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長街有雨,青衫接劍

寧小齡翻來了一罐新茶,倒是沒用那精美的細瓷器,而是毫不講究地沏了三個大碗。

寧小齡看着那在水中舒卷沉浮的翠色,笑道:“以前師父摳門,随着他粗茶淡飯慣了,入宮好幾天了,忽然想起這細茶還沒品品。”

寧長久笑道:“師妹還有這樣的雅致?”

寧小齡也笑:“哪有,就是圖個稀奇。”

陸嫁嫁瞥了一眼那桌上濺出的水漬,輕輕皺眉,她看着給大碗扇風降溫的少女,微帶歉意道:“我不能再待下去了,那老狐遲早會找來,我多待一刻都是對你們的不負責。”

寧小齡道:“陸姐姐的傷應該還沒好吧?”

陸嫁嫁扯了扯衣襟,遮住了那還未拆除的白色繃帶,道:“自保應該沒問題,既然知道了如今皇宮中坐鎮的是趙襄兒,那我可以放心回去,只要取出青花小轎,若一心避戰,那老狐也很難傷我。”

說話間,她已然提起那柄失了靈氣的長劍,對着兩位這對于自己有恩的少年少女施了一個宗門的劍禮。

“陸姑娘等等。”

“嗯?”

寧長久忽然起身,從袖中摸出了一張紙遞了過去,道:“這是今日的藥方,是以前古書上看來的法子,姑娘不妨收下,以後說不定有用。”

谕劍天宗自有更好的藥……陸嫁嫁本想拒絕,但是對上少年那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她稍一猶豫,便收了下來,道:“多謝,這個面具你們留着吧,可以随身帶上,若我身死此處,你們可以拿這個面具去谕劍天宗,自會有人接待你們。”

寧長久看着那個有些破碎的純白面具,若有所思。

師兄妹沒再說挽留的話語。

陸嫁嫁開始運轉體內的靈力,操控着氣海中的劍元,盡量讓自己還能維持一份穩定的長命中境實力。

而她才一開門,伴随着碎葉雨珠落進來的,是一個男子按刀而立的影子。

那男子平靜的面容微帶笑意,眼中卻燒起了火。

“好久不見,陸仙子傷養得如何?”

“是你?”陸嫁嫁瞳孔驟縮。

望見那雙眼睛,她一下子便認出了那是換了一副皮囊的老妖狐。

比想象中來得還快!

陸嫁嫁如受驚的刺猬一般,後撤半步,作迎敵狀,渾身劍氣一道道炸起,如數百把劍同時出鞘。

“師兄!”

屋內響起了少女的驚呼聲。

那老狐望向了燈火微明的屋子,笑道:“還有其他人?不知是不是趙人啊。”

陸嫁嫁深吸了一口氣,大喊道:“護好你師妹,不用擔心這邊!”

說話間,她強忍痛意,修長緊繃的雙腿驟然發力,一個箭步朝着那老狐沖去。

老狐腰間佩刀同時破鞘而出。

……

那是一柄修長的刀,刀身純黑,刀鋒銀白,镡上梅花暗紋宛然,鍛造精致。

刀鋒滑鞘而出時,那刀意如瀑瀉下,切碎細雨,斬碎劍光,卻沒有波及到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掌控得竟妙到毫巅。

這是那佩刀男子生前數十年攢蓄下的刀意,只是那老狐陡然出現之時,他還未來得及拔刀出鞘,便被對方一擊斃命,數十年積攢的刀意此刻也淪為他人嫁衣。

這院落之中,劍光與刀光如兩捧銀白的火,在一剎那的明亮之後便燎原般擴散開來,碰撞在一起。

陸嫁嫁在距離老狐三丈開外時縱身躍起,白裳如翼,舉劍崩下。

刀意如風,刀光如霧,那切膚的痛感讓她的身軀一下繃得極緊,一些好不容易彌合的傷口也随之崩開,那女子卻似不覺痛意,當空斬落的一劍沒有絲毫凝滞。

轟然一聲巨響。

老狐身下的院牆被直接劈成兩半,大門碎裂,劍意尤未停止,裂紋依舊朝着街道的方向蔓延。

老狐的身形一隐一現,轉而出現在那劍氣裂紋的盡頭,在短短一個呼吸間揮出了數十刀,将那如跗骨之蛆的劍氣斬碎。

陸嫁嫁再提一氣,劍鋒上,劍芒吞吐不定,一氣白虹貫穿長街,她身形又随劍至。

老狐眼中閃過異色,他沒想到,她受了這麽重的傷,竟恢複得如此之快,此刻自己只是三縷殘魂中的一道,只是長命境中上的實力,并不比她強上多少。

刀劍再撞,又撞,清越的交擊聲中,兩人兔起鹘落間,周遭的空氣也被擊破,炸出爆竹般的聲響。

白虹貫空。

大河入渎。

墨雨翻盆。

陸嫁嫁連續使出了天谕劍經上半卷中殺力最強的三劍,三劍前後追銜,幾乎一刻不停。

老狐左右封刀,身形時定時退,竟暫落下風,只是對方看似來勢洶洶,他的刀同樣沒有慌亂之意,他的劈砍與格擋都極為簡單,但卻總能最直接地擋住那毒蛇般的劍氣,然後找到對方劍意最薄弱之處,從中斬斷。

居中斬白虹,抽刀斷大河。

那虹光去勢盡處被斬成無數螢火,大河阻截崩裂散成無數溪流。

陸嫁嫁神色同樣不變,劍氣散了可以再凝,一口氣卻絕不可墜斷。

一劍奔雷。

劍氣如鐵珠墜打,漫天大雨狂瀉,勢要将所觸及的一切都打成千瘡百孔。

老狐忽然抛刀,以手指貼在刀柄與刀镡的交接處,尋到了一個奇妙的平衡點,竟将那柄長刀舞轉起來,如滾滾不停的風車,亦如銀芒閃閃的盾牌。

刀劍碰撞聲,鐵珠碎裂聲,劍氣炸雷聲,青磚崩裂聲……天地如鳴,身影交彙的片刻間,這些嘈雜的聲響裹着白光森然迸濺而出。

鐵器崩碎的聲音驟然響起。

一道銳芒自兩人中間射出,叮得一聲紮到地上,俨然是半截刀身。

那刀雖也是千錘百煉,但終究只是凡品,在陸嫁嫁長劍如暴雨洗地般的攻勢中,終于不堪重負,猝然崩裂。

也是那刻,刀中所有的意氣噴薄而出,也逼得陸嫁嫁暫退,避其鋒芒。

斷刀歸鞘,老狐這幅身軀同樣流血不止,只不過他并非真正的宿主,那些疼痛甚至傳達不到他的感知裏。

他平靜地看着眼前那一鼓作氣此刻已有明顯衰竭的女子,微微一笑。

陸嫁嫁白衣拖劍,身姿挺拔,眉目間殺意凜冽,哪還有半分柔美之意,仿佛她一生下來便是柄冷漠無情的劍。

只是任她如何風姿卓然,她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對于身體的傷害終究是極大的。

“好劍法。”老狐拂袖打散了最後一點侵身的劍意後,忍不住贊了一聲。

陸嫁嫁冰冷道:“可敢再接一劍?”

數丈開外的老狐負手而立,“有何不敢?”

陸嫁嫁眼眸眯起,身子微側,暗暗以劍息吐納的法門聚攏着氣海的靈氣,靈氣中的劍元翻騰如沸水,順着五指依附劍上,亮起熒熒光點。

老狐氣息微變,因為他感覺到,周圍的每一滴雨水之間,都依附着淡淡的劍氣。

劍靈同體!

但他依舊沒有出手打斷。

她在調息,他亦在蓄勢。

一道秋雷響起。

那是真實的雷聲,一如兩軍對壘時敲響的陣鼓,鼓聲振鳴時,刀戈相見。

狐影如火,劍影如線。

兩者相撞無聲。

因為他們并未觸碰,而是在毫厘之間錯開,老狐身影驟停,而那道雪白的劍影則是直奔皇宮的位置。

陸嫁嫁從未想過要與他糾纏,先前那三暴烈的三劍,之前那不可一世的傲然,都是給對方一種自己要不死不休的錯覺。

但她的目标自一開始便只有一個,那就是入宮。

正當陸嫁嫁篤定自己只要全力穿行,那老妖狐便再難追及自己時,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衣袖間不知何時依附着一團火。

她陡然色變,一劍割袖,那個剎那,火焰騰起,将衣袖瞬間燒盡,顯露出老狐的身影。

“反應不錯。”老狐輕聲說了一句。

陸嫁嫁亦是心有餘悸,方才若是遲一些,她便已重傷慘敗。

“你早就猜到了?”女子寒聲問道。

老狐冷笑一聲:“小丫頭,你終究太過年輕。”

陸嫁嫁忽然發現他腰間佩的刀不知所蹤。

這個念頭才起,她背後泛起寒意,緊接而來的是痛,撕心裂肺的痛。

那不知何時解下的獸皮刀鞘,狠狠地砸中了她的背後,本就未愈的傷口裂開,繃帶破碎,鮮血浸染了後背。

那刀背撞擊時,老狐同時動手了。

他一手如鷹爪直擊小腹,一手騰出,直接抓住那懸空而起的刀柄,刷得一聲抽出了那柄斷刀,照着她的脖子直接砍下。

陸嫁嫁痛得渾身冷汗,一時間手腳都難以協調,但那些劍經早已刻入骨髓,身體中爆發的求生意逼迫着她做出反擊的動作。

數十根青絲飄落,那一刀險象環生地擦過臉頰,陸嫁嫁另一手以劍鞘橫于肩頭格擋,依舊被那刀上的千鈞之力砸得單膝跪地。

老狐一步踏出,側身肘擊,同時刀鋒摩擦過那劍鞘,刀刃繼續順勢切下。

陸嫁嫁情急之下斬出一道劍氣,直接舍了那劍鞘不要,以掌接住那一記肘擊,身子借力向後滑去。

老狐一刀斬空卻依舊不依不饒,手掌一拍刀柄,将那斷刀擲出,直取咽喉。而他身形也未停歇,五指伸展,三指為勾,如一副利爪,身影自原地消失,淩空爪擊,如妖獸撲食,速度竟不遜那飛刀絲毫。

陸嫁嫁心頭浮現出一抹絕望,方才那短暫的交擊之中,她發現對方總能把握住自己劍息吐納的空檔予以致命的攻擊,仿佛自己每一道靈氣的運轉,對方都了然于心。

哪怕同門之間切磋,大家心法互相熟悉也做不到如此,那老狐又是如何在這麽短時間內做到的?

這便是曾到達過五道之上的眼力嗎?

絕望的念頭如墨滴入水。

斷刀砸上劍身,老狐接踵而至的身影裏,她狼狽格擋着,步步後撤。

啪嗒一聲間,老狐一拳擊中她的手腕,女子慘哼一聲,右手短時間內沒了直覺,她做不出任何反應,一道拳頭又砸上了小腹,她只覺得小腹的肌肉瞬間縮緊,五髒六腑更如翻江倒海一般,痛意讓她身體不自主地攣動,再難做出有效的反擊。

額上一拳之後,女子玉冠銀簪盡數墜地,濕發披散,被血染紅的唇間透着凄凄的豔色。

她再握不住劍,身子在下一拳中後仰,劍也脫手而出。

老狐破開了她最後的防線,一下擰住了她的脖頸。

視線恍惚,意識亦是恍惚,她感覺自己雙腳離地,氣海中靈力枯竭,再抽不出一絲,脖頸出傳來的痛意讓她幾乎窒息。

本以為修道二十載,劍心早已通明,但當死亡真正來臨時,那莫大的恐懼依舊如神湖下泛起的鬼影。

她恍然想起了小時候,爹娘吵架,鍋碗瓢盆乒乒乓乓地摔在地上,她捂着耳朵蜷縮在桌子底下,她想去幫娘親,但是不敢出去,因為有一次醉酒後的爹差點将她活生生打死,心底的怯弱和畏懼死死地壓着她,對于娘親痛苦的感同身受和愧疚又如刀剮心口。

如果自己是男孩,或許就不會這樣了吧……她總在那種無力的念頭裏死死地捂着耳朵,閉着眼睛。

她永遠記得那種痛苦,四周皆是黑暗,房裏的燭火也不像是真實的火,她餓得快暈過去了,那吵鬧聲依舊永不停歇般轟隆隆地在耳邊響着,怎麽也堵不住。

那時候她總祈禱着,如果世上真有仙人,那仙人能不能來給她爹娘勸勸架,然後給她一碗熱乎乎的粥,至少熬過今夜。

後來村子裏真的來了個仙風道骨的老人。

他說要收自己為弟子。

那時候她欣喜若狂,偷偷拉下些袖子,捂着小臂上的傷疤和淤青,盡量睜大着眼,露出純真無辜的可愛樣子,生怕那老真人改了主意。

事實上如今回想,那時候又小又瘦,哪裏會有半點可愛呢?

雨又漸漸大了起來,似是為自己送行。

時隔多年,那種無力感再次湧了上來,死亡的氣息已迫在眉睫,而此刻的她,已是別人眼中的仙人,是斬妖除魔的守護神,又有誰能來拉自己一把呢?

不會有的……

肺裏的空氣漸漸耗盡,意識開始斷層,巨大的困意襲來,她睫羽在雨中顫了顫,将要閉上。

而這一切的發生應該并沒有太久,方才她虎口震裂,劍脫手而出,如今也沒聽到劍落地的聲響。

老狐也沒有聽到。

并不是因為時間太過短暫,而是因為那劍根本沒有落地。

在那雪亮長劍即将觸地之前,似有無形的絲線裹住了它,直到一只骨節分明又尚顯稚嫩的手握住它時,老狐才恍然驚覺。

一劍從背後襲來,快若閃電。

這具佩刀男子的身軀側了側,卻沒來得及躲開。

骨頭斷裂聲劈柴般地響起。

陸嫁嫁的眼前,那個抓着自己脖頸的男子,頭顱忽然飛了起來。

而她的眼角餘光裏,只看見一襲素樸青衫一掠而過。

(更得稍晚了些。)

(祝讀者朋友們身體健康,願逝者安息,生者堅強,小作者和大家一起奮發努力呀^ ^)

第 24 章 :狐影随形

距離老狐入皇城及那場皇宮大戰的謝幕,時間已然過去了将近兩個時辰。

傍晚,陸嫁嫁停下了調息,她走下床榻時,雨漸漸小了,木窗透着淡淡暮色。

那場皇宮上空的大戰持續了很久,皇城中的普通人都能察覺到天地的異色,她的感觸自然更深。

寧小齡給她端了一盆熱水,看着她血色漸漸恢複的臉,詫異道:“這麽重的傷,陸姐姐竟恢複得這麽快,神仙的身子骨都是什麽做的?”

陸嫁嫁道:“修行之人,體魄便是自己的劍,自然堅韌不尋常”

寧小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陸嫁嫁問:“你師兄呢?”

寧小齡道:“師兄去親王府取藥了,也不知那唐雨姐姐回來了沒。”

陸嫁嫁輕輕點頭,并未追問唐雨是誰。

此刻夜幕将至,屋內燃着些火,她的臉頰看上去很白,但不是先前那死人般的蒼白,而是胭脂覆雪般的淡色,泛着吹彈可破的柔嫩。

她重新彎起長發,戴上玉冠,簪起銀簪,順手将一绺青絲挽到了耳後,淡淡的光裏,晶瑩小巧的耳垂就像是剔透的琥珀。

她望向了那仰慕地看着自己的少女,道:“小齡,可以給我拿份紙筆嗎?”

