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8 章 兩百九十八章:與冥君的交易

寧小齡嬌小的身軀坐在巨大的王座裏,好似幽冥的公主。

寧長久幫她理了理衣裙,裙擺整齊地鋪在纖淨的大腿上,黏附在衣裙上的灰塵與血跡用靈力提煉出來,輕輕拂落,化作微塵消散于黑暗。

少女握刀的手緊捏着,眉目卻是寧靜,一動也不動,像是個精致的瓷偶,任人擺弄。

寂靜的大殿裏,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露出了笑容。

他從未想過,他們會在這樣的地方,以這種方式見面。

曾經容納的萬靈的黑暗之海已經斷去了源頭,這裏就成為了死海,寂靜荒涼如真正的墳場,并無祭拜之人。

寧長久看着她,目光下移,落到了那柄血紅色的劍上。

“神荼?”寧長久第一眼便認出了它。

當初趙國的朱雀世界裏,趙襄兒曾随手鍛造過神荼的仿品,他記憶猶新。

寧長久看着這柄古刀,刀身纖細,刃面如水,血色的光暗明淡承接,刀身的曲線很淡,末梢已經斷裂,若是完好,應是婉約如少女的發梢的。

這柄刀雖經過了歷代神戰,刀刃最鋒利處有明顯的破損與卷刃,但它依舊很美,可以想象它曾經的佩戴者或許是位吟游人間的詩者。

他的手觸上了刃鋒。

在入此處之前,司命便與他說過,他所看到的并非真正的冥府世界,這座殿只是黑暗之海的一片殘影,真正的冥府隐沒在精神的深處,觸發它的辦法唯有“死亡”。

寧長久用手指捏住了神荼的鋒芒,抽絲剝繭般從中提煉出一點血光。

血光臨近脖頸。

死亡的意味展開。

寧長久及時停手。

轟!

視線陡然變了。

他依舊在冥殿中,地面上殘留着血跡和羽蛇扭動的殘魂,血腥味順着地磚一路流淌,直至殿後突兀出現的深淵裏。

冥殿向着深淵傾斜。

一股難以抵抗的力量推着他,順着斜坡滑墜了下去。

……

哐。

雷聲在天空中炸響,大雨傾盆瀉下,它們在空中碰撞破碎,于半空濺成一片濛濛的霧。

寧長久擡起頭,看着周圍迥然不同的場景。

他伸出手,雨珠敲打在指尖,觸感濕冷真實。

“這就是煉獄麽?”寧長久望向了四周。

這是一片荒蕪的山嶺,周圍所有的荒山幾乎都被打破了,黑色的高峰化作了破碎的巨大岩石,這些岩石堆積着,像是一座座被大火反反複複燒過數遍的城。

那些石縫中還殘留着火。

這不是真實世界的火,而是傳說中的幽冥鬼火。鬼火的焰芒在大雨中不滅,它燒得很慢,像是熟睡的小鬼,明明那麽安靜,卻讓人不敢靠近。

寧長久在水火交融的世界裏向前走去。

“你好,聖者。”一個骷顱頭般的老人上前搭話。

寧長久看向了他。

老人并非憑空出現的,他先前站在路邊,像是棵燒焦的古樹,自己沒能第一眼認出他來。

“你好。”寧長久的話有些生澀。

骷顱頭般的老人問道:“你是來拯救我們的吧?”

寧長久搖頭道:“抱歉,我只是來找人的。”

“找人?”骷顱頭老人欣喜道:“那你就是來救我們的。”

寧長久問:“為什麽這麽說?”

骷顱頭老人道:“你要找的人,是不是一個穿着白裙子的小姑娘。”

寧長久點頭道:“是的。”

骷顱頭老人道:“她就在這條道路盡頭的宮殿裏,只要你一直向前,就能看到。”

寧長久問:“就這麽簡單?”

“是的,年輕人。”骷顱頭老人像是在微笑,但他的臉像是骷顱頭,所以笑也顯得陰森。

寧長久道了聲謝,他好奇問道:“我該怎麽拯救你們?”

骷顱頭老人道:“打開這片天空,我們就能出去,回歸真正的星海,而非永遠沉淪于此。”

寧長久問:“你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骷顱老人點頭道:“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罪惡的、沒有天理的世界,我也是五百年前才弄清楚了這點。那時候我致力于鑽研有關荊棘之海的事,我總結出了有關于荊棘之海的七十六條法則,正準備将它們逐步歸類統一時。一個從外面進來的殘魂告訴我……”

骷顱老人像是想起了傷心事,不忍心說下去。

寧長久好奇道:“告訴了你什麽?”

骷顱老人指着那些堆砌的亂石,說道:“她告訴我,外面的世界裏,水與火是不相容的。”

寧長久看着暴雨潑不滅的石火,沉默了許久,問:“你不是外面的世界來的?”

骷顱老人道:“我是這裏的原住民,是冥國世界創造出的魂魄凝聚的生靈,不像那些外來的魂魄,生來就知道許多的知識。”

寧長久立刻想到了司命。

司命便是她舊時神國中孕育出的胎靈修煉所化。

神國就像是一個個小世界,擁有自己孕育生命的能力。冥國據說是在冥君死後才形成的,哪怕殘破如此,依舊擁有孕化生靈之力。

骷顱老人回想着當年的事,說道:“我研究了荊棘之海一百年,才知道那不過是冥君大人死後錯亂意識的荒誕想象,它的盡頭是混沌而非希望,研究它也沒有任何的意義……就像是這條路上,每走一百步都會有一個銅柱大燈,從這裏到盡頭,無一例外。但這并不代表世界的真理,世界的其他地方是沒有燈柱的……”

“我曾将它奉為真理,并相信了一百年。”骷顱老人回想着那段意氣風發的歲月,發出了沉重的哀嘆。

寧長久道:“這裏再殘破也終究是個世界,回歸了靈海就真的什麽也沒了。”

骷顱老人道:“生命的意義在于尋找意義,死亡的意義在于回歸真實。”

寧長久道:“您像是一位學者。”

骷顱老人道:“因為冥君大人是位詩人。”

“冥君還活着?”寧長久問。

骷顱老人道:“是……也不是,總之,你很快就能見到她了,這一路上,你還能看到許多石碑,上面都是冥君大人的詩作。”

……

雨不停地下着,天空中偶有雷聲響起,卻看不到電光。

寧長久向着四周望去。

周圍的岩石裏,開出了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

骷顱老人停下了腳步,俯下幹瘦的身子,咬住了一朵黑暗的花,吞咽了下去。

“你這是做什麽?”寧長久問。

骷顱老人道:“這是黑暗之花,是維持生命的東西,今天運氣很好,以往都得找很久的……你應該是個幸運的人。”

“好吃麽?”寧長久随口問道。

骷顱老人道:“我嘗不出味道。”

寧長久看着四周,正如老人所說,每走一百步都會出現一個燈柱,這個燈柱很奇怪,無論你邁多大的步子,它永遠在一百步的時候出現。

寧長久道:“這就是煉獄?”

骷顱老人點了點頭:“這裏不可怕麽?”

寧長久看着雨水洗刷的荒涼,這裏像是青煙缭繞的墳地,最多只能讓人聯想到小鬼出沒,很難想象藏着什麽大恐怖。遠處倒是有煙在滾滾地冒起,像是燒滾的開水,咕嘟咕嘟地冒向混沌的天空。

寧長久問:“可怕在哪裏?”

骷顱老人嘆息道:“可怕在絕望啊……等會你就知道了。”

老人帶着寧長久一直向前走去。

“你一直在這裏等我?”寧長久問。

“是的,聖者。”骷顱老人道:“冥府中偉大的存在讓我等待着你,接你去往冥殿,防止你迷失于此。”

迷失?

寧長久有些困惑。

骷顱老人充當的似乎是領路人的角色,但這條路卻是筆直的,無論怎麽看,再路盲的人似乎也不會迷路。

一路向前,寧長久又看到了許許多多的魂魄。

他們游蕩在這個世界,大部分都沒有腿,而是一團類似煙霧狀的東西,底端尖尖的。他們在低空漂浮着。

“這就是煉獄。”骷顱老人指着遠方,說道:“這些人自號破滅宗。他們用石頭建造了一座城,整座城都是炮的膛,這座城會将那些圓形的球體射出去,射向高空。這些球體每一個都打磨了數十年,所以每擲出一顆,都是數十年的心血。”

寧長久問:“他們的目的是什麽?戰争麽?”

骷顱老人道:“戰争已是數百年前的往事了。那時候進入這裏的殘魂,很多就死在了戰争裏。”

寧長久問:“那他們是在做什麽?打破天空?”

“是的。”骷顱老人道:“他們想要在天空中炸出一個窟窿……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寧長久點頭,表示贊同。

這是精神之海,思維是無窮無盡的。

他們繼續向前。

寧長久又看到了一個銅柱的巨大機械,這個機械和當初張橫的渾天儀有些相似。

骷顱老人道:“這是請仙宗。他們的宗主是巫,他們與野心勃勃的破滅宗不同,他們想要用人造的星辰,呼喚外神的降臨。”

寧長久想了想,知道冥府被整個古靈宗壓着,裏面的做法儀式傳達的信息,連外面的冥殿都抵達不了,更別說外面了。

渾天儀在雨中轉動着,它不是自然轉動的,而是幾個野鬼在拖着它,野鬼的身上纏繞着鎖鏈,姿勢像拉磨的驢。那些鎖鏈已深深地勒入了它們的骨頭裏,時不時有野鬼支撐不住,當空摔落,化作一灘白骨。很快又有新鬼被套着鎖鏈推上來,接任它原本的位置。

他們的努力亦是徒勞。

寧長久輕輕搖頭,沉默着向前走去。

骷顱老人指着前方整齊的陣列,說道:“這是弑君宗,顧名思義,他們要殺了冥君。”

“殺冥君?”寧長久問:“冥君不是這裏的主宰嗎?”

骷顱老人道:“他們認為,冥君守住了通往外界的天井,所以他們要殺死冥君,取而代之。這些年他們一直在練兵,等到人數湊夠三十萬了,便會發兵向着冥殿推進。”

寧長久道:“就這樣在冥君的眼皮子底下練兵?”

骷顱老人點頭道:“君王不在意這些。”

寧長久道:“這裏也是世界,在這裏生存有什麽不一樣?你們為何非要出去?”

骷顱老人道:“因為末日已經臨近了,如果不出去,所有人就都得死。冥殿之外有一塊石碑,上面記載着末日來臨的年份……所以戰争早就停止了,大家都在尋找逃離的辦法。”

寧長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有些沒心思聽這個了,因為越靠近冥殿,他的心就越亂。

他們走過了許多的石碑,據說那些石碑上,記載的是冥君的長詩。

寧長久道:“石碑上的字你認識嗎?”

骷顱老人道:“現在的年輕人都不認字了,但我們還認識。”

寧長久道:“這些石碑大概講了一個怎麽樣的故事?”

骷顱老人答道:“講的是偉大的冥君降臨世界,以及幾百年間他的所見所聞和……最後的滅亡。”

寧長久問:“冥君最後是怎麽滅亡的?”

骷顱老人答道:“天空被遮蔽,君主與其餘的神斷絕了聯系,它們失去了力量,彼此生隙。接着,一位被冥君成為‘暗主’的存在降臨了……嗯,我們到了。”

骷髅老人沒有再說下去,他停下了腳步,對着眼前恢弘的宮殿伏下了瘦弱的身體。

“君主大人,聖者我已替您指引來了。”骷顱老人虔誠到。

一陣風從殿中吹來,骷顱老人不見了蹤影。

老人消失之前,忽然露出了詭異的微笑,他輕聲道:“聖者,您回頭看看,是不是覺得,這裏的世界和你們外面的,本質上一樣呢?”

寧長久循聲回望。

天空被煙塵塗染得漆暗,硝煙四起。

末日已經臨近,暗無天日的穹頂下,人們滿懷希冀地做着徒勞無力的掙紮。

這與外面的世界……一樣麽?

寧長久對于外面的美好有些動搖。

他望向了殿前的石碑,石碑上的數字寫着三百。

三百天。

風迂回而來,像是一只手,推着寧長久向前走去。

寧長久越過了石階,走入了殿中。

外面世界的冥殿與這個根本無法想比,如果說這座冥殿是一座冰山,那麽之前的,只是冰山一角的殘骸。

寧長久走入了大殿裏。

他無視周圍琉璃般幻美的彩繪,向着大殿深處走去。

到了深處,他所見到的,再次出乎了他的預料。

他原本以為,這是一個師兄拯救師妹的故事,但到了深處,他看到那個白裙清麗的少女坐在王座上,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她的身邊,蛇骨為脊的侍者謙恭地低着頭。

王座之後的神柱上,纏繞着羽蛇之骨。

羽蛇巨大的身軀後,一束翼骨纖細如神荼的刀刃。

“師兄。”寧小齡注視着他,莞爾一笑,彎起的眼眸裏,淚水盈盈。

……

“師兄,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寧小齡道:“我害怕你迷路,所以把為唯一的道路弄得這麽直,距離這條道路百裏之外的,我都将它們列為了禁地。這樣……你就能找到我了。”

“這裏的神已經被我殺死了,現在我是這裏的新神,所以師兄……你也不要害怕。”寧小齡微笑着說。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臉上并無半點感動之色:“別裝了。”

寧小齡微愣,道:“師兄……你怎麽了?”

寧長久問:“你是冥君還是白狐?”

寧小齡注視了他一會兒,問:“你怎麽知道的?”

寧長久這才知道司命的良苦用心。若非他提前仔細感知過了一遍寧小齡的氣息,那他這次很有可能被騙過去。

“師兄不會認不出師妹的。”寧長久說道。

王座上的少女站起了身體,她一下子變了模樣,道:“呵,嘴巴這般甜,難怪這個傻丫頭被你哄騙得這麽厲害,最後的執念始終不滅。”

最後的執念?

寧長久衣袖間的拳頭瞬間捏緊。

少女笑道:“放心,她還沒有死。只要你答應我,為我做事,她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寧長久問:“你要我做什麽?”

少女道:“替我殺死一個叛徒,殺了她,我就把你師妹還給你。”

“什麽叛徒?”寧長久繼續問。

“荒河龍雀……嗯,她現在應該叫朱雀。”少女答道。

寧長久沉吟片刻,道:“當初荒河龍雀與天藏為敵,你若是冥君有關系,那你當年與龍雀應也是不死不休的敵人?”

“知道得很多嘛……”少女道:“不過你不必套我的來歷。你只需要告訴我,能不能殺?”

“不能。”寧長久搖頭。

這與襄兒倒是關系不大,不管自己怎麽想,都不妨礙他不是朱雀神的對手。

少女如有預料,道:“那難度降低一些,你帶我離開這裏,好不好呀?”

寧長久問:“我要怎麽做?”

少女微笑道:“很簡單的,黑暗是一座海,想要渡海,肉身為皮筏就好。你的師妹就是最好的皮筏,你帶她離開之時載我一程,等出去了,我再将你的師妹還給你。”

寧長久道:“你也想當寄生蟲?”

少女惱怒道:“不要将神明與那樣卑劣的生命相提并論。”

“可你們做的事是一樣的。”

“好了好了,不要說這個了。”少女道:“總之,你願不願意?”

寧長久道:“我要先見到我師妹。”

少女哦了一聲,不情不願道:“當時你的師妹在與一群大蛇打鬥,奄奄一息,若非她身上有我的權柄,否則肯定無法被冥府接納,早就化作孤魂野鬼,被請仙宗的巫抓去拉渾天儀了。所以,我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呀。”

寧長久皺眉道:“你……是冥君?”

少女轉過身子,氣鼓鼓問道:“為什麽要這種眼神看着我?我不像嗎?”

寧長久沉默片刻:“冥君不是天藏的夫君麽?”

少女幽幽道:“神明只能保證自己不死,可沒辦法保證自己的性別。”

“你真的是位詩人?”寧長久又問。

少女怒氣沖沖地回過頭:“這麽喜歡揭人短?”

寧長久道:“這不是短處。”

少女負手而立,身材雖然嬌小,站姿卻很是威風,她冷冷道:“不值一提,不過是當初為了哄騙天藏那個蠢女人罷了。”

說着,少女帶着寧長久向着殿後走去。

路上,她忍不住冷冷問道:“那……詩文你看過麽?”

寧長久道:“路上的石碑都是,我當然看過。”

少女狀似随意問道:“寫得怎麽樣?”

“……”寧長久心想,冥君大人你這是要我誇你嗎?

“寫得……很有詩意。”寧長久口是心非道。

少女冷笑一聲:“裝什麽裝?你根本不識字!”

“……”寧長久無言以對。

“不過也無妨,總有一天你會習得幽冥文字的,到時候你就會感知到其中的美妙了。”少女說道。

寧長久忍不住問道:“你真的是冥君?”

“你在藐視我的威嚴麽?”少女問道。

寧長久不知該說什麽,只覺得一路而來,所有感受的壓抑,似乎都被冥君的形象清空了。

冥國的人有這樣的君主,難怪會經歷這麽水深火熱的生活啊。

少女道:“準确來說,我也不是你口中的冥君,你可以叫我……冥君二世。”

“二世姑娘你好。”寧長久頗有禮節。

他知道,無論這種小丫頭表現得再人畜無害,她手中所握着的,都是動辄便毀城滅國的力量。

殿的深處,少女停下腳步。

她推開殿門,殿門之後是……一片石頭山?

“這是牢籠。”少女生怕寧長久不認識,主動介紹道:“你的師妹就關在某一座牢籠裏,你需要自己把她找出來。”

寧長久佯作為難,他一邊說着這很困難,一邊向着牢籠處走去。

“慢着。”少女制止了他。

“怎麽了?”寧長久問。

少女道:“你必須付出一樣東西,才能獲得一次打開石牢的機會。”

寧長久對此并不陌生,趙國的大街小巷上,他便看過有攤位擺上幾行價值不一的物品,然後花錢購買銅環去套。

寧長久問道:“你需要我付出什麽?”

少女毫不猶豫道:“仙卷。”

這個回答在寧長久的意料之中。

這本就是冥君所有的東西。

寧長久付出了仙卷。

“你師妹可不好找,嗯……需要一口氣買十份嘛?”少女問道。

“不必了。”寧長久拒絕。

少女微笑着接過仙卷……先把最重要的拿到手,然後再慢慢剝削他,剝到他只剩下一副骨頭。哼,我就不信他一次就能選到……

寧長久平靜地走下石階。

他立在冥殿之後,目光望過一個又一個石門。

它們就像是盛放靈魂的神龛,正默默地等待着自己開啓。

他的心靈尋到了那絲熟悉的感知。

冥殿中的風來回吹着,揚起了他的白衣。

他來到了一座石門前,輕輕伸出了手。

自稱冥君二世的少女,眼眸一厲。

“等等!”少女想要制止他。

寧長久卻已推門而入。

門中亮起了月色般的白光。

一個沉睡着的,懵懂的魂魄被他擁入懷中,蜷着的魂魄原本一直悸動不安,但此刻到他懷中之後,便寧靜了下來,像是陷入了酣睡。

正是寧小齡。

“怎麽……可能?”少女疑惑不解。

她說完之後有些後悔。

自己是冥國的二世君主,應是全知全能的神祇。這樣問話顯得自己很弱小一樣。

寧長久抱着寧小齡的魂魄,道:“多謝二世姑娘讓我們兄妹重逢。”

少女抿緊了唇,她神色掙紮道:“不行,重新來,你肯定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

修羅的法身在身後勾勒出了吞盡黑暗的光芒。

少女盯着修羅法身,生出了懼意。

在洛書的世界裏,寧長久便證明了精神力凝結的修羅,在精神世界裏是近乎無敵的強大。

更何況,他也能看出,這個自稱冥君二世者,狀态并不好。

這也是末日來臨的預兆之一。

寧長久帶着修羅法身向前走去。

少女伸出了手,道:“等等!”

“二世姑娘還有什麽事?”寧長久問。

少女道:“和你的師妹一起來的,還有一只貓!想來你師妹是很珍愛這只貓的。”

寧長久想到了筆記上的貓爪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少女随手一抓,從另一個石門裏拎出了那只貓。

“若想要贖回這只貓,拿你身後的那個金色巨人來換。”少女說道。

寧長久看着貓。

貓看着寧長久。

原來……是你?!

居然……是你?!

相顧無言。

“魚……”寧長久猶豫着要不要喊它的名字。

魚王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魚我所欲也?”

寧長久看着冥君二世,搖頭道:“不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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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7 章 兩百九十七章:入幽

寧長久、陸嫁嫁:“……”

司命淡然回眸,看着木立原地神色錯愕的道侶,微笑道:“怎麽了?來了我宗門,還不拜見宗主大人?”

風雪兼程而來的寧長久看着司命清豔無方的臉,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什麽時候上任的?原先的宗主呢?”

“原宗主要祭滿宗生靈以成冥國,德不配位,不該執掌九幽殿。”司命幽然道。

寧長久問道:“那宗中長老呢?老一輩的都能服你?還是說你……”

司命淡淡道:“我豈會做那屠戮宗門之事?你莫要以凡心揣度神女。”

陸嫁嫁将信将疑道:“那為何……這麽安靜?”

司命道:“我來之前,九幽殿與周圍幾座大殿的長老師叔,便已被冥府殺盡,他們肉身破碎,權柄被奪,化作了冥府的養料。那座冥府就像是饕餮,吃不飽是不會停下的。”

寧長久問:“那小齡呢?”

“寧小齡……”司命身影微停,她斂去笑意,輕聲嘆道:“随我來吧。”

古靈宗的陣法仍在,它不似外面那般暴雪如雲冰天雪地,數峰綿延裏,晚陽殘照間,遍地皆是青黃相接的草,黃昏下的天地空曠孤寂,臨近九幽殿的山峰皆寸草不生,懸崖上,濃郁的靈氣高挂,化作液态的流水飛瀉而下。

天地山峰間的霞色像一場大霧。

寧長久與陸嫁嫁在一路上商讨過許多有可能發生的事。

但他們真正到來,臨崖遠眺之後,才發現這座神宗竟如此開闊而安靜。

“這是禦靈一脈。”司命介紹道:“古靈宗共有十脈,一脈為一峰。據我了解,當初寧小齡便是在這禦靈一脈修行的。”

“當初?”寧長久心神一震。

司命輕輕颔首,她輕輕揮了揮手,籠罩在仙索吊橋上的黃昏之霧如掀開的簾,山峰下的雲海茫茫翻騰着,此刻盡被黃昏所染,望上去猶若一片腥色的淵。

司命直截了當道:“寧小齡鎮住了冥府。”

寧長久與陸嫁嫁目光輕接,心中不祥的預感和念頭都在此刻落到了實處。

司命立在吊橋上,道:“距離寧小齡墜入冥府已經快一個月了,若要真死了,也就成定局了,急也沒用。”

寧長久輕輕嗯了一聲。

司命道:“關于冥府的卷宗,我已盡數整理出了,就在九幽殿裏,你若有興趣,可以随我過來。”

寧長久道:“你直接告訴我結論就好。”

司命道:“你就不怕我故意坑害于你們?”

陸嫁嫁道:“姐姐若要害我們,一路上又何必救這麽多次呢?我第一次見你醒來的時候,就知道是姐姐是心善的。”

司命美目幽靜,她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陸嫁嫁的額頭,道:“需要我的時候一口一個姐姐,不需要的時候便是我的主母大人了?當初見你的時候,還當你是個善良的傻姑娘,沒想到現在也學得這樣壞。”

“我……一直是仰慕姐姐的。”陸嫁嫁眸光閃動,話語誠懇,她說道:“姐姐還救過小齡的命,想來對于小齡也是頗有青睐的吧?”

司命心想若非先前被你們欺負過,我可真就信了你這可憐模樣了。

但陸嫁嫁一聲聲姐姐還是很受用的……

她清冷道:“你們随本宗主來吧。”

……

他們沒有去往九幽殿,而是去往了禦靈一脈的木堂中。

“這是小齡過去學習的地方。”司命領着他們走到了一張木桌前,纖指點着桌面上刻的‘寧’字,說道:“這些是她的書,這是她的筆記,後面的字跡很潦草,不像是一個人寫的。”

寧長久問:“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司命道:“放心,我知道你救人心切,但你若不了解你師妹,又怎能将她的魂魄從冥府中撈出來呢?”

寧長久道:“我了解小齡。”

“是麽?”司命微笑道:“你們相識多久?”

寧長久沉默半晌,緩緩開口:“六個月。”

司命又問:“那分開了多久?”

寧長久道:“兩年零八個月。”

司命不再問話,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陸嫁嫁看着書本上字跡稚嫩的小字,不由想起了寧小齡的白裙的影。自己在南荒深淵邊等待的兩年時光裏,小齡是時常來看自己的。她經常給自己講一些四峰中發生的故事,每天都告訴自己,峰中修好了多少樓,最近又在修哪座……

後來所有的樓都修好了,小齡的話語也越來越少,那張臉蛋依舊清稚,但眉目間似藏好了心事。

她從來沒有問過,她也從來沒有主動說起過。

白夫人的權柄竟一直在小齡的身體裏……這件事小齡自己知道嗎?

