與他背道而馳。

陰溝裏的怪物,怎敢擡手觸碰世間的美好?

突如其來的叩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謝昶坐在這片清孤的光影裏,緩緩睜開眼睛,眸中一片冰冷。

宿郦與淩硯前後腳進來。

謝昶掀眸掃了眼後者,轉而先問宿郦:“姑娘的傷如何了?”

宿郦只得實話實說:“姑娘傷得不輕,好在沒有性命之憂,身上的鞭痕都已讓醫女上了藥,只是眼下還昏睡着,今晚怕是還要發熱。”

盡管謝昶對于她的身份沒有一句解釋,但見他今日反應與往昔大相徑庭,尤其從未對一個陌生女子如此珍視,底下人又豈會猜測不出。

那江南鹽商獻給梁王的瘦馬,恐怕就是主子苦苦尋了八年的妹妹。

兩人相視一眼,齊齊跪在地上請罪:“屬下辦事不力,讓姑娘流落在外受苦多年,還請大人責罰!”

謝昶薄唇緊抿,直直盯着下首之人:“我同你怎麽說的?”

這話一出,宿郦面露愕然,淩硯卻是吓得渾身一震,當即拱手道:“大人恕罪!梁王世子大肆侵占百姓房舍挪為己用,與京兆府狼狽為奸,欺壓百姓,昨日大人出席梁王壽宴,原本就是為了此事,屬下想着,若是将人就地斬殺,恐怕梁王不會善罷甘休,若拿殷世子的死反将您一軍,鬧到陛下面前……”

“自作聰明。”謝昶冷冷一哂,臉色泛青,手裏的檀木夔龍珠串盤弄出清脆的摩擦聲,十足的震懾。

這幾個心腹下屬跟了他多年,自然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這檀木手串為護國寺高僧慈真所贈,那位與主子乃是忘年之交。

從前擔任左都禦史時,主子便得罪了不少人,旁人尚有把柄可以拿捏,可主子孑然一身,何曾怕過誰?

這珠串在護國寺開過光,有平心化煞的效用,尤其心中殺意壓制不住的時候,主子便會将這珠串纏在手中摩挲。

淩硯頓覺背脊發涼,俯身叩首:“是屬下自作主張,請大人責罰!”

他雖未取殷重玉的性命,卻也廢了他執鞭的那只手,向來養尊處優的世子爺就算不死也得折去半條命。

何況他大興土木侵占良田,人證物證俱全,這回就算是陛下也護不住他。

進了诏獄還是落到主子手裏,怎麽個死法,皆由主子定奪。

只是此舉,恐難消主子心中的怒意。

良久之後,謝昶閉上眼睛,冷冷開口:“下去領罰。”

“是!”淩硯反倒松了口氣,趕忙應聲出去了。

屋內頓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謝昶沉默了好一會,擡眼問宿郦:“姑娘的背景查清楚了?”

宿郦早已做好了回話的心理準備:“照大人的吩咐,姑娘的那三名仆從現已押到暗牢受審,那個叫銀簾的丫鬟才看到刑具就吓得和盤托出了,姑娘失蹤這些年……”他頓了頓,掀眸看了眼上首,又很快垂下,“其實是被揚州瓊園的掌櫃收養,這八年一直生活在瓊園。”

謝昶沉默地聽着,心內隐隐猜到幾分,卻還是冷聲質問:“瓊園是何地?”

宿郦知曉他從不涉足風月場所,不得已解釋道:“早幾年江南鹽商富甲天下,對小妾美姬的需求也日漸膨脹,牙婆鸨母看中這裏頭的商機,便從那些賤賣女兒的貧苦人家手裏挑一些資質難得的幼女自小培養,琴棋書畫樣樣不落,等到瘦馬長成,再以高價賣給那些富貴人家做妾。這瓊園,就是專門調-教瘦馬的地方。”

“瘦馬……”謝昶口中咀嚼着這兩個字,眼底的怒火隐隐有燎原之勢,只是壓制着,沒有立刻表現出來。

他本以為她只是被一戶普通人家收養,沒想到竟然是那種地方。

宿郦見他指節泛白,手中的佛珠幾近捏碎,吓得趕忙補充:“不過那仆婦說了,姑娘性子乖順,在瓊園從沒讓她吃過苦頭。”

謝昶冷冷一笑:“是麽?”

她吃沒吃過苦,世上沒人比他更清楚。

至少離開他身邊的那一年,皮肉之傷不在少數。

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謝昶的精神都是昏昏沉沉的。

連他都險些撐不過去,謝昶根本無法想象小姑娘經歷了什麽。

再聯想起今日她所受之罪,這些人就算死上千回也難消他心頭之恨!

宿郦又将姑娘進京的緣由一一細說,最後暗自籲了口氣:“好在姑娘還是完璧之身,沒有被人糟蹋。今日也幸虧您發現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只是……”

他頓了頓,然後小心翼翼地擡頭,“梁王府人多眼雜,今日不少賓客都親眼看到主子從梁王世子房中奪人,衆口铄金,加之梁王愛子心切,謠言上暗暗推波助瀾,現在外頭都在傳您……奪人愛妾,好在今日咱們安排百姓上門鬧事,梁王無暇顧及,但明日上朝,梁王必會借題發揮,都察院有他的人,那群言官逮到機會豈能輕易放過。”

今日他們原本的計劃,便是安排被殷重玉強占良田屋舍的百姓趁着梁王壽宴百官聚集,到梁王府讨個說法,有謝昶坐鎮,梁王便不能輕描淡寫地将此事揭過去。

沒曾想壽宴上竟讓他陰差陽錯找到了阿朝。

倘若謝昶承認阿朝的身份,言官口誅筆伐,內閣首輔之妹流落青樓,獻與梁王父子為妾,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姑娘好不容易脫離苦海,名聲卻毀于一旦。

可若是不認,那便正中梁王下懷,坐實了當朝首輔奪人妾室的罪名,不僅他名聲有毀,姑娘往後,又該以何身份自居?

橫豎都是兩難的境地。

既如此,那她便不是所謂的玉芊眠。

她從來都只是南浔謝家的謝绾顏。

謝昶沉思良久,目光既定,即刻鋪紙磨墨書信一封,交給宿郦。

宿郦看完信,當即恍然。

謝昶眉眼冰冷,手中握着那串檀木珠子,緩緩站起身:“那個叫春娘的仆婦,查查她在揚州可還有親眷,先将人控制起來。另外兩個丫鬟暫且留着,我有話問她們。”

他低聲吩咐了幾句,宿郦皆一一應下。

“至于瓊園和那名鹽商如何處置,不用我多說吧。”

宿郦當即領命,“屬下知道怎麽做。”

又見主子少有的神思倦怠,想來是心中憂慮姑娘所致,宿郦試着勸慰道:“姑娘那邊有醫女看顧,底下還有丫鬟婆子,大人不必擔心,您看上去氣色不好……”

“無礙,我去看看她。”

青山堂的一間抱廈臨時改成了煎藥房,傍晚時分白霧袅袅升騰而上,倒給這座開府以來便無人居住的院子增添了幾分煙火氣息。

謝昶過來的時候,裏裏外外都在忙,幾個負責灑掃的丫鬟見到他,趕忙俯身行禮。

謝昶招來青山堂管事的佟嬷嬷,低聲吩咐了兩句,然後徑直入了正房。

處理傷口用紗布堆放在榻下還未處理,淡淡的血腥氣混雜着藥香充斥了整個屋子。

小姑娘閉着眼睛躺在那裏,也許疼得厲害,睡得并不踏實,鴉羽般的眼睫無意識地輕顫,蒼白的面頰在燭火下近乎透明,下巴尖尖的,細頸下兩道鎖骨凹陷得很深,像被人欺負得遍體鱗傷的貓兒,怎麽看都有種孱弱可憐的味道。

謝昶記得,幼時她最瘦的時候,似乎都沒有這麽瘦。

一想到她身上這些鞭痕,還有自幼所受的苦,謝昶血液裏那種隐藏的暴戾與冷酷就壓制不住。

他握拳攥緊,深深吸了一口氣。

醫女熬好了湯藥端進來,謝昶伸手接過來:“給我吧。”

作者有話說:

謝昶:得了一種不抱妹妹就會死的病。

作者親媽:抱抱抱!以後讓你天天抱行了吧!

嗚嗚嗚我阿朝寶貝,哥哥以後一定會對你好的,壞人全都退退退!!!

第 5 章

瀾月堂只是王府西苑的其中一處內宅,在主仆四人眼中卻是比很多大戶人家的大院都要寬敞氣派。

這也越發堅定了春娘想要長久留在梁王府邸的心思。

銀簾入院後負責整頓行李,連腳步都是輕快的,“那位梁王世子可真是風流俊朗,将咱們揚州那些公子哥兒全都比下去了,我就說姑娘定是有福氣的!”

春娘替阿朝解下面上的珠簾,露出滿意的微笑:“姑娘今日表現得很好。”

可不是好,方才那世子爺瞧她時的眼神都直了!

