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墜谷

燈柱搖晃,破風聲輕微,寧長久先前的癡醉之色一掃而空,他的眼眸被劍光照得雪亮,眸底深處是老人如石像一般古板的臉。

自稱守墓人的老人死氣沉沉的臉也被劍風吹起漣漪,他似乎沒想到一個晚輩會對他出劍。

但想得到與想不到并不重要,他伸出了手指,那手指也呈死灰色,像是風霜打磨過許多年,撞上寧長久劍鋒的時候沒有一絲顫抖,甚至沒有留下一點劃痕。

“少年人,你這是做什麽?”守墓人的話語帶着微微的抑揚頓挫,他盯着寧長久的眼球很渾濁,就像是瞎子的眼睛:“莫非,你不相信我?”

寧長久當然不相信他,在他的認知裏,能淪于此處不得出的,應該是峰中的戴罪之人,而若真是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又怎麽會無法離開這片隐峰中的天井?

老人接住了劍,捏住了扭曲的劍鋒,劍鋒的顫鳴嗡得一下便停止了,他松開了手,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望向寧長久的目光依舊平靜而溫和,沒有怪罪晚輩的無禮。

寧長久抽回了劍,卻絲毫沒有放下警惕:“我憑什麽相信你?”

“你相不相信并不重要,你還活着,還能與我說話,還能學我劍法,這就是我表達的善意。”老人的語速始終沒有什麽改變。

寧長久問道:“前輩境界如此高深,為何要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守墓人搖頭道:“我說過,我是守墓人,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

寧長久問:“你在這裏待了多久?”

守墓人開口道:“三百七十八年。”

寧長久問道:“你與開山祖師是同輩中人?”

守墓人難得地陷入了緬懷:“他們都死了,只有我還存在着。”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守墓人說道:“你應該是內門弟子吧,如果你拜過劍堂那塊碑石,那你應該就看過我的名字……”

那塊劍碑上,刻着的都是歷代師祖或者師叔祖的名字,寧長久沒有細看過劍碑,并不知道眼前的老人是上面的哪一個,但是不知道為何,他卻不自覺地相信了對方的話。

寧長久強提了一點警惕,問道:“你說你是守墓人,你守的是誰的墓?”

守墓人無神的目光緩緩環視過這片黑霧翻騰的空間,乳白色的光點像是一只只靜立的飛蛾。

“這片陵園就是我的墓地。”守墓人開口道:“當年,我與師祖一同深入南荒,在一片兇獸橫行的荒境裏,尋到了一片埋葬着無數枯骨的天坑,那些骨頭每一根都有千斤重,而它們身邊的泥土裏,殘破的盔甲法器就像是化石一般陳列着,我們在那裏停下了腳步,沒有去往更深的空間……

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那個時候帶回來的,只是它們大部分已被污染,只有在靈氣沖刷數百年之後,才有可能可以使用,而我們原本可以再存續數百年,但是那一次深入南荒,我們還是被死去的神明影響了……”

守墓人的話語越來越沉重,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臉上的斑紋也深了一些,仿佛只要坐倒,便會成為一塊永遠沉寂在峰底的石頭。

寧長久心中還有疑惑,問道:“那你究竟在看守些什麽?還有這具蛇骨,也是從南荒發掘出來的?”

守墓人看着那具蛇骨,說道:“這也是我存在的意義。”

寧長久追問道:“為什麽?”

守墓人看着那纏繞木柱,腦袋斜仰着向上望去的大蟒,說道:“它想要逃跑。”

……

這話像是一句預言般的谶語,才一說出,寧長久回看那頭巨蟒的屍骨時,它就像是活過來了一樣,龐大的腔骨如無數柄利劍,每一次蠕動都是萬劍齊發般的交鳴。

但這只是錯覺,寧長久很快回過了神。

古老的蛇骨沒有一丁點生命的氣息,它靜靜地盤在柱子上,就像是這根纏龍柱上本就存在的雕飾。

而寧長久此刻才發現,那蛇骨骨錐之中,釘着許多枚大劍一般的骨釘,這些釘子将它龐大的身軀死死地固定在了纏龍柱上,就像是标本一樣。

寧長久想起了老人方才的介紹,問道:“這是……巴蛇?”