陸嫁嫁心中生出了愧疚之意。

寧長久在寧小齡座位上坐下,閉上了眼。

司命說道:“禦靈一脈的人,我已遣至他峰,如今這裏很靜,适宜思考,你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來九幽殿找我。”

寧長久颔首。

陸嫁嫁也順着腿兒捋着裙擺,在一旁的椅上坐下。

司命卻抓住了她的手腕,道:“你也出來吧。”

“為什麽?”陸嫁嫁輕聲問。

司命道:“你雖有神兵之體,卻沒有真正的權柄,哪怕修至五道,進入冥府也九死一生,別犯險,更別犯傻。”

陸嫁嫁是相信她的話的,她輕輕點頭,雙手交疊在木桌上,抿唇垂首,低聲道:“那我……坐一會兒。”

司命也未勉強,默然轉身,推門而出。

寧長久與陸嫁嫁坐在空無一人的木堂裏,昏黃的光灑滿了襟袖,他們像是相鄰而坐的同窗,彼此閉目不言,心中好似守着什麽秘密。

寧長久心思一點點地下沉。

他的精神在識海中緩緩地展開了。

整個木堂在精神世界裏倒映清晰。

自經歷了洛書之事後,他對于精神力的理解也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層次。精神像是人的另一雙眼,它看到的世界無比真實,甚至能在這個世界裏,看到自己。

寧長久感受着木堂中殘餘下來的氣息。

半年前,寧小齡初至宗門。她被分配到了木靈一脈,坐在這個靠窗的座位。她始終心無旁骛地盯着講桌,窗外再美的景也抵不過說靈先生的講課。

她的手是這樣搭在木桌上的,這本筆記冊子壓在左腕之下。她的右手是拿着筆的。

今天她左邊的書摞得很高,似是要遮掩什麽。

她……翻開了筆記冊子,來到了第一頁,開始畫畫……

這畫得……寧長久的精神翻開了冊子,目光落在第一頁。

雖然認不出,但她畫得肯定是自己。

他向後翻去。

筆記與日記穿插着,有的地方字跡工整秀氣,有的地方自己淩亂,好似是故意不讓人認出來的。那些字,他也只能勉為其難地認識一些。

他翻到了後面,精神微停。

後面皆是一些關于谕劍天宗劍法與古靈宗靈術之間的自問自答。

這兩種術法像是拼圖。

寧長久感受着它們的邊緣契合之處,也漸漸地入神了。

他仿佛就是坐在此處的少女,看着筆記,苦思冥想。

寧長久想了一會兒,才初初有些頭緒,後面又亂又醜的字便卷入了識海裏。

字的後面,還有半個頗有标志性的貓腳印。

貓?寧長久微驚,心想古靈宗這般大,若有貓族大妖蟄伏隐居,想來也是不奇怪的。

若真是貓族大妖,想來是只善良可愛的貓。畢竟這世上的貓妖,也不全是像魚王那樣兇殘的。

筆記緩緩翻過,寧小齡如水的心事也在他的識海中淌過。

黃昏的陽光始終不偏不倚地照在他的側臉上。

寧長久合上了筆記,識海為目,緩緩望向四周。

精神世界裏,周圍弟子們殘餘下來的碎片都凝聚成了完整的影像,識海模拟出了他們平日裏的模樣,他們來來往往地穿行着,交談着,周圍不再孤寂。

木堂的最後有一張單獨的桌子,那張桌子看上去很突兀,上面散落着貓毛,還殘留着妖的氣息……嗯,有些熟悉。

貓也要随同弟子上課的麽?

寧長久的視線轉了過來,他望向了身側。

身側,一個穿着杏色名貴綢裙的少女支肘而坐,打量着認真寫字的寧小齡,輕聲說着話。寧小齡時不時地回應着,俏麗的小臉上偶露微笑。

她應是小齡的朋友。

木堂中的蛛絲馬跡被一點點抽離出來,寧長久看着來往的景象,精神随之漸漸剝離開表面,直達了深處,以全新的角度審視着坐在此處的寧小齡。

他們本就是永結同心的。

許久之後,日夜不變的黃昏裏,寧長久終于睜開了眼。

睜開眼時,陸嫁嫁依舊坐在身邊,目光溫柔地看着自己。

木堂中只有兩人,他們靜靜對視,誰也沒有挪開目光。

“好了麽?”陸嫁嫁問。

“好了。”寧長久說。

接着,他們又來到了寧小齡的房中。

房間的構造是很熟悉的,與當初谕劍天宗的大同小異。

寧長久感知着她的起居來去,殘留的碎片慢慢地在腦海中拼湊完整了,勾勒出了分別兩年的,寧小齡的模樣。

“走吧,該接小齡回家了。”寧長久回過身,走出了屋門。

……

……

九幽殿裏,司命坐在冥府之前,她的身前是一方黑漆漆的案,案邊伏着一頭口銜沙漏的古牛。

寧長久與陸嫁嫁走來時,司命正在斟茶。

她跪坐在竹席上,赤着的纖美玉腿枕在臀 後。

“準備好了?”司命引水入杯,輕聲開口。

寧長久道:“好了。”

司命斟好了茶,雙袖抵在膝前,緩緩開口:“冥府是冥君的遺址,底部同樣是一片精神的世界,但那與洛書樓不同。冥君死之後,那裏就成了煉獄,堕入煉獄的生靈都要承受無窮無盡的災劫苦難,意志稍差者,便會永遠迷失在那裏。”

寧長久安靜地聽着,他問道:“應該怎麽做?”

司命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在自己的對面坐下。

寧長久落座,端起茶水飲了一口。

司命道:“過程并不難,你需要身負冥君權柄,随後入地獄深處,将她從煉獄中喚醒。”

“冥君權柄?”寧長久微怔,他從懷中取出了幽冥仙卷,将其輕輕地展開。

司命說道:“這仙卷只有一份,入冥殿的也只可是你一人。”

寧長久嗯了一聲。

司命撫摸着她脖頸上的狐裘,輕輕笑道:“當然,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如今時間已過了一個月,你的師妹很有可能已被冥府吞噬,化作了魍魉小鬼,亦或者迷失煉獄,化作孤魂,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身體裏。總之,實在不行就莫要勉強,否則要是回不來了,嫁嫁就要誤會是我害你的。”

寧長久神色沉靜,他飲盡了司命斟好的茶,道:“放心,我有分寸。”

司命按住了牆壁上的機關,精密機械式的機關層層遞進。冥府的大門洞開,光幕上漣漪漾動。

寧長久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來到斷界城的時候了。

他将幽冥仙卷含 入了口中,伸出手,觸碰光幕,接着身子陷落了進去。

陸嫁嫁看着寧長久身影消失,她沉默不言,也在案邊跪坐下來,雙手絞着。

司命看着她,微笑道:“我翻了宗中的秘史,說來倒是巧,四百多年前,古靈宗的宗主與谕劍天宗的宗主是一對道侶,沒想到這四百多年後……”

陸嫁嫁擡起頭,眸光微怨。

司命為她斟上了茶,幽幽笑道:“祈禱你夫君能平安回來吧,要不然歷史可就要重現了。”

陸嫁嫁接過茶杯,寡淡無味的飲了一口,憂心忡忡。

“在擔心?”司命問。

陸嫁嫁點點頭,道:“怎能不擔憂呢?”

司命的話語好像預言:“放心,他哪怕會死,也絕不是現在死在這裏。”

陸嫁嫁想起了他與自己說的二十八歲。

他的前一世便是在二十八歲終結的,斷界城外,夜除也說他只能活到二十八歲。那裏擁有一個,超越了他命運光錐的,毀滅性的劫。

雖然距離那天,還有許多年。但修道者的歲月,總是一晃即至的。

她放下了茶杯,道:“謝謝姐姐。”

司命微笑道:“叫我宗主大人。”

陸嫁嫁看着司命清豔的臉,心想這都活了上千年的人兒了,怎麽還這樣子……陸嫁嫁這樣想着,卻沒有意識到,司命在歷經了千年歲月,才終于由冷漠無情的神官,慢慢地變成了鮮活動人的生靈。

“知道了,宗主大人。”陸嫁嫁如今沒了夫君作為倚仗,是很溫順的。

司命揭開了茶壺的蓋子,以靈力取出一泓水,再以水為筆,輕輕地在桌案上繪圖。

起初陸嫁嫁以為她畫的是一張棋盤,因為她畫了一個方正的矩形,随後于四角各點一點。

接着,司命如落子般在其餘地方也繪上了點。

“這是中土?”陸嫁嫁明白了過來。

四個座子之處,便是中土的四座仙樓。

“嗯。”司命的玉指點在了西南處的洛書樓,然後沿着洛書樓向右畫出了一道直線:“沿着這條線,有颠寰宗,有古靈宗,有懸海樓。它們正好連成一線,不奇怪麽?”

“這是為何?”陸嫁嫁問道。

司命道:“這是我近日發現的,我發現,一些大的建築或者宗門,它們的落址處似乎都遵循着某種圖形的規律,嗯……很方正,具體的緣由我也不知。畢竟,中土與我當年最初看到的,差異很大。”

“差異?什麽差異?”陸嫁嫁疑惑。

“嗯。”司命說道:“不僅是中土,這個世界似乎都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改變。”

陸嫁嫁道:“太初六神隕落,至今也不過四千年不足,這麽短的時間裏,興衰更替倒是歷經了無數次,地下總是埋着不少的秘密的。”

“也許。”司命應了一句。

陸嫁嫁想起了些事,問道:“對了,當年斷界城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司命微笑道:“怎麽?你夫君不在,想要揭他的底了?”

陸嫁嫁輕輕搖頭,道:“不是的,我想知道,那些關于神祇的是,當年斷界城到底經歷了什麽,無頭神之類的,又是怎麽回事?”

司命道:“妹妹也開始關心起這些了?”

陸嫁嫁道:“總要面對的。”

司命想了想,道:“也對。”

說着,她用手抹去了案上的水跡,道:“說來也簡單,便是七百年前,我的神主大人被人斬去了頭顱。神國崩碎的過程耗費了許久,五百年前,我與夜除被貶落神國之下的斷界城,游蕩至今年。”

“神主……”陸嫁嫁哪怕聽聞過大概,依舊覺得可怕。

司命道:“嗯,是十二位中的一位,但這件事自發生起,便是不可知的隐秘,哪怕是我的記憶也被遮蔽了……莫說是我,就連其餘神主也不知曉此事。唉,殺無頭神的人是誰,她又是怎麽做到的,這是我這輩子最想知道的事。”

神國已是力量的頂點,除了虛無缥缈的天道,還有什麽力量可以壓過神國呢?

司命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答案。

陸嫁嫁又問:“那五百年前的聖人又是什麽?那時候,不是也有一位神主隕落了麽?”

“嗯,它與無頭神并非一人。這位國主的隕落,在神國的高層中,算是公開的秘密了。可惜那時候我的神國早已覆滅……”司命嘆息道:“不過我還是在洛書的記載裏猜到了大概。”

陸嫁嫁好奇地看着她。

司命微笑道:“我知道你在好奇什麽。經歷了洛書樓,你應該也知道了,那場戰争的最後一年,是雷牢年。所以說,五百年前隕落的國主,只有可能是雷牢了。”

陸嫁嫁輕輕點頭。

司命道:“但若我猜得沒錯,雷牢還活着。死的神主另有其人。”

“為什麽?”陸嫁嫁不解:“聖人與雷牢戰,是第一次正面的神主之戰,也是最後一次。若先前早有神明死去,那又是誰殺的呢?還是說雷牢是替罪羔羊?又或者是天道……”

“噓。”司命做了噤聲的手勢,道:“莫要妄議蒼穹,天道并非真正的虛無缥缈,它非但有眼,還有行走人間的代刑者。”

陸嫁嫁螓首輕點,沒有繼續往下說。

司命道:“關于那位國主……等寧長久回來,我将我的猜想一并告訴你們吧。”

……

……

寧長久堕入黑暗之時,識海中,金烏便已覺醒,放聲長嘶。

金烏象征着太陽的光,是盤踞在太陽中的神雀。而冥府所指代的,便有看不見的幽暗。

金烏是擁有本源之争的天敵。

寧長久沒有壓抑金烏,他堕入黑暗之後,金烏便飛了出來,它身影掠過之處,盡是連綿不絕的金色殘影。這些殘影像是黑暗中的金色螢火,它将幽暗啃咬吞噬,化作本源之光。

先前在耳畔厲嘯的惡鬼們紛紛在金烏的金火種避讓開了身影。

他像是劃破冥府的金色流星。

他穿越了永夜般的暗海,來到了冥殿之前。

碎石懸浮的冥殿中,磷火為燭。

金烏連綿的身影像是刀子,在黑暗中劃出了一個巨大的傷口……那個傷口正在身後緩緩彌合。

寧長久看着碎石漂浮的冥府,他心中咯噔了一下,遲疑了一會兒,才走入殿裏。

斷絕了多年的永結同心,又如幼蠶吐出了細弱銀縷的線,在他們的中間輕輕勾連了起來。

他知道,寧小齡就在前方。

他的腳步有些慢。

這不是近鄉情怯,而是對于生死未知的擔憂。

他走入了冥殿裏,目光望向前方。

腳步徹底停了下來。

幽暗的殿裏,少女穿着一襲素雅白裙,端坐在石階上,一柄幽紅的劍橫放于膝,她坐得端正,如在堂中聽講。

她的容顏依舊清秀,只是那稚氣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的雅與美。

她靜靜地坐着,并未睜眼,不知有故人來。

但寧長久知道,她坐在這裏,便是在等待自己。

這個等待已是上千個日月交替。

寧長久走到她的身前,俯下身子,将她柔軟的身軀輕輕擁入懷中,然後像抱小女兒一樣抱了起來。

她的靈魂離體太久,身體已失去了溫度。

寧長久抱着她來到了王座前。

他将龍母娘娘豔美的屍骸從王座上拽下,扔到了臺階之底,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将王座擦好,捧着少女嬌小的身軀,将她安放在了巨大的座椅裏。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幽冥王座中的少女。

寧小齡端坐其中,似假寐的幼君,随時都會醒來。

第 296 章 提到)

第兩百九十六章:新任宗主

冥殿像是一座在黑暗之海中,用石頭堆砌成的孤島。冥殿四面皆是無盡的深淵。

寧小齡墜入了深淵。

她始終握着神荼,亦或是說神荼持着她的手,籠罩着她的虹光如一片刀刃相接的甲,撲面而來的羽蛇殘魂皆迎刃而解。

但萬千殘魂潮水般掠過身畔,難以抵抗。它們是咆哮在精神世界的刀子,将精神之海切割出一道道支離破碎的傷口。

寧小齡的意識被黑暗入侵,身影如狂風吹起片雪,很是孤單。

寧小齡咬着牙,竭力捅出刀刃。

刀刃的那一頭,木靈瞳的殘魂被紮破,同樣發出了震碎心魂的慘叫聲,她最後的神魂也在神荼的紅光中慢慢消解。

魚王抱着冥殿的神柱,但它的身子太小,張開的雙手根本不足以将神柱擁住。眼前的詩文和日記在視線中旋轉,它被狂風從柱上扒下,跟着一起跌入了深淵裏。

……

這是寧小齡和魚王所以為的,發生的一切。

但真實的大殿裏,龍母豔美的屍骸還在王座上安坐着,寂靜如冰封的美人。

寧小齡持着神荼,橫放膝上。她坐在王座前的第一個臺階前,白裙安靜地披在腳踝上,露出了一截白皙柔嫩的小腿,纖弱如扇的睫羽微卷,半點不顫,同樣靜若冰封。

魚王則趴在神柱下,上面的詩歌依舊銘刻得美麗,或端正或潦草的字跡宛若一只只眼睛。

神殿之後哪來的什麽深淵?

原來,在先前象征死亡的戰鬥開始之時,他們的所有經歷的一切,都被拉入了精神的世界裏。一如洛書世界一樣,此刻他們所身處的,亦是精神之海。

冥君在世時,是精神力當之無愧的最強者。

肉身是無法回歸死亡的海洋的,能夠回來的,唯有精神。而精神的載體則是人們所謂的魂魄。

冥府破碎之前,所有已逝之人的精神,都永遠流浪在這片星海裏。

他們原本會被冥君帶回命名為冥王的星辰,然後在那個世界裏永存。

這便是冥君長詩中說的“從此黑暗将不再孤寂”。

……

如今殘破的精神之海裏,木靈瞳在刀刃上死去,回歸了精神的靈海,寧小齡的神魂同樣堕入了被稱為“煉獄”的黑暗之海中。

此刻寧小齡的狀态,便是“靈魂出竅”。

出竅的時間越長,承載精神的魂魄與肉體的聯系便會減弱,等到精神與肉體徹底分離,那寧小齡的魂魄将永遠無法回歸自己的身體裏。

煉獄中災厄降臨,天翻地覆。

她的容顏卻是靜谧,好似孤獨的守望者,等待有人來将她喚醒。

……

……

颠寰宗中,這場翻天覆地的大戰已經打穿了三座山峰,甚至将角鹿白鶴的洞府大門都打碎了大半。

與司命大戰的白鶴在司命斬下山海一劍時,便落了下風。之後司命的窮追猛打,他也只能疲于招架,找不到反擊的餘地。

司命随手揮舞間,白雪繞身,萬劍晶瑩,她在數座大峰之間追襲着白鶴真君,身影缭繞,比鶴更加輕盈。

五道境界的權柄不停對撞,空間為之擊穿,虛空為之開裂,他們的身影在虛與實之間穿梭不定,漫天大雪茫茫,卻無一片可以落在他們的身上。

如今隆冬,風雪滿山,這本該是白鶴真君領域最佳的釋放時機。

但他發現,對方在自己的冰封之中根本不受任何影響,閑庭信步依舊。

這怎麽可能……

白鶴真君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哪怕是洛蒼宿親至,施展永夜權柄,恐怕也做不到這樣吧?

五道之于紫庭,除了靈力和道境上的精進,最大的倚仗便是權柄。而自己的權柄硬生生被廢去了……

哪怕他道心堅韌,但這種猝不及防的打擊依舊是心境上難以抹去的陰影。

“還不拔你的劍麽?”司命清冷發問。

白鶴真君身前,空無一物的風雪裏,司命的身影忽然出現,她的出現空靈玄妙,無半點突兀之感,猶似雪中探出的一枝梅,她虛握着劍,帶着滿天風雪,再次砸落。

白鶴真君袍袖一張,冰封的領域凍結四周,他的身形化作一只仙鶴,鑽入眼前破開的虛空裏。

司命輕輕搖頭。

冰封減慢的時間被她輕而易舉地逆轉。

山呼海嘯般的雪向着某一處虛空砸去。

白鶴真君遁逃于空的身影竟被硬生生砸出,司命的身影似電,亦似飄然之羽,玉指透雪點來,直指仙鶴的額頭。

白鶴真君被先前的一劍砸得失去平衡。

點來的一指宛若黑夜,白鶴真君什麽也看不見了,眼前唯有一副仙鶴的骷顱骨架——那副骨架是自己的!

他的目光仿佛跨越了時間的長河,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死亡的恐怖撕心裂肺。

他由鶴化人,從衣襟抽出了那葦蘆花。

蘆花如雪。

白鶴真君在蘆雪的遮掩下再次化鶴,他的身軀主動兵解,羽毛拼成的身軀散開,化作了一場真正的鵝毛大雪,與天地之雪交融。

他的身影不知所蹤。

這是白鶴真君壓箱底的遁法,每次施展之後的代價都很大,但他有自信,哪怕是同境之中,依舊無跡可尋。

司命展開神識,确實沒有在識海上看見他。

五道境界的壓箱底本事果然非凡。

她也懶得寸土搜尋,直接身影化作流光,閃爍至了玄冥山的洞府前。

無論對方施展什麽手段,最後要遁逃的,都是這片洞府。她守門待人便好。

白鶴真君隐于風雪,有身不敢現,有府不能回。

司命看向了另一處戰場。

寧長久與陸嫁嫁聯手出劍,他們的默契本就高,彼此會的劍術也相熟,所以配合起來,幾乎是天衣無縫的。角鹿真君的“損滅”雖然昭示了他們所有的破綻,但他們彼此之間相互配合,彌補,竟真的組成了難以攻破的防守。

司命注視着陸嫁嫁的出劍,輕輕點頭。

嗯,劍招與劍意都已圓融,天賦确實不錯,當然,還是自己調教得當。

只是司命看着他們配合得這般默契,總是有種莫名的不悅。

她雖被寧長久和陸嫁嫁相繼種了奴紋,但奴紋最初的設計,只基于奴隸主對奴隸的壓迫的,只要對方尚有反抗或者微詞,便用奴紋使其臣服。

這是一種人格不平等的壓迫。

但寧長久與陸嫁嫁的奴紋,更多的則是不放心自己,他們為的不是壓迫和奴役,而是戒備。

司命不滿于此,但她自己都必須承認,他們的戒備的确是對的,若是沒這奴紋,她的報複可真就開始了……想到陸嫁嫁這般可愛的、愛端架子的小仙子被自己欺負的模樣,她的唇角便忍不住微微翹起。

至于寧長久……

司命眼眸微眯,她也說不清自己對他的情感,更說不清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姑且算是人吧。

總之,這對外人眼中的神仙眷侶,在她眼裏可都是她私有的東西。

她想要收服他們,将其作為自己獨有的私藏。

這也是她看到他們默契如一體時,心情不悅的原因。

當然,若是這個邪惡的念頭被寧長久與陸嫁嫁知曉了,她難免又要被聯手欺辱一番了。

“哼,欺負自己的時候威風凜凜的,現在遇到外人了,打得這般吃力……丢人現眼。”司命頗有怨念地輕哼了一聲。

白鶴真君隐匿不出,她便立在洞府前,一劍斬向了角鹿真君。

角鹿真君心神劇震,望向了殺意驟起之處。

風雪化劍而來。

劍刺入損滅的領域裏。

角鹿瞳孔驟縮。

“毫無破綻?怎麽可能?”角鹿不可思議地驚呼出聲。

司命冷哼着,心道神官在世,本就完美無瑕。連奴紋都,嗯……遵循了對稱之美,哪裏是你這頭角鹿能認知深淺的?

角鹿被迫将手伸直右袖,從中抽出了枝幹如鐵的梅花。

這是他的本命法器。

司命盯着那朵梅花,道:“原來是只梅花鹿啊。”

角鹿眼眸中殺意暴怒。

司命這句話看似調侃,實則直接點破了他的權柄之源。

他原本是梅花鹿,但為了契合損滅的權柄,便摘下了身上所有的梅花。

殘缺既是破損。

唯有先損己才能再損人。

這是他最大的秘密之一。這個女人……究竟是什麽來頭?是哪個大國沒有鎮住京城之下的妖魔?

司命刺來的風雪大劍上,瞬間開滿了無數的梅花。

紅梅将劍拆解成雪。

雪花簌簌落下。

但同時,寧長久的修羅法身亦如大山壓來。角鹿真君分神對付司命,避之不及,被修羅金色的拳頭砸中,高速撞向了岩壁。

修羅法身出手的一刻,寧長久已點劍而出。

劍嘯寒光,落點恰是他身影砸落之處。

劍勢不可擋而去。

角鹿真君的前方,紅梅盛開,如一片當空爛漫的梅林,阻隔着劍的來勢。

陸嫁嫁踏雪如劍,從寧長久的身側掠過,雪裳之側,白影如孔雀開屏,每一道劍氣皆玲珑剔透,如天地親手鑄成。

劍影在陸嫁嫁柔妙的衣裳之側舞成了圓。

她凝立空中,這個圓每舞過一次,便有一柄劍化作流光射向角鹿真君。

司命也不再隔岸觀火。

她彈指出劍,出指時不過針芒大小的劍,在飛行的過程中不停地變大,至角鹿身前時,已是一柄大朽不工的重劍了。

角鹿真君疲于應以,對着風雪怒吼道:“你要眼睜睜看我死?”

白鶴真君依舊沒有現身。

角鹿真君察覺到他的氣息已消失在了颠寰宗中,知道他放棄了洞府,徹底逃走了。

角鹿真君陷入了絕望。

他盯着三人,問道:“你們究竟何故殺我?”

最有餘力的司命道:“洛書樓一事,你既然是參與者,便應承擔後果。”

“洛書樓……”角鹿真君問道:“洛蒼宿究竟人在何處?”