寧小齡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給她取來了一份,問:“姐姐是要寫信?”

陸嫁嫁弱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筆尖潤墨之後便在紙上飛快落筆。

寧小齡看着那筆劃連綿卻又端莊秀氣的字跡,問:“姐姐在寫什麽?”

陸嫁嫁問道:“你可曾識字?”

寧小齡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小時候家境可不好,再加上又是女孩,哪有去學堂的機會,師父的鬼畫符我反倒是認識一些的,不過很多都是古字,意義不大。”

陸嫁嫁落筆不絕,腦中卻似想起了什麽,另一手下意識地摸了摸眼角那粒秀氣的痣。

她說道:“這并非大事,谕劍天宗有專門的書塾,裏面的先生學問很高,到時候送你過去。”

寧小齡奇道:“陸姐姐好像很篤定自己能逃出去?”

陸嫁嫁道:“把握不大,但至少有五成……好了,寫完了,你收好。”

女子輕輕吹幹墨跡,卷起之後遞給那一臉疑惑的少女。

“這是谕劍天宗的劍息吐納之法,最基礎也最精深,無論怎麽修行都避不開這個,等你識了字,便可以修行了。”陸嫁嫁俨然已将她看做自己未來的弟子了,“只是這個東西十分珍貴,絕不可外傳,若是被發現了,只會平添幾條無辜人命。”

寧小齡有些懵懂地接過了那卷寫滿字條的宣紙,問道:“那我師兄呢?我要不要先給師兄看看。”

陸嫁嫁沉默了一會,道:“其實你師兄資質很差,這份吐納之法對于根骨要求很高,你師兄若是貿然修行,只會自損身體,沒有一點裨益。”

寧小齡有些賭氣道:“那豈不是得瞞着師兄……沒意思,我也不學了。”

陸嫁嫁道:“我此刻偷偷寫給你,便是怕他多心,免得你們兄妹心中生隙。”

寧小齡拉攏着腦袋,沒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陸嫁嫁嘆息道:“命緣如此,既落到此處,你便不必愧疚。這是大道中的冥冥注定,等你将來修至長命境,自然會明白更多。”

“長命境?”寧小齡微驚:“我将來能和陸姐姐現在一樣厲害?”

陸嫁嫁颔首道:“勤勉修行,或許花不了十年。”

寧小齡問:“那師兄怎麽辦?”

陸嫁嫁道:“修道本就殘酷,他可以永遠是你師兄,但不可能是你永遠的同行者,你們的腳步會越來越遠,這是必将經歷的事。”

寧小齡托着下巴,看着那卷劍意盎然的宣紙,神色掙紮。

她忽然想起一事,問:“陸姐姐的先天靈是什麽呀?”

陸嫁嫁一怔,蹙眉道:“我沒有先天靈……先天靈萬裏無一,我們宗門擁有者也不超過十位,我師父當年也曾遺憾,若我有先天靈,配上我的天賦根骨,想必已入紫庭初境了。”

陸嫁嫁沒有告訴她,她的劍靈同體是比先天靈還要稀有強大的東西。

寧小齡點點頭,似是有些失望。

陸嫁嫁覺得有些莫名,便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寧小齡道:“以前聽師父說過,不知那是什麽,便問問陸姐姐。”

女子點點頭并未多想也未追問。

在寧長久回來之前,她伸指一彈,将那卷記有劍息吐納的紙彈入了寧小齡袖中,寧小齡微驚,終究沒有出聲,默默地收了下來。

……

寧長久回來之後将傘拄到了一邊,神色凝重道:“皇宮外那老妖狐和趙襄兒應該是大戰了一場,不知勝負如何。”

陸嫁嫁沉思片刻,猜測道:“那老狐應該還沒破皇宮,要不然不會是這般動靜。”

寧長久道:“我有些奇怪,這頭妖怪,究竟是誰放出來的?”

陸嫁嫁蹙眉道:“莫非是那些瑨國趕來的殺手?”

寧長久猜到了一些皇城的秘辛,道:“若真是如此,那他們便是自掘墳墓。”

陸嫁嫁不解,道:“有能力做此事的人不多,難道還能是趙襄兒做的?”

寧長久問:“為何不能?”

陸嫁嫁苦笑道:“她給自己造一個滅國之災,再将自己陷入一個必死之地,卻還偏偏要奮力反抗,這如何說得通?”

“确實說不通。”寧長久想了一會,腦海中浮現出那日趙襄兒撐傘而來的身影,問:“不知陸姑娘可曾見過她?”

陸嫁嫁道:“修行之時倒是偶有耳聞,今日來此時間匆忙,還未有緣一見,怎麽了?”

寧長久笑了笑:“我有緣見過她一面,我覺得她就像是……”

“像什麽?”

“像一個清醒的瘋丫頭。”寧長久道。

寧小齡附和道:“那姐姐生得也是極漂亮的,但不知怎的,明明她在笑,卻總有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感覺。”

陸嫁嫁雖不曾謀面,但想着那小姑娘可以獨自一人守了将近兩個時辰的皇宮,心中肅然,自不會起什麽輕視念頭。

“此刻讨論是誰做的沒有意義。”她自嘲一笑,緩緩道:“本以為最多只是一頭長命境的妖雀作祟,不曾想真到了此地竟是如臨深淵。”

寧小齡聽着他們的交談,也緊張地皺起了眉頭。

寧長久問:“後悔嗎?”

陸嫁嫁神色堅毅:“有何悔?”

寧長久看着她,道:“陸姑娘,你的身體好像很不好。”

陸嫁嫁心頭微震,不動聲色道:“哦?哪裏不好?”

寧長久道:“你的氣息重了一些,身上散發的劍意也有些散,應是連通後背的雲氣、白府兩道竅穴被攪碎震破,若無法盡快疏導,對于今後的修行是極大的隐患。”

陸嫁嫁吃驚道:“你學過醫術?”

寧長久搖頭道:“沒有,我只是能看出症結的所在,但是幫不了你。”

陸嫁嫁依舊困惑,她不信普通人可以看出自己身體的問題,問:“你的眼力天生很好?”

寧長久道:“我不擅長這個,只是讀過些這方面的書,剛才陸姑娘打坐調息,我看了許久,才敢初步下這個結論。”

“你已然不凡。”陸嫁嫁贊了一聲,好奇問道:“那你擅長什麽?”

寧長久想了想,道:“我擅長垂釣。”

“垂釣?”陸嫁嫁面露困惑。

寧長久沒有多作解釋,他沉默了一會,忽然道:“陸姑娘,你本已半步紫庭,如今跌回長命中境,可能兜兜轉轉此生無法通達,作何感想?”

陸嫁嫁這次神色真的變了,她聲音微寒:“你還說你眼力不好?”

寧小齡聽她語調森寒,連忙勸解道:“師兄你又說什麽胡話,盡惹人生氣。”

寧長久卻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好像還在等待回答。

陸嫁嫁神色傲然,道:“長命境留不住我,将來紫庭也是,我會為此刻的生死擔憂,但不會為未來的長遠苦惱。”

寧長久颔首,繼續問:“若陸姑娘不慎從長命境跌回入玄,亦或是直接變成一個無法修行的廢人,那時你會作何感想?”

陸嫁嫁一怔,聽到他說出長命跌回入玄時,她心中竟有些痛,那是只有修行者才能感同身受的痛。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如果可以,我會重來一遍,只是人生不過百歲長,時不我待是我唯一擔心的事情。”

話語間,她以劍目審視眼前的少年,卻沒有發現絲毫的異樣,心道難道真只是這少年天賦使然?

寧長久的眼眸深處,痛苦與悲傷之色一閃而過,他沉默了一會,才微笑贊嘆道:“陸姑娘真是劍心通明,令人敬佩。”

陸嫁嫁從來高高在上不問俗世,如今被一個比自己小了十來歲的普通少年誇獎,心中有些奇怪滋味,道:“我有些看不懂你,我能看出你心中有清傲之氣,我雖不知這源自哪裏,卻絕非俗常。”

寧長久道:“這世上有很多怪人怪事,若是此次可以脫身,陸姑娘不妨多下山走走看看。”

陸嫁嫁颔首道:“師父以前雖與我說,修行者不宜入世,但這次之後,我願意試試。”

寧小齡默默聽着,感覺一句話也插不上,等他們聊得差不多了,寧小齡才抓住寧長久的手臂,道:“師兄,你還是與我講講故事吧,上次你說要給我講一個貧寒少年退婚故事,嗯……對了,你之前說的那個小道士的故事,好像也沒成親,強扭的瓜真的不甜嗎?”

陸嫁嫁微微愕然後,只是淡淡一笑,眉目重回清冷。

對于這些人間事,她向來不感興趣,更何況是情情愛愛的小道。

寧長久卻一臉有感而發的神情,道:“若是那小道士可以重新選擇,興許會答應那莊婚事。”

寧小齡問:“為什麽?”

寧長久道:“因為他嘗過了二十多載修道的寂寞,遠看人間煙火久了,總會厭煩。”

事實上,上一世的記憶裏,有時是暑氣蒸騰的夏日,有時是大雪紛飛的寒冬,在無數個修道苦悶的夜晚,他确實曾很多次想過回到十六歲的節點,重新做一次選擇。

好歹能多一人相伴。

只是雲煙已過,那個與他素未謀面的女孩也再無音訊。

如今他僥幸在這具身體中蘇醒,時間又不知已過去了多久。

現在最讓他不得其解的,便是這座皇城之中,為何會有那觀門之中,若有若無卻獨一無二的熟悉氣息?

難道是師父新收取的關門弟子,恰好路過皇城?

若真是如此,那真是無巧不成書……

也不知那新弟子比起自己當年如何……

寧長久沉浸在思緒裏。

聽着他的話,陸嫁嫁輕輕搖頭。

“我才不覺得嫁人有什麽好。”寧小齡嘟囔着,她看着師兄忽然發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寧長久道:“想起了一些別的事。”

寧小齡皺了皺小臉,道:“師兄總是神神秘秘的……”

“對了,陸姐姐渴嗎,我去給你沏壺茶。”

陸嫁嫁才想回絕。

寧小齡卻已起身,向着房門外走去。

……

……

國師府外,殘屍斷骸,血水成河,腥味沖天。

自昨日得知國玺被竊之後,昏迷了整整一日的老國師,終于醒了過來。

侍女将他顫顫巍巍地扶起,老人邁過門檻,看着那似乎永不放晴的天空,起了一卦,神色悲痛。

他知道那地宮的老妖已經被放出來了,因為他能察覺自己承載的那份國運移到了別處,自己的身體倒像是搬去了一座大山,輕松了許多。

只是局勢已如此,他心情越發沉重。

他醒來的時候,國師府外的那場屠殺已經落幕,侍衛将戰戰兢兢地将門外發生的事情大致傳達來的時候,哪怕老人已經歷了這麽多事,依舊忍不住感到震撼。

“你說的那些人……全死了?身份不會弄錯,連那彩衣鬼都死了?”國師覺得自己還沒徹底醒來。

那侍衛道:“不會有錯,據說是被……一團火焰殺死的。”

“火焰……”老人沉思了一會,道:“巫主可還活着?”

侍衛答道:“地上有一具身體,難以分辨,但初步斷定,是巫主大人的。”

國師露出一絲苦笑,也不知是自嘲還是諷刺,“與我鬥了大半輩子,如今本該是運勢加身迎風直上,卻沒想到先我一步去了……對了,其他人呢,可有傷亡?”

侍衛答道:“死的都是瑨國的刺客和榮國的修士,其他人上至王公貴戚下至平民百姓,安然無恙。”

國師點了點頭,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因為他确定,那把古傘也被吞了下去了。

三條神魂了啊……

按照古籍記載,若是讓那老妖四魂一體,那力量便會再次質變,屆時整個南州,怕是都沒有人能阻止這次災難了。

“襄兒,你究竟想怎麽殺啊……”老人喟然長嘆,不由再次想起了一個月前乾玉宮的那場大火。

這場火在他心中陰魂不散,也是這場火,讓許多人就此瘋了。

老人嘆了口氣,道:“去清點一下屍體,然後把國師府大陣撤了,別浪費趙國氣運了,給襄兒省點是點。”

侍衛領命下去。

屍橫遍地的府外,那老妖狐早已不見了蹤影。

一座高樓檐角脊獸的魚唇上,老狐的身影再次出現,這次,他選擇的是那佩刀男子的身軀。

這是他分出的一道神魂,剩餘兩道,選了那副女子殺手的身軀,守在皇城外的适當位置,與那趙襄兒默然對峙。

此刻這道立在檐頂的身影,遙遙望着陰霾籠罩的城池,嘴角笑容殘忍。

他心底殺性壓抑了五百年,雖然殺光了那些名頭響亮的刺客,但如何又能真正宣洩?

今日這座城中,所有趙國之外的人,都得死。

當然,首當其沖的,還要是那個入了皇城之後,似泥牛入海,不知所蹤的仙宗女子。

藏的真好,不過……

“我找到你了。”

老狐咧嘴一笑。

(接近5k字,奉上!)

(感謝varxy等書友的打賞!)

第 23 章 :秋雨肅殺

皇宮之外,雲霄之上,這場戰鬥持續了許久。

天空中許多陰雲鉛霧皆被攪得粉碎,露出其後蔚藍天空的一角,煥然如洗,如暴雨之後旱地上連綿的湖泊沼澤。

一束束天光裂雲而下,如切割天地的劍,逐漸彙攏在一起,形成了大片的晴空。

半城風雨半城晴。

而它們交彙的邊緣處,一道道雨絲被照得金亮,漫天墜地,煞是好看。

層雲阻隔了視線,時不時響起的驚雷聲裏,城牆上的人們敬畏地仰頭凝望,想象着雲端之後那場曠世驚豔的戰鬥。

時不時響起的鳳唳聲哪怕隔得極遠,依舊能驚得人心悸然。

在他們眼裏,那是神與神之間的戰争,只存在于傳說志異,趙國開國百年也見所未見,此刻卻如此突兀而清晰地擺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時間過得極其緩慢。

皇宮前,趙襄兒一身寬大的鳳袍拂動着,似永不寂滅的火,她手中的朱雀焚火杵燃燒着金光,上面的銘文時而明亮時而黯淡,捉摸不定。

那護城的火鳳與她心神相通,所以她不僅能看到雲端上的情景,同時也承受着朱雀傷勢的反噬。

漸漸地,她的臉頰似秋霜拂洗的嫩荷,慢慢褪去血色,七竅間也緩緩滲出了血,一如瓷人身上點錯的朱砂。

只是皇宮中的人早已被她遣散,空曠的廣場一片寂寥,無人能看到這幕。

天雷聲滾滾響起,每過一道,她本就嬌小的身軀便輕晃一下。

涼風未絕,掠過她的耳畔,拂起一绺绺青絲,落到她身上的,有時是光,有時是雨。

多久之後,雲才漸漸合攏。

“歸去。”少女一聲似輕呓。

一道幾乎弱不可見的火鳳影子,自雲端墜下,落回了那朱雀焚火杵中。

趙襄兒擦了擦臉上的血,撥開了披面的濕發,身子晃了好幾晃,險些摔倒,才腳步虛浮地走回了殿中。

皇宮大陣仍在!