守墓人點頭道:“嗯,這是數千年前的兇獸了,它們的存在甚至比十二位神國之主還要古老,只是這些古代的妖魔終究不是真正的神明,哪怕它能活吞一頭巨象,最終還是會被神明誅殺。”

寧長久道:“神明殺死了它?”

守墓人看着那骨架,如看一副世間最美妙絕倫的雕塑,他感慨道:“除了真正的神明,誰又能殺死這樣偉大的傑作?”

寧長久想起了劍堂三幅大屏風中的第一幅,那烏紗屏風上所繪制的,便是荒人騎象斬蛇圖,接着他又想起了另外兩幅,一幅上面是人面龍身的怪物,而另一幅則是一個宛若九頭蛟龍般的大魔,他原本以為那三幅畫只不過是依據神話想象而作,卻沒有想到這座山峰之中真的藏着巴蛇的屍骨。

只在傳說中才有耳聞的蛇魔,如今就這樣龐大地盤踞眼前,他的心髒也不由地收緊。

寧長久說道:“可與你同輩之人都死了,為什麽你一直活到了現在?”

“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守墓人嘆了口氣,石像般的臉上露出了老态,他沉默了一會,才終于開口道:“因為天谕劍經下半卷。”

“天谕劍經?”寧長久露出了吃驚的神色,那正是嚴舟當年丢失并尋找了幾十年的東西。

寧長久問道:“天谕劍經的下半卷幾十年前才遺失,與你何幹?”

守墓人幹幹地笑了笑,他問道:“你如今的峰主是這麽對你說的?”

寧長久沒有答話。

守墓人搖頭道:“其實,天谕劍經在兩百多年前就遺失了……之後擺放在宗門裏的,不過是師祖臨死前寫下的殘篇古卷。”

“什麽?”寧長久隐約覺得哪裏不對,卻找不到源頭。

守墓人繼續道:“天谕劍經分上下兩卷,但是上下兩卷的意義卻全然不同,上半卷凡內峰弟子皆可修行,其中招式雖然精妙,但也是師祖一招一式創立的,依舊無法脫胎于人的思維,但是天谕劍經的下半卷截然不同……師祖特意寫出了上半卷,便是為了遮掩下半卷的秘密。”

守墓人轉過頭,望向了寧長久,一字一頓道:“天谕劍經下半卷,是真正的……天書!”

天書兩個人打入寧長久的腦海,他精神翻浪般震動,手中的短劍也險些拿不穩了。

在他的認知裏,谕劍天宗不過是一個擁有數位紫庭高手的宗門,而天窟峰更是四峰中最弱的一座,不曾想今日跌入峰底,竟觸摸到了百年前的隐秘。

寧長久精神微動:“天谕劍經在你這裏?”

守墓人沒有隐瞞,他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臂就像是一把厚重的劍,手臂才一擡起,一道與天宗似同宗同源又似截然不同的劍意泛起,它就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讓口渴難耐的旅人一時間無法分清虛假的到底是沙漠還是高樓。

守墓人看着自己的手臂,萬古不變的神色中也浮現出一抹驕傲。

寧長久感受着他身上泛起的劍意。

老人就像是一塊活化石,他雖置身在這片邪器遍地的陵園裏,但是身體上卻只有莊重和肅穆,沒有一絲一毫邪性入侵的痕跡,天谕劍經下半卷的無上絕學,好似早已消融到了他的血脈裏。

守墓人看了寧長久一眼,他看着寧長久始終僞裝平靜的臉上也浮現出了激動與希冀之色,仿佛迫切地要将這劍經學成,然後出山,讓失傳已久的劍經重見天日,向他那一峰的峰主邀功。

守墓人繼續開口:“跪在石碑前吧,成為我的弟子,我将授予你你所有想得到的一切。”

寧長久腳步無意識地挪動着,他重新走回了那塊石碑前——那是老人給自己立下的墓碑。

寧長久張了張口,艱難地問道:“你為什麽要與我說這麽多?”