阿朝坐在妝奁前,聞言抿了抿唇,一雙杏眸清澈溫柔。

案幾上擺着些桂花糖糕,趁着春娘來梳頭,阿朝慢慢用了幾塊。

扶風水榭的方向還喧鬧着,偶爾傳來幾句戲樂聲和談笑聲,壽宴不知何時結束,瀾月堂這邊已經準備起來了。

繁瑣的高髻拆解下來,滿頭青絲烏亮如緞,滑落在女郎纖薄的背脊。

春娘也不禁暗暗感嘆,好在這幾日連哄帶騙的,否則姑娘豈能恢複得這般快。

她為阿朝重新梳洗一番,梳上大晏女子閨中時興的垂髻,再換上一身輕薄淺淡的紗裙,露出胸前一小片飽滿滑膩的雪膚,整個人看上去氣質柔和溫婉,又不失鮮妍妩媚。

春娘無比确定的是,無論今夜來的是梁王還是世子,只要姑娘将人伺候滿意了,将來可不止這樣的造化。

想到那梁王好以美人為盂,梁王世子手段又十分殘虐,春娘拍了拍阿朝的肩膀,又忍不住叮囑兩句。

“男人都喜歡乖巧順從的姑娘,你的心性恰是如此,放聰明些,萬莫忤逆主子的意願,只管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真有不情願的地方,也莫要顯現在臉上,忍得一時,貴主定會加倍疼愛你。”

這些話來時玉姑都提點過她,阿朝自幼所受的教導也是如此,故一一點頭答應。

春娘見她如此溫順,不禁想到今後,“梁王妃早年病故,王府沒有主母,你若能……”

話未說完,急促而微亂的腳步聲從廊下傳來。

“世子爺,這是獻給王爺的美人…世子爺!”

“都給我下去!到院外守着!”

“嘭”的一聲,屋門大開,涼風伴着酒氣裹挾而入。

阿朝一轉頭,便見晨時見過的那位世子爺酡紅着臉闖了進來。

春娘暗暗一驚,只知這位爺惦記上了芊眠,卻不想來得如此之快,好在她們早有準備。

視線往下,春娘又不由得心中一緊。

那根皮質軟鞭原封不動地懸挂在男人的腰側。

“世子酒後性情粗暴,床帏間好使鞭,尤喜破瓜之樂”。

酒後,好使鞭。

春娘忍不住吸了口涼氣。

兩個丫鬟都有些猝不及防,正要俯身施禮,殷重玉大手一擡:“這裏不用人伺候,你們幾個也都下去,爺不傳召,誰都不許進來!”

看來是要辦事了。

春娘攥緊手掌,應了聲是,又朝阿朝點點頭,便領着兩個丫鬟行禮退下,順道……帶上了門。

殷重玉一步步走向妝奁前的小女人,不、不對,她小小年紀,眉眼間還有些青澀,聽聞還未及笄,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

阿朝喉嚨咽了咽,心知讨好了面前這位,便無需再應付那梁王,心內再緊張,也任由男人握住自己的手。

蔥指纖纖,觸手滑膩溫涼,殷重玉只覺從指尖一路酥軟到了心口,呼吸都亂了幾分。

事實上,阿朝從未與男子觸碰,因着害怕,身體也異常的敏-感,尤其是這種陌生又帶着侵-略性的接觸,讓她本能地輕微顫抖着。

卻不知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對男人來說無疑是強烈的情-欲催化。

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阿朝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世子爺醉了,妾身為您煮些醒酒湯來可好?”

四目相對,殷重玉這才發現小姑娘一雙眼不光清澈純粹,眼尾薄紅,微微上挑時,竟還摻着一絲攝人心魄的媚,嗓音又是這般甜淨綿軟,一字一句都落在了他的心上。

而那細長脆弱的脖頸下,薄紗衣襟半遮半掩,像無聲的邀約,胸前那一枚豔色的月牙痕跡點燃了他眼中的烈火,讓他渾身血脈贲張,迫不及待想要攫取一切。

阿朝才要起身,身體就毫無防備地跌進他烙鐵般滾燙的懷抱。

男人擒住那截纖細皓腕,黑沉的眼底迸出瘋狂。

……

扶風水榭內,謝昶的起身立刻驚動了梁王府的府衛。

這些人都得了吩咐,這位內閣首輔來者不善,身邊還帶着高手,不得不防。

是以今日王府上下都加強了戒備,唯恐生亂。

可首輔大人要消酒,尤其見他面色不虞,一雙眼陰沉得厲害,底下人哪還敢攔着,只得派了幾人暗中盯緊。

謝昶傳來近身的暗衛吩咐幾句,那暗衛當即領命離開,謝昶的臉色也越來越冷。

他閉上眼,雙拳攥緊,眉宇間的戾氣聚如山巒。

身體中那種前所未有的敏感和恐懼愈演愈烈,幾乎燒穿了他的心髒。

謝昶自十五歲起,便有一個秘密藏于心底無人知曉。

他與一女子同感識,共生死。

而那女子,正是他失蹤多年的妹妹阿朝。

先帝隆豐八年,南浔書院涉嫌一樁文字獄案慘遭滅頂之災,所有參與史籍編纂、檢修、刻印、買賣者一律斬首示衆。此案牽連甚廣,也殃及到無辜受累的南浔書院山長之子、謝昶的養父謝敬安。

官兵上門前夕,養母得知難逃此劫,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名游歷四海的方士,請其做法,令他兄妹二人感識相通、命脈相連。

那時的謝夫人是這麽說的:

“阿昶,你并非我之親子,大難當前,去留随君,你本就不必與我們一同赴死。”

“我知你志不在南浔這方寸之地,也知你性情堅韌不易磨折,能從閻王爺手裏奪下性命,來日定能青雲萬裏。當日救你之時,你爹爹從未想過讓你報答什麽,我們撫養你這些年,也從未過問你出身何處、仇家為誰,只盼你顧念當日救命之恩與這八年養育之恩,護佑阿朝一世安穩。”

“牽連進這樁案子,我與你爹爹勢必要與南浔書院同生共死,可阿朝還小,稚子無辜啊……你就讓阿娘再自私狠心一回……”

就算爹娘不說,他也不會棄阿朝于不顧。

說到底,阿娘從未真正信任過他。

也是,誰會将幼女的性命交付給一個冷血陰鸷、身負血仇的怪物呢。

他當然也可以一走了之。

與他後來手上沾染的無數鮮血和人命相比,區區忘恩負義又算得了什麽。

可他最終還是答應了養母的請求,把自己的性命與一個六歲的小姑娘捆綁在一起。

他帶着阿朝連夜逃離南浔,不料不久後皇帝病重,正逢多地藩王北上,浙江十一府大亂,他與阿朝在人仰馬翻的街頭走散。

兵荒馬亂的時期,一個六歲的孤女如何生存?他本以為命不過朝夕,卻沒想到老天爺冥冥之中善待了他一回,那個小小的、嬌氣的、日日吵着要吃糖糕的孩子,竟然在亂世之中活了下來。

也幸好因着感識相通,他能感受到她日複一日的成長,磕磕絆絆,大病小災,甚至有一次險些丢了性命。

只是這秘密深埋心底,就連心腹下屬也不曾透露半分。

紫禁城殺機重重,他一步步走到如今這權傾天下的位置,得罪的人不知凡幾,無論是為他還是為阿朝的安危考慮,都不能将自己的命脈暴露于人前。

也正因此,尋人的難度大大增加。

整整八年,他感受着她從孩童到少女初初長成,算算時日,這孩子年底就該及笄了。

風平浪靜了這麽多年,今夏以來他卻感受到她身體的急劇變化,一開始不輕不重,倒是折磨人,那種莫名的眩暈惡心甚至讓他以為她已有孕在身,後來才發現不是。

之後這幾日,他親身體會到她陷入從無僅有的傷痛與絕望中難以自抑,短暫的放松之後,今日這種劇烈的恐慌又再度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直到将她整個人吞噬。

驀地,手臂一陣尖銳的疼痛襲來,謝昶猛然睜開眼睛,額角青筋直跳。

拂袖看向自己的小臂,那裏分明毫發無損。

他當然知道這種疼痛意味着什麽。

手臂上的那股劇痛還未消散,緊接而來的,又是一連串毫無章法、皮開肉綻的痛楚,脖頸,胸口,後背,腰側……以及,被扼住脖頸的窒息感,都無比的清晰。

她在挨打。

她在害怕。

她在……哭。

謝昶仿佛能夠聽到她的哭聲。

向來平靜從容游刃有餘的人,此刻呼吸都有些沉亂。

理智讓他冷靜下來,就算急也沒用,可身上每多增一分疼痛,謝昶眼底隐藏的瘋狂便多增一分,仿佛蟄伏太久的兇獸,下一刻就要從瞳孔中掙脫。

直覺告訴他,阿朝就在這裏,就在他的身邊。

這種感覺無比的強烈。

“你可有聽見女子的哭聲?”

身旁的淩硯亦是他心腹,方才見他面色陰沉如刀,一直屏息凝神地侍立在側,冷不丁聽到這一問,當即汗滴如雨,只能硬着頭皮搖頭:“屬下……未曾聽到。”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淩硯都未能聽到,想必是他聽錯了吧。

扶風水榭外是一條蜿蜒的複廊,光漏花窗的圖案便有百般變化,對應的景色也各有千秋,可見處處都是動了心思的。

可謝昶此刻沒有賞景的心思。

漏窗外不知何時起了風,院內一棵鮮綠油潤的芭蕉樹在冷風中搖動不止。

那哭聲一直在腦海中回蕩,似乎還越來越近了。

謝昶的腳步似被什麽牽引着,沿着複廊一直往裏。

“大人,前頭是王府女眷的住所,怕是不能……”話音未落,淩硯眉頭倏忽一緊:“大人!的确有女子的哭聲!”