而皇城的某條巷子裏,一個黑影砸落,青磚裂開。

一個還在遠遠張望天空的稚童吓了一跳,卻出奇地沒有轉身逃離,他眼睜睜地看着,一個渾身似焦炭般的老人從地上爬起,他那副身軀已千瘡百孔,雨水澆下還冒着嘶嘶白氣。

一個準備來抱孩子的婦人看到了這一幕,她捂着嘴,吓得渾身顫抖,卻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抱起稚子,沖回屋中重重把門摔上,然後用盡所有的力氣,拿起一把柴刀後躲在門後,死死地盯着緊閉的木門,冷汗如淋。

但那老人對于他們卻熟視無睹。

他拖着這幅破碎的身軀,緩緩走過街道,身體中血已蒸幹,只有駭人的傷口,切口處一片慘白。

他回首望了一眼皇宮,心中猶有不甘。

他知道,那趙襄兒受的傷遠比自己要重,只是短時間內自己仍然沒有攻破皇宮的手段,終究有些遲則生變的擔憂。

如今他的狀态,只是紫庭境第五樓左右的實力,若此刻真有那仙宗紫庭巅峰的人出手,自己便真要折損大道。

只是放眼南州,那般境界的人也屈指可數,而趙襄兒也絕無時間事先做好那樣的安排。

只是……終究怕一個萬一。

他看着那街道上一扇扇緊閉的屋門,心中燃起了無名的怒火。

他想要殺人。

……

……

皇宮處驚天動地的動靜傳遍皇城。

哪怕許多因為畏懼躲在家中的百姓,也忍不住推窗開門,遠遠地看那一道直插天雲的火柱。

從遠處看,那一道火柱極細,像是岩漿凝聚成的線,卻帶着震撼人心的美。

國師府外,趙襄兒已經離開府中,潛入皇宮的消息也已傳回了這裏。

那些瑨國或榮國而來的強大殺手,心知被耍,滿腔憤懑,恨不得立刻殺去皇宮,一直到這根火柱亮起,那其間凜冽殺意風刀霜劍般吹刮過偌大的城池,他們心中的念頭也随之湮滅。

國師府外的一座高樓上,一個容貌俊美的年輕男子,一襲彩衣,身邊彩緞飄蕩,如一條條斑斓的魂蟲。

他是彩衣鬼,瑨國最強的刺客。

與其說是刺客,其實不如說是殺手,因為他從不會刻意于暗中殺人,反而喜歡穿着最惹眼的鮮豔彩衣,濃妝豔抹,仿佛是要所有人都注意到他,注意到這個行走世間奪命的活鬼。

暗處,一個佩刀男子走出,問道:“如今怎麽辦?”

那彩衣鬼的聲音很細,帶着令人生厭的語調,道:“怎麽?大名鼎鼎的雁湖刀客害怕了?”

那佩刀男子冷笑道:“那是仙人之間的戰鬥,不是我們能摻和的,你彩衣鬼再大名鼎鼎又如何?方才那一道沖天之氣若在你面前,你敢靠近嗎?”

那彩衣鬼眯起了眼,冷冷道:“我們是殺手,是刺客,等的不過是一個時機罷了,遇到那般呼風喚雨的仙人,繞路便是,莫非你還想試試你這快刀能不能斬下仙人頭顱?”

那佩刀男子漠然道:“我們之中,就你最不像刺客,說不定便是你打草驚蛇,讓那趙襄兒察覺,設法逃了。”

另一個以紗蒙面的女子冷冷道:“我們堂堂瑨國十大刺客,被一個十六歲的小丫頭戲弄,這可還有臉回去?”

她身邊一個裝束相近的男子沉聲道:“我總覺得此事有蹊跷,自入城之後,太多怪人怪事,我們守在這外面,就想是無頭蒼蠅一般……這座趙城,遠沒有我們想的那般簡單。”

那女子輕輕點頭:“早在入城之時,我便心中不安,只是沒想到這方小小池塘,水這麽深。”

那男子望向了街道的另一端,道:“丘離,你是趙人,你可知道什麽隐秘?此時切不可有所隐瞞了。”

一個穿着巫袍的男子走來,正是巫主的首席弟子,丘離。

他看着衆人,道:“家師只讓我按照原計劃行事,如今不死林回不去,那血羽君也不見了蹤影,師父更是音訊全無,這般變故……都在意料之外。”

那女子嗤笑道:“當初真不該錯信那老頭,本以為他身為一國巫道之主,應有不凡之處,如今看來,趙人都一個樣。都開門迎敵了,後手還這麽少,活該亡國。”

一襲彩衣的年輕男子聽着他們的對話,忽然在屋檐上笑了起來,笑聲尖銳。

那女子暴怒道:“你真當我們如今的對手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那血羽君不見了,之前斬出一記神仙劍的女人也不見了,你真當你第一刺客的頭銜有多少分量?放在世外根本不值一提!如今坐鎮皇宮的趙襄兒,一根手指都能輕松碾死你。”

那彩衣鬼立在檐角上,身側彩緞飄飄,很是紮眼。

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道:“那能怎麽辦?與你們抱在一塊哭?哈哈,哪怕那趙襄兒拿劍斬下我的頭,我頭顱落地之前看一看那張精美絕倫的小臉蛋,興許也還能笑得出來。”

同為女人的她此刻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面紗下醜陋的疤痕,眼神更加陰鹜,她手按在了腰間,想要試試那排名比自己高上了三位的人到底有幾斤幾兩。

而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她的手便僵住了,她望着彩衣鬼的瞳孔已驟然收縮,滿臉驚駭。

所有人都察覺到了異樣,望向了檐角。

那彩衣鬼詭異地停着,他的脖頸處亮起了一道極細的線,接着血絲飄飛,他的身體仍然木立原地,頭顱卻已淩空墜下,那濃妝的臉上,還挂着誇張的笑容。

片刻後,他的身軀沒了支撐,也砰然墜地,鮮血四濺,那些彩緞不知被什麽力量撕碎,如紙錢般飄飄然灑下,覆蓋在他的屍體上。

那些看着彩衣鬼的刺客,都似雙耳失聰一般,在許久的失神之後,才漸漸回神,不敢相信方才還放肆大笑的瑨國第一刺客,此時已是一具冰涼的屍體。

是誰殺了他?

而彩衣鬼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明明還有三張替身寶符和一張千裏替死符沒有用,便被割去了頭顱。

某一刻,所有人齊齊擡頭。

在彩衣鬼墜地的檐角位置,立着一個不辨人形的老人。

那老人的身軀如被天雷劈過,烈火焚過又中了無數箭矢的槁木,給人一種輕輕一拳便能打得四分五裂的錯覺。

“師……師父!”丘離忽然尖叫出聲,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望着那個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老人,一下跪了下來,大喊道:“師父您還活着,太好了,我一直按您的吩咐堅守此地,寸步不離。”

“哦?你是在叫我?”那老人發出一聲輕笑,身影落到了丘離面前。

老狐看着匍匐在地上顫抖的年輕人,忽然伸手擰住了自己的頭顱,随手扯下,扔在了地上:“這才是你師父。”

丘離哪敢多看一眼,只是大喊道:“師父莫與徒兒玩笑了,師父有何吩咐,我赴湯蹈火也做。”

那老狐踢了踢地上巫主的頭顱,一邊撕去這幅殘碎不堪的身軀,一邊冷笑道:“你倒是聰明,第一眼看到我時,便知道我不是你師父了,卻還裝成這樣,怎麽,一點為你師父報仇的念頭都生不出?這麽害怕我會殺你?”

那丘離額頭叩地,吓得連呼吸都屏住了,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老狐嘆了口氣,惋惜道:“本想剖開你的心肝,飲一口心頭血,可惜現在饞不得這一口,唉……束手束腳,真是難捱。”

先前落地之時他不過踩碎幾塊青磚,心頭依舊會有痛意反噬,趙國之人,此刻當然還不殺得。

但是眼前的其他人,似乎都來自別處……

老狐緩緩轉頭,望向了雨街之中如臨大敵的殺手們,微笑詢問:“不知各位來自哪裏?”

片刻的寂靜後,衆人四散而逃。

那老狐倒也不急着追趕,他将那彩衣鬼的頭顱一腳踩裂,心情稍好了些,自顧自笑道:“不知再挑一副誰的身軀合适?”

(特別鳴謝書友夏紫月打賞的六萬縱橫幣!!!感謝寧長久和北燎書友的打賞,今天超開心!今晚再更一章4k字的!)

第 22 章 :朱雀掠影焚天火

女子猶豫了一會,終于緩緩開口:“我叫陸嫁嫁,嫁娶的嫁。”

陸嫁嫁……

好奇怪的名字,還……有點可愛?

寧小齡微怔,一時間有些難以将這個名字與這位氣質清冷、幽靜淡然的劍仙姐姐聯系到一起。

自稱是陸嫁嫁的女子嘆了口氣,無奈道:“我小時候又瘦又黑,娘親擔心我嫁不出去,便取名為嫁嫁,讨個吉利。”

寧長久微笑道:“看來陸姑娘要辜負你娘親的好意了。”

陸嫁嫁知道他在誇贊自己的容貌,沉默片刻,道:“我既然修道,便應一心奉道,宗中雖有道侶一說,但我也心不在此。”

寧小齡問:“修了道便要遠離人間嗎?”

陸嫁嫁颔首道:“既然出世,便應盡量不入世,人間因果複雜,沾染的越多,入紫庭之時的心魔劫便越難斬除。”

寧小齡又問:“那姐姐為何還要下山?”

陸嫁嫁心中微動,話語依舊平靜:“妖魔在人間,不得不來。”

寧長久忽然問:“既然妖魔在人間可以破道,仙師為何要高居世外?”

陸嫁嫁一時無言,她從未想過,人怎麽能和妖魔相提并論?

寧長久繼續道:“我曾問過二師兄這個問題。”

陸嫁嫁立刻問:“他如何回答?”

寧長久道:“二師兄說,非我避世,而是凡塵避我。”

陸嫁嫁先是一愣,旋即眸光微光,她覺得自己聽懂了這句話,輕輕點頭:“你師兄不凡,他日若有機會,可以一見。”

寧長久眼神忽而茫然,在他那段記憶裏,二師兄已經随着其他六位師兄師姐一同飛升仙廷,天地法則裏,一旦飛升,便真正超脫世外,再無法回來。

那是真正的與世長辭。

陸嫁嫁看着這對相依為命的師兄妹,只當是他師兄也已然遭難,心中幽幽嘆息,沒再追問。

寧長久卻微笑道:“我二師兄風采極佳,若是真見到,陸姑娘可要小心些。”

陸嫁嫁秀眉微蹙,神色間些許暈惱,聲音微帶嚴厲:“你雖有恩于我,但若要入我門下,便不可如此玩笑無禮,須知修行路上雖皆是同道中人,但師徒之間卻也應有尊卑禮敬之心。”

寧長久倒是沒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話惹她這麽生氣,他想了想,又問:“你想收我們為徒,也是為了斬斷這樁因果?”

陸嫁嫁有些詫異地看着他,過了一會才輕輕點頭:“你根骨雖不如你師妹,心思倒是活絡。”

寧小齡見她臉色有些嚴肅,勸慰道:“我答應姐姐便是了,若能活着出去,我們便随你去宗門行拜師之禮。”

陸嫁嫁臉色稍稍柔和,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平靜道:“我要再想想。”

女子有些生氣,只當他是眼界太淺,若真見了那煙缭霧繞、宛若神君開鑿洞天般的世外仙山,哪還會有一點歸去的念頭。

寧小齡聞言後卻是左右為難了起來:“那師兄要是不答應,我先入了門算什麽?到時候我豈不是成了師姐,哪有這樣的道理?”

寧長久笑着拍了拍她的腦袋,“如今皇城動蕩不安,我們能不能活下來還兩說。”

寧小齡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嗯……要是被那頭老狐貍找到可就不好了。”

寧長久看着她稚嫩而帶着憂色的臉蛋,微微一笑。

陸嫁嫁看着他們,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很快,她的思緒便被打斷了。

外面似是驟然天晴,那本是一片暗色的窗紙上,大片大片地亮起了光。

她劍心警鳴,意識到那老狐已來到了皇宮之外。

寧小齡也察覺到了異樣,忍不住想要推窗去看,寧長久卻按住了她的手,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

……

妖狐入城時,大街上已空無一人。

他披着這幅巫主的皮囊,俨然似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者,身影不急不緩地穿過筆直的大街,向着皇城的中央走去。

百年之前,這裏還是一片野獸橫行的荒山野嶺,如今放眼望去,卻已是青石鋪道,城樓拔地。

若是往常,此時午後,哪怕大雨,街上也應是人來人往的熱鬧,而今日皇城遭難,在官兵的嚴令之下,大家也都閉門不出,省得無辜遭劫。

而他前腳剛踏入街道,士兵腳步踩碎雨水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四邊八方的小巷子裏,一柄柄刀橫空出鞘,振破水珠,刺穿雨幕,銀亮的光線冷冷地晃着,一道道指向自己。

雨勢很大,打在頭盔上,碎在眼眶外,那老妖僅是立着,便妖氣淩人,許多本就被雨水濺得有些睜不開眼的人,此刻更只能看見一個模糊而蒼老的身影。

為首的将軍雙手握刀,無比緊張地看着他,那雨中的刀尖卻沒有顫抖。

将軍認得眼前的老人,那是巫主,是他曾經尊敬的大修士,但同時他也能察覺到,眼前之人,渾身透露着沖天的妖氣。

“你不怕我?”妖狐看着眼前刀鋒直指自己的人。

那将軍道:“我只是敬重巫主大人,不願揮刀斬向這副身軀。”

妖狐笑道:“可這位巫主大人似乎不愛你們,今日他甚至想過要等我大開殺戒之後,血祭天地,成就自己的大道,不過幸好,我及時替你們殺了他。”

雨水劃過那将軍粗砺的面頰,他看着眼前那深不可測的老人,心中有畏懼,身子卻已下意識下沉,雙腳一前一後蹬着地面,随時準備發力。

“休要污蔑巫主大人……”将軍手腕緩緩擰動刀柄,冷聲道。

妖狐雙手負後,笑道:“說到底,你還是不敢對我出手,你清楚地知道,我能殺光這裏的所有人。”

他看着那中年的将軍,繼續說道:“或許你不怕死,但你應該會怕部下同袍們平白無故的死。你的殿下讓你來,其實也不過是讓你送死,你明明知道,卻還是帶着自己的部下一起來了,你的心裏,應該也很不是滋味吧?”

那将軍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微有動搖,語氣卻堅定道:“身為趙國将軍,吃的趙國軍饷,自當守趙國皇城。”

妖狐環視四周,問道:“那你可問過,他們是否願意同你一起死?”

