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陸修文深知這或許是他唯一的機會,連他自己都說不好,是一時沖動,還是心中肖想千遍後的脫口而出。

等到春闱之後再讨賞,到時阿朝或許已為人妻,半年之後的事,誰又說得準呢?而入謝府提親,謝昶又怎麽可能放人。

唯有向皇帝讨賞時表露心意,才能為自己博取一絲一毫的可能。

以皇帝對他的賞識,寄住在內閣首輔府上的一位恩人之女,做他鄭國公府小公爺、新科舉人的正妻,又無需考慮朝堂權衡,皇帝沒理由不答應,除非謝昶當着皇帝的面拒親。

他要拒親,總得有個緣由,阿朝已然及笄,再以将恩人之女放在身邊撫養說事怕也不合适了,何況他也不是急不可耐之人,春闱之後再娶,足可滿足謝閣老想要将恩公之女多養在身邊兩年的意願。

除非謝昶現在就禀明陛下,他要娶的就是這位恩公之女,是他養在府上、至今仍以兄妹相稱的小姑娘。

那麽陸修文這輩子,也就徹底死心了。

他想起那個乖軟漂亮的小姑娘,見人便笑,說話也總是輕聲細語的,倘若能将她長久留在自己身邊,為她沖動一次又有何妨?

可偏偏,以他如今的能力和地位,根本要不起她。

陸修文擡起頭,再次對上那雙凜若冰霜的眼睛,可他在對方眼裏看不到任何的慌亂,只有極致的森冷,甚至是胸有成竹。

他也在賭,賭他不敢。

那雙淡漠深遠的眼眸,帶着一貫運籌帷幄的笑意。

內閣首輔,曾經的左都禦史,即便是梁王父子與太後內侄成安伯,在他手裏也讨不到任何好處。

鄭國公府能在京中富貴繁華這麽多年,向來就是秉持着誰也不得罪的原則,可他今日若在聖駕面前讨要阿朝,必然會徹底得罪謝昶,以謝昶睚眦必報的性格,不光他的前程毀于一旦,鄭國公府恐怕就是第二個梁王府。

為一個姑娘賭上整個鄭國公府,他不敢賭,賭不起,甚至十年後,二十年後,哪怕他仕途平坦,一路高升,也終究不是他的對手。

陸修文深深籲出一口氣,将那道嬌麗無雙的面容從心口剝離,唇邊抿出個從容的笑來:“聽聞謝閣老手裏有一方上好的端硯,學生惦記許久了。”

謝昶淡淡斂眸:“既然陸小公爺喜歡,謝某自然不會吝啬。”

皇帝當即大笑起來:“原本是朕要賞他,最後倒成了愛卿忍痛割愛,朕也不願做那借花獻佛之人,況且你的學生奪了經魁,你做老師的功德無量,愛卿想要什麽賞賜,朕一并賞了你!”

謝昶擡起頭,卻是先看一眼陸修文,唇邊勾起淡淡的笑意,轉而面向皇帝:“陛下既然将尚書房交給臣,授業解惑便是臣的本分,職責在身,不敢讨賞,只是臣确有一事,想要禀明陛下。”

皇帝擡手:“愛卿不妨直言。”

謝昶笑道:“先前陛下答應過臣,臣府上寄住的那位恩公之女,若臣為其定下良緣,陛下願為她賜婚。”

話音落下,陸修文臉色微變,擡眼看向謝昶含笑的眼眸,背脊甚至滲出一層冷意。

“哦?”皇帝眉梢一挑:“愛卿這麽說,可是為其選定了夫婿?”

謝昶拱手道:“阿朝自幼孤苦,臣辜負她爹娘囑托,令她失散在外多年,臣舍不得将她嫁給旁人,她亦很是依賴于臣,對外男倒是格外排斥……臣想自己娶她,一生一世照顧她。”

皇帝聞言面上微驚,絲毫未曾留意到下首的陸修文在聽到這段話時幾乎震顫的瞳孔。

“愛卿是說,想要迎娶你這恩公之女?”

謝昶颔首,“求陛下成全。”

皇帝思量片刻才慢慢反應過來,當時阿朝從梁王府尋回之際,謝昶只不過将她當妹妹看待,如今卻說要娶她……不過男婚女嫁,又不是嫡親兄妹,娶自己的恩人之女,歷來也是佳話,何況這二人湊在一起,也解決了皇帝一樁心病——

皇後還惦記着那姑娘給她當兒媳呢。

謝昶這樣的身份,無論迎娶京中哪家高門的貴女,皇帝或多或少都要擔心結黨營私的問題,因此這些年他孑然一身,皇帝也十分放心,如今他要娶一個父母雙亡、毫無根基背景的孤女,皇帝又豈會不同意?

皇帝笑了笑:“沒想到這姑娘尋回來,竟叫你謝無遺萬年鐵樹開了花,只是你這一娶妻,京中多少小姑娘得哭得肝腸寸斷啊。說起來,愛卿與那小姑娘還真是郎才女貌,只是她身份低微,給你做正妻是委屈了你的,皇後那裏還有不少京中适婚之齡的姑娘,朕可替你先留意着,愛卿果真不再考慮一二?”

謝昶斂眸道:“當初若不是她爹娘相救,這世上只怕已經沒有謝無遺,何來委屈一說。陛下也知道,臣性情冷清,古板無趣,只怕委屈的是她。”

皇帝立刻叫馮永準備筆墨诏書,“愛卿提到朕面前,想來也是主意既定,當初朕金口玉言,自然要幫你兌現,那朕就祝你二人琴瑟和諧,白頭到老。”

謝昶含笑謝恩。

他的婚事,原本何需奏上,只是兄妹變夫妻,總有迂腐的言官好抓住這些細枝末節大作文章,如今有了皇帝的賜婚诏書,便能堵住悠悠之口,來日為阿朝請封一品诰命也順理成章。

今日屬實是個良機,甚至皇後的态度也在暗中推波助瀾幫了他一把,至于陸修文……謝昶不信他有這個膽子,敢拿整個鄭國公府的前程,賭這門根本不可能的親事。

出了養心殿,謝昶眉眼間的笑意皆化作凜若冰霜的冷意,薄唇冷冷一勾,氣度從容道:“陸小公爺既看上了謝某手中的那方端硯,謝某這就差人送到貴府。”

陸修文到底年輕,生來便是天之驕子,從未有過求而不得的時候,盡管對比同齡人也可稱得上穩重內斂,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情況,也掩藏不住失落的表情。

他苦笑一聲:“在你們兄妹二人身份未曾揭曉之前,我有想過任何人會成為她的丈夫,甚至是太子,可我沒想到,那個人最終會是你。我向阿朝表露心意之時,謝閣老對她恐怕仍是兄妹之情吧?”

謝昶冷哂:“陸小公爺确定要和謝某比誰先來後到?謝某可以明确告訴你,從她出生那日起,我疼愛她至今。”

陸修文搖頭笑了笑,橫豎阿朝的爹娘也已經去世了,至于謝昶從小将她當妹妹養,還是當媳婦兒養,他想怎麽說都行。

“謝閣老比她大九歲,她自幼聽你的話,有你對她的私心在前,她何敢接觸旁的男子?謝閣老不覺得自己的愛太過強勢專-制了麽?”

謝昶腳步停下來,微微含笑的目光透着霜刃般的鋒冷,反唇相譏道:“陸小公爺敢當着謝某的面,說一句你對她不是別有目的?”

話音落下,陸修文指尖猛地一顫,俊朗的面容仿佛被人生生撕開一層,愈發顯得蒼白如紙。

他是喜歡她,也的确觊觎過她的背景,想借助她有個做首輔的哥哥為他仕途鋪路,尤其是她最大的後盾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犀利的目光讓人無處遁形,陸修文就更是羞愧難當。

他眸光微閃,側開了眼眸。

謝昶冷眼看他許久,唇邊只有譏嘲:“這世上能對她一心一意的,謝某不信任何人。”

行到衙署外,謝昶忽然想到什麽,吩咐宿郦道:“私下派人去武英殿、禦用監,找到十七年前馮永所有記錄在冊的手書。”

宿郦擡眸:“馮大監?大人為何突然要查他?”

馮永在宮中一向勤勤懇懇,即便是皇帝跟前首席大宦官,待人也一向慈眉善目,從不逾矩。

不過倒是叫宿郦想起一事來,“大人七夕遇刺前兩日,正是皇後娘娘千秋,文武百官與各家女眷入宮,京衛司指揮使袁輝擔守衛皇城之責,回養心殿複命時倒是與馮大監敘了會話,這袁輝原本歡歡喜喜地進宮領賞,出宮時面色卻不大好。屬下不知,這二人之間可有關聯?”

謝昶冷冷一笑:“一個歷經三朝,從禦用監典簿做到乾清宮總管,另一個,十幾年前不過是個小小吏目,如今能爬到正三品指揮使,整個皇城受其管轄,光靠兢兢業業可爬不上去。”

宿郦當即俯身道:“屬下這就去查!”

上回的刺殺過後,刺客供出背後之人正是他素日井水不犯河水的京衛司指揮使,可謝昶深查下去才知,這袁輝十七年前才是京衛司從九品的吏目,兵器行一案之後,此人不動聲色地升為正六品經歷,素日從不張揚,甚至遠不如錦衣衛行事嚣張,倘若不是這場刺殺,謝昶幾乎注意不到這個人。

倘若心中無鬼,又豈會派人來刺殺他?

謝昶閉了閉眼睛,到衙署召集工部,繼續商議黃河水患一事。

等到日色西沉,含清齋下學,估摸着馮永要往謝府宣旨了,這才起身回府,在巷口等了一會。

阿朝才回到青山堂,就聽到宮裏的馮大總管登門,趕忙到門外接旨。

馮永依舊是一派和顏悅色,他生得微胖,年歲大了之後眉毛微微泛白,眼尾皺紋深織,含笑時眼裏是一汪水,有種菩薩低眉般的和善之色。

“姑娘不必緊張,是喜事。”

此話一出,院內衆人面面相觑,阿朝不知自己何喜之有,直到聽到聖旨中那一句,“謝氏绾顏,雍和粹純,柔嘉維則……着即賜婚于首輔謝昶,望你二人今後鴻案相莊,同心一意……”

阿朝只聽到心髒砰然跳躍的聲響,渾身氣血上湧,以至于後面那些冠冕堂皇的賀詞幾乎都聽不清了。

陛下竟然為她與哥哥賜婚?

她原以為他們兄妹在一起,總歸不會太過容易,即便不是嫡親兄妹,怕也很難得到外人的理解與祝福,何況哥哥在朝為官,多少雙眼睛盯着,與自己親手養大的妹妹成親,會不會受人彈劾……她想過太多太多,哥哥也只讓她不必擔心,可她從沒想過,事情進展得這般順利。

能得到陛下的賜婚,那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她與哥哥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阻礙了?

那一句“欽此”落下,阿朝渾渾噩噩地接旨謝恩,腦海中許久之後仍然是暈暈乎乎的。

馮永宣完聖旨,含笑道:“姑娘成了親,往後就是首輔夫人了,府上諸事操勞,可也要記得時常進宮走動才是。”

阿朝颔首應下,“多謝大監。”

馮永離開之後,滿院子的下人都高興得說不出話,圍着阿朝笑着拱手:“往後咱們可都要改口叫夫人啦。”

暮色西沉,那道玄黑色的高大身影從正門進來,衣擺上的麒麟暗紋在燭火下滾動如流,阿朝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兩廂緘口,只是含笑看着對方。

最後還是阿朝抿抿唇,“青山堂擺了飯,你……要過來用一些嗎?”

謝昶看着她淡黃燈燭下笑意盈盈的眼眸,開口笑道:“什麽你啊你的,日後該喚什麽了?”

阿朝悄悄伸手牽過他的手,輕輕叫了一聲:“寶貝哥哥。”

作者有話說:

第 66 章

話音落下,滿屋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過來,她們可以确定的是,蘇宛如口中的是“忍不了”,而非“等不了”。

阿朝嫁不嫁人,謝閣老需要忍什麽?

阿朝手裏握着茶盞,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蘇宛如一定知道了!

從端午前在曲水閣那一回,她就開始不對勁了!說什麽哥哥在不在乎她,方才又意有所指地說“你家那位”,難不成她與哥哥逛街市時被她瞧見了?

崇寧公主才想讓蘇宛如解釋解釋,樓下倏忽一陣喧鬧聲傳來,幾人聚在一處笑語喧阗,便聽到有人咚咚爬上樓,“公主!陸小公爺奪了經魁!鄉試第三吶!”

崇寧面上一喜,立刻起身:“太好了!盛京的前三甲,明年春闱定能高中!”

阿朝雖知往後與陸修文不會有太多交集,但也真心替他高興,她往窗下遠遠瞧一眼,陸修文就在那人潮聚集之處,前簇後擁。

才準備收回目光,又瞧見一道熟悉的人影,是七夕當晚在弘文館看到的那位平津侯府的長孫,他應該也是榜上有名,面露笑意,有不少人陸續前來拱手向他道喜。

心中不知出于什麽,總覺得比陸修文中舉更讓她高興,盡管她與此人素不相識,連他的名字都不清楚,但敬佩,也同時慶幸他有這種百折不撓的精神,被折斷羽翼後并沒有放棄自己,而是選擇另一條路繼續大道通行,來日定會有一番天地。

就像……當年的哥哥。

陸修文要回府接受各方來賀,緊接着又是慶功宴,兩位公主自然不會到鄭國公府抛頭露面,帶來的宮監打聽到幾位青年才俊的名字,暗中畫了幾幅畫像帶回宮,也不算一無所獲。

回去之後,謝昶過來用晚膳,果然已經知道她今日去瞧放榜了。

這個人從來時就繃着臉,暗戳戳不知在吃哪門子的醋,堂堂內閣首輔,管天管地還不夠,還管她今日瞧見了幾個男人,阿朝抿着唇,有點想笑。

她舀了一口桂花糖芋苗,若有所思地說道:“今日秋闱放榜,半個盛京的青年才俊都來了吧,能中舉也挺不容易,我聽說五十個秀才裏頭才有一名舉人,一百名舉人裏頭頂多五人能考中進士,難怪話本裏的豪商員外都搶着榜下捉婿呢,都是香饽饽啊。”

說完瞥他一眼,謝閣老果然沉着臉,好半晌才冷哂一聲:“你想說什麽,嗯?”

謝昶才轉過頭,嘴裏就被人塞了口糖芋苗,小丫頭笑得杏眼彎彎,“我想說,我哥哥厲害呀!人家十年寒窗不過考個秀才舉人,哥哥年紀輕輕就已經官居一品,哥哥威武。”

謝昶捏了捏她的臉頰,終于笑了笑,阿朝卻覺得他力道雖輕,卻捏得她有些疼。

“哥哥,你指腹是不是長了繭子?我記得從前似乎是沒有的。”她握着他的手仔細瞧,果然看到拇指指腹有一道薄薄的繭。

謝昶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卻靜靜看了她許久,從她明淨烏亮的眼眸,到水潤飽滿的唇,瑩白纖長的秀頸下,淺杏色的方領對襟遮住他已溫柔撚磨百遍的月牙胎記,可這又如何能夠?

阿朝還喝着豆沙甜湯,突然就覺得魚泡在肚子裏漲大起來,她小臉刷地一下就紅了,杏目圓圓瞪住他。

她不過是碰了他的手!

碰個手指都能這樣,往後……往後她還怎麽敢同他親近!

男人眸中的欲望絲毫不加掩飾,伸手捏過她細白的手腕,“上次讓你準備的事情,準備好了嗎?”