謝昶已經聽到了,面色幾乎冷到極致,便也毫無顧忌地加快了腳步。

疼痛随着那哭聲一道道在耳畔回響,一種喜怒交織的情緒在體內劇烈地交鋒,還有三分壓抑不住的、想要摧毀一切的欲望。

他現在腦海中甚至沒辦法思考其他。

出了回廊,沿着後院一間間尋找,沿路幾名王府護衛阻攔不住淩硯的身手,很快又增派了前院的府衛前來,淩硯旋即一聲哨響,幾名暗衛飛身入院,西苑之內一時陷入混戰。

王府護衛不知道這位首輔大人究竟想要做什麽,為首的那名護衛統領只能立刻派人前往水榭請梁王定奪。

瀾月堂外。

屋內鞭聲、器物破碎聲此起彼伏,崖香聽着裏頭一聲聲的哭求,臉色都白了幾分,她緊緊抓住春娘的手:“您快想想辦法,再這麽打下去,姑娘會被他打死的!”

“住口!”春娘籲了口氣,瞧一眼殷世子的兩名侍從,那二人從來時便如門神一般擋在院門外,無論裏頭什麽動靜,這二位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想來是見得多了。

崖香看了眼銀簾,見她躲在春娘身後不敢說話,自己又說不動春娘,心一橫,正欲撞開那兩名小厮闖進去,春娘趕忙将人攔住了,低聲訓斥道:“世子爺自有分寸,又豈會當真傷到她?爺讓在外頭等着,咱們等着便是!”

崖香急得落淚:“可是姑娘……”

那名青衫的小厮聞言笑道:“這位姑姑倒是個聰明人,咱們世子爺也就這麽點癖好,您放心,出不了人命,事後該給姑娘的好處那是半分不少。”

另一名胖些着灰布衫的小厮也笑:“是啊,世子爺風流美名在外,從來沒有虧待過誰,多少姑娘想進咱們王唔……”

話音未落,這灰布衫小厮胸口便重重挨了一腳,未完的話卡在喉嚨口,一口鮮血當即噴湧而出。

另外幾人還未看清情況,便見一道高大挺拔的暗色身影擡腳跨入院門。

等到那青衫小厮反應過來,那人已經踢開屋門闖了進去。

屋內一片狼藉,滿地的碎瓷和衣裙的碎片。

那個小小的姑娘躲在角落裏簌簌發顫,貝齒在唇上咬出了血,她狼狽不堪地護着自己身上僅有的寸縷,雪白膚色上綻開一抹抹刺眼的鮮紅。

謝昶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或許是那血色太過刺目,映得他的眼底也是一片猩紅。

心髒猶如被人狠狠攥了一把,攥緊的手掌甚至是微微顫抖的,不知是她的,還是他自己的。

然而稀薄的理智殘餘在對上那雙淚霧彌漫的眼眸時,謝昶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

“阿朝……”

他聽見自己帶着顫抖的低喚。

不必特意确認胸前那一枚月牙胎記,他也足以肯定,面前的姑娘就是她。

是他多年尋而不得之人。

他從榻邊箱籠內抽出一件披風,包裹住少女孱弱單薄的身體,然後俯身将人打橫抱起。

殷重玉手裏握着鞭柄,面上還有酒醉微醺與意猶未盡的潮紅,見到謝昶此舉先是怔愣了一瞬,随即嘴角一扯:“我當是誰呢,素日聽聞當朝首輔不近女色,不想竟好這一口,謝大人若喜歡這丫頭,本世子送你便是,這當面奪人愛妾恐怕不妥吧?”

這話說完,便迎上那人犀利如刀的逼視,殷重玉骨頭都有些發涼。

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怎麽,你這就要帶她走?”

謝昶驀地笑了下,目光落在那猶自滴血的長鞭,眼底的涼意在這一剎皆化成了騰騰的殺意。

淩硯提着劍進門,看到滿室狼藉與自家主子懷裏抱着的人,還有什麽不明白。

謝昶的眸光從那鞭身移開,跨步出門向外,只冷冷從唇齒間吐出一個字——

“殺。”

作者有話說:

嘤嘤嘤,快給我貼貼!!

第 4 章

梁王的壽辰一日日-逼近。

阿朝整個人都是恍惚的,提線木偶一般,每日往裏灌藥,人卻消瘦了一圈兒,只能靠參湯一點點地将精神頭調起來。

清醒的時候就拉着崖香的手,眼淚流不盡似的,反反複複就是那幾句,“崖香姐姐,我怎麽辦……”

外傷能愈,心病無醫。

看着長大的姑娘,漂漂亮亮地來,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崖香心裏也難受,卻又無計可施。

她們這一行,盡管身為下賤,卻也有個高低之分。姑娘們自小接受比外人嚴格百倍的栽培,琴棋書畫的造詣未必不如那些高門貴女,伺候的也都是有頭有臉的達官貴人,運氣好,來日擡為平妻貴妾也是有的。

本以為此來京城能掙個令人豔羨的前程,卻沒想到那位主遠比她們想象的更加暴虐無道。

姑娘到底是她看着長大的,崖香怎忍心她受那樣的淩-虐?

可是能怎麽着呢,這就是她們的命,從那十萬兩銀進了玉姑囊中,姑娘就已是梁王的人了。

身上再不舒坦,容貌的底子到底在這裏。期間蘇老板來瞧過兩回,竟在她病态的蒼白裏瞧出幾分比從前更加楚楚動人的韻味。

春娘想稱病拖延幾日,蘇老板卻說不成,人已經在梁王跟前遞了名,八月初十一早,王府就會派人來接,就安置在擴府新建的西苑瀾月堂。

阿朝早知躲不過去,可這話一出,全身的血液幾欲涼透,支撐着她的最後一根弦也徹底繃斷了。

眼見着就要撐不住,春娘眼疾手快地喚崖香将人扶進去,自己去送蘇老板出門。

兩個丫鬟将她扶上了床,淚眼汪汪地陪守在床邊。

“姑娘,天無絕人之路,興許梁王看重姑娘的美貌,比旁人多幾分疼惜呢。”

“是啊姑娘,您得想開點,養好自己的身子比什麽都強。”

阿朝面容慘白,沒有半點血色,襯得眼瞳像漆黑的深海,寂滅而空洞。

春娘将蘇老板送走,又遇到了上次那名車夫,車夫将她喊到一邊,悄悄給她傳了個信兒。

春娘一雙丹鳳眼瞬間亮了起來。

打定主意,轉頭便進了阿朝的屋子。

床上的姑娘像枯萎的花,往日娟媚旖旎的一張臉,像是被一點點抽走了生機。

春娘在她床邊坐下來,“芊眠,你若不願伺候梁王,眼下還有一個辦法。”

阿朝手腳冰涼,身子甚至是微微震顫的,良久才反應過來,迷惘地擡起頭。

春娘低聲道:“王府西苑是由梁王世子親自督辦,今夏才竣工的,裏裏外外都是世子在操持,我聽說,這梁王世子英俊潇灑,性子驕侈,喜好聲色。”

卻只字未提車夫那一句——“世子酒後性情粗暴,床帏間好使鞭,尤喜破瓜之樂”。

阿朝聽到這話,原本死寂的杏眸仿若照進來一抹光亮,心裏燃起來一簇火苗,怔怔地看向春娘。

春娘越性一口氣說了:“你既不願伺候梁王,若能讨得梁王世子的歡心,倒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梁王生辰當日,世子殷重玉定要在場主持大局,盡管這對父子皆好美色,但世子英俊風流,比起那一只腳踏進棺材又愛折騰人的老梁王定然好上太多。

銀簾歡喜道:“這麽說,姑娘便不用去伺候梁王了?”

崖香卻有些擔心:“姑娘是蘇老板送給梁王的美人,若是同世子牽扯不清,只怕梁王不會善罷甘休……”

聽到這話,阿朝眼裏那點光又黯淡了下去。

是啊,進了王府的瘦馬不安分,才進門就勾搭上了世子,梁王生性殘暴,還不知賜她個什麽死法呢。

春娘讓她不必擔心:“那車夫說,他父子二人時常互贈美人,你若有幸得了世子的青睐,叫他愛不釋手,梁王未必不肯放人。橫豎人也進了梁王府,歸他父子二人所有,不必擔心蘇老板的利益受損,如何抉擇,就看姑娘自己。”

阿朝泛白的嘴唇阖動,連日波瀾不興的眼眸微微泛着光,像溺水瀕死之人抓到一根浮木。

春娘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想好了嗎?想好了,便只管養好身子,等着迎接世子,其他的我來安排。”

聽春娘的描述,那位世子殿下亦非良人,未必就能讓她就此去危就安,但……只要不是梁王,那就還有希望。

她眼裏閃動着希冀的光,心頭的波動難以抑制,良久才啓唇說了一句:“好。”

春娘暗暗松口氣,擡頭吩咐兩個丫鬟:“還不過來伺候姑娘梳洗,整日這般憔悴像什麽樣子。”

姑娘有了好去處,兩個丫鬟也跟着高興,幹起活來面上都帶着笑。

對于春娘來說,重要的并不是姑娘伺候他們父子當中的哪一位,重要的是暫且寬姑娘的心,将人全須全尾地哄進王府再說。

玉姑既派了她們跟從,便沒有再回去的道理,她們的身家性命和榮華富貴早已綁在了一起,芊眠若能得貴人寵愛,她們也跟着得臉,若不得寵愛,做下人的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委身世子也好,伺候梁王也罷,只要踏進梁王府的門,木已成舟,還怕人跑了不成。

八月初十轉瞬即至。

一頂錦蓬小轎擡進了王府西苑的角門,行了大約百步的距離,停在瀾月堂外的垂花門。

時近中秋,新建的府苑內一派橙黃橘綠的盛景,丹楓萬葉婲,□□千點,滿眼繁花嘉樹,耳邊流水淙淙。

府上早已安排了牽引,主仆四人跟着兩名長随,沿着逶迤長廊一路向內。

壽宴就設在西苑拓建的扶風水榭,梁王世子殷重玉一早便過來安排,今日賓客雲集,可他沒想到連那眼高于頂、懶于應酬的當朝首輔也要來。

這幾年,他父子二人與內閣關系緊張,多少也是拜這位首輔大人所賜。

可那又如何?父王早年便有勤王之功,在皇帝即位後甚至主動上交兵權,而後又在繼統繼嗣之争中力排衆議,讓皇帝生母以太後之禮入京,從此深得皇帝信任,成為唯一手握權柄還能留京的皇叔。

梁王府的地位,豈是外人能夠撼動的?

