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絕地走來的少年

斷界城無過隙白駒,時間卻依舊一刻不停地流逝着。

轉眼之間,又是一個月。

城中的溫度也不停下降,晝短夜長。

斷界城在持續了半個月的混亂之後終于安定了下來,原本隐于幕後的司命以神女降世的姿态走出星靈殿,穩固秩序。

她生着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身姿優雅,氣質尊貴,她美到沒有任何人懷疑她,都将她的話語奉為神谕。

新的君王還未推選上任,參相便暫時代政,司命則于昙花一現的露面之後再次隐于幕後,維持大局。

她原本是不想理會這人間瑣事的,但斷界城畢竟藏着她法則的根本,她需要維持城池穩定,然後讓他們從時淵中給自己帶來更多的靈。

城中所有的王族之人,在她眼中不過是挖礦者,最後都會淪為她的嫁衣。

而她則幽居于星靈殿,每日沐浴數次,想要洗去那一夜沾染的灰塵血垢。

沐浴之外的其餘時間,她便始終坐在晷針上修行,打磨自己的道法和權柄,推算寧長久他們的動作和夜除的計劃。

她猜想到寧長久也是神明轉世,擁有成為修羅的潛質,雖然寧長久自己卻未必知道這件事。

可若是真讓他練成修羅神錄,後果不堪設想。

不過無論是他還是夜除,修煉此法都需要大量時間,哪怕自己為修羅,她也覺得至少需要一年。

如今她的全部傷勢皆已痊愈,寧長久最後的一劍甚至給她道心增添了許多感悟,她自認若再面對那一劍,自己是絕不會令其近身的。

此刻她所猶豫的,是繼續入冰原追殺他們,還是抓緊完成自己的計劃,與他們進行一場時間上的賽跑,看看到底誰更勝一籌。

她是掌管的時間的神,她不認為自己會敗。

……

……

第一日清晨,蘇煙樹回到了雪峽。

峽谷寂靜,風雪也不像平日裏那般猛烈,洞窟的門口,旗幡孤獨地飄飛着。

蘇煙樹背着八十本秘籍踏入了洞窟裏。

巨大的古戰場像是呼嘯着奔入瞳孔的馬群。

那個象征着命運的巨大儀器天柱般矗立着,如一柄等待了萬年的劍,它的塔尖上,星圖變幻,瑩瑩流光。

而命運的儀器下,夜除坐在乾與坤兩道爻象的中央。

他穿着一身幹淨的法袍,依舊是天神般俊美的模樣,只是那張臉看上去失去了許多的生氣,更像是一個光芒漸漸黯淡的雕像,他半睜的眼睛裏,一只眼睛就像是熄滅的太陽,而另一只也像是染着太陽餘燼的落輝。

蘇煙樹的心微停了些。

她緩緩走到他的身前,半跪在地,注視着夜除胸口幾乎将他劈成了兩半的劍痕,顫聲道:“這……這是怎麽了?”

夜除也看着自己的傷口,這傷口一邊愈合,一邊開裂,他的權柄和力量自豁口緩緩地流逝着。

他微笑着開口,道:“受了點傷。”

“誰做的?司命麽?”

“嗯。”

“那該怎麽辦?我要怎麽做才能救你?”蘇煙樹焦急道。

夜除風輕雲淡地笑着,說道:“這裏原本是一座完整的高山,後來它被劈成了兩半,成為了裂谷,永遠也不可能彌合……我就像是這座雪山。”

蘇煙樹聽着他的話,知道他沒有與自己玩笑。

但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

她這麽多年于藝樓獻歌賣舞,白日裏耽于聲色,夜色中臨窗茫然,她那時便一直在悄悄掰算着他們約定好的日子,那是她生命裏最大的盼頭。

而今日,她終于熬盡了一切,回到了這座雪峽來見他,這本該是苦盡甘來……她如何能接受對方死去呢?

爆竹聲中一歲除,歲與除本就是該挨在一起的呀。

蘇煙樹知道他改變過許多人的命運,所以她不相信,道:“你可以為自己改命,對麽?”

夜除看着天上稀疏落下的雪,金色的長袍像是被雪澆滅的火。

他看着蘇煙樹,微笑道:“我愛一個人,就會愛她的一生。”

蘇煙樹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說,只是一想到在自己之前便有數位重歲了,她心裏便隐隐刺痛。

她們都是非常美麗的女子。

她點了點頭,道:“我知道的。”

夜除說道:“今日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蘇煙樹将那一大摞秘籍放在眼前,道:“我帶着它們回來了……這裏一共八十本,司命那女人有堤防,所以缺了一本,不過那一本恰好邵小黎有,她沒有回到城裏。”

夜除看着那一摞書,淡淡地笑了笑,道:“你做得很好,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禮物?”蘇煙樹微微疑惑。

夜除攤開了手,他的掌心有縷縷白氣冒出,那些白氣糾纏着,收緊着,像是一個毛線團,最後所有的白氣凝為一體,化作了一粒珍珠大小的圓球。

“服下它。”夜除說道。

蘇煙樹還是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麽?”

夜除微笑着看着她,笑容似春風和煦。

蘇煙樹接過了那粒珍珠,吞了下去。

接着,像是有什麽東西在體內炸開,原本氣海的位置被撕碎,掀翻,随後這顆珍珠将其取代,蘇煙樹覺得自己的身體也随着氣海消失了,只留下一粒冥冥渺渺的感知,那粒感知懸浮于空,像是一切的中心點,接着,以她的感知為點,一切重新展開,化作了她的模樣。

她睜開眼,看着自己的手臂和身軀。

身軀完好,裙裳如初,痣和胎記也都在原來的位置,一切似還如常。

但她卻覺得,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歷經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了。

“這是我這些年收集的時間,其中大部分都給你了,我只給自己留了一年。”夜除微笑着說道。

蘇煙樹大驚失色:“你瘋了?你這是要做什麽啊?”

說着,她把手指伸入口中,想要催吐,将那粒珍珠吐出來。

夜除握住了她的手,微笑着搖了搖頭,說道:“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從此以後,你可以替我鎮守在這片雪峽裏,但這片雪峽不會束縛你,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只是遺憾,我不能陪在你的身邊了。”

蘇煙樹定定地看着他,好一會兒之後才說道:“你這是要死了嗎?”

夜除微笑道:“我方才與你說過雪峽裂谷的道理,但雪峽裂谷并非是真正不可合攏的……也許許多年後,這一切再次崩塌,雪山成了大湖,若幹年後,也許大湖中就會再拱起一座完整的山。”

蘇煙樹模模糊糊間聽明白了他的話:“你是要死而複生?”

夜除說道:“不破不足以立,我如今所擁有的權柄遠遠不如司命,她可以來雪峽之外,我卻不敢靠近王城,總有一日,等她收納了整個斷界城的權柄,我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他看着蘇煙樹妝容模糊的臉,繼續道:“你不要當我是死了,當我是走了,以後我或許會回來,也或許不會。”

蘇煙樹流下了清淚,淚珠滾落雪地,凝成了一粒粒晶瑩的冰珠。

“我陪你走吧。”她說。

夜除說道:“我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哪裏?”

“這個世界的盡頭,也是這個世界的開始。”夜除說道。

“這個世界……有盡頭?”蘇煙樹微微吃驚,旋即堅毅道:“天涯海角我也願意陪你去的。”

夜除看着眼前天真似小姑娘的女子,沒有解釋太多,只是道:“我們追逐的都是永恒,如果最終達不到永恒,那麽哪怕一千年的厮守也沒有意義。”

蘇煙樹怔怔地看着他笑容不滅的臉,覺得眼前這個讓自己魂牽夢繞的男子這樣的陌生。

蘇煙樹道:“那你什麽時候回來見我呢?”

夜除說道:“短則三月,遲則一年。”

他給自己留下的時間也只是一年,一年後若事不能成,便是無期了。

蘇煙樹還想說話,夜除卻支着破損的身軀起身,他說道:“最後的時間了,陪我一起看看書吧。”

他們一起閱覽了那八十本秘籍。

蘇煙樹本就看不懂,此刻淚眼模糊,更是連字跡都無法辨認了。

夜除讀完了那八十本秘籍,牢記于心。

“原來如此。”他微笑着開口:“能寫出這等神術秘訣的人,當真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天才……”

他欲言又止,眸中的餘晖漸漸淡去,帶着跨越了上千年的緬懷。

他站起身子,看了一眼身後矗立着的命運之塔。

司命曾經笑話過許多次,說他沒有勇氣給自己看命。

這最後的時間裏,他想看看自己的命運。

他撥弄着這個儀器,寫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接着一切開始轟隆隆地轉動起來,命運的邏輯一層一層地向上推演,在繁與簡之間不斷變化,最終于塔尖上描繪出了一幅星圖。

夜除看着那幅星圖,臉上的微笑說不清情緒。

蘇煙樹看不懂星圖,便看着他。

他最終收回了視線,輕輕呢喃了一句:“我早就應該看看的。”

蘇煙樹沒有多問,因為她知道離別的時候要到了。

塔尖上的星盤忽然變淡,其中的星宿倏然遠離,将整張星盤撕裂。

夜除的身軀也開始撕裂,化作細細的流沙。

蘇煙樹立在他的身後,再也無法忍受,終于張開了雙手,用力去擁抱他。

最後,她抱着一件空蕩蕩的神袍跪在了雪地裏。

而夜除最後的一點靈性之光高高地抛射而起,向着極北邊的方向穿行而去。

蘇煙樹眼睜睜看着那最後的光點消失。

她不确定,以後哪怕可以等到他回來,那個時候的他,還是他麽?

……

……

這一個月的時間裏,邵小黎真的得到了神後一般的待遇。

部落中每次獵來了新的菜品,都會最先給神王神後和光明神吃,而部落中最好的水源、雕飾品、兵器還有衣裳,也都會給他們,哪怕只是出行在街,那些族人的目光也帶着景仰和敬畏。

而這般尊貴的待遇也給邵小黎帶來了許多的煩惱。

她再也不可以像以前那樣不梳頭發,穿着寬松衣裙就出門,如今她自矜于神後的身份,每次出門都要端足了架子,來來回回在鏡子前轉好多圈,确保自己衣裙得體,妝容靜谧,整個人氣質溫婉而清貴之後才願意出去,總之一點沒有王城時咋咋呼呼的樣子了。

她與寧長久都生得清秀漂亮,一眼望去便不似俗子,所以着部落中也沒什麽人質疑他們的身份。

最開始的日子裏,族長最先與寧長久見了一面,他們一邊聊着,一起去往了更北邊的方向。

“我們就是從那裏搬過來的。”族長指着前方一望無際的荒野,說道。

“那裏?那裏是什麽?”寧長久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族長嘆息道:“那是什麽也沒有,依舊是這樣的峽谷草原荒漠冰川,與這裏唯一的不同,便是那裏還藏有着惡毒的詛咒。”

“詛咒?”寧長久疑惑。

族長忽然叫來了一個正在奮筆疾書的老人,那老人頭發花白,滿臉皺紋,幹瘦的身子枯槁如木頭,他說道:“這是我們的史官,負責給族中記錄大小的事情,你猜猜看,他今年多大。”

寧長久看着老人,老人拿着筆的手微微顫抖,渾濁的瞳孔失去了大部分的光,他催促道:“你快些說,說完我還要繼續去寫……我沒有多少年月了,能多寫幾天是幾天。”

寧長久猜測道:“老先生應是耄耋之年了吧?”

族長同那個老人一齊笑了起來。

族長說道:“他今年還不到三十歲。”

寧長久很快猜到了一些緣由,還是打趣道:“做刀筆吏就這般消耗精神?”

族長解釋道:“他當年便是族中唯一一個以身犯險,深入到了數千裏處……等他歸來之時,便已是白發蒼蒼了。那裏面的時間與這裏的,并不相同,越往深處,時間的流速便會越快,人老得也就越快,我們的部落最開始是在離這裏很遠的地方,那時候,我們族中的人,很少有能活過三十年的,之後我們越遷越近,才終于漸漸地擺脫了這種詛咒。”

寧長久點點頭,道:“這詛咒的确很強大。”

他話語頓了頓,又問:“你們的先祖還留下過什麽遺訓麽?”

“遺訓?”族長沉思了一會兒,說道:“先祖說,通往光明的道路在最北方……他還留下了一些七百多年的老物件。”

說完這句話,族長有些後悔,他依舊不敢确定,眼前這個被預言為神王的少年,究竟是敵是友。

寧長久對此倒是沒有太大的興致,他問道:“你們的先祖是誰?”

族長答道:“先祖是天國的人,也就是您來的地方。”

“你們稱那裏為天國麽?”寧長久問。

族長理所當然道:“傳說那裏有最繁華的城……我們的祖先便是從那裏出發的,他帶着一支部隊一路跋涉,不知走了多久多遠,總之最後我們沒有回去,而是在更遠處安營紮寨了下來,幾百年來,我們從未停止過對這裏的探索,只是終究未能見到預言中的出路。”

他們說話之間,有幾個渾身是傷的男子被擡往一座老房子,那是醫館,但是由于這裏的條件太過簡陋,大部分時候也很難治好人。

“他們都是做什麽受的傷?”寧長久問。

族長道:“還能是什麽?你們一路來時,應該見識過那冰原上生物的強大了,獵殺一頭落單的雪象,他們通常需要五六十人組成一個陣,即使如此,也經常會有傷亡。”

寧長久沉默片刻,道:“借我一柄劍。”

族長不知道這位神仙少年話裏的意思,卻還是将自己最珍愛的佩劍借給了他。

他于白日裏去往雪原,于夜色降臨時歸來。

部落的門口堆積了許多的屍體,其中沒有雪兔之類體型較小的生物,皆是滿頭獠牙劍齒的兇獅惡虎,其中甚至還有一大頭成年的雪象。

族長震驚得無以複加,他從未見過這麽強大的人。于是整個部隊對他更加膜拜有加,甚至将他視為了救世主。

而邵小黎和血羽君則沾着他的光,安安穩穩地混吃混喝。

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他也曾去過更深入的地方,因為帶着這截枯枝的緣故,時間的法則并不能影響到他,他甚至走到了比這個部落的祖先更深入的地方。

但他也沒有繼續走下去,因為這個世界根本看不到盡頭。

在他來到這裏的七天之後,劍經與金烏便雙雙蘇醒了,金烏似是很喜歡這裏,每天夜裏,寧長久都會将其放出,讓其蠶食黑夜為食,有時整片夜空都會被它吞噬成熔金般的顏色,這一度讓族中之人以為是神跡降臨。

劍經之靈對于自己的昏迷覺得很是丢臉,自己傾力一劍沒能殺掉司命這件事它也閉口不談,就算說起,也都怪罪給寧長久‘弱小’的身子。

這些天寧長久與邵小黎的交流倒不是很多。

邵小黎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門都不怎麽出了,就潛心窩在土房子裏修煉,因為頓頓有肉的緣故,她的臉還圓潤了一些,倒是與那些壁畫上的神女更接近了點。

他們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日子便在平靜而焦慮中流逝着。

終于,一個月之後,寧長久見到了一個自己從未想到過的人。

他見到了夜除。

……

夜除到來之時是一個黃昏。

他是從北邊的荒原來的。

哪怕此刻夜除已是少年模樣,寧長久依舊一眼認出了他。

寧長久從未将他視為自己的朋友。

“終于見到你了。”少年夜除和善地笑道。

他穿着一身用草編織成的簡陋衣服,用草繩紮着一個辮子,看上去就像是原始森林裏走出來的野人,而他的容顏依舊似貴家公子那般俊美。

寧長久問道:“你是從哪裏來的?”

夜除指了指北邊:“那片詛咒之地裏……哪怕是我也未能逃脫所有詛咒的影響,一個月前我出來之際還是嬰兒,走到此處卻已經歷了十六年光陰了。”

寧長久皺眉道:“你為何會從那裏來?”

夜除微笑道:“這并不重要,我來見你,只是想與你進行一筆交易。”

“交易?”寧長久警惕地眯起了眼。

夜除微笑道:“作為交換,我願意告訴你走出這個世界的方法。”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他,示意他先說。

夜除說道:“走出這個世界的辦法很簡單,成為神,帶着完整的日晷,走到盡頭,便可以打開絕地的封印,重新飛升回上方的神國。”

寧長久問道:“只有神可以離開?”

夜除點頭道:“嗯。”

“可神明只能有一個。”

“這也是我與司命你死我活的原因。”

“那若是如此,所有想要出去的,應該都是你的敵人。”寧長久說道。

夜除道:“是的,但其他凡夫俗子,哪怕給他們一萬年,他們也走不出去,你與他們不同,而我們如今都不是司命的對手,所以我們應該先合作殺死她,然後我們再争奪最後的權柄。”

寧長久看着他,認真道:“你如今的狀态,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你。”

夜除微笑着點頭:“我希望你可以保護我。”

“為什麽?”

夜除說道:“你應該看過邵小黎的北冥神劍吧,你就沒有發現那功法不對勁的地方?”

這是第一日寧長久便與劍經讨論過的事情。

寧長久道:“那劍法并不完整。”

夜除微笑道:“那種功法名為修羅神錄,共有八十一式,我擁有其中的八十式,獨獨缺了北冥神劍,我願意用這八十式與你交換最後一式。”

寧長久問:“你不怕交換完後我殺了你?”

夜除道:“我們共同的敵人是司命,無論我們誰死了,對于對方都沒有好處。”

寧長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如此慷慨,是篤定我練不成?”

夜除說道:“你來這裏應該也有一個月了吧,想必你也沒有找到戰勝司命的辦法,如今我帶來了希望,不管你能不能練成,你應該也沒有理由拒絕我。”

寧長久沒有僞裝什麽,直接答應了下來。

夜除平靜地看着他,繼續道:“這功法象征着整個斷界城的氣運,若你我修成,氣運便也相連,所以若還想殺我,最好還是死了心,等司命死後,我們有足夠長的時間進行博弈。”

最終,夜幕降臨之前,這筆交易終于促成。

“這是所有的功法,這是修煉的順序。”夜除交出了那些秘籍,帶着誠摯的微笑。

他不知道寧長久到底是不是神明的轉世,若他不是修羅之身便最好,可以直接走火入魔,讓自己少去一個敵人。

而哪怕他真是神明轉世,他修行此法的速度也絕不可能快過自己。

因為這是真正的神術,再驚才絕豔的修道者,最最少少也需要十二年,而他不同,他在很早的時候就陪同過神主大人閱過此法的殘卷了。

更何況,他給寧長久的書裏,順序上有着細微到難以察覺卻足以致命的錯誤。

當天夜裏,寧長久将這八十卷書翻看了一遍。

他的眉頭越鎖越緊。

因為他發現,這些串聯起的內容,越看越熟悉……

記憶裏,不可觀蒙上的塵埃再淡去了許多,他恍然間想起了每一個觀門弟子都必須修行的入門心法之一。

那心法與這完整的神術幾乎一模一樣!

上一世,他四到十六歲,整整十二年所修的,便是此術。

而且他發現,夜除給他的書卷順序,似有些不對的地方……

他思索了一會兒,将兩本書調換了位置。

第 192 章 :重歲

斷界城,狼煙還未點起之前。

王宮匍匐在黑夜裏,前方的廣場上空無一人,城牆四四方方地聳立着,上面還立着守衛,火把有時安靜地燃燒着,有時來來回回地移動。

蘇煙樹就看着這樣的皇城,火紅的衣裙在夜風中拂起,裙袂上的凰鳥似早已安眠。

“我不喜歡這裏。”她忽然開口,話語輕柔:“這裏就像是一個囚籠,我自從來了之後,每日只是歌舞飲酒,強與君王笑顏,這些天我實在倦了,我們走好麽……桃花只應報與春開,而非賞花之人。”

她的身後,黑夜似是逐着她的話語揚起了波瀾。

“你想與我走麽?”一個聲音自身後響起。

隗元抱着刀走出了黑夜,走到了她的身後,看着她的背影。

蘇煙樹目光垂下高樓,嘆息聲遙如城牆上的火把:“你連劍都沒有了,怎麽帶我走?”

隗元看着懷中的刀,微微低下了頭。

一個月前,他與君王一戰,将劍輸給了他。

這三個月是他一生中最壓抑的三個月。

許多個夜晚,他都覺得這黑暗像是一場火,不停地焚燒着他的尊嚴,讓他徹夜難眠。

他本該是斷界城的英雄,此刻更應去開荒辟野,将旗幟插上冰原,然後前往更遠的地方,直到見到真正的光明。而今日,城門開了,他也未受任何禁制,但他卻沒有選擇離去,依舊守在這裏,寸步未離。

他所守的,也是自己的尊嚴。

隗元說道:“我會殺了他的。”

蘇煙樹無奈地笑道:“三個月前你贏不了他,現在也一樣,你會死的。”

隗元看着她的眼睛,認真問道:“你真的希望我帶你走麽?”

“當然希望……”蘇煙樹的笑容越來越淡,她話語輕如羽毛:“這三個月的時間裏,你覺得我快樂麽?”

隗元眉頭皺緊,神色難掩痛苦:“我也不快樂,哪怕你就在我眼前,我也一點無法快樂。”

蘇煙樹移開了視線,望向了更遠的方向,道:“帶着滿城的人走出去,不是你一直以來的願望麽?”

“現在不是了。”隗元搖頭道:“我只想帶着你走出去,我們再也不要回來。”

蘇煙樹問:“可他來追我們怎麽辦?”

隗元道:“我會護着你。”

蘇煙樹慘然一笑:“可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隗元再次沉默,三個月來的種種沖得他胸腔內焰火如怒浪掀起。

蘇煙樹道:“你一個人或許殺不掉他,可還有我呀。”

隗元道:“但你根本不會修行。”

蘇煙樹沉吟片刻,忽然說道:“我知道整個斷界城最強的武功秘笈在哪裏。”

隗元的眼睛微微亮起:“什麽?”

蘇煙樹在閣樓上走着,手指輕輕拍打欄杆,回憶道:“王宮之中有個書閣,那書閣中藏着城中所有王族的修行秘籍,而那些秘籍原本就不是分散的,事實上,它們可以糅合為一本書,而若将那本書修成,就可以聚合滿城氣運,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

隗元想起了一些事。

王族中每個人修行的道法幾乎都各不相同,共有八十一種,随機而分。

他修行的功法名為九幽經,與他修行同種功法的僅有三人。

九幽經很強大,修煉此法的人可以很好地隐匿氣息,于黑夜中殺人。但他始終覺得這功法的頭和尾有問題,似是與整本書的主旨不相稱。不過他也從未深想。

此刻蘇煙樹的話語一下點醒了他,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九幽經有可能是不完整的。

但八十一種道法融合為一的想法太過匪夷所思,他一時間也無法接受這種說法。

“你是怎麽知道的?”隗元忍不住問道。

蘇煙樹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着,道:“今晚是最好的機會,只要拿到了那個道法,我們就可以一起離開,修成絕世的神術,到時候就不用害怕任何人了。”

隗元看着黑夜中極美的她,心中泛起了一絲警惕,他問道:“為什麽一定要是今晚?”

蘇煙樹說道:“因為真正掌管王城的,不是君王,而是一個叫司命的女人,今夜她不在城中……若是等她回來,我們可能永遠也走不了了?”

“司命?”隗元從未聽說過。

蘇煙樹道:“信不信由你,這些,都是君王無意間說與我的,他是那麽自負啊,覺得沒有人敢背叛他。”

隗元沉默了許久,說道:“可君王在書閣附近。”

“你這麽害怕他麽?”

“不怕……你真的愛我麽?”

“我不愛君王。”

如今争奪她的男子只有他們,不愛君王,愛的當然是他。

隗元陷入沉默,沒有深問。

“滿城的人都知道我們要成婚,這還不夠麽?”蘇煙樹楚楚動人地笑着,道:“遠走高飛,這本就是我們說好的事情,你若不願去,把刀給我,我去王宮見他。”

隗元看着她劃過臉頰的清淚,再也不忍多問。

“你等我回來。”他抱着刀轉身離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裏。

蘇煙樹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眼神重歸淡漠。

隗元最終未能成功地潛入書閣,王宮之中,刀與劍撞在了一起。

蘇煙樹站在閣樓上,目光遙遙望去。

某一刻,王宮中所有的燈齊齊地亮起,像是燒起了一場大火。

蘇煙樹看着那明亮的顏色,輕輕唱起了藝樓中的曲子,神色悠悠,随後于蒼涼的風裏飄散。

她再次見到隗元是在王宮裏。

那時候的他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君王坐在王座上,龍袍上有一道明顯的裂口,裂口裏滲出了血,将那金色的長龍染成了赤鱗。

蘇煙樹跪在王殿的地面上,低垂螓首,戰戰兢兢,紅衣下的身影好似一株依依的楊柳。

“王上,他……他什麽時候來的?”蘇煙樹微微擡起視線,想要看君王一眼,卻又倏地飄忽而下,看着自己衣袖間緊握的雙手,肩膀窄窄地收着。

君王看着她,想要扶她起身,但胸口傳來的痛意卻讓他冷靜了一些,他問道:“你什麽都不知道?”

蘇煙樹輕輕搖頭,道:“他……什麽也沒與奴家說呀。”

君王繼續問道:“他就沒有表現出什麽異常?”

蘇煙樹蹙着眉頭回憶道:“今天他一直依在門口,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麽。”

君王嘆息道:“是我的不對,不該讓他做你的護衛,害得我們斷界城白白損失了一個最強的劍客。”

蘇煙樹輕輕搖頭:“奴家也沒想到他膽敢來行刺陛下。”

君王道:“愚勇而已,我殺他只用了三劍。”

蘇煙樹嗓音婉轉道:“陛下威武,一個劍客又算的了什麽呢?陛下才是斷界城千秋萬代的王。”

君王眯起眼睛看着她,最後問道:“他真的什麽也沒與你說?”

蘇煙樹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她跪倒在地,額頭輕輕觸及地面,然後道:“是說了一些事,只是……”

君王明白她的意思,他屏退了其他人,然後自王座上走下,微蹲下身子,扶着蘇煙樹的肩膀,讓她起身。

蘇煙樹盈盈起身,不敢正視君王。

君王道:“現在可以說了?”

蘇煙樹立着,有意無意地傾身向前靠了靠,道:“此處……奴家害怕。”

君王微笑道:“那我帶你去更隐秘的地方。”

蘇煙樹垂頭,羞赧一笑,跟上了君王的腳步。

王殿的寝宮裏,燈火幽暗,蘇煙樹披着薄薄的衣裳,端坐在床沿上,終于開口道:“隗元與我說,他知道了天下最強道法的所藏之處,奴家只當他是玩笑話,沒想到他真的去尋了。”

君王面帶微笑,饒有興致道:“最強的道法?說來聽聽。”

蘇煙樹猶豫了一會兒,自嘲地笑道:“他的話語太過天方夜譚了,他與奴家說,這城中所有的功法,原本是完整的一本,只是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分裂成了八十一份,他說只要将這八十一本心法拼湊完成,就可以成為天下第一了。”

君王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地淡去:“誰與他說的?”

蘇煙樹被他的神情吓得微微後退:“奴家哪裏知道呢?”

君王的神情更冷,自語道:“難道是重歲?”

“重歲?”蘇煙樹吓了一跳:“難道它還在城裏?”

君王搖頭道:“這也是我的心結。”

蘇煙樹試探着問道:“莫非……隗元說的是真的?”

君王看着佳人水光盈盈的眼睛,也未隐瞞,自傲道:“那是當年九天神女留賜予我們的東西,共有八十一本,那是真正的神物啊……這般重要的東西,自然不會放在書閣之中,呵,你可以用你這顆玲珑的心思猜猜那些功法神卷都在何處?”

蘇煙樹柔弱笑道:“奴家不過是随口問問,哪裏能猜得到呢?”

君王笑了起來,他說道:“那些書卷,如今就藏在鬼牢之中,八十一頭惡鬼啊……你當我們為什麽不殺它們?某種意義上,它們也是那些書卷的守護神,要想得到秘籍,必須殺死所有的鬼,但即使這樣依舊不夠,它還要有正确的順序。”

蘇煙樹問道:“陛下修煉的便是這個道法麽?”