阿朝心口顫動了下,立刻意識到他說的是——出嫁的準備。

她滿臉躁得慌,不由得咬了咬下唇,“我……嫁衣還沒開始繡呢,總要等些日子。”

謝昶喉結微滾,嗓音有些低啞:“嫁衣繡得差不多了,過幾日拿來給你試試合不合身。”

阿朝驚訝地看向他:“何時的事情?”

她可是聽說那位輔國公家的小姐光嫁衣就準備了幾個月,她與哥哥在一起才多久,嫁衣都繡好了?

她忽然想起針工局的女官拇指也是有厚厚的一層繭,這個位置是時常做針線活才能生出的繭,不禁聯想起哥哥說過,當年阿娘不擅刺繡,還是爹爹替她繡的嫁衣,難不成……

她眼睫顫了顫,重新将他的手拿過來瞧,滿臉愕然:“這嫁衣,不會是你親手繡的吧?”

謝昶不置可否,斂眸看了眼自己的左臂,“若不是七夕那日受傷不方便,否則應該已經完工了。”

他自己能忍痛,怕她疼,沒辦法只能延誤幾日。

阿朝眼眶泛了紅,一時哭笑不得,“我自己可以的……再不濟還有外面的繡娘,你都已經日理萬機,如何還能空出時間來做針線?”

難怪他還能教她刺繡,難不成從那時候就開始了?

阿朝又忽然想起一樁,“我聽她們說,輔國公府想請最好的京繡大師過府,可這大師卻不知被哪家府邸先請了去,不會是來咱們府上吧?”

謝昶笑道:“不然你以為,哥哥是跟誰學的?”

詫異的同時,又有些小小的甜蜜,謝閣老也過于潔身自好了,繡功一等的繡娘都不行,請來的京繡大師都是男子,是怕她誤會,所以才想辦法避免深夜與繡娘共處一室?

阿朝低嗔道:“那時才三月吧,你就對我勢在必得了?”

含清齋說起這件事時,她還不知道自己與哥哥不是嫡親兄妹,他那時就開始為她繡嫁衣了麽?也許還要更早。

她那時還哥哥長哥哥短的呢,這人就已經……

阿朝抿抿唇,“我若是不肯答應,你這嫁衣豈不是白繡了?”

謝昶将人一把攬到身前來,輕輕吻在她鬓邊,“不嫁哥哥,你還想嫁誰,嗯?”

被他說得骨頭都酥軟了半邊,橫豎這輩子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她要想嫁旁人,也要這個當哥哥的點頭才行,可她多瞧旁人一眼,這人都能吃醋半天,這般小肚雞腸,她哪還有嫁給別人的機會。

入了秋,含清齋的課程也恢複如前。

只是考慮到兩位公主議親将至,又有兩名貴女許了人家,在家中待嫁,含清齋的課程考核便不如從前那般嚴格了,課上也更加自由,多是姑娘們之間玩鬧切磋。

至于算術,橫豎媚花奴已經開起來,如今也漸漸在京中貴女之間小有名氣,分店的選址也已經确定下來,就等着年底開張,阿朝便不必面對每次的算術考核時都如臨大敵了,含清齋成了她打發時間的去處。

養心殿。

秋闱前十名的答卷呈上禦案,晏明帝對其中幾篇文章還算滿意,除了陸修文之外,還有幾位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孫。

盛京天子腳下,這些官宦子弟自幼耳濡目染,能接觸到比地方更多的名師巨匠,像陸修文這樣的,能接受到閣臣和翰林學士的指導,會試高中指日可待,将來也都是國之棟梁,晏明帝甚至特意召見陸修文前來誨勉一番。

“大監,你瞧瞧這孩子的字,可是不錯?”

一旁的太監總管馮永趕忙拱手推拒:“首輔大人在此,奴才豈敢當着陛下與謝閣老的面兒對新科舉人評頭論足。”

晏明帝笑了笑:“也就讓外人來瞧,才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畢竟再好的字,在朕的首輔跟前也是不夠看的。”

謝昶淡笑:“陛下折煞臣了。”

馮永躬身笑道:“謝閣老的字筆走龍蛇,俯仰參差,有縱橫之氣勢,有峭拔之風骨,當世可無人能出其右。”

“這是自然,朕的首輔豈是徒有虛名?”皇帝大笑,“不過大監也莫要太過謙虛,旁人不知,朕還能不知道?大監歷經三朝,從前也是禦用監典簿出身,掌武英殿書籍畫冊,一手好字可是連先帝都盛贊。”

話音落下,謝昶的目光落在皇帝身邊那位含笑哈腰的大伴。

他素日看人時,目光就是帶着審視的,哪怕只是淡淡瞥過去一眼,都像鋒利的薄刃,讓人無處遁形。

馮永似乎沒留意這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多久,只是受寵若驚地擡手擦擦汗,雙手接過題卷,看過之後恭謹道:“陸小公爺的字點畫嚴穆,筆力勁挺,年紀輕輕已有顏筋柳骨,的确是好字。”

陸修文趕忙上前道:“小子愚鈍,當不起大監這聲誇賞,比之謝閣老尚差之千裏。”

皇帝笑道:“你還年輕,來日方長,日後跟在謝愛卿身邊要學的多着呢,明年的春闱,朕等着你大展宏圖。”

陸修文颔首道:“修文必孜孜不辍,一心向學,不負陛下期望。”

擡首時,正見謝昶緋紅朝服上的補子,是真正飒沓高鳴的鶴,“唳清響于丹墀,舞飛容于金閣”,緋袍鶴補,金帶牙笏,天下多少讀書人心向往之。

他不過比自己大幾歲而已,已經居于高位睥睨世人,而阿朝與之日日相對,眼底如何還能容得下旁人?

皇帝經馮永提醒,當即笑道:“對了,你這回一舉奪得經魁,想要什麽賞賜,盡管與朕提。”

陸修文斂眸沉默片刻,拱手一笑:“修文心中确有一樣,拳拳在念,求之不得。”

皇帝笑道:“你且說說!”

陸修文擡起頭,果不其然對上那道冷若刀鋒的目光,也幾乎是頭一回,含笑與之對視。

“修文想向謝閣老讨一樣東西,就是不知首輔大人肯不肯割愛?”

謝昶的眸光一瞬間森冷到極致。

皇帝倒是來了興致:“朕手裏的好東西可不少,倒叫你瞧上謝愛卿的寶貝了,不過謝愛卿也是你的老師,此次奪得經魁,獎賞也少不了你的!”

謝昶負手而立,唇角慢慢勾起,冰冷的眼眸中卻無半點笑意,“陸小公爺看上謝某什麽寶貝了?不妨說說看。”

作者有話說:

寶貝們新年快樂!!評論給大家撒紅包啦~

【注】“唳清響于丹墀,舞飛容于金閣。”出自鮑照《舞鶴賦》。

第 65 章

她帶着淚意的溫軟嗓音像嗚咽的小奶貓,謝昶的心腸也跟着癱軟一片。

他擡眸看着她琥珀般清澈水潤的眼眸,嗓音低啞:“阿朝,倘若有一天,你發現哥哥沒你想象的這麽好,你會不會害怕,想要離開哥哥?”

他殘酷,冷漠,滿手血腥,甚至享受殺人複仇的樂趣,唯有在她面前才有人的情感,可她是一張白紙,幹淨得不染一絲塵埃,他很怕自己屬于人的情感已經沾染了洗不淨的血污,到頭來被她發現自己的哥哥是個貪殺嗜血的怪物。

這就是當年養母不喜他的緣由之一,她所擔心的事情,以更殘酷的形式在發生。

可阿朝不知道,她從來都以為哥哥是好人。

“哥哥要對付的人,是傷害過哥哥的人嗎?”

謝昶眸色冰冷,“是。”

阿朝問道:“那他們全都是壞人嗎?”

謝昶頓了下,“是,但不全是。”

這世上哪有絕對的惡人,多的是黨同伐異,隔岸觀火,将個人利益淩駕于一切之上。

阿朝忍着聲音裏的顫抖:“把你傷成那樣的,也是他們?”

謝昶道:“是。”

阿朝手指碰到他嘴唇,滾燙的氣息灼得她指尖一顫,“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有資格說你做錯了。”

她仰頭抹去滑落的眼淚,“我不懂那些朝廷鬥争,從我能窺見的角度,也無法斷定何為善惡對錯,可我知道,用那麽殘忍的手段去對付一個幾歲的孩子,那就一定是惡,一定是錯。”

謝昶握了握她的手,掌心冰涼,指腹有一點溫熱的水流。

阿朝繼續說道:“哥哥如今位極人臣,可我只是平民百姓,讀書不多,不懂什麽是什麽永世之業、金石之功,我眼中只有最簡單的善惡——為民除害是善,欺壓百姓是惡,為官者清廉正直、伸張正義為善,屍位素餐、貪污受賄為惡,為人者忠孝節義為善,反之為惡。難道以德報怨才是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才能稱之為善?哥哥為官這些年,懲治了多少惡人?我們家的銀子,又有哪一錢是盤剝斂財而來?”

她知道外面許多人傳哥哥心性狠辣,殺伐果決,可坐到這個位置,便容不得他優柔寡斷,當朝首輔需要強硬的手段,也只有最大程度保全自身、懲奸除惡,才能下惠萬民。

她不相信旁人,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她看到的,是他自幼對她的疼惜照顧,心甘情願接受阿娘的無理要求,與她的性命捆綁在一起,他救她,教導她,庇護她,讓她活在他寬大安穩的羽翼之下,傾盡所有的疼愛與縱容……

即便他在外人面前不算十足的好人,可她在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他對她還要好的人了。

她小小的身體就這麽伶仃一點,說出的話卻有千百種溫柔堅定的力量,足以融化他千裏冰封的心腸。

謝昶收斂了遍身的冷意,在她眼睫上輕輕落下一吻。

他不在乎外人如何看他,只要她一直願意愛着他,這就足夠了。

手臂還疼着,她不敢妄動,生怕他的傷口再崩裂,只能用右手勾住他的脖子,低聲道:“你快些好起來,否則往後我只能一只手抱你了。”

一只手,可沒辦法抱緊他了。

謝昶無奈地笑嘆了下,倘若不是怕她疼,他現在不顧傷口繃裂也要将她狠狠地攬在自己胸前親吻,他面前的桌案也很寬敞……

思及此,謝昶的眸光微微一暗,在她櫻桃凍般紅潤溫軟的唇瓣上掃過,旋即吻了上去,力道有着不容置疑的蠻狠。

阿朝勾在他後脖的手忽然就有些無措,被他冰涼的唇覆壓上來,身體一寸寸地酥軟,像漂浮在水面的葉子,她伸手撫摸過他線條冷毅的下颌,卻聽到他愈發沉重的呼吸。

再有意識,是後背抵在身後的桌案上,麻木的四肢才慢慢有了知覺,他冰涼的唇面一點點變得溫熱滾燙,在她唇上輾轉撚磨。

被壓着動彈不得的時候,阿朝才知道他力道其實一點不輕,她也是昨日才知他會使軟劍,甚至連招式都還沒看清,那兩個黑衣高手就被他斬于身前……何況他這麽高大,渾身都是硬實的肌肉,又豈是尋常男子能比?

阿朝連指尖都酥酥-麻麻的,不知過去多久,聽到他在耳廓輕輕的喘-息。

“嘗過了,糖葫蘆也沒有阿朝甜,所以哥哥不是不喜歡吃甜,是不喜歡除阿朝之外所有的甜。”

阿朝被他說得臉都紅了,腦海中暈暈忽忽的,竟然伸出舌頭舔了舔他近在咫尺的耳朵。

這一舔才覺不好,男人的氣息幾乎立刻一沉,握着她後頸的力道都是一重,在他唇再次覆上來前,阿朝趕忙抵着他哭哭啼啼求饒:“我不是故意的……手還疼呢,你別胡來……”

謝昶嗤笑了聲:“你覺得我會信嗎?”

阿朝這才想起來,兩人共感,她若是疼,他也能有感覺,那從前她佯裝手疼腿疼撒嬌賣乖的時候,他都知道她是裝的了!

她突然就鼻子一酸,像小孩子說謊被拆穿的委屈,“我就說你欺負我,往後我在你面前是什麽秘密都沒有了,我說什麽你都不信……”

謝昶無奈地笑嘆了聲:“阿朝,這就是你求饒的方式?”

阿朝乖乖在他唇上一吻,烏潤的眼眸眨了眨,“這樣算不算求饒?”

謝昶沉默不語,只是看着她,眼裏有她從未見過的笑意,很淡,但切切實實從眼底溢出來,是真心實意的笑。

阿朝又在他眼尾吻了吻:“哥哥笑起來很好看,以後要常笑,不許皺着眉頭了。”

謝昶抿唇:“你想看,那哥哥就多笑笑。”

阿朝這次沒反駁,他說她想看,那她就想吧。

白嫩柔軟的小手從他面上輕輕撫過,最後停在他眼尾細細摩挲,她看到他眼中還有疲憊的紅血絲,可惜沒辦法替他抹去了,“我知道哥哥從前有過不好的經歷,過去不能忘記,但不要把自己困死在裏面,你才二十四歲啊,我們才剛剛開始,往後還要在一起很久很久啊……”

過去他把自己困在仇恨裏,養成一副冷心絕情的心性,從未想過有人會對他說出這番話。

阿朝不知自己有沒有看錯,居然從他漆黑的眼眸中看到一閃而過的晶亮,但很快就沒有了。

她環住他脖頸,在他唇上吻了吻,慢慢将甜軟的舌尖探進去,與他交纏在一起。

天光漸暗,爐香從鎏金雕花的镂空內青煙直上,溫燥的空氣裏細細地散開。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小月牙要比別的地方甜一點,可能與糖葫蘆同色,像覆了一層糖霜,溫熱甜淨,是她獨有的滋味。

阿朝面上浮了一層緋色,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在彼此纏繞的氣息裏輕輕說道:“我都拿自己來哄你了,哥哥,嘗過我的甜,往後就不要再苦了。”

……

八月下旬,天兒一日日涼爽下來。

阿朝接到崇寧公主的邀請,約在開襟樓旁的茶館,進去才發現是弘文館的後院,上到二樓雅間,含清齋幾名熟悉的面孔也在裏面。

她也是出門遇上擁擠才知道,今日是秋闱放榜日,整個盛京都盯着順天府署外的那張皇榜呢。

若不是哥哥政務繁忙一早就進了宮,她今日恐怕連門都出不了。

誰能想到,公主和幾名貴女都是來瞧男人的熱鬧,連性子文靜的永嘉公主也被帶出了宮來。

隔着窗,樓下不遠處就是順天府署,門外熙來攘往,人聲雜沓,半條街都停滿了馬車,府衙外都是參與此次秋闱的讀書人,還有些公侯子弟也來湊熱鬧。

崇寧公主唉聲嘆氣:“下半年太子哥哥的親事定下來,我與永嘉也要開始議親了,與其等着父皇下旨,嫁一個素未謀面之人,不如瞧瞧今年秋闱的舉人中可有合眼的。”

阿朝有些好奇,“本朝驸馬可以做官嗎?”

她怎麽記得哥哥說過,驸馬是不能參政的,人選還得禮部商議後再定。

蘇宛如在旁哎呀一聲:“舉人而已,也不能直接授官,明年的春闱整個大晏的舉人都要入京考試,刷下去的得有成千上萬,最後能考中進士的也就上百個名額,還得慢慢熬資歷,這才哪到哪啊!”