守墓人知道他的心早已動搖,他聲音平緩而有力:“能入此處者,需要有過人的膽識和卓絕的機緣,這兩者你都有,而你的天賦根骨也極佳,只要稍加打磨,便是一柄足以震驚世人的利劍,最重要的是,你敢于對我出劍,這是難言的勇氣,也是我真正願意将所有的一切告訴你的原因,我這一生,從未收過像模像樣的弟子,你将會是我最後一位,也是我最得意的一位。”

寧長久聽着,他的下颚低了下去,像是終于對對方俯首,他手中的劍也只是藕斷絲連地握着,只要輕輕一抓就能輕易奪過。

寧長久屈下了身子,向着石碑前跪了下去。

守墓人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他看着寧長久,就像是看着世上最親最愛的子女,即使即将化作真正的石像,也是那樣的和藹。

接着,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身前的少年在瞬息之間換做了一個古怪的劍架,他手中那柄先前被輕易攔住的劍,此刻刺入了他堅若磐石的喉嚨裏。

他身上沒有一丁點殺意,但這突如其來的一劍卻象征着真正的死亡。

寧長久自始至終沒有相信他,他所有的虔誠、仰慕與期盼都不過是僞裝的情緒,就像是老人一直想用帶有魔力的話語使他相信自己。

但這老人太心急了,所做的蠱惑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寧長久再次刺出了那一劍。

他将漆黑神識裏唯一的那抹光點填沒。

于是劍便刺入了他的身體裏。

守墓人木讷地看着他,嘴唇張開,盡是震驚與不解:“為……為什麽?你想要天谕劍經就此失傳?你……你到底是不是本門弟子!你使得是什麽劍!”

守墓人的疑問随着他身體的倒塌而永遠得不到解答。

而他身體像是石頭般墜落的時候,口中吐出的最後兩個字,讓寧長久再次毛骨悚然。

他說:“救我。”

……

……

劍場上,寧小齡已經恢複了平靜,不知為何,她感覺自己的心安定了許多,沒有了那些絮亂的情緒,只是先前忽然湧入腦袋的畫面依舊像是夢魇一般呈現着,她念了許多遍宗門的清心咒都無法将其甩脫。

還有一些弟子以為她是方才輸劍之後心神受挫,當她沒聽懂規則,與她說了些敗者只要一路贏下去,也有機會奪魁的事情。

寧小齡聽着,只是敷衍地點頭,此刻她對于勝負之類的事情已經不太在意了,她只想要師兄能好好的。

她相信自己只要思緒不出問題,就可以贏過每一個人,但是這有什麽意義呢?她并非比他們努力或是天賦比他們高,她的這些境界,都是在師兄的幫助下得到的。

那是師兄送給她的禮物。

接下來的幾場鼻間,寧小齡談不上認真也談不上馬虎,對于每一位對手,她都能過上幾十招然後險勝。

一旁觀戰的盧元白看的津津有味,覺得這小丫頭的招式比自己想象中更為剛猛有趣,若是再加修行,應該就能邁入通仙中境了吧,只是那樣就和自己境界相當了,一想到這點,盧元白還是忍不住默默嘆氣,有些難過。

而雅竹則能看出更多的門道,她原本以為寧小齡是通仙初境,畢竟當日點亮劍星,衆目睽睽的時候,她突破了入玄邁入了通仙,但這場比試,她越看越心驚,她發現寧小齡與通仙初境的修行者對敵,竟沒有分毫的壓力,難不成在這一個月裏,寧小齡已經邁入了通仙中境?

才短短幾個月……這究竟是何等的天賦,更何況她那傳說中的先天靈,至今也沒有展露出來。

嫁嫁師姐當年也不過如此了吧?