那将軍沉聲喝道:“我沒問過,但我知道答案,今日國将傾覆,覆巢之下無完卵,為了我等家中老小,我也願意先死一死。”

說罷,那柄雨中的軍刀動了,那是久經沙場卻極其簡單的一刀劈砍,只是在刀光動的那刻,所有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那刀光似前所未有的明亮,如閃過瞳孔的雷電,周圍的士卒們身子微傾,只覺得胸腔中似有什麽被點燃了。

刀光淩厲落下,然後停住。

所有人便也都震住了,只見那老人以兩指捏着刀尖,那兩指極其平穩,比那将軍握刀的手更穩。

于是那刀到此為止,再無法落下。

“你叫什麽名字?”妖狐問他。

那将軍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按着刀背,想要将那刀硬生生壓下,卻依舊無法寸進。

妖狐見他不答,沒有追問,只是伸出了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這個人的位置,以後可以由你來做。”

那将軍還未來得及聽清他說什麽,刀口崩裂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身子猛得一個前傾,卻并未撞上老人,而是砰得一聲砸向地面,所幸他反應極快,身子觸地的一瞬,以刀柄支地,猛地翻起,而他定神之時,那老人已向着長街之後走去。

“站住!”那将軍爆喝一聲,從身邊的士兵腰間随意抽了把刀,緊追而上,但只是下一個眨眼,那老人便騰空蒸發一般,徹底沒了身影。

那将軍在原地立了許久,他渾身滾燙,雨水打落手背,竟似要嘶嘶地燃燒起來一般。

他死死地盯着那老人消失的位置,過了許久才将手中的斷刀啪得一聲摔回地面上,而他身邊那些士兵,紛紛放下了手中的刀刃,開始擦拭額頭的汗水。

那将軍艱難地笑了笑,輕聲道:“殿下沒有騙我們,他果然不敢殺人。”

而此刻,那老狐已然出現在另一條更為接近皇宮的道路上。

他不是不可強行承受反噬,殺一個将軍立威。

只是他看着那些明顯畏懼卻依舊包圍自己的兵卒,忽然想到,這座皇城好像是自己的皇城。

“這整個趙國都是為我而生,當然就是我的國。”

既然都是自己子民,那也無須動手。

這一刻,他忽然想看了一看皇宮中的那張王座,想着若自己坐上去,以妖族之魂一統南州,又會是何等情景。

老人撫須而笑,一腳輕輕擡起,重重落下,下一刻,天地驚雷皇城震響,大雨潑天而下。

那書着“鳳鳥朝鳴”四字的牌坊下,老人已經經過,皇宮高聳的城牆便黑幢幢地壓在眼前。

城牆上弓箭已緊繃弦上,一支又一支地探出,對準了那憑空出現的老人。

“國玺,古卷,紅傘皆是盾,焚火杵為劍。原來如此。”老狐對于那些弓箭置若罔聞,只是看着滿城風雨喃喃自語:“當年仙人算計不錯,以此來延緩我滅國的速度,只是不知,這柄劍,你趙襄兒又能斬出幾分劍氣?”

話音落下,城牆上,鐵箭齊發,銳物破空之聲尖鳴而起。

但老人眼中,那些與這尋常雨點又有何異?

叮叮叮!

他周圍的時空仿佛凝滞。

那些鐵箭在他周身數尺之外,便詭異地停下,唯有箭尖出漾起一圈圈極細的水紋。

老人一卷袖子,那些鐵箭竟都如水般收束入袖間,老人朗聲道:“多謝殿下借箭。”

他擡起腳,皇宮入口的五拱大門裏,他将要朝着最中間的那扇蹋去。

此刻皇宮大殿的王座上,沐浴更衣後的少女獨坐鏡前,正以畫筆描眉。

她披着一襲繪有金羽鳳凰、焰紋雪浪的明黃色大氅,獨坐深宮,黑白格調的世界裏,這抹端坐王座的身影便顯得格外明豔。

鏡中是她未滿十六,尚且韶顏稚齒的臉,畫筆拂掃過黑白分明的眉目,似是毫筆潤墨于最細膩的宣紙上淡淡繪描,帶着清清冷冷的韻美。

她攏了攏搭在單薄肩膀上的長發,靜靜地看着鏡子中稚美的臉,看了許久,直到皇城外,老狐蒼老而雄渾的聲音響起,她才似終于想通了什麽,莞爾一笑,漸漸回神。

“若是你真想關住他,那又何必做這四把鑰匙呢?”趙襄兒緩緩起身,她衣袍褒博,垂下的衣袖遮住了指尖,而細束的纖腰依舊将那柔軟起伏的身段勾勒得靈動,她目光緩緩上移,望着那奢華美麗的藻井,道:“娘親,我明白了。希望他年相逢之時,女兒未讓您失望。”

她沿着階梯走了下去。

城門外,老狐那一腳未能落下。

那鞋底的水面下,隐約浮現出一道蒼紅色的影子,那影子愈發清晰,隐約是一頭羽翼燎燃的飛鳥,它盤旋于積水中的倒影,仿佛那積水下也是一個天地自由的大世界。

那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狐心中,猛地生出一道極強的警意。

他想要一腳踩碎水中的虛影,卻始終懸而不絕。

皇宮之中,一聲清唳響起,通天徹地。

積水之下,那火鳳如箭一般俯沖而下。

而那個世界的俯沖,在老狐的視角看來,則是逆火而上,且速度越來越快。

随着它靠近水面之上的世界,那火鳳的身影便也越來越大,幾個呼吸之間,皇城外的那片雨地上,盡是它羽翼揮動的影子。

此刻,仿佛整片水面都燃燒了起來。

那種溫度還未穿透積水世界的阻隔化作真實的熾熱,但所有人都能預感到,那水面世界與真實世界的一線隔閡随時要被沖破。

“朱雀掠影焚天火?”老狐心中一動,驟然冒出了這句谶語。

只是迷惘不過一瞬,老狐目光堅毅:“贗品罷了,你又怎麽可能是真正的朱雀?”

話雖如此,水面蕩起波紋的那刻,老狐的身影依舊向後掠去了百丈。

火鳳的身影自水面中拔出,如飛箭如閃電,如隕石如流火。

在它破出水面的那刻,似有無形的絲線勾連了它與老狐的身影,斬不去,熔不斷。

趙襄兒已然走出了皇宮大殿。

城牆上的弓箭再次齊發。

趙襄兒高高舉起朱雀焚火杵,這一刻她的精神與那護城的火雀同為一體。

而百丈之後,老狐同樣不願再退,朱雀焚火杵本來就是仙人留下斬他的劍,如今那劍已近在眼前,他雖有隐憂,但畢竟不是當年斬他的那把,所以并無太多畏懼。

老狐身形停下,三魂交泰,紋絲不動,一手以指抹過身前再次施展出方才栖鳳湖上那凝練一劍,另一手同時揮出将那袖中收攏的箭盡數奉還。

空中鐵箭相擊,在清脆如鐵珠落盤般的聲音裏紛紛墜地。

地面上人影與火影撞在了一起。

那是兩團火。

分不清誰更熾熱誰更明亮,只是相互糾纏着騰空而起,化作直沖雲霄的明亮光柱。

雨燒成霧,雲碎成屑,明亮的光瀑瀉向皇城,近處似大日在前,遠處亦似明月抖落的細碎光輝。

皇宮前,趙襄兒擦了擦嘴角的血,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道光柱,不知何時已流下了眼淚。

(感謝江湖上歌、夏紫月、莫撒123、向日葵不向日、魚花茑蘿等讀者朋友萌的打賞呀!!!非常非常謝謝大家的支持!今天晚上還有一更!)

第 21 章 :境界

女子這才注意到,窗帷之後,坐着一對身穿道袍的少年少女,兩人約莫十五六的年紀,稚氣未脫。

本來有些走神的寧小齡一下精神了許多,贊嘆道:“不愧是仙府修道的姐姐,受了這般重的傷還恢複得這麽快。”

寧長久看着那女子有些警惕的眼神,解釋道:“先前發現姑娘昏倒院中,我與師妹将你救回屋子,我負責燒水買藥,至于敷藥包紮都是師妹在忙,你不必介懷。”

他的話語不急不緩,語氣帶着令人無法質疑的平靜。

女子想要掙紮着起些身子,但是渾身撕裂的疼痛又一點點抽走她的力量,将她壓回了榻上。

她認真地看着那對少年少女,道:“多謝二位救命之恩,他日若回宗門,定傾力為兩位備上一副厚禮。”

說完這句,她忍不住縮了縮,将臉放置在牙床簾幔遮擋的陰影裏。

寧小齡不解道:“姐姐生得這般好看,為何要以面具遮面?”

床帏薄紗下的陰影裏,女子的面容愈顯清冷幽淡:“我修天道求一清靜,自當絕塵避世。”

寧小齡将椅子往右邊挪了挪,更清楚地看着那女子清豔無瑕的面容,托腮笑道:“姐姐已經這般絕世,不必再絕世了。”

女子心中微動。

她知道自己生得很美,自修道起,她于溪邊聽泉洗劍之時,便時常有同門的弟子躲在遠處,偷偷地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性子內斂,看似低眉不語,實則心裏都明白,年齡再大些,自己山門的弟子或是南州其他仙宗的年輕俊彥,便時常表達過愛慕,她劍心通明,能看清那些愛慕之後的旖-旎,便只是靜心修道,對此不聞不問或假意不知。

随着她境界水漲船高,再加上那劍術才是真正的驚豔絕倫,向她表達愛意的人便也越來越少,更多的是敬畏和仰慕。

如今聽這小姑娘誇獎,她清冷的秀靥上終于浮現出一抹淺淺笑意,道:“小妹妹倒是明豔可愛,不知可曾修行,如今又是什麽境界?”

寧小齡想了想,道:“我随師父入門也才一年哎,我還沒來得及學什麽,師父便去世了。”

那女子看着少女,越看越覺得她骨秀神清,是難得的修道種子,她沉聲道:“你湊近一些,我看看你。”

寧小齡乖乖走過去,在床沿邊坐下。

女子有些吃力地擡起手,按在她的額頭上,閉目凝思,随後她輕輕收回了手指,再睜眼時,眸子裏便有幾分難掩的驚異之色。

“你這般難得的修道種子,哪怕是放在宗字山門裏也是少見,跟随你師父修行,委實耽擱了。”她說。

寧小齡摸了摸自己額頭,笑道:“我還不知道我這麽厲害呢。”

那女子望向了另一邊的寧長久,心道他們的師父挑選弟子倒是有些本事,這一對師兄妹端的是眉清目秀,一眼望去便覺不是俗人,也不知那些仙家派遣的訪仙人是怎麽同時漏掉這麽一對少年少女,讓一個老道人撿了去。

她将寧長久喚來身邊,同樣以手抵他額頭。

寧長久笑問道:“劍仙姑娘,如何?”

那女子睜開眼,卻有些失望,這少年的身體竅穴堵塞,氣海緊窄,哪怕尋常的修行之路也是難行,若能入玄都算是幸運了。雖然對于凡人來說,能修行便已是難得,但在修仙之中,這資質……委實平平。

她不擅長撒謊,道:“修仙一途,你比起你師妹,要難上許許多多。”

令她意外的是,那少年臉上卻不見什麽失望之色。

心性倒是不錯。

那女子忽然想起一事,看着他們,正色道:“兩位于我恩情莫大,既無師承,不妨随我入谕劍天宗修行,若不介意,我願意收你們為弟子。”

寧小齡一震,她雖未聽說過谕劍天宗的名頭,但原因肯定是因為自己孤陋寡聞,能當得一個宗字的山門,便是南州修行之道的頂點,那是普通人幾輩子也修不來的仙緣,她嘴唇微顫,一時間竟有些茫然。

女子靜靜地等着他們回話,在她心中,自己的師門分量極重,更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修道聖地,自師父閉關之後,哪怕是收取弟子,也只是一些修道有成的師兄師姐收取外門弟子,而如今她願意破例将他們帶回宗門,尋常人哪會有一絲猶豫,早已感激涕零。

以此抵救命之恩,也可算是公平。

只是這對師兄妹卻遲遲沒有回話。

女子有些詫異地看着他們,心想難道是他們不知道谕劍天宗四個字究竟意味着什麽?

她輕聲問道:“你們可是見我傷勢太重,覺得這宗門徒有虛名?”

寧小齡連連搖頭:“先前姐姐皇宮化虹而起的那一劍我有看到的,厲害得很,我怕是修行一生也趕不上姐姐一半厲害。”

女子看着這清秀可愛的少女,微微笑了笑,只是她一想起那頭已經入城的妖狐,稍稍轉好的心情又陰沉了下來,她嘆了口氣,“只是終究技不如人。”

寧長久問:“不知姑娘是被誰所傷?”

女子寒聲道:“一頭狐妖……很強大狐妖,我能确定,它還不完整,但僅僅如此,我便已不是對手,據他所說,他活了幾百年,曾是五道之中的大妖……”

“五道?”寧長久微驚。

女子反應過來,心想尋常的修道之人,對于那入門的仙術都一知半解,哪裏會知道那幾乎人間頂點的境界劃分呢?

她解釋道:“傳說在紫庭之上,有一種超乎想象的境界,名為五道,五道為人道,天道,妖道,地獄道,鬼道,這是人間的五條修行之路,傳說只要将其中一條修至頂點,尋到合适契機,便可以跻身五道之中。過去我以為那只是傳說,哪怕是宗主這般人物,也在紫庭巅峰滞留了一甲子。”

說着說着,她輕輕笑了笑:“我此時不該說這些,這對于你們或許太過遙遠,入玄、通仙、長命,這是修道之路上真正意義的三境,這三境之上便是紫庭,而紫庭共有九層樓。別聽只有三境便到紫庭,可真正修行之時才會知道,入紫庭難如登天……你們随我入門之後,清修十年,若能摸到通仙境的門檻,那便算是大道可期了。”

似是篤定了他們不會拒絕,她此刻便如教徒弟一般,緩緩給他們引入了這些知識。

寧小齡怔怔地聽着,默默記下,問道:“長命境為何叫長命境?延年益壽的意思?”

女子答道:“若能修至長命境,可延壽百年,不過這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極難,我師父說,我是他百年來所見天賦最高之人,我四歲入宗,清修二十載,如今也不過長命境而已,而且我可以預見,十年之內我都無法扣開紫庭的瓶頸。”

寧長久想的卻不是這些,他隐約記得,那好似上一世的記憶裏,書中所寫,明明是六道,那剩下的一道去了哪裏?

寧小齡憂心忡忡道:“可是劍仙姐姐呀,如今那大妖怪這般厲害,連你都打不過,我們如何出得城去?”

女子道:“在它實力徹底恢複之前,想辦法回去皇宮,取出那青花小轎,我便有辦法送你們離開。”

寧長久道:“皇宮有變,暫時不宜回去。”

寧小齡輕聲道:“那如今那老狐若是此刻殺來……”

寧長久打斷道:“放心,那老狐貍的首要目标不是她,更不是我們,他應該會第一時間去皇宮,只是不知道那趙襄兒能應付到幾時。”

女子輕笑着搖頭:“那老狐妖力之強遠超想象,整個南州,除了宗主,沒人能殺得了它的,何況,宗主近日得了天啓,決定去中土神州遠游,尋那破紫庭入五道的契機。”

她只覺得劍心再次不穩,定了定神之後,她再次望向這對師兄妹,神色認真:“對了,你們叫什麽名字?”

寧長久道:“我與師妹都是被師父買來的,随師父姓寧,我叫長久,長視久生之長久,師妹叫小齡,千齡萬代的齡。”

寧小齡在一邊跟着點頭,完全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名字還有這個成語,她默默記下,心想着以後與人介紹時可以用上,她看着那雖有病态卻依舊姿容絕世的女子,好奇道:

“不知劍仙姐姐叫什麽?”