即便是他謝昶也不行。

可不論如何,來者不善。殷重玉偏頭吩咐身邊的侍從:“傳令下去,今日父王大壽,梁王府上下務必嚴加把守,警惕任何可疑人等進出,謝昶無事不登三寶殿,別讓他攪……”

話音未落,目光像是被什麽抓了一把,一抹蔻梢色的身影在瞳孔深處綻開,不覺間心跳竟漏了半拍。

那女子着一身青碧紗裙,身姿婀娜,腰若流素,蓮步款款。

走近了再看,細長的黛眉下是一雙清澈的杏眸,綴珠流蘇金鏈的面簾襯得半遮半掩的肌膚凝脂般雪白細膩,嬌靥如花,纖塵不染。

“這是何人?”殷重玉看得呆了,嗓音裏透着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興奮。

身旁的侍從低聲回禀:“聽說是揚州鹽商送來孝敬王爺的瘦馬。”

“揚州瘦馬……”

殷重玉口中喃喃咀嚼着這幾個字,不禁想到,若能在那纖細窈窕的妙人身上肆意馳騁,不知是何等銷魂滋味。

那廂長随引着主仆四人步入庭院,卻沒想到與世子迎面撞上,趕忙躬身行禮。

阿朝本有此預料,也跟着朝殷重玉施了一禮。

殷重玉的目光在她身上黏纏許久,只覺得秋日蕭蕭苦雨一霎間凄恻盡退,取而代之的是江南煙雨般的清麗纏綿,便是那看不真切的小小櫻唇,都有一種缭亂心扉的蠱惑。

頭頂沉默許久,阿朝勉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靜。

春娘慶幸她想開了,否則照幾日前的病症,這會人恐怕已經形銷骨立了,如今雖未完全恢複成在揚州的模樣,但也足以惑亂人心——看梁王世子的反應就知道了。

目光下移,春娘不由得眸光一滞。

那梁王世子腰間果然別着一根摻金線的皮質軟鞭,想來是随身之物。

因着先前未曾透露,阿朝等人對這處細節都毫無察覺。

春娘不着痕跡地移開目光,跟着那兩名長随繼續往瀾月堂的方向去。

一行人離開,殷重玉仍戀戀不舍地望着那妙人的背影,直到侍從提醒,這才回過神來。

侍從試探着笑問:“世子爺可是瞧上這姑娘了?”

殷重玉眯眼摸了摸下巴,心裏已然有了主意。

臨近午宴,梁王府陸續來人。

殷重玉在扶風水榭內布置,梁王的幾位庶子與王府管家在門庭內外迎來送往。

梁王則坐于正堂一把太師椅上,紅光滿面地接受堂下賓客的慶賀,寬大的吉服繡五爪九蟒,是當朝最尊貴的親王才有的特權。

幾名官員說完準備好的壽辰賀詞,三五成群地站到一旁寒暄或說笑,正堂進進出出,一時好不熱鬧。

慢慢地人都約莫來齊了,賓客們也已做好前往水榭的準備,這時堂外倏忽靜默了一瞬。

人群中不知是誰率先說了一句“謝閣老有禮”,上首的梁王眼皮一抽,便見一道清峻挺拔的身影緩緩步入廊下。

衆人面面相觑,眼底盡是微妙的詫異,只知這兩位在前朝明争暗鬥,這位獨來獨往的內閣首輔幾乎從不與人交際,今日這葫蘆裏不知賣的什麽藥。

還有些在朝中保持中立的官員,并不願意被當朝首輔發現自己與梁王府交集頗深,他們是見過謝昶的手段的,怎敢在此時冒頭,因而都不動聲色地躲到人群之後,随着衆人一同躬身行禮。

謝昶身量颀長,跨進廳堂內的那一刻竟讓這富麗堂皇的王府正堂顯得逼仄起來。

他淡掃一圈:“諸位大人免禮。”

不似年輕人該有的張揚清越,他的嗓音冷靜低沉,不帶任何的情緒,刺進耳膜的一瞬如有寒霜般的凜冽,人後有幾名中低階官員甚至打了個寒顫。

梁王起身,目光分毫不差地落在面前這位年輕的新任首輔身上。

盡管日日在太和殿擡頭不見低頭見,梁王似乎還從未從這個角度看過他。

謝昶今日着一身佛頭青暗繡瑞獸紋的寬袖長袍,薄薄的日光覆上鋒芒畢露的眉眼,薄唇微抿,下颌淩厲,腰間革帶掐出勁窄腰身,舉手投足間有種孤松獨立的淡漠冷冽。

梁王歷經三朝,頭一回從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眉宇間看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威懾力。

不過也是,人家現在貴為內閣首輔,可謂權傾朝野,早就不是幾年前那個清瘦文弱的少年了。

但不得不說,少年成長速度之快,幾乎是曠古爍今。

梁王收斂起眸中的異色,換回先前雍容含笑的态度,在聽到謝昶那句不鹹不淡的賀壽詞後也面不改色,“謝閣老日理萬機,今日撥冗而至,真教本王府邸蓬荜生輝啊。”

謝昶不過淡笑一聲:“本官即便不來,梁王府也照樣蓬荜生輝,高朋滿座。”

梁王也不惱,今日請他來,就是想讓這毛頭小子瞧瞧皇帝對他這個叔父是如何縱容,也讓他知道,梁王府在這京中地位是如何穩固,任何人想要侵-犯梁王府的利益,都是以卵擊石。

梁王位高權重,自然來者不懼,可那些附庸梁王的官員就未必了。

這位新上任的首輔大人面上就寫着不好相與,前往扶風水榭的一路上,每每無意間碰上那淡睨而來的視線,衆人都心虛惶恐地垂頭躲閃,生怕惹人注目。

謝昶倒不是刻意針對誰,朝中誰為梁王做事,他心裏都有一筆賬。

今日來,是另有要事。

他擡眼觀了觀天色,宿郦的差事也該辦完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首輔親臨,水榭內推杯換盞顯得格外拘謹,直到鳳管鸾笙吹響,輕歌曼舞的姑娘們穿着薄紗彩裙上來,足踏盤鼓,水袖臨風,席間這才熱鬧起來。

世子殷重玉率先向梁王敬了一杯酒,随後梁王的幾名庶子和席間賓客也陸續上前敬酒。

幾杯酒下肚,醉意和熱意在胸臆間交織蔓延,殷重玉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都是那明晃晃的雪膚、不盈一握的細腰!

他整個人燥起來,哪還待得住!匆匆找了個借口離席。

梁王左擁右抱的也顧不上他,便讓人下去了。

酒酣之際,梁王餘光掃見席間那首輔大人在歌舞面前不為所動,一副冷清禁欲的模樣,心思一動,信手點了身邊最漂亮的姑娘上前伺候。

美人一見要伺候的是那位年輕英俊的內閣首輔,自然樂意之至,端着壺酒,扭着水蛇般的袅袅細腰便要攀上去。

謝昶黑眸低斂,屈起的指節松弛地叩在案幾上,目光垂落在緩緩移至近前的留仙裙擺,濃郁的胭脂香逼面而來。

面前的男人驀地笑了下。

美人微微一怔,心弦亦随着這一笑微微地顫動。

直到那人眼眸微擡,方才那抹清淺的笑意猶在唇角未散,深濃的戾色卻在漆黑的瞳仁裏氤氲開來,有種讓人無處遁形的威壓。

那美人當即喉嚨一緊,不免想起京中官員私下對這位首輔的議論,那些她眼中堪稱天潢貴胄的大人物,提及他時都是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

今日是她頭一回離他這麽近。

不可否認,他的長相極度的俊美,比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要好看,何況他這樣年輕便已身居高位。

她似是不死心,又擡起頭,與那雙陰鸷犀利的黑眸對上,男人卻已經斂了笑意,眸光就如冰冷的利刃般,一寸寸地劃過人的肌膚。

渾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間凝固,她眼皮急跳了下,立刻亂了陣腳,甚至連手裏的酒壺都沒拿穩,“噼啪”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席間靜默了一瞬,梁王恨鐵不成鋼地揮了揮手,“毛手毛腳,掃人興致,還不給本王拖出去!”

這幾年,他千方百計找尋謝昶的弱點,哪怕只是一樣,也足以讓他吃點教訓,恨只恨這人幾乎是個無懈可擊的,根本尋不到把柄。

梁王心情轉瞬就不好了,酒也喝得兇,很快添了醉意。

謝昶面上沒什麽情緒,面前的酒液用扳指內藏的銀針驗過,沒有問題,他慢慢喝了兩杯。

等到第三杯酒下肚,體內卻起了異樣的反應。

一種分明不屬于他的,恐慌、驚悸以及不明情緒的戰栗沖破築堤,在他的身體裏瘋狂蔓延開來。

謝昶的面色在一瞬間沉下,手中的青瓷茶盞重重磕在案幾上,杯底赫然一道裂痕。

作者有話說:

啊啊啊快去救老婆沖!!!!