司命道:“別妄念了,他已身死,救不了你的。本來你若将自己與洛書樓的勾結與籌謀,事無巨細地說一遍,或許我還能考慮留你一命,可惜現在……我沒耐心聽了。”

角鹿真君神色大震,他無暇去判斷司命言語的真實性,這個美若天神,卻形似妖魔的女子已在一個恍惚間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們之間隔着無數的梅花。

這梅花既是生機,亦是死亡,它在他們之間開了又敗,枯萎與新生矛盾交融,形成了一片玄妙的空間,除了花開花謝的自然規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穿透。

司命看着反複盛放與凋零的梅,一截如玉的手指落在了搖曳的紅梅裏,玉色晶瑩。

無論是新生還是寂滅,這一過程終究沒有逃開時間的線。

她與紅梅融為一體,感受着它的生滅,然後将這種感悟與梅花一起點破。

“不要殺我!”角鹿真君看着這截玉色剔透的指,如看着行刑者的劍,他驚駭道:“我願奉您為主,将颠寰宗三百年的積累,最大的秘密和我所知的,關于天藏或其他神祇的一切隐秘,悉數奉上……”

司命看不上這些。

玉指前推。

角鹿真君重新化作了一頭鹿。

他倒在懸崖邊,雪白的皮毛上泛起了屍斑似的血。

血紅點點,猶勝梅花。

……

“颠寰宗宗主已死,白鶴真君蟄伏不敢出,接下來前路應無大阻。”司命說道:“你們先去古靈宗,我去玄冥峰底見一位故人,稍後便來尋你們。”

“故人?”寧長久疑惑。

司命嗯了一聲,道:“據說當初荒原王被神國殺死之後,便被鎮壓于此。荒原王是當初荒族最強的巨人,他出身北荒,知道一些荒河龍雀的舊事,我順道問問,為以後有可能發生的戰争做好準備。”

寧長久神色微變:“荒河龍雀?”

司命冷笑道:“好了,我知道那一位很有可能是你的岳母大人。但神祇無情,不可不防。”

寧長久腦海中立刻浮現出趙襄兒清冷驕傲的臉……他年相逢不知該是何時,但有朱雀神國庇護,想來總是無恙的。

陸嫁嫁看着司命頸間的狐,好奇問道:“這是做什麽的?”

司命解釋道:“當年一頭八尾母狐化身媚國傾城的妖孽,蠱惑了一國帝君,剖了一位忠臣的心髒吞下。那顆心便是七竅玲珑之心。妖狐得此心後,生第九尾,邁入五道境巅峰,幾近飛升。但她誘殺良臣,同時惹得多國動蕩,終究沒能逃得過神國鎮殺。當年……一位神官追殺九尾妖狐至中土通劫峰,九尾逃無可逃,被鎮殺于神峰之下,她的七竅玲珑心被剖走,只餘下一副完整皮囊。”

“七竅玲珑心?”寧長久立刻想起了司命背刺死夜除時的場景:“你說的這位神官不會就是……”

看來還不算笨……司命傲然點頭,道:“好了,總之這副神狐之軀是留給寧小齡備用的,若是萬不得已,寧小齡魂無所歸之際,可以先扔到這副神狐之軀裏暫住。”

魂無所歸……寧長久看着九尾妖狐的皮囊,心思凝重地點了點頭。

司命對于寧小齡的感情不深,她青蔥指尖陷入毛絨絨的狐皮,撫着頸間的溫軟,想着若到時候真将寧小齡塞入了這神狐之軀裏,在她還未重新修回本體之前,是不是可以一直挂在脖子裏,充當一副狐貍圍巾,以此報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什麽的……

想着這個,原本只想着順道幫忙的司命,一下添了諸多期許。

……

司命順着玄冥山一路向下,以力破除了幾道天然的屏障,終于鑿穿了山峰,來到了山底。

巨大的鐵栅欄縱橫交錯,火光照亮了這片幽暗的空間,金色的禁咒之符筆跡潦草,一看便是神明所寫。

司命赤着雪足,緩緩履過冰冷的地面,她的身影停在一根根鐵栅欄之前,倏忽轉眼之間,便又出現在了鐵栅欄之後。這看似很短的時間,實則破解了數重仙人禁咒。

這些仙人禁咒她都鑽研過,同是系鈴與解鈴之人。

她來到了玄冥山底的最深處。

這是荒原王被鎮壓之處。

司命看着鐵牢裏,那個身軀被釘入岩壁的巨人,清冷開口:“醒醒。”

荒原王竟真的睜開了眼。

“你……是……誰?”他的話語很慢。

司命道:“不必管我是誰,我是你們曾經的敵人,如今的盟友。趁你還活着,将太初的石碑交給我吧。”

“為……什……麽?”荒原王睜開了眼睛。

他是真正的巨人,身體強壯得像是荒原部落馴服的巨象,司命在他面前,只有他的一個巴掌大小。

但他哪怕已成為了階下囚,生命之息微弱。但她對于司命,依舊帶着與生俱來的敬畏。

司命道:“五百年就要過去了,聖人距離死亡已經不遠,他死之後,無人再可庇護你們。你們都要死的……我知道太初七塊石碑之一在你手上,那是某位神的遺書。”

荒原王動了動岩柱般的喉嚨:“我憑什麽相信你?”

司命說道:“你應該能感覺到的,聖人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了,抗天這麽多年,你總不想寂寂無名而死吧?”

荒原王沉默不語。

許久之後,荒原王才道:“它是我的一部分,它沒了,我就死。”

司命嘆息了一聲。

果然如此……

她淡淡道:“那等你何時想通,我何時來找你。”

荒原王在她臨走之前開口發問:“你們……要做我們當年未完之事?”

司命漆黑的身影匿于幽暗,她說道:“還未決定。但你也知道,世上再無第二個聖人,當年他沒有做到,說明那條路就是死的。”

荒原王的聲音遲緩而沉重:“聖人已盡力……是我們,不夠強大。”

司命無聲嘆道:“力破不開天的。”

荒原王天生神力,所以他更加不能理解:“牢籠便在頭頂,若力不可破之,何物能破?”

司命道:“我不知道。”

識海裏,卻有雷電裂雲。

那襲雪白的,宛若清月高懸天際的身影再次浮現,她記不清對方的臉,卻始終記得那一劍——落下的好像不是劍,也不是山與海這等渺小的意象,而是……整個月亮。

擁有‘無限’的神主,唯一懼怕的只有瞬殺。

神主被瞬間殺死。

這是她永生永世難忘的場景。

那個女人……若她也參與五百年前那張戰争……或者說她實際上真的參與了?

司命免不了多想。

她在臨走之前對荒原王補充了一句:“也許有人知道答案。”

荒原王又問:“你這樣的神女,如今追随的又是何人?”

司命想着寧長久的模樣,她雖不願意承認,但人終究是無法騙過自己的。

她說出了自己的直覺。

“我所追逐的,是天命。”

……

……

趕赴古靈宗的一道上,雖偶有曲折,卻沒了真正的險阻。

司命見過了荒原王,便也裹着狐裘圍巾,一同奔赴古靈宗。

她比寧長久與陸嫁嫁提前了數天到達。

古靈宗被幽冥之氣籠罩了,幽冥之中,不日不夜,唯有不絕的黃昏。

司命破開了幽冥的屏障,來到了這座位于中土東南的神宗之中。

古靈宗占地遼闊,入目便是十座直指蒼穹的大峰。

大峰之間,幽冷的寒風如劍萦繞。

對于她的到來,禍第一時間便察覺了。

一襲黑袍的宗主頃刻而至。

黑袍對黑袍。

司命直接開口,将木靈瞳在洛書樓所遭遇之事說出。

禍沉默良久,洛書樓的事竟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曲折……

他攔在司命面前,道:“不管如何,這是我宗門私事,由不得旁人插手。”

司命冷冷道:“身為宗主獻祭滿峰,這也是宗主的分內之事?”

禍平靜道:“你的境界頗高,但你我同為五道,哪怕打穿此處山水,想來也分不出勝負,何必為難于我?難不成,你是來行俠仗義的?”

司命說道:“不為難你,我只來找一個人,交出那個人,我立刻就走。”

“什麽人?”

“一個弟子。”

“弟子?”

“嗯,叫寧小齡。”

禍再次沉默。

“怎麽了?”司命冷冰冰地開口。

禍說道:“不巧,那位弟子如今不在宗中。”

“不在宗中?”

“嗯。”禍也未隐瞞,将寧小齡所做之事大致說了一下。

寧長久猜得沒錯,那小丫頭果然身負冥君權柄……

司命環視四周,話語如刀:“難怪獻祭的大陣停滞了啊,原來是靠小姑娘的命填的啊。”

禍說道:“我說了,這是宗門私事,你擅闖我宗領域,已是壞了規矩。”

司命感知着氣息,望着九幽殿的方向,道:“冥府便是在那裏吧?”

禍的黑袍之外,殺氣旁溢:“古靈宗如今難得安寧,我絕不會容許你踏入禁地的。”

“禁地?”司命眼眸眯起。

禍感知到了殺意,他同樣拔出了幽冥仙劍,說道:“那是唯有我所居之處,若是任人踏足,古靈宗今日在中土除名便是了。”

“哦?是麽?”司命柔軟的唇上,無聲地覆上了寒霜。

……

數日之後,寧長久與陸嫁嫁趕到。

“你們終于來了。”司命看着他們疲憊的面容,輕輕嘆息。

“怎麽了?”寧長久預感到了不妙。

司命道:“大致情況我已摸清楚了,随我來吧。”

寧長久與陸嫁嫁惴惴不安地跟在她的身後。

一路上暢通無阻。

陸嫁嫁問:“為何無人阻攔?”

司命平靜道:“如今我是古靈宗的新任宗主,當然來去自如。”

第 295 章 兩百九十五章:冥君長詩

角鹿踏雪,白鶴挂風。

隆冬的寒霜自玄冥山的洞府溢散,落如鵝羽,鋪如雪網。山門洞府連接其餘各峰的吊橋上,雪花飛旋為劍刃,似鳥徘徊于千仞之間。

角鹿上的老人衣袍如雪,右襟繡着一束梅。

白鶴上的老人衣袍深青,衣襟繡着一葦蘆花。

他們踏雪而出,鹿踩過雪地,鶴傳行風雪,天地一白,萬物寂靜,所有的聲音都似在被吸納完全。

他們同時擡頭,精光懾人的瞳孔望向了那對膽敢摧毀殺仙樓的道侶,殺意滔天而起。

“你們是何人?膽敢擅闖我宗毀我古樓?”老人不語,倒是他身下的角鹿率先開口,聲音老态龍鐘。

寧長久回應道:“只願借道。”

角鹿冰冷道:“借道?毀陣入宗,闖峰破樓,好一個借道!”

寧長久從殺仙樓中走出,他手中握着珍貴的山海盤,盤中山海已然俱碎,化沙飛揚。

角鹿的聲音帶着五道境界的壓迫力,寧長久的心境卻未有絲毫動搖,他此刻的精氣神已至巅峰,大有洛書樓至古靈宗,路上攔着盡死的氣勢。

寧長久也不願太浪費時間,他強壓憤怒,平靜說道:“洛書樓已毀,洛蒼宿已死,再強守此處已無意義,兩位仙人回府吧。”

角鹿與白鶴對視了一眼。

他們當然不會相信這份說辭。

洛蒼宿已近五道巅峰,人間除了劍聖,誰還能殺他?更何況,這話是從一個五道都未邁入的少年口中說出的。

“妄言。”白鶴仙人悠悠開口,它載着老人飛上天空,羽與雪同色相彙,不知誰是羽,誰是雪。

“誰可殺死洛樓主?莫說洛樓主,樓中的七八兩位樓主,亦是不遜于我等的真君。劍閣袖手,何人可以殺之?”角鹿附和道:“想來你們也是竊取神運的賊人,否則何至于慌不擇路,逃亡至此?”

寧長久不再想與他們廢話了,因為銀發墨袍的絕美身影已掠過餘光,飄然踏雪,立于一座舊峰之上。

山門禁制對她而言視若無物。

司命的雪頸間披着紅白二色的狐。

那不是狐裘,而是一只真實的,閉着眼的狐貍。這只狐貍像是早已死去多年,但皮囊依舊保存完好。柔順的毛發很是綿長,輕輕地蓋着纖細的頸,在寒冷的冬季尤為溫暖。

她随風雪出現之際,鹿角真君與白鶴真君同時将視線落在了她的身上,如臨大敵。

“來者又是何人?”鹿角真君問道。

司命淡淡道:“借道之人。”

鹿角真君與白鶴真君對視了一眼,讓開了道路。

司命卻将手伸至身前的風雪了,從中取出了一柄劍。

鹿角真君感知到了殺意,怒目道:“莫要不識好歹!”

司命看了陸嫁嫁一眼,道:“你們先走,我殺了他們。”

陸嫁嫁道:“沒必要在此耽擱。況且他們都是五道,姐姐你一個對敵難免危險。”

司命傾唇而笑:“嫁嫁也學壞了呀,平日裏欺負我,現在姐姐喊得這般乖?”

陸嫁嫁緘口不語,不給她繼續嘲笑的機會。

司命道:“攔路封山,助纣為虐,聽聞當初你們所做的樓船也遭逢海難,罪魁禍首想來便是颠寰宗了。”

陸嫁嫁輕輕點頭。

“姐姐替你報仇。”司命微笑道。

鹿角真君與白鶴真君愈感不安:“你們到底是何人?”

司命手指一揮,懸在身側的黑劍飛向了寧長久,寧長久接過劍柄。司命則直接握住了那柄風雪凝成的劍,仿佛以黑劍殺人是殺雞用牛刀了。

白鶴真君盯着她,冷冷道:“狂妄……此處為颠寰宗山門,我們念你五道境界不易,懶得做那打穿山水之事,你莫要不識好歹。”

司命淺笑不言。

當初她作為神國神官之時,對于這些仗勢淩人的大修行者便已不滿,只是人類太過聰明,行事之前總會找到恰當的理由,亦或是早已找好栽贓嫁禍的替罪羔羊,所以明知他們有罪,神官也無法出手。

但如今沒有了條條框框限時,她有足夠的時間肆意出劍,若無寧小齡之事牽絆,這場關于洛書樓陰謀的秋後算賬,她可以一人殺穿整個中土西南。

司命道:“那頭鶴境界更高,我來殺,你們合力去殺那頭角鹿,兩個紫庭境殺一個區區五道初境,應該不成問題吧?”

紫庭境殺五道真仙?

這話語在角鹿與白鶴耳中像是笑話。

寧長久持着黑劍走出殺仙樓,卻認真點頭。

當初他與陸嫁嫁聯手未能戰勝五道初境的魚王,但如今他們的修為境界又精進了不少,陸嫁嫁在離開洛書後,更是邁入了紫庭第九樓中。

他們亦想試試,自己此刻的境界,聯手之時可否斬殺真仙。

司命握着劍,赤足踏雪而去,足尖點過空中的雪花,步履之輕盈宛若淩空之舞。

寧長久與陸嫁嫁亦聯袂而去,帶劍闖山。

角鹿真君冷笑一聲,它足踏大地。地動山搖,萬雪崩塌,于此同時,蒼茫的雪霧俱淨,漫天風雪凝縮成了一柄巨劍,遙指不自量力的來人。

寧長久與陸嫁嫁身影破殺仙樓過吊橋之後,角鹿的真君的領域便無聲展開,将他們包裹在內。

角鹿真君的權柄為“損滅”,落入這片領域中的人,所有的招式都會自然而然地出現破綻,這種破綻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世間絕沒有完美之物,而角鹿真君可以抓住這種破綻,将其斷破,再以連綿不絕的招式,每一招都抓死致命的破綻點,将其寸寸逼近,殺死。

這是同境中的戰鬥。

此刻他自恃五道,對于這對不知死活的道侶來說,自認是碾壓式的。

他倒是更擔心白鶴真君的安危。

先前她與那個女子劍仙對話時,自稱神官……他知道她絕不可能是神官,但膽敢這般嚣張,想來是有倚仗的。

颠寰宗中,所有的弟子和境界低微者盡數被長老遣散,遠離了戰鬥的最中央。

刀戈相接,聲振天際。

風雪被剎那震碎,長空之中大風宛若龍卷,細碎的雪花被扯成了浩蕩的微塵。

大劍蒼茫壓去之後,角鹿真君發現自己還是低估這個少年了。

風雪遮不住他們的身影。

白衣少年的身後,金色的法身宛若若金剛菩薩亦如修羅夜叉,同時帶着悲憫與殺孽,法身的血肉是無數金色的絲線構築的,它的身軀上,鼓起肌肉宛若充盈的線條,表面燃燒着赤紅之火。而這等威嚴法身之下,神色冷漠的少年則顯得清瘦,他白衣黑劍,襟袖間落着的金光宛若夕陽餘晖,仙意出塵,與這尊法身形成了矛盾的美感。

那柄蒼茫的大劍撞上了修羅法身,然後被修羅法身硬生生地撕碎。

修羅的出招渾身都是破綻,但它卻像是兇猛的野獸,一如普通人在林間遇到吊睛白額大虎,它是震嘯山林的王,出招無需考慮順序或者正确與否。

角鹿真君本想以虛劍作斬山式,将這修羅一刀兩斷,但雪裳女子的速度卻更快過了那個少年,她的劍輕靈玄妙,無跡可尋,似随風飄搖的雪,但撲面的殺意卻如針紮刀割,刺得他心中悸動。

這絕非尋常的紫庭境!

角鹿真君定了定神,損滅的權柄發動,諸多破綻在他瞳孔中倒影,他将手伸入虛空,一柄白羽大劍從虛空中抽出,當空揮落,散落的羽毛好似萬鶴當空飛舞,那些鶴循着招式的破綻鑽入,要将他們撕裂。

天空之中,白鶴真君與司命對敵,拈雪為劍,意态潇灑。他的權柄與寒冰有關,這種玄寒之冰是某種封印,受困于封印之人,所有可見的一切都會變得緩慢。

這是接近于操控時間的權柄。

白鶴真君與司命對空舞劍,每一柄飛射出的劍,他都想好了精确的落點,那些落點恰好相連成陣,陣法之中,寒冰凝霜,時間遲緩。

他要鎖住司命的時間。

司命的動作果然越來越慢。

白鶴真君淡然笑着,他的權柄品階很高,同境之中對敵亦很少吃虧,這個女子固然神秘,但亦有可能因為對于自己權柄的不了解而直接葬送性命。

這也是五道境界的修行者,彼此之間都會隐瞞權柄的原因。

因為權柄之間也存在着相互克制,隐瞞便是威懾。

玄冰的封印裏,司命冰眸中的笑意比這風雪更冷,如今天上地下,她才是真正的時間之主,這手玄寒封印再花哨又怎麽抵得過真正的時間,白鶴真君狀似潇灑的姿态,在她眼中不過是班門弄斧般的醜陋而已。

司命不再僞裝。

時間的長河加速流動。

她握着大雪蒼茫的劍,如握着一整片天空。

司命劍揮成弧,她揮下的不是劍,而是天空與雪,高山與海。

……

刀鋒揮落,璀璨的圓弧才一亮起便被黑暗撞碎。

魚王站在龍母的屍身前,看着寧小齡在羽蛇的重圍中厮殺着,她已經被幽冥羽蛇包圍了,周圍黑壓壓的一片,那些羽蛇或巨大如蟒,纏繞而上,或細小如蛇,彎曲吐信。這座冥殿沒有真正的大門,懸浮的石縫無法堵住,只能任由這些羽蛇游曳闖入。

木靈瞳複生在一條白鱗大蛇的身體裏,她還未完全适應着這份身體,只是以冥君處搜羅來的“皇”之權柄驅使着這些羽蛇發動進攻。

寧小齡道裙如雪,立在這些白鱗羽蛇中,仿佛也是羽蛇修煉幻化而成的嬌俏少女。若真是如此,不知是她背叛了羽蛇,還是整個羽蛇一族背叛了她。

寧小齡的刀刃線條上,像是勾勒着赤紅色的焰火。

她雙手握着漆黑的刀柄,目光盯着懸于正中央的木靈瞳,神色專注。

木靈瞳震驚道:“你憑什麽會羁災之劍?哪怕你來自谕劍天宗,哪怕你修過靈術……你的境界,怎麽可能破譯?”

寧小齡不會分神回答。

魚王卻喵地叫了一聲。

木靈瞳能聽懂別人的心聲,她早就覺得這只貓不簡單,不曾想這麽不簡單。

“是你?居然是你破解了羁災之劍?”木靈瞳看着白貓,震驚道。

你?誰啊?

神情專注的寧小齡也分了些神,她這才想起,自己的身後還有只貓。

她沒有去看身後的白貓,只是後知後覺地想起她筆記上歪歪扭扭的字跡,原來如此!

那居然是……谛聽?!

怎麽會?

自己一直在尋找的,幫助自己的無名高人居然是自家養的貓……寧小齡有些怪誕,立刻想起了幾天前,她看到筆記上有半個貓的爪印,還拿着筆記去質問并警告過魚王,讓它不要亂動自己的東西,當時魚王看自己的眼神帶着六分輕蔑三分不屑和一分不耐煩。

寧小齡想着這些,不由地有些羞愧。

魚王高傲地仰着頭。

木靈瞳憤怒道:“你為何要幫這個蠢丫頭?你跟在我的身邊,我能讓你成為真正名副其實的谛聽神君!當年谛聽是冥君座下第一的神獸,一如神國之中的神官與天君,此刻機緣你不想把握?”

魚王心想自己活了上千年了,比你這丫頭還老,怎麽可能相信你畫的餅?

“上千年?”木靈瞳也覺得震驚:“既然如此更應惜命才是,你非凡軀,古靈宗覆滅,禍不及你,你何必自擾?”

魚王想着年紀這麽大還意氣用事,确實丢人,便心念言語道,幽月湖漁産豐富,我不允許你毀了它。

“……”木靈瞳沉默片刻,冷冷道:“你過往再怎麽強大,如今也不過是只被閹了的廢貓,等我殺了她,就送你去見谛聽!”

魚王想了想,躲到了冥君王座的後面。

寧小齡手握神荼,聽着木靈瞳的言語,心緒有些煩躁。

大殿的縫隙裏,羽蛇似海潮湧來。

寧小齡擰轉着刀,她立在王座前,第一次開口說話,她的話語聲堅定:“我會贏的。”

木靈瞳蹙眉道:“為何?”

寧小齡道:“白鱗之蛇皆是冥君的背叛者。這是冥殿,我要代冥君誅殺叛徒,冥君當然會傾向于我。”

她想要接過冥君的權杖。

許多年前,師兄剛剛離去的那個夜晚,寧小齡盯着韓小素,腦海中便萌生過這個想法。*

這個想法在當時太夠匪夷所思,她強壓了下去。

此刻,幽冥的王座便在自己的身後了。

血刃神荼的表面宛若鏡子,鏡子中的羽蛇之影皆是白骨。

木靈瞳的傷勢亦很難壓住,她帶領着萬千羽蛇撲了上去,要将寧小齡撕咬成美人白骨。

大殿之中,神荼揮舞出了一個又一個血色的圓,那些圓的邊緣是赤亮的火線,它們皆以寧小齡為中心,于揮刀之時漾開,一如被黑暗雕空了的太陽,帶着孤寂之美。

羽蛇朝她撲來,她反倒沖了進去。

這是一場不死不休的血戰,敵軍是海嘯般密集的大蛇,而衣裙單薄的少女亦只揮動着纖細單薄的刀刃,她已在幽冥,自該視死如歸,所以瞳孔中全然沒有懼意,反而燃起了,與她神色不相匹配的殺意。

那些羽蛇殘魂的影,在神荼血刃之下,宛若可以被随意撕斬的白紙,它們堅硬而粗糙的鱗片被輕而易舉地切開,露出了其中的髓腔與血管的影,接着它們的魂魄被神荼吞噬,反而成為了這柄血刃的養分。

瞬殺了數十頭羽蛇殘魂之後,寧小齡便與神荼融為了一體,她再次回到了當初與曲武纏鬥的白蛇神殿,撲面而來的羽蛇宛若咆哮的小鬼,她的刀尖則牽引着自己與敵手,将其拉至身前,鋒刃的紅光比真實的焰火更加明亮,它如紅日綻放,噴灑熱浪。

如輪的紅日下,一切皆是擋車的螳螂。

尋常的馬車已不可擋,更何況是死神行走人間時所乘坐的辇車?

刀鋒之上,所有觸及的一切盡數崩碎。

寧小齡不停地揮着刀,不知疲倦,不知晝夜,圍攻而來的羽蛇根本無法接近她的身體。

血紅的刀光淩空似畫,羽蛇的殘魂不停地黏附刀刃,然後被紅光震碎,化作劫灰般的餘燼。而她的白裙之下亦是汗水淋漓,紫庭境的靈力再過浩瀚,但汲取比不上釋放,終究枯竭的時候,到時候,她很有可能不是被羽蛇殺死,而是精神直接被神荼占據吞噬。

但寧小齡也別無選擇,唯有揮刀,她從羁災之劍的起手式揮到最後一式,然後不停循環這個招式,熟能生巧,等到羽蛇适應之後,她再将劍招“倒背如流”地施展。

過往這樣在自己面前揮劍的是師兄。

此刻她也多希望師兄能夠看到,然後誇一句小齡真是長大了。

連綿不絕的厮殺裏,寧小齡步步後退。

殺聲振破冥殿,哪怕是見慣了血腥的魚王也無聲地轉過了身體。

它跳上了龍母的膝蓋,一口咬住她的肩膀,吸納屍身中殘餘的權柄。

接着它跳下了王座,來到了那根神柱之下。

它看着神柱上的文字。

神柱的文字與當初它吞下的幽冥仙卷如出一轍。

它張了張口,好不容易提升了些境界,但話語還有些生澀,它誦讀了起來。

石柱上的話語宛若一首悠長的詩歌。

“我懷着朦胧的星辰,化作貫穿寰宇的星。蒼穹下的大地宛若靈海,蘊含着無盡的靈藏,它們将成為母星的生機,自此黑暗将不再孤寂。”

“彼時天空的神明已經降臨,它形如蒼龍,瞳孔凝望大地,天地間的狂風都是它的長吟。”

“我看了陸行的蛇和飛鳥的翼,并以此作為了神靈的軀殼。這顆星上的靈喜歡仰望天空,他們為星辰命名,将母星稱之為‘冥王’。”

“于是我将死亡作為自己的權柄,這是五大元素之外的歸宿。”

“在人類初見大海與星辰時,它們總将冥王當做偉大的存在,後來更大的星辰被冠以本源之名,冥王便被驅逐出了星主之列。”

“那些星上的神也陸續而來。”

“這又與我何幹?”