李棠月也在一旁點頭,“不過我聽我爹爹說過,運氣好的,即便考不中進士,也能撿個縣衙主簿一類的小官,但機會很少,一輩子都未必等得到。”

阿朝算是明白了,樓下這屯街塞巷的人群裏,能考中進士的就已經寥寥無幾,遑論最後平步青雲,手握大權?難怪公主都出宮來瞧,這些青年才俊未必個個野心勃勃,來日尚公主,挂個閑職,也能光宗耀祖。

才這般想着,蘇宛如湊過來意味深長地一笑:“哪像你家的那位,年紀輕輕就是當朝頭一把交椅了,來日這些狀元探花想要成為他的門生還不夠格吶,你自然不知民間疾苦。”

阿朝小臉一紅,總覺得她話裏有話,什麽叫“她家的那位”……難不成蘇宛如知道什麽?

蘇宛如笑了笑,朝崇寧公主道:“你們要不都說說喜歡什麽樣的,咱們也好相互掌掌眼呀。”

崇寧公主撐着腦袋想了想,“要長得好看,最好是像謝閣老那樣好看。”

阿朝聞言渾身一抖,好在她低眉斂目,沒叫人瞧見端倪,低頭抿了口茶,面色很快恢複尋常。

但一擡頭,竟瞧見蘇宛如盯着自己笑。

阿朝心裏沒來由地一慌,好在又聽崇寧說:“但不能太兇,不能太嚴厲!其他也沒什麽了……永嘉你呢?”

永嘉公主臉皮薄,羞赧地開口:“我……我也不知道,可能喜歡溫潤如玉的君子吧。”

李棠月的父親本就是翰林學士,自然也更加欣賞學識淵博的年輕人,可她卻道:“別與我爹爹一樣,滿口之乎者也,他要知道哪裏的酒好喝,哪裏的茶最香,下朝之後願意跑半個京城,給我買如意齋的海棠糕、九味坊的鹵鴨掌,如此,我就願意嫁給他啦。”

蘇宛如沖阿朝一笑:“你喜歡什麽樣的?”

阿朝喉嚨哽住,其實從開始問時,她便開始緊張了,描述得太細,她們定能猜出是哥哥,可若是故意不往哥哥那兒說,今日她這話若是傳到哥哥耳中,來日哥哥又得來讨債了。

她喝了口茶,紅着臉,慢吞吞地說:“我都聽我哥哥的,他想讓我嫁誰,我便嫁誰。”

在座的除了蘇宛如,全都為她捏了把汗。

崇寧公主長籲一聲:“那你完了,你哥哥自己都沒娶妻呢,再等給你議親,黃花菜都涼了。”

“那可未必,”蘇宛如擠眉弄眼地一笑:“只怕謝閣老忍不了那麽久啦。”

作者有話說:

第 64 章

醫女以為她怕疼,笑道:“針灸對于疏通經絡與行氣止痛有奇效,姑娘試試就知道了,不會疼的。”

崖香也要勸,阿朝急中生智,趕忙讓她先下去,随即讓醫女附耳過來,“我其實……是裝的。”

醫女微微一驚,方才那神情可不似作僞啊,姑娘額頭都出冷汗了。

阿朝想了個生硬的理由,“我騙我哥哥的,他這程子總盯着我讀書,我不願意,這才找個由頭歇歇。”

她信任地看了一眼醫女,“您會替我保密的吧?”

醫女可不敢保證,俯身道:“若大人不問,民女自當守口如瓶,可若是大人問起,民女……”她也不敢诓瞞謝閣老啊!

阿朝嘆口氣,道無妨,“能理解。”

這下換做醫女有些心虛了,夾在中間顯得裏外不是人,她遲疑地看她一眼:“姑娘真沒事?”

阿朝搖搖頭,“我真沒事,您別在丫鬟跟前說漏嘴就成。”

醫女颔首應下。

阿朝總算松了口氣,這若是幾針紮下去,不光她受不住,謝閣老可能想殺人。

難得身邊只有醫女,阿朝琢磨着想問點什麽,畢竟共感之術與身體症候息息相關,可又怕自己不聰明,多說多錯,引人猜疑她與哥哥有點什麽,此事攸關性命,她不敢對外胡言。

醫女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禁溫聲一笑:“姑娘想問什麽?”

阿朝糾結許久,紅着臉悄悄開了口:“我問您的話,您莫要對外透露半分。”

醫女:“這是自然。”

阿朝有些難以啓齒,“我就想問……倘若成年男子長期得不到纾解,但那方面需求又格外旺盛,如此可會傷身?”

她從前聽春娘說是會傷身的,但不知具體傷在何處、傷到何種程度,哥哥如今二十有四,卻從未有過女人,這些年日日清晨都要受此折磨,與她在一起後……她那魚泡更是時時不消停,真怕哥哥要憋出病來。

醫女怔忡一瞬,察覺自己的失态,趕忙斟酌着回道:“是會對房事上有所影響,但具體還需診過脈才知道,不過倘若長期壓抑,人的性情也易變得陰沉扭曲。”

治病救人、診脈答疑是醫女的職責所在,既收了診金,自當對患者知無不言。

盡管心中震驚不已,面上也要表現出一派從容淡定。

姑娘口中的得不到纾解的成年男子,除了謝閣老,醫女想不出第二人。

上回姑娘為熏香所害,醫女是親眼看着謝閣老進屋的,又是親眼見他衣衫齊整地出來,外人都傳他冷心禁欲,可不是麽?男未婚女未嫁,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躺在床上煎熬地喚他,謝閣老居然能忍住不碰,這樣的自制力,實乃聞所未聞,也難怪京中高門主母私下懷疑他身患隐疾。

但,醫女也很快捕捉到姑娘話中的重點——

長期不得解決,這人人都能看出來,畢竟以謝閣老的年歲,無妻妾通房,又不拈花惹草,在京中怕都是隐忍壓抑的頭一人。

可這需求格外旺盛,姑娘又是如何瞧出來的呢?

阿朝見醫女思緒不知飄向何方,小臉一紅,“可有辦法緩解?”

醫女聞言,當即掐斷了腦海中不該有的念頭,“其實姑娘不必擔心,便是沒有女人,男子也可自行纾解,再有便是飲食上,少食諸如鹿肉、牛羊肉、秋葵、山藥一類助陽食材。”

阿朝身子忽的一震,雙目瞪圓:“你是說,鹿肉、秋葵都是助陽之物?”

醫女點點頭:“是的,大人若是一時半會不打算成親,膳食上可盡量減少這幾樣食材……”

一道錯愕的眼神傳來,醫女這才反應過來說錯了話,“民女口誤!民女的意思是,姑娘口中的那名男子……”

阿朝滿臉通紅,想起鹿血酒那一回之後,哥哥就讓膳房給她列了張食單,裏頭就提到這幾樣,原來是哥哥自己要少吃,因為共感,才變成她的禁忌。

又不禁想到田莊那日,她還大喇喇地将滿盤秋葵倒進他碗裏,難怪那佃戶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長……

阿朝一時又羞又燥,恨不得将臉埋進地裏,最好這輩子別再見人。

謝府地牢。

與溽暑的悶熱不同,地牢內常年籠罩着一股蕭森肅殺之氣,濕冷的牆壁上挂着血珠,還有些陳年的褐色斑跡,地面石磚上還未來得及沖刷的碎肉在陰冷的空氣中散發出新鮮與陳腐交織的濃稠血腥氣。

刑架前一排鮮血淋漓的犯人,都是昨夜留下活口的刺客,滿口牙敲碎,取出藏在裏面的毒囊,也免得他們受不住酷刑,咬舌自盡。

施刑者用的都是布滿棘刺的長鞭,一鞭甩下去立刻就是慘烈的哀嚎,飛濺的碎肉肉眼可見。

謝昶坐在太師椅上,慢條斯理地喝茶。

謝府的地牢與诏獄不同,诏獄處置的犯人多為朝中官員,是生是死,最後總要給皇帝一個交代,但在謝府的地牢,就沒那麽多顧忌了。

謝昶比了個手勢,讓他們先停下,淡淡擡眼道:“謝府的地牢可不是請你們來喝茶的,再不肯說,可就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無門了。”

耳邊只有受刑者慘痛的嗚-咽和此起彼伏的喘-息。

謝昶笑了下,目光在案桌的刑具上掃過一眼,信手指了一樣,“你們大概沒見過排刺?”

說罷便有施刑者将一件布滿銳利鋼針的刑具從案桌上取下。

刑架上的人頭也不擡,謝昶只好耐心地解釋一遍,“與你們見過的馬刷很像,不多不少,九九八十一根鋼針錯落,在你們胸背上這麽一掃,算算,得撕下多少條完整的皮肉下來?”

他才說完,刑架上立刻有一人猛地顫動下身子。

謝昶斂眸一笑,沒拿他開刀,而是擡手指向左側第一人,“從這個開始吧。”

施刑者得了吩咐,排刺從那人後脖下刺入,當即就是鋼針沒入皮肉的悶響,那人痛得大汗淋漓,喉間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吼。

施刑者看向謝昶,後者慢悠悠地掀起眼眸,“再不說,這排刺整個刷下來,本官可不能保證你身上還剩多少肉了。”

那人滿口牙皆被敲碎,口中早已經血肉模糊,話都說不清楚,但依稀能聽出幾分:“我們都是……一手拿錢一手辦事,上頭是何人,我們一概不知……”

謝昶輕嘆一聲:“動手。”

地牢都是掌刑的高手,再殘酷的刑罰,在他們眼中都是家中便飯,這話甫一落下,掌刑者立刻握緊手中的排刺,八十一根鋼針從那人後頸齊整劃下,因着牙齒敲碎,受刑者連咬牙忍耐的機會都沒有,眼球外突,凄厲的哀嚎瞬間響徹整個地牢,幾乎連石壁都在震動。

刑架上另外幾人已經在發抖了,捆縛在他們手臂的鐵鏈發出窸窸窣窣碰撞的聲響。

謝昶看了眼先前一聽到排刺就顫的那人,果真抖得比誰都厲害。

他漫不經心笑了下,搭在圈椅上的手指向他身邊的那人,“這個,從前胸用刑。”

話聲輕飄飄落下,這些刀山火海裏行走的殺手便是天不怕地不怕,此時也止不住毛骨悚然。

如果說後背用刑是剝皮拆骨般的疼痛,那麽從前胸用刑更是極致的痛覺和視覺的刺激,他們會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皮肉像面條一樣,一根根地撕扯下來。

掌刑官将排刺上的碎肉處理幹淨,才對準那人鎖骨,刑架上的人立刻開始劇烈顫動起來,“我真的不知道……啊……啊……”

排刺從鎖骨掃下,卡在肋骨時,掌刑者又多用了三分力道,直到掃入那人腰身才停,嚎叫聲從中斷開,一口氣沒續上,停了三息的時間,又再次如困獸嘶吼般響起。

幾十條碎肉淋漓挂在腰間,模糊的血肉裏,甚至能看出根根森白的肋骨。

輪到那渾身痙攣一般顫動的第三人時,謝昶對他笑了下:“這個不如就……”

話音未完,那人慘白到極致的面容猛地擡起,聲音止不住顫抖:“別、別殺我……我說……”

……

“京衛司指揮使袁輝……”

回到澄音堂,謝昶将那身染了血腥氣的衣袍換下,面色沉冷如霜:“十幾年前,就是京衛司帶人查抄的地下兵器行。”

私造兵器乃謀逆之罪,當年兵器行的管事一口指證幕後操控者為聖惠太子,元嘉帝老邁昏聩,疑心病極重,加之聖惠太子賢名在外,民間甚至屢屢傳出太子賢達蓋世的童謠,兵器行一出,元嘉帝當即龍顏震怒,立刻下旨以犯上謀逆之罪廢黜太子、賜其死罪,改立懷王為儲君。

太子獲罪之後,緊接着一封密信呈上,他父親被扣了個私通外敵、倒賣軍-火的罪名,而安定侯府又是太子一黨,經此一事,祖父、父親與幾位叔伯被判斬首,蕭家舉族流放。

他那時候不過才七歲。

元嘉帝病危,懷王掌控朝政,蕭氏族人無不在流放途中被折磨致死,年長者要受胯-下之辱才肯給一口飯,最後生生餓死途中,族中青年被縛在馬後拖行致死,懷胎六月的嬸嬸,竟被生生剖出腹中胎兒……那些鮮血淋漓的過往,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謝昶深深閉上眼睛,臉色陰沉到極致,掌中的檀木串珠幾欲捏碎。

族人的掩護,讓他在混亂中詐死逃出去,而上天大概也覺得他命不該絕,才讓謝敬安撿到了他。

他自還朝以來,舊案重查,甚至抓出那兵器行最後之人,替聖惠太子洗刷了謀逆的冤屈,當年懷王一黨的官員也被他網羅罪名一一株除,獨獨落在元嘉帝手中誣陷蕭家私通外敵的罪證自此銷聲匿跡。

也許在當年就被人銷毀了,時隔十餘年,終成為替蕭家翻案的最大阻礙,一日不找出那封密信背後之人,蕭家便一日要被蒙上不白之冤。

“立刻去查,這袁輝當年在兵器行一案中扮演什麽角色。”

謝昶與此人向來無恩無怨,這人能派出刺客動到他頭上,其間必然有他不知的貓膩。

宿郦領命退下。

謝昶獨自坐在書房內,閉上眼睛,當年那些酷虐殘暴的場面一一在腦海中回放,族人的慘叫聲猶在耳邊,他慢慢地攥緊了手中的檀木珠串。

不知過去多久,輕輕的叩門聲傳來。

他沒應,随即便聽到屋門打開的聲音。

這世上除了她,沒人敢不經允許進出他的書房。

只是有些疲憊了,唯有她在這裏,他才可以完全卸下防備,腳步聲漸近,他也沒有睜眼。

直到聽見輕微吸鼻的聲音,那只溫熱小手伸過來,想要拿走他手中的珠串,謝昶才伸手握住了她。

睜開眼時,才發現左手握拳太緊,導致手臂傷口崩裂,鮮血順着手臂滑入指縫,連他手裏的夔龍珠串也染了血污。

謝昶猛然意識到什麽,立刻拿開左臂,将人扶起身,“阿朝,是哥哥疏忽了,你疼不疼?”

阿朝午後小憩一會,就被心口深深的沉郁感壓得噩夢連連,看到了許多流血的場面,醒來之後,左臂一陣陣隐痛,甚至比昨日哥哥受傷之後還要劇烈。

“哥哥,你怎麽了?”

謝昶沒有回答,從置物架上取來金瘡藥,讓江叔進來包紮,包紮完之後,屋內僅剩兩人,謝昶才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來,替她輕輕揉按左臂。

阿朝眼眶泛紅,一直盯着他看,“可是遇到棘手之事?”

謝昶搖頭:“無妨,只是想到一些從前的事情。”

其實從一進門,阿朝就嗅到了從未有過的血腥味,遠遠比他手臂的刀傷更加濃烈。

直到走近,才發現這些血腥味都是哥哥身上傳來的,她沒有感受到其他部位的疼痛,那就不是哥哥受傷,應該是他去了什麽地方。

哥哥不願提,她便不再多問。

傷口上過藥,已經不那麽痛了,可胸口處深深的堵塞感,直到此時還沉沉壓得她喘不過氣。

哥哥心裏,好像很疼。

阿朝看了他許久,擡手慢慢抹平他眉心的褶皺。

“小時候,我總愛哭,哥哥就拿糖葫蘆哄我,說吃了甜,就不許再哭了。”

謝昶擡眼看到她微紅的眼眶。

阿朝指尖撫在他面頰,嗓音哽咽:“可哥哥不喜歡吃甜,不喜歡糖葫蘆,我該怎麽哄哥哥啊。”

作者有話說:

第 63 章

她一退三尺遠,仿佛他是什麽洪水猛獸。

謝昶看她這副如臨大敵的表情,還有什麽想不通,他一直不知這件事如何開口,如今被她試探出來,彼此心知肚明,倒也省得他費心解釋。

阿朝不僅僅是心慌意亂,更多的是過去太多類似這樣的感受幾乎吞噬了她的大腦,讓她一瞬間既迷茫,又羞燥,共感就共感,同生共死還不夠嗎!怎麽連這個都……

那豈不是……每次哥哥吻她的時候都……

再回想起那次飲酒,上回的燃香,她肚裏的魚泡幾乎撐漲到極端,那哥哥豈不是……

謝昶一直沉默地凝視着她,不知為何,突然從她眼中看到了除羞燥之外的,一種類似同情的情緒。

同情他什麽?