君王搖了搖頭,道:“當年神女降下天書,落下初文石碑之時便已囑咐,這種功法,唯有轉世的神明可以修煉,上一個擅自修煉此法的……下場極慘。”

蘇煙樹靜靜地聽着,始終看着君王。

君王看着她望向自己的眼眸,忽然覺得她的眼神有些奇怪……那眼眸中的笑是那樣的平靜,仿佛先前所有的柔柔弱弱都已是被溪水淘去的沙。

君王也想不到,自己的這一番話會使得自己丢掉性命。

空氣中似是漂浮着什麽,那種東西泛着灰白的顏色,像是迷離的霧。

君王确信,那不是迷藥,他也絕不會被迷藥這樣低級的東西毒倒,接着,他想了起來,這是時間……

他定定地看着蘇煙樹,仿佛凍結在了時間的寒潮裏,一下都不能動彈。

這是時間的囚牢。

“你……”君王不停地掙紮着,他的話語在放緩了無數倍的時間裏拉得很長很長。

困囚他的是法則,法則是淩駕于道法之上的東西,譬如此方天地裏,哪怕強如夜除和司命依舊只能殘喘在法則之內,連紫庭境都無法突破。

所以君王也無法掙脫。

蘇煙樹知道他想知道什麽,她也沒有吝啬自己的答案:“我就是你們一直在找的重歲。”

她欣賞着君王眼眸中爆發的震驚,然後抽出了寝宮兵器架上的一柄劍。

那是隗元的劍,她對着這柄劍抱有歉意地笑了笑,然後用它割下了君王的頭顱。

他穿着帝王的冠冕,端坐在椅子上,鮮血自裂口泊泊淌下,将身體浸透。

這番模樣就像是神傳說裏被砍去頭顱的神。

蘇煙樹轉身離去,夜風掠起紅裙,如黑夜中燃燒的大火。

這一夜,她獨自一人來到了鬼牢之中,利用夜除贈與她的百年光陰将鬼牢中的怪物在被她一個接着一個悄無聲息地凍結、殺死,她取走了八十本道法秘籍之後,在最裏面的牢門口停住了。

那間大牢的底細她是知道的。

裏面關押着號稱全皇城最兇惡的大鬼。

但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鬼,而是上一任的君王,那位君王強練了這八十一本功法,走火入魔,最終被反噬,變成了這樣醜陋而瘋癫的鬼,然後被司命關押在了鬼牢的最深處。

但不知為何,如今這鬼牢之中空空蕩蕩,那些原本應該是束縛着魔物的鎖鏈頹然垂下,其中的魔物已不見蹤影。

他去了哪裏?

蘇煙樹心中微凜,保持着警惕,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生怕黑暗中忽然伸出一雙利爪。

但一切依舊安靜。

她走了進去,尋找最後一本秘籍的藏身之處。

但她什麽也沒有找到。

八十一本道法秘籍,最終缺失了一本。

她目光掠過這薄薄的書脊,看着每一個名字,心中思考着什麽。

“北冥神劍!”蘇煙樹瞳孔微縮,猛然想起了自己認識的那個王族小姑娘邵小黎,她曾經與自己炫耀過,自己修煉的道法名字便是北冥神劍。

無巧不成書,這八十本秘籍裏,獨獨缺了這本。

“邵小黎……”

她輕聲呢喃,知道今夜所有的人都出去辟野了,包括邵小黎。

而今夜也是夜除苦苦推算了許多年才得到的,最好的動手時機。

她的時間囚牢也是夜除以自己購買的時間為自己打造的,并非她的權柄,所以事實上她也沒有與司命正面對抗的力量。

今早之前她是必須離開的。

她明白,這本秘籍應是司命臨行之前帶走的,她始終在堤防着重歲。

蘇煙樹躊躇了一會兒,最終無奈離開。

但臨走之前,她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地方要去。

星靈殿。

但司命對她亦有堤防。

司命臨走之前,沒有帶走她的黑劍。而這柄黑劍通靈,如守門之犬,始終懸停在星靈殿的壁畫之前。

蘇煙樹想要強闖,卻被這柄黑劍阻截,斬去了鬓角一縷垂下的頭發,額角處也擦出了一道豔紅血痕。

蘇煙樹摸了摸自己的傷,蹙眉嘆息。

若沒有夜除的安排,那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修道者,算不得多麽強大。

當然,這也是她能在城中潛伏這麽多年不被發現的原因。

很多年前,她還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那時候哥哥去賭場賭了一天一夜,不僅輸盡家財,還把家裏給父母治病的錢全部賭掉了,她無法忍受母親在自己面前慢慢死去,于是她聽信了一個傳說,然後随着墾荒的部隊一道出城,去尋找傳說那個可以實現人願望的峽谷。

最終她體力不支之際,一只巨大的黑鷹叼住了她,她沒有成為黑鷹的食物,反而被它送去了那片傳說中的雪峽裏。

她見到了此生見過的,最完美的人。

他沒有買走自己的時間,反而問她是否願意做自己的妻子。

那時候,他的懷中正抱着一個白發蒼蒼卻容顏年輕的女子,那個女子據說是在一夜之間蒼老,然後死去的。

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上一位重歲。

當時的他說要幫自己改命,她問需要付出什麽,他什麽也沒有索取,只是說,十六歲的時候,她會再次回到這裏,然後成為自己的妻子。

她不明所以,總之什麽都答應了下來。

之後她回到了斷界城,發現自己父母的病奇跡般地好了,她很想告訴他們這是自己的功勞,但沒有人在意她,更不可能相信她。

十六歲那年,她的哥哥有進了賭場,被剁去了手,打斷了腿,而她被自己的父親逼着賣去了藝樓賺錢。

也是那一年,她再次來到了城外,遇到了那頭黑鷹,去往那座雪峽。夜除沒有忘記她,反而柔聲地歡迎她回來。于是迷迷糊糊裏,她成為了新的重歲。

她與夜除一道拜過了那面旗幡,那時候,他天神般俊美的臉滿是光輝和笑意,他答應會與自己偕老。

這些回憶哪怕如今想起,依舊像夢一樣不真實。

她與他也是許久未見了。

今日,她終于做完了他交待的事情,哪怕不是那麽完美。

不久之後,君王的屍體将會在王殿中被發現,全城震驚,然後陷入巨大的恐慌裏,而黎明之前,她已經出城離去,去見自己的夫君。

她從不是蘇煙樹,她是重歲。

……

……

司命回到王城之時,滿城已經戒備森嚴,帝王死去的事情無法瞞住,如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種子,在天亮之後飛速地傳播,其中夾雜的,還有藝樓花魁失蹤的消息。

“原來是你……”司命想起了那個懷抱古琴,花枝招展的女子,輕聲嘆息。

她來到了鬼牢裏,看着死寂的一切,心中了然。

原來這才是他的目的麽?

司命知道這個功法,這功法完整的名字是《修羅神錄》,于八十一式合一之時将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只是這功法唯有轉世的神明才能修煉,因為轉世之神才擁有修羅之身。

她不知道夜除要這件東西做什麽。

她與夜除皆是神明,未經歷轉世,根本無法修煉此法,何況他如今受了這樣的傷……

她對自己那一劍頗有自信,那一劍沒有三年五載是無法療養好的,若是休養不善,甚至可能致命……

致命!

司命猛地回神,腦海中急速地湧現出了一個想法。

“該不會是……”司命立在鬼牢裏,随着她的震怒,所有的屍體也急劇地開始腐朽。

她生出了一個荒誕的想法。

夜除會不會想要借着自己的那一劍了結生命,然後轉世輪回,從盡頭的那片混沌裏走出,成為真正的修羅!

可若是如此,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會靈力盡失,弱小如嬰兒,他該怎麽熬過那段時間呢?

司命想到這裏,心中已有了答案。

夜除如若真的新生,他會尋找寧長久進行交易,尋求保護,然後躲在一個自己很難尋到的地方,直到修煉歸來。

而重歲盜走了所有的道法,其中唯一缺失的,也正是邵小黎所學習的……命運也似捉弄啊。

不知不覺間,她重新回到了星靈殿。

她取過了那柄守門的黑劍,步入殿中。

水波在兩側搖晃着暗銀的顏色,漣漣的水聲若少女午夜勾動的琴弦。

她走入了水中,幽紅的燭火照得她白裙清豔。

細細流淌的清水滌過她雪嫩的腳踝,燭火的倒影聚散不定。

她走到了道路的盡頭,捋過自己的裙擺,坐到了那根細長的晷針上,目光看着破碎如半月的日晷。

她閉上了眼,身軀緊繃了些,小腿也不自覺地晃動了起來,她想着昨夜發生的一切,覺得自己原本勢在必得的局面好似都在漸漸遠去。

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那個夢,夢中的畫面浮現腦海,她紅唇抿起,身子忍不住顫栗起來,玉趾微扣,臉上閃過了一抹潮紅。

司命許久之後才重新睜眼,她摒去了那些紛亂的思緒,重歸神明般的冷漠。

她意識到,夜除若真這麽做,無異于自尋死路。

而自己恢複好傷勢之後,寧長久也絕非她的對手,那所謂的重歲自然更不值一提。

她拔出了橫于膝上的黑劍,看着劍鋒中自己的臉,決定主動渡過冰原,去尋找他們藏匿的蹤跡。

……

……

(感謝護法乾坤萬宇打賞的舵主和書友57620281打賞的大俠!!謝謝二位的支持與鼓勵!也感謝所有正版訂閱和打賞的書友萌,麽麽噠!)

(有點卡文,這章字數偏少)

第 191 章 :南北

滾滾狼煙直沖天際。

司命握着劍柄,将它從身體裏緩慢地抽出,劍鋒被血水濾過,一片紅色,心髒的震顫也隔過那半寸距離打在鐵刃上,再由劍身傳達到握劍的手。

她的手心也在顫抖。

她身後的巨木已被靈力摧毀,緩緩倒塌,她慢慢地蹲下身子,靠在了殘破的樹墩上,看着劍上的血痕,半張着口,高聳的胸脯起伏,不停喘着氣,白色的上裳也已被血紅近濡,看上去像是一大片綻放的牡丹,而她的檀口也滲出了血,唇瓣一抿間便是一片血紅。

過去,她曾在人間見過許多美人的死亡,她始終覺得,死亡本就帶着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如今鮮血泊泊淌出,她雪白之處更接近瓷色,而妖冶之處也更為豔紅,如新生的蓓蕾。這種美在她的身上含苞欲放,仿佛随時都要将每一片瓣打開,将她納入幽冥的國。

司命艱難地擡起手,按住了自己的傷口。

傷口處,時間加速流逝,飛快地止血生痂然後血痂剝落,肌膚柔嫩如新。

只是這也消耗了她過多的力氣。

曾經那個始終柔和,面帶微笑的女子已然不見,渾身是傷的她更像是黏稠血泊中爬起的女鬼,滿心怨恨。

她不停地咳嗽着,回身向着那片樹林跌跌撞撞地走去。

此刻她只想找一個隐秘的洞穴穩住傷勢,王城哪怕天翻地覆她也懶得去管了。

此刻,她浸着血的白裙黏在了纖細勻稱的大腿上,這讓她心中生出了厭惡,這些血仿佛是擦不去的污濁,一如零落的殘紅,牆角的髒雪。

她走在林間,一點點平複着氣息,忽然間,她渾身一冷,耳畔,有人的交談聲傳來。

“這趟雪原之行,我們真的不随他們一道去麽,将來史冊之上,可就沒我們的名字了啊。”

“這雪原根本看不到盡頭,那些雪虎和巨象也根本不是我們能匹敵的……沒有什麽是比命更重要的,更何況如今斷界城有難,我們必須回去。”

“雪原上那些怪物到底是什麽?為什麽這麽強大?”

“是啊,他們那麽強大……所以我也擔心,那雪原依舊不是盡頭,越往深處,怪物就越強大,到時候再想跑,就晚了。”

“那到底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呢?”

“傳說斷界城每百年會出一個勇士,又是一個百年了,希望這一次的勇士,能帶我們走出去吧。”

“嗯……對了,師兄,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血腥味?”

“血腥味……”

這對師兄妹同樣察覺到了這片樹林中的異樣,他們環顧四周,看到了那一片片斷裂的樹木。

“好像發生過打鬥。”

“這裏有血跡,會不會是什麽妖獸?”

“在那裏!”師妹忽然驚呼道,她指着某個方向,那裏露出了一抹白色的衣角。

司命知道自己被發現了。

擠壓了一整夜的傷勢一齊爆發,她的身體都像是被釘子釘住,行動艱難,哪怕是催動時間,也很難立刻恢複所有的傷。

若是過去,這些斷界城的弟子根本入不得她眼,他們的生死她信手可以決定。

但此刻她卻只能暫避鋒芒,繞路而行,這更讓她心中增添了幾分屈辱。

“寧長久……”司命咬牙切齒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腦海中閃過那張少年的臉,恨不得将其碎屍萬段:“下一次,你絕對逃不掉了……”

身後腳步聲逼了過來。

“何方妖孽!”男弟子大聲喝問。

司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猶豫之後,還是選擇直接遁走。

那名男弟子恍惚間看到了她的臉,雖只是一面,依舊讓他失神不已。

他從未見過這麽精致絕美的臉,哪怕是書上極盡辭藻描繪的神後也不過如此了吧。

這麽漂亮肯定就是妖怪變的了!

這更堅定了他斬妖除魔的決心,他從腰間取出了一個木筒子,用力一拔,一道煙花咻得射向了高空,一縷縷炸開。這是信號。

司命也注意到了夜空中綻放的煙火,她心中暗叫不妙。

用不了多久,周圍的弟子便都會聚集起來。

哪怕司命如今重傷,他們的境界她依舊不會放在眼裏,只是這很令人棘手。

于是自此開始,一場圍獵也開始了,她明明是斷界城最強的獵手,此刻卻被一些卑微至極的年輕王族圍剿,這讓她羞怒極了,恨不得直接拔劍将他們殺光。但此刻繼續動手絕不是明智的選擇,她必須回到星靈殿,只有那裏,她才可以不懼夜除和重歲的追殺。

天地間的光越來越亮。

她不喜歡白天。

而前面的烽火狼煙又像是一柄柄沖天的黑劍,讓她心中惶惶。

她不确定,自己如今的狀态回城,會不會直接敗于重歲之手。

哼……皇城中洪水滔天與我何幹?

于是,在那片迷霧峽谷裏,她停下了身形,尋找了一個幹燥的洞窟爬了進去,殺死了原本居中其中的獨角異獸,割下了它的角,撕開它的皮肉,剖出了妖丹生吞之後,她簡單地在洞窟口設下了一個禁制,接着,她無力地靠在石壁上,石壁上爬滿了細長的花,地面上堆積着大量的幹草和蛇蟲野獸的骨頭。

這是她第一次在這樣的環境裏休憩。

她本是極喜愛幹淨的,那種喜歡近乎于癡,一如一塵不染的星靈殿和她白璧無瑕的身軀。

但此刻,疲憊壓垮了她,她天鵝般的秀頸枕着幹硬嶙峋的石頭,很快就睡着了。

睡夢之中,她再次見到了寧長久。

她夢見那個白衣少年登上了神國的王座,王座之下,是無數累累的白骨,而自己卻卑賤地跪在白骨階梯下,雙膝觸地,未绾的銀發如水瀉下,赤裸的雪足也帶着沉重的鐐铐,纖細的腿上盡是紅色的細密鞭痕,她靜靜地跪着,對着王座上的背影俯首稱臣。周圍似有攢動的人影,他們看着自己,發出的聲音仿佛嘲弄。

她光潔的額頭觸地,然後從夢中猛然驚醒。

司命睜開了眼。

獨角獸的屍體還在角落裏堆着,洞穴入口的禁制也沒有被觸動的痕跡。

她回想着先前的夢,不知道那預示着什麽,如果那是未來的昭示,那她恨不得此刻死去。

不過夢只是夢罷了,永遠也不可能成真。

司命恢複了許多靈力,傷勢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她脫下了自己被血染髒的衣裙,露出了其後的單薄襯裏,她來到一片暗泉邊,将白裙浸透,用力地洗了許多遍,直到洗得指節發白,才用靈力将其烘幹,重新穿到了身上。

如今已時近正午,外面一片明亮。

她打理好了一切,才終于向着斷界城的方向走去。

她傷口痊愈,肌膚如新,容顏也重歸淡漠,銀發間的血污也已洗去,柔和垂落,她重新變成了至高無上的神官,司掌着無數人的生命,而昨晚發生的一切,在她看來也不過是天道對于自己的磨砺。

她不願去回顧,只是緩緩地向前走着,她知道,總有一日,她會再與寧長久算清彼此之間的帳,到時候,她不會再輸了。

……

……

冰原上,血羽君如一塊展開的木板,在雪面上高速地滑行着,拖起了一條長長的雪浪帶。

冰冷的雪與自己的腹部高速地摩擦着,竟帶來了一股灼燙感,它覺得自己為數不多的羽毛都要燒光了。

而它躺着滑翔也很省力,只好不停安慰着自己,說着這反正不是自己的皮囊,又這麽醜,壞了正好換個新的……

血羽君帶着他們在雪地中滑行,沖上了高坡,高坡之下是個極長的斜坡,血羽君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激動地沖了下去。

雪花飛濺。

一鳥二人從高高的斜鋪向下滑去,如同魚行水面。

邵小黎抱着寧長久,身子微微趴下,抓着血羽君頸後的羽毛,寒冷的風灌滿了裙子,尖銳的風聲在耳畔嘶鳴着後掠。

天地皆雪,八方盡白。

邵小黎心中害怕極了,卻也有一股莫名的酣暢之感湧現,那些故事書中的俠侶天地禦劍任遨游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她這樣想着,看了一眼身邊的寧長久,發現他已經徹底昏死了過去,她立刻收住了自己荒誕的心緒,連忙伸出袖子給他擦了擦臉。

“我們現在要去哪裏啊!”邵小黎張開嘴,竭力地喊了一聲,迎面的風聲吞沒了大部分的聲音。

血羽君也張開雙喙,大喊道:“我也不知道,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血羽君确實沒用一點力氣,它只是順着極長的雪坡向下滑去,越滑越快。

邵小黎擔憂道:“那等下我們撞到什麽東西怎麽辦啊……”

血羽君悲從中來,道:“那我一死死一只,你們一死死一對。”

邵小黎抱着寧長久,在鳥背上伏低着身子,也不說話了,期間她還見到了雪原上一些土生土長的猛獸。

只是他們的速度太快,那些猛獸也只是在眼睛的餘光中一掠而過,倒是有幾只冰原上覓食的雪兔,被他們穿行帶起的氣流波及,撞得七葷八素,倒地抽搐。

斜坡的盡頭,又是一片微微揚起的坡道。

他們再次沖上高坡,向着前方飛摔了過去。

“啊!”血羽君慘叫一聲,再也無法維穩身體,傾斜着向前摔去。

它背上的少年少女也被高高抛起。

半空中,邵小黎忽地抓住寧長久的胳膊,手臂猛地一甩,把他背在背上,她鼓起了很大的勇氣和毅力,背着老大摔向了雪地,她默默地鼓勵着自己,想着自己前面彈性十足,應該比較經摔,可以緩沖不少……總之不能讓老大再受一點傷了。

可他們最終也沒有也摔到冰面上。

他們即将落地之際,雪地裏倏然彈出了一張巨大的白網,将他們猛地裹住,邵小黎驚叫了一聲,與寧長久相擁着被白網拉了起來。

“大哥大哥,抓到了一只禿毛雞,好像是新品種,沒怎麽見過。”邵小黎聽到有人大喊着。

“嗯,可以帶回去研究一下了……”

“啊?那是什麽?是受傷的豹子麽?”

“不對啊,好像是兩個人!”

“人?怎麽可能?雪原上怎麽會有人呢?是不是部落裏溜出去的人啊。”

“不像……他們的裝束不像是我們這裏的人。”

“該不會……”兩人面面相觑,都能從彼此的眼睛裏看到震驚。

“該不會是天國中來人了吧。”

他們這樣想着。

“你們這些渺小的凡人,快點放開本天君!你才是禿毛雞,我可是遨游天空的神使,未來神主的信鴿……”血羽君在白網中撲通着翅膀,它的胸口在長時間的摩擦中羽毛掉盡,雞胸肉一片黑色,帶着的燒焦的香味飄出。

那兩個披着白色獸皮,躲在暗處的人驚恐地看着它,咽了口口水。

“雞都會說話……他們一定是天國來的人!我們趕緊帶着他們回去,把這件事告訴族長。”

說話間,另一張白網已被割斷。

邵小黎以齒咬着自己破損的劍,斬出一道劍氣,割開了網。她背着寧長久,身子輕盈落地,系着發尾的紅布裂開,墨絲自頰畔垂下,貼着她毫無血色的臉。

那兩個披着雪白獸皮的人擡頭望去,皆震住了。

眼前的少女身上似萦繞着淡淡的血腥氣,她紅裙的邊緣如被蟲啃咬過的草葉,破碎不堪,白暫的手臂上也布滿了血痕。

但饒是如此,她咬着劍擡起頭的那刻,依舊帶着他們從未見過的美。

哪怕是部落中公認最美的族長女兒,與眼前這位相比也天差地別。

她背上的少年也散着頭發,那清秀的眉眼讓人第一眼誤認為是她的姐妹了。

“你們是什麽人?”邵小黎警惕着開口。

……

邵小黎很多次想象過雪原對岸的場景,但這次真的見到了,卻發現一切與她所想的,依舊大相徑庭。

雪原地盡頭沒有雪,而是一片沙化極其嚴重的荒野。

遼闊的雪原在此處收束,眼前是一片霧氣迷蒙的巨大的裂谷,極其深邃,一條狹窄的山路自灰白大霧中拔起,那山道猶如神鬼于混沌之中架起的橋梁,筆直地延伸而去,不知通往何處。

那唯一的山道兩頭,則是不知其深的無盡淵谷,其下灰白的顏色無休止地起伏着,如魚類糾纏翻湧着的背脊。

若是寧長久此刻蘇醒,便可以認出,這下面所翻滾之物,與那時淵中的時間粘液如出一轍。

“這下面有多深?”邵小黎背着寧長久,跟在他們的身後,目光投向了裂壁之下,心馳神曳。

其中一個男子解釋道:“這裏根本沒法下去,我們曾經用繩子系着石頭垂下去試探過,但是根本到不了底,石頭和繩子就都被腐蝕幹淨了。”

邵小黎背着老大,步伐走得更穩了些,生怕一個不穩摔下去,屍骨無存。

邵小黎雙腳平穩地踩過石道,她忽然明白為什麽老大讓自己苦練基本功了。

若是換成過去的自己,恐怕已經下盤不穩,吓得摔落峽谷了……

老大不愧是老大,果然高瞻遠矚啊。

他們走過了這片深邃的裂谷,然後在一片亂石如筍的山谷中,看到了一個土牆圍成的部落。

邵小黎覺得自己像是來到了斷界城最貧窮的難民街,甚至此處的房屋還要更破爛簡陋一些,不知這幾百年來,這裏的人是如何生存下來的。

邵小黎有一肚子的疑問。

她想知道這裏的人是從哪裏來的,存在了多少年,此處的更遠處又藏着什麽。

但沒有什麽是比老大更重要的。

她跟着他們去往了一間破舊的茅草屋子,然後燒來了水,給寧長久治療傷勢。

血羽君張開翅膀,疲勞無比地趴在地上,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了。

“小丫頭,我今日可是大功一件,等寧大爺醒了,你一定要如實告訴他啊。”血羽君有氣無力道。

邵小黎信誓旦旦道:“雖然老大說你以前不是好鳥,但這次就當戴罪立功了,下次我一定給你找一個斷界城外最雄赳赳氣昂昂的妖雀。”

血羽君贊賞道:“小丫頭果然講義氣!”

邵小黎端來了熱水,洗了洗有些粗糙的毛巾,道:“我要給老大擦身子,你出去。”

“啊?”血羽君一驚,道:“男女授受不親,不該是你出去嗎?”

邵小黎抓着它的一對翅膀,像是拎着一只大白鵝,往門外一抛,道:“你先去這裏打探打探情況,等我好了再叫你。”

“好了?好什麽好啊?你到底想對寧長久做什麽!”血羽君質問道。

嘭!

門關上了。

血羽君嘆了口氣,心想寧大爺真是遇女不淑,這麽多女人裏就沒一個是善茬。

不過好在最兇惡的司命不會再追來了。

那女人除了臉和身材以外,真是一無是處啊……

唉,現在也算是劫後餘生,出去逛逛也好。

血羽君撲棱着自己綁滿了繃帶的手,飛了起來,俯瞰整個房屋錯落的部落,最終在一片山頭看到了一個木制的兩層圓頂房子,那房子雖與斷界城的宮殿無法相提并論,但矮個子裏拔高個,在這一連串歪瓜裂棗的土培房裏,倒是能與氣派二字沾上點邊。

血羽君扇動翅膀,無聲地落在了草棚頂子上,它用爪子扒開了一點雜草,目光落下,發現那屋子的中央,擺着一張巨大的圓桌,圍繞着那圓桌,有七八個穿着獸皮大衣,形容粗犷的男子圍坐議事,他們的裝飾亦是由獸骨獸牙雕成的,臉頰和皮膚上也多多少少帶着飽經風霜的傷痕。

血羽君豎起耳朵,他們的交談聲還算清晰地傳了過來。

“阿景方才說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

“嗯。這些年我們一直在進行着雪原開荒的計劃,阿景他們是走得最遠的,倒是沒想到,這路途沒到盡頭,倒是帶回來了兩個活生生的人。”

“那是……對岸的人?”

“是,傳說果然沒有錯,雪原對岸藏着一個國,他們豐衣足食,過着比我們好得多的生活。”

“也就是說,他們知道通往天國的道路?難道這是這些年我們的禱告終于成功了?”

“不,不要想得那麽簡單,你忘了先祖的訓話了麽,我們真正的國永遠是在北面,而不是南方那個國,哪怕我們找到了他們,他們也不會接納我們的。先祖還說,如果南方天國來人,那麽一定要當做敵人來對待,絕不可有任何的僥幸之心。”

“可阿景說他們好像是一對兄妹或者年輕的夫妻,只是誤入……”

“這些年,我們自那片無生之湖,跨過了一片兩片冰原,一片沙漠,才終于遷徙至此,過上了穩定些的日子,我們是從窮山惡水中開辟生路的,絕不容許有半點馬虎,依我看,應該先将他們擒下,其他事情,我們可以慢慢拷問。”

“嗯,那個小姑娘衣着華貴,說不定還是天國重要的人,到時候可以以她為籌碼,換取一些東西。”

“……”

血羽君聽得直跳腳,心想我們三人來你們這破地方做客,應是蓬荜生輝,沒想到你們這些山野村夫竟在背後想着使壞。

做慣了反派的血羽君激起了正義之心。

它轉念又想,這可又是自己立大功的機會啊!到時候說不定哄那小丫頭高興,小丫頭直接把他們的契解了,到時候真是天高任鳥飛了。

只是……要怎麽做呢?

血羽君的腦瓜子開始轉了起來。

……

……

昏睡之時,寧長久也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一片遼闊的天空之國,一個白骨階梯自茫茫的虛無間垂下,他走了上去,身後人影如搖曳的樹影。

白骨階梯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王座,王座之上坐着一個穿着華麗帝王冠冕的無頭巨人,那個巨人雙手放在王座的扶手上,胸前有一道貫穿身體的傷痕,那道傷痕不似刀劍之傷。

寧長久沉默地看着他,無悲無懼。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耳畔響起了少女的叫喊聲,那呼喚遙遠得好似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他蘇醒之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席草墊子上,鼻息間還萦繞着稻草的清香,而他視線上方,是一面土牆,土牆的四壁也堆着一些燒制不算完好的磚瓦,四面各有柱子撐着,柱子表面沒有漆,已經生出了一條條深色的黴漬。

簡陋的房子裏,邵小黎搬着一個小板凳坐在自己身邊,。

“老大,你醒了呀。”

見寧長久睜開眼,邵小黎終于松了口氣。

寧長久起身,看着自己洗幹淨了的寬松白衣,道:“司命沒追來吧?”

邵小黎佯作生氣道:“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麽還想着其他女人。”

“……”寧長久看着她稚嫩臉頰上那還未消退的淡淡紅痕,嘆了口氣,道:“我們總有一天會回去的,我幫你報仇。”

邵小黎也捂了捂自己的臉,頭偏過去了一些。

“老大,我們還是躲遠點吧,躲得越遠越好,等我們回去了,那女人的傷估計也好了,我們依舊不是對手啊。”邵小黎說道:“這裏雖然破爛了點,但是住人還是沒問題的,到時候我們修一個大一點的房子住下,好不好?”

寧長久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他虛弱地笑了笑,道:“你不想去外面看看麽?”

邵小黎道:“老大果然一直想着出去啊。”

寧長久道:“外面還有人在等我,我也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

邵小黎小心翼翼問道:“是女人嗎?”

寧長久眼睑微垂,不言自明。

邵小黎洩了許多氣,托着腮問道:“能讓老大這樣魂牽夢繞的,應該是很漂亮的姐姐吧?”

寧長久點頭道:“是啊。”

邵小黎心中一沉,覺得自己身後生路盡斷,她理了理自己的裙擺,不服氣道:“那位姐姐長得怎麽樣呀,老大你說說呗。”

寧長久問道:“你想聽哪個?”

邵小黎瞪大了眼,捂着胸口,一口氣嗆住,一陣咳嗽,她擡起頭,淚眼朦胧道:“老大,我平日裏真沒看出來,你這樣的人竟也……”

寧長久微笑道:“她們和你一樣,都是很善良的人。”

邵小黎微羞道:“我只是知恩圖報啊。”

寧長久從床上支起了身子,取過挂在一旁的束帶,系在腰間。

邵小黎眼睛一亮,立刻道:“老大,你的身子我已經看過了,你的清白沒了,所以你以後不可以随便抛下我哦。”

寧長久笑道:“你還是不說話的時候比較善良。”

寧長久從鋪着稻草的土床上走下來,身上的傷勢依舊隐隐作痛着,體內的劍經之靈與金烏也陷入了沉睡,空空蕩蕩。

三個月間的某個夜晚,寧長久曾經涉過雪原來到過這裏。

只是那時他走過了裂峽唯一的石道之後,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明白了冰原之後并沒有傳說中的出口後便離開了。

邵小黎跟在身後,問道:“老大,我們接下來去哪裏啊。小黎可盡力了,接下來要換你保護我了哦。”

寧長久道:“我們先修整幾天,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吧。”

邵小黎點頭,自語道:“也不知道以後等我們回斷界城了,我那套老房子還在不在,那可是娘親留給我的遺産呀。”

“不在了我們就住王宮裏。”寧長久笑着說着,忽然問道:“對了,血羽君呢?它去哪了?”