這個是這麽設定的,平時吃飯喝水不會影響,但是如果難過啦,開心啦,疼啦,爽啦,反應就會比較強烈。

第 3 章

連日多雨,天色陰沉,淺淡的光線掩埋在濃厚的雲翳之後,攪得人心沉悶壓抑。

涼風攜來淡淡的水産腥氣,嘈雜喧鬧的叫賣聲混雜着卸貨工人的號子聲,白日的京東漕運碼頭熙來攘往,皆為利來,澹澹江面倒映萬家辛苦,拼湊成通都大邑一道繁華熱鬧的剪影。

阿朝被崖香攙扶起身,從船艙裏走出來時,周遭鼎沸的空氣仿若凝滞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牽引過來。

女郎頭戴幕籬,一身清落的霧青色錦裙,腰間垂挂镂空浮雕玉葉禁步,清風徐來,環佩玎珰。

月白乳煙緞的攢珠繡鞋徐徐踏上甲板,一襲薄绡掩蓋住絕色的姿容,卻掩不住窈窕玲珑的身段。

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天子腳下樸拙莊嚴的氣派與江南水鄉含蓄雅致的韻味有着鮮明的對照。

碼頭的商販見慣了南來北往的客商,從這姑娘舉手投足間,一眼便能看出她獨屬于江南女子的柔弱婉約。

下碼頭時,蘇老板不着痕跡瞥了眼身側,猶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接,這一微頓,到底晚了一步,阿朝已垂眸提着裙擺上了岸。

只是,那一截皓若霜雪般的手腕卻盡收眼底。

這麽精致的人兒,若是能自己享用……

蘇老板喉嚨一滾,忽想起此行目的,不得不掐滅了這個念頭。

他笑問:“芊眠姑娘今日可好些了?”

阿朝下了甲板站定,幕籬遮掩住微紅的面頰,她纖長的眼睫不安地輕顫了下,“多謝蘇老板關心,芊眠……”

“已經好多了!”春娘及時上前搶過話頭,賠了個笑:“只是姑娘方在京城落腳,難免有水土不服之症,未免伺候不周,掃了貴人的興致,蘇老板可否寬限幾日,為姑娘請個郎中仔細瞧瞧?”

眼下這情形是春娘最不願看到的。

喝了一路的藥,阿朝的症狀卻半點未見好轉,昨夜醒來用了些小吊梨湯,竟吐了大半。

十萬兩買下來獻寶的人,就這麽病恹恹的如何是好?

春娘生怕惹得蘇老板不豫,今日下碼頭前特意為阿朝好生裝扮一番,免得叫人瞧出了病氣。

蘇老板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阿朝身上,自上而下地打量,似在斟酌這話的真僞。

江上風大,掩面的幕籬被吹蕩起來,露出脖頸一截凝脂般的雪肌。

單單這一抹粲然,就足以讓人目眩神迷。

蘇老板眯了眯眼。

阿朝有些局促,愈發垂了頭,衣袖下的手指一寸寸地捏緊。

蘇老板的目光從那驚鴻一瞥的玉頸緩慢收回,語氣平和:“也好,離梁王壽辰還有幾日,姑娘可先到驿館安置,在下必為姑娘尋來京城最好的郎中,還請姑娘盡快調養。”

他擡起頭,凝視着那幕籬之後的人,提醒道:“最晚八月初十,姑娘可就要進府了。”

日子越來越近,仿佛索命的一般,将她越拷越緊。

春娘忙保證:“姑娘定能趁這幾日養好身子,為您盡心。”

“好說好說,”蘇老板笑了笑,“芊眠姑娘仙姿玉色,我見猶憐,定能深得王爺喜愛。”

春娘見他不惱,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棋盤街車馬喧阗,往來人流如潮。

蘇老板前往醉仙樓談生意,阿朝幾人則由車夫帶路,前往客棧安置。

阿朝坐在一輛翠帷朱纓馬車內,指尖挑起帷幔一角,望向車窗外。

盛京城民康物阜,人煙稠密,相比揚州的繁華富庶,更添幾分莊嚴厚重的王者之氣。

棋盤街兩邊商鋪林立,往來貴族馬車不計其數,路邊的小攤圍着不少孩童,師傅手裏的糖人紅亮誘人。

一旁兩個丫鬟也從未見過盛京繁華,心中無比雀躍,卻又忌憚春娘威厲,不敢東張西望。

阿朝看了許久都不舍得移開目光,“春娘,橫豎還剩下幾日,我們到處走走可好?”

入了梁王府,前路難料,再要想看看這般繁華盛景,可就難了。

春娘卻拉下臉:“想出門還不容易,梁王好美色,你若能哄得他忘乎所以,何愁日後不能出門?芊眠,當下最要緊的這一關,跨過去就是終生的富貴。一會到了驿館,你就乖乖診治,乖乖喝藥,聽到沒有?”

她一擡手,阿朝眼前便是一黑,視線從煙熏火燎的小食攤換成沉悶刻板的車帷。

阿朝抿了抿唇,眼裏閃動着細碎的光,輕輕地說了聲“好”。

春娘得意地一笑,亦向車窗外看去,心道來日姑娘成了梁王的姬妾,她便是梁王愛妾的娘家人,即便是在這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照樣呼風喚雨。

少頃,行車聲、馬蹄的急踏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天子腳下,一磚頭能砸中幾個穿朱戴紫的,想來又是某位大人物出行。

車夫坐在駕轅上,見街口一隊持劍的精兵擁護着一輛四駕馬車迎面而來。

馬車之後,上百名黑衣帶刀護衛烏泱泱地驅開四散的人潮。

車夫見勢趕忙拉緊缰繩,避讓到路邊,車內四人沒留神,身體齊齊往前一傾。

崖香眼疾手快地将阿朝護在自己身邊,兩人勉強穩住身形。

春娘一把抓住身邊的扶手,眉頭擰緊,見阿朝無礙,這才朝外嗔道:“當心些!姑娘若是磕着碰着,你們擔待得起麽!”

車夫偏過頭低聲解釋:“姑姑恕罪,當朝首輔車駕在前,尋常百姓皆需避讓,勞煩姑姑和姑娘稍候片刻。”

話落,兩個丫鬟都吓傻了。

沒想到她們來到盛京的第一日,就遇上了首輔的車駕,那可是當朝一品大員!

春娘縱是氣焰再盛,聽到車夫這話也不由得屏息噤聲。

馬車擦身而過的瞬間,阿朝心口忽然沉沉地一緊,目光竟似被拉扯般,久違的牽連和某種莫名的期許促使她再次擡起頭,透過帷幔的罅隙往窗外探去。

黑漆錦蓬的馬車從眼前駛過,四角懸挂的銅鈴一聲聲地刮蹭耳膜,寶藍色繡瑞獸紋的錦帷随着車身晃動的節奏掀起一角。

周遭的一切都靜了下來。

阿朝眸光定格在眼前一晃而過的馬車內,男人清晰冷毅的下颌線。

無聲的逼仄與威壓撲面而來,令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腦海中忽然思緒紛紛,仿佛能從那僅僅窺見一瞥的下颌,勾勒出一張模糊的面部輪廓。

長眉,深眸,高鼻,緊抿的薄唇,她未曾見到過的一切一切,卻又難以将男人的面容拼湊完全。

一霎的失神過後,辘辘聲已然遠去,街市來往如常。

阿朝放下帷幔,收回目光,才覺自己有種莫名的心悸。

陌生,又熟悉,讓人想起檐下的冰,松間的雪。

怔愣半晌,阿朝慢慢呼出一口氣。

她是塵泥一般的人,怎配與當朝首輔一見如故。

更何況,她不過是瞧見了那人的下颌,連正臉都未能一觀,談何似曾相識?

馬車繼續前往驿館,銀簾在一旁小聲地感慨:“盛京果然不同于江南,內閣首輔竟有這麽大的排場,知道的是首輔出行,不知道的還以為官府拿人呢。”

方才屏息凝神的車夫悄悄松了口氣,朝車內笑道:“姑娘不知,咱們這位首輔大人,十五六歲時便是天子近臣,弱冠之年入內閣,現如今已是當朝第一人了!年輕氣盛嘛,難免講個排場,有句話怎麽說來着,‘錦衣不夜行’,我若有飛黃騰達的一日,村口的貓狗少不得都得知會一聲。”

崖香與銀簾二人掩面而笑。

這回連春娘都愕然睜大雙眼:“我當內閣都是些白發長須、德高望重的老頭子呢,竟然如此年輕。”

車夫道可不是。

他是蘇老板在京城的親信,也分管一些小生意,京中大小事不說了如指掌,多少比尋常人留心幾分,尤其鹽酒茶稅與官府密切相關,一有風向便要往揚州傳信,決不能慢人一步。

因而這些年在京城,他對這位年輕的首輔早有耳聞。

若問這幾年皇城三臺八座中何人頂頂位高權重,無論朝野還是民間,議論最多的還是這一位。

車夫興致勃勃地介紹一番,好像同在京城,也有種與有榮焉的自豪。

聽聞裏頭那戴幕籬的姑娘是要送給梁王的美姬,車夫不由想起梁王素日殘暴行徑,心下一嘆,又忍不住多嘴兩句:“這位謝閣老與梁王父子不大對付,姑娘日後在梁王身邊可要仔細這一樁。”

春娘微訝,心下斟酌片刻,随即一改方才的态度:“多謝您提點。”

待下了馬車,春娘又往那車夫手裏塞了一包銀子,頗有殷勤的意思:“咱們初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誠如您方才所說,姑娘日後若言語沖撞了貴人,定是個萬劫不複的下場,這點心意您留着喝茶,可否替姑娘多打聽一些梁王的喜惡,我們也好早做準備。”

車夫掂量掂量手裏的荷包,拍拍胸脯:“您等我的好信兒!”