同情他有火沒處洩嗎?

再這麽沉默下去,謝昶不知道她還能腦補到什麽,他嘆了口氣,終于開了口,“阿朝,過去我除了是你的兄長,也是成年男子,有成年男子該有的反應,何況我二十餘年未曾娶妻,自然比尋常男子需求旺盛一些,你不必如此意外。”

阿朝呆怔地看着他,只旺盛一些嗎?

她也沒聽說親一下立刻就能這樣啊。

謝昶凝視着她,“你總歸要成為我的妻子,往後适應就好。”

她喉嚨哽了哽,小臉都燙得麻木了,讷讷地問道:“不會是因為共感,你覺得我們剛好合适,不用去禍害別人,才說喜歡我的吧?”

說完就從男人陰沉炙熱的眼眸中窺探出一絲危險氣息,吓得她肩膀一縮,就看到他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魚泡……魚泡也熱起來了。

身後就是牆面,退無可退,阿朝屏住呼吸看着他,在對方熾熱的唇帶着怒意強硬地壓上來前,一句“我信哥哥”只來得及吐出一半,随即就被迫徹底吞回肚內。

滾燙的男人氣息無處不在,他的身體緊緊擁着她,握住她的力道也愈發蠻狠,唇舌在口中肆意掠奪,昏天黑地的窒息感與躁亂感讓她渾身都不受控制地發顫,甚至已經分不清那魚泡究竟只是自己的,還是他覆壓在身上的。

這個深吻持續了太久,幾乎奪去她所有的呼吸和意識,以至于她被緩緩松開之後,除了大口大口地喘氣,面色潮紅不退,身體還在不住地哆嗦。

那種雙重而矛盾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想要與他親近,但又害怕親近,男人在這上面無疑更加強勢,即便共感,也是她被拿捏,在絕對的力量下毫無招架之力。

思及此,她不禁眼眶一紅,咬咬牙:“不公平。”

謝昶不禁一笑:“怎麽不公平?”

阿朝吸了吸鼻子,委屈道:“我都說了信你,你還親我,親那麽兇,我也只能受着,而且你還對我……”她一垂眼,又立刻錯開目光,“對我有不軌之心,說好的共感,往後都是你欺負我了。”

謝昶啞聲笑了下:“那你要怎麽公平,讓你欺負回來?”

阿朝想起自己主動吻他這兩次,根本沒支撐多久,魚泡就繃得她受不了,她懷疑自己就是體質太差,根本承受不了強健男人體魄能夠忍耐的程度,所以即便是主動,很快也會出現頹勢,再被他反客為主,最後受欺負的還是她自己。

謝昶俯身吻了吻她額頭,掌心輕輕扣住她後腦,指腹輕撫在她柔軟的鬓角,“阿朝,哥哥往後會疼你的。”

阿朝心尖兒哆嗦了下,擡眼對上他沉熱的眼眸,加之魚泡在水面翻滾,她實在很難不将這句“疼你”理解成另一種意思。

她羞得滿臉紅,耳垂都快紅成石榴籽了。

謝昶低下-身,在那顆緋紅剔透的石榴籽上輕輕一咬,男人的熱息盡數入耳,阿朝避無可避,擡手想推他,手掌抵在他緊窄的腰身,她自己素日又最怕癢,那種雙重的感官刺-激當即電得她頭皮發麻。

以往不知這一樁,想不通為何碰他腰身時自己也會有輕微的戰栗感,如今才明白,掐他如同掐自己,但感受卻是雙重的。

甚至有一種,自己爽到自己的感覺?

阿朝只覺得掌心一片酥軟,反應過來後才想縮回手,卻又被人捉了回去。

謝昶想起及笄那日,她鬼使神差地來摸他的腰,他不知這處有何特別,微微一頓,随即将她的小手覆在自己腰側。

“你若實在覺得我欺負你,也可在我身上找點樂子,這腰……你若喜歡,盡可來玩。”

阿朝驚愕地睜大眼睛看向他,臉頰燙得像是着了火,偏偏他說得一本正經。

她、她不要面子的?

“誰說我喜歡了?你別胡說。”

“是麽,”謝昶斂眸一笑,“中赤骨花的那晚,你玩了一夜。”

阿朝咬牙沖他:“你也知道那是中了赤骨花和丁香的毒!”

謝昶眸色黑沉,也不拆穿她,“其他地方也行,但不要太過分,橫豎我有的感覺你也有,我能不能忍住不碰你,這個度你自己掂量。”

阿朝簡直瞳孔大震,聽上去似乎很不錯,可她不過才碰了他的腰,肚裏的魚泡就已經在膨脹了!

她氣呼呼地将自己的手拽回來:“你适可而止吧!”

夜已深,謝昶笑了笑,便不再逗她了,将人牽過來,在她粉膩細白的頸邊吻了吻,“讓底下人來伺候你洗漱吧,我回去了。”

阿朝癢得厲害,薄紗下的鎖骨微微聳起,輕輕點了個頭。

他才要走,阿朝忍不住,走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腰身,“你自己說的,随便我玩。”

謝昶嘆口氣,從胸腔低低傳來“嗯”的一聲。

良久之後,聽到她溫軟的嗓音:“哥哥,日後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謝昶拍了拍她的肩膀:“嗯。”

阿朝看向他左臂包紮的傷口,“你可知道是何人要殺你?我瞧着這夥人來勢洶洶,當真是沖着要你命來的。”

謝昶讓她不要擔心,“我們走散這麽多年都能平安無事,往後也都會無恙的,天塌下來,還有哥哥。”

難眠的一夜。

總覺得身體裏裝了另一個人,呼吸和心跳都不像是自己的,緊張,新奇,甚至夜裏起身喝水時嗆到咳嗽,都怕驚擾到他。

一早被肚裏的魚泡驚醒,阿朝呆怔了一息,猛然坐起身,錦帳內沉默了好半晌。

難不成,這就是成熟男子每日一早的……

阿朝連耳根都不自覺地燒了起來。

瓊園的姑姑講過這個,甚至還教過她們如何讨巧,如何撂撥……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居然就是!從哥哥身體裏傳來的反應!

與昨晚親吻時的反應幾乎一模一樣!

這症狀,從她進瓊園就開始了。

以往她從沒想到過這層,總以為是要出小恭,晨起時人人都要出恭,只是她似乎格外難受些,後來她在晚間盡量忍住不喝水,發現也是無濟于事,又覺得自己可能……就這個體質。

昨日之事一出,什麽都解釋得通了。

阿朝說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總之就是淩亂。

哥哥讓她适應。

好的。

她躺回去,閉上眼睛,準備好好适應一番,但……

阿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欲哭無淚,瓊園教了她很多取悅男人的法子,卻從未教過她身體裏住了個男人時該如何應對。

大約過了一炷香功夫,察覺那症候似乎消下去了,阿朝摸了摸肚皮,才輕輕吐了口氣,肚裏的魚泡竟像死而複生了般,又鼓脹起來。

阿朝吓得過電般騰開自己的手。

不是吧……反應這麽大!

那日後豈不是肚子都不能亂揉了?

肚子……

阿朝猛然想起中藥的那一晚,她可不就是嚷着肚子痛,要哥哥給他揉……

她到現在小腹的紅痕還未全消,哥哥把她當什麽人了!

阿朝拿薄毯蓋住臉,一邊痛苦地适應着身體的異樣,一邊試圖忘記那些不堪的過往。

崖香聽到屋內的動靜,端了銅盆和棉巾進門,“姑娘這麽早就醒了?”

然後她就聽到錦帳內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姑娘怎麽了,可是手臂還疼着?”

共感之事不能外傳,昨日從外面回來,阿朝只說是撞傷,崖香走過來,卷起她的衣袖瞧了一眼,見無青腫才放心。

阿朝有苦難言,只能說道:“這幾日先不去鋪子上了,我在家休息幾日,看看賬本。”

哥哥受了傷,她若要外出,奔奔走走的難免牽扯到傷口,況且她也是真的需要時間來适應體內多了一個人的感覺,少說得緩兩天。

用過早膳,阿朝瞧見一道熟悉人影入了青山堂,心下一驚,看向崖香:“你還請了醫女?我……我就是小小的撞傷,無礙的。”

崖香搖搖頭,将膳桌簡單收拾一下,“姑娘疼得左臂都擡不起來了,還說是小傷,內裏有無病竈,還得醫女瞧過才知道。”

崖香待她好,有些方面也是執拗的,尤其有個頭疼腦熱的,總把她當孩子看,阿朝知掙紮無果,又不好冷着臉将人趕走,只能坐到榻上去。

醫女一來,她主動撸起衣袖,露出一截白潤細膩的雪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只是昨日上街被小孩撞了下,連個紅腫都沒有的,我的丫鬟就是大驚小怪,您瞧瞧,可不是什麽事兒都沒嘶——”

醫女指尖才在那處輕輕一按,阿朝立刻疼得小臉揪緊,“您瞧就瞧,怎麽突然上手啊!”

哥哥受了刀傷,還流着血呢!

醫女也吓得不輕,也絲毫未曾料到毫發無傷的外皮竟能讓姑娘疼成這樣,她還只用了兩分力道,若是普通的拉傷、扭傷,疼成這樣往往都會有紅腫的外象,姑娘的手臂也是能小幅活動的,并非疼得動不了,這就奇了。

醫女想了想,“姑娘手臂疼痛,不外乎風寒和扭傷,不如讓民女給姑娘用針灸試一試。”

阿朝當即瞳孔驟縮:“不可!”

作者有話說:

謝昶:試試就逝世。

第 62 章

直到被人護送回府,阿朝還不知一切都是如何發生的,腦海中一片迷惘,那種迷惘甚至讓她幾乎忘記手臂的疼痛。

澄音堂。

大夫給謝昶左臂包紮完傷口,便拎着藥箱退了下去。

宿郦那邊也活捉了幾人,眼下正在暗牢受審,他一頓,擡眼望向自家主子手臂的傷口,撲通一聲跪下:“屬下護主不力,讓大人受傷,還讓姑娘受到驚吓,還請大人責罰!”

阿朝的确是受了驚吓,目光落在謝昶手臂的傷處,眼珠子都像是不會動了。

謝昶眸色陰沉,沉吟良久,卻只道:“你先下去吧。”

宿郦心中有深深的負罪感,這些年大人遇刺的情況不在少數,可今日卻是頭一回受傷,偏偏姑娘還在身邊,沒想到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竟似不再追究。姑娘沒見過血腥的場面,心有餘悸,恐怕要大人好生安撫一番,宿郦心道自己就不在這礙眼了,于是拱手應了個是。

屋內燭火燒得噼啪作響,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阿朝整個還是雲裏霧裏,滿眼呆滞地看向他,疼痛是次要,席卷在身體裏的驚愕、茫然與恐懼幾乎讓她窒息。

她卷起袖管,露出一截細白瑩潤的小臂,再往上,分明疼得鑽心的上臂,皮膚卻依舊完好無損。

明明是他受了傷,為何她也能感受到同樣的疼痛?

謝昶起身,正欲往她身邊來。

阿朝卻緊緊盯着他,恐懼的心理驅使她往榻後退了些許,喃喃地問道:“我們……确定不是嫡親兄妹?”

她現在不敢讓他觸碰,她急需一個答案證明腦海中最可怕的念頭完全是杞人憂天,可又害怕聽到與所期盼的相悖的答案。

直到聽到他篤定地說出“不是”兩個字,阿朝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不是親兄妹就好,他們沒有做出那等喪倫敗行之舉就好。

可既不是親兄妹,為何身體卻能感受到對方的感覺?

謝昶在她身邊坐下,沒有受傷的右手在她幾乎麻木的手臂上輕輕撫摩,好在傷得不深,他特意讓大夫用了最好的止疼藥,但願能為她減輕一兩分痛楚。

少女上臂柔滑細膩的雪膚在掌心下像一截嫩藕,白得晃眼,卻又柔軟得不可思議,指腹薄繭仿佛稍稍用力都能揉破,才按兩下,體內當即火起。

謝昶眸光暗沉,喉結微滾,最後還是将她衣袖放下,隔着薄薄一層衣料輕輕揉撫。

事到如今,再瞞着只會徒增她擔憂,謝昶慢慢解釋道:“那年文字獄案爆發,你爹娘自知難逃一劫,可稚子無辜,不忍你小小年紀死于非命,而我又非謝家親生,你娘希望我帶着你逃命,又怕你亂跑,跟着我走丢,于是找到在鎮上游歷的方士,請其為你我二人施加共感共生之術……那時候你還小,不知道。”

他換了個說法,亦是不希望她知道,他對她母親其實有過恨的。

她只需知道,不論從前還是往後,不論發生什麽,他都會拿自己的生命來護她、愛她。

阿朝一時驚得說不出話,這若不是從哥哥口中說出來,若不是今日切切實實體會到對方的疼痛,她當真會以為是哪個江湖騙子滿口胡言。

“共感共生”幾個字在腦海中萦回百轉,思緒一下子跳到九年前,她迷茫地顫動着眼睫,口中喃喃:“你是說,從我六歲離家那一年開始,我們就已經……綁在一起了?”

謝昶道:“是。”

“所以……你受傷,我也會痛?”

謝昶颔首。

一霎時太多的記憶湧上來,阿朝迷茫地張口,卻不知從何處問起,“所以……幼時逃命的那些日子,我何處磕碰,何處青紫,你都是第一時間發現,因為你也會疼?”

“是。”

阿朝面色有些蒼白,怔怔道:“那我在瓊園的時候,你也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後來的梁王府,也是因為共感,才讓你找到了我?”

她說完這些,忽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加之手臂的傷痛襲來,她後背幾乎滲出一層冷汗。

“倘若我這些年不是被瓊園收留,而是流落街頭,自生自滅,那哥哥豈不是也……”

她不敢提及那個字眼,謝昶亦是沉默了許久。

阿朝只覺得滿口苦澀,甚至指尖都在顫抖。

什麽怕她走丢,分明就是阿娘的私心!

因為她太小,給誰都是拖油瓶,而憑哥哥的本事,輕易就能躲避當時的追兵和亂軍,阿娘若是當真信任哥哥,又豈會多此一舉?

更何況當時的情形,落入追兵手中,根本就是死路一條!若不是哥哥将她牢牢看緊,她恐怕早就落入追兵之手了,到時候卻要連累哥哥一起死……

從小到大,她一直以為爹娘兒女雙全,謝家一家和睦,後來即便知曉不是親兄妹,但至少爹爹是哥哥的救命恩人,又撫養他那些年,哥哥待她好也是理所應當……可她從沒想到,阿娘始終當哥哥是外人,臨了竟然将他的性命與一個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孩子捆綁在一起,就怕他離了謝家,對她不管不顧?

從小哥哥對她那麽好,比親生的妹妹還要親……阿娘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阿朝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鼻頭一酸,淚水止不住落下。

謝昶将人摟在懷裏,嘆口氣:“哭什麽?如今你我皆無礙,這樣不是很好麽?”