說話間,外面忽然傳來了很大的響動。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下意識地按上了腰間挂着劍的位置,可惜仙劍明瀾已破得不成樣子,只剩下一截劍柄了。

門打開了,幾個精壯的漢子跑了進來,一下子圍住了他們。

邵小黎很是緊張,心中已經開始默念劍法口訣了。

而未等她拔劍,那幾個漢子卻麻利地跪了下來,為首的振臂高呼道:“拜見神王大人與神後大人。”

其餘人也跟着高呼,聲音铿锵,如刀劍交鳴。

神王與神後?

寧長久聽了皺緊了眉頭,邵小黎聽了之後則覺得飄飄然的,心想這異鄉人可真是熱情呢。

“究竟是怎麽回事?”寧長久問道。

一番詢問之後,寧長久才知道,他們到來之後,這個部落裏發生了幾件怪事。

先是有一只怪鳥飛過天空,那怪鳥當空投下了一個鳥蛋,鳥蛋砸碎于地,裏面寫着一張紙條:“神王至,百廢興。”

而寨子的魚市裏,也有人從魚腹之中找到了一張紙條,紙條上赫然是:“神後臨,萬物盛。”

而城中也有許多人聽到幾個幽暗的角落裏,有小鬼竊竊私語,說着什麽神王神後來了,不可以再作惡了,趕緊跑吧。

甚至是寨主在議事之時去拿起水杯,只見壺底也刻着“神降”二字。

這讓他們對于這對少年少女的到來一下子重視了起來,先前要将他們關押入獄的事自然也不再多議,而将他們尋來的兩個男子也得到了褒獎,分到了許多的肉食和兵器。

寧長久知道這些都是血羽君搞得鬼。

這頭妖雀大聰明沒有,小機靈倒是一堆。

而這寨子雖然貧瘠,但因為臨近的雪原的緣故,肉食倒是很多,其中有皮毛厚實的虎豹,甚至還有一頭未成年的小象。

這對于遠離雪原,極少能吃到一頓肉的斷界城人來說,無疑是珍馐了。

他們獻上了自己的禮品,參拜着這對神王與神後,态度虔誠,不久之後,血羽君帶着一個野山雞羽毛編成的冠冕從天空中落下,飛到了臨近的一棵大樹上。

其餘人也紛紛對着這頭妖雀跪下,高呼着:“拜見光明王。”

這當然也是血羽君自己給自己寫的紙條,光明王可是它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詞。

邵小黎看着血羽君帶着彩玉發冠的腦袋和纏着繃帶的雙翅,沉默了許久。

所幸其他人對于血羽君的話深信不疑,其中最大的緣由,還是幾百年前先祖留下的書中,曾經有着畢方神鳥的記載,而血羽君如今的樣子,與那畢方神鳥頗為相近。

在血羽君的坑蒙拐騙之下,最終也沒出什麽亂子。

他們搬到了更幹淨的地方,還被請求着明日清晨去給他們講法說道。

寧長久也算是飽讀詩書,對于這些并不陌生,便答應了下來。

這是雪原之外的第一個夜晚。

邵小黎熬了一大鍋的肉湯,前所未有地大快朵頤着,她看着依舊黑蒙蒙的天,想着這裏要是能和斷界城結合起來就好了,斷界城有足夠的木材和精湛的技藝,可以建造好看的房子,只是食物匮乏,而這裏則擁有着足夠的肉食。

當然,她最想要的,還是陪着老大一起出去看看,聽說外面的夜裏,像這樣子擡頭,就可以看到滿天閃爍的漂亮寶石。

第 190 章 :雪原的黎明

血羽君張開翅膀,怪鳥黑色的羽毛與夜空融為一體,其上的白衣在風中翻飛,少年詛咒般的話語盤旋着落下,激得司命冰雪雕琢般的眼眸一片雪亮。

她建立的時間領域在夜除到來之後飛速地消解着。

血羽君升空而去,在脫離了司命的領域範圍之後,寧長久的精神終于徹底掙脫。

紫府之門随後大開,被束縛住的金烏如受感召,化作千絲萬縷的金線,投向了寧長久的身體,夜空中也好似挂起了一道金色的細長瀑布。

司命想要去抓,卻無能為力。

金瀑逐漸變細,幹涸,徹底抽回了寧長久的體內,血羽君翅膀卷動的風聲在高處響起,宛如一聲張狂的嘲笑。

白衣與紅裙盡數消失在了夜空,向着雪峽之外的更遠處飛去。

司命齊膝的雪白棉裙貼着纖秀的腿不停地舞動着,光潔的腳踝下,踩在雪地裏的玉足泛起了淡淡的紅色。

她猛地回頭,狂舞的銀發宛若缭亂冰絲,而圍繞着她周身的領域,風雪驟散,然後開始不停地消融,整片峽谷都随着她的怒意化作了一雙利刃。

夜除艱難地踩在雪地裏,他木偶般的四肢像是生鏽了一般,運動起來有些艱難和僵硬。

他沒有臉,今夜甚至還未來得及畫上面目,所以此刻沒有任何的表情。

“司命,死亡。”夜除淡淡開口。

冥冥之中,似乎有命運的星盤張開了,以永恒的星象方位鎖定了司命,使得她成了這個命盤中指向的唯一。

山谷之外,傳來了一聲聲巨首的嘶吼,沉眠于深山老林的許多強大兇獸,或是受到了什麽召喚亦或是嗅到了鮮血的氣味,竟開始紛紛蘇醒。

司命卻只是淡然一笑,她凜然不懼,也發動自己的權柄,時間立刻退回至數息之前。

數息之前,夜除的命運指令還未發出,自然不可能生效。

巨獸的吼叫聲很快沉寂。

“你明知道這些于我無用,還要白費自己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力量,嗯?這是要為他們拖延時間麽?”司命的笑容更冷。

夜除咳嗽了幾聲,他轉動着僵硬的身體,繼續道:“我們已經鬥了七百多年,還差這點時間麽?”

司命說道:“你的身體快不行了,你哪怕買了那麽多的時間,依舊抵消不了自己的消耗,用不了多少年,我不用殺你,你自己就先死了。”

夜除似乎笑了笑,他的臉看不見情緒,聲音像是雪峽中吹來的風。

“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從胎靈之淵裏爬出來的小姑娘,身子弱的像是一折就會斷的竹簽子,當時唯有我看出你身上背負着很大的命,但我也從未想過今日。”夜除忽然追憶起了往事。

司命颔首道:“我本就是應運而生。”

夜除道:“當時的你承不了這麽多運,若沒有我暗中幫你,你哪裏有機會成為那位神官之下的副筆,更不可能平步青雲,成為下一任的大神官。”

司命冷漠而傲然:“這也是我的運。”

夜除笑了起來,笑聲顫抖着:“當年你終究只是個小瓷人,哪怕是胎靈中最完美的瓷人,也可以輕而易舉摔碎。”

似是因為被喝破本體的緣故,她的肌膚也漸漸失去人色,白得宛若瓷偶,五官卻越顯精巧寧靜。

司命道:“你不必說這些,若此刻神國尚存,為當年恩情,我願意敬你,但那已是七百年前的往事了,我們當時懷着僥幸之心等了兩百年,最終等到的,不也是神主大人無頭的白骨麽?”

夜除嘆息道:“我從未想過,有人能殺死神主大人。”

司命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個叫寧長久的少年你看到了吧,他的來歷你多多少少應該也猜到了一些。”

夜除嗯了一聲,這也是他最初不願意出來救他的原因,當年神主大人的死,隐約和兩千多年前的一樁天大懸案有關。

而這個少年,極有可能是那個時代裏某位神的轉世,說不定過去還是他們的敵人。

司命道:“你研究了一輩子的命,如今最大的命就在你的面前,你為什麽不願意睜眼看一看?”

夜除陷入了沉默,他從來不是一個瘋子,相反,他喜歡循規蹈矩,墨守成規。

他願意一步一個腳印,用百年時間去推算打造一個模型,也願意在荒無人煙的雪峽幽居幾百年而不厭,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平靜地死去,然後成為司命容納權柄的容器。

只是他沒想到,這個少年突兀地出現在了面前。

而他的出現,與自己買走那個名為邵小黎的小姑娘幾十年的時間亦有關聯。

無巧不成書。

“哪怕回到了神國,又能如何?七百年凋朽,過往早已不複,就算你坐上了國主之位,也不過是下一個無頭神罷了。”夜除輕嘆着,他的關節之中開始填充進了風雪。

一個木偶,一個瓷人。

神國中的大部分神使官吏,都是神國自己孕育而出的,他們便是從胎靈深淵爬出的靈位,如正常人一般在神國中修行,失敗品自行衰亡,成品則漸成人軀,然後一步步地邁向巅峰。

司命輕輕搖頭,堅定道:“我與你不同,與其茍活于此,不若窮盡一切,斬天而出,求條生路!屆時雖死猶榮。”

夜除道:“你是我見過最美的生靈,只可惜你自始至終自負而愚蠢。”

司命沒有遮掩自己的怒意,她已許久沒有這麽狼狽了,她話語冰冷道:“如果我此刻無傷,你已經死了。”

夜除緩慢地擡起了手,從身體裏抽出了一根根銀線,道:“我知道你想去追他們,但我此刻同樣很弱,你可以試着來殺我。”

事實上,他們交談之時,司命就一直在觀察着他。

她就像是一頭母虎,在亮出爪牙之前總會耐心無比地等待。

在對寧長久下手前,她便已暗中探查了整整三個月,軟硬兼施,在确信自己差不多看穿他所有底細和價值之後才動手。

而此刻,夜除于夜間出現在自己面前,她同樣頂着極大的誘惑。

但她此刻不敢确定,夜除的露面究竟是空城計還是陷阱。

夜除看了一眼寧長久消失的方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不再言語,緩緩向着深峽退去。

司命不願再忍。

她擡起手,雪于指間凝成一劍,随着她身影一道掠起,向着峽谷中動影而去。

“斷魄峽,地動。”夜除開口。

地脈之下,那些熔岩地火似是按奈不住,開始瘋狂向上拱湧,與此同時整個峽谷都震蕩不安。

司命同樣施展權柄,時間回溯,夜除的權柄失效,震蕩聲消失不見。

他們此刻受限于自己的境界,只能改變立刻發生的命運和不久之前的時間,若在過往,他們神格、境界完整之時,夜除可以草蛇灰線伏延千裏般定好許多年後的結局,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一個人。而司命同樣可以将自己選中的人或者物,回溯在數年之前。

那時候的他們,是真正殺人于無形的次神,比許多洪荒時期古老的妖神更為強大。

而此刻,紫庭之下的境界大大限制了他們,卻也使得他們的戰鬥更于瞬息之間立分勝負與生死。

而他們的權柄互相制衡,真正的殺人之法唯有彼此手中的兵器。

這也是古代權柄之争的縮影。

雪峽之中,兩人的影子宛若兩道線,一灰一白,在石牆之間高速地穿梭來回,濺出的靈力在牆壁上留下了無數線形的刮痕。

“你越來越弱了。”司命步步緊逼,銀發盡數向後抛揚起,露出了整張瑩白無瑕的臉,她的雪劍破碎又凝聚,幾次争到先機之後,都在夜除朽木般的身體上留下了深深的傷痕。

夜除并未反駁,身上的傷痕未能讓他有絲毫的動容,他不停地以指間的絲線纏向司命。

他就像是一只在峽谷中迎着狂風飛竄不定的蜘蛛,而司命則像是一只補蛇的飛鳥,兩人一前一後,以其餘人看來匪夷所思的速度移動着,時而亮起的劍光裏,夜除的絲線如發絲般被一縷縷斷去。

“可你還是贏不了的。”夜除淡淡說了一句,随後以絲線高速攀援上石壁,然後蕩秋千般高高揚起。

司命馭劍而上,白色的衣裙托起一連串的殘影,宛若順着石壁游上的白蛇。

兩人交鋒之中,彼此的權柄又抵消了數次。

司命道:“究竟是誰給你的信心?難道是重歲?”

夜除微笑道:“你還有找到重歲麽?”

司命容顏淡漠,這也是她的心結之一。

她知道重歲的存在,也知道重歲與夜除之間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她卻怎麽也找不到重歲。

司命冷冷道:“重歲到底是何等妖獸?”

“重歲為何必須是妖獸?”

“怎麽可能是人?斷界城的人,沒有一個活幾百年的!”

“所以我說你愚蠢。”夜除笑了起來:“你就沒有想過,這幾百年來,重歲有可能根本不是一個人麽?”

“你說什麽?!”司命眯起了眼眸,霜雪被關在了冰白色的眼皮內。

夜除的話像是一盆冰水将她淋透。

她明白了夜除的意思,夜除是說,重歲只是一個代號,是他安插在斷界城的內線,這些年這代號之下已換了無數皮囊!

她不知道重歲說的是實話,還是依舊只是一個迷霧彈,使得重歲本就撲朔的身份更加模糊。

她暫時不去猜。

“你有什麽能力讓一個人對你死心塌地?”司命冷笑道:“難道靠你所謂的永生?你自己都快要死了,誰會相信你的永生?”

夜除的身影如掠過懸崖的夜莺,他再次向下俯沖,笑道:“所以你無論再怎麽漂亮,也不是真正的女人,你根本不懂真正的七情六欲,等到某一天,你若對一個人死心塌地了,你就會懂的。”

司命是神國的神官,是高高在上的神女,她白璧無瑕,不識情欲,哪怕對于寧長久的勾引,也只是自己對于藝樓女子的簡單模仿。

她從未真正動過情和欲,也從未想過這些。

因為神國的神官必須完美,而情是破綻,是污濁,她不允許自己完美的身軀和靈魂沾上一丁點污垢。

這也是方才寧長久離去之時,她聽着他話語,心中怒意滔天的緣故。

對于她來說,這已是極大的亵渎了。

雪峽中,戰鬥仍在繼續,夜除的權柄每一次使用都會弱小幾分,而司命則越戰越猛,她的劍在夜除身上留下了上百道傷口。

這也是他冒險于夜中走出峽谷,救走寧長久的代價。

最終,夜除被司命一劍劈入了深峽,他木偶般的身軀中央,那道醒目的劍痕幾乎将他的身體自中間貫穿。

木偶沒有臉,所以看不出他痛苦的形容。

司命要繼續追擊之際,一頭黑鷹自下方飛過,恰好接住了夜除墜落的身軀,載着他向着雪峽深處飛去。

司命站在一線峽與深谷的交界處。

她此刻的身子骨不足以支撐她繼續深追到夜除的領域裏去。

但這已是她百年來在夜除身上留下的最大的傷痕。

這也算是寧長久在自己手上溜走的補償了。

但不知道為何,她立在雪地裏,始終難以心安。

她知道,是夜除的一番話在自己的心上激起漣漪了。

她哪怕曾是再神聖而強大的存在,如今終究也算是入凡塵七百年了,她的心境在潛移默化中也漸漸地發生了改變。

今日的種種還是在自己的心湖上激起了漣漪,哪怕那漣漪再微不足道,也是一顆隐患的種子。

司命明白,她必須修複自己的心境上的瑕疵。

她輕輕地吐了口氣,峽谷中的大風也靜了下來。

她斂了斂自己微亂的裙裳,讓白裙柔軟地垂落,覆住玲珑的膝蓋骨。

微亂的發絲切割着冷漠的視線。

“給了你們這麽多時間,也不知道逃多遠了。”司命向着他們逃遁的方向望去。

……

……

方才逃離戰場之後,血羽君的雞血未能維持太久,它骨頭裏最後蘊藏的靈氣也被榨得差不多了,艱難地飛了一段,它似是也想不明白自己剛才哪來的力氣,疲憊湧上,飛行的姿勢也東倒西歪起來。

“小爺我飛不動了啊……”血羽君哀嚎了一聲,沒有堅持太久,便帶着他們向着一片裂谷中跌跌撞撞地飛了進去。

邵小黎緊緊地抓着血羽君脖子上的羽毛,恨鐵不成鋼道:“你再堅持堅持啊,平日裏給你喂了這麽多青龍,火蓮,玉女……你怎麽能說不行就不行啊!”

邵小黎不說話還好,一說話血羽君立刻想起了每天都吃的青菜番茄和蚌肉……它胃裏翻滾出一股厭食般的惡心感,再也穩不住身子,左傾右斜地撞進了一片樹林之中。

寧長久與邵小黎都摔在了地上 。

寧長久痛哼一聲,接連被兩劍反噬之後,他意識昏沉,眼皮子打着顫,似是随時要合眼了。

邵小黎稍好一些,她的脖子上,司命留下的血紅印子還針紮般作痛着,而她身上的血也沒辦法及時止住,随着一些動作的幅度,許多結痂之處也再次破裂,腥味刺激着口鼻,令人作嘔。

她抿緊了唇,将寧長久扶了起來。

“老大……你還好嗎?”邵小黎抓了一團血,幫他擦去臉上的血污。

寧長久咬了下舌尖,讓自己的意識微微恢複清醒,視線聚焦之後,他搖頭道:“不太好。”

邵小黎心想老大就不能騙騙自己讓自己安心一些嘛,她又是埋怨又是心疼,攙着他的手,道:“我帶你回家。”

寧長久搖頭道:“不能回斷界城。”

“嗯?不回斷界城?那我們去哪裏?”邵小黎疑惑道。

寧長久道:“一直向前走……去冰原的方向,我們先去那裏。”

“冰原?”邵小黎對着那裏隐隐有些抗拒,尤其是先前寧長久說完了那番話以後。

寧長久道:“那是我們唯一的活路。”

邵小黎冷靜了下來,她也明白,司命只要不死,他們回到斷界城,無異于自投羅網。

“好……”邵小黎低低地應了一聲。

她不知道他們此刻身在何處,只是哪怕能達到冰原,那裏又何其遼闊,何其危險重重,他們真的能走出去麽?

血羽君從地上掙紮着起身,獨腳起跳,跟上了他們的腳步。

邵小黎看着它孤單的腿,說了一句:“對不起啊小雞。”

血羽君想着這副身軀的另一只腿,雖然是殘疾傷腿,但好歹能當個拐杖,不曾想當時被這嘴饞的小姑娘砍走之後才把身體交給自己。

于是它跳腳獨行時也顯得有些抑郁。

但此刻他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血羽君唉聲嘆氣地展現着自己的大度:“無妨,正好鍛煉鍛煉我的腳力,若是那娘們還敢追來,我就一腳把她的臉踢爛。”

血羽君越說越自信,信誓旦旦,昂首挺胸。

只是不久之後,它發現,自己明明不是烏鴉,卻長着一張該死的烏鴉嘴。

他們走過那片毒霧之谷的時候,司命再次追了上來。

她立在樹梢上的影子随風拂動着,那張極美的臉蛋在邵小黎看來卻是最深最恐怖的夢魇。

夜色像是永無止境的潮水,司命綢滑的銀發在水波中起伏着,更白了幾分。

她像是一輪才出柳梢頭的月亮。

邵小黎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腳步驟停,心髒都像是慢了半拍。

司命的白裙也有着許多的豁口,只是豁口之內,依舊沒什麽香豔風景,那白裙之下,還有着一身單薄的襯裏。

她對着寧長久所說的一切本就是謊言,她也從未想過與任何人共赴巫山雲雨。

“找到你們了。”司命的話語也有些虛弱。

只是此刻,寧長久與邵小黎亦是強弩之末。

寧長久知道她早晚會追上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冰原還在較遠的地方,他們哪怕踏足而上,也未必可以逃掉。

司命道:“我原本是想殺你的,但我改變主意了,等到我将你的金烏煉化,将日晷的白日補全完整之後,我會将你收為奴隸,如你所說的那樣,讓你日日夜夜地感受到屈辱痛苦和絕望。”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對于她的言語無動于衷。

不知為何,司命竟生出了一種他也等待自己多時的錯覺。

莫非他還有隐藏的手段?

今夜接連的挫敗讓她也無法保持那種絕對的自信。

她看着寧長久,道:“希望以後你還能保持這般平靜。”

司命的身影自樹上掠下。

“老大小心!”邵小黎喊了一句,她抓着寧長久的手臂,将他背到了背上,立刻施展劍法,恍若以劍禦身,在樹林中飛速地穿行逃命。

血羽君也知道,如果他們死了,自己肯定也逃不過被當雞殺的命運,它憤懑地啼叫了一聲,鼓起翅膀,如張開一對瘦骨嶙峋的破扇子,對着司命扇了過去,羽毛化箭,一齊射出。

這些箭雨刺上了司命的後背,卻未能刺破,反而在短暫的停頓之後盡數回彈,紛紛射還給了血羽君。

奪奪奪的聲音裏,樹幹上釘下了無數的飛羽殘片,而血羽君在一番鼠竄之後,羽毛更禿了許多。

而司命也沒空去管它。

她就像是黑暗中的蒼狼,那兩只逃竄的‘野兔’也只是垂死掙紮罷了。

而此刻,司命的身軀也極為疲憊,她雖是靈胎中天生地長、燒制了不知多少歲月才孕育而成的瓷人,但她的身體亦有極限,今夜,她隐約有些探查到了自己的極限,她身上的傷口便是證明。

只是不知為何,這些撕裂的傷口在帶來的痛意的同時也帶來一股難言的快感。

她的心在蒼涼的夜風中顫栗着。

情緒的火苗一閃而過。

她轉眼間便追及到了邵小黎身後。

她伸出了雙手,各自一掌打上了他們的後背。

邵小黎想要抽劍回擋已來不及,嬌小的身段被直接震飛出去,猛地撞上一棵大樹,樹幹震顫,落下蕭蕭,其下的蛇蟲驚散而走。

寧長久以鏡中水月之術躲過了這一掌。

三個月裏,他于很多個夜晚出去狩獵,汲取靈力,夯下了堅實的基礎,若非這些努力,他今夜也根本撐不到現在,此刻,那些火蛇,灰木以及各異妖獸身上吸取的靈力在氣海中螺旋狀地湧動着,成為他身體運行的靈力支撐。

司命對于鏡中水月之術并不意外,在書庫的時候,她便親眼見過這種高妙道法的施展了。

一擊不成再來一擊就是。

寧長久回身之際,司命的無數拳影已砸到了面前,他來不及出招便只能雙臂交叉護于身前防守。

砰砰砰的撞響聲在黑夜中不間斷地響起。

寧長久像是一個沙袋,在司命一拳拳的擊打着不停地抛飛、倒退,撞碎一根又一根的大小樹木,然後猛地砸倒在地,倒滑而出,直接越過了這片樹林,摔落在了一片荒原上,連翻了許多個跟頭才堪堪卸去力量,艱難停下。

寧長久背部的衣裳盡裂,血肉模糊,身體裏的骨頭也不知道斷了多少根,五髒六肺也排山倒海般翻滾着,他的四肢在劇烈的疼痛中不停痙攣,難以凝聚力氣。

樹林中,邵小黎從地上艱難拔起,她在一片落葉堆中摸索了好一會兒,終于尋到了自己滿是豁口的劍。

她拎起了劍,鼓起渾身的力氣,向外飛快地跑去。

血羽君原本想偷偷溜走,随便找一個藏身之處,但它看到這個經常被自己嘲諷天賦太低的小姑娘奔跑的背影,它竟激起了一點年少時的熱血。

當年他也是在酒肉朋友的慫恿之下,單槍匹馬前往趙國,妄圖一戰成名。

之後哪怕銳氣被趙襄兒磨得七七八八,它也終究曾是差點統帥一方的南州妖王。

它看着自己禿了大半的雙翅,哀由心生。

“寧大爺,寧長久你大爺……算了,再相信你一次吧。”血羽君仰天長嘆,也跟着飛了過去。

司命白裙翻飛的雪影立在荒原上,看着在地上捂着胸口疼痛打滾的少年,道:“能把我逼到如此,你已值得驕傲。”

說着,她随手往身後一抓,邵小黎的白虹還未凝成便被直接打斷,她一只手捏住了少女的衣領,将她拎到了身前。

“我倒是要謝謝你把他帶出來。”司命看着邵小黎的臉,手指輕輕撫摸過她的臉頰線條,然後淡漠地笑了一聲,忽然擡手,猛地一巴掌扇了上去。

邵小黎痛哼一聲,唇齒間盡是鮮血,她雪白的臉蛋上,一下子浮現出了五個纖細的掌印。

血羽君見到邵小黎頃刻被擒,好不容易生出的豪情一下子沒了,但他剛想走,身軀裏立刻劇痛無比,它立刻想起,自己已與這小丫頭立契,它根本沒有背叛的餘地。

血羽君不再猶豫,含淚撲了上去,然後再次被司命一巴掌扇飛。

邵小黎艱難地呼吸着,她的臉頰火辣辣地疼痛,她的手也快握不穩劍了,但她還是嘶吼了一句“老大接劍”後,将劍猛地抛向了身後。

抛出的那刻,她甚至有點害怕老大癱軟在地,直接被自己一劍刺死……

所幸寧長久尚有餘力,他沾滿了鮮血和碎草的手擡起,接過了劍。

司命有時也不理解為何人的生命這般倔強,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也微微動容了。

而寧長久也艱難支起身子,持劍向自己斬來。

可以看出,寧長久的靈力已快油盡燈枯了。

他的最後一劍,依舊是那孤注一擲的一劍。

哪怕這是今夜第四次看到這一劍了,司命依舊有些忌憚那股殺意。

但這也沒有意義。

她伸出了手。

這片狹小的領域裏,時間好似凝固,劍如輕舟靠岸,漸漸停了下來。

夜色更冷。

這時間定格之術只能同時給一個人或者一個事物施展,先前她并未使用,是因為血羽君與邵小黎的幹擾,但此刻,他們都已沒有再戰之力,如今的這一幕好似回到了三個月前的小巷,寧長久一動不能動,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寧長久瞪大了眼,瞳孔微微凝縮着,可以看清其中所有的細節,疲憊與痛苦在裏面雜糅着,更深處也映照着自己的臉。

他的發絲那樣的亂,清秀的臉上也盡是灰塵與土屑,哪怕是每一根因為恐懼而聳起的寒毛都歷歷分明。

若是可以,她想要定格下這一幕。

這種獵物在自己眼前戰栗而痛苦的模樣讓她如癡如醉。

忽然間,司命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疑問。

她先前連打了數十拳才将寧長久體內的靈力徹底榨幹,既然他還有這些餘力,為何不早點用上,早點去往雪原,到時候雪原茫茫,遠不似此處單一而狹窄的道路,他們尋個雪窟藏身,自己也沒有信心一定可以找到。

為何偏偏要等我來?

司命看着他停滞而痛苦的眼睛,心中疑惑。

接着,她胸口一痛。

一柄劍刺破血肉,穿胸而過。

司命立刻明白過來,自己的時間囚籠被破了……真正地被破了!

這一劍本就雲淡風輕無比,自己也須凝神才能察覺。

而她以為時間的囚籠已将他牢牢鎖住,心中只覺大勢已定,又有疑問生起,令她微微分神,于是這迅速而果決的一劍,在她回神之時已刺破衣裙,紮入了血肉裏!

而她剛剛才使用了權柄,無法立刻讓時光流轉。

殺意如刀,前所未有的痛苦在她身體裏炸開。

寧長久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竭力推着劍,開始狂奔,趁着她無力反抗的間隙,将她整個人砸上了一棵巨木,透體而過的劍尖紮入樹幹中,将她牢牢地釘在了樹上。

而寧長久也徹底用光了力氣,身子後仰,與此同時,金烏從紫府飛出,托住了他的後背。

自古紅顏薄命,但不知為何,司命的命卻出奇地好。

這一劍偏離她心髒半寸。

她是瓷人,哪怕穿心而過亦不會死,但此後若是夜除卷土重來,她就真的必死無疑了……所幸這半寸……

這該死的半寸……

她積攢了一夜的傷勢也在這一劍之中炸開了,撕裂血肉的痛感讓她手臂僵麻,一時間竟無法将劍拔出。

隐約間,她看到了寧長久淡漠的眼神,那個眼神讓她感到無比地恥辱。

她的餘光瞥見了寧長久腰間發着微微光澤的枯枝,想起了什麽。

那天小巷之中,他腰間的枯枝便隐隐流淌着這種光澤!

今日最初的時候,他的枯枝卻是沒有一點成色的,打在自己的手上時除了堅硬也沒有額外的殺傷力。

她只當這是一件無法灌輸靈力的法器,并未多想,此刻她才意識到了不對。

而寧長久也重重地松了口氣。

那夜小巷之後,他便一直在想,為何自己在時淵中不受影響,在她的時間囚籠中卻無法動彈。他們的時間法則分明是同源的。

後來他想到了自己的枯枝。

當日在時淵的蜂巢之處,他将這枯枝放入了濃郁無比的時間黏液中,将法則吸收入內,灌得滿滿當當。

所以那夜已被灌滿的枯枝無法繼續吸收他周圍的時間法則,幫他脫困。

所以後來,他幹脆将其中的時間法則一點點傾倒幹淨了。

而此刻,枯枝重新成為了一根除了堅硬以外‘一無是處’的棒槌,反而成了他最大的助力。

那一劍雖無法直接殺死她,但天谕劍經的殺意将會在她體內不停地炸開,讓她短時間內沒有追擊之力。

司命靈力盡數催動,想要直接摧毀身後的樹木,而本想補刀的血羽君也被司命瘋了般的亂流掀翻。

它不再猶豫,立刻掙紮起身,倉皇後退,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叼起了邵小黎,馱起了寧長久,向着雪原飛去,只是它羽毛禿了太多,實在無法支撐起它飛行,所以才到雪原上,它的身體立刻墜下,貼着地面,載着兩人在雪面上滑行遠去。

雪原上,光微微亮起。

屬于司命的長夜已過,黎明将至!