只見那女子皎皎的眸子間閃過些許的為難之色,她櫻唇輕抿,竟似有些難以啓齒。

第 20 章 :蘇醒

寧長久打着傘掩上了院門,将栓推好,然後望向了倒在地上那個白衣女子。

那女子玉體浸血,兩袖的衣裳皆被攪碎,雪白的藕臂上劍痕醒目,她趴在地上,白裳散開如鳥頹然張開的翅膀。

女子後背同樣一片猩紅,被雨水的打濕的衣裳黏稠而生冷,緊緊地貼着她肌膚下的傷口,她的身下亦有鮮血不斷滲出,順着雨水溢開,很快将周遭的地面染成一片紅色。

女子氣息未絕,哪怕重傷昏迷,身體間依然散發着生人難近的劍氣。

寧小齡也打了把傘匆匆地走來,刺鼻的血腥味裏,她連忙捂住了口鼻,神色驚恐地看着地上的女子,然後詢問似地望向了師兄。

寧長久指頭在她蒼白的脖頸側一點,那女子身子微一抽動,渾身劍氣緩緩消散,真正昏睡了過去。

外面侍衛的腳步聲已經響起,寧長久看着師妹,道:“把她擡去房間,動作輕些,然後燒壺熱水。”

寧小齡看着那屍體般倒在門口的女子,病恹恹道:“師兄,我們不是說不多管……”

她看着師兄注視自己的眼睛,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哦了一聲,忍着刺鼻的血腥味,将她翻了過來,一手抄起腿彎,一手環着肩背,少女抿緊了嘴唇,一腳深一腳淺,很是吃力地抱着她,向着房間走去。

寧長久看着少女的背景,輕輕笑了笑,寧小齡偷偷修行也有一年,抱一個昏死的女子哪有這般吃力?

院子響起了敲門聲。

寧長久定了定神,半蹲着身子,指肚對着地面,輕輕在半空抹畫了個圓。

大門打開,帶頭的侍衛看着那一身青衣的秀氣少年,皺了皺眉頭:“你是誰?為何這般面生,怎會住在親王的別院?”

寧長久打了個稽首,道:“小道是奉命前來驅邪,如今安頓于此,不知大人何事?”

那侍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鼻子嗅了嗅,道:“原來你便是親王口中那道法不凡的少年?”

寧長久笑道:“大人知道小道?”

那侍衛笑着點頭,餘光越落在了他身後院子的地面上,反複審視:“不知小道長可見過有什麽不尋常的人經過?”

“倒是沒有。”寧長久微怔,不解道:“是皇宮出事了?”

那領頭的冷笑道:“小道長倒是機靈,只是小心禍從口出。”

寧長久道:“多謝大人提醒,今日雨大,可要進來飲杯熱茶?”

那侍衛道:“不必了,今日還有要務在身,這城裏可不太平,若小道長見到可疑之人,記得第一時間上報。”

寧長久點了點頭。

那侍衛長身邊之人道:“不進去搜搜?”

“不必了,擾了道長清修可不好。”那人笑了笑,帶着衆人離開。

只是離開之時,他心中同樣困惑,為何那血跡至此便斷了,他方才認真看過那少年的衣裳和他身後的地面,沒有一絲血跡,哪怕雨勢再大,也絕不可能沖得如此幹淨,難道……

那侍衛長視線望向了高高的院牆,心道難道是那人猶有餘力,縱身躍上了圍牆,順着此路一路脫身。

難怪地面不見血水。

他自認猜到了真相,沉聲道:“走,沿着這院牆看看,找找有沒有蛛絲馬跡。”

寧長久重新掩上了門,他輕輕提起袖子,露出了掌間那顆懸凝的血珠,那顏色極深極重的小巧血珠便是他以道法将滿地血水凝聚壓縮而成的。

他的視線同樣望向了院牆,那血珠便搭在相扣的拇指與食指之間,迸射而出,以極快的速度沿着院牆上的瓦片滾了過去,帶起一條長長的血跡。

……

屋內,寧小齡找來了一整塊木板,墊上了一塊白布,将那重傷的女子擱了上去。

水壺也已架好,只是還未燒開。

寧長久收好了傘,回到屋內,看着那重傷的女子,眉頭也漸漸皺起。

所幸她自身修為不俗,此刻呼吸已漸漸開始均勻,只是血尚未完全止住,有些傷過深,一時間也難以愈合。

寧小齡憂心忡忡地看着她,不解道:“這女子究竟是誰?誰把她傷成這樣的?”

寧長久道:“如果沒有猜錯,便是今日乘轎而來的那女子劍仙。”

寧小齡輕輕掩唇,神色震驚,她依然記得那皇宮前如虹而去的驚豔一劍,怎麽也無法将這遍體鱗傷的女子與那驚鴻一劍聯系起來。

這是這女子身姿窈窕美妙,哪怕昏死依舊劍意卓然,不是那白衣女劍仙又是誰?

她輕輕吸了口冷氣:“誰能把她傷成這樣?是那皇城上的怪鳥?”

寧長久搖搖頭:“不知道,總之如今城裏來了頭極可怕的怪物。”

寧小齡道:“這位神仙姐姐既然沒死,那妖怪肯定還會追來,我們……還要不要救啊。”

“救。”寧長久平靜道:“師妹,你去趙石松的府邸,問唐雨讨要一些療傷止血的藥物。”

寧小齡指了指那女子,道:“傷勢這般重,要不還是讓親王大人去請個太醫吧?”

寧長久搖頭道:“不必節外生枝,況且太醫未必能救。”

“哦……”寧小齡有些不情不願地起身,拎起了傘,朝着院子外走去。

水已燒沸,寧長久取來白色的薄被單,撕成布條之後放入壺中咕嘟咕嘟地煮了會,接着他拿來面盆,倒入熱水浸入毛巾,然後小心翼翼地撕扯下那身靈氣盡失的劍裳,她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傷有數十道,其中許多已經凝成血痂,許多猶自滲血,背心衣裳劃開的一道大口子下,那斬裂皮膚的劍傷,甚至隐約可見其下白骨,極為醒目。

而那許多血凝結之後已然緊緊沾上了衣裳,寧長久便用只好用匕首沿着縫隙挑起,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撕去。

血腥味愈發濃重。

寧長久擰幹毛巾,為她擦拭着身體。

“唐雨姐姐不在,便問管家讨要了一些,不知有沒有用。”寧小齡取藥回來時恰好看到這幕,話語停頓了一會,她看着滿地衣裳的碎片,又看了一眼那染血的胴-體,咽了口口水,道:“師兄,這種事……要不我來?”

寧長久搖了搖頭,只是攤手道:“藥。”

寧小齡遞過藥包時看着他清澈淡然的眸子,忽然有一種倒是自己龌龊了的感覺。

寧長久接過藥包,打開之後輕輕嗅了嗅,确認沒有問題後才開始均勻塗抹到她傷勢較重的部位,即使是昏迷之中,女子依舊因為疼痛而發出一些自然的輕哼聲,若非面具遮着,便可以看見她因為疼痛而時不時蹙起的眉頭。

寧小齡蹲在一邊,捂着鼻子眯着眼睛看着寧長久為她抹藥、包紮,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位師兄手法确實沒有一絲可以挑剔之處,尤其是那包紮時的手法,布條纏繞時的角度縫隙都把握得嚴絲嚴縫,連最後打的結都松緊恰當,還帶着對稱的美感,她竟覺得有些賞心悅目。

寧長久看了她一眼,少女微怔,嗯了一聲表示詢問。

寧長久嘆了口氣:“去拿身幹淨的衣服。”

寧小齡這才反應過來,這位姐姐如今雖裹着布條,但勉勉強強也算是赤着身子的。

少女打量了她一番,不知為何有些無名的惱火,輕輕哼了一聲,轉身去櫃中尋找衣物。

一切妥當之後,寧長久才将她抱起,置到床榻上。

正當他要一指點向她的脖頸,解開她的穴道之時,寧小齡忽然制止道:“等等。”

寧長久問:“怎麽了?”

寧小齡狡黠一笑,問道:“師兄就不想看看這位仙子長什麽樣?”

寧長久道:“既然她戴着面具,便是不希望別人看到她的容貌,何苦強求?”

……

女子睜開眼時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發覺手指的觸感很是柔軟。

她發現自己那純白破碎的面具不知何時已被解去,放置在一旁的桌面上。

女子心中劇驚,很快回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雖覺得腦袋腫痛欲裂,但還是咬着牙掀開了覆在身上的錦被,她看着這身嶄新的衣物和那綁得一絲不茍的繃帶,牙齒輕咬下唇。

“你醒了?”一個聲音響起,問了一句廢話。

(PS:晚上還有一章)

第 19 章 :一身白衣入城來

栖鳳湖上炸起驚雷陣陣。

老狐操控巫主的身軀,轉瞬消失原地。

白衣女子化虹而去的身影被當空截落,劍與爪的摩擦聲暴烈響起,在空中帶起一長串炫目的火花。

女子身影稍滞,那長劍缭繞着她的身形而舞,銀芒噴湧閃爍,阻隔着四面八方侵入的妖氣。

那‘巫主’懸空而停,立于身前,身軀的氣息卻已渾然變了,那雙原本死魚般翻白的眼,此刻一片漆黑,仿佛兩渦深淵,只要多看一眼,便會淪陷其間。

白衣女子固守劍心,盡量避免與老人對視。

她能感受到,此刻眼前的老狐,已然比方才強了太多太多。

先前老狐的一番話在她心裏掀起了極大的波濤,她知道五道意味着什麽,其上的三境更是想也不敢想。

但對方竟說的那般輕描淡寫。

她必須逃出去,将此事禀報宗門讓師父知道,要不然等他徹底恢複,整個南州都必将落入浩劫。

老狐看着她,微笑道:“其實最開始的時候,你若全力出劍,是有機會重創我的,只可惜,你自始至終畏首畏尾,每出一劍都在想着退路,是好不容易踏上仙途,不忍折損在斬妖除魔這種小事上?”

白衣女子心思稍動,她相信了他的話,于是心中生出了一絲悔意。

便是這短短的剎那,她忽然覺得心中有顆漆黑的種子飛速散開,要占據自己的心神。

魔種侵染?

她心道不妙,僅僅是這片刻心搖對方便尋到破綻侵入,這究竟是何等恐怖的道境?

女子不敢多思,立刻收劍橫于身前,以指扣彈劍身,铮然一聲劍鳴,清冷澄澈,似要将她從那渾濁心境中拔出。

“小丫頭修道幾載?劍心如此不堅?”老狐笑着發問。

白衣女子明知要守心,可那老狐的話語卻似有種神奇的魔力,她在心中忍不住作了回答。

老狐嗤笑一聲:“原來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丫頭,我倒是有些欺負晚輩了。”

話雖如此,他手指一指,一道白虹當空砸落。

那是與白衣女子先前如出一轍的手段,只是更加幹脆,其間蘊含的劍意竟比那女子使出的更加純粹!

白虹落下,女子因為劍心污染的原因,反應慢了半拍,她側身躲避,那長虹依舊砸中肩頭,砰然一聲間她慘哼一聲,手臂的衣衫撕裂,身子下墜,向着湖面砸去。

白衣女子無暇去管傷勢,她咬着自己舌尖,抵抗着魔種的侵染,而她心中也有決意,幹脆借勢沉入湖底,接着湖水遮掩逃逸。

這個念頭才出現的一瞬,那湖水轉瞬間凝成堅冰,一聲悶響裏,她重重砸在冰面上。

老狐身影再至,一拳轟上她的小腹,女子口噴鮮血,以劍尖紮入堅冰,試圖穩住身形,卻還是倒滑出了數十丈。

劍鳴聲不絕于耳,如泣如訴。

老狐同樣雙指并作,在空中虛畫幾筆,自言自語道:“這便是你們的宗門的劍意精髓?”

白衣女子心思震顫,他的手中的筆畫雖不全對,但展現出的劍道意味卻也八九不離十。

她知道此刻她的任何想法都可能被當做破綻切入,但是此刻魔種侵染,她無法停止自己的所思所想。

接着,她感覺心頭燃起了一道火。

她俯身看下,發現腳下哪還有堅冰,竟都是熊熊燃燒的熾熱火焰。

那老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臨死之前,我讓你看看真正的劍,看你能明白幾成。”

老狐并作的雙指自左而右劃過身前。

那指尖似有電光扭曲迸濺,糾纏成一道筆直而雪白的線。

“去。”

他輕吐一字,手腕翻轉,那一道虛劍随指斬去,淩空而下。

白衣女子心中劇駭,那虛劍破空而來,似快得可以斬碎一切,又似慢地可以看清其間每一道波動的紋理,而當她忍不住注視那劍時,她的心中竟也随之萌生出了一道劍,那道劍從她的神識深處而來,如有人握刀一劈,要從內而外将她的心髒刺破割裂。

那是一種強烈的畏懼與荒誕。

她甚至分不清這一劍是老狐斬出的,還是自己拔劍斬向了自己。

老狐不再看她,轉身向着皇城走去。

接着,他輕輕咦了一聲,回頭望去。

那白衣女子不知何時舉起了劍,她的劍裳被割得盡是豁口,其間鮮血浸出,那純白面具遮掩下的面容卻平靜到了極點。

生死一瞬之間,她心念成空,心中那道魔種化作的劍沒能斬破她的道心,她卻以此借力,順勢斬破了多年的心障,晉入了一個空靈玄妙的所在。

女子驀然睜眼:“多謝前輩指教。”

她雙指并作劃過身前,自右而左,反其道而行,某種意義上卻又如出一轍。

老狐眉頭微皺。

劍光起時,冰河焰火皆消散不見,四周白霧茫茫,那指間一線似潮平推而至。

老狐身形向後飄去,他指尖點落,擡手時輕,落指時疾,只是那一劍太過精準,他每成一道法相便被一劍劈碎。

清脆的斷裂聲不時響起。

女子搖搖晃晃地站起,她劍裳割裂,半染鮮血,純白的面具也被打出許多豁口,露出了臉頰柔和的曲線。

啪嗒啪嗒。

這一劍威勢之下,終于将老狐結出的領域斬出了缺口。

秋雨終于重新落進了這片湖面。

那老狐以雙指夾住那一劍鋒芒,身形飄然後撤,與此同時,周圍的堅冰,秋雨,焰火皆向他的身體那吸納而去,他要借天地之勢将這一劍徹底打碎 。

而那一刻,白衣女子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一聲清嘯。

老狐終于變了臉色。

那些冰水,雨水,虛幻的焰火竟在那刻都染上了若有若無的劍意,觸及肌膚猶如刀割。

“劍靈同體?”老狐聲色微啞,顯然也承受着很大的痛苦。

這是她最後的底牌,在她的神念之下,天地萬物都成了劍,老狐的借天地之勢竟成了拔劍自刎般。

那身側懸停之劍破空而去。

老狐下意識格擋。

可那一劍卻在他身側擦過。

白衣女子并未乘勝追擊,而是在斬破他的領域後,朝着皇城的方向遁逃而去。

老狐壓下那萬劍加身般的痛意,緊追而至。

一道比先前還要更強的虛劍自他身側斬出。

那劍撞上了女子的背脊,如箭一般噴灑出的鮮血裏,女子強提神智,抵抗着背部重傷帶來的麻痹感,身形向着城中墜去。

老狐無視那些向他斬來的萬物之劍,身影如虹鑿過。

幾乎是毫厘之差間,白衣女子先一步入城。

老狐轟然撞上城牆,卻被硬生生震開。

他猛然想起,自己已然吞下了那本代表着一城之運的古卷,這座皇城此刻誰都能破,唯有他破不得,若是強行破城,所遭的反噬便是百倍千倍。

他于城門口停下,看着那白衣女子身形消失的位置,非但不覺憤怒,更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才有些意思。”

“大仙大仙大仙。”

老狐聽見背後翅膀扇動的聲響,回頭望去。

只見一只小鷹大小的鳥雀正銜着一把古傘,撲棱着翅膀艱難地維持在半空,以心神喊着自己。

老狐眉頭皺起,他自然認得這柄傘,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麽容易得到。

“趙襄兒讓你給我的?”