“這裏不是我的故土,我也終将離去。”

魚王一邊誦念着,腦海中便浮現出了冥君來到這顆星後,以蛇為軀,以翼為羽的模樣,當時的他或許化作了人形,如詩人般穿行過這片陸地,語句悠遠綿長地像是風。

但神主後面的字跡卻失去了詩人的柔和,淩亂不堪,好似日記。

“它究竟是誰……”

“燭龍死了……那位龍族之王,天空的無上尊者竟先死了……”

“我會死麽?還是我已是死亡本身?”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天空已被遮蔽,我會死,飛升者也會死……”

“我窺見了末世。”

“火種呢?火種被哪個神祇奪取了?我不知,天藏亦不知,可這是最後的希望……可笑,當年星神為我們聯手誅殺,此刻卻将虛無缥缈的希望寄與它。”

“玄澤死了,饕餮死了,歲鎮死了,它們沒有來此,我已不是它們的歸宿……鹓扶,它竟殺死了最強的人類……罪君……這等卑劣的舊神竟要篡取至高的神位?”

“火種究竟落到了誰的手中?”

……

“誰可長生久視……凡塵無不滅之人。”

這是最後的話語,他找到了曾經的詩興,字跡卻潦草至極。

魚王在千年的歲月裏,已然破譯出了幽冥仙卷,它可以說是世間唯一懂得冥君字跡人。

它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掠過神柱,話語聲越來越驚駭。

這些字的字跡和幽冥仙卷上的記載差距太大。

它可以肯定,寫這些字時,冥君已經半瘋了。

哪怕如今羽蛇壓殿,生死存亡,魚王依舊忍不住去想神柱上話語的含義。

遮蔽天空的是誰?

冥君臨死之前還心心念念的火種又是什麽?

魚王坐在神柱之下沉思之時,王座之外,血芒已經掀起,羽蛇殘碎的魂魄四下飛濺,碎片在神殿飄浮的石柱之上黏附着,宛若密密麻麻的黑色釘子。

寧小齡的瞳孔越來越空洞。

羽蛇還未拖垮她,神荼卻要搶先将她占據。

她強行凝聚幽暗中的視野,握緊了刀刃向前刺去。

這不是羁災之劍的劍。

這是天谕劍經的下半卷,是她過去怎麽也施展不出的一劍。

這是對單時的刺殺之劍,此刻施展,破綻百出。

魚王-震驚,發出了厲聲的咆哮。

它已來不及等待權柄消化,立刻向着那片黑暗撲了過去。

寧小齡刺中了一條羽蛇。

那是隐沒在蛇群中的木靈瞳。

木靈瞳不敢置信她刺中了自己,這一劍來時,她分明沒有感受到任何的殺意。

木靈瞳發出了凄厲的慘叫。

羽蛇掀起的狂潮也淹沒了寧小齡。

大殿之中黑風驟起,寧小齡失去了最後的力量,被狂風推着,墜入了王座之後幽暗的深淵裏。

那是陰曹地府,是九死一生的煉獄。

當初木靈瞳便是在那裏僥幸獲得了新生。

冥君的詩句還在耳畔低語。

誰可長生久視?凡塵無不滅之人。

“師兄……”

寧小齡輕喚。

……

……

第 294 章 兩百九十四章:殺人闖樓

碎石懸浮于黑暗,散發着熒光,構築成殿樓的模樣。

九幽殿下,冥府微弱的光裏,無數的身影從黑暗的河流中緩緩飄出。

它們都是蛇,空中明明無所依,它們卻能如履平地般蛇行。砂紙般粗糙的鱗片與黑暗刮擦而過,細微的聲音宛若用竹簽挑破雞蛋的殼。

它們巡游于幽界,向着冥殿的方向靠攏。

這些蛇皆是羽蛇的魂魄。

它們背脊的羽翼已經折斷,帶着殘缺之美。它們聚于大殿之外。

殿中,女子凄厲的叫聲陡然響起,于石縫中迸出。

冥殿中的戰鬥已近尾聲。

寧小齡立在龍母的屍身前,回身凝望。

木靈瞳最後一縷神魂懸立于空,她像是一枚纖細的針,想要出其不意地紮入寧小齡的要穴,但白貓的出現打破了她的陰謀,木靈瞳出手的動作凝滞在空,寧小齡已然鋪開了精神與靈力的雙重防線,将其阻隔在外。

木靈瞳看着少女俏麗清冷的容顏,她無法想象,自己活了幾百年,最後竟要栽在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的手裏。

寧小齡則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趙國皇城的那頭老狐貍,當初它分化為六道神魂,一道接着一道地逃逸而出,它與巫主和當時的師父戰于栖鳳湖時,也不過是半步紫庭。

木靈瞳破碎肉身之時已至五道巅峰,與當年紅尾老君巅峰之時無異,所以她此刻所能施展的,也不過是半步紫庭的力量。

更何況寧小齡的紫庭境并不尋常。

比起木靈瞳的偷襲,她将好奇的目光放到了她的身後,盯着地上炸毛的白貓,好奇道:“谛聽……你怎麽來了?”

魚王冷笑了一聲,心想既然都叫我谛聽了,那來冥府不就是像回家一樣嗎?

木靈瞳也望向了那只打亂了奇襲計劃的罪魁禍首,道:“你叫谛聽?”

魚王翻了個白眼,心想你怎麽比寧小齡更白癡!上梁不正下梁歪,難怪古靈宗漁産這麽豐富的大宗門,也會陷入毀宗滅門的險境裏。

“喵嗷……”魚王嘶着牙,叫了一聲,它警惕地盯着這個女人的殘魂,不确定她還有沒有其他的後手。

她是冥皇,是曾在冥殿下方的煉獄中爬出來的女子,她哪怕再虛弱,這裏依舊是她的領地。

寧小齡也專注心神。

她盯着木靈瞳。

木靈瞳最後一縷神魂懸浮着,宛若羽蛇之影。

寧小齡身軀微沉,手按住了腰間的劍鞘。

那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竹劍鞘,哪怕是她一路走來時,宗主禍都沒有覺得它的奇怪。

纖細的劍鞘裏,一柄漆黑纖細的刀緩緩抽出。

木靈瞳眯起了眼。

哪怕不敢置信,她依舊一眼認出了這柄刀。

“神荼?”木靈瞳聲音寒冷。

寧小齡對于這柄刀的來歷并不關心,總之是把用着順手、親近自己的好刀,當初靈谷大比不僅幫她當向導,而且還用它斬下了那頭化名為曲武的羽蛇的頭顱。

木靈瞳生出了一絲絕望感。

她并非沒有後手,而是對于這個小姑娘機緣的絕望。

當初曲武被斬殺之時,他看着寧小齡,也是這樣的想法。

逆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天命不在的絕境。

很多年前,木靈瞳堕入此處,便依靠着諸多巧合與幸運,以及自己的大毅力從那片可怕的煉獄中爬出,昏死殿前,她終于得到了冥殿的認可,封號為皇。而如今,主客似乎要颠倒了。

寧小齡沒有太多的想法了,她殘破的刀刃之鋒直指木靈瞳最後的神魂。

她再沒有用那些小家碧玉的刀法,而是直接憑借着直覺,雙手握刀,縮地成寸,一個跨步之間猛地劈砍而下,刀光的弧度分明地亮起,她幾乎将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迫了上去。

木靈瞳也不會引頸待戮。

寧小齡血紅的刀光照亮了她的神魂,卻轉而被一種黑暗吞噬。

那種黑暗來自于羽毛。

無數的羽。

那是羽蛇的翅膀。

所有的羽毛皆像是空中紛飛的蝶,黏附在了刀刃上,吸納去了刀光,木靈瞳神魂中蘊藏的靈力水瀉而出,她的神魂向着大殿之上沖去。

寧小齡握刀的手一沉,她咬緊牙關,握刀的手猛一擰轉,刀鋒一振,黑暗如鏽跡震落。

魚王擡起頭,望向了木靈瞳消失的方向。

冥殿不知其高,幽暗一片。

接着,大殿之外,似有無數蛋殼破碎,巨大的黑影游曳而來。魚王感覺到後背毛骨悚然的冰冷,它猛地前沖逃竄躲到了寧小齡的身後。

大殿外,許多懸于黑暗的羽蛇之魂游曳而出。

它們是殘魂拼湊而成的,境界算不得高,卻似千軍萬馬壓境。

冥殿的上方,木靈瞳最後一縷神魂寄居于一條羽蛇的皮囊裏,亦如閃電般垂直劈落,雪白的鱗片開合,聲音宛若鋼鐵之鳴。

木靈瞳想靠成千上萬的羽蛇的殘魂,以力量将其碾殺在王座之前。

哪怕這個少女境界再高,不懂合适的方法,也絕不可能殺死這麽多羽蛇。

接着,木靈瞳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她看着寧小齡平靜地握着刀,改換了一個古怪的劍招。

她絕不可能認錯這一劍招。

這是她當年與玄池共創的,專門對付羽蛇的劍招羁災之劍的起手式。

……

……

洛書樓的戰亂已經平息。

神裂之谷裏,天藏失去了它的心。

它于這顆星上所有竊取的礦藏都已盡數還了回去,它的屍體開始膨脹。

巨龍岩甲的密度本就是由神之心聚合的,它超出了這顆星原本的規則局限,此刻神之心離去,最後的力量消亡,它本就巨大的身軀裏,岩石的密度坍塌,不停膨脹,向着原始的大小回歸。

眼看天藏的屍體即将化作一座高絕的巨峰攔道,寧長久三人連忙施展身法,越過了天藏不停膨脹的軀體。

過峰之後,短短幾息的時間,這位遠古神祇的軀體幾乎化作了世間最連綿的山巒,占據了曾經洛書樓的位置,将那座神樓包圍在中央,只露出了塔尖般的兩層,天藏陷于地中的軀體更是不停膨脹,将地面撐開了一條巨大的裂谷。

寧長久看着天藏死後屍體的變化,不由感慨道:“古時便有神明死後身軀化為山川河流的說法,如今看來并不誇張。”

“嗯,以前便有燭龍死後化作天地間的風火,玄澤死後化作海洋上怒浪的說法。”司命點點頭,說道:“如今這裏是一座巨大的礦山,洛書樓無主,以後中土的各路人定會趨之若鹜,這裏的石頭打下來提煉,可以制造出數十萬把真正的神兵利器。”

陸嫁嫁對于這些古代神話并無興趣,她擔憂道:“我們此去古靈宗,至少一個月,小齡……等得了我們嗎?”

“來不及。”寧長久嘆息道:“但總要去的。”

司命道:“身負冥君權柄……我看那小丫頭的機緣不比你差,不用太擔心。”

“但願。”寧長久并沒有信心。

陸嫁嫁去輕聲安慰:“小齡是小狐貍,應有九條命的。”

“狐貍?”司命疑惑。

寧長久道:“小齡的先天靈是狐。”

司命掠一沉吟,道:“你們先去古靈宗,我随後來找追趕你們,你們若路上遇到危險,拖住等我便好。”

“你要去哪?”寧長久問。

司命道:“通劫峰。”

“通劫峰?”寧長久有些耳熟,似聽誰提起過。

司命沒有多做解釋,她微微笑了笑,道:“放心,我不會逃跑的,雖然主人可惡了些,但主母大人還是可愛得很。”

陸嫁嫁不由想起了洛書世界裏被她欺負的日子,若非此刻還有更要緊的事,她便在此處再與司命好好算算賬了。

她瞪了司命一眼。

司命看着她清麗的容顏,臨別之前忍不住伸出手,擁了擁她。

陸嫁嫁神色柔和了許多,她也貼了上去。

兩人抱了了一會兒。

司命輕聲囑咐道:“洛書中你吞下的那些妖丹雖非真正的靈力,确實洛書精神凝聚的精華之一,對穩固你的神魂境界,提升精神力裨益甚大,此行古靈宗,路上切莫倦怠了修行,争取一個月內将它們盡數融彙,盡早邁入紫庭境巅峰。”

陸嫁嫁聽着她的囑咐,心中溫暖,點頭道:“我不會懈怠的。”

司命微笑道:“也對,畢竟有你夫君時刻督促呢。”

說到此處,司命眼眸彎起,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當時陸嫁嫁跪坐在地給寧長久認錯的模樣,司命學着她的語氣,湊近她的耳朵,如咬着耳垂說道:“許是夫君太久未曾鍛劍,令得嫁嫁劍心不夠通明了,以後夫君莫要懈怠,當時常鞭笞嫁嫁……啊。”

司命輕哼一聲,嬌-軀微彎,銀發遮掩的面頰間,神色夾雜着痛苦與歡愉。

寧長久看着她這番模樣,心想又想騙人,他舉起手,對陸嫁嫁道:“嫁嫁,我可什麽也沒有做,別又被這妖女騙了。”

陸嫁嫁眸光流轉,道:“是我做的。”

“……”寧長久無言。

司命哀聲求饒,陸嫁嫁揉了揉她的銀發,手指輕輕在她眉心上點了點,道:“這件事不許再提了。”

司命無奈答應,心想若非寧長久在一邊,她便強以精神力壓上,将陸嫁嫁教訓得服服帖帖了。

這對夫妻真是自己的克星呀。

陸嫁嫁看着司命絕美的臉,雖對于她的調笑氣惱,但心中更多是尊敬的,兩人低聲說了會話,随後擁別。

司命去往了通劫峰的方向。

寧長久與陸嫁嫁禦劍前往古靈宗。

寧長久道:“若是繞路,抵達古靈宗便要再拖半個月了。”

“拖不得。”陸嫁嫁說道。

寧長久道:“此行需過颠寰宗。”

陸嫁嫁道:“我距離五道還差一線,先前司命姐姐也讓我好生砥砺一番。”

寧長久道:“洛書樓一事中,颠寰宗亦是幫兇,若非他們置殺仙樓封山,我們也不會陷入海國,被困這麽久。”

陸嫁嫁神色堅定道:“那就殺過去吧。”

寧長久颔首。

洛書樓的巨峰之外,雪白的劍影包裹着燦爛的火光,劃破天際,向着古靈宗的方向并行而去。

他們遇到的第一批攔路者并非颠寰宗的修士,而是來自另一個組織,殺戮王庭。

他們頭發遮蓋的衣領之後,都有一個紅色的花紋,那是王庭的标識。

這是活躍于中土的神秘組織,曾有許多修道者在他們手中無聲無息地被殺死,那些想要覆滅殺戮王庭報仇雪恨之人,最後也都失去了音訊。這個殺手組織的背後盤根錯節,其中的幾位劍主更是深不可測。

王庭甚至對海國放出過狠話,要将那位最美的龍母娘娘擄走做王庭的大夫人。

此次洛書樓的事件裏,殺戮王庭最強的殺手也出動了。

他們得到了一份名單,然後守在洛書樓外固定的地點,只要名單上的人像出現,殺戮王庭便有義務将他們殺死。

但他們并不知道,自己背後最大的靠山,中土四樓之一的洛書樓,已然覆滅。

神樓屹立千年不倒,一夜傾塌,任由誰也不會相信此事。

在王庭的殺手出動,截殺天空中的兩道虹影之時,寧長久與陸嫁嫁也并未解釋什麽,直接以劍影撞上。

山崖上潛伏的殺手在多年前便已邁入紫庭境中,被殺戮王庭譽為劍主之一,這些年,他曾經越過數樓殺死過強敵,是王庭內部極富傳奇色彩之人,被他殺死的人,劍傷永遠在背後。

但近年,他感覺自己的力量已至瓶頸。他覺得自己需要換一種方式殺人,他要突破自己,于正面斬下敵人的頭顱。

白虹自洛書樓方向貫空而來時,他心中久違的熱血被激起。

他知道那一定是被洛書樓主驅逐而出的逃犯。

殺手從陰影裏走出,他手中握的不是劍,而是一柄大刀。靈力灌入大刀,刀鋒耀眼得宛若一輪大陽,宣洩着正大光明的氣象。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

寧長久盯着攔路之人,身影沖鋒而去,他空着的手一揮起,周圍的大風便灌入了他虛握的掌間,體內的金烏嘶鳴,陽光向着他彙聚,潑灑于長風凝成的劍上,濺成了一片明豔的光華。

寧長久如握重劍,對空劈下,劍割破空氣,本就是風凝成的劍刃瞬間釋放出山呼海嘯般的大風,狂暴的風宛若君主的暴怒,他背對着太陽,便像是從太陽中揮劍落下的天神。

殺手擡起頭,他驚駭得發現,自己劍刃上的光芒竟被對方瞬間奪去,黯然失色。

多年殺手的經驗讓他壓抑了懼怕,他瞅準了對方的要害,握劍如刀,揮砍了下去。

但寧長久的劍太快了,風劍拂開了對方劍刃的殺意,劍氣如鋒芒削過燒紅的炭火,落下的火星成串地在狂風中激飛。

風劍裹着碎如煙花的火激散、炸開。

寧長久身影并未停留,繼續向前掠去。

殺手立在原地,已被削去了頭顱。

他第一次走進光裏,然後永遠地留在了光裏。

另一邊,陸嫁嫁也已收劍。

另一個劍主的屍體在她身後倒下。

洛書世界裏,司命對于她的訓練幾乎是吹毛求疵的,稍有不慎都會挨上一頓訓誡,心理壓迫力極大。所以此刻,這位劍主哪怕只比自己低三樓,他的劍在她眼中已是破綻百出到足以一擊瞬殺了。

雪裳飛出山崖,狂風迎面,寧長久與陸嫁嫁一前一後,沖向了殺戮王庭預設的包圍圈裏。

這是洛書樓勢力最後的悲鳴。

……

山峰與古城接連,一座又一座之間,殺戮的氣息時不時地交撞相擊,每一次爆發都足以融盡整個峰頂的冰雪。

那些都是來自于洛書樓外的截殺。

這是洛蒼宿事先的準備,如今他們守在洛書樓外,并不知道洛蒼宿身死道消的消息,依舊等待着日後成為侍奉人間真君的臣子。

寧長久的劍越來越快,陸嫁嫁的招式也愈發圓融,他們不再追求任何的劍招,走的是一擊必殺的路子,但這與天谕劍經的一擊必殺不同,那種必殺之招多用于逆境之中,而他們如今則是在精氣神與境界皆碾壓之際施展的。

一具具殺手的屍骸墜落山峰,葬送雲海。

連過五峰四城之後,殺戮王庭再不敢攔。

王庭真正的殺劍之主立在山腰的草廬裏,他已是半步五道的強者,他有信心将他們截殺而下,但他最終也沒有出劍。

等到他們的身影掠走之後,他才抽出了劍,刺向了自己的手臂。

多少受些傷,以後總有個交待……

這等棘手之人,還是留給颠寰宗去對付吧,颠寰宗有兩位五道境界的大修士,他們是居于玄冥山的洞府老者。

那兩個修道者哪怕都已半步五道,但又怎麽能是真正五道境的對手?

……

殺仙樓的劍陣已經啓動。

颠寰宗的山海盤裏,那兩道白光在山海盤中劃成了細長的線。

殺仙樓的劍陣對準了那兩道劍光的源頭。

殺仙樓還未進入視野,寧長久與陸嫁嫁卻皆已感受到了巨大的殺機。

這種殺機宛若穿行于草木間的野兔,忽然感知到了風雪中瞄準自己的箭鋒。箭雖未曾振弦,殺意卻已勾連心髒,仿佛只要箭出,心髒就會被鐵箭貫穿爆裂。

無形中的劍陣已動。

寧長久與陸嫁嫁于空中對視了一眼,身形陡然下沉。

金烏飛破眉眼,發出了盛大而耀眼的光芒。

山海盤上,金光也随之亮起,幹擾了殺仙樓的判斷。

執掌殺仙樓的老人皺起了眉,他捋着胡須,對着沙盤點出了蒼老的指,指間覆住了金光。

無形的天地裏,巨大的劍刃從天而降,砸向了那片金光的中央。

轟!

爆炸般的氣環陡然擴散。

金光之中,一只巨大的手掌伸出,直接捏住了那柄當空落下的劍,猛地将其捏碎。

那是修羅之手。

金光遮掩着身形,修羅的巨掌有房屋般大小,一記記地貫穿光華,揮拳砸向那些如雨落下的劍。

寧長久的腦海裏,裘自觀的飛升之劍,李鶴雲外飛來的斬龍之劍同時在識海中閃爍,洛書是假的,但歷史是真實的,那些五道巅峰的劍意在腦海中激蕩,前世時所修的,掩埋在記憶深處的道法也被挖掘出來,皆盡化作了紛飛的劍影。

洛書樓中行走在崩亂世界裏,随時都有可能身死道消的壓抑,在此刻盡數釋放了出來。

殺仙樓的黑暗如烏雲壓頂,黑暗降臨之前,金烏張開的雙翅下,劍光亮出的圓弧已然率先劈了出去。

老人不再遲疑,他能感受到這兩個不知死活的狂妄之人,即将撞入樓中。

劍意盡出傾瀉,如萬箭齊發。

漫天漆黑的劍影似蟲影壓迫上瞳孔。

但沒有三足金烏照不破的黑暗。

寧長久以修羅之軀庇體,帶着數十種截然不同的劍意沖天而去,時間的權柄與此同時展開,将箭下落的速度拉滿。

陸嫁嫁早已做好準備,她抽身遠離了時間權柄的波及範圍,運轉堪稱神兵的劍靈同體,這種侵蝕的力量宛若鋼鐵逃離不掉的鏽跡,劍氣被大片大片地侵蝕逆轉。

陸嫁嫁凝立于空,一手并指立于眉心之前,一手并指托于掌心之下。吸取了洛書精華的識海變得更加褒博遼闊,竟将漫天的劍影都倒映在了其中。

女子後發先至,雪裳帶着蟲影般的劍氣逆空而上,反而砸向了殺仙樓。

這座號稱可以誅殺任何紫庭境修行者的樓第一次遇到了這般巨大的阻礙。

陸嫁嫁帶劍飛過雪崖吊橋,守着吊橋的修道者紛紛讓開。

山崖上的雪被瞬間切碎。

劍雨落下,洗刷過整座大樓。

山海盤破碎,殺仙樓癱瘓。

陸嫁嫁足尖點立于樓頂,與四方趕來的修道者對峙。

那些修道者尚不明白為何這兩個瘋子膽敢闖宗,莫說颠寰宗是當世的八大神宗之一,更何況,他們的背後,所依托的可是舉世無敵的洛書樓啊……

陸嫁嫁持劍而立之時,一襲白衣,背負修羅法身的寧長久已然破入樓中。

破碎的山海盤被一劍兩半。

一往無前的劍氣将老人花白的發絲切碎。

樓外,玄冥山的洞府劇烈震動。

洞府之門緩緩打開,洪亮如鐘的聲音威嚴而出:“何人膽敢擅自闖山?”

滿山的白雪盡數震落。

角鹿踏雪而出,白鶴過松而來。

幽邃的洞府裏,兩個老者的身影勾勒而出,他們皆入五道,鹿與鶴的先天靈亦是修至了近乎不壞不敗的地步。

“玄冥山?”

自通劫峰而回的司命亦至颠寰宗外,她雪足赤于雪地,墨衣銀發如常,只是似天氣大寒,她的脖頸間,多了一副狐貍柔軟美麗的皮囊。

“倒是有個故人。”司命如是說着,踏雪而去。

……

……

(感謝為了劍劍來縱橫的舜卿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

第 293 章 兩百九十三章:幽冥王座

黃昏漸漸收斂,天空在短暫的黯淡之後,反而更加明亮了些。先前的昏黃更像是籠在空中的霾,陰霾散去後,大家才反應過來,此刻原來依舊是午後,先前的光只是天地異象。

光投入木堂裏,堂中的弟子們卻寂靜得宛若冰雕。

之前經歷得一切好似錯覺,那只白貓怎麽就寫卷子了,還答得這麽快……看上去甚至有些禮貌。

“小瑾,你家谛聽這是怎麽了呀?”有弟子輕聲發問。

喻瑾比他們都要吃驚。

平日裏谛聽不就只知道睡和吃麽?它……怎麽會這麽有靈性呀。

“它……它興許是去找小齡了。”喻瑾支支吾吾道。

她說這話的時候難免有點心虛。畢竟平日裏自己經常仗着谛聽聽不懂人話,以話語戲弄它。

但此刻……

“那只貓好厲害啊。”

“會不會是妖怪呀?”

“它剛剛走出去的時候……好威風呀。就像一只小獅子。”

喻瑾聽着他們的話語,猶豫着要不要追出去看看。她強行安慰自己,想着谛聽一定是初通靈性而已,畢竟在這人傑地靈的神宗寶地待久了,野雞都能飛上枝頭當鳳凰的。

而且怎麽可能有妖怪混得進神宗呢?