阿朝不住地搖頭,“不好,一點都不好……”

她知道自己幼時什麽德行,在家裏是小霸王,可出了門若是身邊無人看顧,根本活不下去。

可哥哥聰慧絕倫,哪怕在戰亂之中也能獨善其身,甚至能在非常之時擇主而事,一步步位極人臣。

這條路,他本可以走得更好、更穩,卻因為她,不能做主自己的性命。

她甚至慶幸自己這些年在瓊園至少衣食無憂,倘若在外出什麽意外,她這輩子都對不起哥哥。

少女的眼淚濡濕了他的衣襟,謝昶俯身她額上吻了吻,“一直未曾與你說,是怕此事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險,首輔之位群狼環伺,你我一身負兩命,更不能出一點差池。”

“阿朝,”他捧起她的臉,抹去她面頰的淚水,“尋常的刺客,哥哥自有辦法應對,你記住,往後任何時候都不要拿自己的身體替任何人擋刀,哥哥也不行,知道嗎?”

阿朝點點頭,那雙蓄滿淚霧的眼眸看向他,“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阿娘會這麽做。”

謝昶揉揉她腦袋:“不要說對不起,倘若不是這共感之術,哥哥恐怕這輩子都找不到你了,更何況,”他瞧了瞧自己手臂的傷處,苦笑一聲,“今日你也瞧見了,在我這個位置危險得多,如今倒是我拖累你了。”

阿朝咬緊下唇,搖搖頭道:“方才這聲對不起,是我替阿娘說的,無論爹爹是不是哥哥的救命恩人,哥哥的命都是自己的,不應與旁人系在一起,更不必為了這救命之恩以命相還。”

她聲音顫抖着,輕輕握住他的手,“還有一句對不起,是我自己的,我這些年活得稀裏糊塗,倘若你早些告訴我,我一定一定,好好惜命,不讓哥哥跟着我受傷……”

她想起瓊園挨過的那些打,再次泣不成聲,倘若再努力些,再聽話些,也不會帶着哥哥到鬼門關走那一遭;

梁王府那日,抽在身上的那些鞭子,哥哥是不是也會疼?

含清齋每一回女紅課,他給她血跡斑斑的指尖上藥、吹氣,可她不知道,他的手和她一樣痛……

她忽然又想起來什麽,愣愣地擡頭看向他:“那我先前飲鹿血酒,哥哥能第一時間到春未園來接我,也是因為……共感?”

謝昶喉嚨微微滾動了下,知道她早晚會有此一問,可面色還是有些不自然,“嗯。”

阿朝忽然覺得男人的胸膛有股火竄起來,她身上一熱,面頰染得通紅,咬牙忍着疼,離他遠了些,“我聽棠月說,這鹿血酒是男子大補之物……”

謝昶沒有反駁。

懷中一空,小姑娘往榻邊讓了讓,謝昶眸色沉沉地看着她。

阿朝不敢深想,臉色通紅,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前幾日我熏香時不小心中了藥……也會共感?”

見他又不反駁,阿朝更是滿臉羞燥,一時間疼也忘了,傷心也忘了,渾身的血液都似燃燒起來,但還是不死心地想确認一句:“我中藥的那一晚,你與我是一樣的感受?”

謝昶斂眸,“……你可以這麽認為。”

阿朝一瞬間只覺頭皮都炸開了,渾身氣血都在往一處頂,連脖頸都是緋紅一片。

這事兒不能深想,深想下去就是一發不可收拾。

與他貼近時渾身酥-軟顫-栗的反應,滿腔的燥意與渴望,早起時看上去完好無痕卻隐隐作痛的脖頸、鎖骨,甚至梅花尖尖……阿朝緊緊閉上眼睛,簡直要找個地縫鑽進去才好。

涼風從窗隙裏拂進來,頭昏腦脹中忽然多了一絲清醒,仿佛抓到了什麽有效證據,立刻就要當堂翻供,“不是吧……你是男子,我是女子,身體構造不同,那些地方的反應……你也能有?”

謝昶沉默了一下,“時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阿朝:“……”

他又不反駁!

并且擺出一副“這事我沒法向你解釋,但它就是切切實實發生了”的表情。

阿朝如遭雷劈,渾渾噩噩地跟他出門,微涼的夜風将手臂的傷吹散些許,可吹不散她滿腦的不可置信和渾身壓不下的燥熱。

随即又有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從腦海中冒出來。

她太陽穴幾乎狠狠一跳。

這個問題不僅她自己難以啓齒,哥哥定也不會說實話。

可她必須确認一遍,因為實在是困擾了她太久太久。

回到青山堂,謝昶低聲叮囑她:“小心活動左臂,不要壓着睡覺,聽到了?”

阿朝認真地點點頭,今日她雖發膚無損,卻也知疼痛之處是哥哥在流血受傷,她自然不敢輕視和胡鬧。

這種感覺如同在身體裏豁開一道巨大的口子,将另一個人包裹進來,一副小小的身體承載着着兩個人的喜怒哀樂和生死傷痛,盡管她這時還未習慣接納對方的感覺,但也知道要小心翼翼保護好自己。

謝昶轉身要走,阿朝攥了攥手,忽然在身後喊住了她,“哥哥。”

她緊張地走到他面前,因為手臂疼得擡不起來,對方又太過高大,她踮起腳尖,也只能親到他微涼的下颌。

她在那裏輕輕齧一口,低嗔道:“你低一些……今日的債還沒還呢。”

以往都是他來催債,鮮少見她主動還的。

謝昶眸光一熱,微微傾身,右手扣住她後腦,滾燙的唇面覆壓下來。

她捏緊右手手指,始終讓自己保持清醒,舌尖探出,在他唇齒間慢慢舔舐游移,去試探圖冊上描述的極端地帶,卻也很快在他壓迫到極致的親吻裏輕微戰-栗。

果然,那魚泡很快如同漂浮在沸騰的水面,一點點鼓脹起來,刺激得她身體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哥哥才這般吻了吻她,她肚裏的魚泡竟然就已經熱得受不住了。

阿朝紅着臉一把推開了他,甚至不自在地後退兩步。

謝昶沒料到她會如此,便也沒留心,居然被她掙開了這個吻。

男人沉默不語,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吻到一半被打斷,恐怕這世上沒有男人受得了。

阿朝喉嚨發癢,臉色紅得滴水,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早了,哥哥又受了傷,早些回去歇息吧。”

作者有話說:

推一下基友小魚卷的文《明月藏鷺》!也是僞骨科,超級香香!追兩本文,雙倍的快樂=v=

明楹自幼知曉自己不過只是占了個公主名號,實則地位低微,所以處處謹慎,不曾招惹旁人。

在她認祖歸宗的那場筵席之中,她終于得以擺脫公主身份。

卻不想因這次醉酒,她和皇兄傅懷硯荒唐一夜。

明楹驟然睜眼,就看到傅懷硯慢條斯理地将衣物整好,垂眼對她道:“皇妹。”

後來太子選妃提上日程,傅懷硯大概是為了避人耳目,以祈福為名,親手将明楹送至京外寺廟。

明楹自知他即将迎娶貴女,自己不過只是隐患。

所以她權衡之下,選擇了私逃。

垣陵與盛京相隔甚遠,明楹以守寡為名,在此生活了數月,才終于放下了心。

聽聞新帝即位,大權在握,日後美人環繞,想來也早已忘了曾經那段荒唐往事。

卻不想,此地遠離上京,官僚一手遮天,縣令看她無權無勢寡居于此,意欲将她奉給刺史以謀前程。

明楹收拾細軟的時候,列衛早已在門外守候。

而在縣丞府中,她擡眼看到了坐在高位之上,正随意把玩着檀珠手持的人。

姿容昳麗,清貴無雙。

不是什麽蕪州刺史——

而是她曾經的皇兄,如今的新君傅懷硯。

明楹恍然後退,卻被他擋住後路。

傅懷硯俯下身來,緩聲問道:“皇妹還想逃到哪裏去?嗯?”

他自年少起就為人稱道,被贊為光風霁月,只唯獨對這個所謂的皇妹,從來都算不得清白。

第 61 章

從前千百遍的親吻和擁抱,都敵不過這一句帶給他的震撼之深。

他一直知道自己絕非善類,幼時經歷一點點摧折他的傲骨心性,涓流不止,溪壑成災,心中仇恨堆積得太深,幾乎将他整個人吞噬,最後變成一個冷血陰沉、麻木不仁的怪物。

養父能治好他的傷,卻治不好他骨子裏的偏執扭曲。

當他在诏獄操控生死,看着當年仇人一個個在面前痛苦痙攣地死去,那種骨子裏嗜血的快感幾乎達到頂峰,他手裏掌握了太多人的命門,連當年袖手旁觀的所謂親友,他也一一手刃。

倘若不是遇到她,他恐怕要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惡人。

甚至想過,她也許是自己腦海中臆造出來的美夢,因為活得太扭曲,所以才要在心裏生生剜出一道小口,小心翼翼将這份獨有的溫柔盛放進去。

他這樣的人,一只腳已經踏進了地獄,偏偏有一只小蝴蝶不怕死地飛過來,停落在他的肩膀。

他厭惡這世上所有的生靈,卻舍不得折斷一只蝴蝶的翅膀,讓她在自己的肩膀栖息,她對他千般信任,百般依賴,她看不到他皮肉下的千瘡百孔、潰爛癰疽,甚至覺得他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他怕自己酷虐狠辣的一面吓到她,在她面前唯有壓制住滔天的仇恨,短暫地卸下防備,将自己的骨子裏僅存的溫柔善意全部給她。

可他連身上流的血都不幹淨,籠中嗜血的困獸,指望它的善意能有幾分純粹?

那些旺盛貪婪的欲望包裹着她,不想與旁人分享她的一切,哪怕是一句話、一個笑容,所以她要與人出門游玩時,哪怕是女子,他心中那種強勢的占有欲幾乎克制不住,可一想到她還這麽小,與他不一樣,他的骨血已經鏽跡斑斑,而她的身體裏依舊流動着鮮活的血液,她喜歡熱鬧,需要玩伴,倘若一輩子将她鎖在身邊,那他與梁王之流何異?他不過是頂着兄長的頭銜,行陰戾攫占之事。

這輩子,能得她留在自己身邊已是幸事,謝昶從未想到,她竟然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如果我一早就知道我們不是嫡親兄妹,我一定,很早很早就學會喜歡你。”

喜歡他,有什麽好呢?

他甚至不知如何回應,只能用自己為數不多的溫柔和熱烈,一遍遍親吻她的眼睛、面頰、嘴唇,如果還不夠……一定還不夠,他要用餘生所有的生命和力量,深深地愛她。

她不知何時被放平,直到男人滾燙的唇離開她唇面,才緩緩睜開眼睛,彼此之間不過咫尺之距,沉默幽暗中壓抑的情愫在炙熱的空氣裏交織。

“阿朝,嫁給哥哥好不好?”

阿朝瞳孔微張,心悸不已,感覺到自己跌入他眸中情-欲的深海,足尖踩着輕盈的水浪,被溫柔的麗嘉漩渦擁抱着一點點下墜,“嫁給……哥哥?”

陌生又令人愉悅的詞藻。

甜得她齒根泛疼。

少女嬌豔欲滴的唇瓣緩緩張阖,唇角卻是輕輕揚起的,“我……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呀。”

男人呼吸微微一重:“那就從現在開始做準備。”

溫熱的氣息灑在她唇面,阿朝每一根神經都在緊張地跳躍,血液裏燃燒着一團火,從他口中每吐出一個字,都似乎能讓那團火焰熾烈一分。

然後她聽到自己被這團烈焰燒啞的嗓音:“好。”

他的吻再次落下來,又急又重,呼吸着帶着顯而易見的顫抖,每一次深深的親吻,都像是從未擁有過她,而一旦開始擁有,就恨不得将她狠狠吸納進自己的身體。

月上柳梢,耳邊漸漸傳來稀稀落落的歡笑聲,馬車在少女模糊的哽咽中緩緩停下。

兩人都沒有下車的想法,好像只是這樣靜靜地凝視彼此,都有無限的滿足。

謝昶将人扶起來,陪她在車內靜靜坐了一會,見她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才将手邊的錦匣遞給她。

阿朝抿抿唇:“是哥哥送我的七夕禮?”

謝昶一笑:“打開看看。”

阿朝打開鎏金的鎖扣,映入眼前的是一對赤金鑲寶石的蝴蝶發簪,蝶翼是累絲的工藝,大大小小的珠寶玉石錯落有致,“哥哥,你每次出手都這麽貴重。”

謝昶瞧了瞧她的發髻,今日出門也只簪了兩只不惹眼的海棠花簪,顯得那朵絨花倒成了最打眼的存在,他溫聲笑道:“替你簪上好不好?”

阿朝點點頭,謝昶便将這對蝴蝶花簪插在她兩鬓,“及笄的送你的白蘭花笄已經碎了,早就想給你補一只新的發簪,可累絲做起來耗時,一直拖到今日。”

幽暗燈火下的少女雙眸盈盈,泛起層層驚喜:“這兩對金簪也是哥哥做的?”

他慢慢擡起她下颌,“白蘭玉笄是給妹妹的,金簪是給妻子的。”

“妻子”二字甫一入耳,便在心口激起一層細細的漣漪,她連肩膀都不自覺地聳起,面頰暈出兩朵紅雲,一直蔓延到耳尖。

馬車內太悶,散不進一點新鮮的空氣,而他的目光又太過灼熱,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摸了摸頭上的發簪,是真實存在的,還有他的溫度,“哥哥樣樣精通,好在肥水沒流外人田,這麽個寶貝,往後就是我的啦?”

謝昶目光沉沉落在她面上,許久才低低一笑:“叫誰寶貝呢,沒大沒小。”

阿朝摟住他脖子,輕輕地說:“不管,哥哥就是我的寶貝,小時候阿朝是哥哥的寶貝,往後哥哥就是阿朝的寶貝啦。”

謝昶吻了吻她的嘴唇,險些呼吸不穩:“那,再叫一聲好不好?”

阿朝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寶貝哥哥。”

他心一熱,還要再糾纏下去,阿朝垂頭推他一把:“好熱,快出去吧,我都呼吸不過來了。”

謝昶無奈地嘆口氣,沉默地揉了揉她的面頰,“走吧。”

阿朝下了馬車,才發現哥哥帶自己來的居然是玉鈎橋。

上元和七夕有很多類似的習俗,而盛京城游玩的地方也就這麽多,玉鈎橋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不少年輕的男女在此放燈祈福。

她來京城這麽久,從前的确不清楚,後來為了開鋪子四處探點打聽,如何不知玉鈎橋就是情人橋?

想起上元那一回,自己傻傻地拉着哥哥來放燈,還被賣荷花燈的阿婆取笑一番,她自己渾然不知,哥哥也不解釋,說一句是兄妹能燙嘴。

她忽然有個念頭升起,懷疑地看向他:“你不會……上元時就對我心懷不軌了吧?”

謝昶含笑看着她,沒有回答。

阿朝被他瞧得汗毛立起,忍不住去掐了把他的腰,“我拿你當親哥哥,你把我當成嘴邊的一塊肉?”

謝昶幽幽嘆口氣,将人攔腰攬到自己身側:“早知道你遲早是我的,當時就不該忍了。”

大庭廣衆之下這般親昵之舉還是頭一回,阿朝面上有些羞燥,但想到往後還會成親,似乎也沒必要瞞着全天下了,便紅着臉局促地默許了他的親密。

阿朝輕聲道:“真是辛苦您啦。”

“是忍得辛苦,”謝昶笑了下,表情也認真起來,“我若那時向你坦白身世,你能讓我近水樓臺先得月麽?”