那朱紅小隼連連道:“是殿下讓我轉交給大仙的。”

老狐一擡手,那傘飛至它的身前,他以妖力排查了一番,确認沒有異樣之後才将傘囫囵吞下。

地宮之中再斷一鎖,三魂歸一,老狐身後,隐隐浮現出三條虛幻的巨尾。

“這傘代表的竟是趙國蒼生?”老狐吞入傘後,發現那皇城對于自己,竟沒有隔閡,仿佛自己便是一個久居于此的趙人。

只是現在,哪怕他殺死一個趙國最普通的人,也會遭到反噬,因為這傘守的便是趙國蒼生。

“不可毀城,不可殺人?”老狐笑道:“小丫頭算計精明,莫非真是要成聖人種子?”

不過這些只是暫時的,待他将這幾件護城寶物徹底煉化,這些限制便都将不複存在。

老狐心意稍動,望向那妖雀,問:“你是趙國的妖雀?”

那血羽君在老狐的笑容裏,感受到了一股極為致命的殺意,它連忙道:“我跟随殿下在趙國生活了數十年,自然算是趙國的……信鴿。況且殿下答應過我,你見了我不會殺我。”

“哦?”老狐又看了它一眼,眸子中顏色陡然加深,片刻後,他輕笑一聲:“原來如此。當年我與那仙人戰與南州,鮮血灑遍四野,飲過的妖獸很多,能活下來的基本沒有,你能活至今日,也算是我的弟子,我不殺你。”

那血羽君立刻明白過來,心神顫抖,“原來我當年飲的,便是前輩之血?”

老狐妖輕輕點頭,對着它點了一指,然後向着城中走去,道:“我雖不殺你,但作為我的弟子,以後絕不可再寄他人籬下,如此蠅營狗茍地活着了。”

血羽君感覺那如跗骨之蛆般的禁制已已然不知所蹤,它心中狂喜,匍匐在地,身體激動得顫抖:“晚輩唯前輩馬首是瞻。”

……

……

風雨入城。

一道無人的窄巷裏,牆上忽然浮現出淡淡的影子,一道極細的劍影破雨水而至,白衣女子踉跄摔倒地面上,她微微解開面具,地面的積水裏,鮮血很快地溢開。

那柄劍也已是強弩之末,靈氣全失一般墜在身邊。

女子艱難地伸出手指搭上劍柄,雨水将她的劍裳全部打濕,其間傷勢未止,破碎的衣袍劍隐約可見被妖氣撕碎的血肉。

每一滴秋雨打在背上都像是擂鼓,一點一點将她好不容易掙紮起的身體砸回地面。

女子趴在地上,不停地咳嗽着,她竭力地握着劍柄,要将自己的身體支起。

幸好那狐妖沒能立刻入城追殺。

她強換了幾口真氣,想要回那青花小轎中靜養,但是忽然發現,自己與青花小轎的聯系被什麽東西斬斷了。

“難道皇宮中出事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她又咳出了一口鮮血,體內壓制的內傷一輪一輪地爆發起來,五髒六腑皆似有小刀剮過,痛的她四肢不停攣動,連很多基本的動作都難以維持。

女子沒走幾步,再次跌在地上。

皇城之中的鐘聲響了起來。

她劍心再次生出一絲警意,她知道,這意味着那老狐已經入城。

她此刻無力遮掩自己的氣息,用不了太久便會被找到。

如今青花小轎的聯系被斬斷,皇宮難以回去,這般陌生皇城,她又能去哪裏呢?

身後忽然有士兵列隊行進的聲音響起。

她強撐着最後一口氣讓自己站了起來,扶着牆壁,艱難地向前走着。

過了拐角處,士兵的聲音傳了過來:“這裏有血跡,可能是叛軍逃來過,搜。”

“陛下還活得好好的,我們做的這麽絕,會不會太過令人寒心?”

“如今坐鎮皇宮的是殿下,只要她想坐,沒人能趕得下來,二十多天前,我們可是一同去圍宮的啊,這是滅族的死罪,我們現在能補一些便補一些,若殿下開恩,說不定還能保保家中老小。”

“他們過去可是我們同僚!你可真下得去刀?”

“唉,若非迫不得已誰想同袍相殘?也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啊,這國家,亡了也罷。”

“噓……這話可別亂講。”

白衣女子靠着牆壁,聽着他們隐約傳來的聲響,也無力去分辨皇宮到底發生了什麽驚變。

她下意識地沿着牆壁向前走去。

身後的腳步聲時遠時近,她滴下的血被大雨稀釋沖刷着,身體裏僅有的火也被雨水澆冷澆滅。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忽然看見前面的院門似乎開着。

她再不多想什麽,拖着重傷的身軀,一下撞進了那院子裏。

……

屋子裏,寧小齡托着腮,聽着師兄講了好幾個枯燥乏味的故事,若非外面時常傳來異常的響動,寧小齡恐怕早就倒頭睡着了。

現在,師兄又開始講一個被救狐妖修成人形報恩的故事。

寧小齡以食指抵掌心,打斷道:“師兄,你是怎麽把這麽無聊的故事講的這麽津津有味的?”

寧長久微愣,失笑道:“這些都是我很喜歡的故事……真的那般無聊?”

寧小齡認真點頭:“很老套啊,再說了,狐貍可都是忘恩負義的種,怎麽會報恩呢,不把那個讀書人的銀錢順勢偷了都算善良的了。”

寧長久自嘲地笑了笑,道:“那我給你講一個窮酸少年遭未婚妻退婚的故事吧。”

寧小齡鼻翼抽動,捂了捂耳朵,道:“我現在什麽都不想聽,外面又是打雷又是爆炸的,我好害怕……不會是地底那個師兄說的妖怪逃出來了吧?”

寧長久道:“若真是如此,我們只能祈禱他不要找上門來了。”

寧小齡點點頭,自我安慰道:“我們雖是道士,但過去也只是幫着師父假惺惺地弄弄,應該沒結什麽仇家吧,無冤無仇,除非那妖怪嗜殺成性,要不然應該沒事。對了,院子的門師兄記得關了……”

砰!

話音未落,屋門外忽然有撞擊聲響起。

那是有人撞動門扉發出的聲響。

兩人對視一眼。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道:“去看看?”

寧小齡撿起身邊的傘給他丢了過去,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第 18 章 :老狐一炬

栖鳳湖上已落不進一滴雨。

萬頃湖水已然覆上了厚厚的冰,空中飄浮的水氣凝結,都化作了簌簌零落的雪雹。

覆着面具的劍谕天宗女子以劍支着身子,立在湖面上,那面具的下緣,有血滴出。

她仰起頭。

半空之中,那道妖狐的血影圍繞着那老人,而巫主同樣握着似燃燒般的古卷,苦苦地支撐着。

女子以手背抹去了下颚的血,輕輕吐氣間,足下冰面驟然崩裂,她身形拔地而起,化作一道劍氣,朝着那道血影斬去。

叮——

那女子明明一劍斬到空處,卻如觸實質,發出金石之音。

空中傳來了老狐的輕咦聲。

它原本幻化的八十一道身影歸到一處,它猛地甩尾,将那斬中自己後背的一劍震開,與此同時,周遭的風雪向着自己所在的位置灌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填補着方才背心被斬出的缺口。

那劍雖被震開,她另一手卻以兩指并作,再斬出一道劍氣,那劍氣宛若圓盤,以極快的速度擊中那老狐的身體,随後驟然炸開,化作無數道眼花缭亂的弧狀劍氣,一齊切割着他巨大的身軀。

“如今這世間劍術倒是越來越花哨,只是劍上神意,比起五百年前,真可謂是江河日下。”那老狐冷笑一聲,眸光忽地變深,本該虛幻的身體一下堅若磐石,竟将那些劍氣硬生生彈開:“也不知你是師承何處,白白浪費了一副好胚子。”

話語間風雪大作,女子橫劍左右格開那些反噬而來的妖力,身形向後飄飛數步。

她望着那頭巨大的身影,冷聲道:“我學藝尚淺,與宗門無關。”

那老狐輕輕搖頭,“劍之神意高低不在修為深淺,五百年前,劍聖裘自觀尚是稚子時,有山鬼劫掠其村,他于半夢半醒之間斬出一劍,那些山鬼竟都俯首退去,那時他可還不曾修行。”

女子微微蹙眉,興許是五百年太過久遠,她從未聽說過歷史上有名為裘自觀的劍聖,更不信所謂的不修行者一劍退鬼神。

那老狐看了她一眼,道:“原本看你苗子不錯,想提點兩句,看來也是個不開竅的蠢貨,今日你若憑手中劍可以走出這片冰湖,老夫再考慮要不要放你一條生路。”

“休想亂我心神。”女子輕輕搖頭,摒去雜念。

這頭老狐貍雖然法相高大,道法更是高深莫測,但如今終究只是一縷殘魂,修為并不比自己高深。

她所思所想,自然不能是如何逃出此湖,而是求勝。

風雪裏,女子身形稍退,劍裳之間暴起一聲長鳴,那劍一起一落,快若閃電,長空之中,便有道白虹對着那老狐的法身當頭砸下。

而老狐身後,那已摔至冰面上的巫主短暫地調息了一番。

方才魔念纏身,若非有那女子劍氣解圍,此刻他可能已然身死。

一抹寒念自心神深處起,他再沒有任何隐藏,大喝道:“替我拖住他半刻!”

話語間,他再次攤開那與他心神一體的古卷,口中默念一道古老的咒訣,一道若有若無的蒼古氣息自他身上溢開,周遭風雪消散,手中的古卷無風而動,嘩嘩嘩的翻書聲間,那字一個接着一個飄出,于半空中拆解搭構。

女子心領神會,長劍直接脫手甩出,以靈馭劍去糾纏那道法身,而同時她雙手絞扣,靈海間靈氣噴薄而去,如一道道白龍于吞風吐雪間向着老狐撞去。

“劍鎖?”老狐神色稍異,他身形下墜,想要避開那白龍纏繞的軌跡。

這是他這場戰鬥間,他第一次主動讓步。

而他下墜的位置,便是巫主攤卷施法之處。

女子神色寒冷,三虹交彙,劍鎖将成,豈能容你輕松脫身?

漫天風雪都好似劍氣,那些劍氣又糾結成鎖,那些鎖首尾相連,攔住了老狐的去路。

她清嘯一身,身形于原地消失,那柄如雪如霜的長劍破開冰雪,随行而去。

“天地為鎖劍氣為鏈,好手段。”老狐狹長的眼眸中閃過了一抹驚異,接着便是蔑然。“若肉身還在,這或許能困我半刻,但此時……”

話還未完,女子與劍已一并撞來,老狐的身影宛若一團火,此刻劍風撕過,瞬間四分五裂,而那三道劍虹向着老狐勒去,可那一刻,老狐本就裂開的身形忽如炸開的煙花,一下化作了無數的星星點點。

那些火焰不再似火,而像是流水。

大鎖橫江,又如何能攔得住流水東去?

老狐的神魂繞過那些劍氣鎖鏈的縫隙,一邊重新凝聚成形,一邊向着巫主直撲而去。

但巫主先前同樣說了謊。

他不需要一刻時間,在老狐神魂穿過劍鎖的那刻,他也已完成了那個儀式。

老人驀然開眼,精光懾人,口中振振有詞:

“大明樓,洪府,鎮山居,幽閣。”

一道道光影似虛似實,于老人的身畔凝彙而成,那是他口中那些高樓深府的樣子。

這些建築都來自趙國皇城,又被複刻在了這古卷之中。

此刻古卷文字中深藏的靈被抽出,即便朽木亦是熠熠生輝。

高樓如劍,府邸如山。

那老狐的身影落入其中,再次被震得四分五裂,如流螢般于那大陣之中亂竄。

老人高高舉起書卷,如朝聖者,口中依舊不停地念出一個又一個的名字,想要乘勝追擊,以此将其鎮殺。

那老狐此刻是神魂的形态,而這些書中意象又非實質,恰好能将其壓勝。

而此刻,女子的劍亦是追至。

在那虛幻構建起的城樓裏,人影狐影,火光雪影,皆如激射而出的彈丸,碰撞錯開然後再次相撞。

下方的冰面被靈氣撕裂消解,半面湖水都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

這代表着那老狐的靈力也在急劇消減着。

而巫主如今年邁,這副身軀同樣難以撐起這古卷的消耗。

他與那老狐都在等着對方先行力竭。

此刻老人腳下踩着的已是一片浮冰,他捂着胸口,劇烈咳嗽了一番,接着嘶聲道:

“東宮,長香殿,摘星閣……”

那栖鳳湖上,那些虛影似海市蜃樓般飄浮着,卻俨然是浩浩湯湯的一片,百年古城便縮影此間。

“甲子殿,九靈臺,乾玉……”

老人話語一顫,那個殿字未能出口,化作悠悠嘆息。

乾玉殿已毀,不複存在。

這座雄城的道相,終究差了最後一筆。

嘩嘩的翻書聲也似嘆息。

因為差了一筆,所以這座古城終究已不完整。

那皇城的道相裏,老狐忽然停下了腳步,那些流螢般的火光附回他的身上,在這座古城裏,哪怕是他的巨大法相,也顯得有些渺小。

“便是如此了?”老狐口吐人言,輕聲發問。

話音才落,那女子之劍亦是銜尾追至,刺啦聲尖銳響起,老狐竟是直接伸手,抓住那刺來的劍刃。

那是一雙人形的手,十指上下握着劍身,将其死死扣住,而劍鋒之上激射出的劍氣同樣将他的手攪得糜爛。

那女子神色稍變,這一劍老狐選擇硬接,對于自己來說是徹底重創他的大好機會,但是不知為何,一抹不祥的預感忽然令得劍心警鳴。

巫主心中同樣有這怪異之感。

但他已無暇顧及其他,書已至最後一頁,大陣已動,那座介于虛無與實質之間的皇城向着老狐壓去。

那是真正的以一城為鎖。

任你是滔滔流水,遇之也只能繞行,更何況此刻置身其間,城門不開,你如何能出?