十息之後,司命再次使用權柄,才終于掙脫了這殺意凜然的一劍,而他們已消失在了視野裏,她亦已無力再追,與此同時,她的身後,狼煙高高騰起。

斷界城,出事了。

……

……

(電腦出了點問題,耽誤了不少時間,所以更得晚了些 抱歉呀)

(感謝盟主Magi醉歌、季婵溪和護法陌塵風和的打賞!!謝謝三位的支持與鼓勵呀!月初大家有保底月票的也記得投一下嗷~)

第 189 章 :誓言

“寧長久,你可千萬別相信這女人的鬼話,其他人騙人都是十句裏七句真三句假然後以假亂真,這女人十句話就每一句真的,全靠自己一張漂亮臉蛋硬騙人!你這要是都給她騙了,那以後我奪舍你的時候,也沒什麽成就感了!”

劍經之靈在體內憤憤不平地提醒道。

峽谷中風雪愈烈,司命的那一縷影也便愈顯得靜。

她纖纖的手指陷入裙帶與腰肢之間,飛舞的黑裙好似也慢了下來。

她手指輕勾緩擡,那緊致的裙帶便真的松了下來,搭在她的指上,若有若無地環着腰肢,而她的黑裙沒有了腰帶的束縛之後,也像是随時會散落下去。

清冷與妩媚在她身上矛盾地展現着,她赤着腳踩過雪地,玉足與冰雪同色,而随着她的腳步和無限掠過峽谷的大風,她松散的裙擺似也要随時被吹散。

寧長久知道自己不該看她,但對方以指挑裙帶的那刻,聖潔中綻放的清媚似誘人的黑色罂粟,依舊短暫地抓住了他的視線。

然後他的視線便像是咬上了鈎子的魚,目光也随着對方的動作起與落,黏附其上,掙脫不掉。

不經意之間,他們的戰鬥已然開始。

寧長久神思被懾,連閉眼都無法做到,司命的裙裾如視線中起伏的浪,那個浪頭自遠處一點點攀高,向着自己壓了過來。

“嘎——”

關鍵時刻,天空中一記鳥鳴聲猝然響起。

這聲鳥鳴如割過天空的刀刃,司命行雲流水的攝魂動作出現了片刻的斷層。

這一抹斷層被寧長久抓住,他立刻抽出了視線,在那“浪頭”打來之際,寧長久已然撤步抽劍,劍光灼于鋒上,迎着司命壓來的魅影刺去。

司命看了一眼天空。

血羽君正趴在岩壁上,方才那一聲鳴叫便是它發出的。

“找死。”司命冷冷發話,五指一展,針芒而發的靈力刺向了血羽君,叮叮叮的幾聲裏,石壁沙屑橫飛,血羽君怪叫着閃躲,依舊被一針紮入了翅膀,釘在了牆壁上,與此同時,寧長久的劍也已至身前。

寧長久身子前傾,一腳弓于前,一腳伸于後,手腕擰轉間遞劍刺去,劍光吞吐數丈。

司命已然收手,纖瘦的十指已如花盛放,她伸向了寧長久的劍。奇怪的一幕發生了,寧長久的劍似被她的手指所操控,竟開始不停倒退。

“這是宙的法則!”劍經驚呼道。

他并非是收劍倒退,而是随着倒流的時間回到了兩息之前。

但他倒流的只是動作,而非記憶。

身後邵小黎卻似一點沒有察覺到此處的變化。

随着寧長久劍的後退,他的劍意也随之消弭,回到最初,此消彼長,司命逼仄而來的一掌殺意卻愈發鼎盛,一聲撞響裏,寧長久的身子直接被打得飛了出去。

直到此刻,邵小黎才終于反應過來。

在她的視角裏,剛才發生的一切,只是老大沖了過去,還未拔劍,便被對方極快的一掌打飛。

旁觀者的時間也被倒流了,随之消失的,還有被倒流的記憶。

他們的對戰中,唯有對弈的雙方可以保持清醒。

“老大!”邵小黎驚呼了一聲,連忙抽劍,揉身而上,左手托住寧長久倒退的身影,持劍的右手從他身側探出,劍尖直指司命。

司命看着這個小姑娘,微笑道:“此刻放下劍,跪我為師,可饒你一命。”

邵小黎哪裏信她的話,在寧長久耳畔低聲道:“老大,先走。”

寧長久并未受多大的傷,只是對方那神乎其神的權柄能力,讓他心有餘悸。

司命凝立着,裙擺依舊将落未落,貼着緊致的大腿飛舞着,仿佛随時要被峽谷中的大風扯去。

她的臉上勾勒着淺笑,對着虛空點出一指。

“小心!”寧長久低喝了一聲,推開了邵小黎。

嗡!

兩人之間的空氣像是被剎那擊穿,空間開裂随後合攏,一道白色的虛劍像是突破了空間的隔閡,瞬間逼至眼前。

寧長久并指一抹,同樣祭出一道虛劍。

雪崖上,簌簌抖落的雪花在虛劍相交的那刻灰飛煙滅。

寧長久再次後退了半步,他捂着胸口,似有所傷。

司命盈盈走來,步态袅袅。

“你看,我要在他的家門口殺你了,可那縮頭烏龜呢?至今都不敢出來,你如果見過他,應該也見過那臺破機器吧?說來可笑,那臺他耗時百年打造的精巧無比的東西,卻從來沒有給自己用過。”司命譏诮笑道:“一個連自己的命都不敢算的懦夫,如何能夠掌控得了命運?”

話語間,炸開的風雪凝在了她的掌心,化作了一柄新劍。

雪劍遞出,如一葉怒浪之舟,向着寧長久所在的方向砸去。

那大舟幾乎填滿了峽谷的縫隙。

寧長久的斷劍同樣以靈力重新凝就,他身子一躍,側踩上了峽壁,幾個蹬躍之間,便已來到了峽谷上方,那大劍依舊直行,撞上了邵小黎。

邵小黎大驚,那一刻,她腦海中所有的劍術都忘得一幹二淨,但她卻憑借着三個月以來的肌肉記憶斬出了一劍。

這是她練得最多的一劍。

峽中生出白虹,撞上了那劍舟,白虹被劍舟碾碎,劍舟同樣慢了下來,邵小黎借着這短暫的空隙,立刻趴倒在地,大劍貼着她的身影自上方掠過,劍氣刺得人後背生疼,狂暴的風像是要把紅裙炸開、掀散。

而此刻寧長久已高高躍起,一劍劈向了司命。

司命動作輕柔,口中念了一句真訣。

她的聲音依舊那麽動人好聽,只是其中蘊藏的威壓如爆炸掀起的氣浪,寧長久的長發猛然向後吹動,一身白衣同樣嘩然作響。

“還想殺我?這位公子也太不懂憐香惜玉了些。”司命微笑着,她的身子一動不動,好似引頸待戮,但在寧長久逼近之後,他們的身影卻猛然錯開。

寧長久從未見過這麽快的身法,仿佛是某一段時間被抽走了,司命直接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司命伸出了手,如抓貓般抓向了他的後頸。

呲!

身後又有一劍刺破夜色而來。

司命微微挑眉,似沒想到這個三個月前還慫得可憐的小姑娘,如今竟敢對自己接連出劍了。

而且她的劍還不弱。

只是她的境界配不上她的劍法。

邵小黎的劍刺上了司命的背心,卻未能紮破黑袍,捅入她的後背。

邵小黎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她所刺中的,是一塊結結實實的岩石。

司命的黑裳激蕩,一道道銀色的線震起,将寧長久與邵小黎向着兩邊震去。

“你該不會喜歡這個丫頭吧?”司命微笑着說着,回過頭,望向了邵小黎,道:“竟敢與我搶人?”

司命握虛劍刺去。

這一劍極快,哪怕邵小黎來得及格劍擋住,怕是也要身受重傷。

寧長久來不及阻止,于是他直接向着雪峽的另一頭飛掠而去,前往山谷。

這一圍魏救趙的舉動倒是逼得司命撤劍,去追擊寧長久。

若是真讓他過了雪峽,那倒是真有些麻煩了。

狹窄的雪峽裏,兩人的身影倏然逼近又分開,如羚羊與雪豹,身法靈巧,各自展露着獨到的手段。

接着,寧長久的身子再次不受控制地倒退。

時間再次倒流。

司命卻不受影響,繼續逼近,一退一進間,寧長久好不容易拉開的身位再次被逼近。

哪怕這時間倒流不過兩息,但帶來的結果往往是致命的。

司命抽出了自己的裙帶,纏于掌間,如鞭子般向着寧長久的脖子甩去,寧長久身形回到兩息之前,他與司命貼的很近,那一刻他毫不猶豫,悄然回身,向着司命所在之處彈指一劍,那一劍蘊含着雷電之氣,游走過石壁,于半空錯開,照亮了司命的眼睛,與此同時,他斷劍也回身一刺,神識如月食降臨,一片黑暗,只留下一個小得可憐的光點。

那是司命的光點。

這一劍刺去之時,哪怕是司命都生出了一種死亡的危險預兆,她看不懂這一劍,因為它沒有任何殺意,風輕雲淡如這少年的白衣。

但她的直覺卻讓她抽身後退。

劍與人一道穿行着,兩側的黑崖不停後退,劍與人之間的距離卻始終不變,保持着巧妙的平衡。

司命的身後,摔到地上的邵小黎抹了抹唇角,将血擦在劍鋒之上,再次拖劍砍來。

轉眼之間戰局倒轉,司命反而落了下風。

她沒有在意身後的劍。

她目光死死地盯着寧長久的劍,那一截劍逼近之際,她伸出了手,快如閃電,精準地捏住了靈氣凝成的劍尖。

原本于劍尖凝為極細一點的殺意在觸碰到了司命的手指之後轟然炸開,縷縷殺意如黑氣的螺旋,攪得兩人之間的空氣震蕩不安。

司命如玉的手指終于被割破,掌心有血痕劃開,滿是鮮血。

但這一劍的勢頭終于盡了。

與此同時,身後邵小黎的一劍也刺上了背心,司命的衣裳被刺破了稍許,一縷縷柔韌的布料被劍挑開,滲出了一絲血。

司命已經許多年沒有流過血了。

她捏着寧長久的劍尖,手臂一甩,将他連人帶劍震出了數丈。

寧長久必殺之劍未果,同樣受到了很大的反噬,身子踉跄後退,而他體內的劍經怒罵道:“你個廢物,這一劍若是讓我來刺,這娘們已經死了!”

司命在震開了寧長久之後淡然回身,她看了邵小黎一眼。

一股無形的力量壓上了邵小黎的胸口,她的身子被飓風一推,紅裙飛舞,倒卷而退。

司命甩了甩自己的手,時間倒流,她手上的傷已經完好如初,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似是許多年沒有嘗到疼痛的滋味,她竟流露出了一絲緬懷的神色,将手掌湊到唇邊,小舌微伸,落在食指的關節,然後輕輕向上掠過,擦過指背,舌尖于指尖處停頓,在晶瑩剔透的指甲上打了旋兒,眸光卻是清美。

寧長久捂着自己的胸口,心無旁骛地盯着她,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

“你确實很不錯,若是換做城中的其他年輕人,早就夠他們死千百回了。”司命微笑着贊許道:“所以你我何必刀劍相向呢?你随我回城,我們一起補全日晷,到時候我會帶你離開斷界城,前往嶄新的,超出你想象的世界。”

寧長久冷冷開口:“別拿這些拙劣的話語來騙我了。”

司命微笑道:“你莫非真有妻室,遇到漂亮女人都不敢正眼去看?”

寧長久握着劍的手被寒氣侵蝕,有些僵硬。

司命緩緩向他走去,道:“此處惡水窮山,天寒地凍,我們何必在這裏打架?王宮之中自有玉榻錦衾無數,不若我們去那裏,來一場享盡人間極樂的神仙打架?”

她話語綿柔,澹淡清冷,其中更藏着無數畫面,才一入耳中,寧長久的腦海裏,便不由泛起了自己與眼前女子翻雲覆雨的場景,她的身段實在太過出挑誘人,黑裙之中翹處如暖月,挺處如玉峰,巍巍顫顫,哪怕一眼便令人目眩神迷,短暫失神。

“十息,是十息!她的時光流轉之術,每次必須相隔十息才能施展!”劍經之靈的話語掐斷了他腦海中的畫面。

寧長久輕輕點頭,摒開了那些豔麗的畫面。

而司命已在不知不覺間浮于身前。

寧長久微微撤身,短暫地禦劍而起之後,踏上牆壁,小腿發力間來回橫跳,避開了他背後刺來的三柄風雪凝成的長劍。

司命眼睛微眯,向上望去。

此刻血羽君也掙脫了束縛,在寧長久身形向上之際,血羽君很講義氣地收翅俯沖,如箭一般撞向了司命。

而同樣受傷不輕的邵小黎也再次使出了那白虹貫日之式。

司命微微嘆息,若是此處為星靈殿,這三人哪有半點還手之力?只可惜自己在星靈殿時覺得萬事在握,不似殿外時那般謹小慎微,竟被寧長久那等拙劣把戲騙了。

她如今雖然被天地法則壓制,無法邁入紫庭,但畢竟曾是司掌日晷的神官,也曾作為神國使者,出神國誅殺過一些極強的大妖,将其打碎肉身,鎮于人間王朝,此刻她哪怕境界摔落,但權柄尚且殘存,又有何懼?

司命的裙裳忽然劇烈飛舞。

血羽君俯沖而下之時,時間陡然凝滞。

司命的權柄再次生效。

血羽君像是乘風破浪的船,忽然穿上了巨大的冰山。

司命一把掐住了它的脖頸,将其狠狠掄往身後,持劍撲來的邵小黎撞上了被甩飛的血羽君,她被迫收劍,然後被血羽君砸停了身形,身子不穩後仰,一起跌到了雪地裏。

而她的時間流轉之力也再次陷入了空白期。

寧長久抓住了空檔,自雪峽上空猛然躍下。

白虹貫日,大河入渎,墨雨翻盆三式接連遞出,劍意時而似怒龍騰出,時而如山洪傾瀉,時而又如箭雨喧嚣。

司命面色平靜,她仰起頭,看着寧長久氣勢洶洶的劍,如見困獸臨死之鬥。

很快,她眉頭又微微蹙起。

“劍鎖?”司命低下頭,發現光着的玉足之側,雪如彈珠滾地而走,相連成鎖,在不經意間直接如腳鏈般扣住了她的雙足。

司命黑裙晃動,身形閃了好幾次,卻無法立刻掙脫。

漫天劍氣已劈面而來。

司命凝立于地,手臂上舉,五指張開,如神女單臂擎天,掌心之中靈力宛若逆空之雪,撞向了裹挾滿天劍意落下的寧長久。

一縷縷空間震蕩瞬間貫穿整個峽谷。

峽谷上空的積雪和冰雹不停地砸落下來。

邵小黎與血羽君皆被這狂暴亂流掀起起,直接被卷着飛向了雪峽之外。

邵小黎重重砸在地上,她的紅裙裏灌滿了冰冷的雪,而她的手臂和大腿皆被劍氣劃破,血順着衣袖和大腿流了下來,撕裂的疼痛感裏,她的裙裳皆被黏稠腥氣的血浸透了。

而血羽君也倒在不遠處,它雙翅無力地趴在地上,一路上羽毛被劍氣割去了不少,翅膀的兩面看上去光禿禿的,唯一的腿上還布滿了細密的劍痕,血流不止。

它哎呦地叫着,想着自己這些年,從趙襄兒的娘親到趙襄兒,再到陸嫁嫁,再到如今的司命,它好像自出山以來就一直沒有逃過女人的制裁,這讓它曾經想着自立山頭坐擁美女無數的它憋屈極了。

“如果本天君還有機會活着出去,小爺一定要剃度出家,做一個吃齋念佛,不近女色的好妖雀!”血羽君以單翼支身,另一翼以尖指天,哀嚎着發誓。

邵小黎也沒空去與這紅頭雞鬥嘴了,她渾身劇痛無比,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流血過多而死了。

她的眼皮子被冰雪凍得難以睜開,灌入身體裏的雪融化着,化作冰水,讓她不停發顫,當年體寒的病似乎也卷土重來,凍徹心魂。

“老大……”她艱難地喊了一句,想要從地上爬起來。

話語被風聲吞沒。

後背又有大風刮來,像是一只無形的手,推着她嬌弱的身子又在地面上滾了幾圈。

寧長久與司命的身影從雪峽中一前一後地破空飛出。

司命的黑裙沒有了束帶之後,在強烈的靈氣對沖中終于支撐不住,被盡數撕扯而去。

先前還揚言要吃齋念佛的血羽君連忙投去了目光,接着,他又怒罵不已。

只見司命的黑裙之下,還穿着一套雪白的衣裳,她的上裳是一件露臂的寬松襯裏,下裙則是一條齊膝的白色綿裙,如雪的衣裙給她懸立的身影增添了一抹神聖不可亵渎的意味,她臉上的清媚似也随之而去,化作了神明般的無情與冷漠。

“說得比誰都誘人,穿得比誰都多!我還是出家吧,女人果然都是騙子……”血羽君萬念俱灰,嘆了口氣,視線轉向了另一片。

只見寧長久像是一只斷線的風筝,在飛出峽谷之時又中了一掌,一路抛飛而出,鮮血狂灑。

“老大……”邵小黎不知哪裏來的力量,立刻從雪地裏摸出了掉落的劍,爬起身子,朝着他跌墜的方向狂奔而去。

司命懸立半空,白裙激蕩,她聖潔的容顏精致如玉刻,此刻立于夜空宛若天神臨界。

但其實她也受了不輕的傷。

這也是她不願意在城外對寧長久出手的原因。

“你果然做了很多準備。”司命說道。

寧長久似是掐住了司命倒流時間之後的動作,他在出劍之前,甚至會考慮到兩息之前的動作和司命的出招軌跡。幾次時間倒流,哪怕他無法抵抗,但竟也沒露出太大的,致死的破綻。

“但你依然沒有我想象中厲害。”司命身形飄落,手綿柔伸出,向着他的脖頸抓去。

砸入雪地中的寧長久支着破碎不堪的劍,拔起了身子,道:“你也沒我想象中強。”

他的眸子裏,劍目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縷縷電絲般的光,一下将他的眼眸照成了明亮的金色。

司命的手指微慢。

時間凝滞。

金烏卻依舊飛了出來,仿佛無視了她定下的法則。

兩人之間光芒大盛。

“終于來了。”

司命露出了笑容,她的手卻不退反進,壓了上去。

她早已知道金烏的存在,而在她的認知裏,寧長久的價值也遠遠沒有金烏大,她做了這麽多,一直沒有釋放真正的殺招,便是想将金烏引誘出來,然後将其生擒!

金烏顯然也意識到了危險,瞬間照破夜色,要将一切所能及的黑暗吞噬殆盡。

司命聖潔的眉目一下子被照成了金色,一縷縷銀發在鍍上金芒之後更若太陽中走出的神子,每一根都散發着光芒,歷歷分明。

“星辰鬥數,萬卷陰華……流光為棺,天命為鎖!”司命緩緩開口,一字一頓地說道。

一股無法形容的領域展開,一下子容納住了她與寧長久。

那是一個小世界。

那股意味比這雪崖更大,比這山石更老,帶着萬古的滄桑,如一場席卷天地的冰雪,凍結了領域裏所有的一切。

寧長久覺得自己的神思也随着溫度冷了下來。

金烏爆發着萬丈的光芒,想要與之抗衡,只是那光芒也沒有溫度。

司命的臉色同樣蒼白如紙。

這是她目前能調用的最高權柄。

金烏被囚禁在一個真正的時間牢籠裏,它的冠羽炸開,雙翅撲騰着,發出一聲聲痛苦的嘶啼,萬丈金光也一點點黯淡了下來。

而在寧長久的視野裏,他忽然出現一種錯覺。

司命的身後,那雪峽仿佛也開始塌陷,然後化作一片大海,然後大海再漸漸幹涸,聳起高山,而他的心也像是歷經了無數的歲月,古井無波,身體也似要蒼老,化為土灰。

“寧長久!你醒醒!”劍經之靈的大喊聲拉回了他的思緒。

寧長久回神之後,發現自己的手指上竟真有了微微的褶皺。

“這女人是真正的騙子!”劍經之靈驚恐道:“這片領域是她的世界,有着萬年的時空法則,你險些被她騙了……當你覺得自己真的看過了滄海桑田,要老死此處的時候,你的身體也會相信,然後真地開始變老……”

這是真正的彌天騙術。

所幸寧長久及時掙脫了出來,要不然他将會相信自己老去的事實,然後飛速蒼老并死亡!

“不錯嘛。”司命一把掐住了金烏,冰霜般的眼眸落在了他的身上,贊許着說道:“竟能主動從此處掙脫,看來時隔千年,哪怕你轉世無數,你的精神力也算不得弱。”

寧長久立刻固守本心,無視眼眸中滄海桑田的宏大畫面,只憑着感覺向司命出劍。

兩人的身影在扭打糾纏之後飛速分開,兔起鹘落之間,金烏的光已像是落下的潮水,盡數倒流回了它的體內,掙紮聲也弱了下來。

司命微笑道:“你不想做我的太陽,我便只好将你的小鳥沒收了……也得虧這金烏年幼,若是只大鳥,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下口呢。”

寧長久的一劍被她直接以手背格開,他穩住身形,短暫的停頓後繼續向司命逼去,他道:“你裝什麽裝?你如今不也是強弩之末?有本事你殺了我!”

“殺你之前我倒還有一個疑問。”司命的臉微微變冷,她說道:“今日裏你用你的畫人大放厥詞,說要日……呵,不知道後面的話是什麽呢?”

寧長久沒辦法分心去與她争鋒做相對的嘲諷,他必須盡快破開司命的領域,讓金烏脫身而出。

他深吸了一口氣,在下一劍劈去之時,他将手伸至腰間,從布囊中取出了那根樹枝,直接砸了過去。

司命臉色微變。

她注意道這根枯枝許久了,但她只是把它當做一個效用不錯的法器,始終沒有覺得它真能有多厲害。

此刻寧長久在生死攸關之時才将它取出,也讓司命對其更重視了一些。

她直接伸手去抓,想要将其奪過。

噔!

玉指與枯枝相撞,司命手指一縮,竟發出了一記痛哼聲。

她冰雪般的瞳孔中殺意如湧。

她的手指可以直接格開并捏碎刀劍,但遇上這不知是何材質的枯枝,竟被打得生疼。

寧長久雖也被震得虎口發麻,卻死死不松手,反而揮出無數殘影,向着司命蠻橫地打去。

司命不敢正面抵擋,她直接伸手,反手一抓,将重傷倒地的邵小黎一把拽到了身前。

寧長久被迫收手。

“你對這個小姑娘是有感情的吧?”司命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呼吸苦難,細嫩的臉頰毫無血色,鮮血将本就鮮紅的裙袂染得更紅。

寧長久道:“以你的身份,何必做這般無恥之事?”

司命說道:“若是過去的我,當然不屑,神女只問天機,不問人事,更何況這種黃毛丫頭。但現在……呵,你肯定沒有體會過那種跌落塵埃,修為盡失,一切重來的感覺,若你哪天經歷了,就能感受到我的痛苦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你的痛苦使你堕落,但我願意一筆一畫地重來,這就是我與你的不同。”

司命絕美的臉上泛起冰冷的笑意:“大話誰都會說,等你真的跌落無數境界之後,我看你還有沒有此刻的心氣。”

寧長久忽然淡淡地笑了起來。

他何止是跌落境界,他在要邁入傳說三境,飛升得到之時,被自己從未謀面,心中卻最為仰慕尊敬的師父,一劍穿身,那種信仰崩塌的感覺何等讓人絕望。

然後萬事推倒,重新開始。

他能理解司命的心情,但是看不起。

司命的話語冷寂如霜:“放棄掙紮,将你的金烏和那樹枝拱手讓與我,我願意給你和這個小姑娘一條生路,甚至可以殺死如今的君王,把那座位讓于你,這座城雖然不大,但在此處稱王稱霸,總也好過命隕黃泉,更何況,這裏與世隔絕,根本沒有輪回轉世之說。”

寧長久平靜道:“這是我的籌碼,我不可能讓給你,如果你真要殺了她,那我有辦法把你想要的都毀了。”

司命看着少年冷靜的臉,覺得他不似說謊。

短暫的對峙之後,寧長久的一聲突然的怒吼打破了黑夜中的沉寂。

“夜除!你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

雪峽之中傳來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司命神色劇凜,如臨大敵。

“如今是夜裏,你還真敢出來?”司命的聲音穿透峽谷的風雪,震得那洞窟前的旗幡狂亂顫舞。

接着,山谷中傳來了一個聲響:

“邵小黎,存活。”

這句話像是一個欽定的章,蓋在了邵小黎命裏的結局上。

寧長久一下明白,這就是命運。

夜除為瀕死的邵小黎改寫了命運的結局。

接着,命運像是要往邵小黎欽定的結局靠攏,竟真發生了奇跡。

邵小黎不知哪來的力氣,她一把扯下了自己腰間的劍鞘,然後刺出了一劍。

這是她過去從未成功使出的,天谕劍經下半卷的劍。

這是司命今日第二次看到這一劍。

哪怕這一劍是從這個小姑娘手中使出,她依舊需要避其鋒芒。

這也是命運在無限可能性裏給她找到的一絲存活的機會!

司命被迫松手,邵小黎摔了下來,寧長久立刻伸手環住她的腰肢,将她拉到了身前。

司命回身望向峽谷,道:“你可敢出來見我?”

她擁有的日晷,所有夜間的時刻都還完整,所以在黑夜裏,她是王一樣的存在,這也是她膽敢在夜除的門口興風作浪的原因。

只是她沒想到,夜除竟真為了這個少年動用了自己最強的權柄。

那是命運的因果。

他直接給命運指定結局。

無論那個結局多麽無理,命運總會在無數的走向裏為其找到可能!

風雪中,夜除真的出現了。

他的臉一片空白,身子像一具破碎的玩偶,牽扯着無數的銀白絲線。

若是平時,司命會欣喜若狂,因為他這般狀态下,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但此刻,她同樣受了傷。

夜除的出現攪亂了她的心神。

寧長久的目光忽然渙散。

劍經附身,他再次使出了那天谕之劍。

死亡仿佛是上天的谕诏,向着司命的胸膛刺去。

這一刻本該是可以真正重創她的,可惜如今的明瀾只是斷劍。

但即使如此也夠了。

司命倉促間以指碾碎了他以靈力構築的劍刃,然後捏住了那柄斷劍的尾端,将其徹底掰碎,但她完美無瑕的手指也盡是鮮血。

她不敢倒流時間恢複傷勢,因為夜除正在身後虎視眈眈,她每一次權柄的使用都需要時間,這點空隙在高手對決中有可能是致命的。

而寧長久今日兩劍未成,已徹底沒了力氣,他向後不停地後退着。

“邵小黎,寧長久,最終離開了此地。”

夜除機械般的開口,每說一個字,他本就沒有五官的臉更透明幾分。

話音才落,倒在地上的血羽君像是打了雞血一樣。

它雙翅扇動,猛地騰起,掠到了寧長久的身後,寧長久向後倒去,抱着邵小黎趴坐在血羽君的背上,血羽君振翅而起,怪叫着飛向無盡的夜空。

夜空像是怪物張開的大口。

寧長久看着視線中飛速遠去的司命,那抹清絕白影在視野中越來越模糊。

他忽然開口,平靜而虛弱的聲音既像是詛咒也像是誓言:

“那句話的後半句,是我要日日夜夜地讓你感受到屈辱、痛苦和絕望,讓你打落塵埃,為奴為婢,痛不欲生!”

……

……

(感謝書友豬小三zxs打賞的又一個舵主!謝謝書友的鼓勵呀!!)