她這樣想着,擡起頭,卻見說靈先生臉色難看,她拿着谛聽交的卷,手都有些顫抖。

“老師,怎麽了?”喻瑾忍不住問道。

谛聽該不會是在卷子上撒尿了吧……

說靈先生擡起頭,盯着喻瑾,打斷了她胡亂的思緒,寒聲問道:“你們這只貓……什麽來頭?”

喻瑾聽着她的語氣,意識到了不對勁,連忙答道:“這是衣裳街撿來……不,買來的。”

“衣裳街買的?”說靈先生很是震驚。

喻瑾點點頭,大致說了下當時的情況,最終補充道:“這只貓我是有付過錢的……”

說靈先生沉思着,目光投向了門外。

喻瑾輕聲問:“先生,到底怎麽了?”

說靈先生攤開了那張答卷,将其貼在了牆壁上,她看着卷子,嘆息道:“這是它的卷,所有題目都對了。”

衆人嘩然,看着那張印滿了貓爪印的卷子,吃驚不已。

這……怎麽可能?

喻瑾也很吃驚,心想自己真的連貓都不如嗎?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她怔了會,霍然起身,跑到了門外,四下張望。

她修為不高,但生出了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她願意稱之為少女的直覺。

但她在外面跑了一大圈,都沒有發現寧小齡和魚王的蹤跡。

大地微微震動着,似是災難的先兆。

喻瑾一直跑,跑到山路的盡頭,她想起先前寧小齡平靜走出去的樣子,又想起了魚王緩步而出時的神态,她覺得他們在瞞着自己什麽……是什麽呢?

喻瑾摔倒在地,她撩起了些裙擺,看着泛紅的膝蓋,輕輕用靈氣拂去血上的微塵。

她擡起頭,看着遙遠處屹立的數十座高樓大殿。

赫赫有名的九幽殿簇擁在最中央,九幽殿的山峰下方,便是傳說中冥府的遺址了。

那裏似乎有幽冥之氣飄出,如鶴結隊飛旋,亦如炊煙袅袅。

喻瑾擡頭望去。

她察覺到了不對勁——這一路上為什麽沒有人呢?

臨近九幽殿的山域,對于弟子而言可是禁地啊,為什麽自己一路暢通無阻地過來了呢?

哪怕是沒有專門的守衛,平日裏在這道上結伴同行論道的師叔長老都去哪裏了呀?他們總喜歡以路邊的怪石為桌飲酒的呀。

人都不見了……

喻瑾感覺自己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裏,這是真正的幽冥世界,空寂遼闊,聽不見半點聲音。

偌大的古靈宗怎麽就這樣了呢?

喻瑾感受着大地傳來的震動,想要爬起,手腳卻使不上勁,膝蓋的痛意把她壓在地上,模糊的視線裏,她隐約看到對面連通九幽殿的架空大橋上,有一個白色的,米粒大小的身影走了過去。

她确信那就是谛聽。

……

魚王走向九幽殿。

禍察覺到了這只貓的到來,他起初不以為意,因為他能清醒地感知到這只貓沒有境界,只不過是只結不出妖丹的野貓。

但令他奇怪的是,九幽殿的規則卻也接納了它。

禍皺起了眉。

貓終究沒有境界,走不過真正的禁制。

魚王站在禁制前,叫了一聲。

禍沉思了會,他揮了揮手,将其餘阻攔它的禁制也解開,為其放行。

魚王緩緩地走了進來。

在它還在看管魚塘的時候,那些奴役它的妖怪裏,便有一只毛發金黃的獨眼獅子,那只獅子體魄健碩,每一塊肌肉都堅硬得仿佛岩石,那時候它覺得,哪怕自己使上了所有的力氣,爪子也刺不破他的皮。

那是它幼年時期所見過的,最強大的存在。他生出的幼崽都比自己威風漂亮。

魚王也幻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獅子。

後來,它得到了那本幽冥古卷,慢慢地變強,那些妖怪在自己眼裏的模樣變了。它知道,很多對于自己頤指氣使的怪物,它都可以輕易地将它們搏殺而死,但它選擇了隐忍,因為它知道,獅王并非最強的,這片圈禁了它幾十年的池塘還是太小,它要殺死外面的城主才能真正走出。

暴雨之夜,它劈開了堤壩,殺死了城主,屠盡了奴役過它的妖魔。

那頭獅王的血肉只是血肉,不再是岩石,曾被衆妖鼓吹的,勇敢的獅子之心,也輕易地捏碎,爆出滿手的血漿。

魚王今天卻莫名地想起了它。

幼年的夢想已不值一提,當初沒有被暴雨澆滅的熱血,在漫無波折的歲月裏慢慢冷了下來。

“病貓再怎麽掙紮也永遠成為不了老虎,更何況是殘缺的貓?你只能先絕種,再絕望。”

這是當年獅子譏諷他的話語。

禁制對它打開。

它心中萌生了退意,卻還是緩緩擡起了腳,走了進去。

它一邊罵着自己,一邊走到了九幽殿的最深處。這裏黑漆漆的,像是大池塘外的古舊木樓,讓它覺得很不舒服。

“你究竟是什麽人?”

最深處,禍靜靜地看着它,問道。

魚王擡起頭,喵了一聲,表示自己道行不夠,說不了人話。

古牛看着它,隐有敵意。

魚王輕蔑地看了古牛一眼,對于這頭舉世罕見的吞靈者不屑一顧。

魚王又叫了一聲,示意他讓開。

禍問道:“你要進去?”

魚王心想好歹你也是一宗宗主,怎麽這般蠢?

魚王沒再理會他,走到了光幕前,繞開了禍,縱身一躍,跳入了光幕中。

片刻之後,古靈宗的地動平息。

十峰的木堂裏,弟子們習以為常。

最近天地異象和地動都是常有之事。

外面天光和煦,他們該做什麽依舊做什麽,并不知道這馨寧背後隐藏的真相。

……

……

寧小齡躺在地上,壓迫而來的幽冥之力撕扯着她的身軀。

不夠……

冥府無法平息,此間的所有人都會被殺死,成為冥府中的亡靈。

她将白夫人的所有權柄都壓了進來,可惜依舊不夠。

她用靈力對抗着侵蝕,但整座冥府的威壓如何是她能夠避免的呢?

鬼哭聲,惡靈嘯聲,羽蛇的鱗片摩擦聲,大鬼的磨刀聲,小鬼的磨牙聲……

紛繁複雜的聲音在耳畔響着,沖入耳腔,不停地腐蝕着他們的神智,想要将她原本的意識給取代。

“別吵……”寧小齡感覺自己一直在不停地下墜,而最下方,則像是一個羽蛇糾纏的蛇窟,它們對着自己張開了猩紅的大口,只等自己掉落下去。她捂着耳朵,紫庭境的修為在這空虛的世界竟使不上半點。

她知道自己應是必死無疑了,但她不希望自己死得這麽吵鬧。

時間過去了很久,她想要放棄了,但她的耳畔,忽然響起了一聲貓叫,貓叫之後,所有嘈雜的聲音便都平息了下去。

寧小齡的下墜停止,不久之後,她的雙腳終于觸及到了地面。

“我……沒死?”

寧小齡摸了摸自己的衣裳,她咬着牙齒,蹙眉向四方望去。

周圍很是空寂,幽暗像是一條河流在自己面前掠過。

只要一個地方足夠暗,人又處于靜止,便會生出一種世界無限廣闊的錯覺,更何況這個地方本就無限廣闊。

寧小齡試探着向前走去。

這裏……似是一個巨大的宮殿。

她踩過又硬又冷的磚,眼前的宮殿在微光中勾勒着輪廓,但那與其說是宮殿,不若說是無數的,漂浮在天空中的碎石頭,碎石頭沉沉浮浮,如燃燒的磷火,在黑暗中勾勒着發光的符號。

寧小齡向着發光的地方走了過去。

一路上沒有任何阻礙。

此處似荒涼已久,周圍沒有任何的聲響,寂靜如死亡本身。

寧小齡揉了揉耳朵,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聾了。

這就是冥殿麽?所有生靈最後的歸宿?師兄也會來這裏嗎……如果什麽也聽不到,我還怎麽和師兄說話呢?

寧小齡的心念動着,她沉默地走向了大殿的深處。

她能感覺到,周圍的黑暗裏,其實是有無數雙眼睛正盯着她的,但不知為何,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生靈都沒有多餘的動靜。

她帶着警惕走了進去。

亂石飄浮構築而成的大殿深處,寧小齡見到了一根通天的神柱。

沒有人給她講過有關冥府的東西,但她看過去第一眼便意識到了,那根神柱上曾經纏繞着掌管此間的神祇。

幽冥羽蛇的幻想在瞳孔中褪去。

寧小齡目光向下。

她看到神柱之下猶有一個王座,那個王座上,隐約斜坐着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

她沒有感受到敵意,便自然地走了過去。

王座上的女子睜開眼,溫柔地看着她,如看待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

寧小齡擡起頭,看着臺階盡頭的她。

那是一個身穿海水般長袍的女子,纖細曼妙的身段便像是海水中起伏的浪潮,她的臉終年不見陽光,白得極不尋常,漂亮的五官又柔又冷,散落的長發之間,隐約生出了一對珊瑚般的角。

她……像是龍?

這位是冥君大人的使徒麽?亦或者是冥君本身?

可傳說中的冥君不是龍啊,明明是一條飛來飛去的羽蛇……

“觐見君王的子民呀,請來到王座之前吧。”

王座上的女子這樣開口,聲音四下回蕩。

她是占據了龍母身軀的木靈瞳。

她原本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但她沒有想到,這古靈宗中,竟出現了這般有出息的弟子。

一個普通的弟子身上,擁有着大量冥君的權柄碎片,這是難以想象之事。但不管她從何處來,是什麽來頭,最終的結果都是對于自己的拯救。

白藏……

木靈瞳心中嘆息。

自己策劃了這麽多年的計劃,最後竟被白藏所利用,她靜心準備的一切,也要淪為白藏的嫁衣……

那些所謂的國主,不過是靠着自己近乎全知全能的能力罷了,若他們與自己身處一個位面,絕不可能察覺并阻止自己的。

幸好,天命憐惜自己。

木靈瞳溫柔地看着這個少女,微笑道:“快過來吧,冥君選中的少女,羽蛇化身的行者,走近一些,讓我看看你,并未你加冕上真正的力量。”

寧小齡聽着這個聲音。

這個聲音帶着無與倫比的親切,就像是催人入睡的樂章。

寧小齡微微恍神,但她心中依舊帶着些警惕。

木靈瞳看着她,微笑着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寧小齡沒有回答,但心中卻下意識地說了一遍自己的名。

木靈瞳微笑道:“寧小齡?很不錯的名。古有詩‘懷仙引’雲‘天長地久時相憶,千齡萬代一來游’,其中齡字恰如你名。”

“懷仙引?”寧小齡失神。

天長地久,千齡萬代……

世上竟有這樣的好詩句。

寧小齡想着長久二字,對于這個冥座之女堤防便一下子輕了許多。

她忍不住順着她的話語,輕輕地走上前去。

寧小齡走到了最前方,問道:“你……是誰?”

木靈瞳道:“我是冥皇。”

“冥皇?”寧小齡失神說道。

木靈瞳看着她有些渙散的眼眸,知道她已被自己所誘惑。

沒想到這般輕松……

小姑娘終究只是小姑娘。

木靈瞳道:“這裏是冥府,冥君死去之後,我便是此間唯一的主人,我一直在這裏等待,等待一個傳人,将這幽冥的火焰傳遞下去,重新燃燒起三千年前的輝煌。”

“冥府等待了你千年,你……願意麽?”木靈瞳幽幽發問。

“我……”

寧小齡失神問道:“我可以得到什麽?”

木靈瞳道:“可以滿足你的所有的心願,你心中,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呢?”

“願望……”寧小齡神色搖晃,道:“我師兄死了。”

木靈瞳露出了沁透人心的笑:“死亡是所有生靈的歸宿,他們無論身在何地,都會越過黃泉,回歸于此,等到你掌管了冥府,你将可以與你所有逝去的故人再次相逢。”

寧小齡聽着她的話語,腦海中浮現出師兄白衣如雪的模樣,她越過了臺階,似越過皇城的秋雨和天窟峰的山道。

木靈瞳欣慰地看着她。

“你想與你師兄重逢麽?”木靈瞳問。

“想。”寧小齡毫不猶豫道。

木靈瞳幽幽道:“這座冥府如今殘破,好似一個漏風的屋子,在此間雖可與你師兄重逢,但這裏支撐不了太久,你們的重逢終有離別,這樣或許不會完美。”

寧小齡的話語帶着木讷與焦急,她問道:“那該怎麽辦呀?”

木靈瞳微笑道:“我們先一起将這間屋子修好,好不好?”

寧小齡問:“怎麽修?”

木靈瞳道:“修補冥府需要磚瓦,破碎的權柄便是磚瓦。”

“權柄……”寧小齡道:“我有的。”

木靈瞳坐在王座上,溫柔無限地看着她,說道:“你願意将它們交出來,構築完整這座冥府嗎?”

寧小齡身影晃動,她的神色已然渙散,精神意識被木靈瞳拿捏着。

木靈瞳看着她,知道她還未真正地相信自己,話語中的誘惑力也更癡人了幾分。

可惜她如今身受重傷,神魂六不存一,莫說是五道境,哪怕是紫庭境也支離破碎,稍有不慎甚至會跌入長命之中。否則……她早就搶取這個小丫頭的權柄了,哪需要用話語去溫柔地哄騙呢?

但幸好,這個小姑娘被師兄沖昏了頭腦。

“你願意麽?”木靈瞳繼續問道:“這将是你們的新房,你不想在重逢之時,給他一個完整無缺的新家嗎?”

“完整無缺的……新家?”寧小齡自語着,忍不住點頭:“我……願意。”

木靈瞳道:“那你湊近些,我們一起來修補這個新家吧。”

木靈瞳張開了瀑布般的衣袖,她美得像是海水中的精靈。

“過來,等到幽冥蘇生之後,你将會成為這座冥府全新的掌舵人,你将是幽冥之主,将是所有羽蛇的主宰,将是生靈的歸路,死亡将會為你戴上冠冕。”

木靈瞳這樣說着。

寧小齡走到了木靈瞳的身前。

木靈瞳的精神也慢慢放松了下來。

這個小姑娘已被她徹底迷惑了,接下來所需要做的一切便都簡單了起來,她只需要取出她的權柄,容納到自己的身體裏……這份權柄遠超出她最初的想象,她實在無法想通,這個小姑娘的身體裏,怎麽會擁有這般,堪稱海量的寶藏。

可惜缺少了神之心,她永遠沒有辦法成為真正的,神祇一般的存在。

但寧小齡體內的權柄碎片,拼接上冥府本身擁有的,是足以讓她茍延殘喘下來的,接下來的路,等到長眠醒來,恢複力量再說吧。

木靈瞳沉重地想着,臉上的笑容卻愈發溫柔。

她伸出了手指,向着寧小齡的眉心點去。

寧小齡渙散的眼神忽然凝聚。

木靈瞳神色微異。

如玉的手指點上了寧小齡的眉心,力道卻柔軟了許多。

因為她的胸口,已傳來了崩塌般的痛意。

寧小齡凝聚了神情,一手負後,一手無聲收至腰間,幽冥之氣頃刻震散,猝不及防間,寧小齡一拳砸出。

拳尖之上的光芒與周圍的黑暗摩擦成無名的焰火,狂風驟然大作,如刀般割上了木靈瞳的面頰,然後重重地錘上了她的胸口。

轟!

拳頭撞擊上胸口,海水般的衣裙險些被直接撕開,本就洶湧之處更砸起驚濤駭浪。

木靈瞳伸指前傾的身體被砸回了王座之上,她的嘴角滲出了血,順着臉頰蒼白的線條滑落下去,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寧小齡,捂着胸口,海水般裂開的衣裳飛速彌合。

“你……”木靈瞳想要問話。

寧小齡毫不猶豫,又是一拳砸上,正中了她的額頭。

木靈瞳的話語被硬生生打回了喉嚨裏,她慘哼一聲,額頭後仰,她本就虛弱,好不容易回到這副身軀裏,自身與身軀的契合亦是不夠,無法施展出全部的力量。

寧小齡的拳頭雨點般砸落下來,轟擊在她的身體上,她海水般的衣裳不停開裂,寧小齡神色認真地出拳,打得海水後的山峰不停震蕩。

木靈瞳被按在王座上,面對着寧小齡的突襲,被對方的攻勢死死地壓制住,竟找不到還手的餘力。

砰!

木靈瞳的海水終于被打碎,飛濺成雨,寧小齡的一雙尚顯稚嫩的小拳頭亦是血肉模糊。

“你……你究竟是誰?”木靈瞳奄奄一息。

寧小齡站在王座前,平視着王座之上絕美的女子,冷冷道:“你叫木靈瞳。”

木靈瞳神色微異。

寧小齡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卻不知道我的……你怎麽能贏?”

她早已不是那個什麽也不懂的小丫頭了。

木靈瞳嘴唇輕顫:“你先前一直在裝?”

寧小齡不語。

在她心中想自己的名字,然後被木靈瞳喝破開始,她便壓抑了自己的心門,避免自己多餘的胡思亂想。

接着,她聽到了木靈瞳自爆身份。

冥皇。

皇不在殿的冥皇。

古靈宗很少有人知道這位第二代的宗主大人,但那些人裏并不包括她。

木靈瞳的存在甚至是她循着蛛絲馬跡,一點點推導而出的。

她雖不知全貌,卻知道冥皇木靈瞳的勃勃野心。

寧小齡原本以為自己的偷襲會很困難,但木靈瞳此刻境界下跌得太厲害,甚至還不如她。

木靈瞳躺在王座裏,瀕死。

“你想成為我?”木靈瞳問。

“我要取代你。”寧小齡說。

少女調整了氣息,揮掌而出,一把扼住了對方的咽喉,同時,她另一指如劍刺出,點向了她的眉心。

木靈瞳避之不及,被一指瞬間點殺。

寧小齡看着這位傳奇的宗主,生出了不真實之念。

自己就這麽殺死她了?

寧小齡并不知道,她疑惑之際,她的背後,幽幽浮現出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幽靈。

幽靈不是龍母的模樣,而是木靈瞳的模樣。

寧小齡知道木靈瞳,卻不曾真正見過她。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打殺的,其實是早已死去的龍母,而木靈瞳最後一縷神魂已重新出竅。

木靈瞳冷漠的面容裏帶着恨意。

她化作一縷輕煙,想要悄無聲息地滲透如寧小齡的身體裏。

寧小齡本不該察覺的。

忽然,一聲貓叫在寂靜的殿裏突兀響起。

寧小齡猛然回頭。

少女與白貓之間,木靈瞳的魂魄如無依無靠的孤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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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2 章 兩百九十二章:獅子

天空開成了白銀的花海。

邱月跪坐在洛書上,接受者聖光的沐浴。

這便是她在洛書地核時與寧長久所說的招安,她在最初就做好了準備,若事不可為,便帶着誠意投靠白藏神國。

她是天藏與冥君創造之物,是他們的女兒,可以名正言順地接納他們的遺産與遺骨。

這是為天道所寬容的。

正如她先前所說,自己可以帶着神之心居住在神國裏,白藏萬不得已之時再奉獻給她。

是啊……若真到了白藏都萬不得已的時刻,天道的戒律又算得了什麽呢?

“嗯,你先随我回白銀雪宮,屆時白藏大神會做出定奪。”

白藏需要一份多餘的力量,來保證自身的絕對安全。

沒有神主想成為下一個無頭神。

神使自神輝中降臨,她的面相很美,但那種美并不靈動,給人的感覺是古板和莊嚴,仿佛神殿中陳列的聖女雕刻,她盯着米粒大小的邱月,緩緩伸出了手,将神之心遞給她。

寧長久三人立在洛書之後,神使卻沒有看他們一眼。

她到來的目标很明确。

“多謝神使大人。”邱月接過了神之心,她的身體和神之心相比渺小極了,卻是唯一有資格真正占有它的人。

神使緩緩開口:“天藏要隕落了。”

邱月道:“天藏娘親從來就不是這條大龍,而是這顆心,神的心是不會湮滅的,所以娘親亦是雖死猶存。而娘親的這副身軀,不過是在這顆星上竊取的礦藏,現在娘親将它們歸還給了這顆星,也算是與之兩清了。”

神使沒有做出多餘的表态。

白銀的雪花在她身邊落着,她的身上,除了形态和話語,感受不到一絲一毫有關于人的氣息。

她看向東方,道:“木靈瞳逃了。”

木靈瞳策劃百年,亦準備了後手。

龍母的身軀便是她的後手之一,她将自己的一縷神魂藏在了龍母的體魄裏,先前與白銀雪宮神使的剎那交戰裏,天罰從天而降,她果斷用寂滅之法抛棄了自己的身軀,神魂超距傳達至龍母的身體裏。

她将從那副身軀中再次轉生蘇醒。

邱月先是一怔,她知道木靈瞳的強大,但若窺視此處的真是白藏國主,木靈瞳怎麽可能有逃生的機會呢?

她立刻明白了白藏的用意,說道:“冥君是我爹爹,如今他的遺産和遺骸應該也在古靈宗冥府遺址的最深處,那是木靈瞳逃亡的所在。若是神使大人要追殺木靈瞳,那也可以将我帶上,我順便去将爹爹的遺骸一同撈出來。”

神使點頭。

這也是木靈瞳有機會逃出生天的原因。

“多謝神使大人。”邱月道謝道:“這樣我就可以把爹爹的骸骨從幽冥深處帶回來了,這些年爹爹始終不得安生,怪讓女兒心疼的。”

這番話語落在寧長久等人的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了。

神國追殺木靈瞳,毀滅她的計劃,那麽古靈宗化作冥國的事情便不可能發生,而神國是人間鎮守,亦不會殘害生靈枉死無辜,所以借由他們之手擺平此事,似乎确實是最佳的選擇。

邱月正要跟随神使而上時。

天空中,一個聲音忽然從遙遠的宇傳來。

那是一個清冽的,宛若少女的聲音,聲音裏唯有曠世的冷漠,不摻一絲一毫的雜質。

“越界了。”

那個聲音只說了這樣三個字。

神使對着天空行了一禮,然後對着邱月道:“冥府無需再去,與我同來。”

邱月不解,道:“若是不殺木靈瞳,整個古靈宗從修行者到仆役上千人,無一可以幸免于難,冥府若再擴張,周圍的城國定會被盡數吞并,這是毀城滅國之難,依舊不夠麽?”

神使說道:“不夠,因為主人判斷,災難在既定的現實中不會發生了。”

邱月不解,古靈宗這般大難臨頭,他們宗中有哪個人有消災弭難的潛質?是那個自稱為禍的,最神秘的宗主大人?

無論如何,邱月總是有點遺憾的。

她跟随着神使去往隐世的白銀雪宮。

小女孩登上雲霄,忽然回首,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也正看着她。

她露出了微笑,橫過纖細的手掌,在脖頸間一劃,對着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寧長久平靜地看着她,注視着她的遠去。

白銀之雪倒卷而回。

……

心靈上的壓迫感終于消弭。

陸嫁嫁臉色蒼白,她抿了抿幹燥的唇,倒在地上,神色有些虛弱,寧長久連忙俯下身子扶住她,他輕輕地撫着她的胸口,幫她理順氣息,陸嫁嫁微微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先前神念降下,疑似白藏的話語悠久回蕩,陸嫁嫁哪怕修成劍體,依舊缺乏與之對抗的神性,終究受到了波及。

司命雙臂微屈,纖細的手指在身前翻飛,一绺绺銀白之光如青絲繞指柔。

指間光暈初成,她伸出手指,輕輕點在了陸嫁嫁的眉間。

陸嫁嫁神色緩和。

司命輕輕擁住了她,話語冰冷地告誡道:“以後遇到不可戰勝之物,低頭就好,沒有必要逞這心境上的強。”

陸嫁嫁枕着她的臂彎,點頭道:“嗯……謝謝姐姐。”

司命安撫了一會兒陸嫁嫁,随後看向了寧長久,道:“事情似有轉機。”

寧長久點了點頭。

先前邱月與神使的對話裏,似是暗示了古靈宗的災難不會發生。

每一位神國在各自的年份裏,都無限接近全知全能,既然白藏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想來不會有事。

“別擔心了,你的小師妹應是安全了。”司命說道:“木靈瞳想來也是強弩之末了,我們一起去找寧小齡,順道将木靈瞳一同殺了吧。”

陸嫁嫁也緩和了下來,一切似是塵埃落定了,她想着寧小齡嬌俏可人的模樣,笑意疲憊:“小齡沒事便好,等她見到我們,應是會很高興的吧。”

寧長久卻半點輕松不起來,他心中的不安半點沒有淡去。

“怎麽了?”陸嫁嫁察覺到了他情緒的異樣,望向了他。

寧長久似在思索什麽,輕輕搖頭,沒有回答,他忽然看向司命,問道:“木靈瞳回歸冥府,狀态這般差,如何能阻止冥府蔓延的災難?不也需要用性命去填?”