春娘是個仔細人,這些事不必阿朝來操心。

操心就能解決的,春娘都能替她打點妥當;

操心不了的,誰來都不頂用。

有備無患,來日不至于手忙腳亂,至于如何伺候,瓊園自有一套齊全的章程。

姑娘們在還不懂男女大防的年紀,就已經将“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雲雲背得滾瓜爛熟,從低眉斂目、煙視媚行,到寬衣解帶、鴛鴦交頸,裏頭都大有學問。

費心調-教多年的人,自比尋常女子多些手段,阿朝也不例外。

盡管不成才,可這些年耳濡目染也學了個七七八八,光如何媚眼如絲地瞧人,如何梨花帶雨地哭,一日都要練上百遍,又依着獨一份的外在天賦,也能将這七七八八補得八九不離十,千嬌百媚的風韻早就揉進了骨血裏,只是她自己未必知道罷了。

後半晌瞧了郎中、喝了藥,阿朝腦海中昏昏沉沉,一覺睡到天黑。

醒來時,阿朝身上仍不舒坦,胃口也不大好,迎着崖香憂心忡忡的眼神,到底勉強自己吃了兩口。

車夫果然辦事麻利,酉時還未過半就帶來了消息。

以往為了生意場上的打點疏通,也會打聽這些高官的喜好,不外乎喝什麽茶,飲什麽酒,環肥還是燕瘦,可今日從那青樓鸨兒處一打聽,竟讓他聽到些了不得的事情。

屋門關緊,車夫先是拱了拱手,然後壓低了聲音,慢慢說道:“梁王好狩獵,好肉食,尤好鹿肉鹿血,每食必葷……好細腰美臀,尤以纖秾合度為美,好……外物助興……”

聽到這裏,阿朝身子一晃,透粉的指甲一點點嵌進手心的軟肉,指尖捏得發白。

屋內主仆幾人面面相觑,春娘的面色很快恢複尋常。

瓊園出來的人,對男人的手段再熟悉不過,梁王畢竟年事已高,難免心有餘而力不足,難免依靠外物。

關上門來的取樂罷了,這都無傷大雅。

車夫頓了頓,又露出難言的神色,益發壓低了聲:“梁王夜夜都需美人作陪,晨起時以美人為盂……”

春娘皺眉:“何謂美人為盂?”

阿朝面上早已血色全無,也顫顫地擡眼瞧過來,車夫對上那雙哀戚的眼眸,實在是難以啓齒,良久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梁王有多痰之症,喜以美人檀口為盂……”

話音落下,阿朝心口登時湧上說不出的惡心,忍不住沖到案幾上的銅水盂前吐了起來。

原本身子就不爽利,勉強吃的那幾口點心茶全都堵在喉嚨口,這會全吐了出來,腹中空空,酸水直往上泛,額頭出了層細汗,渾身脫了力,只能死死撐着桌沿。

崖香也覺得惡心至極,不停地拍着阿朝的後背安撫,銀簾趕忙倒了茶來,喂她漱口。

春娘暗暗咬牙,面色也不大好看,還是給那車夫塞了一錠銀子,将人送出去。

阿朝像西風苦雨裏的殘荷,身子幾乎虛脫了。

是不是就這麽吐死了,把五髒六腑全都吐出來,就不用去梁王府了?

渾身的筋骨都震震地發痛,心口一片荒蕪,她沿着桌角緩慢地癱坐下去,在那片昏黃凄恻的光影裏不住地搖頭,眼淚從熬紅的眼眶滑落下來,流淌成了河……

謝府,書房。

謝昶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眉眼染了冰霜,燭火在他面龐覆上一層陰翳的光影。

他揉了揉眉心,取過案上的冷茶一飲而盡,可屬于另一具身體的不适感依舊沒有半點好轉。

屋內極靜,貼身護衛宿郦戰戰兢兢立在一旁候着,直到謝昶鳳眸微擡,“還有事?”

宿郦遲疑道:“大人臉色不好,可要請個大夫來瞧一眼?”

謝昶眉心微折,阖上眼,“不必,你下去吧。”

宿郦拱手應是,正要轉身離開,謝昶突然問道:“還沒有姑娘的消息?”

宿郦硬着頭皮道沒有,“照大人的指示,這一月以來屬下派人暗中搜遍整個盛京,也找不出一個名喚謝绾顏或者阿朝的姑娘,您确定……姑娘眼下就在京城?這麽多年,也許早就……改名換姓也說不準。”

謝昶沒再說話,他靠在椅背上按了按太陽穴,清瘦修長的手指冷白如玉,骨節分明,脈絡清晰。

隔得越久,越難尋到,唯一能讓他确定的,便是那一顆溫熱柔軟的心髒,多年如一日的跳動。

他有一種預感,阿朝離他越來越近了。

身體裏有她的體征,她所有的冷熱、痛癢、悲喜,謝昶都能感受得到。

就如今日在街上,他坐在馬車內,心髒就那麽毫無預兆地猛地顫動起來,可他掀簾放眼望去,還是那條車水馬龍的棋盤街,與往日沒有半點分別。

人也許就在他身邊……

宿郦等了半天不見主子發話,屋內陷入一種可怕的寂靜。

謝昶沉默的時候,天生有種冷戾攝人的威壓,眸光猶如刀鋒浸了雪,令人不敢直視。

宿郦跟在他身邊多年,從未在他身上看出半點年輕人的風發意氣,仿佛天生就是冷血涼薄的政客,動動手指就是腥風血雨,手段淩厲得不像個文臣。

坐到這個位置上,已經沒什麽人或事能觸動他,更不必像普通官員那般圓滑世故。

可就是這樣生殺予奪的人,竟然也有放不下的牽挂。

八年前就杳無音信的謝家小姐,成了主子的症結,從未有一日停止過尋找。

八年了,主子從一介白身,一步步走上這權傾天下的位置。

家破人亡,親友凋零,數不清的風雲變幻。

當年湖州大亂時走丢的小女孩,到如今哪還能活在世上啊。

可“妹妹”這兩個字,好像天生就是柔軟溫情的字眼,要讓人疼惜的。

宿郦不忍他獨自傷神,岔開了話題:“八月初十梁王壽辰,王府管家今日送來了請帖。”

謝昶唇角不着痕跡地一牽,冷哂:“他這是在向我示威。”

宿郦面色憤然:“梁王總督漕運,這些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他那個好兒子補了工部的缺,利用職權大興土木,為着一個六十大壽擴府建園,半條興隆巷都被他挪為己用。老百姓怨聲載道,陛下就這麽縱着他這個皇叔?”

碩鼠難滅,何況梁王的勢力根深蒂固,又深得皇帝寵信。

思忖間,謝昶只覺胸口窒悶,頭腦也越發昏沉,鈍心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強勢地湧上來,幾乎達到一個頂峰。

今夜她如此難受,究竟發生了什麽?

腦海中浮現出青梅樹下那個綿綿軟軟的小團子。

她自小嬌慣,從沒吃過苦,養得胖乎乎的,漂亮極了,總喜歡往他懷裏鑽。

這麽多年,離了爹娘,離了他,小姑娘不知是怎麽過來的。

燈下,謝昶撐着眉心,長籲一口氣。

宿郦眼見着主子的面色越來越難看,拳頭握緊,額頭隐有青筋凸起,一雙鳳眸如同浸了血。

只有宿郦等幾個心腹知曉,主子其實身體不大好。

自小被仇家挑斷手筋,即便早已恢複得與尋常人無異,但無論對誰來說,斷手都如斷命,文官要靠這雙手指點江山,武将要靠這雙手破軍殺将,主子自幼受此磨折,能披荊斬棘走到今日,這份心性就遠非常人能及。

況且主子身上還有宿疾,每個月總有幾日病發,偏偏還不肯看大夫。

謝昶坐在一片明昧交錯的光影裏,襯得面色有種詭谲的狠戾,良久才将盤桓心口的不适驅散。

“去找……就算把整個大晏翻過來,也要将人給我帶回來!”

宿郦趕忙領了命。

謝昶飲了口冷茶,寒聲吩咐:“告知梁王,八月初十,本官必如約而至。”

作者有話說:

嗚嗚阿朝寶貝不哭,哥哥馬上來救你!

【注】“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來源樂府詩《子夜歌》。

第 2 章 晉江首發

涼風蕭散,江面泛滟,秋雨淅然。

船艙內,阿朝靜靜地倚在窗邊,蔥指擡開一道縫隙,微涼的風攜着雨絲撲面而來,少女柔軟的鬓發被吹拂到耳後,露出雪白細膩的前額。

阿朝正盯着水面浮頭的魚群出神,倏地門板打開,一道急切的聲音傳進來。

“姑娘怎的開了窗,當心着涼!”

春娘放下托盤,将藥碗案幾上一擱,瞧見她連鞋襪都未穿就更是氣惱,“越往後越冷,姑娘身子本就吃不消,這症狀若是到了京城還不見好,病氣沖撞了貴人,大好的前程豈不成了煙雲!”