(本周所有章節都是8k+字數,這章也接近9K!謝謝書友朋友們長期以來的訂閱和打賞,麽麽噠。)

第 188 章 :狹路相逢

越來越多的人穿過峽谷與荒野,來到了這片白茫茫的冰原之上。

就像是傳說中聖子以發簪一畫開天那般,冰原與原野的分割線是那樣的醒目而分明,黑與白在視線中對撞着,一望無垠的雪色帶着無與倫比的視覺沖擊,而雪面上的足印是那麽的不起眼,卻又刺眼。

雪原上踩上了越來越多的腳印。

旗幟插入厚厚的雪地裏,在迎面而來的寒風裏震顫着,世界像是經歷了一個斷層,方才還是熱氣蒸騰的草原,轉眼之間便已呵氣成霜了。

人們踩踏過雪地,帶着對于未知的敬畏。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黑色的陸地已無法看到,這片雪原也并非真正的死寂,他們在漫長的跋涉裏,也在冰雪中見到了一些生物,有以雪甲為殼的蛹,有在冰雪中穿行的蜈蚣,也有一些生出了簡易四肢的魚類,它們在雪地裏鑽着身子,如在海水中穿梭似的。

而更遠處,巨獸深遠的吼聲傳了過來。

行淵原本分散的隊伍也開始緊密了起來,他們圍成了一個三角形,如一把無柄的飛刀暗器,向前推進着,簌簌的踩雪聲整齊地響着。

不久之後,他們遇到了第一次的突襲。

那是一只長着銀灰色斑點的雪虎,雪虎生長一對極長的獠牙,它綿軟的肉墊踩在雪地上,緩慢前行,猛然撲擊之時就像是一塊砸來的攻城巨石,将整個行淵的隊伍沖得有點斷裂。

雪原的巨虎在冰原中肆虐着,它不像是過去峽谷中那些長相醜陋的怪物,它身姿矯健,帶着力量的美,遒勁的肌肉起伏如潮水。

所幸行淵中終究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們在短暫的慌亂後結成了堅實的陣容,刀劍齊出,有的結陣為守,有的則刺向了那頭沖來的猛虎,砰砰的撞擊聲此起彼伏,那頭巨虎的身體也比他們想象中要強許多,若是單打獨鬥,此處恐怕沒有任何人可以殺死它。

終于,巨虎寡不敵衆,挂傷而逃,而行淵中人也未敢冒進。不久之後,他們看到了更加巨大的生物。

那是一群雪象,它們生長着極長的毛發和象牙,那象牙宛若巨大而彎曲的白骨鐮刀,它們的身形笨重,像是一座座聳動的小山,哪怕是厚實無比的冰面,也傳來了轟隆隆的震動聲響。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那巨大象群的出現,颠覆了他們的想象,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生物,巨大得匪夷所思,哪怕是時淵中出現的,最大的靈,也只有其一半的大小,他們行過邊緣,像是守護此處的使者,讓所有途徑的人停下腳步,不敢妄動。

沒有任何人膽敢出手。

那巨象的表皮是那樣的粗糙而厚實,他們甚至不需要嘗試,也知道刀槍是捅不進去的。

“先回去吧。”先前第一個将旗幟插上雪原的人提議道:“先把這裏發生的一切,告訴王城的人。”

“不,這些怪物好像不會攻擊人,我們可以試着繞開它。”

“還是太危險了……”

“這樣吧,我們分批前進,願意去的,随我一隊,不願意的,随他一隊。”

人很快地分成了兩列,唯有一個少年跪在最中央。

“你呢?”有人問道。

那少年抱着頭,痛苦道:“我不去……前面是地獄,一定是地獄,這些東西,就是地獄之門前的神柱。”

……

……

一盞盞大紅燈籠在皇城中亮起。

空寂的街道上,忽然出現了一襲白衣的影子。

寧長久緩緩走過長街,燈籠的紅光鋪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的腳步明暗交織着。

街道上行人稀疏。

寧長久暢通無阻地走入了王宮中。

許是司命事先安排過的緣故,今日的王宮門戶大開,甚至還沒有守衛。

寧長久穿過了王宮宮門下長而清寂的石道,向着王宮的最深處走去。

王宮的最深處,一如司命所說,擁有着一幅巨大的八卦陰陽爻象圖,六十四卦象每一個卦皆有所指,天地風雷,水火山澤,整幅圖以八卦四象為基礎,一遍遍地推演化繁,形成了這緊密而玄妙的壁畫,而八卦陣圖的中央所指,也是一幅同樣繁複的星圖。

寧長久目光掠過那幅畫卷,取出了那枚棱形的白玉長石,填入了一個空缺的爻。

陣圖氣象完整。

星象之卷像是一只只亮起的眼,注視着寧長久。

接着,一道虛幻之門打開了。

寧長久沒有猶豫,直接踏入了殿門之中。

轟!

天地鬥轉。

寧長久踏落實地,他擡起頭,向着四周望去,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在了一片完全幽暗的世界裏。

這種幽暗持續得很是短暫。

一道道晶瑩的亮芒宛若黑夜中升起的星火,它們鱗次浮現,将整座大殿照得幽亮。

這是一座晶瑩剔透的大殿。

地磚似是琉璃磚瓦鋪就的,幾乎完全透明,下面還有流水澹澹而過的痕跡,踩在上面,便如履虛空一般,而大殿的上層,則是一片幽邃的穹頂,那穹頂的最中央,開着一座青白色、虛無缥缈的巨大蓮花,蓮花上的光落如羽毛,随着寧長久腳步的走動,那些光也一片片地落在他的肩上。

他走在一條長而狹窄的道路上,兩側被光照亮之後便可以清晰地看到水,池中沒有陳列燭火,水面下卻倒影着燭光。

它們就像是在水中燃燒着。

寧長久順着大殿向前走去。

大殿的盡頭,是巨大的日晷。

那個日晷經歷了久遠的歲月,破碎不堪,在這座晶瑩幽淡的宮殿裏更像是俊逸草書中的一個端正楷體,顯得格格不入。

日晷上打着淡淡的光。

它的中央,那根長長的晷針倒是完好,它插在石質的表盤上,而長長的晷針上,還坐着一個銀發垂落的女子,她側坐其上,穿着一身黑色的長裙,雪足赤着,玉潤綿軟的足弓前,足趾像是一粒粒串起的小巧珍珠。

她的腿就這樣輕輕地晃着,如撩着水面,她的目光落在破碎的日晷上,婀娜的側影也映在了上面。

那日晷碎了一半,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輪彎彎的殘月,而她則是月宮中靜坐的仙子。

女子慵懶地舒展了一番身段,随後雙臂支着細長的晷針,微微轉頭,目光望向了寧長久。

她正是司命。

寧長久也平靜地看着她。

“你好像一點也不吃驚?”司命微笑着說道。

寧長久沒有說話。

司命譏诮道:“也是,像你這樣的人精兒,我怎麽可能騙得過你呢?”

寧長久道:“你為什麽要裝作是侍女?”

司命說道:“那夜在街上,我制服你,足足用了三招,這終究有些丢人,我便只好假托借口,自稱侍女,挽回一點薄薄顏面了。”

寧長久嗯了一聲,也沒說什麽。

司命看着他,笑意漾着月影,道:“你今日能來,我很開心。嗯?東西帶來了麽?”

寧長久問:“什麽東西?”

司命掩唇笑道:“還以為是個風流浪子,不成想這般老實,原本今日姐姐高興,倒不介意陪你玩玩,只可惜你實在沒有賊膽。”

寧長久置若罔聞。

司命說道:“你走近一些,讓我看看你的臉。”

寧長久停在水面的琉璃道上,不肯寸進,只是默默地盯着司命,道:“你找我來,究竟要做什麽?”

司命說道:“我見你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你不是什麽靈,而是一個人,是七百多年來第一個從時淵中走出的人,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有什麽秘密,竟然讓你可以無視時間法則的侵蝕。時淵可是連我都無法擅入的地方。”

寧長久不答,只是雙手負後,靜靜地看着她。

司命說道:“雖然我現在還不知道,你擺脫時淵的秘密到底是什麽,但我在你身上,卻發現了更感興趣的東西。”

寧長久問道:“什麽?”

司命唇角勾起,道:“金烏。”

“嗯?”

“難道你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嗎?司命反問。

見寧長久不答,她輕聲道:“那是這個世界構築的初始神物之一,雖然我不知道它對應的究竟是十子中的哪一位,甚至可能是那位羲和神主的本體所化……所以,能擁有這等開辟天地時誕生的神物的你,究竟又是何等身份呢?”

寧長久道:“我不知道。”

司命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她說道:“原來你真的什麽都忘記了呀……當年你死去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個星靈殿的小小副官,不曾想如今我們還能相見呀,随我走吧,我願意帶你前往我們的神國,讓你成為真正淩駕一切的國主。”

寧長久有些木讷道:“不去。”

司命黛眉微蹙,她清冷無雙的臉頰上,笑意綻如雪蓮。

“你看這副日晷,它自卯時至酉時……所有白日裏的時辰盡數破碎了。”司命說道:“我的世界已沒有了太陽,而你的到來,我足足等了七百餘年。你就是我的太陽。”

寧長久道:“你想殺我?”

司命靜靜地看着他,道:“你不會死,你會成為真正的神靈,到時候我會永遠陪着你,一起在神國的大殿裏永生。”

寧長久道:“你騙我。”

司命赤足點地,身子自日晷上輕輕落下,足尖點地之時有清泉般叮咚的聲音響起。

她說道:“我知道,其實你已經見過夜除了,當年神國沒有崩塌之前,我們便是神國之中一人之下的存在,他為天君,我為神官,如今國主已斃,我們殘喘至今,等的只是一個機會,在你踏入城門的那刻,你就走不掉了。”

寧長久靜靜立着。

司命向他緩緩走去。

大殿之中殺意盎然。

七百多年前,神國還未崩塌之時,她與天君皆是神國之中,身居傳說三境,僅次于國主的存在。

而如今世界凋敝,萬物不複,她淪落至此,受限于此處的法則,竟連紫庭都無法邁入。

這是何等的折磨。

她一直在這裏苦苦地等待着,等着天君死去然後将其吞噬,亦或是等着時淵之中可以帶來奇跡。

如今她都快等到了。

她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将寧長久騙入這座星靈殿中。

黃鼠狼給雞發請帖,雞是斷然不會相信的,但持續幾個月的軟磨硬泡之後,雞或許就會覺得,反正自己也打不過黃鼠狼,既然它願意對自己示好,那為何不幹脆接受對方的拉攏呢?

更何況是這樣一個皎皎出塵的絕世美人?

而星靈殿便是一座萬事俱備的、困囚寧長久的牢籠。

今日,她便可以得到寧長久的一切,奪來那只金烏,浸泡在時間之液裏,把它溶解成真正的日輝,然後補全這個神國裏破碎的日冕,重新飛升回上方的國度。

七百年的等待啊……

她擡起了手,黑暗中的所有光便向來擁了過來,一切都顯得落寞。

只是此刻的寧長久明明已成了籠中困獸,為何他依舊一點反應都沒有呢。

司命只以為他是故作鎮定,輕輕一笑,道:“其實我還是很想知道,你來到這裏,是覺得我不會動你,還是真的依戀上了我的臉呢?”

沉默了許久的寧長久忽然開口,他像是失去了靈性,說話的聲音是那樣的機械:“我不想成為你的日,我想日……”

他的最後一個字凝滞了。

司命原本清冷的臉已換作了妖魔般的怖與怒。

轟!

圍繞的光點裏,寧長久的聲音遽然間炸成了粉碎。

地面上,一幅畫卷靜靜燃燒,畫卷上,繪着一個白衣少年。

竟是個畫人。

“假的?”

司命死死地盯着那卷畫,她目光如炬,銀白色的長發狂舞着,漆黑的衣袍上,勾芡的銀線繁密生光。

她走到畫卷前,撿起了壓在畫卷上的那柄黑劍,她冷冷道:

“你以為你可以逃掉?”

……

……

一個時辰之前。

“老大,那我去沐浴更衣了啊。”

夜色落下的時候,邵小黎轉身回房,她不明白老大為什麽突然喊她去洗澡,總之憑借記憶裏娘親傳授的經驗,夜裏催促洗澡,一定是想做什麽不好的事情。

她從櫥櫃裏翻出了娘親過去的衣裳,那些衣服保存得很好,并無褶皺,亮麗如新。

浴室的木桶裏倒上了熱水,騰起了白白的霧氣。

邵小黎緩緩褪去衣裳,解去了收束極緊的裹胸,擡起足尖,緩緩淌入熱氣騰騰的池水裏。

她已經許久沒有這般放松地洗過澡了。

雪白的水氣撲騰到臉上,微醺般紅着,她的發絲也挂上了水珠,濕漉漉的一片。

少女靠在桶壁上,整個身子幾乎都沉入了水裏,她透過水面,看着自己起伏的身段,恍然之間才想起,原來今年自己已經十七歲了呀……這已經是談婚論嫁的年齡了。

邵小黎大半個身子泡在水桶裏,長發盡數浸沒,水藻般散開。

過了一會兒,寧長久在門外催促的聲音響起。

邵小黎戀戀不舍地将自己從溫暖的水中拔出,擦幹了身子,取過裹胸,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置在了一邊,然後她披上了娘親的漂亮衣裳,獨自一人來到了鏡子前,開始描眉梳妝。

寧長久立在門外,很有耐心地等她。

邵小黎卷簾而出。

她穿着淡雅的襯裳,外罩着紅色的對襟褙子,下身則是雅致的紅裙,繡鞋自裙擺下探出,露着一個小小的、繡着梨花的尖子,她的長發并未修飾什麽,只在尾端用紅繩系住,發尾便随着細發的紅繩子一起輕飄飄地垂下。

寧長久看着她,竟也怔了怔,有一種皇帝尋訪天下,搜羅美女,卻不曾想院子裏與他朝夕相處的小姑娘,竟是漏網之魚的感覺。

“你今天很漂亮。”寧長久不吝贊美。

時隔數個月,這是邵小黎第一次精心打扮自己,她隐約覺得今晚要發生很大的事情,所以她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

邵小黎道:“老大,我們去哪裏呀?”

寧長久道:“出城。”

“出城?”邵小黎微微驚愕,道:“不是陪你去見那個司命大姐姐麽?”

寧長久道:“以後總會見到的,不急一時。”

“哦……”邵小黎想着老大自有其道理,便問:“需要帶什麽行囊嗎?”

寧長久道:“你去把那只紅頭雞叫上,其他的不需要。”

邵小黎一把拎來了血羽君,然後對它囑咐道:“我們要出城了,你可千萬不許拖累老大哦。”

血羽君翻了個白眼,道:“我還用不到你這個小丫頭來操心。”

離走之前,邵小黎眼尖,朝着他腰側瞥了一眼,問道:“老大,你的那柄黑劍呢?”

寧長久道:“這柄斷劍用起來比較順手。”

邵小黎問:“我們是要去殺什麽人麽?”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希望只是我想錯了。”

院子的門掩上。

血羽君翺翔上了夜空,遠遠地跟着他們,而他們則披上了黑色的鬥篷,無聲地離開了斷界城。

“老大,我們要去哪裏呀?”邵小黎問道。

寧長久道:“去一個別人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邵小黎問:“我們……這是要隐居?”

寧長久道:“暫時的躲避只是為了卷土歸來,就像是神明一樣。”

邵小黎聽着,只覺得老大說話越來越唬人了。

他們出了城門,向着沒有終點的道路上走去,邵小黎覺得這一幕很帥,就像是神仙眷侶縱馬長鞭獨行天下,所有人都能看到他們孤獨卻不孤單的背影。

“老大。”邵小黎忽然開口:“我的病,是你治好的嗎?”

寧長久沒有回答。

邵小黎道:“小時候,我的身體一直發寒,據說這是斷界城的詛咒,傳說中,每隔幾年,斷界城都會降下咒語,選取了一個最漂亮的少女來承擔這座城的罪孽。”

寧長久道:“無辜之人不需要承擔這些。”

邵小黎道:“謝謝老大呀……可是晚上我不喜歡穿……。”

“我什麽也沒看到。”寧長久随口道。

邵小黎仰起了些頭,忽然道:“其實老大不是什麽神靈,對不對?”

寧長久微微錯愕,無法理解以她的智慧是怎麽想到這一點的。

邵小黎道:“老大,其實你是真正的神,對麽?”

“……”寧長久嘆了口氣,無奈道:“我只是個普通的修道之人。”

邵小黎卻半點不信,說道:“其實啊,我們的書裏還有一個傳說,那個傳說比斷界城還古老。據說是兩三千年前了,我們族中曾經出過一個真正的勇士,那個勇士以弓箭射殺了惡魔,創造了一門有關精神力修行的獨到法門,只是後來,那個勇士也被更強大的惡魔暗算殺死了,但是他死之前說,我們族中,每隔百年都會出現一個勇士!”

邵小黎說着,話語愈發激昂:“我覺得他的預言是真的,因為每隔一百年,族中真的都會有勇士出現,每一次我們族人瀕臨滅絕的時候,都可以絕地逢生,所以無論再怎麽艱難,我們都存續到了今天。現在又是一個一百年了,老大,如果預言不假,這一輩中還有英雄出世的話,我覺得那個人一定是你。”

寧長久看着她,忽然覺得有些陌生,他微微地笑了笑。

邵小黎也淡淡地笑了起來,妝容淡雅的眉目間帶着清貴。

她看着寧長久年輕的臉,突發奇想,問道:“老大,你應該活了很久了吧?今年多大呀?”

寧長久如實道:“十六歲。”

邵小黎只當他是在裝嫩,笑道:“那我今年還三歲呢。”

寧長久笑了笑。

邵小黎今天的問題尤其多:“老大為什麽總喜歡穿白衣服啊。”

寧長久給了她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因為畫起來簡單。”

不過即使再簡單,他用來欺騙司命的那幅畫,也耗費了他斷斷續續兩個月的時間。

一路上,兩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

“老大,你理想中的妻子是什麽樣的呀?”

“老大,你喜歡那個叫司命的姐姐麽?”

“老大,如果有一天,我們離開了這裏,我們該去哪裏呀?”

“老大,冰原的那一頭是什麽呢?”

前面的問題寧長久不願回答,而最後一個問題,寧長久知道,卻不太想回答。

某個夜晚,他曾經涉足過冰原,并走了過去。

寧長久問道:“你覺得那裏應該是怎麽樣的呢?”

邵小黎答道:“我覺得那裏應該是有着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只要過了那片冰原,斷界城許多的秘密應該都可以得到解答了。”

寧長久若有若無地嘆息了一聲。

他說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邵小黎來了神,立刻點頭。

寧長久說道:“這個世界上,有一面高牆,牆左邊的人每日過着煉獄般的生活,他們受着饑餓和瘟疫的侵擾,日夜不得安生,在他們那裏,有一個傳說,便是只要爬過了這堵牆,便可以去往天國,可是牆壁太高太高了,爬牆的人大部分都死去了,唯有牆根下留下的白骨堆得很高很高。”

他的話語頓了頓。

邵小黎想着,這不就是斷界城百年的歷史麽?

她目光堅毅道:“那就用白骨一直堆,一直堆,總有一天,我們的骨頭可以高高壘起,墊在我們腳下,讓我們翻過去的。”

寧長久苦笑着搖了搖頭,道:“你知道最令人悲哀的是什麽麽?”

“什麽?”

“牆左邊的人永遠也不知道,牆的右邊,屍骨累得比左邊還高啊……”寧長久長嘆道:“這個世界不是兩極的,不是有了地獄就會有天國,更有可能兩邊都是地獄……這才是最令人絕望的。”

這是他渡過冰原,看到那裏的場景時第一個閃過大腦的想法。

不久之後,行淵中應該也會有人涉過冰原,看到那白骨累累的場景,然後陷入深深的絕望。

邵小黎也沉默了。

許久之後她才開口:“那我們要怎麽樣才能出去呢?”

寧長久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夜色也随之靜默。

翻過一座高山,又是一座高山,走過無數的峽谷河流,依舊看不到盡頭。

不知何時,雪漫了過來。

寧長久帶着她來到了那片雪峽的入口處。

他知道,斷界城的內外時刻進行着博弈。

那是過去某座神國裏,堕落的天君與神官的對弈,這局棋已持續七百餘年,而他過去在古書上看到的許多城外戰鬥的記載,或許就是他們留下的。

他們都要吞噬彼此。

而寧長久需要選擇一邊。

他最終決定選擇夜除。

而他的神識裏,那個畫人的靈性之光被抹去,也進一步證明了他的判斷。

他從未信任過司命。

“走吧。”寧長久領着邵小黎走向了那片雪谷。

但他依舊低估了司命。

進入雪谷的道路是一座長長的深峽,那深峽似是刀劈開的,兩壁光滑如玉,卻很是狹窄。

寧長久走入那一線雪峽裏。

雪谷中寒冷的溫度撲面而來。

他停下了腳步。

雪峽的那一頭,立着一個影子。

舞動的黑裙像是暴雪中獵獵的旗幡。

那是司命。

“你果然會來這裏。”司命逆着光,臉上的微笑也隐在了暗處。

狹路相逢。

……

……

“你為什麽要騙我?”司命先發制人,質問道。

漂亮的女人果然是不講理的。

寧長久默默地想着,抽出了那柄斷得可憐的明瀾。

司命看着他的斷劍,若有所悟,道:“破成這樣了還留着,莫非這是你妻子贈與你的劍?”

寧長久心想陸嫁嫁也不可能聽到,直接道:“是。”

司命笑道:“你妻子可有我漂亮?”

寧長久道:“你曾經說過,螢火豈可與皓月争輝,你這樣流連于此地的螢火,應是七百年沒見過月亮了吧?”

司命卻也不惱,反而笑了起來,道:“你真不怕我殺你?”

寧長久道:“如果你要殺我,也不會與我廢話這麽久了。”

司命問道:“你想到破解我時間囚籠的辦法了?”

寧長久颔首道:“想到了。”

司命看着他的眼睛,良久,她幽幽一笑,道:“你猜得确實不錯,時間囚籠就像一局棋,對弈的只有雙方,影響不到旁邊的人,所以你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來訓練這個小丫頭,便是希望借她的手來給你解圍,對吧?”

寧長久道:“不完全對。”

邵小黎聽着,絲毫不覺得自己被老大利用了,反而驚訝地想着原來自己這麽有用啊。

司命微笑道:“原本我确實想殺你的,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随我回城吧,我願意嫁給你,從此以後我們一同雙修,共參天道,就像是上古時期的神明那樣,那時候的天地比如今更加渾濁,他們可以斧鑿混沌,一畫開天,為何我們不行呢?”

寧長久道:“我憑什麽相信你?”

司命微笑道:“因為夜除不是良選,你看,如今我已至雪峽之外,他卻依舊不敢來見我,他這些年靠着坑騙那些無知的修道者,換取一些時間的權柄,只是這般拼拼湊湊,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将權柄拼湊完整,他根本救不了你。”

寧長久問:“那你拼湊權柄的手段是什麽呢?”

司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說道:“你是從時淵中來的,應該見過那幅畫吧?”

“無頭神?”寧長久問。

司命微笑着點頭:“時淵便是他的頭顱。”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想起了那四通八達的蜂巢和裏面灰白色的稠漿,心中泛起一股惡寒。

寧長久問:“他是神國之主?”

司命點頭道:“是。”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十二國主之一?”

“是。”

“這怎麽可能?”寧長久震驚道。

“是啊。”司命笑得淡漠:“即使過了這麽多年,我依舊無法接受他死亡的事情。”

“他是哪一個國主,是誰殺了他?”寧長久問道。

司命搖頭道:“這是秘密,等我們成了結發夫妻之後,我再告訴你。”

寧長久搖頭道:“我該如何相信你?”

司命雙手向後,越過天鵝般的秀頸,攏了攏綢滑的銀發。

接着她将手向下撩去,綢黑的束帶将她脊線與下身的豐隆勒得極富張力,她手指伸至後腰間,輕輕挑開束着纖細腰肢的綢緞,道:“此刻子時才過,天靈地美,我們幕天席地,恰可效仿當年人皇與聖子所做之事,公子意下如何?”

……

……

而此刻,王城一空。

蘇煙樹坐在窗臺邊,看着幽深的夜晚,整個王城中地位最尊崇的男子和年輕一代裏最強大的劍客都深愛着她,可她從未真正笑過,臉上始終染着淡淡的愁緒。

“鬼從不與人偕老,你們還不明白麽?”蘇煙樹輕輕嘆息。

……

……

(感謝盟主大大寧長久的打賞!!謝謝支持呀!!)

第 187 章 :司命之約

“你使的就是劍法。”司命看着邵小黎,柔聲開口道:“此招意凝而神馳,若針芒藏袖。很不錯的劍法,不知師承何人?”

邵小黎從未見過眼前的女子。

她臉頰的線條柔美得似雕似琢,軟軟的銀發更像是最好的棉絲,整整齊齊地披下,然後貼着身體的線條,有的筆直至後背,有的則順着胸脯傲人的曲線淌下,那黑袍也并非絕對的黑,上面隐約有銀線勾嵌的紋路,那些線條埋得極深,隐約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圖案,邵小黎無法看清。

這個女子的突兀出現颠覆了她的認知。

她只覺得,哪怕是風情萬種的蘇煙樹姐姐,若與眼前的女子相較,似乎也成胭脂俗粉了。

“我……”邵小黎微微回神,她當然不能把老大供出去,緊張道:“我這是自學的劍法。”

司命微笑道:“小妹妹可真是天賦過人。”

邵小黎不知是敵是友,只是悄無聲息地退到門後,道:“這位姐姐有什麽事嗎?”

邵小黎說着,餘光一瞥,再次怔住。

先前與那三眼少年打了一架,那三眼少年被砸到街上,然後一路滑去,撞上對面的牆壁,那個牆壁上垂下的煙塵,竟在這銀發女子出現之後,凝滞在半空。

邵小黎心中一驚,立刻移開目光,望向了整條長街。

長街沒有什麽異動,清風不至,樹葉不響,燈籠不晃,一切仿佛都凝滞住了,安靜如死。

邵小黎曾聽說過,有大神可以于掌間手握陰陽,調轉時間,她原本以為是傳說,如今那個神女卻真真實實地降臨到了面前。邵小黎抓了抓自己有些亂的頭發和因為練劍而有點髒兮兮的裙角,生出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而那女子的衣袂也像是在時間的波浪中起伏着,緩慢而缱绻,她柔和的眼睛始終看着邵小黎,道:“姐姐只是看你劍術使得不錯,起了愛才之心,你願意随姐姐走麽,我可以教你比斷界城最厲害的術法還強百倍的神術。”

她的聲音柔和地傳入耳中,帶着令人心悅誠服的動人之色,邵小黎神色恍惚,那只退回門檻的腳竟不自覺地邁了出去。

“神術?”邵小黎下意識問道。

司命點頭道:“我可以帶你走出斷界城,可以教你如何司掌他人的命,可以讓你在時間的河流裏永生,也可以幫你留住任何你想要留住的人。”

“留住任何想留住的人?”邵小黎目光閃動。

司命微笑着點頭,她伸出了美玉般無暇的手,掌心向上,五指微曲半翹,輕輕招動,道:“随我走吧。”

邵小黎的腳步竟真随着她柔柔招起的手走了過去。

只是走了兩步,邵小黎心中生出警意,她微微回神,停下了腳步,再次望向對方的眼神,已隐隐帶着抗拒。

司命緩緩道:“你是不相信我?”

“我……”邵小黎看着她的臉,心中有一個聲音告訴着她,這姐姐長得這麽漂亮怎麽會騙人呢,就像是老大從不騙我一樣……對了!老大。

她欲言又止,回首望向了屋內。

司命也順着她的目光望去。

“找我有什麽事?”

寧長久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邵小黎身後不遠處,他的白衣是邵小黎親手洗的,很幹淨,還帶着草木的香。

寧長久慢慢走到了屋外,望向了那個自稱司命侍女的銀發女子。

銀發女子也看着他,微笑道:“公子,不曾想你也在這裏呀,當日一別,如今已将近三月,公子竟都不曾來尋過我?”

寧長久道:“進來說吧。”

邵小黎聽着他們的對話,大吃一驚,心想老大什麽時候和這麽漂亮的姐姐勾搭上的……居然瞞着我……該不會是趁我睡覺的時候,出去私會的吧?

那這樣,自己以後豈不是要給他們當丫鬟了!

邵小黎站在他們中間,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多餘,她忍不住抓了抓臉,面如菜色。

寧長久在回身之時卻拍了拍她的肩膀,用唇語說了一句:“自己小心。”

……

司命微微提起黑色長袍的下擺,輕輕地跨過了算不得高的門檻,随着寧長久走入了這間院子裏。

血羽君正像老母雞一樣蹲在院子的一棵樹下庇蔭,見到那銀發女子前來,它如見克星一樣,嗖得一下竄到了樹上,躲在遮蔽性并不強的樹葉間,裝作自己只是只随意經過的鳥。

司命輕輕地看了它一眼,道:“這只雞,倒是有些眼熟。”

寧長久道:“現在還瘦了些,等姑娘下次來,興許可以給你熬鍋湯。”

司命眯起眼眸,微笑道:“公子的待客之道,确實不錯。”

寧長久停下了腳步,他回身望去,随後眉頭漸漸皺起。

只見司命娉娉婷婷地立在院子裏,她一手負後,另一只手攤在胸前,而她的掌心上,躺着幾根金色的細線。

寧長久沉默不語。

這是他在院子裏事先伏好的陣法。

這陣法便是當日寧小齡入魔之際,他在院中暗暗埋下的陣。

這是金絲羅網陣,據傳是上古之時修士以金線埋于河底,困絞蛟龍的陣法,很是強大。

而今日的陣法,更比當日困囚寧小齡的,要強上數十倍。

他雖也沒有指望憑此困住她,卻也不曾想,這才一個照面,陣法還未發動,便被對方像是胡蘿蔔一樣連根拔起了。

“重歲禍亂王城,我也有些擔憂,所以布下了此番陣法以自保,姑娘莫要見怪。”寧長久面不改色地說道。

司命信手撚着這金色的線,手指勾撩間竟奏出了幾道懾人的音律,寧長久依舊不為所動,向着屋內走去。

司命倒是也沒有破壞這道陣,而是松開了手,任其重新沒入土中。

她随着寧長久的腳步走入,至門口時,她随手揭下了一張泛黃的,有修改痕跡的符紙,再将門下的一顆黃銅鈴铛挑去了“舌頭”,随後她才邁入了屋中。

寧長久看似平靜,心中卻繃得緊緊的。

他這些日子所布下的一些手段,被對方信手之間便一一破解了。

這是兩人誰也沒有發話,心照不宣。

司命體态盈盈,步履輕慢,她在行走之間又順手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将它們一一擺好。

“這水碗引咒陣她都看得出來?”劍經之靈終于按奈不住,以心神說道。

司命收拾好的碗筷,又拿起雞毛撣子,撣去了牆壁上的蛛網,也順手将一直趴在陰影裏的紅殼甲蟲撣落,那甲蟲受驚,向着門縫中逃竄,才至半路,它的身子便飛速腐朽化灰,然後被司命用雞毛撣子輕輕震散。

“不會吧?這血屍蟲可是我們在雪原的冰地裏撈出來的,堅如磐石,水火不入,劍都砍不死,這……”劍經之靈也像是見了鬼一樣。

躲在屋外大樹上的血羽君卻暗暗想着,不愧是拔我的毛做成的撣子,果然厲害!