司命道:“白藏都斷言沒事,你操什麽心?”

寧長久繼續問:“鎮住冥府需要什麽?”

司命對于他的固執問話有些無奈,她想了會兒,說道:“若将冥府想象成一個殘破的神國,那麽鎮住它,便需要擁有足夠分量權柄的人。”

寧長久牙齒緊咬,萦繞在唇邊的空氣似是寒冷了許久。

“夫君?怎麽了?”陸嫁嫁看着他的神色,很不放心。

寧長久看向了陸嫁嫁,問道:“還記得臨河城時候的事情麽?”

“嗯?”陸嫁嫁不知道他為何提起此事。

寧長久道:“襄兒的神使在離別的那天說過許多話,她曾說過,白夫人的神國崩塌之後,原本屬于白夫人的幽冥權柄,不知落在了何處,當時我們都以為,要麽是在韓小素身上,要麽是在樹白身上……”

陸嫁嫁輕輕點頭,她尚有些迷惑,可一看到寧長久肅然的眼神,便頃刻明白了過來。

“小齡?!”陸嫁嫁脫口而出。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或許……得到那份權柄的人,真的是師妹。”

……

……

古靈宗的黃昏遲遲沒有散去。

寧小齡坐在木堂中,攤開筆記認真地翻閱着,看過數遍之後,寧小齡的腦子微微泛疼,她捏了捏自己臉頰,一邊放空思維,一邊将冊子翻到第一頁,看着自己扉頁上所繪的,栩栩如生的師兄發着呆。

不知不覺間,與師兄第一次真正的見面,已是三年多前的往事了,只是每每想起那些過往,趙國皇城微涼的秋雨似依舊在臉頰上輕輕跳躍着。

寧小齡時常會懷念那些,生怕自己遺忘。

喻瑾支着下巴打着盹,她的境界不過通仙初境與中境之間,哪怕是在這個全宗幾乎墊底的一脈裏,也是墊底的存在。但她看上去總是無憂無慮的樣子,過往她對于自己還有一線‘自己可能是天才’的錯覺,所以修行也很刻苦,如今遇到了寧小齡,她徹底放棄了對于天賦的抵抗,只想快快樂樂地過完幾年,然後回家與哥哥弟弟們争奪家産。

木堂中每個人弟子都有着自己的想法,他們有的躲在角落裏交流着奇奇怪怪的書籍,有的趴在桌上打盹,有的廢寝忘食地讀着書,有的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有的商量着結伴去湖裏炸魚。

弟子們閑暇時交談的話語在耳畔響着,時而伴着歡笑,外面的樹葉沙沙作響,魚王邁着輕盈而穩重的步伐,從對面木堂的房頂上緩緩走過,仰望天空,它似乎也在追憶着某段歲月。

時光如此寧靜。

寧小齡看了師兄的畫像許久,然後整理了一下衣裳與發,緩緩地起身,走出了門外。

“小齡你去哪裏呀?”喻瑾問道。

寧小齡道:“随便走走。”

喻瑾哦了一聲,并未太在意。

寧小齡的面容看上去很平靜。

她自己知道,這種平靜是虛假的。先前坐在椅子上時,她嬌小的身軀便一凜一凜的,雞皮疙瘩也一波一波泛起……這天明明不冷,為什麽吹到皮膚上的風卻這麽涼呢?

寧小齡看着黃昏,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等着自己。

于是她便循着心底的呼喚走了出去。

魚王站在屋頂上,遠遠地注視着她。

“哎,本王的感覺果然沒有錯,難怪當初我見到她,會看到這樣的場景。”魚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與寧小齡真正的第一面。

當時它奄奄一息,擡起頭時,看到了寧小齡嬌俏的臉,以及那個壓迫在瞳孔上的,漆黑的國。

黑色國度的生靈蟲影般附着在妖瞳上。恢弘的神柱頂天立地,如龍似蟒的生靈纏繞其上,白羽的微光是整個世界唯一的亮色。

那時的它還以為只是聽到‘谛聽’二字後的錯覺。

後來,它發現少女身上的氣息越來越熟悉,那種氣息與自己過去的力量源泉幽冥仙卷同出一脈,所以它的感覺不會出錯。

這個小姑娘,來頭很大啊。

它看着寧小齡向着遠處走去,貓爪動了動,卻未能邁出,

橘黃色的光暈染着它的毛發,讓它看上去像是一只小獅子。

但它的眼睛卻不像是獅子,而像是渾濁池水裏浮起的死魚。

……

古靈宗裏,許多修為高深的長老都在這一日出關了,他們有的人等待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有的人則不願冒險,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宗門。

九幽殿門口守殿的大長老不見了。

祝定坐在大長老原先的位置上,看着黃昏中的殿樓,目光滄桑。

九幽殿內,黑袍加身不辨年齡的禍立在冥府之前,趴在他身邊的古牛沙漏漏盡,忽然睜開了眼。

冥府洞開的光幕上,一圈圈漣漪忽然漾起。

禍松了一口氣,連忙跪拜在殿前,他回想着木靈瞳傾世的風華,赤誠地叩倒,微顫的聲音裏帶着久久的緬懷:“您回來了?”

然而,回應他的,卻不是他記憶中的聲音,記憶中的聲音始終清冷,不疾不徐的,似是運籌帷幄,看穿了世間的一切迷局的智者,對萬事冷淡。

但現在,光幕之後女子的聲音卻是說不盡的疲憊,虛弱之中甚至帶着微微的沙啞,仿佛瀕死。

“開祭……滿宗之人……”

她的話語很簡短。

禍錯愕之後反應過來,這就是木靈瞳前輩的聲音,只是不知道為何,她已身受重傷。

祭……滿宗之人?

禍想着這個決定,同樣很快明白,木靈瞳前輩此刻擁有的權柄已鎮不住冥府,所以她要将整個古靈宗的權柄都提煉到自己的身體裏,以此鎮住冥府。

這是他們最初便決定的,萬不得已之時的預案之一。

木靈瞳決定啓動它。

在古靈宗中,每個弟子入門時都會分配一枚細銅戒指,戒指中據說是一點冥君的權柄碎片,它可以加快弟子的修煉速度。

但這其實是一個謊言。

這枚細銅戒指非但不會幫助弟子修行,反而會偷偷吸取他們的力量,壯大自己。

每一個弟子都在不知不覺間,為古靈宗幾百年來最大的陰謀出力着,只是這枚戒指的權柄力量若被強行取回,無異于殺雞取卵。

“您,确定?”禍确認了一遍。

木靈瞳的聲音愈發虛弱,她竭力地平靜,用清醒的話語重複道:

“确定!你應該明白,若我……若我鎮不住冥府,所有人,也都會死。”

光幕上,隐約浮現出木靈瞳虛弱卻極美的容顏。

那張容顏像是水中的幻夢。

禍看着那張臉,心思倏爾安定。

滿宗的性命又算的了什麽呢?他是前輩一手培育的,他當誓死追随她。

“是。”

禍答道。

九幽殿的上空,紅色的光直沖天空。

國與國之間,遇到不對等的戰争,若想取勝,唯有拿人命來填。

但這與普通的國戰不同,這是無形的戰争。

冥君的葬骨之處更是早已化作了殘破的神國,根本就是一個無底洞啊。

禍也不确定,滿宗人的性命填進去,夠不夠。

這個決定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時候便做下了。

死亡的擴散由近至遠,悄無聲息。

直至此刻,黃昏依舊無比平靜。

寧小齡消失在了視野裏,魚王踩着瓦片,從屋頂上躍下,它垂頭喪氣地走到了木堂中,喻瑾正慵懶地舒展着身子,看到它進來,喻瑾與它打趣道:“你怎麽回來了呀,小齡師妹出去了,你可以去找她玩呀。”

魚王心想,我才不去送死呢。

他是一只年邁的貓了,宏圖壯志已經消磨,只想安靜地度過自己的晚年。

它沒有理喻瑾,向着後面,獨屬于自己的座位走去。

旁邊的弟子對着喻瑾笑道:“你怎麽天天與貓說話呀,它能聽得懂個什麽?”

喻瑾哼了一聲,道:“我和貓說話也不和你說話,而且小齡說它靈性得很,指不定哪天,你的境界都不如它了。”

“哈哈哈,師妹可真會開玩笑。”

“什麽玩笑?上次的卷子你才答了多少分啊?我給小谛聽卷子上撒點魚幹,它對的估計都比你多。”

魚王聽着他們幼稚的對話,只覺得無聊。

它趴在桌子上,安靜地睡去。

落在桌上的陽光将它的毛發染成金色,看着威嚴。但它只是貓,它的眼睛從不像獅子。

最後一堂課開始,這堂課是關于劍法心經的理論測驗。

說靈先生抱着紙卷從門外走來,分發給了他們。

喻瑾奇怪地看着那個空空的椅子,心想小齡人呢?小齡雖已邁入紫庭,不需要聽課,但她從不逃課的呀,怎麽都會坐在木堂裏的……今日去哪裏了,好奇怪。

宣紙發下,上面的題形式很簡單,每題下面都會有四句話,選擇自己認為對的就好。一共五十道題。

喻瑾苦惱地做了起來。

忽然間,古靈宗地動起來。

……

九幽殿的中心,死亡之息蔓延,除了禍者,守在大殿中的幾位長老都被瞬間殺死,化作了零碎的權柄,投入了冥府大門的光幕之中。

紫庭境的長老禍者供奉,培養起來需要巨大的代價,但此刻,卻像是分文不值。

他們境界雖高,但未至五道,能壓榨出的權柄還是太少,對于冥府而言,杯水車薪。

冥府中,隐藏在龍母軀殼中等待重生的木靈瞳也感知到了絕望。

她的真身粉碎在了洛書樓外,力量流失大半,根本不足以坐鎮此間。

今日是古靈宗的末日。

許多感知敏銳的長老想要出逃,但冥府大門緊閉,如何逃得出去?

祝定是有離開的機會的。

他年事已高,思慮了一夜,也的确選擇要離開,不願在此做無意義的犧牲。

只要他們不大批地帶弟子離開,禍也是不會阻攔的。

祝定打算只帶寧小齡一人離去,那是他唯一想收作弟子的少女。

他從九幽殿的大門向外走去。

寧小齡卻恰好迎面而來了。

祝定皺眉問道:“小齡?你來做什麽?”

“師叔。”寧小齡行了一禮,問道:“師叔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祝定已大致猜到了緣由,說道:“木靈瞳的計劃失敗了,她想血祭滿城換取力量,你趕緊把你手上的戒指丢了,雖然會折損很多修為,但終究是命重要……唉,我尚有餘力可以帶你離開。”

寧小齡問:“那他們呢?”

祝定嘆息着搖頭:“他們……無能為力。”

寧小齡問:“他們都會死麽?”

祝定點頭道:“別再問了,若再拖下去,你也會死。”

寧小齡道:“師叔,你走吧,我想進去看看。”

祝定看着她的臉,問道:“這等災難臨頭,你就一點也不吃驚?”

寧小齡是吃驚的,只是一路上走來,她體內隐藏深刻的權柄一點點自最深處浮出,展露了出來。

這份權柄是白夫人的。

她感知着權柄的力量,也從中看到了許多近乎預言般的畫面。

這些畫面與祝定的話語是相應的。

寧小齡低着頭,抿緊了唇,扯着裙角的手指骨節微白,許久之後,她擡頭道:“祝定師叔,我的師父在南州,名叫陸嫁嫁,你出去之後找一下我的師父,然後告訴她,不要擔心小齡,小齡去找她的師兄了。”

說着,她松開了緊捏裙裾的手,對着祝定行了一禮。

祝定微怔,随後厲聲道:“靈谷大比你雖奪了魁,但你真當自己是天命之子了?你只是個紫庭初境啊,你的性命填進去根本不夠的!還是不要白白枉死,你的師父和師兄都在等你。”

“師兄……他已經死了。”寧小齡的話語第一次這樣哀傷,過往她無數次給自己打氣,說要努力修行撈出師兄,但她知道,那等禁地豈有活路,更何況師兄入淵時,境界可只有長命啊……

她回過神,望着殘陽中的古靈宗,說道:“這裏有三千餘人。很多人我都認識的,他們叫我大師姐,其實我沒有那麽大,他們都比我大的……”

她平靜地說着,聲音忽然有些哽咽。

祝定看着少女,死亡之息已然逼近,他忽地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寧小齡辭別了他,向着九幽殿走出。

九幽殿敞開了大門,歡迎她的到來。

一路無人,她一直走到了最深處。

一個黑袍男子與一頭古牛盯着她。

“是這裏麽?”寧小齡指着光幕問。

黑袍男子深深地看着她。

她是什麽人?是宗中的弟子麽?為何九幽殿一路上的禁制都主動為她放行?

禍疑惑地看着她,緩緩點頭。

寧小齡走到光幕前。

師兄等小齡許久了吧……小齡來晚了。

清淚滑落臉頰,她輕輕提起寫裙擺,有些矜持地邁了進去。

……

古靈宗的地動平息了。

禍看着光幕,輕聲詢問:“夠了?”

滿宗人的權柄碎片加起來都未必夠,她一個人便填滿了?

若真如此……真實頭等幸事。

“不夠。”

半晌,木靈瞳的聲音從中傳出。

“還差一點……”

幽冥的死氣依舊在擴散。

寧小齡漂浮在虛空中,緩緩地下沉,她睜開看着漆黑的四周,聽到了那聲不夠,有些失望。

還是不夠麽……

大家依舊會死麽?包括我……

她的心漸漸沉寂。

……

禦靈一脈的木堂裏,寧小齡久久未回。

天色漸黯。

魚王忽然睜開了眼,跳到了寧小齡的座位上,用嘴叼起了她的卷子,然後走回了最後一排。

它用将卷子攤在桌上,然後将爪子伸到旁邊人的硯臺裏,蘸上了墨,一個接着一個地印在答卷上。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五十道題一口氣選擇完畢,沒有任何遲疑。

爪上墨跡恰幹。

它叼起了卷子,跳到了說靈先生的講臺上,第一個交卷走出。

所有人都停下了筆,震驚地盯着這只行為反常的貓。

這……只貓是瘋了嗎?

說靈先生更加震驚,她本以為這只是貓咪初通人性的胡鬧,但她拿起卷子,匆匆掃了一遍便徹底怔住了。

全……全對?!

魚王沒有理會任何人的目光,它已經走遠。

它向着九幽殿的方向走去。

黃昏的光已然不見,他毛發上的金輝也已消失,但它睜着眼,眼神好似獅子。

第 291 章 兩百九十一章:白銀雪宮

時近正午,古靈宗的上空,黃昏已提前到來。

神宗與世隔絕的世界裏,嗅不到隆冬飄雪的氣息,季節的轉變在這裏顯得微弱,樹葉邊緣微卷的枯黃總讓人覺得如今還是初秋。

白色道裙的寧小齡踩在碎石鋪就的道路上,青黃參半的草在腳踝處搔癢,她披着的長發随着腳步微晃着,沒有發飾,只在發尾用細的紅繩紮了個蝴蝶結。

她将筆記卷在手中,邊走邊看着,時而捏着微尖的下颌苦思着什麽。

喻瑾拿着個貓碗立在她的身邊,邊走邊敲,谛聽谛聽地喊着。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寧小齡養了一只貓,這是靈谷大比魁首的特權。

屋中讀書的弟子聽到谛聽的名字,總有一種地藏菩薩敲着碗筷,喊着伏在經案下的通靈愛犬回家開會的錯覺。

寧小齡并沒有在意這些,她認真地看着筆記,腦海中模拟着羁災之劍的運劍思路,順着這個思路發散,過往學過的許多劍法和靈術似都有了融彙一身的渠道。

直到天空中的黃昏泛起顏色,寧小齡的視線才從淩亂的筆記上移開,望向了天空。

這些日,守護天象的神仙似是打了盹,紛亂的異象在空中橫生,大家都已見怪不怪,寧小齡也沒有放在心上。

大風忽然吹了起來,柔軟的裙緣貼着小腿舞着,半枯的樹葉在眼前飛過,寧小齡随手摘了一片,黃昏的光透過半枯萎的葉,自葉柄發散出的葉脈也像是一棵小樹,尚且生動。

她看了好一會兒。

這是寧小齡以後時常會想起的黃昏。

她将樹葉夾入了筆記中。

風從頭頂漫過。

光線透過屏障,經過折射微微偏移,于是影子也偏移了些。

“唉,那只死貓跑哪裏去了,以前平日裏懶得要死,但好歹吃飯積極,現在連吃飯都不積極了,果然,不會發-春的貓就沒有活力!”喻瑾抱着魚碗,表示着對于谛聽的不滿,“不管是皇宮裏嬌生慣養的禦貓,還是監獄裏養的獄貓,它們好歹會抓老鼠,我們家谛聽會啥?”

從山道一路返回的魚王坐在屋子側面,聽着喻瑾的話語,有些後悔沒走快點直接跑出去。

寧小齡微笑着問道:“那你還天天摸它?”

喻瑾敲着貓盆,思考了會,點頭道:“嗯……貓好像只要好摸就行了。”

寧小齡望向了牆邊,看到了牆壁後探出的半只貓爪,道:“它在那裏。”

喻瑾眼睛一亮,拿着碗小跑了過去,道:“這只蠢貓,終于找到它了!”

寧小齡緩步跟在她後,不薄不厚的冊子壓着微鼓的胸脯,她雙手抱着,看上去秀氣而寧靜。

寧小齡微笑道:“谛聽很有靈性的,你罵它說不定它能聽懂的。”

喻瑾哼了一聲,道:“一只貓而已,怎麽可能聽懂人話呀,又不是修煉了幾千年的老妖怪。”

魚王睜着死魚眼,默默地看着她,心想要不是自己修為盡失,現在肯定開口說人話吓死你。

寧小齡沒有回應,只是抱着書蹲下身子,撿起魚幹喂給它吃。

魚王自己便能捕殺大魚,但它當五道大妖當習慣了,對于那些沒有經過火焰加工處理過的食材,委實有些接受不了。人和妖都一樣,在茹毛飲血的惡境中厮殺出來,卻再也回不到那種腥氣裏去。

喻瑾像是為了驗證自己觀點的準确性,她說道:“你信不信,只要我微笑着用溫柔的話語罵它,它都聽不出我是在罵它,反而覺得我在誇它。”

寧小齡還未來得及發表自己的觀點,喻瑾便開始踐行自己的想法了,她露出了大家千金獨有的,典雅的笑容,伸出手摸着谛聽的額頭,道:“你真是我見過最愚蠢的小貓咪,整天就知道吃了睡,我還以為自己在養豬呢。”

魚王:“……”

喻瑾笑得更開心了,“你看,它果然什麽都不懂。”

寧小齡支着下巴,看着孩子氣的小姑娘,無奈地笑了笑:“小谛聽只是不想和你一般見識。”

魚王搖了搖尾巴,表示贊同。

魚王吃了半盆子魚幹,只剩最後一條時,它沉默了下來。

寧小齡感知到了它情緒的異樣,好奇問道:“怎麽了?”

“喵嗷嗚。”魚王嘶着牙,叫了一聲。這是危險的警告。

它口中的斷齒還未修複,看上去有些不可愛。

喻瑾問道:“小齡你上次說你能聽懂貓語,說說看它說了什麽。”

寧小齡沉默了會,振振有詞道:“它想喝水了。”

喻瑾将信将疑。

魚王吃掉了最後一根魚幹,轉身鑽入草叢裏。

喻瑾笑了起來,道:“小齡又錯了呀,它只是想睡覺了。”

“是哎。”寧小齡抱着筆記起身,目光看着高高的,沒膝的野草。它們在風裏搖晃。

她與喻瑾向着學堂的方向走去。

萬物有靈。小時候寧小齡便知道,一些動物可以看到人看不見的東西,譬如狗無端狂吠時也許預知到了地動,貓瞳一眼不眨地盯着某個角落時,或許是那裏蹲着小鬼。

方才谛聽在說……

危險?

谛聽的叫吼聲是對于危險的警示,可它警告的危險又是什麽呢?

可惜寧小齡只知道谛聽頗有靈性,不知道它便是厲害到給自己寫筆記的幕後高人,所以也沒有将它的警告太放在心上。

喻瑾沒心沒肺,心情很好,哼着小調,步履輕快。

寧小齡仰起頭望着天,這場突如其來的黃昏後,黑夜似要來臨了。

……

古靈宗的宗主禍站在冥府的入口,幽冥之氣自眉梢頰畔掠過。他的身邊,一只巨大的,宛若古牛的大妖趴在地上,口中銜着沙漏,目光注視着冥府幽邃的大門。

古牛通體全黑,并非因為它的毛發是黑色的,而是因為他的身體是虛空物質構成的靈。

它是吞靈者,是墟海中死去的大妖異變而成的靈體生命。

吞靈者沒有靈智,禍能控制它,依靠的完全是他超凡脫俗的禦靈之力。

他是木靈瞳一手培養的宗主,也是全宗中唯一知道木靈瞳作為幕後存在的人。

他與木靈瞳依舊很久沒有見面了。

但他無比期待着這一天。

那樣風華絕代的女子,走上世間絕無僅有的王座,成為幽冥之海的主人,畫面該是多美。

古靈宗将會成為新的冥國。到時莫說是其餘神宗和四樓,哪怕是劍閣,都無法成為古靈宗的對手。幽冥道靈宗這個名字,曾因為幽冥二字犯了神的忌諱而改掉,今日之後,便可以徹底以幽冥為名了。

古牛口中的沙漏已漏了過半。

沙漏漏盡時,木靈瞳若再不回來,便是覆滅之災。

……

相比古靈宗虛假的寧靜,洛書樓已真正地天翻地覆。

這場最初由洛書樓野心展開的陰謀幾乎徹底浮出了水面。

四座神樓是世間竟有的天柱,四樓樓主也相當于是奉天守樓,所以洛蒼宿觸及過一些隐秘的天刀規則,他知道,不到萬不得已,神主是不會幹涉太初六神的舊事的,這是神主寫入天道的戒律與協定之一。

所以他起了貪念,想要在事件影響不大的情況下,竊取天藏的力量,飛升入神國之中,得到神主賦予的官職,成為真正與世不朽的存在。

但洛蒼宿沒想到,自己的這種貪念,也是木靈瞳給他潛移默化種下的。

木靈瞳野心更大,想要利用自身冥皇身份的優勢,将太初兩尊大神縫合到自己身體裏,使自己鑄就成神國之主那般強大的存在。

萬妖城的目的五百年未變,他們要打破聖人的封印,畢竟聖人身上,系着所有大妖的命。

如今海國的風浪已經過去,所有的線被連根拔起,從四方湧來。彙聚于此之時便是一團亂麻。

小女孩升上高空時,寧長久看着她身上冒起的金焰,一時間分不清自己的敵人到底在哪一邊。

小女孩生前善良赤誠,心如明鏡。妖神陣的力量灌入她的體魄,使得她看似吹彈可破的稚嫩肌膚堅硬如岩龍的甲,勉強可以容納這顆失去主人的,虛弱的神之心髒。

小女孩破空而去。

司命與木靈瞳一邊戰鬥,一邊聯袂追去。

寧長久起身帶劍,向着妖神陣發動的地方掠去,想要尋找陣法的破綻。

邱月再次從洛書中爬出,此刻她只有米粒大小了,她扯着嗓子大喊道:“爹爹!我有辦法!”

寧長久看着她,邱月的身上再次閃耀出了剩餘價值的光。

寧長久問:“有什麽辦法,快說。”

邱月道:“爹爹束手旁觀就好了,讓這場災難越來越大,大到足以毀城滅國就好了。”

“為什麽?”寧長久問。

邱月道:“因為凡是都有底線的。神主雖不幹涉太初神祇之事,但他們坐鎮天上,是天道的主宰,人間有大難之時,絕不可袖手旁觀,這也是寫入天道的鐵律哦。它們看上去很沖突,其實并沒有的。”

寧長久問:“那白藏神國的神使到來之後,我們會如何?”

邱月道:“爹爹和娘親只是為了救小齡姐姐,當然不會有事,但那個壞女人可說不定了哦。”

寧長久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眸中盡是憂色。

天空中,一場比先前對決更強大數倍的靈氣風暴掀了起來。

根據靈氣受境界聚合的定律,周圍數千裏的靈氣此刻都似萬流奔壑般聚了過來,它們濃稠地彙聚在空中,形成了一片又一片的靈氣雲,這些靈氣相互對撞着,似随時都會瀉下一場如注的暴雨。

“爹爹,你是在在乎司命娘親嗎?”邱月在一旁煽風點火:“雖然司命娘親是壞女人,但是司命姐姐長得可太漂亮了,前凸後翹的,連我都想伸手捏一捏,爹爹應該也不例外吧?可是嫁嫁大娘親還在旁邊,你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

寧長久沒有理會她。

他不确定邱月說得是不是真的,但他和陸嫁嫁都不願意讓司命去賭那個可能。

陸嫁嫁看着他,目光堅定。

寧長久也點了點頭。

最重要的是,剛剛邱月話語說完之後,他的身體裏,金烏忽然發出了一聲急促的鳴叫。

金烏與月雀某種意義上算是心意勾連,它也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

“走!”兩人默契禦劍,化虹去追司命,要将災難擴大到滅城毀國之時将其攔下。

司命哪怕過去再強,此刻終究失去了神國的庇護,與白藏神國為敵,下場唯有一死。

雷電在空間裏穿梭隐滅,靈氣的風暴形成漩渦,無論是火焰,海水亦或是微塵與風,接近風暴中央的地方,物質已非實質,而是作為元素存在了。

元素順着漩渦的軌跡流動,向着中央彙攏。寧長久與陸嫁嫁化作兩道雪白虹光,向着雲層之中沖去,要将司命追回。

木靈瞳露出了微微詫異的神色。

這兩個蝼蟻想做什麽?