阿朝想起先前那個夢來,面上燥得緊,小聲地在他耳邊道:“我可能率先一步,先把哥哥辦了。”

謝昶被她這一句逼得體內又蹿起火來,才要說些什麽,幾個追逐打鬧的孩子從橋上狂奔而來,眼看就要撞過來,謝昶立刻将人拉到自己的右手邊,誰料那幾個孩子不瞧人,有個小男孩結結實實地撞在謝昶腿側,一起身眼都沒擡就一溜煙跑遠了。

謝昶冷冷盯着那孩子離去的方向,握住她的右手下意識攥得更緊,一時心跳劇烈,連身體都有些僵硬。

阿朝怔怔地立着,也隐隐意識到不對,那孩子并沒有撞到她,只撞在哥哥的左腿,可是為什麽……她左腿同樣的位置忽然竟也有些悶痛?

難不成是錯覺,她下意識彎下-身,揉了揉分明無人碰到的左腿,皮下的确是有種隐隐痛感的。

怎麽會這樣?

放在從前,她還能找個理由說通自己,家人之間血脈相連,或許會有心靈感應什麽的。

可她與哥哥也不是嫡親的兄妹,怎麽她也跟着疼呢?

待腿上痛感減輕,謝昶才慢慢轉過身來,“有沒有撞到你?”

阿朝皺着眉頭,實在沒想通方才這一出,也許就是突如其來的神經痛吧,現在已經沒有太多感覺了,她便搖搖頭:“無事,哥哥你被那孩子撞疼了嗎?”

謝昶微微一頓,“沒有。”

其實兩人走到這一步,已經無需隐瞞了,可他還未想好如何開口,尤其是如何解釋她身體裏時常出現的……漲熱。

他嘆口氣,到大婚那一晚,該明白的總歸會明白。

阿朝還想說奇怪,一道突如其來的老邁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姑娘又與哥哥來逛情人橋了?”

阿朝一擡頭,竟然是上元節的那位阿婆。

阿婆手裏挽着十幾個荷花燈,朝她笑出了滿臉褶,畢竟這般郎才女貌的登對模樣世間罕有,阿婆今日再見也一眼認出了他們,今晚兩人未戴面具,雙手亦是十指相扣,甜甜蜜蜜,賞心悅目。

“姑娘今日可還放燈?”

阿朝臉一紅,謝昶已經遞了塊碎銀過去,“不用找了。”

說起來像做夢一樣,一眨眼大半年過去,哥哥真成了情哥哥。

阿朝将手裏的荷花燈緩緩推向水面,閉上眼睛,心裏默念了幾句話。

謝昶想起她在冬至日放天燈時的發言,不禁笑道:“有什麽願望,說出來讓哥哥也聽聽,哥哥幫你實現。”

小姑娘睜開眼睛,一雙清澈明亮的杏眸裏倒映着萬千燈火,“你說的?”

謝昶含笑颔首。

阿朝看着他,眼眶微微泛了紅,一字一句認真道:“那你要答應我——

我想要我的寶貝哥哥,一輩子平平安安,無病無災,生生世世都與阿朝在一起。”

夜風輕輕拂過,打濕少女泛紅的眼眶。

謝昶靜靜看了她很久,才笑:“這麽好的機會,不為你自己求一求?”

阿朝轉頭看向滿河的星點,喉嚨哽咽,唇角卻是輕輕地揚起:“我從小到大擁有的太多了,有爹娘疼愛,有哥哥寵着,最難最難的那幾年,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也就這麽稀裏糊塗地過了。上天待我不薄,做人不能太貪心,我只想讓老天爺也偏心偏心哥哥。”

謝昶含笑斂眸,天地不仁,卻把這世上最好的姑娘留給他,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了。

他不敢再有所求。

唯願這共感之術,給他們帶來的是福,而非災禍,倘若必有一日反噬己身,一切沖着他來就好。

他的小姑娘,這輩子都要安安穩穩的啊。

在外面待得差不多了,才欲起身,倏忽一陣涼風襲過背脊,燈火簇亮的城河忽然黯下一瞬,謝昶眉心一凜,當即起身握住身邊人的掌心,目光猶如寒刃般銳利地掃過河面。

沿河兩岸漆黑的草叢內倏忽飛出幾道鬼魅身影,手中銀刀劃破溫燥的夜空,凜冽的寒光從阿朝面前一閃而過,驚得她後退兩步。

橋上橋下方才還盡興賞玩的百姓瞬間慌作一團,在擁擠的人潮裏四處逃竄。

伏在暗處的宿郦見狀當即吩咐手下暗衛出手,兩夥人在河邊打起來,那群黑衣人個個招式淩厲,刀刀直沖要害,兵器碰撞的聲響不斷刺激着耳膜。

浮躁的空氣裏開始有濃烈的血腥味傳來,阿朝臉色微微蒼白,只覺得手中那雙溫熱大掌緊了又緊,難道就是沖他們來的?

好在那夥人在宿郦手下沒落到什麽好處,謝昶養的這群暗衛都是以一敵十的高手,對方很快落了下風,死傷慘重。

謝昶握緊阿朝的手:“先上馬車吧。”

阿朝點點頭,她在這裏反而是添亂,哥哥和他的手下自有應對之方。

可才一轉身,埋伏在暗處的兩名黑衣人立刻從左右包抄,揮着銀刀直直殺來。

阿朝一顆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腰身驟然一緊,還未反應過來,整個人被一只大掌帶離地面,下一息,竟見哥哥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銀寒的劍光在眼前彈閃,直接從一名黑衣人頸邊劃過,那人躲閃不及,當即死于劍下,阿朝才松口氣,轉頭卻見另一名黑衣人舉着長劍直向謝昶前胸刺來。

阿朝腦中幾乎一瞬間空白,想也沒想,直接抱住他腰身,拿自己的後背去擋,随即身體卻被人一把推開,只聽“哐當”一聲劍鳴,劇烈的疼痛霍然從手臂襲來。

阿朝疼得悶哼一聲,鼻尖嗅到血腥氣,她煞白着臉,怔怔轉過身,看到謝昶陰戾沸騰的眉眼,腳下是那黑衣人的屍首。

而他的手臂正汩汩往外滴血。

“阿朝,疼不疼?”

阿朝整個人懵在原地,手臂與他同樣的位置,疼痛如同潮水般迅疾湧上。

作者有話說:

嘿嘿,阿朝終于發現啦。

第 60 章

宮宴照常進行,太子妃人選在板上釘釘之前,誰也不會将此事放到明面上說,皇家相看太子妃,各家命婦則給自家相看兒媳。

當初含清齋十幾個伴讀也都是皇後掌了眼同意進宮的,姜燕羽家世顯赫,端莊大方,才貌過人,的确是不錯的選擇。可謝绾顏背後是謝昶這座靠山,皇後今日堅持讓她進宮,也是想讓她在皇帝跟前再露個臉,沒想到皇帝只顧着同群臣飲酒,壓根沒往女眷席上仔細瞧。

皇後拿胳膊肘拱他的手臂,晏明帝轉過頭來,見自家妻子一臉不悅,樂呵呵地往她碗碟中夾菜,“可是歌舞安排得不滿意?”

皇後低嗔:“陛下明知故問。”

皇帝無奈地笑笑:“此事我心中已有主意,咱們回宮慢慢說。”

太子妃人選關乎前朝的權衡,江山社稷的穩固,光皇後中意是不夠的。

只是皇帝是半道入京的皇帝,南疆潛邸時夫妻感情甚篤,私下偶爾也“你我”相稱,歷來皇後的千秋宴僅有嫔妃命婦參加,皇帝卻年年下旨宴請百官群臣進宮谒賀,以示恩寵。皇後的話,皇帝不得不聽,象征性地往女眷坐席瞧了兩眼,就收回了目光,“行了,我瞧過了,心裏有數。”

公主那邊呢,誰也不偏袒,橫豎嫂嫂的人選她做不得主,含清齋的伴讀誰來做這個太子妃,她都歡迎,但自家哥哥動過心的,似乎只有阿朝這麽一個,公主內心也希望哥哥能得償所願,盡管希望不大。

公主轉頭同阿朝說話,卻瞧見她櫻唇似乎有些紅腫,雖比以往顯得更加豐豔瑩潤,但公主隐約記得她從前不這樣,她好奇地盯着瞧:“你嘴巴怎麽腫了?”

阿朝心咯噔一下,不由得漲紅了臉,連喉嚨都有些發幹,“我……有些水土不服來着,還未适應盛京的夏天,這幾日尤其容易上火……”

公主好心地讓随侍宮女向禦膳房要了一盅冰糖雪梨湯,端上來時,阿朝已經吃飽了,只能在公主關懷的目光下,硬着頭皮喝完。

轉眼七夕。

阿朝陸續收到不少高門世家宴游的請帖,眼下還是盛夏,昌平侯府甚至連重陽賞菊的請柬都送上了門,唯恐慢人一步。

今日聽說是哪位侯夫人舉辦了七夕游園會,阿朝也收到了請帖,但沒什麽興趣,倒是答應了和李棠月一起到開襟樓觀人穿針乞巧。

幾個丫鬟都說起今晚的開襟樓是何等的熱鬧,阿朝也覺得,她的繡工,的确有必要拜一拜織女娘娘。

崖香在一旁道:“今日姑娘不陪大人逛廟會嗎?”

阿朝當即羞紅了臉,想到那日宮宴後回府的馬車內,她不過瞪他一眼,嗔了句讓他收斂,誰知這人來了一句:“放心,憑公主的腦子,想不到這上頭來。”還在馬車裏就逼着她還債了。

“橫豎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有什麽必要非要去逛廟會?”阿朝收拾了下手邊的請柬,紅着臉悶悶道:“我不能陪自己的姐妹嗎?”

謝昶進來時,恰好聽到這一句,男人的面色就微微沉了下來,底下人見勢不好,紛紛垂首退下。

阿朝一見他,四肢就有些泛軟,讪讪垂下頭,将重新做好的一盒香餅推過去,“喏。”

謝昶打開看時,面色還有些不自然。

準确來說是不信任。

阿朝羞赧地瞪他一眼,“這回絕對沒問題,香料也是照着香譜來調配的,我已經試過兩遍了,不會出錯的。”

謝昶淡淡“嗯”一聲,在她頸邊吻了吻,阿朝癢得縮起肩膀,才要說他,謝昶就道:“今晚開襟樓什麽時候,我來接你。”

阿朝原以為方才那話叫他聽了會不高興,心裏想了一堆話要怼回去,沒想到他這麽爽快就答應了,她心一軟,抿抿唇,“那你戌時三刻過來吧。”

夏日白天長,傍晚在曲水閣用過晚膳,到戌時前天幕才徹底黑了下來。

街上已經熱鬧起來,盛京街頭華燈初上,寶馬香車,人潮湧動。

開襟樓因為姑娘們要在此穿針鬥巧,更是整棟樓張燈挂彩,火樹星橋,阿朝拜完織女娘娘,見還剩時間,就同李棠月擠在人群裏看姑娘們用五彩絲線穿九尾針,先穿完線者叫“得巧”,“輸巧”的人要給“得巧”者贈絨花和發帶,姑娘們躍躍欲試,誰若率先穿了線,立刻就是一片歡聲笑語。

阿朝沒想上去丢人,李棠月倒是技癢,上臺表現了一番,對方果然不是對手,心甘情願地贈了絨花和發帶。

發帶是李棠月最喜歡的顏色,她三兩下綁在發髻上,另一只絨花無處安放,順手就插在了阿朝鬓邊。

阿朝一驚,才要伸手去碰,李棠月趕緊道:“還是你戴着好看!”

她今日一身煙霧紫的薄紗裙,配上淺紫色的絨花,更顯出一種輕軟恬靜的溫柔。

李棠月與她朝夕相見,竟不由得都有些看癡,“若我哥哥還未娶妻,我一定拐你回家給我當嫂嫂。”

阿朝眼角彎彎笑了笑,這話可不好回答。

她轉過頭,看到對面的書館亦是燈火輝煌,露臺上不少穿直綴的男子正在對月參拜,不禁好奇道:“姑娘家要拜織女娘娘,怎的男子也要拜?”

李棠月解釋道:“七夕女乞巧、男乞文,對面是弘文館,再有一個月便是秋闱了,他們自然要來拜魁星的,魁星魁星,一舉奪魁嘛。”

阿朝恍然,随即便在弘文館聚集的人群中瞧見一道熟悉的人影,才要錯開視線,那人竟也注意到了她。

“那不是陸小公爺嘛,聽說他今年也是要參加秋闱的。阿朝,他好像在看你啊。”

阿朝再裝瞧不見就有些不禮貌了,于是擡起頭,朝對面一身天青直綴的男子微微颔首。

對方似乎還在瞧她,阿朝有些不自在,主動移開了目光。

李棠月也在陸修文身邊瞧見一道許久未見的面孔,少見地嘆了口氣:“他旁邊那位是平津侯府的長孫,從前也是風頭無兩的,只可惜後來在戰場重傷右臂,聽說連刀都拿不起來,如今也只能用左手寫字。平津侯府這些年敗落,子孫中也沒有能上戰場建功立業的了,他來拜魁星,想來是棄武從文了。”

這些話落入耳中,阿朝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把,随之而來的綿綿碎痛,像針紮般的疼。

千般痛楚,萬般打擊,只有親身體會過才懂,落在旁人口中也只有一句輕描淡寫的惋惜。

她不知道哥哥幼年遭遇過什麽,為什麽會傷成那樣,哥哥不願說,她便沒有仔細問過他從前的事,更無法想象,他是如何遍體鱗傷地出現在南浔醫館外,若是遇不到爹爹,若是那手傷無人能救……她這輩子,恐怕也見不到哥哥了。

以往她仗着年紀小,磕磕碰碰都嬌氣地喊疼,她不知哥哥是如此做到,看到她破了點皮的手掌,還能心甘情願地給她上藥、吹氣,一哄就是一整日。

那他呢,那些年最煎熬的時候,他疼不疼?

疼的時候又能與誰說……

下樓時正見陸修文站在弘文館外,對方見她們出來,偏頭同身側的朋友說了句什麽,便徑直往她跟前來。

阿朝眼圈隐隐泛紅,還未從方才的情緒中平複回來,待人走近,只是颔首道了一句:“陸小公爺,祝你一舉得魁,得償所願。”

她願意同自己的說話,陸修文心裏還是高興的,只是一想到謝閣老脖頸下的咬痕,那些雀躍的心思也随之慘淡下去,有外人在,不好說什麽,陸修文沉吟片刻,最後只猶豫着問道:“謝閣老……待你可好?”

阿朝擡眸對上他清潤的眼眸,忽然明白他話中的深意。

難道他知道她與哥哥在一起了?

他既不挑明,阿朝便也答得模糊:“我哥哥自是待我極好。”

陸修文喉嚨微哽,靜靜凝視着她,旋即苦澀一笑:“我原本打算秋闱過後……”

話音未落,門外停過來一輛錦蓬馬車,李棠月眼尖,認出是謝府的徽記,“這好像是謝閣老的馬車?”