兩個月前,阿朝被江南鹽商豪擲十萬兩白銀買下,作為六十大壽的賀禮,獻給京中那位權勢滔天的梁王做侍妾。

算算時日,還有三五日便到京城了。

“春娘,我有些悶。”阿朝蒼白着臉頰,輕輕啓唇。

病中的嗓音格外細軟嬌糯,不見沙啞,反倒格外惹人憐惜。

揚州到京畿這一段水路,斷斷續續行了月餘,竟是從夏末走到了秋初。

江上寒涼,加上水土不服,阿朝一直病恹恹的不見好轉。

見她乖乖挪過來喝藥,春娘這才松口氣,語氣卻仍舊嚴厲:“芊眠你記着,你這具身子關乎瓊園和蘇老板的富貴,可不是你自己能夠任意糟踐的。”

“玉芊眠”是阿朝在瓊園的名字。

瓊園是揚州城最大的瘦馬教養之所,姑娘們都随掌櫃玉姑姓玉,而阿朝的身份,便是大晏男子口中津津樂道的揚州瘦馬。

十幾貫錢買來的貧苦女孩,在瓊園習得琴棋書畫、百般淫巧,待出落得亭亭玉立、妩媚勾人之時,便可以上千倍的高價賣給那些鹽商巨賈或達官貴族做侍妾。

能入瓊園的姑娘,無不是天生麗質,而阿朝的容貌又是瓊園這些年來最為出挑的那個。

眼前這張臉,春娘瞧了這麽多年,竟半點不曾煩膩,每每瞥一眼,都只覺得驚豔異常。

少女捧起藥碗,至唇邊輕輕吹了吹,藥湯升起的水霧下,精致的面龐愈發顯出一種氤氲朦胧的美。

眉若遠山,雙瞳清澈,瓊鼻秀挺,紅唇欲滴。

瓷白嬌嫩的小臉僅僅巴掌大,那一截纖細雪頸下橫懸兩道瑩白-精致的鎖骨,天水青的紗裙包裹住酥融飽滿的胸-脯,薄紗下胸口一枚豔色逼人的月牙胎記隐約可見,盈盈不足一握的柳腰當真是天然的春色,足以令天下男子為之神魂颠倒,甘入華胥一夢。

她生得太美,不像是活生生的人物,倒像是一件巧奪天工的作品,輪廓、色澤、尺量,完美得挑不出半點差錯。

只是,老天爺到底不會偏心太過。

旁的姑娘不是琴藝精湛便是舞姿傾城,再不濟,書畫、棋藝、女紅,哪怕是廚藝,也總要精通一樣。

相比之下,阿朝在這些方面總是不盡如人意。

春娘還記得她剛入瓊園的時候,還是個胖乎乎、粉嫩嫩的小團子,唯有五官看得出是個難得的美人坯子,一口綿淨幼嫩的嗓音更是将人心都軟化了。

開始那兩年,芊眠總是哭着鬧着找爹娘、找哥哥,又因學藝不精挨了不少打,有一回打得狠了,夜裏高燒不退,足足病了數月。

沒曾想這一病,小小的姑娘竟一夕之間脫胎換骨,面上的嬰兒肥褪去,身姿也愈漸纖秾合度,從漂亮的年畫娃娃出落成工筆畫中的仕女,忽然便教人移不開眼了。

可也是這場病,讓她忘記從前,再也不吵着要找家裏人了,就連性子也越發溫軟乖順。

瓊園的姑姑們哪裏舍得再打,唯恐傷了這具千嬌百媚的美人皮骨,技藝上的遲鈍也慢慢釀成她獨有的嬌憨。

這兩年,整個揚州城都知道瓊園掌櫃玉姑手中藏着朵傾國傾城的嬌花,雖未至及笄之齡,可從應天府的高官到江南貢院的才子,再到富甲天下的商賈,無一不想得見佳人容顏。

玉姑挑人的眼光從不出錯,芊眠分明長了張媚色惑人的臉,一雙剪水雙瞳卻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妩媚和嬌憨在她身上難得達到一種驚人的融洽。

她不需要什麽奇技淫巧,單憑這張臉,便能輕易激起男人所有的野心和愛欲。

嬌養這麽多年的美人,豈能便宜這些員外鄉紳?

玉姑輕易不肯放人,直到蘇老板開出十萬白銀的高價,欲将阿朝獻與那地位顯赫的梁王,這才松了口。

這些年,江南鹽商為穩固生意和地位,年年都向朝廷捐獻銀錢千萬,漕運碼頭那一關,少不得處處疏通,層層打點。

阿朝便是蘇老板拿來孝敬梁王的心意。

梁王總督天下漕運,非但富貴榮寵,還有從龍之功,是京中唯一未曾就藩的親王,連皇帝也要敬讓三分。

自家的姑娘不僅賣出天價,還能有此般際遇,玉姑自然十分滿意。

早年玉姑也找大師算過,她是頂頂貴重的命格,将來是有大造化的,怕是就應驗在了這裏。

未免她行差踏錯,沖撞了貴人,玉姑還特意撥了得力的嬷嬷春娘耳提面命,并崖香、銀簾這兩個自幼照看她的丫鬟随行,足見重視。

阿朝細眉微蹙,捧着湯碗一直喝到見底。

春娘見她面上仍沒什麽血色,不由得又皺起眉頭,“再有幾日便到京城了,你好生養着,別再出岔子,京中不比揚州,倘若惹得梁王不高興,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阿朝輕輕應了聲,提着裙擺在床邊坐下,春娘轉身去收拾湯盅,阿朝在身後喊住了她。

“春娘,你說……給梁王做妾,真有那麽好嗎?”

“當然好,”春娘回頭,“那可是皇帝的叔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阿朝臉色發白,抿了抿唇,小聲道:“可我聽聞,他妻妾衆多,孫子都與我一般大了……”

長到十四歲這一年,阿朝都沒有出過瓊園,揚州距離盛京千裏之遙,梁王的消息也只能從旁人口中聽得一耳,但大抵繞不開這些描述。

阿朝知道,她自幼在瓊園長大,玉姑撫養她長大,是她的恩人,她合該什麽都聽玉姑的。

可那梁王……便是她此生的歸宿麽?

春娘生怕她動什麽歪腦筋,聲音一低:“瓊園出去的姑娘,能伺候梁王那樣的人,已是天大的造化。別說梁王,就說揚州城這些地頭蛇,腦滿肥腸、妻妾成群的也不在少數,玉姑可舍不得讓你嫁給那樣的人。”

舍不得?阿朝自苦地一笑。

春娘看出她的心思,語氣盡量柔和下來:“芊眠,別想這麽多,說到底,咱們生來就是伺候人的命,來日做了梁王的寵妾,這輩子富貴榮華享用不盡……”

外面倏忽傳來人聲,由遠及近,想來是蘇老板與人在船艙談事。

阿朝彎了彎嘴角,朝她笑了笑:“春娘,我懂的。”

少女瞳孔剔透,猶如山泉裏洗淨的琥珀,聲色又是天生的柔軟撩人,一開口,仿佛江南春色近在眼前。

春娘這才恢複了笑意,“咱們幾個千裏迢迢進京,可還指望着沾你的光,過上好日子呢。”她想到什麽,笑容透出幾分陰冷的味道,“你向來乖順,也知玉姑喜歡聽話的姑娘,若惹惱了她,想想流莺和雲棠的下場。”

話音落下,阿朝面上的笑容一僵,連着臉色也跟着蒼白幾分。

春娘說罷一笑,微涼的手掌覆上阿朝的手背拍了拍,“好賴你自己掂量。”說罷端着托盤出了艙門。

阿朝慢慢閉上眼睛,指尖一寸寸陷進錦褥裏。

她還記得,比她大兩歲的雲棠,因不願嫁給年老體衰的杜員外沖喜,家中剛上學堂的幼弟被蘭姑手底的人斬去三根手指;

而父母雙亡、流落風塵的流莺,因在出嫁途中逃跑,被抓回來一頓毒打,扔到最下等的窯子任人糟踐。

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地方。

即便是看似對她萬般疼愛的玉姑,也會毫不留情地将她獻給年老又殘暴的梁王。

她好像……根本無法反抗。

藥湯有安眠的效用,阿朝喝完不多時,困意慢慢地湧上眉眼。

小眠了一會,破碎的夢境又在此時紛至沓來。

縱橫交錯的十字河,青瓦白牆的房屋。

爹爹是個郎中,在前院經營一方醫館,淡淡的藥香傳遍整座屋子。

阿娘放下手中的書,去瞧埋在木樨下的青梅酒。

而她從樹上跳下來,小小的身子落入一個清瘦微冷的懷抱……

那頭爹爹聲音急切:“阿朝別胡鬧,快下來,你哥哥還有手傷呢!”