不過能穿越五道的靈力餘波,他們的實力好在尚在自己的預估之上,絕非普通的紫庭境。

木靈瞳沒有理會他們。

她的目的只有神之心。

而寧長久與陸嫁嫁原本以為憑借他們的力量攔下司命會很困難,但這一刻,寧長久才感受到了陸嫁嫁對于“對稱”一事的先見之明。

一邊與木靈瞳戰鬥,一邊在兔起鹘落間追往妖神陣方向的司命感知到了什麽,她不再與木靈瞳纏鬥,而是以權柄遮掩防禦,目光向後望去,她知道他們不願自己冒險,但她亦不願後退。可寧長久和陸嫁嫁顯然沒有給她機會,她淩空的身子忽如觸電一般,身軀凝滞,寧長久與陸嫁嫁瞬間趕到,寧長久将她抱在懷中,陸嫁嫁以劍氣遮掩,三人向着下方墜去。

“救援任務順利成功!”邱月歡呼道:“嫁嫁娘親成功救回了勁敵!”

三人身影落地,木靈瞳已揚長而去。

司命惱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寧長久放下了懷中的女子,望向了天空,道:“有危險,天上來的。”

司命知道他口中的天上指的是什麽,道:“我有分寸的。那妖神陣雖然厲害,但攔不住我們的,我與木靈瞳聯手,有信心将它攔在洛書樓最後一道關外。神國來不及覺察的。”

寧長久注視着她的冰眸,道:“為什麽來不及?”

司命道:“太初神祇是禁忌,若非我的神國已經崩毀,我也絕不會參與此事。況且,神國管理人間,也需遵從一些條律,等到他們察覺之前,我有信心殺死木靈瞳。”

當然,如今她的打算都被中斷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寒聲道:“萬一白藏一直在注視這這裏呢?”

司命忽然沉默。

白藏……

神主沒必要冒着忤逆天道的危險,趟這趟渾水的……不對,真的沒必要麽?

司命的腦海中,忽地冒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邱月看着司命的神情,知道她猜到了什麽,她拍手道:“不愧是神官娘親,坐得高看得就是看得遠!”

陸嫁嫁立在司命身後,抿唇不語,她看着三人似懂非懂的神情,覺得自己的智慧又有些跟不上了。

既已攔住司命,陸嫁嫁便不再多慮,她望向了東面,擔憂道:“小齡該怎麽辦呢?”

寧長久道:“不管怎麽樣,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會把師妹帶回來的。”

他并不知道,同樣的話語,寧小齡也說過。

司命盤膝而坐,恢複着損耗的靈力,她想着自己與寧小齡僅有的一面,少女倔強的臉在識海中勾勒清晰。

之前那次有自己搭救,那這次呢?

她能救得了自己麽?

司命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為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小丫頭擔心。

她平複了心境,淡淡開口:“斷界城可還有個小妹妹在等你呢。”

陸嫁嫁望向了寧長久:“邵小黎?”

寧長久瞪着司命,心想這種關頭你還提這個?

司命故作愧疚道:“對不起呀主人,我差點忘了,上次我親完你之後,你囑咐我不要說不出去的。”

說着,她伸出手指微微掩唇。

“……”寧長久嘆了口氣,望向了陸嫁嫁。

陸嫁嫁冷哼一聲,不再理他。

邱月有些失望,心想司命娘親真沉不住氣,這顆炸彈應該在和平時期引爆才對,此刻大家一致對外,哪來心思內鬥?不過……想來嫁嫁娘親也會秋後算賬的。

不過都不重要了。

因為她真正的主人就要來了。

天空中,裂開了一道線。

寧長久,司命,陸嫁嫁,三人幾乎同時察覺到了異樣,向着天空中望去。

天空中一片花白。

如今是隆冬,忽地刮起一場大雪似不算異事。

但他們都知道,這不是真正的雪,卻比雪要更加冰冷。

這是滿天的白銀碎屑。

人間即将遭逢大難,神國為人間之鎮守,自當消弭災難。

木靈瞳,萬妖城,洛蒼宿以及他們,無論是他們任何一方的計劃成真,恐怕也不會引來神國注視,因為再大的動蕩也只是在洛書樓的方圓內發生,不會波及到外。但好巧不巧,種種巧合之下,這場混戰像是一顆随時會毀天滅地的雷。

白銀雪宮順其自然地打開,神使降臨。

威壓遍布四野,蒼穹之下瞬間寂靜。

雷電隐匿,元素之流被風吹散,如注的靈氣之雨驟停,唯有如雪的白銀碎屑恍若頂天立地的巨獸般踐踏過四野,昂首而來。

神輝覆蓋身軀的使者自雲端飄落。

陸嫁嫁看到白銀之雪的那顆,心髒也像是要歸于死寂,她立刻閉上眼,恪守劍心,與這種神國的威壓抗衡。

司命對于神使無動于衷,眼眸中甚至有些不屑,畢竟她過去可是統領這些強大神使的不朽存在。

她看着下意識與天威抗衡的陸嫁嫁,露出了欣賞之色,袖間的手無意識地掐訣,護住了她。

寧長久也感覺自己的心髒在擂鼓。

他無法真正看清遠方,只覺得雲霄之中捧出了一個真正的龐然大物,在那個龐然大物面前,洛書樓都算不得什麽。

“那只是神國的冰山一角。”司命看着雲端的幻影,說道。

寧長久輕輕點頭。

他再次想起了不可觀。

過去,不可觀對于他而言,只有道觀和大河鎮,如今想來,那應也只是冰山一角。

邱月看着神使,不再活潑,反而有些哀傷:“爹爹,我要走了。”

不等他們問話,邱月便自顧自說道:“你們知道嗎?我的親娘就是被白藏抽筋剝骨的……太初四神死後,它們的遺骨多多少少被瓜分了許多,娘親掌控的白銀之脈被白藏瓜分去了大半,然後鑄成了她的宮殿——白銀雪宮。所以娘親名字裏的藏字,也被白藏奪走了呀。”

“其實所有神主都知道太初四神遺骨的所在,只是受制于後來訂立的天道,他們無法動手,所以……他們若想要得到四神殘餘的力量,便需要真正名正言順的理由避開天道。當然,他們過去是沒有必要得到這些的,因為無論是哪一年,相應的國主永遠舉世無敵。”

“但白藏大神……”邱月沒有繼續說下去。

她也覺得有些奇怪,為何白藏會繞這麽大的圈子,來涉足天藏之事。她有一些基于洛書記載的猜測,但不确定是否真實。

但司命和寧長久同時猜到了真正的原因。

他們下意識互看了一眼,都将話語留在了心中。

白藏害怕了!

這個想法已不是驚世駭俗可以形容的,但他們卻知道緣由。

斷界城的存在被罪君知曉了。

其餘的國主或許也多多少少知道了……知道有某一位神國之主在幾百年前便被殺死了。

五百年前的第二次獵國之戰中,曾有一個國主隕落。這其中的緣由和隐秘,對于其餘國主都不是秘密。

但他們并不知曉,早在七百年前,便悄無聲息地死了一個。

這是驚天之事。

這件事,竟在去年罪君踏足斷界城後,才終于浮出水面。

白藏或許也怕了。

天下無敵者最怕自己的上頭忽然冒出一個更強大的存在。

所以,她也想要獲得更強的力量,防止自己成為下一個無頭神。

而整個人間,能讓神主放在眼中的力量,唯有太初四神。

念頭及此,寧長久與司命立刻明白,原來洛書樓這一系列事件在今年爆發的背後,甚至可能有白藏神國的影子!

司命起身,一把拉起了寧長久的手,道:“此間事不必再理,藏好,別讓白藏看到你……我們稍後立刻趕赴古靈宗,興許還來得及。”

寧長久想法一樣:“嗯,你境界最高,你先去,我與嫁嫁全力追趕。”

司命道:“嗯,等到白藏神國關閉,我們立刻出發。”

那一邊,戰鬥似已平息。

神國的力量非任何凡人所能承受。

妖神陣被壓下,木靈瞳不知是死是活。

神使取過了那顆神之心,為了不觸戒律,她也必須将其送回天藏的體內。

邱月卻忽然開口:“神使大人,我要接受招安。”

神使身影停下,如白銀澆築的瞳孔望向了她。

邱月道:“不必将心髒還給我娘親了,我娘親早就死了,她雖是金石之主,現在頂多算是植物人了。我是洛書書靈,是天藏和冥君的女兒,它們的遺骨當然也是我的財産。白藏大人消除了人間的災難,邱月心中感激,想将這些遺産和我自己都獻給神國。”

“若是神使大人依舊沒辦法接下,也無妨。希望神國願意接納我為臣子,神之心由我帶去神國就好,它依舊是我的財産,不會觸犯戒律。當然,若白藏大人需要,我随時可以獻出。”

神使看着她,問道:“如何表明你的忠誠。”

邱月仰起臉,認真道:“因為洛書樓的一切都是我策劃的,我策劃這些,就是想将神之心獻給白藏大人作為禮物。白藏之名在人間意為秋。我自名為邱月,邱為秋,月為白,我自降生起,便已做好了做白藏大人忠實臣子的打算了。”

米粒大小的邱月坐在洛書上,張開了自己的手臂,似要擁抱那個隐世的龐然大物。

神裂峽谷中,天藏漸漸失去了最後的生機。

……

……

(感謝書友王璇子打賞的舵主和書友風暈物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書友長期以來的打賞支持和喜愛呀~萬分感激!)

第 290 章 兩百九十章:冥府開

洛書打開的那刻,浩大的世界便離自己遠去了。

他們的精神如做夢時的踩空,猛地跌墜。

下墜之時,一個嶄新的畫面在他們的面前打開。

那是一個空曠到沒有邊際的宏大場景。

以他們為中心,六顆巨大的星體泛着靈體般的白光,在眼前連成一線,猶如一支待發的箭。

白色的星體之側,閃耀的群星像是發光的花,在草地中密集地盛開着,書上所言的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在漫天的星辰中鋪開,它們在視線中旋轉着,分不清是星鬥在動還是自己在動。

接着,他們都看到了兩道巨大的身影。

暗金色的巨龍背負着無數的刀刃,綿延若山脈的身軀撞擊過無數的隕石,與它們融為一體。身側,鱗片漆黑的巨蟒幾乎與虛空融為一色,骨鱗上光宛若宇宙中的微塵,它振翅飛掠虛空,身軀巨大到足以遮蔽一整座國的光。

天藏……冥君……

寧長久仰起頭,他的腳下是蒼莽的荒原,頭頂上,神祇虛幻的身影自掠空而過。

這是洛書虛幻的世界,而它們本該是洛書的主人。

它們已在第一次獵國神戰中消亡,被不知何等強大的存在殺死,唯有這兩縷靈體依舊在這裏估計地徘徊着,像是永不消亡的風。

這是它們最後的精神家園。

天藏與冥君察覺到了最後的家園被入侵,對着他們發出了抗拒的吼叫。

宏大的場面一閃而過,所以的一切都離他們遠去。

真實的世界擁了過來。

……

洛書樓外,迷霧漸退,長夜已經過盡,明亮的太陽光線重新掃上這片原野,受到一波波特殊靈力轟炸後的野草附滿了金屬微塵,看上去就像是一株株纖細的結晶。

洛書樓蠟燭一樣立在中心,此刻,蠟燭終于熄滅,精神回到了原本的,漂浮在洛書世界的身軀裏。

寧長久回到了空寂已久的軀殼,像是大夢了一場終于轉醒,身子悠然落地。

陸嫁嫁并未在他身邊。

先前他們的軀體應像是海水一樣随意漂浮在洛書世界中的,所以醒來時的位置也是不固定的。

寧長久早有預料,離開之前他們便在彼此的精神中種下了印記,如今可以憑借印記快速找到彼此。

“爹爹!我勸你還是放了我,要不然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啊!”

邱月又從洛書中鑽出,此刻她連麻雀大小都沒了,像是洛書下的一顆鴿子蛋。

出了洛書,榨幹了邱月最後的利用價值之後,寧長久連說完整話語的機會都不給她了。

他一拳打碎了好不容易重新凝成的邱月,将其摁回了洛書,昭示着坦白從寬的下場。

若非他沒有辦法摧毀洛書,他一定會徹底殺死邱月。

邱月的精神污染之力超出了他的想象,先前那個小女孩被她附身,他竟連一點蛛絲馬跡都察覺不到。

洛書中的歷史畫面還在眼前搖晃着,豢龍者的慘叫聲,裘自觀的豪言壯語,張橫對着星鬥的陳述,李鶴最後念過的詩篇……

寧長久閉上了眼,暫時不去想這些。

洛書的禁制是他們解除的,那麽說明,洛書樓中央,木靈瞳所做的事情還未結束。

識海中,精神的印記發出了光,寧長久,陸嫁嫁,司命,三人踩過了晶體般的細草,在荒原上會和。

司命看着崩碎的地面,目光順着裂縫的走向望向了洛書樓。

“天藏力竭了。”司命做出了判斷,說道:“但那個女人應該還沒走遠,你們跟我來。”

三人之中,司命此刻是境界最高者,同仇敵忾之時寧長久與陸嫁嫁都不敢造次,暫時聽命于她。

司命要截下天藏的神之心,作為她重歸神國的籌碼。

寧長久與陸嫁嫁則要攔住木靈瞳,防止她回到古靈宗後開啓冥府,如當年白夫人那樣,拉滿城滿宗生靈作為幽冥神國的陪葬。

……

木靈瞳站在洛書樓上,她駐足望向了西邊,露出了疑惑之色。

自己明明還未接觸洛書,怎麽……

她帶着疑惑推開了第十樓的門。

第十樓中,供奉在中央的洛書消失了。

洛書樓進來了賊?這怎麽可能?

木靈瞳無法理解此事。

事實上,這本就是颠覆常識之事,洛書是精神之書,所以它尊崇的是精神決定物質。洛書的精神世界裏,寧長久最後得到了洛書,所以回到現實世界之後,洛書的精神之象沒有回到本體內,而是本體來到了精神的所在。

所以洛書會在離開精神世界後,依舊存在于寧長久的手中。

洛書失竊,外人闖樓……這兩件事所昭示的,便是變數。

木靈瞳不再多慮,她長留此地已無意義,便直接轉身,一步踏出,帶着神靈之心,向着東面的古靈宗穿行而去。

她的腳才一踩上虛空,瞳孔中的景色便發生了變化。

迎面而來的微塵忽然變得遲緩,神裂峽谷中天藏龍息吐出的,如浪的塵埃雲也變慢了下來,周圍所有的一切似都凝滞了下來。

“時間?”木靈瞳腦海中閃過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想法一閃而過。

她的背後,巨大的殺意橫亘長空,如驟然來臨的冬天。

木靈瞳将靈力載入了神之心中,天藏的神心激發,崩壞的權柄亦像是足以擊潰一切的劍,将萬裏冰封般的巨大殺意斬開了一道明顯的缺口。

在裹挾着滔天殺機的劍到來之前,木靈瞳斬出了針鋒相對的一劍。

她沒有留力,幽冥之氣借着天藏的權柄噴薄而出,她手中之劍是洛蒼宿幾乎連在身體上的半神之劍,除了供奉在神國的神劍,整個人間,幾乎沒有任何一柄劍可以與之相比拟,而她使用的,也是羁災之劍最後的終結一式,這一劍下,曾有數十頭羽蛇的後裔被殺死,雪白的劍光中蘊滿了神性之血。

天空中的火像被吹去。

周圍的光亮瞬間壓抑了下來。

洛書樓的上端,木靈瞳所在的位置,交鋒的靈力像是雷光,它撕破空氣,垂直落下,在洛書樓的頂端濺出無數的石塵沙屑,沿着這座屹立千年不倒的古樓劈下,如古樓牆壁上瀉下的雷光瀑布。

若非周圍的山岳已被夷為平地,此刻便是山巒塌陷,河川傾覆的災禍。

巨大的雷柱之中,兩道身影在交鋒之後彈錯開來,撞破一道道緩沖的宇,懸空而停。

“什麽人?”

木靈瞳原本平靜翻飛的海水之裙此刻已掀成了滔天巨浪。

她目光如電地看向了前方,星空般的發絲下,瞳若虛空的幻眸瞬間厲成一線。

木靈瞳自诩是不世出的絕世美人,是幽冥道靈宗最神秘的宗主,也是海國赫赫有名的,最美麗的龍母娘娘。

但眼前這位女子的容顏依舊驚豔了她。

她沒有任何奢華的裝飾,只是簡簡單單的墨衣銀發,但她的肌膚宛若新瓷,眉目宛若雕琢,清冷的眸光裏,每一寸線條都彰顯着極致的清妙,豔而不俗。

天空萬裏無雲,她像是天外吹來的一片墨。

木靈瞳雖驚詫的當然不是簡單的美,而是這種完美。

這種完美是神造之物,不應存在于人間。

“你是白藏神國的神使?”木靈瞳第一時間斷定了她的身份。

司命靜立着,黑劍繞着她周身舞動,如盤桓的黑色羽蛇。

她看着木靈瞳,道:“交出神之心,饒你不死。”

木靈瞳沉默地看着她,搖了搖頭。

“原來只是個神棄之子。”片刻後,木靈瞳下了斷言。

她被對方最初的美與神性震懾,但很快,她借助着神之心感受到了對方神性的衰竭……或許是神國遺落于人間的棄子。

司命沒有理會她的目光,一道道劍影自背後張開,宛若肩胛之後生出的雙翼。

她不會放木靈瞳離開。

寧長久與陸嫁嫁同樣趕到。

這樣級別的戰鬥裏,他們暫時幫不上什麽忙,但洛書握在寧長久的手中,他随時準備找機會再次開啓洛書,将木靈瞳押入洛書的精神世界,然後自己利用修羅之體在精神世界中将其截殺。

木靈瞳看到了寧長久手中的洛書,眸光凝起,道:“你們又是誰?你們和她是一起的?”

寧長久沒有回答,直截了當問道:“你是古靈宗的人?”

木靈瞳淡淡道:“我是幽冥道靈宗第二代宗主。”

幽冥道靈宗是古靈宗最初的名字……猜想果然沒錯,這件事的背後真的與古靈宗有關!

寧長久問:“你到底打算做什麽?”

木靈瞳活了這麽多年,她看着他的神情便猜到了緣由:“你有親人在我宗中?”

寧長久沒有隐瞞,嗯了一聲。

木靈瞳道:“那你們更不應該攔我。”

寧長久道:“為何?”

木靈瞳道:“在得到神之心時,我便已令冥府開啓,如今冥君王座虛位,只等我去莅臨。若是我無法如常回去,那麽冥府中所有的暴虐之物,所有的權柄碎片都将得不到壓制,十座大峰依舊會被煉成閻羅之殿,但那将成為無主之國,活着的人都将死去,死去的魂魄也得不到安生。冥君散落的權柄流瀉至外,還會掀起更加巨大的,足以震撼整個中土的災難。”

木靈瞳說着這些,幽幽道:“總之,我若回不去,沒有擁有冥君權柄的人坐鎮冥府,沒有擁有神之心的龍母軀殼容納權柄,所有的一切都會毀去,其中當然也包括你在古靈宗的親人。”

寧長久不敢确定她的話語是否準确。

但他們也清楚另一件事,哪怕讓木靈瞳回去了,十峰也必然被煉化,而她得到力量之後,定會展開報複,到時候他們誰也無法逃掉。

又是兩難的局面。

陸嫁嫁多希望寧小齡可以逃課外出,不在古靈宗中,但寧小齡的性格她是知道的,自從寧長久‘死’後,她的修行之刻苦令人心疼,寧小齡逃課的可能性與司命姐姐不騙人的可能性是相當的。

寧長久望向了司命。

司命輕輕點頭。

寧長久微微安心。

司命看着木靈瞳,緩緩道:“你還未融合神之心,也敢與我站在同樣的高度?”

木靈瞳道:“十二神主不會幹涉與太初六神相關之事,神主的天罰降不到我身上,更何況,普通的神使也未必能奈何我,整個人間,除了劍聖誰能敢說穩勝于我?”

司命幽幽道:“洛書樓的八樓主死前或許也有類似的想法。”

木靈瞳神色明厲。

司命嘆息道:“神國太久沒有真正掌管人間之事,所以人間的許多修行者都得意忘形了,今天……我來打醒你吧。”

司命的黑劍于身前停下,細長的黑風如展開的領域,吞噬了周圍的光,瞬間将兩人都包裹在內。

木靈瞳盯着司命手中之劍。

洛蒼宿的半麟之劍竟在黑風中失色。

她的劍竟淩駕于半神之上!

她究竟是什麽人?神國怎可幹涉六神之事?

這是木靈瞳除了當年深入冥府,百死一生之外,第二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殺機降臨。

但她并不畏懼,當年入冥府之時,她的境界遠沒有如今這般強大,但硬是憑借着自己的精神意志,邁入了五道,得到了皇位,成為了破碎冥府的主宰之一。

今日之後,她要将皇逆轉為“君”!

這場決戰于空中展開。

五道境界激發的亂流将寧長久與陸嫁嫁逼出了戰鬥的中心。

寧長久不想幹等她們戰鬥的結果。

但此去古靈宗,需要一個月的遙遠路途,他們無論如何也是來不及的。

天空中,這場足以在中土歷史寫下一筆的戰鬥已經開始。

木靈瞳已邁入五道巅峰,司命境界雖不如她,但神國尚在之時,她是傳說三境的神官,如今官職雖去,道境卻依舊高如通天之塔,時間的權柄并不完整,但終究是世界的本源力量之一,同為權柄碎片,它要比六神的元素更加強大。

這是一戰勢均力敵的戰鬥。

劍光在天空中鋪開,她們的身影像是糾纏的光,沖上了烏雲翻滾的長空。

仰頭望去,紫庭境的劍目根本無法捕捉到她們的身影,目力所見的,唯有一道道雷電般劈開天空的劍氣,和介于墟海與人間的空間碎片。

這場戰鬥與當初自己與罪君在斷界城上空的決戰一般。

那是他一生難忘的場景。

生與死在元素的亂流中掃蕩,劍氣與電光一同劈開天地,電光所及之處,墟海甚至也被劈成了空洞,強大的吞靈者從墟海中探出了巨大的身軀,它們大部分都是五百年前死去的大妖和大修行者,它們被這場戰鬥密集的靈氣風暴所吸引,從琉璃般光彩閃耀的斷層處緩緩爬出。

但這裏不是趙國的王城。

吞靈者生前固然強大,但此刻足足跌了一個大境,在她們的劍下何異于任人宰割的羔羊?

劍氣激鳴的長空中,幾個攀爬出虛空的吞靈者被盡數斬殺成碎片,回歸墟海。

大地上,失去了心髒的天藏依舊在哀嚎着,感受着神之心距離自己遠去的痛苦。

它曾是所有金石的王者,按照洛書中的說法而言,它與冥君是一對神祇眷侶,而當初真正與其不死不休戰鬥的,是後來叛變的荒河龍雀與歲菩提。

這件事不難理解,浩瀚天空只容納了一位燭龍。大地卻要容納三位神祇,這三位神祇掌管之物雖不同,但勢必會引發紛争。

沒有誰不想成為真正的大地共主。

或許這也是如今十二神主輪流掌控天地的原因。

它們無論誰在位之時,都是山川大地天空海洋,乃至整個天下唯一的主人。

寧長久護着陸嫁嫁避開了戰鬥的中央。

他握着洛書,忽然想起了一事。

“邱月去哪了?”寧長久問。

“邱月不是回到了洛書裏麽?”陸嫁嫁不解道。

寧長久輕輕搖頭:“我問的不是洛書書靈……”

陸嫁嫁這才驚覺,邱月并非是那個小女孩,小女孩只是她當初附身之人……那麽那個小女孩去哪裏了?

陸嫁嫁并不知道先前洛書地核中,寧長久與邱月的對話,所以沒有想到更遠,只是擔憂那個小女孩的安危。

寧長久立刻想到了剛剛出洛書時,邱月對自己稚聲稚氣的告誡……不好的事情會發生?