撣去了那血屍蟲後,司命又被牆壁上的幾幅畫吸引了,她走到了那幾幅新畫前,目光似被畫布容納。

這是寧長久憑借着張锲瑜的畫技所繪制的空間之卷,四幅畫卷看似割裂,實則互為整體,那畫卷中有可以容納自己藏身之處,也有可以困囚他人之所。

但這畫同樣沒有瞞過司命的眼睛。

“公子筆法精湛,其間的神思韻味傳神動人,若說這是天下最好的大家之作,我亦不會生疑,只是這畫卷這般擺着,委實不美。”司命緩緩地說着,然後伸出了手,将幾幅畫卷調轉了位置。

原本相互慣連的意境便被割裂,這四幅畫雖還蘊含空間的法則,但破碎的法則對她來說已沒有一點威脅。

“這可真是個女妖精啊。”劍經之靈道:“你這頭驢看來只能幹瞪眼了。”

寧長久心弦緊繃,他知道,對方一樣樣将自己布下的局面破碎,不急不緩,也是慢慢磨碎自己道心的過程。

司命淺淺地笑着,在這不算奢美的屋子裏,她纖美的背影顯得愈發清豔。

她又收拾了一番屋子中的其他事物。

此刻她“收拾”的樣子看上去很是淑娴,倒像是相處了許多年前的良家妻子,氣質被歲月沉澱得溫和,臉頰卻依舊帶着二八年華時的绮顏玉貌,随着她時而的彎腰,那纖巧卻腴嫩的身段翹挺極了,難以想象黑袍之中包裹的是何等的尤-物。

這樣的女子,無論是誰看到,或許都會生出一種,這若是自己妻子便好了的感覺。

但寧長久目光始終沒什麽波瀾,他看着她收拾地上香燭時微屈的身子,平靜道:“随我進屋吧。”

司命緩緩起身,一绺發絲自耳後垂下,落到了頰畔,她以手去挽,微低着頭,竟有一種小家碧玉之感,“公子這是在邀我?”

寧長久心中默念着清心的咒術,徑直走入了屋內。

司命跟了進來。

“這看上去像是女子的閨房呀。”司命打量四周,說道。

寧長久點頭道:“這是小黎娘親的房間,她娘親死了之後,這房間便騰出來給我了。”

司命輕嗯了一聲,她垂着雙袖,腳步無聲,纖細窈窕的身影鬼魅般浮過房間,透過窗紙的光落到她棉絲般的銀發上,散發着薄薄的暈芒。

寧長久給她倒了一碗水,道:“姑娘請坐。”

司命坐了下來,目光柔和地盯着寧長久,似笑非笑。

寧長久開門見山道:“姑娘此次登門造訪,不知所為何事?”

司命嗔道:“你還好意思問我?兩個多月前,我送了你信物,讓你來星靈殿見我家的主人,主人苦等了這麽久,也沒将你等來。不過主人與我說,古時尋訪仙人,便有三顧而出山的說法,便命我再來一趟,請公子前往星靈殿一敘。”

寧長久道:“并非我不想去,只是實在尋不到星靈殿的位置。”

司命輕掩下唇,似是堪堪醒悟,歉疚地笑了笑,輕輕站起,給寧長久斂衽一禮,致歉道:“星靈殿不同于世俗王殿,倒是小女子疏忽了,還請公子莫要怪罪。”

寧長久假借放水壺的動作微微側身,避開了這一禮。

司命重新落座,伸出了那纖美無雙的玉指,道:“若是公子願意,我願意領你去殿中見我們家主人。”

寧長久道:“你主人若是有事,托你與我說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司命說道:“重歲那妖物還在這城中伺伏,我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被他聽了去,唯有星靈殿與世隔絕,可以商談一些要事。”

寧長久沒有接話,忽然問道:“先前你為何要與小黎說那些?”

司命微笑着答道:“那小姑娘我看着着實漂亮可愛,起了收徒之心,不知她已有師承,還望公子莫要見怪。”

寧長久又問:“你們是需要我幫忙?”

“公子果然是聰明人。”司命說道:“若是公子真是那傳說中的天命之子,那到時候哪怕是我主人,也願意奉你為神明,對你俯首貼耳,唯令是從。”

說話間,司命眼波流轉,臉頰上的冰雪般的眼色與唇角勾起的妩媚相處,帶着攝人心魄的美。

寧長久依舊不為所動,甚至沒有追問天命之子的說法,只是道:“你們要我幫什麽,若是赴湯蹈火之類的事,我斷然不會答應。”

司命搖頭道:“放心,斷然是不會為難公子的,到時候司命大人會與你詳說。”

寧長久點點頭,直截了當地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重歲還在不在城裏,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司命無奈地輕嘆了一聲,搖頭道:“對于重歲那頭妖物,主人其實也很困擾,這片城中的一切,在星靈殿的星盤上都有對應,而重歲則是其中不和諧的一點光,這點光隐藏在星盤的暗處,哪怕是主人也無法察覺。”

“重歲來自哪裏?”寧長久道。

司命靜靜地看着他,說道:“斷魄峽。”

寧長久神色茫然。

司命繼續道:“那裏終年風雪,還住着一個用蠻力死算命的,若是公子有緣,或許可以見他一面。”

寧長久點了點頭,神色依舊有些茫然。

司命道:“先前我與那小姑娘說的那些,同樣也是對于公子的許諾,小女子絕非言而無信之人,還望公子信任。”

寧長久道:“我願意相信你和司命大人。”

司命輕輕點頭,說道:“拿着我上次給你的鑰匙,禁令結束的那天夜裏,來王殿之中,走到最深處,那裏有一面石牆,公子用那枚玉石鑰匙補全上面的八卦陣圖,便可以來到星靈殿中,屆時,你就可以見到司命大人了。這一次希望公子務必要來,若是來了,那星靈殿将永遠是公子的朋友,若是不來……”

司命話語稍遲,薄緋色的朱唇輕抿,道:“若是不來,那我也只能替公子惋惜了。”

寧長久聽着,對方的話語很輕柔,那種輕柔帶着一絲模糊,因為這絲模糊感,寧長久想要聽清她的話,便必須入神,而這種專注卻像是落入蛛網的蟲子,神魂都被懾住,難以掙脫,他發覺之時為時已晚,心緒已随着對方的話語有節奏地起伏着。

氣海之內,劍經之靈已然會意,它随時準備占據寧長久的意識,使他切斷與銀發女子的聯系。

但司命也并未真正做什麽。

從入屋之時到此刻,她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在震懾寧長久,讓他明白差距,告訴他反抗沒有意義。

山坡下的驢哪怕再神秘,再健碩,也不可能抵得過猛虎的獵殺撕咬。

“我知道了,到時候定來拜見司命大人。”寧長久與她一道起身,互行了一禮。

“那就勞煩公子了。”司命輕輕點頭,她像是隐于烏雲間的月輝,步履款款地退了兩步之後,她的目光遽然被什麽東西吸引,秀頸微側,望向了角落裏的箱子,她笑問道:“這是什麽?”

寧長久也愣了愣,那箱子好像就是個尋常的箱子,倒也不是他布下的什麽陷阱。

劍經之靈倒是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大喝道:“快阻止她!”

寧長久疑惑地看向了那邊。

只見銀發女子捧起那個箱子,抱在懷間,解開了鐵扣子。

箱子打開之際,司命冰雪般的清冽的眼眸裏泛起了微微的水光,她竟有些害羞地低了些頭,淡雅的側靥覆上了淺淺的紅暈。

“不曾想公子竟還有這等雅興?”司命将木箱子微傾,寧長久這才看到了箱子中的東西,微微尴尬。

那箱子中是剛來斷界城時,邵小黎搗鼓出來的,據說是她娘親與王上……所用的道具。

其中不乏細繩擰成的皮鞭子,皮革的手套,金屬的項圈,還有許多細長的棉繩……

“這……”寧長久是在覺得自己冤枉,他怎麽也不會與邵小黎那丫頭做這些。

司命卻是善解人意地以指抵唇,做了噤聲的手勢,道:“這閨房私事也不算什麽見不得光彩之事,只是不曾想公子儀表堂堂竟還有這般喜好,不過若是你真的喜歡,屆時來星靈殿時也可以将此物背上,我家主人……并不介意的。”

接着,她像是說完了什麽秘密,淡雅一笑,柔柔地合上了箱子,放下身段,将那木箱子推回了角落裏。

清冷的屋內像是浮着淡淡的塵埃,而司命則像是塵埃中的一縷月光。

這縷月光留下了最後一抹淺笑,然後在屋內漸漸淡去。

寧長久看着她離去的影子,心弦沒有絲毫的放松。

而她最後的話語,莫說是尋常男子,哪怕是劍經之靈聽了,也道心難耐,試探性道:“我看這姑娘不似玩笑,要不……到時候帶上試試?”

……

……

邵小黎小心翼翼地摸進屋子裏。

寧長久坐在椅子上,他身前的桌面上,置着一個盛着水的瓷杯,而他的對角處,也放着一個瓷杯子,杯中的水一口未動。

那水中亦有毒藥,寧長久自有解毒妙法,所以刻意先飲了一口,想讓銀發女子放下戒心。

但對方似有玲珑之心,能看穿自己所有的想法,到最後也沒抿上一口,只是淺笑嫣嫣。

“那位大姐姐走了嗎?”邵小黎問道。

寧長久點點頭。

“那姐姐可真漂亮。”邵小黎說了一句,她順勢在寧長久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想要喝水,卻被寧長久忽然按住手腕,奪過了杯子。

邵小黎怔了怔,她委屈極了,眸子裏一下噙上了眼淚:“老大,你這也太偏心了,我們每天朝夕相處,怎麽還比不得那狐貍精說幾句話呀,現在水都不讓我喝了,好過分呀……”

寧長久沒有解釋,只是道:“在開城之前,你一定要小心任何人,包括你熟悉的人,甚至是我。”

邵小黎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說,只是賭氣道:“老大不和我玩,難道還不許其他人和我玩了?”

寧長久看着她,道:“禁令結束的那天,城裏或許要出大事。”

邵小黎抹了抹眼角,道:“這也是那位大姐姐告訴你的?”

寧長久道:“總之你要自己小心,這兩個月學的劍法和精進的境界,足夠你在城中自保。”

邵小黎的心回暖了些,道:“不是有老大護着我麽,我有什麽好怕的?”

寧長久沒有再說什麽,他隐約猜到了一些銀發女子的想法,只是那些想法太過可怕,饒是見過了白夫人滅城的他,依舊難掩心中的寒意。

見寧長久不說話,邵小黎忍不住繼續問道:“那個姐姐叫什麽呀?”

寧長久沒有隐瞞:“或許她就叫司命。”

“司命?”邵小黎微驚:“這個世界上還有姓司的?”

寧長久想起了自己的四師姐,道:“有的。”

邵小黎哦了一聲,問道:“那老大剛剛與那神仙姐姐在屋子裏都做了些……”

說話間,邵小黎眼睛一尖,瞥見了屋子的角落裏,那木箱子好像有挪動過的痕跡,她話語一滞,腦袋裏浮現出了一連串的畫面,這……她實在無法想象出,那淡雅如茶花,清澈如新泉般的神仙姐姐,斂下身段,揉開衣裳,與老大使用那些物件時的場景,

少女的臉一下子羞紅了,她低低說了一句老大真過分之後,立刻快步跑到了屋外。

劍經之靈在氣海中上下沉浮,大笑不已。

寧長久也懶得去理會這些事了,喚來了血羽君,交代了一些給邵小黎練劍的事宜,便将它扔去院子,給邵小黎陪練去了,而今日邵小黎像是受了刺激,愈戰愈勇,不多久,寧長久便聽到了庭院裏血羽君撲棱着翅膀的慘叫聲了。

寧長久起身,推開了些窗子,向着庭院的方向望去。

砂雪、白绫、鏡花、秋妝,雲崖石刻,閑落桂子,敲月問仙……

天谕劍經上半卷的七式在邵小黎的手中一劍接着一劍地使出,雖然招式的承接尚有些僵硬,但想來兩三年內,也可以圓融貫通。

他看着這些劍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教師妹讀書寫字的日子,還有陸嫁嫁于雪崖上揮劍的身影。

那些記憶是那樣的清澈而遙遠,此刻身處異地每每想起,都似蒙上一層仙氣迷蒙的紗。

他不确定自己此生還能不能再見到她們。

他又看了一會兒,然後合上了窗。

……

開城之日臨近,整座王城都已被翻了個遍。

但那重歲卻極有耐心,他不知隐藏在哪一片黑夜裏,始終沒有露面,哪怕是參相于雲臺之上施展了三天三夜的星河搜羅大法,也未能尋到它的蹤跡。

于是城中有了另一番的猜想。

會不會那個重歲早已化作人形,隐藏在了王城之中,而王城中,每一個他們自以為熟悉的人,皆有可能是重歲的化身。

這個想法瘟疫般擴散開來。

原本在平和之中的人也開始自危擔憂起來,生怕一覺醒來,自己親人的刀插上自己的胸口。

但重歲始終不肯露面,也有人開始懷疑,這個妖物到底存不存在,他們所做的一切,會不會只是自己吓唬自己。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着,直到城門打開,重歲也沒有出現。

禁令解除的那天,天空都像是亮堂了許多,城外開辟出的菜田三個月無人打理,生長得出奇得好。

哪怕是血羽君也頗為興奮,大喊着要去冰原上砸雪球。

寧長久的心卻怎麽也無法随着天氣一道晴朗。

因為他今夜要去見司命的緣故,所以邵小黎也托了病,沒有去參加這一次的辟野行動。

傍晚時分,寧長久站在庭院裏,遙遙地望着天空。

這是他來到斷界城的第三個月,若是在外面,此刻便應是初秋乍涼的時節了,蓮田鎮的蓮子節或已過去,那滿塘蓮花也應開始枯萎,化作一池的殘花敗葉。

暮色已經降臨,斷界城的天空沒有霞火,蒼穹始終鋪着霧氣蒙蒙的濁色。

邵小黎看着他的側臉,不太明白去見那個漂亮姐姐有什麽不好的,說不定還能讨回來當老婆呢。

可是老大這神情,分明像是在想什麽事情呀。

她知道,時淵中的神靈皆是轉世而來的。

難道說老大也在想自己上輩子的妻子嗎?

她這樣地想着,在庭院中揮出了一劍,庭院中有白虹橫跨,染着暮色,像一片煙霞。

而這一次的行淵隊伍行進得格外順利,同時,也因為隗元不在的緣故,許多原本被壓了一籌的人幹勁更足,皆背着旗幟,帶着自己的靈全力以赴地前往冰原,想要親手去創下歷史。

他們原以為,三個月的時間,那些懸崖峭壁之間應是又繁衍生長了無數的妖獸。

但出了城,他們才發現,那峽谷之間,安靜得近乎死寂。

原本肆虐橫行的怪物不知去了何處,搜尋了半天也只能零星看到幾只,許多山崖間噬人的花卉都已枯死,只留下了一截青莖吐着漿水,而那黑崖之中的火蛇更是滅絕了一樣,哪怕見到,也只是幼蛇,這讓那些自傲的修道者都不忍心下手了。

死灰林中的參天樹木也肉眼可見地稀疏了很多。

過了死灰林還有數十個天塹絕壁,懸崖裂谷,在過去,那都是極為兇險之所在,特別是一片迷霧山谷裏,藏着的蟲豸皆劇毒無比,尚有不慎,都有可能身中毒害,要麽被迫截肢,要麽直接死去。這座迷霧之谷曾耽誤了他們幾十年。

但此刻,這裏卻是一馬平川,那些蟲豸聽到人聲,像是吓破了膽,紛紛往石縫裏鑽,不敢出來。

而之後的荒谷和平原沼澤也差不多如此,這明明是一場厮殺開辟的道路,此刻卻像是一次賽跑,他們比拼的,只是單純的腳力。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背着重劍,帶着半邊面具的少年。

那少年的另外半邊臉,便是當年在迷霧山谷裏受斑斓毒氣侵蝕而受的傷,至今未愈。

他這些年因為自己的臉,受過不少的嘲笑,而今日,只要他将旗幟插上冰原,他便是這幾十年來最大的英雄,所有的嘲笑都将化為贊美和仰慕,他的風頭也将會直接壓過隗元。

他拔出了身後的旗幟。

就在那時,一個人影忽然掠過了他的身邊。

少年怔了怔,旋即認出了他。

那人的神靈擁有芥子之能,可以收納許多東西,然後凝為種子大小。

少年明白了過來,先前那人便是凝為了一粒芥子偷偷藏在了自己的身上,如今終點将至,他才倏然現身,奪路而去。

少年一路狂奔,此刻的體力當然比不上修整了一路的他。

他眼睜睜看着這個無恥小人跑上了冰原,插上了旗幟,忍不住發出了憤怒和不甘的怒吼。

只是緊接着,少年發現,那人明明第一個将旗幟插上了冰原,但他的眼睛卻怔怔地看着前方,臉上也沒有絲毫的歡悅意味。

少年跑到了他的身後,正想斥責他并與他一戰,但很快,他也沉默了。

眼前的冰原上,有一層厚厚的雪,而那雪地上,則有着一排極為醒目的足印,那足印就在他們的眼前,一路延伸,筆直得像是一排插得整整齊齊的秧苗。

“這……這是什麽?”他将手伸入了雪中,觸摸着那腳印,然後揮動手臂,想要将其抹去:“這是誰的腳印……明明是我最先來的啊,怎麽可能有人比我更先到?這到底是誰?他為什麽不插上自己旗?!”

那人發瘋似地怒吼着,不停伸手,拼命地想要擦去雪原上的足印。

而他身後那個被算計了的少年反而平靜了下來,他看着這蔓延而去的痕跡,說道:“這一定是惡魔的腳印,這片冰原的盡頭或許不是天國,而是惡魔居住的煉獄。”

……

……

(感謝書友王璇子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的大力支持!麽麽噠)

第 186 章 :虎視眈眈

寧長久在門外等候,邵小黎随着君王進門,随後,她見到了蘇煙樹。

蘇煙樹穿着一襲松松垮垮的紅衣,依靠在欄杆上,金簪橫斜,妝容半描,正靜靜地遙望着王城,目光蕭索。

“蘇姐姐……”邵小黎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個渾身是傷疤的血人,卻沒有想到她這般完好。

這位漂亮女子的手臂依舊如羊脂般細嫩雪白,沒有一絲傷痕。

她看到邵小黎過來,抿唇一笑,如煙的神色不似藝樓中的嬌羞,而是帶着淡淡的媚意。

她對着邵小黎招了招手。

邵小黎的身後,身穿帝王衣袍的君主走出,蘇煙樹福下了身子,對着他行了一禮,嗓音婉轉道:“參見陛下。”

君王緩緩點頭,他立在陰影裏,帶着難言的威嚴。

“蘇姐姐,你沒事麽?”邵小黎不解道。

蘇煙樹笑容清淺,她半倚着闌幹,道:“這不過是我與陛下的一出戲罷了。”

“戲?”邵小黎不解。

蘇煙樹看了君王一眼,君王點過頭後,她才解釋道:“王城來了頭叫重歲的妖孽,而那重歲喜歡抓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越漂亮他就越喜歡。”

“抓女人?”邵小黎感到一陣惡寒,道:“為了……吃?”

蘇煙樹微笑着搖頭,道:“不,說出來可笑,他是為了将她們娶回去,白頭偕老。所以重歲要将近百年才會出現一次,只有上一個女子死去之後,他才會尋找新人。這一點,倒是要比很多人強多了。”

邵小黎看着妝容嫣然的藝樓女子,她漂亮的眼眸裏像盛着楚楚的水。

“所以……你是誘餌?”邵小黎問道。

蘇煙樹點頭道:“這是陛下的計劃。我假裝刺殺陛下,然後被打入牢中,而重歲所要殺的,也是陛下,這樣,他在聽到我的名聲之後,或許就會來牢中劫我,然後中圈套,落入陷阱之中,可惜……一個月了,他竟一絲動靜沒有,許是姐姐不夠動人,連只妖怪都勾不來。”

邵小黎默默地聽着,從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結局。

邵小黎道:“你也不和我說一下……”

蘇煙樹語重心長道:“這是秘密。”

邵小黎嘆了口氣,道:“嗯,姐姐沒事就好。”

蘇煙樹俯下身子,伸出粉嫩的手指,點了點她的眉心,笑道:“你這小丫頭若是打扮起來,可不比姐姐差,你在家也要小心點哦,小心被那重歲拐去做媳婦。”

邵小黎可不怕,她想着重歲這名字一聽就是個沽名釣譽的妖怪,這個斷界城最大的妖怪,明明應該是自家府上的老大。

“我才不好看呢。”邵小黎頗有自知之明地說道。

自從那天險象環生的召靈之後,邵小黎像是把貴家小姐的修養丢了一樣,再也沒有好好地打扮過自己,頭發始終蓬亂蓬亂的,穿的裙子也很素,每天跟在寧長久身後喊老大的樣子,更像是混跡黑道的少女。

蘇煙樹始終淡而妩媚地笑着,她手指輕輕撫着她的臉,道:“你還在想你娘親的事?”

“才不是……”邵小黎道:“父王還在呢,瞎說什麽?”

君王立在她們的身後,一言不發。

邵小黎忽然想起一事,問道:“那個叫隗元的呢?”

蘇煙樹緩緩轉過了頭,輕喚了一聲:“阿元。”

黑暗的深處,一個男子抱着刀緩緩走出來,他星目劍眉,容貌英俊,身上的衣袍亦是布料名貴,水火難入,只是男子的臉上帶着遮掩不住的落寞,遠遠不似過往那般潇灑,他擡起頭,靜靜地看着蘇煙樹,不知在想什麽。

君王則看着隗元。

兩個男子站在陰影裏,而窗口的光獨獨落在蘇煙樹的身上,本就美麗的女子顯得那般明豔,紅色的衣裳像一朵盛放的花,而她始終帶着淺淺的微笑,不明意味。

一片安靜的房間裏,邵小黎嗅到了一抹争鋒相對的殺意。

“拜見陛下。”隗元抱着刀,行了一禮,打破了沉默。

君王點了點頭,道:“好好練刀。”

“是。”

莫名其妙的對話之後,隗元重新退回了黑暗之中,而君王則深深地看了邵小黎一眼,道:“若沒有要事,我帶你出去吧。”

邵小黎看了蘇煙樹一眼,蘇煙樹旁若無人地飲了口茶,意态慵懶,半敞的衣襟間盡是雪色,很是迷目。

“那你好好保重呀。”邵小黎小聲地說了一句,然後随着君王向着殿外走去。

灰暗的道路上,君王忽然緩緩開口:“你娘親生前也是個難得的美人。”

“嗯?”邵小黎微怔,不知道為何父王說這樣的話,娘親的漂亮,她是知道的,只是越漂亮,香消玉殒之時也最令人痛惜。

君王道:“你今年多大了?”

邵小黎道:“十七歲……”

君王微笑道:“我遇見你娘親的時候,也是差不多大的年紀。”

不知為何,邵小黎的心裏湧起了一陣惡寒。

君王緩緩地走着,道:“你那個靈呢?如何?他可聽你的話?”

邵小黎道:“當然。”

君王笑着從自己的無名指上解下了一枚金屬制成的戒指,遞給邵小黎,說道:“若是他不聽話,你可以将這個戴在他的手上,這其中蘊含着極強的精神力,可以瞬間奪去他的意志,讓他對你俯首帖耳。”

邵小黎立着不動,平靜地看着他,亂糟糟的頭發裏,那張小臉顯得有些冷。

君王道:“你愣着做什麽?莫非不相信父王?”

他們走出了甬道,光線照了過來,他們的身前是一口古井。

她忽然仰起頭,接過了那枚戒指,握在掌心,道:“謝父王。”

君王笑了起來,道:“這才是我的女兒,我知道那個靈頗具靈性,甚至能與你交談解乏,但是我們斷界城中的人從不需要這個,我們需要的,只是一柄刀,一柄可以……”

他的話語忽然中止。

邵小黎握着那枚戒指,手臂一掄。

戒指精準地砸入井中,噠地撞上了井壁,然後彈入了井水之中,戒指砸起水花的聲音在寂靜的皇城裏顯得無比清脆。

金屬的指環很快沉入井底。

她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君王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微笑道:“不愧有我的血,你果然與你娘親不一樣。”

我體內流的不是你的血,是一個死去的,将軍的血。

邵小黎這樣想着,慢慢地走出了王城。

……

等在門外的寧長久看到她出來,輕輕說了一句:“回去吧。”

邵小黎小步跟了上去。

“見到蘇煙樹了?”寧長久問。

“見到了。”邵小黎說着,然後将自己在王宮中的見聞說了一遍。

寧長久輕輕點頭,關于重歲,他在書庫的書中也見過類似的記載,只是不知真僞。

血羽君道:“白頭偕老?呵,哪有這樣白癡的妖怪,要是我有那本事,我就把方圓百裏的漂亮妞兒全擄走。”

劍經之靈冷笑道:“擄走之後呢?就你這身板,怕不是要被榨得皮包骨頭。”

血羽君反駁道:“那是你沒見過我風光時的樣子,那時候我翼展好幾十丈,一腳下去,城牆都能塌下去一大片,別人對我血羽君皆是聞風喪膽,沒有不怕的!”