她拿腦袋蹭哥哥的胸口,身側的少年薄唇微抿,沉啞的嗓音透着淺淡的笑意:“無妨。”

……

畫面一轉,是滿目的人仰馬翻,血流漂杵。

她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緊握着,四處奔逃,卻在混亂的街頭走散。

她滿大街哭着跑着,喊哥哥的名字,可是再也沒有人回應……

混混沌沌間,又回到幼時在瓊園的場景。

身旁都是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哆哆嗦嗦跪在一旁聽訓。

阿朝不想學琴,不想念詩,可是不學琴不念書,玉姑就會高高舉起戒尺,直往她身上落。

戒尺打在身上好疼啊。

無論她哭成什麽樣,玉姑都不肯饒了她……

睡夢中的阿朝緊緊蹙着眉,眼皮子似有千斤重,過往那些疼痛的記憶猶如潮水般将她整個人淹沒。

冷雨拍打着搖搖晃晃的船身,夜風的涼氣透過木制的船窗,絲絲縷縷地滲進來。

……

盛京之夜,蒼穹如墨。

一輛墨藍錦蓬四駕馬車在禦街疾行,黑夜中數十名帶刀護衛緊密跟随,皂靴踩在路面窪地铿锵凜然,低沉的兵器摩擦聲在秋夜裏透出難言的凜然之氣。

馬車內,謝昶眉心微皺,心口感應到某種情緒,隐隐泛着痛。

微弱的燭火描摹男人棱角分明的側臉,天生有種上位者的威壓。

他閉上眼,沉沉籲出一口氣,手中緊握的檀木夔龍珠串在昏暗的油燈下閃動着冷潤的光澤。

不多時,車速漸緩。

陰冷的夜雨中,牌匾上的“诏獄”二字顯得格外森然肅殺。

守門的侍衛看到來人的排場與馬車上的徽記,立即躬身拱手相迎:“不知首輔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涼夜尚有微雨,身邊的長随擡高傘柄,亦步亦趨地将其迎進衙門。

謝昶負手邁入廊下,一身寬大的玄色袍服沒入幽黃燭火之中,暗繡的麒麟紋騰空而起,叱嗟風雲。

大晏朝的規矩,一品文官衣袍繡鶴紋,一品武職方為麒麟。

常服雖不拘小節,卻也無人敢穿。

謝昶平日這麽穿,晏明帝不說什麽,旁人更不敢置喙。

诏獄常年遍布血腥,刑架上的人早已面目全非,手筋腳筋盡斷,血水混着漿水順着地面裂紋蜿蜒開來,只有一雙遍布血絲的渾濁雙目死死瞪着來人。

謝昶看都未看,便将手中密信扔進一旁的火堆,然後漫不經心地擡眼,“掙紮無用,将軍不如趁早招認。”

他的嗓音很沉,帶着三分低啞,在陰冷的牢房中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郁。

刑架上鐵鏈劇烈搖晃,那人口中吐出一口鮮血,咬牙切齒道:“我要見陛下……讓我見陛下!”

他喉嚨亦被刑具燙傷,發出的聲音猶如困獸嘶吼。

這樣的聲音,謝昶再熟悉不過。

他一擡手,屏退獄中衆人,自己則慢條斯理地在那張布滿刑具的案幾前挑了一把鋒利的銀色短刀。

幽暗的燭火下,銀光劃過眼眸,謝昶面色平靜無瀾,漆黑的瞳孔輕而易舉地掠過那人鮮血淋漓的手腕,然後牽唇笑了下:“通敵賣國,證據确鑿,将軍以為,陛下願意見你嗎?”

“謝昶!”

那人一口牙幾乎咬碎:“你鏟除異己,草菅人命,你不得好死!我張闊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謝昶置若罔聞,眉眼微挑,手中刀尖撫過那人手筋挑斷之處,一寸寸往下按壓,刑房登時響徹撕心裂肺的嚎叫。

刑架上的人昔日何等傲慢神氣,如同卻喪家之犬般,渾身不受控制地痙攣。

“這世上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将軍且早日下去排着吧。我蕭濯,悉數奉陪。”

最後那幾個字咬得微重,刑架上的人聞言猛然擡頭,對上那雙笑意涼薄的眼眸。

蕭濯……他竟然是蕭濯!

不、不可能……他早就該死了!

張闊下意識目光下移,看向謝昶的手腕,滿眼的不可置信。

多年前,他亦用同樣的手段對付了一名罪臣之子,分筋斷骨,踐踏折辱,折磨得僅剩一口氣。

七歲的孩子罷了,能有多強大的意志力?

張闊根本沒想過他還能全須全尾地活在這世上!

可惜獄中燭火昏暗,看不真切他手腕是否有舊傷。

謝昶當然沒有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手裏的銀刀每沒入血肉一分,便是一陣穿雲裂石的哀嚎。

牢獄之外,便是見慣生死的錦衣衛也不由得繃緊了背脊,寒意從腳底直蹿而上。

下一刻,張闊已經渾身僵直,一雙血眸直直瞪着前方。

活活地疼死了!

走出诏獄的時候,謝昶周身的氣息依舊冷得瘆人。

一旁的錦衣衛指揮使早已是他的人,見狀有些遲疑:“陛下那邊……”

“通敵賣國的罪名還不夠他死上千回?”

石架上的燈花在他面上投落一片陰影,襯得那雙漆沉雙瞳愈發陰戾縱橫。

謝昶仍是那般游刃有餘的模樣,只是在擦拭指縫中的血漿時,忽然皺了皺眉。

胃裏翻江倒海,還有突如其來的、類似于心慌的情緒。

面色幾乎在一瞬間煞白,甚至額頭都滲出一層薄汗。

他閉目凝了凝神,克制住那股想吐的欲望,随手将棉巾扔給手底的長随,轉身出了诏獄。

底下人瞧見他的臉色,都吓得冷汗直流。

他們這位首輔大人雖是文臣,可向來殺伐決斷,手腕狠辣,談笑間斷人生死,诏獄裏手起刀落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從未有過今日這樣的反應。

與此同時,江上客船。

阿朝從噩夢中驚醒,一張小臉慘白得幾近透明,額間浮出細汗,手掌無力地撐着床榻,吐得昏天黑地。

作者有話說:

開文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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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收《獨占卿卿》

皇帝駕崩,諸方勢力蠢蠢欲動。

是夜,攝政王一身染血盔甲,眸光冷鸷,提劍殺進紫宸殿。

十五歲的小皇帝瑟瑟縮縮跌在地上,看着高大危險的男人步步逼近,心想父皇說得沒錯,他權大欺主,觊觎皇位多年,如今恐怕不會放過她……

她顫顫地往後縮,“皇……皇叔……你要什麽,朕……朕都可以給你……”

男人慢悠悠地蹲下身,輕而易舉地将她打橫抱起,“是麽,臣想要什麽,陛下都能給?”

冷硬的铠甲咯得生疼,她被男人抱上龍椅,衣襟撕開,露出被甲胄磨紅的肌膚,她女扮男裝的秘密暴露無遺。

原以為皇叔一定會殺了她,自己當皇帝,可沒想到,面前的男人摩挲着她鎖骨紅痕,眯眼輕笑。

“陛下還真是……嬌貴啊。”

江山風雨飄搖,明楚卻坐穩了皇位。

只因她答應了攝政王一個條件——

白日她做她的皇帝,夜晚卻要做他的侍妾,任由他翻來覆去。

明楚只要有一點不願意,攝政王就會吓唬她說,要把她殺了送去見先帝。

明楚怕得要死,只能服從他。

後來,小皇帝望着一日大過一日的肚子,欲哭無淚。

攝政王親解天子鸾帶,跪在地上,耳廓貼着她腰腹,“前朝事多,臣替陛下暫理國政,陛下安安心心将臣的孩子生下來便是。”

明楚原以為,她懷孕了,不能再與他翻來覆去,皇叔一定會很生氣。

直到有一日,她大着肚子不小心摔破了臉,那人紅着一雙眼,怒意滔天,險些血洗太極宮。

深夜,她翻來覆去睡不着。

男人撐着頭,朝她臉側傷口輕輕吹氣。

“還疼嗎?臣的陛下。”

第 1 章 作品相關

《怎奈卿卿動人心》

作者:蜀國十三弦

文案

偏執克制(不住)權臣*撩而不自知·嬌弱美人

謝昶(chǎng)為當朝首輔,人人皆知他矜貴冷肅,不近女色。

無人知曉,首輔大人心裏藏着兩個秘密。

——他與一女子共感,就連那些事情上也不例外。

——而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他失蹤多年的妹妹阿朝。

謝昶是家中養子,父母離世前尋一高人作法,令他與幼妹感識相通,命運相連,只盼他來日飛黃騰達之時,不忘養育之恩,照顧幼妹一世安穩。

後來城中大亂,妹妹在人群中與他走散,這一走散,竟八年遍尋不得。

直到有一日,梁王生辰宴上,謝昶以消酒為由出了水榭,實則身體起了屬于妹妹的反應。

而在此時,府上一間廂房內,傳來女子凄凄幽咽。

向來冷靜自持的首輔大人驟然滿臉陰沉,壓着想殺人的心情,擡腳踹開那道門,迎上一雙水霧盈盈的眼眸。

翌日,京中風言風語說首輔搶了梁王世子的美妾!

幾日後又有謠言傳出,那小妾竟是首輔大人失蹤多年的妹妹!

一年後衆人聽說,謝昶竟娶了那美妾!

十裏紅妝,明媒正娶!

【小劇場一】

起初,謝昶正襟危坐,目光從女子豔色驚人的紅唇移開,“女子不必追求鮮妍華麗,服飾整潔,妝容幹淨即可。”

沒有人教過她知恥慎行,往後他做兄長的來教。

後來,月夜紅燭,美人霞裙月帔,媚色天成。

謝昶溫熱薄唇吻下,“阿朝這麽穿,哥哥很喜歡。”

【劇場二】

下朝之後,向來勤勉的首輔匆匆趕回家,只因方才指尖微痛,便知嬌妻在家中給他繡荷包刺傷了手。

阿朝小心翼翼地觑他臉色,低喃道:“哥哥,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下人們瞧見,他們那冷漠無情的首輔竟将夫人的手指含在口中吸吮。

“說了多少遍,不是哥哥,是夫君。”

他這一生,見不得她笑對旁人,更無法忍受她與別的男人永夜相歡。

最好是,一輩子困在他身邊,所有喜怒哀樂、冷熱痛癢,都只為他一個人。

*雙c,年齡差9歲

*無血緣,前期親情,關系存續期間無親密暧昧

*男主非善類

內容标簽: 甜文 爽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阿朝(zhāo),謝昶(chǎng) ┃ 配角: ┃ 其它:

一句話簡介:和哥哥共感是種什麽體驗?

立意:傳揚真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