但這本該決定勝負的一刻,那女子忽然以極快的速度化作劍虹撤身而走。

巫主心神怪異,接着,他心中那抹不祥在下一刻便得到了應驗。

他渾濁而蒼老的眼珠裏,映出了一點光,接着那光急劇擴散,化作了一團火,那火勢亦非真實,卻兇猛滔天,蔓延向整座城池。

天空中高挂火海,老狐置身其間,身形驟然拔高數百丈。

“怎麽可能!”巫主與那白衣女子同時發出驚呼。

先前那老狐以神奧道法凍湖水成冰,他們都以為老狐的火焰之身不過欺詐,他的修行根本應是玄寒一類的法術。

而白衣女子觸及他火焰之時,也确實沒感受到溫度。

而此刻,火海高挂于天,他們都感到了灼燒心魂的熾熱。

皇城可以關住水,卻擋不住火浪肆虐,似唯有萬物焚盡,才會終止。

巫主手中的古卷受到牽引,其邊緣竟也開始卷起,隐有火焰灼燒的痕跡。

“冰火共具一身,這怎麽可能?”女子喃喃自語,若非面具遮掩,便可看見她近乎慌張的震驚。

那老狐于火海中閑庭信步,舉手投足間将那些高樓大院毀成灰燼,他看了那白衣女子一眼,冷笑道:“你已半步紫庭,眼界怎還如此淺?這南州果然太小,以為占仙山為居閉門避世便是清修,呵,你今日若葬身于此,倒也不冤。”

白衣女子竭力穩住一顆搖曳劍心,那柄長劍懸停在她的身側,嗡嗡顫鳴,似有不平。

老狐似是被壓在城下太久,如今終于得以出世,酣暢一戰之後,也願意多說幾句,他回憶道:“五百多年前,我入那地心火脈,毛發灼盡遍體鱗傷,你可知我于那地心深處看到了什麽?”

老狐自問自答:“我看到了一片冰海,那冰海距離流經的岩漿,不過隔着一層薄薄的黏稠岩體,那之後,我于寒冷時入岩漿沐浴,于灼熱時入冰海靜心,數十年後終于自其間悟到了萬物均衡的法則,那日我破紫庭而入五道,甚至隐約窺見了其上三境,只可惜,當時求道的貪心差點打破了來之不易的道行,幸好……”

老狐說着,臉上露出了緬懷之色,他幽幽嘆息:

“幸好那時,我遇到了聖人……”

“聖人?”哪怕生死攸關,白衣女子依舊忍不住出聲質疑。

老狐聲音遲緩,似壓着五百年歲月的重量:“聖人與我講經說道,與我剖析天地法則,助我領略世間真正的不平與平,當時他與我說了一句話……那之後,我再不去想那三境,也幸虧如此,五百年前那場浩劫,我得以幸存至今。”

這是老狐真正的心裏話,他于地宮深處常常說與自己,而如今一朝出宮,不管聆聽者是誰,不管此刻情勢如何,他還是想要說一說,只因不吐不快。

“聖人……五百年前有聖人出?”白衣女子明知此刻是生死關頭,依舊忍不住出聲追問。

老狐沒有急于出手,耐心道:“那是真正的聖人,是要打破冥頑帶領世界走向大自由的聖人,只是天地法則如此,可惜……”

嘆息聲響徹皇城。

焰光吞天。

那海市蜃樓般的皇城終于付之一炬。

而大火無根之後也逐漸自行消散。

滿城焦土化作劫灰飄落。

白衣女子想要出劍,卻只覺得劍心飄搖,竟隐有畏懼。

巫主身形已然倒在浮冰上,他望着空空蕩蕩的上空,無法相信方才那恢弘無雙的氣象竟已轉瞬消亡,而手中的古卷靈氣消散大半,也已沉寂了下來。

那一身焰火的老狐落到了他的身前。

“城破家國皆不見,求仙問道一場空。”

巫主喃喃自語,老淚縱橫,他心中忽然閃過一過念頭——若是娘娘在就好了。

他不知道那一日之後,娘娘是否還活着,若她死了為何不見屍身,若她活着此刻又去了哪裏?

老狐身形帶起流火,經過他的身側。

焰火如劍,穿心而去。

那冰冷的魂魄,煥發出了真實火焰的溫度。

可巫主卻只覺得身體無比寒涼,于是這位幾乎與趙國同壽的老人,便帶着那個念頭,就此死去。

“那小丫頭與我說,壞趙國國運會有極大的反噬,本以為殺你我會耗損嚴重,不曾想原來你的心早已不在此國。”

老狐抓住了那本即将墜落的古卷,一口吞下。

地宮之中,那漆黑火爐間,神魂的本體驟然睜開了眼。

一道鐵鏈應聲而碎。

那老狐的神魂鑽入了巫主的身體裏。

老人的身軀便行屍走肉般直愣愣地站了起來,他轉過頭去,望向了半空中神色凝重的白衣女子。

視線交彙後,女子再無半點猶豫,禦劍而走。

“還算聰明。”被老狐附身的巫主松動了一番筋骨,那縷神魂也自地宮中掠出,彙入體內,他咧嘴一笑:“可惜晚了。”

第 17 章 :皇宮下的背影

陰暗的閣樓裏,宋側握着一個一尺多長、篆刻滿銘文的銅杵,快步走過皇宮幽暗的廊道。

因為取杵之時,皇帝屏退衆人,所以此刻外面的喧鬧一時間還未來到這裏。

因為他沒有皇血的緣故,那杵已将掌心灼燒得紅腫,只是宋側依舊緊握着,神色平靜得近乎淡漠。

他想起了方才皇帝看着自己震驚而慌張的模樣,不由地笑了笑。

“當了十多年國君,空學了些粗淺的帝王心術,沒一點長進。”

他嘴角冷冷地勾起,一切進行得還算順利,倒是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血光。

他按着早已推算過無數次的路線,朝着皇宮的後方走去。

行走了數十步之後,他從襟袍中摸出一個圓環,那環上面挂着四把鑰匙,這些鑰匙可以打開通往後方殿門必經之路上的鎖。

今天清晨,他借着迎接仙人的名義,便在外城從暗衛手中悄無聲息地接過了這些鑰匙。

那時他看着這些已然複刻好的鑰匙,才明白這件事原來已暗中籌劃了許久。

只是那個年輕的陛下始終渾然不知。

只要無人阻攔,接下來的道路對于他來說便是暢通無阻。

直到他越過了第一扇門,混亂的聲音才終于從後方響起。

“宋側!你既無皇血,奪這焚火杵有害無益,別發瘋了!”

“陛下仁厚,此刻回頭,尚有餘地。”

身後傳來了渾厚的聲音,說話之人與自己相隔尚有很大一段距離,只是內功深厚,傳到了耳中。

宋側不為所動,走過幽閣,打開一扇門,通過之後反手将其拴上。

那些高手很多雖是皇宮的暗衛,但論對于這宮殿構造的熟悉,都不如他,這宮中許多暗門暗道設計精巧,恐怕連皇帝都不算清楚。

那大門之後,追殺聲遙遙地傳來。

宋側快步走過這條廊道,廊道的盡頭是一間屋閣,他打開屋門,然後快而精準地數了下地板的順序,用焚火杵的尖端翹起了某塊地板,走進了其中的暗道。

而此刻,皇帝正癱坐雨中,幾位宮女簇擁過來,将他從地上扶起,小心翼翼地攙入殿中。

龍袍被雨水淋濕,皇帝容顏蒼白,口中喃喃自語着。

對于宋側,他一直是信任有加,他為何要反自己?難道只是因為朕讓他去拔了一次杵?

不可能……難道說……

皇帝扶着額頭,只覺得腦袋一直疼痛,他跌跌撞撞起身,一把推開宮女,大喊道:“來人啊,把宋側抓過來,朕要親自審他!”

宮女連聲道:“回禀陛下,禁衛高手已然去捉拿,那反賊并無武功,應該很快便能緝拿。”

看護皇帝的高手也道:“宋側莫非是某位親王的私生子?要不然沒有皇血怎能驅動那物?”

皇帝怔了怔,随後連連搖頭道:“不……不,宋側,宋側不可能,他一定是順從于誰……”

“會是誰……”

皇帝抱着頭,神色痛苦:“那些高手平時不是說的一個比一個厲害嗎?如今怎麽都是酒囊飯袋,一個宋側這麽久也擒不住?”

皇帝大口地喘着氣,那種被人背叛的痛苦壓迫着他的心髒,他眼睛微紅,憤怒至極:“廢物……你們抓不住,朕自己去抓!”

年輕的帝王聲音嘶啞着直起身子,向着宮殿外面走去。

宮女想要阻攔,一位聞聲而來的大臣卻是壓了壓手,示意他們都別動了。

皇帝再次走到了宮門外,他轉過身,身後那些原本看着自己的人或低頭或移開視線,整個宮殿中似都回蕩着若有若無的嘆息聲。

皇帝終于清醒了幾分,他冷笑了一聲,衣袖飄蕩,道:“你們……不會也要叛朕吧?”

那臣子嘆息道:“臣等只是希望陛下可以冷靜,如今皇城內憂外患,我們絕不可自亂陣腳,那宋側雖拿了焚火杵,但絕對走不遠,陛下不該如此驚慌的。”

皇帝看着他,怒道:“若那杵落入其他人手中……若那杵落入朕的某位弟弟或叔叔手裏……唉,早該将他們殺絕的。”

禁衛答道:“今日戒備極其森嚴,皇宮附近絕對沒有其他人。”

皇帝冷笑道:“那宋側此舉為何?他是傻子嗎?”

皇宮中再沒有人應答。

皇帝看着外面的大雨,雷電驚起的光打在他的臉上,照得一片慘白,接踵而來的雷聲裏,皇帝的呢喃聲弱不可聞。

“你們可知道那朱雀焚火杵究竟意味着什麽?你們可知道……這皇城底下有什麽?若是将朕逼急了,朕便将那個東西放出來,到時候什麽瑨國榮國,我趙……要與南州共亡!”

雷聲消逝,他的後半段話便清晰地回響在宮中。

他忽然發現,所有人都看着他,哪怕是宮女,也怯生生地擡起頭。

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哪怕是一國之君九五之尊,也不該說這種話的。

他想要說些什麽彌補自己的威嚴,但是那一瞬,他的腦海中有靈光閃過。

“老妖怪……皇宮戒備森嚴……”他忽然大喊道:“誰說戒備森嚴?那裏,那裏就沒有任何兵衛把守!”

“陛下說的是……”

“正殿後面有口井!”皇帝篡緊了拳頭:“那裏可有人設防?”

其餘人愈發不解,“陛下是說正皇道上那口井?”

“便是那個!”皇帝斬釘截鐵道。

那大臣啞然失笑:“那井便在路當中,日日有這麽多人從旁經過,哪有什麽怪異之處?”

皇帝恢複了冷靜,他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你們知道個什麽?來人!随我去捉拿宋側。”

……

……

皇宮的後門打開,兩個杵戟而立的侍衛先是緊張地擺出對敵的姿态,随後撤了回去,恭敬道:“宋大人。”

混亂還未傳至這邊,他們并不知道宋側已然是皇宮中掘地三尺尋找的罪人。

宋側點了點頭,向着前方走去。

其中一個侍衛看着他,皺起了眉頭:“宋大人此去何處?為何會從這裏出來?”

宋側随便答了一聲:“陛下交待了些事,不該問的不要問。”

“宋大人,需要為您打傘嗎?”

宋側擺了擺手:“不必,繼續守崗,莫要多言。”

那侍衛連忙噤聲,另一人卻注意到了他的手,小聲嘀咕道:“你看……宋大人手中拿的是什麽?”

那人壓低了聲音,“應該是皇宮的重寶吧……”

“不對啊,這扇門已許多年沒有打開,當年統領交待過我們,這只有陛下持宮中的無上貴器才能打開,宋大人怎麽……”

“該不會有變?”另一個的神色立刻變了。

宋側對于他們小聲的交談置若罔聞,三言兩語之間,已然遠遠地走去,一直到那道路中間的古井處停下。

為防止宮女失足,那井井口很高,還圍有玉栅欄,因為這裏距離長香殿很近,所以宮裏的宮女們時常會來挑水,幾十年也相安無事。

這口井看上去可以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些。

這位平日裏對誰都和和氣氣的宋大人神色無比肅然,他在井邊跪了下來,雨水浸透雙膝,手中的銅杵雙手奉上。

那兩個侍衛終于察覺到不對,正當他們要去宋側那邊看看他究竟搞什麽名堂時,皇宮的側邊,馬蹄聲如雨水般驚響。

宋側擡起了頭,視線越過茫茫秋雨,看着那一隊趕來的人馬,微有詫異。

為首的皇帝一身龍袍,見到宋側之後,他拍手稱快,翻身下馬,怒視宋側:“好啊,你果然在這裏!”

“陛下果然英明神斷。”有人附和。

皇帝厲聲道:“別廢話,趕緊替朕将他拿下!”

緊随其後的人馬很快圍了上去。

皇帝冷笑着看着他,道:“宋側,你究竟是聽命于誰?呵,讓朕猜猜,趙世秋武藝雖高,但此刻遠在岷城,趙安雖有智才,朕始終派人盯着,并無情報傳來,趙石松是朕叔叔,自小待我很好,且也向朕承諾做一個富貴王爺……朕愈發好奇,你等的人究竟是誰?”

宋側看着他,笑了笑:“陛下能猜到臣來此,看來還不算傻。”

皇帝皺眉,瞳孔中噴薄怒氣:“殺了他,奪回朱雀焚火杵,你要等的人,朕替你等!”

無人動手。

皇帝轉過身看着他們,不解而憤怒道:“怎麽?你們也要反?”

“哎,趙複……”

秋雨如豆,噠噠的砸落凡間,激起一片嘈雜聲響。

一個聲音忽然想起,很清很淺,但那一刻皇帝卻覺得自己聽不到雨聲了,他木然地轉過身,看見那古井的井緣,不知何時坐了一位黑裙絕美的少女,她正幽幽地看着自己,輕輕地晃着裙下露出了一小截白暫的腿兒,細美的眉目間,笑容柔和。

“趙複,很小的時候我便說你是蠢貨,如今看來,當時的話确實傷到你了,這麽多年,你還是一直喜歡自作聰明。比起你那兩個弟弟,你除了生得早了些,還有什麽能耐?”

少女平靜地說着,語氣沒太大波瀾,不似質問也不似責罵,只是閑來一敘。

皇帝看着她,恍然又想起許多年前,他被一個比自己小了十歲的小女孩,用一種天真而無辜的語氣說自己蠢。

他始終告訴自己,這位妹妹雖號稱神子的女兒,但還小不懂事,且童言無忌怎麽能當真?

直到這一刻,他發現這麽多年,他原來一直當真了,他始終想要證明,證明自己不比父王,也不比那兩個弟弟差半分。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猶自不解:“趙襄兒……你不是在國師府嗎?怎麽……”

他忽然想起了那口井的傳說,心底也罵了一句自己蠢。這些年他對于父王臨終時告訴自己的秘密,一直将信将疑,此刻想來,那些應該也不是父王将死時的胡言亂語。

趙襄兒對他眨了眨眼,好似在說這皇宮哪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宋側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苦笑道:“殿下,臣拿着這個,吃力的很啊。”

趙襄兒冷哼道:“二十多天前,你沒能救得我娘親,此刻讓你多跪一會又怎麽了?”

宋側嘆了口氣:“是,殿下。”

皇帝依然不明白,“宋側究竟是何時效忠你的?難道你們之前都是在演戲?”

宋側道:“陛下你錯了,這麽多年,我從未叛過娘娘,先前你們圍殺乾玉宮,我也只是有心無力罷了,如今殿下回來,自當效忠殿下。”

皇帝道:“朕派人盯你,巫主派你盯你,竟還是盯不住,此事如此周密,你們究竟何時開始密謀的?”

宋側答道:“數天前,小将軍府,殿下曾經來過,臨走之時,衆目睽睽之下,她替我理了理衣襟。”

那時,她将一張字條貼在了自己襟下。

一切盡在不言中。

趙襄兒看着被大雨澆透的落魄帝王,微笑問道:“還有什麽問題嗎?”