劍經之靈道:“我倒不像你這麽威名赫赫,反正見識過我劍法的,都死了。”

“真裝……”血羽君呸了一聲。

“重歲。”寧長久默默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邵小黎忽然道:“那個重歲一定是來抓漂亮姑娘的……老大,你一定要保護我啊。”

寧長久平靜道:“若真是如此,你或許很安全。”

“……”邵小黎鼓了鼓腮。

回到家中之中,邵小黎開始給他做飯,她盯着那只醜醜的野雞看了很久,正在考慮是把它下鍋煮了,還是施舍給那只紅頭雞。

最終,血羽君還是擁有了一副新的皮囊。

只是這只野山雞的雞腿本就有傷,邵小黎實在沒忍住,在将這副皮囊給血羽君之前,手起刀落,把那受傷的腿砍了,美其名曰給它‘療傷’。

血羽君欲哭無淚,它從斷劍中飄了出來,落到了這副缺了一只腳的山雞屍體裏,含淚使自己的神魂與其相融。

而最初相融之時,它與這具身軀有着明顯的排異反應,它咕咕地叫着,亢奮地在庭院裏用一只腳上竄下跳了好久。

邵小黎則一邊啃着雞腿,一邊看那頭野山雞在庭院裏發瘋似的亂竄。

吃過了飯,寧長久道:“學劍吧,今日教你其中最漂亮的一式。白虹貫日。”

“白虹貫日……”光聽名字,邵小黎便想象出了一道橫跨天際,宛若矯健白龍的長虹,她緊張而興奮地點了點頭,但又擔憂道:“可我之前的劍術學得也還不咋樣呀。”

寧長久道:“先學會并記住就行,對于劍術的提升不是一朝一夕的,需要在将來一次次戰鬥中砥砺。”

邵小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指了指庭院,道:“那只野山雞跳來跳去,我沒辦法練劍呀。”

寧長久道:“你只管練,若是砍傷它了,再換一副身體就是了。”

血羽君嗤之以鼻,心想就憑這小丫頭的破劍,也妄圖砍傷自己?簡直是天方夜譚。

寧長久想了想,又道:“實在不行,可以籠養。”

聽到這句話,血羽君心神一顫,立刻想到了被趙襄兒當做信鴿養,每日吃着鳥食的悲慘歲月,它立刻消停了下來,以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穩穩當當地站着,它看着邵小黎,認真道:“以後你若想練劍,本仙君可以與你陪練,寧大爺了解我,我可一直是良師益友。”

寧長久聽着它的話,似是被提醒了什麽,點頭道:“嗯,小黎,你可以與它立契,讓它做你的召喚靈,這樣它就不敢背叛你了。”

邵小黎嫌棄地看了一眼這只有一只腳的醜雞。

血羽君同樣抗議道:“立契……寧大爺!你這是不信任我嘛!這些天我為你出謀劃策,兢兢業業……”

寧長久道:“皇城裏,陸嫁嫁饒了你一命,不代表我會饒你,當然,最好當日的事情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血羽君眼淚汪汪道:“我當時也只是受那老狐貍蒙騙了!現在我立志做一只好鳥。”

寧長久道:“少廢話,立契。”

于是這天下午,血羽君被迫血書立契,約定三年之內,一定要保護邵小黎的安危,絕不會背叛,否則就會鮮血化刃,剮心而死。

邵小黎雖然多了個保镖,但是對于這只雞的容貌還是頗為不滿,她說道:“那你以後好好積攢功勳哦,幫我殺一個怪物攢一點,送一封信攢五點,攢夠五百點功勳,我就給你換個好看的皮囊。”

血羽君沒什麽期待地扇了扇翅膀。

寧長久體內,劍經之靈看着它,反倒是有些羨慕。

它也想像血羽君一樣,修出獨立的、完整的神魂,可以與任何同源的生物相融,而不是現在這般,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自己的本體劍經,只能像是寄生蟲一樣寄居在別人的身體裏。

而夜除關于寧長久命運的預測,在它心裏更是一個過不去的坎。

午後的練劍就這樣開始了。

血羽君興致勃勃地充當陪練,但它如今剛剛出山,境界尚淺,與身體的磨合亦不算協調,短短一個時辰裏,便被邵小黎打得到處亂竄。

邵小黎看着滿地的雞毛,憂心忡忡的想着,到底是誰該保護誰啊……

血羽君出于安全的考量,在自己境界未恢複至長命前,它還是打算不惹這個小煞星了。

于是邵小黎專心致志地練起了那招白虹貫日式。

寧長久雖已将心法口訣,靈氣的運轉方法,所要途徑的竅穴都與她認認真真地說了一遍,但饒是如此,邵小黎依舊難以把握出劍的節奏與氣息,劈了一下午,也沒能劈出一道完整的虹光。

夜間的時候,寧長久再為她調養了一下身子,想必用不到一個月,邵小黎的體寒之症便可以徹底痊愈了。

今夜,他沒有出城,而是偷偷帶着血羽君出門,前往書庫的方向。

他讓血羽君守在屋頂上,幫他觀察有沒有人靠近,然後自己潛入書庫之中,翻閱并尋找一些斷界城內外的資料。

幾個大書架上又放了好些新書。

寧長久自進門的方向,一本本開始讀起,其中也有許多過去他因為時間緊迫漏掉的厚厚書本。

斷界城七百多年的歷史便在這書庫中刻錄得分明。

寧長久按照每一本書記載的時間線,在大腦中形成了完整的事件結構,并一點點将其填充完整。

接着,寧長久在這些書本的記載中,整理出了一些斷界城中發生過的大事的時間節點。

書上說,斷界城外曾經找到過許多大型生物戰鬥過的痕跡,這些痕跡幾乎每隔百年都會出現一次,而那些戰鬥之痕下的樹木石頭皆是枯萎,朽爛,像是經歷了嚴重的腐蝕。

關于這些巨型生物戰鬥的畫面并不算多見,記載也頗為模糊,只說是峽谷中藏着的大妖。但因為從沒有行淵的隊伍遇見過它們或因它們而死,所以也并未被重視起來。

但寧長久發現,這些巨型生物出現的時間節點,與重歲每次出世的時間卻是大抵吻合的……

莫非重歲也是其中的一只大妖?

那與它戰鬥的又是誰呢?

寧長久翻查着這些卷宗,沒有尋到什麽新的線索。

書庫之外,立在房頂上的血羽君俯瞰着整座城池,不由回想起自己當年獨闖趙國的峥嵘歲月,往事歷歷在目,如今古城在前,只是物與人俱非,此處已非趙國,它也只是一只站崗的妖雀,前路未蔔。

血羽君憂傷地想着這些。

接着,它鳥目忽地一明,腦袋一轉,似于黑暗中抓到了一抹移動的點,只是那個點移動得太快,轉眼便像消失在了視野裏。

臨近早晨的時候,寧長久放下了手中的最後一本書。

這是禁線之內的書,上面不僅記載了參相和君王的職責,還粗略地介紹了司命。

司命是神話中司掌人生命的神,而因為古人認為,人的生命與天上的星宿相互關聯,所以司命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司掌星辰流轉的神官。

而這本書的最後,甚至有着某一任司命親筆寫下的猜想:天上星辰,或已皆死。日月流轉,或為殘照。末法臨近,萬物焉存。神戰之後,盡為土灰。

寧長久的視線在“神戰”二字上停留了許久。

天穹上光線亮起之際,他才終于放下書卷,離開了書庫。

“昨晚有人來過。”血羽君見到了他,直接開門見山道。

寧長久輕輕點頭:“看來她藏的很好。”

他此刻基本确定,将那頭鬼牢惡鬼引到自己面前的,便是司命。

血羽君問道:“你知道是誰?”

寧長久反問道:“還能是誰?”

血羽君立刻想到了那天一招讓自己敗退的可怕女人,寒聲道:“若真是她,我們可要禮讓三分了啊……”

寧長久道:“她最終的目的,應該只是與夜除決戰,回歸神國,而我們,最多只是棋子。”

“棋子?我哪裏像棋子了呀?”血羽君對自己的自身價值懷疑着。

寧長久道:“她這樣性格的女人,應該會從每一個她覺得可利用的人中,壓榨出她想要的價值。”

“那我們以後豈不是要被她剝削得幹幹淨淨?”血羽君捂着雙翅,哆嗦了一下。

寧長久搖頭道:“站在棋盤上的,不一定是棋子。”

……

……

這些天,邵小黎的練劍極為刻苦,她發誓要在禁行令解除之前,斬出一道明媚長虹,以此來證明自己卓絕的劍術天賦。

終于,一個月後的傍晚,邵小黎在娴熟地運轉心法口訣,提氣凝神之後,猛然揮劍劈出,神随劍動,一個剎那間,邵小黎眼睛雪白——她的瞳孔被一道稍縱即逝的白光照亮了!

邵小黎立在原地,大口地喘着氣,腿腳發軟,臉上卻露出了笑意。

她看着手中劍上萦繞未散的白光,确認自己沒有看錯。

自己真的用靈力在劍的金屬表面打出了白虹劍氣!

“老大老大!”邵小黎興奮地喊着,卻發現寧長久不在身後,她連忙跑進屋子裏,拽着老大的袖子,興致勃勃道:“老大!我練成了!就那個白虹貫日式!我給你演示一下。”

血羽君聽後,連忙退到了角落裏。

這是陸嫁嫁當日于皇城斬出的,照徹漫天雨絲的一劍,血羽君記憶猶新,每每想起還有些幻痛。

邵小黎看着很慫的血羽君,嘲笑道:“我才懶得砍你,殺雞焉用牛刀!”

說着,她從廚房取出一捆柴夥,拿起劍,屏氣凝神,一劍劈下。

白虹沒有出現,劍沒入柴夥裏,被木頭死死地咬住。

邵小黎神色微微尴尬,她用力擰了擰手腕,那劍劈開了木頭,掙了出來。

“再來一次……”邵小黎覺得一定是因為自己被盯着,所以太過緊張了一些。

轉眼之間,邵小黎劈完了一大捆柴夥,卻再也沒成功使出那一劍。

她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尴尬地笑了笑,邀功道:“今日的柴提前劈完了,老大,我是不是很勤快?”

寧長久嘆了口氣,他過去以為,寧小齡的天賦只算平平,如今對比之後他才發現,原來小齡師妹已算是不世出的天才了……

“很好。”寧長久也無奈地誇了一句。

邵小黎問道:“既然我已經練成了白虹貫日,那我接下來該練什麽呀?”

寧長久道:“本來你接下來學的應該是大河入渎式,但這劍經的每一招,都需要前一招作為基礎,你的白虹貫日雖已學成,但還需要砥砺一番。”

邵小黎害羞地低下了頭,知道老大這是不願意打擊自己,委婉地說自己的劍招練得又爛又醜。

寧長久看着她失望的神色,也有些于心不忍,道:“這樣吧,我教你另一劍。”

“什麽劍?”

“天谕劍經下半卷的劍法。”寧長久說道。

……

“這一劍是必殺之劍,你出劍之時不要去想自己的境界,也不要去考慮對方的強弱,你要絕對地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劍,因為你出劍,只是為了殺死對手,而對方在你的劍下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的人。出劍之時,你的神識場域應是一片黑色,那黑色中只有一粒光點,那是對方的生機之光,你只需要用你的劍刺向那粒光點。”寧長久介紹着劍經的下卷,道:“就這麽簡單。”

聽着确實不難……邵小黎想着。

寧長久道:“那你自己先找找感覺。”

“啊?”邵小黎一驚,道:“心法口訣呢,劍招姿勢呢……”

寧長久道:“在學這一劍之前,你必須用足夠長的時間去相信自己的劍,只有這樣你才能學成,要不然無論耗費多久,都只是徒勞。”

邵小黎道:“老大學這一劍之前,也需要去培養信任嗎?”

寧長久搖頭道:“我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劍。”

“哦……”邵小黎拖長了調子。

血羽君聽着他的話語,敢怒不敢言。

寧長久體內,劍經之靈卻抗議道:“你真要将這劍法教給這個小丫頭?我這般通神的劍術以稀為貴,你這樣随意傳授,怕是不好。”

寧長久知道其中的道理,道:“這種劍法不見于世,因為見過的,幾乎沒有活口,所以極難破解,你是害怕她學藝不精,不能一招斃敵,将這劍法讓人學了去?”

劍經之靈冷哼道:“明知故問。”

寧長久輕聲道:“不要看輕了她,她的心裏是藏着火的,她現在所欠缺的,只是一個契機。”

劍經之靈道:“你該不會喜歡上這個毛頭丫頭了吧?”

寧長久道:“我只是覺得自己不能總白吃白住。”

“呵,借口,你有時間搞這些沒用的,不如好好想想辦法,怎麽對付那個司命。”劍經之靈說道。

寧長久道:“我總覺得,她一直在看我。”

“自作多情。”劍經之靈冷笑道。

寧長久搖頭道:“你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嗎?一頭從很遠的地方來的驢在山下吃草,山上的黑虎從未見過驢,所以一開始它覺得那是怪物,遠遠地觀望了許久,想要試探驢,甚至還被驢的發怒吓了一跳,但是幾天之後,黑虎發現,這頭驢除了踢踏之外好像不會其他的,于是它就使出一招黑虎掏心,把驢宰了。”

“頭一次見人把自己比作驢的。”劍經之靈啧啧稱奇,道:“所以你展示這麽多高超劍法,就是想證明自己不只會踢踏,是一頭武藝高強的驢?”

寧長久沒有回答。

劍經之靈只當他是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驢,它笑道:“我倒不認同你的觀點。”

“嗯?”

劍經之靈打趣道:“穿着黑袍就是黑虎了?說不定是頭白的呢。”

寧長久道:“不管黑的白的,只要是想吃我的,都不是好老虎。”

劍經之靈不以為然道:“長得漂亮就行了……”

……

……

這是斷界城禁令的最後一個月。

哪怕每日城中都有侍衛巡邏,君王甚至親自微服訪城,重歲依舊沒有展露出一丁點的蛛絲馬跡,若非司命大人斷定重歲仍在城中,他甚至要放棄了。

而這禁令最多也只能持續三個月,三個月裏,幾次開倉放糧之後,王城中的糧食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不開城,王族都要同着平民一道餓死了,這些日子裏,城中甚至還掀起了一些小規模的抗議,城門上的侍衛也遭到過偷襲,許多人家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撐到城門打開的那天。

但這并不包括邵小黎家。

寧長久經常會于夜間偷渡到城外打獵,所以邵小黎家的肉類從未怎麽斷過。

終于有一天,其他王族的人忍不住了,敲開了邵小黎家的大門,邵小黎開門,發現正是那天那個嘲笑自己的,背後懸着一個黑眼睛的少年。

“你家憑啥每日都能起炊煙?憑啥?”那少年忍無可忍,道:“是不是因為你是王上的親生女兒,所以他偷偷把糧食運給你們了?你勻我一些呗,我就給你保守秘密,咋樣?”

邵小黎看白癡一樣看着他:“你們貴家子弟缺啥糧食?不就是嘴饞缺肉吃麽,我哪怕去外城發糧我也不給你。”

那少年見她把自己和其他賤民相提并論,他也生氣了,這時,他視線越過邵小黎的肩頭,竟在庭院中又看到了一只趾高氣昂,就是長得有些醜陋的妖雞,他震驚道:“你竟還有儲備的糧食?平日裏看不出來啊,你這丫頭居然這麽高瞻遠矚?難道早有人給你透露過禁令的事,不該啊……我懂了,你與那重歲是一夥的對不對!”

邵小黎心想這人都長了三只眼睛了,怎麽比自己還白癡啊,她憤憤道:“要你管?你少在這血口噴人,你要真不服,直接去王城告訴我父王去,我看他幫誰!”

三眼少年道:“我這神靈可是天眼,我剛剛已經讓它看過了,你印堂發黑,今年必有兇兆……”

他說話間,邵小黎已經撸起了袖子,道:“我看你是想死了。”

三眼少年絲毫不懼,王族之間的人對于彼此的境界大都互相了解,他自信自己對于邵小黎知根知底。

這個丫頭北冥神劍練了不過四五重,能成什麽氣候?也就紙老虎唬唬人。哪裏像自己驚才絕豔,已把通天劍訣修煉到了第七重!

于是,誰也不服誰的兩人見面直接打了起來。

王族內規定不許鬥毆的,三眼少年也不想留下什麽傷人的證據,于是他也沒使全力,只是朝着邵小黎挑去了一劍,想吓吓她。

但是很快,三眼少年卻被吓到了。

只見邵小黎神情專注地看着自己,在他劍刺去之時,對方好像早已預判到了自己出劍的軌跡,只見她側身一躲,避開劍鋒,随後直接一掌向着自己的喉嚨撩來,他見勢不妙,身子後仰的同時撤劍回擋,而邵小黎已然化掌為爪,直接精準地捏住了他的劍鋒,向外一分,随後一掌打上了他的胸口。

砰得一聲裏,少年連帶着他的神靈眼睛被一起打飛了出去,狠狠地摔到了長街上。

邵小黎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兩個月多月,她竟提升了這麽多。

“你個死丫頭,有本事你別走,你給我等着!”那少年連滾帶爬地走地上站了起來,一邊跑着,一邊有氣無力地放着狠話。

邵小黎雙臂環胸,冷哼了一聲,知道他以後不敢再來惹自己麻煩了。

正當她要關門之際,一個嗓音溫柔的女子聲響了起來。

“小妹妹劍法好生高明,不知師承的何人?”

邵小黎循聲望去。

那是一個銀發白袍的漂亮姐姐,她的身段帶着女子夢寐以求的曼妙,雪白的肌膚更是泛着瑩光,像是書上所描述的月暈,哪怕同為女子,她一時間也有些癡。

“我這明明是掌法。”邵小黎看着自己的手,辯解了一句。

屋內,寧長久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嘆了口氣,體內,劍經之靈的笑聲傳了出來。

“這頭大白虎可終于來了,你呢?你這頭驢準備得怎麽樣了?”

第 185 章 :小黎學劍,長久開荒

斷界城沒有夏天。

溫度像是一窩又一窩的蚊蟲,來回不定,時而嗡嗡地吹着燥熱的風,時而又寒冷徹骨,很是擾人。

邵小黎熬了一鍋豆粥端出來,騰騰的熱氣噴上了她紅撲撲的臉蛋。

寧長久腦海中滾過了一遍前世在不可觀所學的道法,那裏的大部分道法都不似鏡中水月那般玄妙,更像是許多法術的起源與基礎。

光透過瑣窗落到了他的臉上,寧長久睜開眼,瞳孔被光照亮。

他伸出了手指,去觸摸身前的光。

“超越光……”寧長久在心中揣摩着這句話。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高手可以斬出超越聲音的劍。

劍與聲同出,劍先至,話語再至,頭顱已落地。

但從未有人覺得自己的劍或者身法可以超越光。有關于此的種種功法也只是天方夜譚。

他也并不會完全相信夜除的話。

他知道師父很強大,強大到哪怕前世入傳說三境,即将飛升之時,也在她的劍下毫無抵抗的能力。

但必死的命運裏,他終究還是活了下來,并且回到了十二年前。

難道這依舊在命運之內麽?

邵小黎将豆粥端到了他的面前。

寧長久喝完了豆粥,看着身邊的小姑娘,說道:“皇城的禁令已經頒下來了。”

邵小黎輕輕點頭,道:“我聽說了,君王已經下了絕殺令,要找出那個叫重歲的妖怪,接下來的三個月都出不去城了。”

寧長久如果想出去,他是有辦法出城的,只是他開始懷疑這有沒有意義。

強大如夜除和司命,依舊被困在這方世界裏,一個隐于雪谷,一個隐于王城,似在進行一場無形的對弈。

邵小黎也覺得三個月漫長極了,她擔憂地說道:“老大,你該不會要偷偷離開吧?”

如果他離開,那自己離死也不遠了。

寧長久搖頭道:“我暫時不走。”

邵小黎無條件相信他說的話。

寧長久忽然問道:“吃得了苦嗎?”

邵小黎回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知道自己沒有王族血脈之後,拼命修行,妄圖僞裝成真正的王族後裔的樣子,甚至不惜去偷丹藥吃。

那時候的壓力和恐懼是遠超如今的。

她用力點頭:“吃得了!”

寧長久道:“那好,從今天起,之後的三個月,你就随我學劍吧。”

哪怕昨天寧長久已經說過,她依舊覺得有些突兀,短暫的木讷後,邵小黎跪倒在地,道:“弟子拜見師父!”

寧長久輕輕搖頭:“你不必喊我師父。”

“額……”邵小黎擡起頭,也不知道該不該站起來,她問道:“那我該做什麽?”

寧長久道:“以後的豆粥裏,多加點糖。”

說完,寧長久便向着屋內走去。

邵小黎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這麽簡單第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竟沾染上了哲思的意味,落到心裏更是有些莫名甜滋滋的。不愧是老大。

她在心中暗暗揣摩着,嘴上畢恭畢敬道:“知道了!老大。”

……

……

學劍比邵小黎想象中更加辛苦。

邵小黎的境界放在外面,應該是個通仙初境或者中境的丫頭,實力和樂柔相當。

而此方天地,境界顯然已被劃死了上限,哪怕曾經有可能是神君級別的司命和夜除,此刻也被壓在了紫庭之下,他們真正倚仗的,是自己破碎的權柄。

所以寧長久并未讓邵小黎浸淫修道,因為此處修道與外面相比,事倍功半。

他先教邵小黎一些固定的招式和發力方法。

第一個上午,邵小黎在門外站了一個時辰的樁之後,她終于站不住了。冷熱無常的天氣時而讓她燥熱,時而又讓她發顫。寧長久則在屋檐下的椅子裏,屋檐投下的陰影被子般蓋在他的身上,看着很是安逸。

邵小黎咬了咬牙。

寧長久規定,在練劍的起步階段裏,需要練習站樁等基本功,且不允許她調動靈力。而她所能驅使的,只是最基本的身體拳腳和肌肉,就像是民間武館中最為講究的氣和力,只有将原始的身體修至協調,才能将勁氣真正做到收放自如。

終于,一個半時辰之後,邵小黎徹底支撐不住,她偷偷調動了一縷靈力,灌入雙腿。那靈力恍若甘霖,渾身酸麻的她輕松了許久,她調整了一下呼吸,然後偷偷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始終微擡着頭,望着天空,神思不知落在何處。

邵小黎心定了一些。

站滿兩個時辰時,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邵小黎扶着腰,哎呦哎呦地叫了幾句,她趔趔趄趄地走到寧長久的椅子前,問道:“老大,你什麽時候才能教我劍法啊。”

寧長久道:“什麽時候你能老老實實站夠兩個時辰,我就教你。”

邵小黎臉頰微紅,心想果然瞞不過老大,可她實在有些累了,也沒辯解什麽,道:“我知道了。”

寧長久同樣想着,自己性格還是太過随性,當不了嚴師,若是陸嫁嫁,此刻恐怕訓斥和戒尺已經送上來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天。

邵小黎對于劍法的興趣也在一天天無聊的站樁中被漸漸地磨滅了,她又怕自己中途放棄惹老大生氣,但是她偶爾想要認真,酸疼無比的大腿卻怎麽也無法讓她撐足兩個時辰、

她在心中埋怨着老大的嚴苛,想着這些都是那些平民的武館裏練的東西,我一個威風凜凜的王族大姑娘練這個,又沒用又掉價。

邵小黎正百無聊賴地紮着馬步,忽然間,她擡起頭時,原本有些漫不經心的視線忽然間凝固了。

屋檐下的椅子上,老大的身影不見了!

這些天她已經習慣了老大一整日坐在這裏,此刻他忽然消失,邵小黎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

不會是他嫌棄自己,一個人偷偷跑了吧……

念頭才動,緊接着,她的太陽穴附近傳來了一絲危險的預兆,視線的一角,一個拳頭飛速放大,先至的拳風刺得太陽穴隐隐生疼。

有人突襲!

邵小黎下意識地想要調動靈力反擊,但對方的速度實在太快,她的靈力還未湧出,那人的手便落在了自己的頭上。

邵小黎身子向邊上一歪,然後摔倒在了草地上,她慘叫了一聲,捂着自己的頭,“好疼……”

寧長久收回了手,嘆了口氣,道:“我根本沒有碰到你。”

邵小黎怔了一會兒,松開了捂着腦袋的手,她感覺自己手心捂着的地方依舊隐隐作痛,但那并不是真實的痛,而是幻痛,就像寧長久那似及非及、打向自己腦袋的一拳,他沒有觸碰到自己,使得自己跌倒的,也只是自己假想的力。

“老大……”邵小黎明知如此,但小姑娘性子起來了,還是哭訴道:“你為什麽打我呀?”

寧長久道:“我這一拳沒有用任何靈力也沒有打到你,你卻摔倒了,你有想過是為什麽麽?”

邵小黎道:“因為老大厲害呗。”

寧長久搖頭道:“因為你做不到真正的靈力通玄,無法将靈力于舉手投足間瞬發。氣海中調動靈力,噴薄于全身需要一個時間,這個時間雖然很短,但在高手過招中,卻是致命的。尤其是殺手。只是在斷界城的王城,別說殺手,哪怕是竊賊你也遇不到,所以平日裏這點分毫的時間對你沒有影響,而到了城外,你早有戒備,時刻提防,再加上那些怪物境界本身不高,所以也不會被偷襲。”

寧長久頓了頓,繼續道:“但如果真有人突然襲刺你,你該怎麽辦?”

邵小黎張了張嘴,心想除了老大你,還有誰這麽無聊啊。

她嘴上唯唯諾諾道:“不知道。”

寧長久道:“這點時間裏,可以救你的,只有你的肉身,而你如今這副身子,被打兩下就癟了,只要一招落後,哪怕對方境界遠低于你,步步緊逼之下你也必敗無疑。”

打癟……邵小黎下意識捂了捂自己的胸脯,但她心中卻明悟了一些。

寧長久看着她的眼睛,嘆息道:“你可能覺得這些沒用,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總有一天會走,那時候你要怎麽樣活下去?”

邵小黎原本有些渾濁的腦子像是突然照進了一縷光,陡然清明間,她的腰背都挺直了許多,她看着寧長久,問道:“你真的要走啊……”

“嗯。”

“那我怎麽辦?”

“你只有變強,變得比參相強,比君王強,比所有人都強,你才不會死。”寧長久說着這個樸素的道理。

邵小黎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原來這才是老大要教我劍法的原因……

她顫顫巍巍地從草地上爬起來,問道:“老大……不希望我死吧。”

寧長久身影稍頓,嗯了一聲。

邵小黎心中湧出暖意,熱淚盈眶,心想這幾天給老大做飯做菜,做牛做馬果然不是白做的!老大果然被自己感化了,反而是自己真笨,一直蒙在鼓裏!

“老大!”邵小黎再次出聲。

寧長久轉過頭,看到她一絲不茍地紮着樁,噙着眼淚的漂亮眸子裏帶着幾分堅毅。

寧長久欣慰地笑了笑。

半個時辰後,邵小黎還是沒有撐住。

先前紮了太久,身體積累的勞累最終還是無情地壓過了她的信念和感動,但寧長久沒說什麽,反而微笑着安慰了她兩句,邵小黎看着他清秀極了的臉,每一縷笑容都像是拿錐子敲打心髒,紮得她氣血翻湧。

邵小黎暗暗發誓,自己一定要學成絕世的劍法。

但如果自己真的練成了,老大是不是就要放心離開了啊……

她內心矛盾着。

“我什麽時候才算是出師呢?”邵小黎小聲問道。

寧長久道:“你什麽時候能接住我那一掌了,就算是出師了。”

啊……老大這言外之意是要和我天長地久嘛?

邵小黎默默想着,嘴上信心滿滿道:“我會努力早日出師的!”

……

今日的交流給了邵小黎莫大的動力,不出三天,她就艱難地撐滿兩個時辰了。

這天下午,寧長久便開始鍛煉她的反應力。

他遞出幾道劍氣,去糾纏邵小黎,然後邵小黎必須在一縷縷無規則運動的劍氣中不停閃避,防止自己被攻擊到。

這可比枯燥的站樁走樁有趣多了。

邵小黎找到了小時候在房間中與蚊蟲鬥智鬥勇時的快樂,練了一下午之後,她便被那些劍氣撞得七葷八素,走路都不穩了。

而入夜之後,寧長久如常地來到她的房間裏,将她從被子裏剝出來,喚出金烏,偷偷給她療養傷勢。

少女的身子也在不知不覺間一天比一天暖和。

而給她治療完傷勢之後,寧長久也不會懈怠,因為他同樣需要修行。

夜除與司命,還有那個躲在黑暗中的重歲,他們皆是強大而恐怖的敵人,自己的境界若是原地踏步停滞不前,他日這斷界城如果有傾覆之災,他立于危牆之下,很難保證自己不受牽連。

于是夜色漸闌之後,他便會偷偷來到城外,去殺死那些可以煉化為丹藥,提升自己修為的妖獸。

深峽大谷中的火蛇在短短半個月不到的時間裏,被他殺得幾近滅絕,連過去作威作福一方的血羽君都看不下去了,竟開始給他灌輸不可竭澤而漁的大道理。

“竭澤而漁?”寧長久笑了笑:“我倒是聽說過殺雞取卵。”

被寧長久命名為紅頭雞的血羽君立刻不說話了。

而寧長久也并非這種的涸澤而漁,他早已發現,這些火蛇根本不是真正的蛇,而是一條地底熔漿裏衍生出的火性妖靈,它們鱗片下包裹的并非血肉,而是滾燙的岩漿。

“哎,寧大爺,你殺都殺了,要不把魂魄分我一點?”血羽君心想苦口婆心勸不成,分自己一杯羹總沒問題吧?

寧長久只随意挑了一些,分給它,血羽君心中暗罵着他小氣,嘴上大快朵頤。

此方天地,雖然沒有蘊藏什麽靈氣,但是世間的生靈之中,依舊藏着不少靈性,而寧長久将其煉化為已用之時,甚至能捕捉到一些它們殘餘的先天神通。

寧長久也越行越遠,他來到了最初遇到黑鷹的那片死林地裏,死灰色的槁木在黑暗中像是一個個僵立的屍體。

寧長久将手按在了那些樹上。

樹木生長百年極為不易,而它的靈氣散布于樹身,同樣根深蒂固,并且樹木之靈與人不同,雖是同源,卻是南轅北轍的兩宗,尋常人若想吞噬,無意于将石頭放進嘴巴裏嚼。

但這并不能難倒寧長久。

他按在樹幹上的手指微屈,凹陷進了這些木頭裏。

“你怎麽連屍體都不放過?”血羽君看着這些本就顏色慘淡,看上去奄奄一息的樹木,啧啧道。

寧長久淡淡一哂,道:“你這對鬥雞眼當然看不出來。”

這些樹木的“裝死”騙不過自己。

它們雖然普遍呈現死灰色,但絕不是因為奄奄一息或已經死去了的緣故,相反,它們歪歪扭扭展開的樹幹還很繁密,只是本着裝死的理念,它們并未生長出那些自欺欺人的葉片。

寧長久的手指伸入灰木之中,随後施展出皇城第一日時,吸收寧擒水功力時所用的道法,這種道法看上去像是邪功一樣,極為蠻橫,它使得掌心與樹木同化,然後将自己僞裝成需要供養的枝幹和葉片,随後連吸帶騙地讓其中的木靈之力鑽入自己的身體。

接着,他再施展隐息術,隐匿自身氣息,使得它們無法第一時間感應到自己被騙,從而排斥這副身體,寧長久利用争取到的時間,用靈力為火,身體為爐,将騙進來的木靈之力盡數煉化成自己的靈力。

血羽君看得瞠目結舌寒意遍體,心想自己會不會哪天被騙了殺了都不知道吧。

灰木林中,一切的發生都似春風化雨,一顆顆大樹被寧長久吸幹了半數靈氣,化為已用。

整片林子看上去更死氣沉沉了些,也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恢複。

血羽君粗略地掐算了一下,按照寧大爺這樣的速度掃蕩下去,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那些冰原生物的噩夢就要來了。

事實證明,血羽君遠遠低估了寧長久。

三天之後,寧長久便站在了那片冰原上,他平靜地看着無際的雪原,又看了一眼距離雪原不遠處插着的斷界城旗幡,有一種君主巡視自己疆土的感覺。

血羽君亦有同感,他忍不住開口道:“郡主來巡邏自己的領地咯。”

寧長久懶得搭理它。

他看了一眼身後,本就靈氣貧瘠的世界,如今更顯得慘淡蕭瑟了。

不過等到斷界城的禁令取消,這裏的大部分東西應該也都恢複原樣了,不會留下太多掃蕩過的痕跡。

于是,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夜裏,寧長久獨自一人,孤身踏上了這片斷界城七百年跋涉,才終于于近日才逼近的冰雪之原。

雪原上幹幹淨淨的一片,沒有絲毫外人留下的痕跡。

寧長久踏上了第一個足印。

這是他的一小步。

他一邊掐算着時間,一邊向着冰原的深處走去。

狂風如刀,這荒蕪的雪原裏,似乎根本不會存在任何多餘的生命,同樣,他哪怕将劍目開至最明亮,視線也無法眺至這冰原的盡頭,仿佛這場跋涉只是一場無意義的蒼白之旅。

“就到這裏吧。”

天快要亮了,寧長久并沒有太多時間去探索這片雪原,最重要的是,他隐約也感受到了一抹恐懼,這種恐懼與危險不同,沒有具體的來源,他恍然明白,這就是夜除所說的,對于未知的恐懼。

原來,自己也在恐懼着這個世界麽?