陸修文話音止住,深深攥緊了手掌。

阿朝探頭往外瞧一眼,正與掀簾向外的謝昶目光對上,她忙朝陸修文俯身施了一禮,又與李棠月告別:“我哥哥來接我了,你自己回去當心些。”

李棠月點點頭:“你快去吧。”

見她過來,謝昶才放下帷幔,聽見她蹬蹬的腳步聲漸近,起身到車門拉了她一把。

等回馬車內坐定,謝昶才要開口,少女嫣紅溫軟的櫻唇倏然覆了上來。

她在他唇上輕輕一貼,随即解釋道:“我沒同陸小公爺說什麽,方才也只是恰巧碰上。”

謝昶目光沉沉,再要開口,唇上又是一片溫柔的熨帖,少女純澈透亮的眼眸眨了眨:“不許生氣。”

謝昶被她這一連串的舉動氣笑了,他當然看到陸修文在弘文館外等她,也看到他們之間的交流不超過三句,小丫頭知道他吃這套,倒學會先發制人來堵他的嘴了。

才欲開口,唇上又是一軟。

這一回她沒有将他松開,而是慢慢勾住他的脖子,粉嫩的小舌在他唇上輕吮慢撚,再生澀地嘗試撬開齒關,清澈的茉莉甜香伴随着溫熱的丁香小舌一點點鑽了進來。

謝昶這回沒有動作,任由她主動。

卻沒想到的是,阿朝這些年在瓊園,并非一無所知,她太知道如何去吻,如何讓人欲罷不能,只是從未實踐。

以往在他強勢的親吻中毫無招架之力,今日是她第一次在意識清醒時主動吻他,她嘗試四處探索那些令人戰-栗的點,舌尖探入唇齒,在他欲-念崩潰的邊緣反複試探、撚磨、糾纏。

馬車辘辘駛動起來,他眼底有熊熊的烈焰,卻察覺到她的動作慢慢緩了下來,有滾燙的液體滴落在他面頰,卻依舊在深深地吻他。

她不知道兩人共感,他所有呼吸戰-栗、頭皮發麻、渾身繃緊的反應都會一分不落地回應在她自己身上。

阿朝只堅持沒有多久,唇齒間那種極致的酥-麻讓她整個人抑制不住地顫抖,渾身的血液滾燙,她連濕潤的眼圈都是鮮紅的熱度,明明清醒的人也有些意亂情迷了,只是一直哭。

謝昶緩慢将人摟在自己懷中,一點點吻去她的淚水,再捧起她緋紅的面頰,仔仔細細地瞧:“怎麽哭成這樣?哥哥也沒打算欺負你。”

他越是溫柔地說話,阿朝就哭得越兇,謝昶完全不知道她的淚點在哪裏,只能将人抱在懷裏,一遍遍地哄吻。

她倚在他懷中泣不成聲,幼時那些她從未留意的細節一幕幕在腦海中回放。

他握筆時久後額頭滲出的細汗,看到小孩被他聲音吓哭時繃緊的背脊,蹲下來為她清洗指甲縫中髒泥時僵硬不協調的筋骨,明明不适卻依舊不動聲色的面容……

廟會上她在看人舞刀弄棍,而他從兵器架上一件件認真看過去,試着提起右側最重的那把紅纓槍,她想起他青筋暴起的手背、深深皺緊的眉心,以及漆沉的眼瞳下,一望無垠的黑暗。

他是不是也有遺憾?

她不知道自己那些年都在做什麽,為什麽一點都沒有發現……

她深深地吸口氣,咬牙止住了哭泣,“哥哥,你日後有什麽不開心的事,一定要對我說。”

謝昶輕撫在她發上絨花的手微微一頓,喉嚨微滾:“好。”

“冷熱痛癢,都要和我說。”

謝昶唇角微揚:“好。”

她在馬車內幽暗的燈火下淚眼潸然,“如果我一早就知道我們不是嫡親兄妹,我一定……很早很早就學會喜歡你。”

作者有話說:

小年夜快樂呀!今天也是阿朝的生日,給大家發紅包啦~

第 8 章

阿朝有轉醒的跡象,已經是三日之後了。

身上好疼啊,傷口處燒得鑽心,她整個人一陣如燒幹的茶壺,一陣又像浸在冰冷的長河中不斷下墜。

腦海中昏昏沉沉的,夢到了好些幼時的事情,她有爹有娘,還有個待她極好的哥哥。

以往她雖也夢到過六歲之前的事情,可那都是些破碎的畫面,拼湊不成一個完整的家。

可這一回,她夢到哥哥陪她摘杏子、抱着她回家,夢到哥哥替她頂鍋、被阿娘罰跪,夢到哥哥去書院進學,回來給她帶山楂糖糕吃……

一家人其樂融融,直到後來有一天,哥哥滿臉沉重地蹲在她身前,“阿朝,此地危險,哥哥帶你走好不好?”

她仍是睡眼惺忪的模樣,“走……走去哪裏?爹娘也走嗎?”

哥哥沉默了很久,然後道:“是,爹娘也走,但不和我們一起走,我們一起離開南浔,等家裏安全了,再來找爹娘會和。”

她糊裏糊塗地應下,臨走時看到阿娘泛紅的眼睛,聽到爹爹殷殷切切的囑咐,她沖他們擺擺手,卻沒想到這一別,竟是再也不見了。

一開始,哥哥只是帶着她四處躲藏,沿路看到搜尋的官兵,會用泥巴抹黑她的臉。

哥哥很聰明,每次都能有驚無險地躲過去。

後來就不一樣了,他們遇到了很多身着铠甲提着彎刀的官兵,烏泱泱地聚集在湖州,他們到百姓家裏搶糧,搶富戶的錢財,看到礙事的婦人孩子甚至直接手起刀落。

血淋淋的場景就在眼前,破廟的茅草堆裏,哥哥緊緊捂着她的嘴,不讓她發出一點聲音。

待那群官兵走後,哥哥才緩緩松開手,替她擦了眼淚,讓她別怕,這些人只能嚣張一時,等另一支軍隊過來打退他們,這裏就安全了。

可阿朝終究沒等到那一天。

街頭的燒殺擄掠仍在繼續,可他們不能永遠待在危險的破廟裏,即便不被人搜到,也遲早會餓死的。

哥哥緊緊握着她的手,在兵荒馬亂的街頭四處奔逃,街市中一列縱馬提槍的官兵疾馳而來,沿途的鋪子人仰馬翻,狂奔而來的烈馬生生撞開了哥哥握住她的那只手。

一瞬間,手腕的疼痛讓她幾乎失聲。

她被逃命的人群擠得連連後退,再起身時,滿目望去,混亂不堪的街市上已經沒有了哥哥的身影。

她在人流中四處逃竄,怎麽都找不到哥哥,直到遇見一個面善的姑姑,告訴她說湖州大亂,所有人都乘船往北走,哥哥會在安全的地方等她。

阿朝被人帶到碼頭,還沒意識到不對,腦海中便暈暈乎乎的,再一睜眼,揚州已經到了。

那個姑姑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領進了瓊園的門。

于是成為她此生噩夢的開始。

……

意識完全回籠之前,阿朝努力攫取夢中的一切,生怕這些好不容易浮現在腦海中的記憶再度風過無痕。

半夢半醒間,面前猛然跳出一張暴戾狂怒的臉,那一瞬,她吓得渾身都在打顫。

她不明白為什麽,明明已經那麽竭盡全力地順從,那條滴血的長鞭卻還是一道道往她身上抽,她越是躲,那人的面容就越是興奮扭曲。

屋門鎖緊了,沒有人來救她……

傷口的疼痛和男人猙獰的笑聲将她整個淹沒。

直到一人破門而入,他的面容那樣冰冷,指尖卻有溫度,他在她面前蹲下來,低低地喊她“阿朝”。

可這裏的人都喚她玉芊眠啊。

阿朝這個名字,只能夢裏的爹娘和哥哥會這麽喊……

這些年她忘記了所有的事情,唯獨記得夢裏的自己叫阿朝。

她想要睜眼,卻又不敢睜。

怕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那滿臉猙獰駭怖的梁王世子。

也害怕一睜眼,那個來救她的人再也不會出現。

這般不知掙紮了多久,阿朝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下,終于一線天光劃入眼底。

她覺得有些刺眼,又阖上了眼睛,耳邊卻傳來嘈亂的腳步聲。

“姑娘醒了!快,去請大人過來!”

阿朝嘴唇翕動,想要說些什麽,喉嚨卻堵得厲害,腦子亦不甚清明,模模糊糊看到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跨步進來,屋內衆人齊齊拜下去,他做了個擡手的動作,幾步便已來到她的床前。

“阿朝,身上還疼不疼?”

是夢嗎?阿朝聽到這聲久違的稱呼,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心口像被細密的銀針紮過,連呼吸都一陣陣的抽痛。

她不回答,就只是哭。

謝昶伸手替她擦幹,新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滾燙的淚珠不斷燒灼着他的掌心,謝昶幾乎是瞬間亂了心神,朝外怒吼:“醫女!”

話落就有一個瘦高的婦人匆忙跑進來替她把脈,然後顫顫巍巍地回禀:“大人,姑娘已無大礙,身上的鞭傷都已開始結痂,這會情緒不穩定,想來是先前受到驚吓所致,民女再開一副安神湯過來,姑娘只待靜心修養一段時日,慢慢就能痊愈了。”

床邊的人深吸一口氣,目光似乎一直定在她身上沒有移開。

他讓所有人都下去了,屋內就只剩他們兩人。

靜得,仿佛只有眼淚沒入頸邊錦枕的聲音。

迷蒙的視線裏,男人的面容也慢慢清晰,他的骨相極好,眉眼很深,瞳孔像暗流湧動的深淵,看人時隐隐透着審視,鼻梁高挺,下颌線條淩厲緊繃,似與那日棋盤街一晃而逝的人影慢慢重疊。

以及……夢中見過無數遍的,少年清瘦深靜的面龐。

兩廂靜默,耳邊只有燭火燃燒的聲響。

謝昶試着伸出手,可才碰到她消瘦的肩,小姑娘就過電般地打了個寒噤。

阿朝還未從梁王府的噩夢中醒來,對于陌生的觸碰有着條件反射般的抗拒,即便知道眼前的男人……可以信任。

也許應該開口說些什麽。

畢竟是他救了她,否則她現在不會安安穩穩地躺在這裏。

她動了動嘴唇,腦海中走馬觀花地閃過夢中無數的場景,千言萬語堵在心口,快要将她壓得喘不過氣。

最後艱難地吐出一聲:“大人……多謝你……救了我。”

她現在并不知道如何稱呼他,就喚“大人”應該不會出錯吧,底下那些人都這麽喚他。

話音方落,面前的人似乎僵了一下。

阿朝垂下眼睫,有些莫名的心虛與恐懼,不敢擡頭與他對視。

“阿朝,”謝昶嘆了口氣,定定地看着他,沉默良久才緩慢說道,“倘若你不記得南浔,不記得蓮界裏,不記得神醫謝敬安,不記得院子裏那棵青梅樹,不記得二壯、虎子,不記得廣惠宮的黃大仙,不記得一頓要吃兩碗的酥肉爆魚面,不記得南浔的一花一樹,也……不記得我,這都無妨。”

這些年他慣是殺伐果決,沉默寡言,已經很久沒說過這麽多話了,既然她不記從前,那他就一點點幫她回憶。

“來日方長,哥哥會慢慢幫你想起一切。”

其實從他提到“南浔”二字的時候,阿朝的眼淚就已經止不住了。

他每往下說一句,阿朝心口塵封的烙印就像是被人揭去一塊,血淋淋的皮肉暴露在外面,一寸寸都是刻骨銘心的疼。

眼前一片渙散,謝昶替她止了淚,“阿朝,你應該喚我什麽?”

阿朝眼眶酸澀,止不住想哭的欲望。

那個答案就在心底,夢中她可以追在他身後喊上無數遍。

可是現在,她還能嗎?

她甚至覺得這就是一場虛無缥缈的夢,回憶不過一紙前塵,她早就不是從前的阿朝了。

謝昶等了許久,沒有聽到回音,終是沒有再逼她。

想要伸出的手頓了下,轉而将她身上的被褥掖了掖,“爹娘的事情,日後我會慢慢與你細說。先歇着吧,我讓醫女進來伺候。”

他停留了一會,終究還是走了。

腳步即将邁出門檻的那一瞬,阿朝忽然想到幼時逃離破廟的那日,明明上一刻還緊緊牽着她的人,下一刻就再也沒有了。

心口酸楚,沒來由地委屈,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掙紮起身,卻低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以及連躺三日後四肢的麻木。

毫無預兆地摔在地上,眼淚竟然不争氣地湧了出來。

“阿朝,怎麽下床了?”急促的腳步聲混雜着低啞的嗓音。

謝昶壓抑着情緒,正要将她橫抱起身,指節卻壓下一片冰涼的綿軟。

蒼白的指尖輕輕顫抖着,去尋他的手腕。

隐隐摸到一處極淺的舊傷,她在那處反複摩挲,霎時情難自抑,想說的話終于脫口而出:“我就是想問……你還回來嗎?”

哥哥,出了這道門,你還會回來嗎?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快寵她!!!

哥哥要給阿朝收拾壞人了,寶貝這些年受的苦,哥哥會一樣樣替你讨回來的!!

第 7 章

這名醫女是盛京回春堂醫術最有名的女大夫,專替京中官宦世家的貴婦小姐們問診,還從未聽過這謝閣老府上竟然是有女眷的。

月初她在鄭國公府替國公夫人看診,無意間從幾名高門主母口中聽過一耳,說這內閣首輔年輕有為,已至婚配年齡卻遲遲不曾娶妻,導致如今京中不少權貴世家的夫人都在暗暗打聽他的喜好。

也有兩位夫人悄悄咬耳朵,說這謝閣老怕不是身有隐疾,故而這麽多年來都是獨身一人,連個小妾通房都沒有。

思及此,這醫女偷偷擡眸,瞥了眼床邊的男人。

隐疾,想來是沒有的。

這位首輔大人雖是文臣,然眉眼深濃,眸光敏銳,鼻梁高挺,腰背挺括,身姿如松。以她多年行醫的經驗,以上種種皆是身體康健的特征。

別說隐疾,床笫間只怕有龍虎之勢,那些弱柳扶風的小姐們未必吃得消。

至于那女子……今日請她過來的小厮只說是“府上的姑娘受傷”,這個稱呼就很耐人尋味。

尋常的姑娘豈會受這麽重的傷,又豈會勞煩這位眼高于頂的首輔大人纡尊降貴親自喂藥,難不成是個得寵的妾室?