“妖神陣!”寧長久幡然醒悟。

為時又晚。

光天化日之下,光線再次被淹沒。

……

洛書樓的臨近處,一座無人問津的荒蕪城池中,一個拖着三尾,披着舊袍的老人緩緩走出。

若是寧長久見到他,便會大吃一驚。

這個老人人面龍身,無鱗無爪,發絲如槁木之須,後背的衣裳還高高拱起,像是生長着腫瘤。

他與洛書中,當年受蒙騙,喝下聖水的淘金者如出一轍。

他是最後一位淘金者,是當年那萬人中唯一的幸存者。

他當年被謊言哄騙,來到了裂神之谷,在禱告中飲下了‘聖水’,他們确實成為了龍,得到了數百年的壽命,但他們非但無爪無鱗,弱小不堪,漫長的壽命換來的,也只是神的奴隸,它們被奴役着搬運礦石,修複天藏破碎的殘軀,日複一日。

後來便是戰争突兀地結束,萬物摧毀。

他永遠記得那些被奴役的歲月。

他是那些村民中少有的修道者,後來僥幸之下沒有被腐蝕靈智。但這也是不幸,他難道奴役,在一次次搬運礦石的隊伍裏,他低下頭便能看到自己醜陋的身體,舉目望去,又盡是行屍走肉,無一人可言語。

這種孤寂帶來的絕望讓他多次想要自殺。

所以他能活到今日,也像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其間的曲折他已不願回憶,他心中唯有一個最後的願望,便是徹底摧毀那個罪惡之地。

這是他存活至今唯一的執念。

萬妖城給了他這個機會。

他似人非人,似妖非妖,隐姓埋名于此,生活在終年潮濕的洞穴中,直到今日才走入了這座空城之中。

空城的結構是一座陣法,妖神陣。

他是萬妖城任命的掌陣之人。

他顫抖着握起了陣杵,如将權杖立于陣眼之央。他轉動了權柄,權柄瞬間吸幹了他體內的聖水之力,血淚奪眶,他在轉弄陣杵之時便已死去,但五百年的仇恨卻在死亡後盡數宣洩于此。

妖神陣發動!

……

天空中的對決被強行打斷。

她們争奪的神之心像是遇到了本源的力量,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然後飛速奪去,向着洛書樓的某個方向射去。

那只無形的手便是妖神大陣。

木靈瞳心中震驚。

她原本不知道萬妖城的計劃,但是樓船被毀之後,那數百具屍體暴露而出,随之暴露與夭折的,便是萬妖城的陰謀。

她當時覺得這是天命助她。

萬妖城所有的容器都在海難中被毀去,唯一潛在的威脅也被這樣消失了。

後來的船只她更加認真地搜索排查,再沒有發現任何的女孩屍體。

但為什麽洛書樓準備的容器會出現在萬妖城的附近……是誰将其偷偷運過來的?

她與司命默契地停下了戰鬥,聯手去追擊那顆逃逸的神之心。

她們竟未能追趕上。

洛書樓外,無名的角落裏,先前被邱月附身的,昏死的小女孩正屍體般倒在地上。

睡夢中,小女孩感覺自己置身冰雪之中,她眼前是一個柴垛,手中只有一盒火柴,她不停地劃動火柴想要點燃柴垛,火柴一根根熄滅,最後一根時她已不抱希望,但她仰起頭,卻有流星帶火而過,她閉上眼,默默許願。

流星精準地砸上了柴垛,點燃了篝火。

稚嫩的眉目被火光照亮。

小女孩蘇生,暗金色的瞳孔點燃。

寧長久的手中,邱月再次冒出了頭,啧啧道:“不聽女兒言,吃虧在眼前!怎麽樣,遭報應了吧。不過放心哦,萬妖城的目的可不是我們,他們還指望着這個擁有神之心的小女孩,去打破封印聖人的囚籠呢。唉,也難怪他們這麽心急,畢竟聖人以一己之力,庇護着所有的大妖,所以哪怕是神國,也只能打碎大妖的肉身,而無法殺死它們的魂魄……若聖人再不出世,所有的大妖可就都要遭殃了,不過爹娘都是人,這對你們可是好事!”

寧長久懶得聽她廢話,再次将她拍回書內。

小女孩的目标雖不是他們,但古靈宗的滅宗之災又該怎麽辦?

……

……

古靈宗。

魚王站在房頂上,望着天空。

古靈宗看上去很是寂靜。

但魚王知道,這種寂靜不過是謊言。

九幽殿的方向,隐約有幽冥之氣溢出,它們游曳于空,像是一條條巡游的黑龍。

魚王這幾日一直不安。

如今它的不安終于要應驗了。

現在逃還來得及麽……它轉過身,望向了古靈宗外的方向。

它快步走過房檐,想要獨自離開古靈宗。

“谛聽!谛聽!開飯啦。”

身後,忽有少女的聲音傳來,那是喻瑾的聲音。寧小齡也在她身邊,只是寧小齡正鑽研着筆記,有心忘神。

那筆記也是它寫的……

魚王腳步微微猶豫。

貓不可能為一點小恩小惠和小魚幹賣命的。更何況自己此刻頂多只有入玄境的戰力,留下來也于事無補。

它避開了她們的視線,繼續向前走去。

它知道自己是魚王,不是谛聽。谛聽是傳說中地府的神獸,能辨曉善惡,神通廣大。但它不是,寧小齡亦不是冥君。

自己和她們都會死的。

這兩個死丫頭,怎麽就不知道輕重啊……

魚王閉着眼,走過了山道。

呼喊聲在耳後遠去。

它的腳步卻不自覺放慢了些。

走到外面時,整個古靈宗已被幽冥大陣籠罩,出不去了。

魚王坐在大陣門口,抱怨道:“都怪自己走太慢了,唉,現在倒好,只能陪她們去送死了。”

它無奈地轉過身,走了回去。

寂靜的古靈宗裏,一切悄無聲息地發生着。

自稱為“禍”的宗主還在等木靈瞳回來。

但她已不可能帶着神之心準時歸來了。

接下來的幾日将是毀滅的災難。

除非有手握權柄者以身鎮住冥府,否則所有人都必死無疑。

……

……

(感謝書友且歌且荇ing打賞的大俠!謝謝萌主大大的持續支持與喜愛!)

第 289 章 兩百八十九章:終末之日

“嫁嫁,你誤會了。”

司命搖晃着起身,眼眸中的清冷逐漸淡去,轉而化作了柔和之色。

陸嫁嫁的眼眸顫着水光,其中淡淡的血色還未淡去,這雙眸子于細白如雪的臉頰間,宛若染着淡淡霞光的池水,光暈盈盈,似随時要有清泉溢出。

她的香肩微顫着,神色複雜地望着她,委屈道:“你方才都承認騙我了,還有什麽好辯解的?”

司命看着她這般模樣,回想起兩人相遇之後的點點滴滴,她也生出了許多內疚,輕聲辯解道:“定然是寧長久與邱月串通一氣,這書是邱月寫的,她當然想怎麽寫怎麽寫,你聽她一口一個爹爹的,叫得多親昵?這其中肯定有鬼!”

陸嫁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她再次望向了寧長久。

他們就像是衙門審理案件,陸嫁嫁是手握驚堂木,掌管生殺予奪大權的主審,兩個“罪犯”正在自己身邊,努力辯解着,洗脫自己的罪名。

寧長久此刻已占盡了上風,他半點不慌,乘勝追擊道:“嫁嫁若是懷疑洛書內容有誤,可以前後參照着對比,雖然我不相信這個死丫頭,但洛書畢竟是天藏和冥君的絕筆神物,不應有假。”

司命反駁道:“洛書既然是神物,想來也有脫俗的文字造詣,‘意味不明’一詞反反複複用了這麽多次,這真的合理嗎?”

寧長久道:“還不是因為神官大人藏得太深,洛書也無法察覺到你的心思。”

“神官大人?”邱月聞言,吃了一驚,目光灼灼地望向了司命,啧啧稱奇道:“我早就覺得你的身體非比尋常,你竟是……神官姐姐!”

司命譏諷的話語中帶着自憐:“什麽神官,還不是主人的奴兒?任打任罵,稍有不順心意之處,便要抱入房中施以懲戒,百般求饒也無用……”

畢竟如今奴紋已是坐實之事,身為他人夫君,卻給這般傾國傾城的女子上了奴紋,這其間要是沒什麽,鬼才會信。

陸嫁嫁聽着她的話語,想起了寧長久“青面獠牙”的說法,心中終究是有些疑雲未消。

不管怎麽說,雪瓷姐姐也是對自己很好的……

寧長久知道一向善良的嫁嫁又要心軟了,他連忙制止了她的心軟,話語堅定道:“嫁嫁,我只騙過你這一次,過往我對你的心意,想來你是再清楚不過的。而對于司命,我一根手指都沒有碰過,青面獠牙并非謊話,除了我在乎的幾位,世間其餘女子,在我心裏何異于青面獠牙的小鬼?”

司命眼眸驟然眯起,她細瓷般的牙齒微微摩擦着,恨不得按着他的頭揍一頓。

寧長久感受到了司命的殺意,連忙召喚出兇神惡煞的修羅護體,防止司命的暴起奇襲。

司命道:“嫁嫁妹妹,你也不是小姑娘了,這等拙劣的甜言蜜語切不可相信。”

陸嫁嫁嗯了一聲。

她望向寧長久,道:“奴紋到底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道:“奴紋一事說來話長,其間的來龍去脈我可以慢慢說與嫁嫁聽,現在你要辯解真假很簡單,方才我們的話語應又被洛書記錄了下來,看一看便知。”

陸嫁嫁垂頭翻書,神色嚴肅。

司命不好的預感越來越重。

她心想自己方才可沒有笑,應該……不會有事吧?

陸嫁嫁翻着書頁。

寧長久與司命一同好奇地湊過去看。

邱月在旁邊蹦蹦跳跳,唱着兒歌。

“兩只娘親,兩只娘親,真漂亮,真漂亮,一只冰冰冷冷,一只白白嫩嫩……”

“閉嘴!”寧長久厲聲喝止。

“是!爹爹。”邱月在書邊乖乖坐好。

司命看着書,頭疼地揉起了眉,陸嫁嫁擡起頭,道:“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只見那一頁上,司命的話語之前,竟是“佯作”“假意”“撒謊道”這樣的字樣。

司命咬牙道:“先前不還意味不明麽?現在怎麽這般清晰了?肯定有鬼!”

邱月解釋道:“說明神官大人已經被洛書識破了哦。”

寧長久勝券在握,不慌不忙,只等陸嫁嫁醞釀情緒了,他看向了邱月。邱月眼睛一亮,立刻邀功道:“爹爹,女兒表現得不錯吧!這次能拿下這場勝利,主要是爹爹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女兒這戴罪之身怎麽也有三成的功勞!”

寧長久沒有理會她的掐媚和邀功,道:“洛書要怎麽才能出去?”

邱月露出了猶豫的神色。

寧長久道:“坦白從寬。我自己破除洛書的秘密也只是時間問題,我這是給你重新做人的機會。”

“坦白從寬……”邱月被這幾個字打動了,她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我說了以後,爹爹可不許趕我走。”

寧長久道:“放心,嫁嫁在我旁邊,我當然不會不守信用。”

邱月猶豫了會,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人類,但外面的事情已經刻不容緩,把他們當炮灰說不定還有一線機會,還能做個順水推舟的人情……

“好,我說了哦,爹爹千萬不許反悔。”邱月舉起了手,道。

寧長久鎮重點頭。

這個世界是以洛書為基點,擴張構建而出的精神世界,洛書是整個世界力量的源泉和中心,是萬物的光源,就像是一根擺放在房間中央的蠟燭,要撕去整個屋子的光當然不可能,唯一的辦法只有吹滅蠟燭。

邱月将這個通俗易懂的道理說了出來。

然後将精神力熄滅洛書“蠟燭”的方法也一五一十地陳述了下來,态度誠懇,面面俱到。

“爹爹,女兒是不是很聽話了,先前想要奪舍司命娘親,真是大水淹了龍王廟,實在是女兒有眼無珠,現在……”邱月正說着,寧長久一巴掌已經落了下來。

邱月大驚失色:“你不是說坦白從寬嘛,你騙……啊!!!”

寧長久一掌拍落,将邱月好不容易凝聚的靈再次打碎,拍回了洛書之中。

另一邊,陸嫁嫁與司命的也出了結果。

司命徹底認負。

“嫁嫁妹妹,其實……我之前是想考驗你們的夫妻感情。”司命如是說道。

寧長久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

陸嫁嫁道:“以後叫我姐姐。”

司命咬着唇兒,神色掙紮……這和自己最初設想的結局一點都不一樣呀?最初她想的是見到寧長久,直接以境界壓制,讓他控制奴紋的機會都沒有,然後逼他解去奴紋,自己再當着他的面,狠狠欺負他的妻子,在他每一個嬌妻的身上都烙下獨屬于自己的紋印。

為何……事情颠倒了過來?

司命感慨着時運不濟。

若非此處是精神世界,若非寧長久的修羅得天獨厚,她又哪會淪落到這般下場?

這個之前還對自己仰慕有加,言聽計從的小姑娘,如今竟都敢冷着臉要自己叫姐姐了……

形勢比人強。她看着陸嫁嫁,妥協道:“姐姐,妹妹知錯了。”

陸嫁嫁冷冷道:“知錯了該怎麽樣?”

司命咬緊了牙,她看了寧長久一眼,寧長久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寧長久揚眉吐氣,提議道:“嫁嫁,對于這等壞女人萬不可心慈手軟,先前她如何欺負你的,自當百倍奉還。”

“不,妹妹終有大恩于我。”陸嫁嫁清冷道:“我若是如此,與那些卑鄙奸人還有何異?”

說着,她望向了司命,道:“司命妹妹一路上對我的好和無微不至的關心我是知道的,得知你原來并非歷史中的虛像,我也是發自內心的高興。姐姐在此謝過了。”

陸嫁嫁認真地說着,對着司命垂首行禮。

司命看着她溫柔的眼睛,也不自覺笑了起來,愈發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只可惜這樣的好姑娘被壞男人騙了……

陸嫁嫁道:“但妹妹也騙了我一路,布局謀篇,險些害得我與夫君生隙,我也不能輕易原諒了你。”

司命的笑容微微凝固。

“姐姐……你想……”司命欲言又止。

陸嫁嫁仰起頭,道:“夫君。”

寧長久心領神會。

山的背面,不可一世的神官大人被寧長久利用天然的優勢輕而易舉地制服了,漆黑的墨袍将峰石籠城黑色,而她則像是山峰陰面那抹不消融的雪,這片雪花雕琢之美妙,足以讓任何人傾心。

陸嫁嫁也欣賞了許久,如玉如雪的身軀宛若神靈的雕塑,尋不出一丁點的瑕疵,唯有那右腿內側的紋路如随時都會複燃的餘燼。

“這不對稱。”陸嫁嫁說道。

司命心想,把這個解了不就對稱了麽?

當然,她也知道,陸嫁嫁會給出另一種解決方案。

在寧長久的威逼利誘之下,司命無奈妥協,陸嫁嫁與司命也依着儀式締結了約定,于是這隐秘之中便是花開并蒂了。若是趙襄兒在此,邱月可能就要從洛書中爬出,情不自禁地唱起兩只白虎了。

于是,司命在這一天又多了一位女主人。

“姐姐起身吧。”陸嫁嫁試了幾次這個紋後,扶着身子虛軟的司命起身,将黑色的衣袍輕輕地為她披上。

司命持着雪足,腳步微微踉跄,她将裙帶于腰肢系緊,微異道:“姐姐?”

陸嫁嫁道:“你年長于我,過往待我又似親妹妹一般好,平日裏在外時,我們以姐妹想稱便好。”

司命聽出了弦外之音:“那在內呢?”

陸嫁嫁道:“你說呢?”

司命理着纖亂的銀發,冰眸裏光華幽幽,墨衣冷豔的女子凝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輕聲開口:“知道了……主人。”

曾經一神之下的神官大人,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麽一天。

司命幽立着,無聲嘆息,心想自己真是遇到命中的克星了。

以後若是再見了其他主母,該不會一人在自己身上印一個吧?

司命不敢再想。

懲罰完了司命,陸嫁嫁轉過身,道:“夫君,先前斷界城到底發生了什麽?奴紋又是怎麽回事?你能與我好好解釋一番麽?”

寧長久嗯了一聲,将自己隐瞞的,與司命的一些事告知了她。

陸嫁嫁認真地聽着。

寧長久道:“我先前沒有告訴你,主要是怕你瞎想。”

司命在一旁冷冰冰地看着他,心想你哄騙小姑娘呢?這般拙劣的話語誰會相信?

卻見陸嫁嫁輕輕點頭,她跪坐在地上,秀背直挺,螓首微垂,半握的小手置在膝蓋上,輕輕捏着柔軟的衣袂。

“夫君,我與你相識相知這麽久,本該同心才是,先前卻錯信了話語,還懷疑了你,是嫁嫁錯了。”陸嫁嫁誠心道歉。

寧長久看着她這番模樣,心疼地擁住了她,道:“不怪你,都怪這個壞女人騙取并利用嫁嫁的信任。當然,夫君也有錯,關于青面獠牙一事,我不該瞞你的。”

陸嫁嫁輕輕搖頭,寧長久越是溫柔,自己便對先前的态度和話語越是後悔。

她低聲道:“是我心念蕪雜了,許是夫君太久未曾鍛劍,令得嫁嫁劍心不夠通明了,以後夫君莫要懈怠,當時常鞭笞于我,防止我再受他人言語所惑,鑄下大錯。”

一旁的司命聽得目瞪口呆,心想哪有這樣把自己往老虎口中送的羊?

寧長久也怔了一會兒,他心想,這真是自己這一生聽過最為合理的要求了,他佯作為難道:“不必了吧,嫁嫁已是二十餘歲的大姑娘了,況且名義上也是我師父……”

陸嫁嫁低着頭,笑意苦澀:“嫁嫁不如襄兒妹妹聰慧,不如司命姐姐強大,唯有時刻自省才能保持劍心通明,勉強跟上你們的腳步。”

寧長久聽着她的話語,心中生出無限的憐惜,他在司命憤恨的目光裏,緊緊地擁着陸嫁嫁,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陸嫁嫁的提議。

塵埃暫時落定。

懸于寧長久身後的修羅化作金光,飛回了他的身體裏。

……

……

洛書中過了許多日,外面的世界則只是短短的,半柱香的時間。

木靈瞳海水般的衣袍在煙塵中翻湧,片縷污垢不沾。

她的境界在洛蒼宿之上,致命的背刺又将洛蒼宿重創,給了她立于不敗之地的底氣。

她伸出手,果斷地切向了洛蒼宿。

洛蒼宿胸口插着劍,他的半麟之體已然虛弱,在幾次閃爍躲避之後,他的身影便被木靈瞳再次抓住,木靈瞳步履看似輕緩,實則近乎足點虛空,身影一個搖晃間便振破了無數微小的宇。

女子雪白的手腕在陽光中明亮。

她舉重若輕地穿過了洛蒼宿倉促凝成的“永夜”,直接用手撕開了那象征着終末之日的權柄,一拳轟上了他劍傷最終的胸口。

洛蒼宿慘哼了一聲。

木靈瞳一手抓住了那柄貫穿他身軀的劍,一手掐住了他的咽喉,半麟之體泛着火山熔岩的色澤,只是那熔岩此刻像是鋪蓋了一層灰燼,光線越顯越暗。

“我一手成就了你,你風光了幾百年,也該反哺我了。”木靈瞳冰冷開口。

她抓着他的身體,将他的身子帶上了高空。

雲海撕開。

木靈瞳破雲而出。

她如大海星綢般的衣裳裏,無數的黑色氣流射出,它們就像是被斬去了雙翅的羽蛇,向着洛蒼宿撕咬而去。

殺死一個五道境界的修行者并不容易。

所以她直接用象征死亡的權柄強壓而上。

洛蒼宿心知必死,他艱難開口,道:“太初之神的權柄唯有神祇才能擁有……你此舉是僭越,用不了多久,天譴必會降臨神罰在你的身上!”

木靈瞳不為所動。

蛇一般的黑氣頭錘如箭,一一釘入了洛蒼宿的麟體裏,汲取着他的力量。

她帶着他升上了真正的高空。

那裏的空氣寒冷而稀薄,天幕之後隐匿的墟海仿佛也觸手便可捅開。

木靈瞳殺死了他。

她将他連人帶劍推上了高空。

最後回來的只有劍。

洛書樓樓主至此身死。

木靈瞳看了一眼當空的太陽,太陽的光線無比耀眼地照在她的身上,她與太陽對視了一會兒,一眼不眨。

接近三千年前,天藏與冥君被第一次殺死,作為金石之主的天藏屍骨沉寂于地脈之中,等待時間的腐朽。作為死亡之源的冥君則堕入了幽冥的最深處,以冥府作為自己的棺椁。

兩位太初真神的隕落那也象征着第一次獵國計劃的徹底失敗,世界改頭換面,走入了嶄新的時代裏。

而如今該是天藏真正死去之時了。

木靈瞳的立在雲端,雙手握劍,她像是跳水般自雲上落下,向着洛書迷霧環繞的裂神之谷的墜去。

她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

劍尖上,雪白的氣流洶湧。

天藏察覺到了致命的危險,揚起了頭顱,長大了牙齒密集的嘴,發出了震天動魄的嘶吼之聲。

崩壞的權柄不停流瀉着。

屹立千年的洛書樓也在震蕩中傾斜了,隐約欲倒。

天藏的身體裏沒有白銀……

按理說白銀不是什麽真正珍貴的礦藏,為何天藏的白銀一脈如抽筋剝骨般徹底消失了呢?

這件事讓木靈瞳感到些許不安。

但只要得到天藏的神之心,再融合上擁有冥君權柄的身軀,那她便将擁有了兩個太初之神的神通,她會一舉邁入一個思維都無法觸及到的嶄新境界裏,屆時,哪怕是神國之主都未必拿自己有辦法,除非她進入國主的神國,否則将真正地立于不敗之地。

唯有無敵才是真的無敵。

這是她籌謀了五百年之事。

劍鋒上,五百年的歲月好似也在寂寞流逝。

火焰包裹了她海水般的衣裙,焰尾在空中拖長。

天藏仰起了頭顱,它張開大口,漆黑的咽喉中,雪白的粒子流凝成了一個渾圓的光球,光球彙聚了它幾乎所有的力量,向着天空中撲來的焰火筆直地射了出去。

明亮的光裏,兩者碰撞,相互摩擦,融彙,激濺,吞影的光中,毀滅般的力量在空中駭然炸開,化波擴散。

最終,木靈瞳的劍刺破了光球,撞上了最後垂死掙紮的天藏的身軀上。

劍撞上了它的下颌,然後順着下颌的破缺口一路撕扯而下,将其龐大的身軀掀翻,然後順着腹部一路割開。

太初的神祇被人類開膛破肚。

炸開的胸膛裏,神明的心散發着耀眼的金光。

木靈瞳立在天藏倒塌的身軀上。

天藏尚有微弱的呼吸,只是再無法湧起反抗的力量了。

她将那顆神之心從它的胸膛中挖了出來。

她擡起了手,五道巅峰的神識意念在腦海中炸開。

千萬裏外的古靈宗中,擁有着她神識烙印的石頭瞬息點燃。

接下來,古靈宗的現任宗主便會打開冥府,讓冥府中的一切蘇醒。

等到自己回到古靈宗,冥府的權柄便已釋放而出,她恰好可以接管一切,不浪費一丁點的時間。

這是完滿的計劃。

她不再理會失去了心髒,如蟲子般抽搐的巨龍,折身前往洛書樓。

解開洛書之後,她便可動身回宗。

……

……

洛書中。

終末之日也已到來。

寧長久,陸嫁嫁,司命,三人一同仰望着天空,天空像是撲上了一層漁網,而那漁網又被火焰點燃,形成了一條條貫穿天地南北的火線。

空洞而凋敝的天穹裏,天劫之後獨有的灰燼飄落了下來。

他們立在山峰上,四顧蒼茫。

遼闊的天地像是一張被摧毀過數遍的沙盤,滿目瘡痍,到處都是折斷的巨峰,摧毀的城池和遍野的被天火緩慢灼燒的惡臭屍體。

這是第二次獵國計劃的最後一日。

寧長久在這裏見到了許多足以千古留名的人,但五百年後,除了一些刁鑽的古籍裏,便再也沒有有關于他們的記載了。

他們每個人都是橫穿蒼穹,驚豔一時的流星。

他們未能劃破天空,所以也只是流星。

懸崖上,寧長久手握洛書,司命與陸嫁嫁坐在他的左右,一起看着這場有史以來最浩蕩的天火和流星雨。

“只是五百年前的末日,第二次獵國戰争宣告結束,參與神戰的大妖将被打碎肉身,鎮殺于世間各國之下,人與古神亦不可幸免,其後天傾西北,地陷東南,生靈塗炭的人間将再承受三十年災難的洗禮。這是神罰。”

洛書之中,有聲音幽幽傳出,在這絢爛如死亡的夜色裏,給這個時代做上了最後的注解,而他們也像是當年普通的人一樣,自始至終沒有接觸到真正的核心,只是于山崖石畔等待着戰争的結尾。

寧長久按着邱月說的方法,想神識投入到了洛書之中,熄滅了洛書的精神世界。

“三十年後,人以凡軀稱神,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自此,新的時代終于來臨。”

洛書最後的注解裏,光芒消逝,洛書的迷霧也随之消逝。

他們回到了原本的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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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書友元元夕夕、ZUIJUN、淮元兒打賞的舵主!!!謝謝三位書友大大對作者的大力支持!萬分感激,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