他凝望了許久,直到琉璃般脆弱的天空中亮起了最初的光。

他回過身,拍出那柄司命送來的黑劍,向着斷界城的方向禦劍而回。

這大半個月對于靈氣的吸收和體魄的打熬裨益極大,寧長久甚至在穿越一座座峽谷之時,感受到了一絲時間奧妙的律動,這與他的道心共振,若福至心靈,每一次律動之後,他的道境都會随之澄淨幾分。

相信用不了太久,他便可以将自己的靈力之精純與強度提至長命境的巅峰。

但他的心中卻生不出什麽喜悅感。

此刻,日夜正在更替,雪原上的足印顯得那般孤寂。

……

……

邵小黎醒來之時,寧長久便坐在庭院的屋檐下,仿佛從未離開過。

邵小黎覺得自己睡得越來越好了。

今天晚上甚至因為有些熱而把被子踢了,這種舉動讓她很是擔憂,想着自己黃花大閨女,身子可不能讓男人無意間看了去。

邵小黎從不知道,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病,她便想着,自己的體寒好轉,是不是練武強身健體的緣故。

于是她每天的練習也更殷切了。

萬事開頭難,邵小黎在熬過了最初的酸痛和疲憊之後,也輕車熟路了起來,她已經可以憑借自己胡亂踩出的步法,躲過那些寧長久射來的劍氣,于其中騰挪躲避許久。

而寧長久也開始傳授她真正的劍法。

“這套劍法叫什麽?”邵小黎按着寧長久的心法口訣,運了幾遍氣之後,發現這與自己過去學的北冥神劍,确實不同。這種劍法細處靈巧多變,壯闊處更是排山倒海,如龍出山。

寧長久道:“這叫天谕劍經,我教你的,是上半卷。”

這是寧長久唯一每天堅持聽課,系統學過的劍法。這套劍法雖然與真正的頂尖劍技沒法比,卻也是十本北冥神劍也趕不上的高度。

邵小黎問道:“難道還有下一卷?”

寧長久道:“等你學完上半卷,我再教你。”

邵小黎苦惱道:“可我現在就學成了一招半式,哪怕是把它們粗粗學一遍,沒個一年半載也下不來吧?”

寧長久點了點頭。

邵小黎試探性問道:“那老大學這套劍法花了多久?”

很快,邵小黎就後悔問這個問題了。

只見寧長久認真地沉思了一會兒,答道:“三個時辰。”

“……”邵小黎覺得不可思議,但她知道老大沒有騙自己,她撫了撫自己的胸口,弱弱道:“老大,我去專心練劍了……”

庭院中,劍風飒飒,邵小黎舞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光圈,雪白的劍氣遍地掃過,雖然看着華而不實,但也确實很有美感。

時間在轉眼之間便過去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裏,寧長久虛晃過許多掌。邵小黎從最初的,被自己假象的力道弄得跌倒在地,到後面終于可以堪堪站穩,只是根本找不到破解的手段。正如寧長久所說,這靠的,必須是她肉身的反應,若要調動靈力,絕不可能來得及。

可女孩子的肉體力量怎麽比得過男孩子嘛,這不是欺負人嘛……比價錢還差不多。

邵小黎想到這裏,不由地想到了蘇煙樹姐姐。

她營救蘇煙樹的計劃在半個月前就擱置了,因為半個月前,孤身帶刀前往皇城的隗元沒能回來,她與蘇煙樹的友誼終究沒有到那種可以舍生忘死的地步,這讓她郁悶了很久。

期間寧長久還問過她,如果自己被抓起來,她會去救麽?

邵小黎覺得這個問題不像是老大的作風,于是她猶豫了一會兒,這一會兒的猶豫被寧長久視為不救了。這又讓邵小黎忐忑了許久,以為自己要被打入冷宮了。

“老大呀,天谕劍經上半卷的劍法就這麽厲害了,下半卷該是怎麽樣呀?”邵小黎一邊練着,一邊忍不住問道。

寧長久道:“下半卷共有十八式,但十八式只是式,真正殺人的只有一劍。”

邵小黎道:“什麽意思呀?那要練這十八式做什麽?”

寧長久道:“養意,這十八式如怪松生于岩壁,皆講究一個孤絕,而真正的殺人之劍,可以是任何一劍,甚至是最直接的劈刺,但這種孤絕的意,能讓你的劍非常快。”

邵小黎依舊納悶,問道:“為什麽性情孤絕之後,出劍速度就會變快呀?書上總說,仙人飛升要斬斷一切羁絆,這又是為什麽呢?”

寧長久說出了自己的猜測:“光之所以可以穿行得那麽快,便是因為它沒有重量,而修道者或許也是如此,越是斬塵緣,斷牽念,絕羁絆,心無旁骛,不假外力,出劍的速度便也會越來越快,直至斬開這片天穹,見到仙廷之門。”

邵小黎認真地聽着,覺得有道理極了,對于他話語中描述的仙廷,更是心神往之。

只是她轉念又想,如今自己每日與老大為伴,豈不是在加深他們的羁絆,這可不利于以後老大飛升呀……

想着這些,小姑娘便面露愁容了。

寧長久沒有注意到她的憂愁,他在想另一件事:若修道需要斬斷羁絆,那麽前一世,師父為自己安排了一個未婚妻又是為了什麽呢?

“你說的有些道理。”

身體裏,一個沉寂了大半個月的聲音忽然響起,那是劍經之靈的聲音:“但是天谕劍經最初創制,所想的不過二字,殺人。它不是沒有重量的光,而是一只蠱,活到了最後的,最強大的蠱。”

寧長久道:“你有心事?”

劍經之靈冷冷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些事。”

寧長久知道它在想什麽。

劍經之靈緩緩開口,道:“兩年之後,我一定會徹底吞噬你的意識,将你取而代之,對這點,我很有信心,只是我想不明白,為什麽夜除所說的命運上,對你兩年後的大劫只字未提?難道你一直在騙我,你其實早就有辦法可以徹底壓制我,吞噬我?讓我寄居在你體內,你也只是想借取我的力量,從未想過兩年之後的公平一役,對嗎?”

劍經之靈的話語在他的心湖中不停地回蕩,激起了大片的波紋。

寧長久聽完了它的心聲,然後開口道:“我不了解命運,但我沒有信心能勝過你。”

劍經之靈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這也令它更加困惑。

劍經之靈靜默了許久,它從心湖之中幽幽地探出,撥開了自己長長的灰白色的頭發,露出了其中那張不辨男女的臉,它說道:“這樣也好,只是希望你時刻記着,我不是你的工具,更不是你的朋友,我是煉獄中唯一蠱,到時候殺你,我也只需要一劍。”

邵小黎注意到,寧長久的臉色很平靜,那種平靜像是深暗的湖水,顯得有些可怕。

但是很快,這種感覺又瓦解了。

原本緊張的氣氛裏,血羽君忽然開口嚷嚷道:“哼,膽敢和我寧大爺叫板,我看你這本破書是不想活了!到時候你死了也好,陸嫁嫁也算是失去了一個忠實擁護者,寧大爺的正宮,必是我們殿下無疑!”

劍經之靈聽了,同樣勃然大怒,争鋒相對道:“不管我是死是活,我都不覺得你口中那個十六歲的黃毛丫頭有半點女人味!”

血羽君道:“有沒有女人味與你何幹?你這本破書,哪怕是個絕世美女放你面前,你恐怕也是有賊心賊膽卻沒賊的能力。”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劍經之靈:“你只紅頭雞懂個什麽,世間所有的神性生物,在孕育的過程中都像先天靈一樣,沒有任何性別,只有你們這種卑劣的生命,才一出生就注定了性別!”

血羽君嘶了一聲,道:“那你以後……是男是女?”

劍經之靈在寧長久的氣海中攪起驚濤駭浪:“你是真的想死?”

熟悉的争吵聲再次響起。

寧長久封閉了自己的七竅感觀,不參與這場争執之中。

而今天,王城中也出了些事。

君王竟召集了所有行淵的人都于廣場中央集合。

練劍練到一半的邵小黎被迫中止,帶着寧長久一起前往集合。

她原本以為,今日是要有關尋找皇城中隐藏的大鬼重歲作一些讨論,沒想到卻是頒發上一次辟野行動的功勳。

這功勳是根據青銅小劍的色澤而定的。

邵小黎一下子洩了不少氣,知道這一次論功行賞與自己關系也不大了。

但最後的結果卻大大出乎了邵小黎的預料。

這裏的功勳不只是榮譽,也有可能是兵器,法袍或者一些無毒無害的糧食肉類。

而邵小黎,在被授予了勳章的同時,還得到了一只形似山雞的怪鳥。

她咽下了喉嚨口的口水,餘光偷偷瞄了寧長久一眼。

兩人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

血羽君在劍鞘中鬼哭狼嚎着:“我不要做這麽醜的鳥!”

不過它也知道,這由不得自己選擇,這柄斷劍日漸腐朽,空間狹窄極了,它也确實渴望自由,或許這就是自由的代價吧……

散場之時,邵小黎不知哪裏鼓起的勇氣,竟跑到了君王的面前,問道:“父王,蘇煙樹還好嗎?”

君王停下了腳步,他一生有許多個女兒,這也不怪他多情,君王傳承之時,對于每一代的後裔數量,都有着明确的指标。

他記得這個女兒的名字,在她娘親沒有自缢前,他是很喜歡的,只是如今,她娘親疑似畏罪的自缢,在他這份親情裏添了一絲疙瘩。

但既然她成功召靈,君王便也未遷怒于她,只是微笑道:“放心,她很好。”

“那我想見她。”邵小黎說道。

……

……

(感謝盟主大大季婵溪打賞的舵主!!謝謝大大一直以來的支持鼓勵!麽麽噠)

第 184 章 :夜除說命,重歲亂城

夜除眼神中的焰火熄滅,黑鷹展翅驚鳴,炸開的旗幡攪亂風雪,上面的詩句似要化黑龍騰出。

寧長久立在雪地裏。

夜除站在他的身前,他的身後,是黑漆漆的洞窟,不知通往何處。

夜除的驚喝被風雪淹沒,天神般完美的臉上卻粘濡了一片雪花,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許久沒有說話。

寧長久也看着他。

夜除的話語在他的思維中炸起了片刻的驚雷,他眼中映出的雪如亂流卷過,卻也很快歸于平寂。

“這很奇怪嗎?”寧長久問道。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夜除。他的臉像天神般俊美,讓人生不出厭惡感,同樣也沒有一絲親近。

只是那完美的臉在失去微笑之後便雕像般僵硬而冷漠了。

他盯着寧長久,道:“大道有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只要在命運之內,幾乎沒有任何無解之死局,而死亡的時間,應該是你修道天賦所兆示的年齡極限,但很奇怪,你的命卻在十二年後就要斷了!”

寧長久問:“過去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嗎?”

夜除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道:“在你之前,我只見過一次。”

“是誰?”

“我不能告訴你。”

寧長久想了一會兒,又道:“人遁其一……我的一已經被徹底抹去了?”

夜除道:“哪怕我買走一個人的時間,那個人也未必會真的準時死去,命運的遼闊遠超我們的想象,何等的存在才能直接截去通往未來的所有路?我很想知道,可惜我無法看到你的未來。”

寧長久詢問:“神國之主?”

夜除搖頭道:“我也不知,或是神國之主,或是無法抵抗的天地法則,亦或是更虛無缥缈的天道。天無絕人之路,但你的盡頭,卻是絕路。”

寧長久知道都不是的。

如果他的生命只有二十八年,那他已經完整地經歷過自己的一生了。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盡頭,站着的是那個白衣勝雪的女子,她立在那裏,以劍将自己的命運早早斬斷,不留一絲生機。

寧長久心中寒氣泛起,若是自己不去尋找她,她依然會找到并殺死自己麽?

“命運是不可改變的嗎?”寧長久問道。

夜除的臉上終于重新一點點勾勒起笑容,他身子微側,對着漆黑的洞口做了個歡迎的手勢,道:“若客人不介意,可入洞府一敘。”

“不要……”邵小黎抓着寧長久後背的衣裳,恐懼地開口。

寧長久抓着她的胳膊,道:“抓着我的手。”

邵小黎輕輕點頭。

夜除回過身,灑然一笑,邁入了洞窟之中。

寧長久擡起腳,落腳之時縮地成寸般直接一步跨入洞府。

“好膽魄。”夜除贊賞了一句。

天旋地轉。

寧長久走入了洞窟之中,眼前卻是霍然開朗,那裏面哪裏是幽深的洞府,分明是一個巨大的古戰場。

廣闊的古戰場上斜插着幾面黑漆漆的旗幡,凍土上篝火還未熄滅,滿地皆是犁翻的土和倒塌的廢墟,天空中的雪還在零零散散地落着,更遠處,隐隐有石頭堆累而成的城牆,只是那城牆已倒塌了大半。

這是……幻境?

寧長久不認為這山洞之中可以隐藏這麽巨大的空間。

他的視線落到了最中央。

那裏存放着一個巨大的,宛若高樓般的建築,它像劍一樣矗立在那裏,只是結構遠遠要複雜許多,木制的麒麟臂在複雜的機械內核中伸展出來,上面繪着星宿鬥轉的天象,各個結構之中似都相互關聯,延伸向上則是尖尖的、歪斜的塔頂,像是直指天空的某個方位,而它的四周,有着陰陽爻組成的六十四卦象。

夜除走在最前方,他看着那個複雜無比的建築物,似在看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眼眸中笑意更盛。

“這是機械?”寧長久問道。

夜除領着他穿越雪地,走到了那宏偉的巨大建築物之前。

“這是命運。”夜除微笑着說着,反問道:“你覺得什麽是命運?”

寧長久未答。

夜除自顧自笑道:“命運某種意義上也是時間,每個人自出生之時便踩在不斷變化的時間線上,尋常人命運中最重要的節點無非就是出生,結婚,仕途的重大起落,生兒育女和最終的死亡,修道者也無外乎出生,修行,打破每一個大的境界,婚姻與最後的死亡,這些都是命運中真正重要的節點,千年前古人的四柱八字,紫微鬥數等測算方法,也都是為了朝着真實命運的軌跡和輪廓逼近。”

夜除說着,忽然笑問道:“你的出生年月日和時辰?”

寧長久道:“無爹無娘,我不記得了。”

夜除看着他身邊的小姑娘,笑問道:“你呢?”

邵小黎緊張地看了寧長久一眼,寧長久輕輕點頭,她這才緩緩開口:“城歷七百二十三年,七月二十六日,亥時。”

夜除輕輕點頭,随後他張開了雙手,那個建築中便傳來了撥動算盤般的清脆聲響,掌管着生時的那部分機械開始運轉,夜除又問,“出生何處?”

邵小黎模糊地說了一遍。

夜除手指再動,另一片機械也開始運轉,期間他又問了邵小黎幾個有關于出生時的問題,邵小黎一一回答之後,整座建築都開始運轉起來,發出轟隆隆的聲響。

“原來你來過。”夜除看着邵小黎,微笑說道。

邵小黎皺起眉頭,不明所以。

寧長久平靜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夜除道:“我與所有的客人只是交易,交易之後兩相忘記,不會再幹預絲毫。”

寧長久道:“這個東西可以測算命運?”

夜除道:“此處沒有星空,所以無法做到真正的精準。”

“命運與星宿關聯?”寧長久問道。

夜除搖頭道:“星宿不過是天上的石頭,與命運毫無關系,它們只是用來描述的手段,譬如你此時立在這片雪原裏,酉時三刻的光覆蓋在你的後背上,按照古書上星宿的方位,你此刻出于白狼星的三十四度,天馬星在你身後窺伺着你,你眼前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海明星就像是爬出水面的螃蟹……它們共同描述了統一時空裏的你,而這一刻的圖像,也兆示着命運。”

寧長久默默地聽着,随着他的話語想象出了圍繞着自己的,那些亘古不變的星體。

但他依舊不解。

如果說世上存在命運,那他最接近的時刻,便是前一世,師父為自己切分的修道軌跡,而自己一直踩着她的計劃精準地向前,滴水不漏地走向結局。

“命運必須測算嗎?”寧長久問。

夜除依舊搖頭,微笑中帶着些許自嘲:“真正的高人可以直接觀測,而我如今不過俗子,只能通過種種奇-淫巧技不停地逼近那條線罷了。”

建築上的一根根手臂像是綻放又閉合的花瓣,塔的最尖端,一幅拱形的圖卷緩緩展開,上面漸漸構築出了一幅完整地星圖。

夜除看着那副星圖,緩緩開口:“你不是王族的女兒。”

這句話宛若霹靂,震得邵小黎身子僵硬,她正欲開口,夜除卻已不疾不徐地繼續訴說了起來。

“你生時有白猿星,玉兔星為伴星,此為慧星,又有洛神星居于正位。”

“你六歲開始修行,期間吃了枚火性的丹藥,漲了十年的修為,不過那丹藥是偷來的,此處為一劫。”

“七歲時枯木生芽,春溪解凍之象,應是初初入道。”

“十二歲,上下皆火,坎路于前,白蛇其後,為險象環生之象。”

“十五歲,第二劫,近星黯淡,應是親人将死。”

“十七歲……大兇,死劫難生。”

“……”

邵小黎看着他的背影,星盤上所有的指示都恰到好處地對上了自己的命運,話語入耳,如惡鬼吟呦,聽得人冷汗淋漓。

邵小黎難以忍受,喝斷道:“什麽死劫難生,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

夜除淡淡地笑了起來,他雖然無法想起,但是非常清楚,這個小姑娘曾經來找他改過命,自己為她從諸多死劫中找到了一線生機。

而寧長久也明白,夜除應該是運用自己的權柄,使得自己跌落時淵和邵小黎成年召靈成為了巧合,于是自己就成了她死寂星空中的一點光。兩條本不相交的線就此觸碰。

“你與我們說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麽?”寧長久問道。

夜除微笑道:“上一個你這樣命運的人,比你強大無數倍,但他依舊沒有逃過死亡的結局,所以如果可以,我想仔細剖析你的命。”

寧長久輕輕搖頭:“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生辰。”

夜除輕輕點頭,似有些失望。

寧長久道:“你想買走我的時間?”

夜除點頭道:“若你願意,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若客人不願,我也沒辦法強求。”

寧長久問:“為何無法強求?”

夜除微笑道:“因為你身上背負着大秘密,我永遠不會對身負大秘密的人出手。我恐懼着未知。推算命運便是因為對于未知的恐懼。”

寧長久道:“我的命沒辦法改變嗎?”

夜除道:“命運也是因果,所有的因都會對果産生影響,但那個影響是有極限的,它存在于一個光錐中,無論是何種因,所有的果也都在命運的光錐之內。”

寧長久問道:“如何逃離光錐?”

夜除面露微笑:“超越光。”

……

……

寧長久沉默了許久,光伴随着風雪落到他的臉上,微微發冷。

寧長久道:“那你買時間又是為了什麽?”

夜除說道:“我并非在買時間,而是在收集零散的權柄。”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誰的權柄?”

夜除微笑不答。

寧長久道:“無頭神?”

夜除面色微異,道:“你還知道什麽?”

寧長久同樣不答,繼續問:“你需要我幫你?”

“你果然很聰明。”夜除微笑着點頭:“我希望你能幫我殺一個人。”

寧長久又問:“酬勞是什麽?”

夜除道:“我可以送你很多時間,這些時間或許對你沒用,但卻可以救你身邊這個小丫頭。”

邵小黎先前完全聽不懂他們在交流什麽,此刻終于有機會開口,道:“誰要你救……”

她不知道自己賣了很多時間這件事,但是心裏默默想着,若對方真有這神通,能給自己延年益壽也是好的,嗯……自己雖然嘴上拒絕了,但是老大不會真的不答應吧?

她緊張兮兮地看了寧長久一眼,又不好意思開口。

寧長久問道:“你想殺誰?”

夜除盯着他的眼睛,道:“司命。”

寧長久露出了微微迷茫的神色。

夜除笑問道:“你這般特殊的存在,她竟然沒有出來見你?”

寧長久平靜問道:“司命是誰?”

夜除道:“司命是她如今的稱謂,她是個銀發的女子,很漂亮,你見到她自然就知道了。”

寧長久問:“她很強?”

夜除微笑道:“她很強,但是不會殺你。”

寧長久問:“為什麽?”

夜除道:“因為我們的目标都只有一個。”

“什麽?”

“我們要離開這裏,回到我們的神國。”

……

“皇城出事了。”寧長久忽然說道。

夜除微笑點頭:“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不用在意。”

寧長久道:“你知道?”

“能猜到。”夜除笑道:“女人總是那麽小心眼……嗯,如果你還想要賣你的時間,可以随時入谷找我。”

寧長久問道:“我離開之後,我會忘記這裏的一切?”

夜除說道:“我會讓你記得一些事。”

“你呢?”寧長久反問。

夜除微笑道:“自然與客人一樣。”

寧長久點了點頭。

夜除道:“你斷劍裏那只小雞,它也不會記得我們說過的話。”

寧長久眉頭微蹙。

沉默了半天的血羽君自以為偷聽到了這個世界極大的隐秘,正于心中暗喜之際,忽然聽到夜除這句話,它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的存在早就被對方察覺了……

“你才是雞!”血羽君暴怒道。

這片古戰場上,風雪更急,就像是一塊巨大的白雪簾幕,正從天空中垂落下來。

夜除的五官忽然變淡。

寧長久知道這是送客之意了。

他順着大雪吹拂的方向,向後走去。

天旋地轉。

寧長久踏出了那個洞府,身後變得一片幽黑,那頭黑鷹依舊立在風雪中,時間像是過了很久,它的頭頂上已然覆蓋上了一層白雪。

黑鷹展開了自己的雙翅。

寧長久皺着眉頭,他發現,自己忘了方才洞府中發生的一切。

他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後拉着邵小黎的手腕,走上了黑鷹的背脊,邵小黎也顯得神色恍惚。

黑鷹翅膀張開,旗幡炸舞,雪色漫過眼底。

黑鷹載着他們向山谷外飛去,“爆竹聲中一歲除”幾個字轉眼間便消失在了眼中。

“該死……剛剛發生了什麽,小爺我頭好痛啊。”血羽君在斷劍之中憤怒地跳着,用翅膀捂着腦袋,鑽來鑽去。

寧長久一言不發。

邵小黎看着他,想要問什麽,寧長久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黑鷹越過雪山深谷,高高地翺翔入山道之上,視野之中,刀林般的山谷再次出現,與視線中起伏不定。

自雄鷹的背上看去,渾白色的天空無限高遠,山谷跌宕的世界也無限遼闊,它們變幻着深淺的色澤,延伸向不知何方。

黑鷹直接帶着它們朝着斷界城的方向飛去。

而雪谷之中,夜除早已沒有了笑容,他的長發依舊在飄舞,五官卻消失得一幹二淨。

他俯下身子,抓起一捧雪,擦了擦臉。

接着,他神袍之下的軀體也開始腐朽,在骨肉褪去之後,卻不是森森的白骨,而是木偶般的軀體,他站在巨大的木制機械建築下,自己也像是一個可憐的小醜,他坐在雪地裏,仰望着天空,卻沒有可以看到天穹的眼。

……

……

黑鷹落地。

寧長久與邵小黎走下鷹背,黑鷹眨了眨衣袍中朱紅色的眼睛,扇動翅膀,震起大風,消失不見。

寧長久撣了撣肩上的雪,以心神說道:“還記得麽?”

過來一會兒,劍經之靈才回應道:“記得。”

寧長久心弦松了一些,道:“開始吧。”

劍經之靈開始緩緩訴說那片古戰場發生的事情。

寧長久默默地聽着,哪怕他心底時不時掀起浪濤,臉上依舊面色如常。

他們并沒有走太多的路,便回到了那片鐵青色的峽谷裏,這一路上的怪物幾乎被清理幹淨,所以他們進行的速度也很快,轉眼之間便來到了斷界城外。

而劍經之靈也已将其中發生的事情說完。

“就這些了?”寧長久問。

“嗯。”

寧長久琢磨着命運這兩個字,又想起了最後夜除所說的神國……他們的神國?

一個神國絕不允許容納兩個主人,那麽他們的身份又是什麽?

對話完之後,劍經之靈再無一言,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寧長久多多少少能感受到它的心情——它的心死氣沉沉,如一潭激不起波瀾的水。

斷界城外,邵小黎出示了青銅小劍,城門打開了一線,兩人走了進去。

“為何這麽晚回來?”一個身穿官服的男子皺眉問道。

邵小黎解釋道:“我們去的地方比較遠,路上又遭到了截殺,所以耽誤了很多時間。”

那個官員看了他們一眼,拿起被凍住的筆,呵了好幾口熱氣,才在冊子上登記下了他們的姓名。

“你們回來晚了些,城裏的事情已經結束了。”官員說道。

邵小黎問道:“發生了什麽?”

官員答道:“王族中發生了叛亂,有怪物混了進來,傷了不少人,而君王大人也遭到了刺殺……”

“刺殺?”邵小黎大驚:“誰敢刺殺父王?”

官員嘆息着搖了搖頭:“是個藝樓女子,名叫蘇煙樹。如今已被押入天牢之中。”

天牢不同于鬼牢,是專門關押犯人而非怪物的地方。

邵小黎木立原地,喃喃自語:“怎麽……怎麽會這樣?”

官員登記完畢之後放行。

邵小黎依舊沒有反應過來,仍然木立着,她怎麽也想不明白,蘇煙樹姐姐為什麽會去刺殺皇帝。

寧長久問道:“是什麽怪物禍亂王城?”

官員驚詫地看了他一眼,他本以為那是邵小黎的靈,沒想到竟也是個王族的少年。

官員向着王城的方向望去,長長嘆息,用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口吻說道:“是重歲。”

重歲?

邵小黎對于這個名字概念不多,但寧長久印象深刻,他曾經想過,重歲和夜除有可能是同一個人,只是如今這個猜想被否定了。它們同時出現在了不同的地方。

兩人走遠之後,寧長久才開口道:“蘇煙樹救不了你。”

邵小黎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寧長久的意思是,如果自己當時召靈失敗,入了鬼牢,那蘇煙樹哪怕可以救自己一時,今日出事之後,也定會被打為同黨發落,難逃一死。

“嗯……多虧了老大。”邵小黎小聲道。

寧長久也不知王城的局勢,更想不明白那個被稱為司命的女人到底想做什麽。

邵小黎想了一會兒,道:“可是我想救蘇煙樹姐姐。”

寧長久道:“你與她是真朋友?”

邵小黎自己都不确定,因為她知道,自己當時湊巧救了她之後,後面的親近都是為了利用她。

“嗯!”她還是用力點頭,接着小聲道:“但如果會連累到老大,就算了。”

寧長久道:“可能已經有人去救她了。”

“誰?”

“隗元。”

說話間,兩人回到了王城,王城門口的官員檢查了一下邵小黎的青銅小劍,看着上面并不深的色澤,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麽。

回到皇城之後,他們最先來到了家中。

到了家中之後,邵小黎在外面有些冰山的氣勢就徹底瓦解了,她連忙搬來椅子,道:“老大你先坐,我去燒熱水,然後給你做飯吃,做完飯我給老大做一個全身按摩!”

“等等。”寧長久叫住了她。

“怎麽了?”邵小黎微驚。

“你想學劍麽?”寧長久問。

邵小黎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問,但遲疑片刻後,邵小黎堅定點頭。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他們在未能見到冰原之前便被迫回城。

而王城裏,在今夜之後,便會頒布一條為期三個月的禁行令。

重歲還未離開皇城,君王發誓,哪怕将整個斷界城翻個底朝天,也要将那頭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怪物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