皇帝看着她,道:“你不會不知,唯有皇血可以驅動此杵,莫非你真是父王的私生女?”

“皇血啊……”趙襄兒眨了眨眼,她終究從宋側手中接過了朱雀焚火杵,握在掌心,目光注視着焚火杵的尖端,道:“你可知道什麽是皇血?”

皇帝一愣,他沒想到趙襄兒會有此問,他道:“皇血自然是我趙王室開國起傳承下的血脈。”

趙襄兒輕輕搖頭,以焚火杵的尖端劃過自己掌心,鮮血流出,滴在那銅杵上,那血滴在光滑的杵面之後,竟滲透了進去,接着,那銅杵亮了起來,每一個銘文都透着猩紅的光,仿佛那是一個迷你的中空銅爐,其中的炭火被她的鮮血點燃。

皇帝目瞪口呆:“這……怎麽可能?你到底是誰?”

趙襄兒看着手中的杵,滿意地笑了笑,她望向了皇帝,平靜道:“皇血是仙人賞賜你們趙家的血,我是仙人的女兒,皇血當然便是我的血。”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皆震驚無語,唯有宋側叩拜了下去,他終于消除了心中最後的疑慮,心悅誠服。

皇帝踉跄後退,顫抖地指着她:“你……娘娘難道真的是……我們殺了……”

皇帝捂着自己的心口,語無倫次。

趙襄兒握着燃燒着的焚火杵走了下來,她的背後,隐隐約約勾勒出了一對燃焰的羽翼,漫天大雨落在她的身邊皆被蒸成茫茫白氣,再沒有一滴可以落到她的身上。

“先帝當初早有廢你的打算,只是心仁……”她走過皇帝的身邊,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淡然地嘆息道:“這趙國,本就是娘親暫借給你們的,如今國厄當頭,你既無能為力,我便代她收回了,趙複,去你的長香殿好生歇息吧,別來煩我。”

大雨中他們擦身而過,皇帝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一身明黃色的衣袍在風吹雨打中愈顯悲涼。

趙襄兒停下腳步,看着那些尚立在雨中的衆人,問:“你們呢?”

幾乎所有人都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

此刻沒有殘陽只有大雨,少女的衣裙也不見血。

但人們皆不由自主地分開了一條道路。

趙襄兒自人群中經過,向着宮中走去。

“宋側願永随殿下之側。”宋側高呼一聲,額頭叩地,重重一拜。

那一幕像是霜風吹殺百草,面朝着少女背影的人們,蘆葦般齊齊傾倒了下去。

第 16 章 :一個小道士的故事

光線暗淡的天地間,皇宮在群殿深處顯得沉寂,那深遠的屋頂猶如鲲鵬延展出的翅膀,雨中的琉璃瓦片流着不靜不喧的色彩。

宮內的落地宮燈皆已亮起,年輕的皇帝陛下站在纏龍的金柱旁,眺望着雨色。

他回想起方才那頂青花小轎入宮的場景,自己身為一國至尊,那轎中女子卻連下轎一見的禮節都沒有,似看不見自己般朝着宮殿深處駛去。

幸好那些臣子或低頭或匍匐,應該也沒有人見到自己尴尬的一幕。

他嘆了口氣,回想起那白幔青花之間的那抹流光魅影,心中悸動,雖未謀面,卻也覺得自己後宮中那些女子都成了胭脂俗粉。

只可惜自己無緣仙道。

思緒之間,只見遠處臺階下,一個人影慌慌張張地向這裏跑來。

“宋側?”皇帝眯起眼,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

那宋大人未打傘,提着有些累贅寬博的下襟,頂着秋雨跑了過來。

“宋愛卿今日來見朕,怎的這般匆匆忙忙?”皇帝将手按在身前,言語溫和地看着他,不慌不忙。

宋側跪地行禮,“參見陛下……”

皇帝将他扶起,替他撣落了撣衣服上的雨水,問道:“可是有大事?”

宋側焦急道:“方才得到密報,今日卯時,便有一批刺客潛入皇城,如今想來已散入皇宮之中。”

皇帝眉頭一皺,卻不動聲色,繼續問道:“可查到他們的來頭?”

宋側道:“大部分刺客皆來自宋國,其中一位極其招搖,有多位密探在不同的地方目睹了他,據情報,那是瑨國的第一刺客……彩衣鬼。”

皇帝心頭一緊,他看了看四周,強自鎮定道:“誰放他們進來的?他們進來是要殺誰?”

宋側立刻道:“已經查到,多彙集于國師府外!”

皇帝聽到國師府三個字,心中了然,很快松了口氣,表面上卻假裝不知,悲痛道:“國師雖已年邁,卻是我趙國的肱骨之臣,這些瑨國歹人,是想壞我趙國根基啊!據說襄兒妹妹如今也在國師府中……對于他娘親之死,我常心懷愧意,如今這般狀況……是朕無能了,如今朕讓宮中的高手一同圍住國師府,可否救得他們的燃眉之急?”

宋側立刻寬慰道:“陛下在趙國便在,臣今日來見陛下,便是希望陛下嚴防死守,千萬不能讓那些歹人滲入到這深宮之中!”

皇帝輕輕點頭,自信道:“如今我趙之高手盡集于此,廟院之中又有那仙宗女子坐鎮,今日諒他們也不敢來此送死,更何況……”

皇帝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身子微微後仰,語氣中透出了一絲威嚴:“更何況朕手握朱雀焚火杵,若他們真敢來犯,朱雀殺陣一起,朕在這皇宮之中便有若神明,又有何懼?”

宋側聞言,顯然也松了一口氣,附和道:“陛下所言極是,是臣多慮了。”

這是血羽君還未登城時,發生在皇宮之中的一段談話。

年輕的皇帝陛下看着越下越大的雨,看着昏昏沉沉的天光下,那逾顯蕭瑟的秋雨,不由又回想起那頂青花小轎,心中的嫉妒與羨豔雜陳着,恨不得此刻便握起朱雀焚火杵,看看如神明高座皇宮中的自己,和那神仙女子究竟誰更勝一籌。

那世外仙宗,當真可以如此目中無人?

宋側立在他的身邊,小聲地禀告着什麽,此刻見陛下望着秋雨,神色蕭索,不由回憶起這二十日自己上下奔波,也覺得心力交瘁,那本該神采奕奕的臉,此刻也盡顯老态。

接着皇宮之外便有巨響,随着撕破長空的鳥鳴聲響起,血羽君臨城的消息如瘟疫般傳開。

隐藏在黑暗中的高手圍繞着皇宮,皆如臨大敵。

年輕的皇帝聽到這一消息之後,在短時間內還未反應過來,接着,他看到一道白虹平地而起,自皇宮的上空掠過,穿透茫茫秋雨而去。

那一刻,他忍不住渾身顫抖,一把抓住宋側的官服,道:“快,随朕入宮。”

宋側顯然也慌了神,那血羽君赫赫兇名在趙國流傳數十年,甚至成了許多婦人吓唬自己孩子的禦用妖怪,此刻傳說照進現實,心底深處的恐懼如幽深井口冒出的寒氣。

“陛下是要……”

皇帝神色堅定,“取朱雀焚火杵,朕要開朱雀殺陣!”

宋側更慌了神:“陛下萬萬不可啊,此物反噬極重,陛下萬金之軀絕不可犯險,不如找位有皇血的親王……”

宋側沒有說下去,因為皇帝轉過頭,看着他的目光裏已有噬人的怒意。

宋側幡然醒悟,知道自己觸了他的逆鱗。朱雀焚火杵是趙開國以來,只有皇帝才能傳承的權柄,哪裏能旁落到他人手中,更何況,讓他人掌握了皇宮大陣,指不定會引發什麽狀況。

皇帝看着他,眼中的怒意緩緩壓下,他嘆了口氣,道:“朕知道宋愛卿也是為朕着想,但朕實在看不得萬民再為那些妖邪所累,今日那血羽君重來,背後定有大陰謀……朕心意已決,不必勸我。”

宋側深深一禮,動容道:“陛下不愧為趙國之君啊!”

皇帝輕輕點頭,道:“別浪費時間了,如今局勢尚能把握,快随朕去取焚火杵。”

宋側微愣,疑惑道:“陛下……此乃國之絕密,臣怎能随意踏入禁地?”

皇帝看着他,道:“那朱雀焚火杵雖是神物,但每取用一次,取杵之人皆會受到反噬……宋大人這數十年鞠躬盡瘁,朕不疑你,随朕來吧。”

宋側立刻明白,皇帝是希望自己替他取杵,而他說的不疑自己,也不過是因為自己沒有皇血,取杵之後也無法驅動罷了……

他心中冷笑,臉上卻一副視死如歸般的從容,他聲音慷慨:“臣願為趙國赴湯蹈海。”

……

……

這是一場暮秋的雨,雨勢再大再急也只是給人蕭瑟的感覺。

許多大樹枝頭的黃葉終于挂不住了,被打落在這場秋雨裏,滿地堆積。

親王府的別院裏,寧長久站在窗邊,看着外面的雨,寧小齡斜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下墊着黑色的裘襖,身上亦是多裹了些衣物,整個人看上去圓圓的。

“師兄,我害怕……”寧小齡裹緊了身上的衣物,看着那場雨,眼中有深深的畏懼。

寧長久掩上了窗,問道:“怕什麽?”

寧小齡怯生生道:“這城裏肯定有什麽大事在發生着,都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們早些走就好了,不該趟這渾水的。”

寧長久道:“師妹,你有什麽願望嗎?”

寧小齡微驚,用身子挪了挪椅子,害怕道:“如今這皇城真這般兇險?”

寧長久笑道:“我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

寧小齡哦了一聲,她仰起頭,咯噔咯噔地晃動着椅子,邊想邊說:“我想成為一個道士。”

寧長久道:“我們不就是嗎?”

寧小齡滿臉認真道:“我是說那種真正的道士啊,我當然是不夠,嗯……寧擒水也不夠,我想要劍鎮群妖,符敕百鬼……那樣的道士!”

寧長久有些驚訝地看着她,問:“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寧小齡抿着唇想了想,只是道:“以前只是随便想想,但是一年前,我結出了先天靈,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幻想清晰了起來。”

寧長久在她身邊坐下,同樣認真問道:“那我現在把你關在這裏,你會不會生氣?”

寧小齡問:“為什麽生氣?”

寧長久道:“如今皇城中有只大鬼,你既然想成為真正的道士,我應該帶你去看一眼的。”

寧小齡連連搖頭:“我也不傻,萬一把命看丢了怎麽辦?”

寧長久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師妹,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你要有什麽困難,盡管告訴我便是,我都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寧小齡看着他,眸光閃動,欲言又止。

她窩在椅子裏,身體更屈緊了些,道:“我很好啊……師兄,你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你究竟得了什麽機緣,現在變得這般厲害,以前你可是個呆子哩。”

“我沒什麽故事。”寧長久想了一會,說道:“要不我給你講個小道士的故事吧。”

寧小齡點頭道:“好呀。”

寧長久開始了這個故事的開頭:“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道觀,觀裏有七個弟子,最小的那個弟子每天負責給觀裏關門。”

寧小齡問:“觀裏的師父呢?”

寧長久答道:“師父閉關閉了幾十年,從來不管弟子,在那個道觀裏,所有人都聽大師姐和二師兄的話。小道士便是二師兄領進觀的,他很小的時候便看過一份清單,上面将他未來十二載的修道生涯規劃得清清楚楚,包括入門時修習什麽,多少時間修成,什麽時候結靈,什麽時候破境,甚至什麽時候婚配都寫得清清楚楚。”

“這些都是那個師父寫的?人生無常,把一個人的人生安排得再清楚,也總是會有變化的呀。”寧小齡質疑道。

寧長久搖了搖頭:“沒有,那位師尊是真正的神仙,這個最小的弟子按着那計劃按部就班地修行,每一步都與那紙上的條條框框嚴絲合縫。”

寧小齡不相信:“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神仙?接下來呢?”

寧長久道:“接下來,那個小道士便照着師父的安排修行着,十六歲那年,他拒絕了師父給他安排的婚事,只願繼續潛心修行。”

寧小齡眼睛一亮:“這算是變數嗎?”

寧長久笑着搖頭:“不算,這是那十二年的最後一年,在那小弟子拒絕婚事之後,二師兄便又給了他一張新的單子,那是接下來十二年所要做的事,每一條,每一個時間點都無比清楚。”

寧小齡問:“那若是他同意了那婚事?”

寧長久道:“像那樣的神仙人物,無論你怎麽選,她自然都有她的安排。”

寧小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後來呢?”

寧長久道:“後來那小道士便按着師父畫好的軌跡,認真修行,十二年後,大道圓滿,月圓之夜,随觀中六位師兄姐一道飛升。”

寧小齡等待着他繼續說下去,寧長久卻遲遲沒有開口,寧小齡訝然道:“沒了?”

寧長久沒有作答。

寧小齡很是氣惱:“這算是什麽故事?這麽無趣!師兄你就是存心糊弄我。”

寧長久嘴角浮現出淡淡的笑意:“是啊,那樣的人生何其無趣。”

寧小齡不死心,繼續追問道:“那麽那個師父呢?這般神仙似的人物,那小弟子就一眼沒有見到?”

寧長久道:“見到了。”

寧小齡神色微異。

寧長久雙手扶着椅背,聽着外面的雨聲,道:“那小弟子飛升之際,師父破觀而出,一劍穿刺過他的心口,一劍斬碎了他本該圓滿的先天靈,然後那小弟子便被打落雲崖,生死未蔔。”

寧小齡看着他的眼睛,裹在裘衣下的手忽然絞緊了些,她道:“剛剛那個結局雖然無趣,但你也不必編這樣的來糊弄我,世上哪有師父殺……”

說着說着,她忽然沉默了,她看着寧長久,想起了自己和他也險些被師父殺死。

非至親血肉,又有什麽殺不得的呢?

寧小齡嘆了口氣:“那小道士真可憐,若有來生……”

寧長久輕聲打斷:“這世上哪有來生?”

窗外,皇城古鐘的鳴響傳了過來。

不多時,轟隆隆的雷聲也一陣陣響起。

秋風似被秋雷炸起,撞開未合緊的窗戶,雨絲裹着枯葉吹了進來,案上詩書漫卷。

寧長久沒有立刻去合攏,而是沉默地望着窗外。

寧小齡側過腦袋,認真地端詳着他的側臉,明明那麽近,卻像是人在原野上仰望的夜空的繁星,每一顆都是明亮閃爍的幽靈。

只能看見光,看不見皮囊。

……

……

雨勢更大,血羽君叼着紅傘可憐兮兮地蹲在湖邊,它為了節省力氣,甚至沒有以妖力遮蔽秋雨,此刻它渾身淋透,狼狽地像一只落湯雞。

此刻它正欲哭無淚地盯着湖面。

接着它發現,湖面似是覆上了一層淺淺的霜,那些霜随浪潮起伏,凝成了更寒冷更堅硬的冰。

天穹之上,雷光時不時照亮鱗片般的陰雲,鳴響聲震耳欲聾。

湖面上的三個身影已然撞在了一起,接着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秋雨裏,視線難以捕捉,唯見靈力掀起的風暴。

而皇城之中,年輕的帝王神色慌張地跑了出來,他再沒了帝王儀态,一個踉跄地跌進大雨裏,痛聲疾呼:“來人吶!來人吶……宋側,宋側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