正神游天外,耳邊冷冷傳來一聲:“這裏不用你,先下去。”

醫女聞言一激靈,擡眼對上那雙陰沉銳利的鳳眸,竟隐隐有種渾身發冷的感覺,吓得趕忙垂下頭,俯身告退。

屋內只剩兄妹二人,謝昶這才能好好地看看她。

是長大了。

黛眉杏目,瓊鼻雪膚,五官依舊精致,隐約看得出幼時的影子,盡管兩腮嬰兒肥褪去,少女神态裏卻仍有幾分弱态的嬌憨。

這麽多年兩地分別,她在揚州瓊園水深火熱,他在盛京朝堂步步為營,但好在,他們都活了下來。

若說完全沒有恨,那也不可能。

沒有人願意将自己的性命系在一個流落在外、危在旦夕的小姑娘身上,這麽多年如履薄冰,他也有不為人知卻足以致命的把柄,仿佛吊在懸崖邊上的人,随時都有可能命懸一線。

然而随着她一日日長大,他亦從一介白身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屍山血海,荊棘泥塗,好像有一個人是陪着你一起走的。

這種感覺非常特別,難以言說。

存于他身體裏的微弱體征就像燃燒在無盡冰河中央一簇溫暖的小火苗,能将那些沉在心底的恨意一點點地驅散。

直到今日在梁王府,她擡起那雙淚霧朦胧的雙眼與他對視的那一刻,所有殘存的恨意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現在她躺在這裏,就在自己的面前。

不論日後這樁共感是否有法解除,她都是當朝首輔的妹妹,他不會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也許是自幼相伴長大的情分,又或許是身體裏這份獨一無二的牽連,自重逢開始,兄妹間久違的親切感似乎就已經回來了。

謝昶垂下眼眸,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小臉,不禁想到她幼時窩在襁褓裏憨态可掬的模樣,唇角溢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有種強烈的渴望,想要像小時候那樣,捏一捏她柔軟的粉腮。

事實上他也下意識這麽做了。

指尖觸碰到她那一刻,他不禁一怔,似有種檐下冰雪消融的細膩溫涼,能春風化雨般地,驅除人心所有的鬼蜮魍魉。

還未停留片刻,廊下突然傳來腳步聲,佟嬷嬷端着托盤進來,“大人,您要的紅棗桂圓湯好了。”

謝昶指節微微蜷縮了下,卻沒有立刻将手移開,目光仍舊停留在阿朝的臉上,只淡淡地吩咐道:“擱下吧。”

佟嬷嬷應了聲是,放下湯盅就退下了。

謝昶沉默地看了她好一會,良久才發覺案幾上的藥湯已經不燙了,溫度正合适。

他微斂心神,終是收回指尖,端起藥碗,銀匙舀了一勺緩緩送到她唇邊。

她不知夢見了什麽,眉心蹙着,淡粉偏蒼白的唇瓣也緊緊地抿着。

謝昶耐心地低哄:“阿朝聽話,來喝藥。”

從前她最怕吃藥,每回生病,喂藥都是全家人的難關,好一通撒潑打滾之後,才肯乖乖喝一點,除此之外,還要拿蜜餞果子、松子糖來哄着,否則小丫頭一整日眼眶都是紅的,要撲到他懷裏哭。

事出突然,府上沒有準備小孩子的甜食,小廚房送來的這盅補氣養血的紅棗桂圓湯倒也勉強夠用。

怕醫女伺候不好,謝昶只能親自喂藥,原以為要費些功夫,沒曾想小姑娘竟然就這麽乖乖地松了口。

櫻唇微張,小口吞咽着苦辣的湯水,細細的長眉皺得緊緊的,卻沒有任性地将藥湯吐出來。

腦海中驀地想起宿郦方才那句“姑娘性子乖順”,謝昶目光不禁柔和了些許。

這小丫頭幼時可不是什麽溫順乖巧的性子,半日不胡鬧都算好的。

就這麽一勺藥湯,一勺紅棗甜湯地喂着,藥碗很快見了底。

一會功夫,前院來人說晚膳準備好了。

謝昶見她喝完甜湯眉眼松弛的模樣,稍稍放心下來,便起身去用膳。

這麽多年,盡管前朝事務千頭萬緒,內閣公文堆積如山,謝昶的一日三餐卻從未落下。

他自己并非重口腹之欲的人,只怕飲食不節,讓小姑娘跟着受罪。

那時官場流傳着一句話,“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他連進士都不是,皇帝想要破格提拔,守舊派卻不肯答應,故而他只能靠自己的才學,在數次翰林考選中拔得頭籌,以此堵住悠悠衆口。

潛心讀書時哪顧得上三餐,有一回徹夜未歇,卯時還要往乾清宮侍讀,起身時只覺天旋地轉,腹中難受至極,思量過後才意識到,恐怕是自己饑飽無常,連累阿朝也跟着挨餓。

自那之後,即便公事再繁忙,他也盡量準時準點用膳。

晚膳用了些清淡的吃食,不過作飽腹之用,餐後一杯清茶下肚,體內卻隐隐有了發熱的跡象。

謝昶很快意識到這是什麽,擱下杯盞,匆忙趕回青山堂。

醫女已經替阿朝将傷口處重新換藥,見他滿臉陰沉地進來,趕忙解釋道:“姑娘外傷不輕,發燒也屬尋常,棉帕子打濕了敷在額頭上時時替換,熬過今夜就好了。”

謝昶低低嗯了聲,伸手取過巾帕,涼水打濕再擰幹,疊敷在小丫頭滾燙的前額。

因着發熱,小丫頭原本蒼白的面頰浮出一層薄薄的粉,鼻尖也微微泛了紅,幽黃的燭火下,像玉盤倒影裏的新荷在風中顫顫搖曳。

謝昶聲音裏有種微涼的迫切:“何時能醒來?”

醫女不敢打包票,只說道:“姑娘身子骨本就虛弱,如今又挨了外傷,受了驚吓,眼下只能看今夜過去恢複得如何。”

她傾身去清理榻邊染血的巾帕,身後又是一陣如芒刺背的沉默。

難道這位首輔大人今夜要這麽一直盯着?

她自诩醫術,此刻手腳卻緊張得發顫。

“哥哥……”

耳邊倏忽傳來一句細若蚊吶的呢喃,醫女方才反應過來,竟是這姑娘睡夢中的呓語。

她還未聽清說的什麽,屋內的男人沉聲開了口:“你先下去,有事我自會傳召。”

醫女暗暗松口氣,趕忙應了聲是,三兩下整理好榻邊的剪刀紗布退了下去。

謝昶撩袍在床邊坐下來,傾耳去聽,卻遲遲沒有等到下文。

直到他閉目養神一會,才聽到床內傳來姑娘軟綿綿的低喃:“哥哥……別吃……別吃杏子了……哥哥會難受……”

謝昶聽清楚了,冰冷的目光也慢慢柔和下來。

小丫頭還算有良心,沒把他忘了。

“我哥哥……才厲害……”

“就是……比你哥哥好……”

這句他倒是聽得雲裏霧裏的,又見小姑娘皺緊了眉頭,反複強調這一句,這才想起來什麽。

那年他在南浔書院讀書,膳堂吃得清淡,那些家中離得近的學子,最巴望着的就是家裏人來送午膳點心,改善夥食。

他在吃食上沒什麽講究,清清淡淡足夠飽腹便已經很好。

爹爹醫館繁忙,抽不開身,至于娘……娘要照顧妹妹,更何況,娘從來都不喜歡他……因此他從未期待過什麽。

那日午間休憩,學堂外照舊來了不少親眷,學生們瞧見自家來了人,風風火火地往外跑,再提着熱氣騰騰的食盒進來。

他一如既往坐在窗邊看書,指腹劃過一頁紙,耳邊卻傳來了一道嬌嬌糯糯的聲音。

“哥哥!我來啦!哥哥快出來!”

他循聲望去,小丫頭在學堂外蹦起來三尺高,直朝他招手:“哥哥!我給你送點心來啦!”

阿朝是頭一回來學堂,粉莖綠的襦衫配乳黃色的下裙,人長得甜淨可愛,嗓音也是清淩淩的,整個人就像一朵生機勃勃的向陽花,立刻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謝昶,這是你妹妹?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你妹妹也太乖了吧!還知道來給你送飯,我妹妹恨不得天天上房揭瓦!”

“好漂亮的小孩,跟個粉團子似的!我能不能摸摸她的臉蛋兒?欸謝昶,你這麽看着我幹嘛,我還能吃了她不成?小氣鬼,不摸……不摸總行了吧?”

那是謝昶第一次對她生出了偏執卑劣的占有欲。

不想她被人觊觎,不想旁人圍着她轉,想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她只能是他一個人的妹妹。

還有人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甚至還在逗她玩:“小丫頭,跟哥哥走好不好?哥哥給你買糖葫蘆吃。”

小丫頭倒是個伶俐的,搖動着頭上兩個小揪揪,脆生生地喊:“不跟你走,我自己有哥哥,哥哥會給我買!”

那人一臉吊兒郎當的笑:“你這丫頭,也不問問我是誰,我可比你哥哥厲害多了!來叫聲哥哥聽,日後你來學堂,哥哥罩着你!”

小丫頭吐了吐舌頭:“我才不要你,我只有一個哥哥!”

說完兩步蹦跶到他面前來:“哥哥,你瞧我給你帶什麽啦。”

謝昶彎了彎唇,斂下眼底的陰沉,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食盒。

“虎子娘往書院膳堂運柴火,是她順道帶我過來的。”

“嗯。”

“我求了阿娘好久,阿娘才同意讓我來的!”

“嗯。”

小丫頭笨拙地從食盒裏取出一碟鮮綠油亮的青團,“哥哥,你快嘗嘗!”

“好。”

她哪裏知道,那位讓她“叫聲哥哥”的少年後來再也不曾在書院出現,他不過略施小計,便讓那位湖州知府的外甥兩年下不來床。

後來有一回,夫子在課堂上講《孟子》,談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句時,外頭突然響起兩道清脆刺耳的小女孩聲音,聲浪一道高過一道。

“我哥哥厲害!我哥哥讀書好!”

“我哥哥長得好看!”

“我哥哥也好看!”

“我哥吃得多!”

“我哥也能吃!我哥吃一桶!”

“我哥能吃一缸!”

“我哥哥敢打架!”

“我哥哥敢打……敢打夫子!你哥哥敢嗎!”

“我哥也敢!”

……

底下傳來學子的竊笑,上首那年近古稀的老夫子臉黑成了鍋底,書本往講桌上重重一摔,“學堂外聒噪喧嘩成何體統!這是誰家的妹妹,自己出去領!”

這老先生當年在湖州府也是有名的才子,從翰林院致仕還鄉,書院山長三顧茅廬,這才将人請來為學生授課,他在南浔書院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

那位“妹妹能上房揭瓦”的少年尴尬起身,嘿嘿一笑:“夫子息怒,我這就去将人拖走!”

老先生面色奇黑,咬牙切齒:“還有一個呢!”

謝昶攥了攥拳,無奈起身,“是我家的小孩。”

話音落下,滿堂嘩然,就連夫子都得覺得不可思議。

他出門後将小丫頭拎到一邊,教了好半日的尊師重道,卻見小丫頭眼眶通紅,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撲到他懷裏,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就是不服氣嘛,哥哥你明明最厲害!”

幾歲的小丫頭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勝負欲,總之無論比什麽,不能被人比下去。

謝昶無奈地嘆口氣,心口微微觸動,蹲下-身,替她擦幹淨眼淚:“哥哥知道了,謝謝阿朝。那我們……去向先生賠禮可好?”

阿朝吸了吸鼻子,這才奶聲奶氣地說:“好。”

後來那老先生還同他提過一嘴:“你可是我最得意的門生,素來沉靜內斂,不想你這個妹妹沒有學到你半分長處,竟是個頑劣的性子。”

謝昶聽完沉默片刻,只淡笑道:“她年紀尚小,我若不縱着些,只怕旁人要欺負到她頭上。”

謝昶到今日還記得那老先生看他時無可奈何的模樣。

老先生初來乍到,并不知他兄妹二人與書院山長之間的關系,且他性情剛直,別說不知道阿朝是山長的孫女,即便是山長本人在此,那也是直言不諱有一說一。

只可惜時過境遷,世事風雲變幻,南浔謝家滿門獲罪,南浔書院再不複昔年榮耀,而他弄丢了妹妹,讓她流落在外整整八年。

他終究是,辜負了娘的托付,也沒能做到年少時對她的承諾。

指尖忽然碰到個柔軟的東西,謝昶僵硬了一瞬,那雪白綿軟的小手不知何時伸出了被褥,指節無意地蜷着,從這個角度去看,竟像是包裹住了他的兩根手指。

謝昶的目光沉了沉,反手将那只柔嫩溫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

幸而如今他的确像娘說的那樣,青雲萬裏,飛黃騰達,可以永遠将她護佑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次日一早,阿朝退了燒,只是一直沒有醒過來。

謝昶陪了她一夜,精力也幾乎到達一個極限,她昏迷不醒,連帶着他也是頭昏腦漲。

寅時過半,宿郦帶着澄音堂的管事過來,要伺候他更衣上朝。

謝昶沉思片刻,擡眼問宿郦:“那名仆婦現今如何了?”

宿郦立刻回禀道:“那名喚春娘的仆婦在揚州還有兄長與子侄,現如今一家人性命都在大人手中,她豈敢忤逆大人的意思。”

某種程度上來說,謝昶才是錦衣衛真正的主子。這些年來南北直隸都安插了他的心腹暗衛,運籌于帷幄之中,對外面的動向幾乎是了然于心。

一句話吩咐下去,底下人迅即馬不停蹄地去辦,拿捏一個小小仆婦的把柄,簡直易如反掌。

謝昶想到另一樁:“姑娘的身份可辦妥了?”

宿郦回禀道:“屬下昨夜鹘鷹傳信濟寧府,今日一早,楊閣老請來的那對夫婦已在進京的路上了,快馬加鞭,約莫七日就能趕到。”

謝昶淡淡應了聲,随即吩咐道:“帶那兩名丫鬟來澄音堂見我。”

宿郦捧着朝服正要回是,聞言險些驚掉下巴:“大人今日不上朝?”

這可是自家主子入朝以來頭一回荒廢公事!

謝昶按了按太陽穴,他這個狀态還真不适合上朝,何況小姑娘的身份塵埃未定,今日并不是與梁王對簿公堂的最好時機。

“替我入宮,向陛下告個假。”

他這般說着,腳步未停,宿郦神色複雜地跟在後頭:“可您若不上朝,梁王必得借昨日之事大做文章,言官還不知如何罵您呢!”

謝昶唇角冷冷一勾:“他們若不罵,還拿什麽俸祿。”

“……”宿郦無話可說。

畢竟眼前這位兼任如今的吏部尚書,朝中官員任免和職責考校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罷了罷了,今日罵得越兇,來日姑娘身份大白之時,都察院那些人還不知如何打臉呢。

澄音堂。

崖香與銀簾一早就被綁了過來,聽說是那位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要見她們,兩人都吓得渾身發涼。

昨日姑娘被梁王世子打得遍體鱗傷,竟是被當朝首輔給救了下來,她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可她們親眼看到春娘被用了刑,奄奄一息只剩半條命,已經被人帶走了。

姑娘身邊伺候的,就只剩下她們兩個……

寒意從膝下的冰冷地磚滲進骨縫裏,銀簾渾身都打起了擺子,愈發埋低了身。

昨日崖香拉着她向春娘求情去救姑娘,她甚至理都未理……

天還未大亮,廳堂內燭火幽暗。

耳邊漸漸傳來男人沉穩駭厲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在身上毫不留情的鞭笞。

謝昶負手走進來,在上首的檀木太師椅上坐定。

他不必說話,單單坐在這裏,也有種威冷酷烈的壓迫感,讓人寒毛直豎。

“喚你們過來,是關乎姑娘的一些事要問你們。”

良久,上首的貴人沉沉開了口,冷淡的聲線帶着秋日晨霧暈染出的冰涼沙啞。

銀簾吓得渾身直憷,心電急轉間趕忙磕了幾個頭:“大人!奴婢是自幼照看姑娘長大的,雖是主仆,可情同姐妹!大人問什麽,奴婢一定知無不言!”

謝昶放下手裏的茶杯:“姑娘八歲那年,生過一場大病,足足昏迷三月,可有此事?”

銀簾當即傻了眼,她哪裏知道姑娘八歲時的事情,她是後來被賣進的瓊園,那時候姑娘已經十歲了。

倒是一旁的崖香顫顫巍巍開了口:“确有此事……”

謝昶幾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如實說來。”

崖香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細細地道:“姑娘因習不來琴棋書畫,樣樣考核皆是墊底,還總想着逃跑,那日被教習姑姑打得昏死過去……夜裏發了燒,又着了涼,病情一直反反複複不見好,喂下去的湯湯水水全都吐了個幹淨,就這麽病了幾個月,直到開春才慢慢好起來,可姑娘卻因此……”

“因此什麽?”謝昶冷聲。

崖香小心翼翼地擡起頭,淚光濡濕了眼睫:“姑娘整個人燒糊塗了,從前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以前她總想着回家,病這一場之後,姑娘就再也不鬧着要找哥哥……”

崖香的聲音越說越弱,最後連自己都快聽不到了。

謝昶眸光似濃稠的墨,眼底壓抑着看不清的情緒,指尖的溫熱一點點冷卻,燈影裏泛着冷白的光。

作者有話說:

謝昶:她不記得我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