而此刻,陸嫁嫁已經去往了隐峰。

峰主殿去往隐峰有一條極其隐蔽的單向通道,她入了隐峰之後,第一時間便感受到了一股戰鬥過的痕跡。

她循着自己的知覺向前走去,接着發現許多洞府的大門洞開着,其中閉關隐修的長老都已出關。

她越來越覺得不安,一顆心提吊着,她明明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卻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要永遠見不到那張白衣少年秀氣的臉,她心中空空落落的,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聽不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情緒,只能以需要對方的金烏為自己煉體的理由搪塞自己。

她趕緊向着那個方向跑去。

那是隐峰中心的位置。

陸嫁嫁腦海中一下子想到了那個深淵。

她不知道寧長久經常來隐峰修行,更想不到他會進入到隐峰更深處……那裏明明有禁制的啊,難道沒有阻攔住他嗎?

她飛快的掠了過去。

峰中的幾位長老見到峰主前來,也讓開了身子。

“究竟發生了什麽?”

陸嫁嫁看到了那片破碎的崖壁和地上殘碎的屍骨,她心中的不安就此應驗,那堆破碎得不成樣子的屍骨出現在她眼前時,她大腦嗡得一聲,變得一片空白,長老喊她的話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傳入她的耳中。

“這是……誰的血?”陸嫁嫁心中還藏着一抹僥幸。

幸好,這抹僥幸也得到了應驗。

“這是嚴峰的屍體,他從寒牢中逃了出來,遇到了一個在此處閉關的人,兩人厮打了起來,嚴峰被殺死于此,他臨死前自爆身軀,将那個人也炸入了峰谷之中。”

陸嫁嫁俯身望向了峰底,那面深淵中噬人的黑暗壓抑着她的雙眸,她心中難以抑制地泛起了沖動,她甚至想要直接一躍而起直接下峰救人。

“看清楚是什麽人跌下去了嗎?”陸嫁嫁問。

一個最先發現動靜的長老答道:“沒有看清,但應該是一個白衣人。”

就是寧長久了……陸嫁嫁不再抱有其他任何想法。

她不知道寧長久憑借的什麽手段殺死了嚴峰,也已不關心這些了。

陸嫁嫁螓首輕點,她眼睑遮下的眸子裏看不出太多的神情,過了一會兒,她的聲音平靜了一些,說道:“準備繩索和魂燈,我要下峰。”

“萬萬不可!”一個中年男子立刻開口:“你初任峰主不久,根本不知道這峰底藏着什麽!”

陸嫁嫁固執道:“我知道。”

“你……唉。一個弟子而已,用不着如此,去慰問一番他的家裏,送些仙緣便罷了。”

陸嫁嫁回答道:“他沒有家人。”

“那豈不是更好了?”男子急沖沖道,說完之後覺得自己說法欠妥,但也未再添補什麽。

陸嫁嫁輕聲道:“所以我就是他的家人,我不會放棄每一個弟子。”

“如果你固執如此,那你就下去,只是你入峰谷之前,拟定一份峰主禪讓的文書,你若是回不來,就按文書上的說法選定峰主,免得一場無妄的腥風血雨。”

這要求看似合理,實則極為強硬無理,在場的許多人聽完之後心中都有異色,竟有些期盼陸嫁嫁一意孤行,拟書下峰。

陸嫁嫁沒有辜負他們許多人的期待,點頭道:“可以。”

……

……

峰底,寧長久斬殺了那個石像老人之後,他的身體凝固住了。

一道輕煙于他身後浮現。

那是另一個老人的身影,若是寧長久回頭,便會發現那老人與先前的石像長得一模一樣。

“還是小觑你了。”老人只是說了一句,似乎有些遺憾。

接着,一根手指點在了他的後腦上。

寧長久神色呆滞,許多事情飛速地從他大腦中抹去。

老人伸出手,虛畫了一扇大門,将門推開,然後将寧長久的身子推了出去。

寧長久回過神時,他已經在峰外了。

這是峰底。

他想不起來自己經歷了什麽,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何會身處于此。

他只是隐約記得今天清晨自己去隐峰修行,然後想着要準時去看寧小齡試劍。

他捂着頭,很是疼痛,手摸着峰石走了幾步,跌跌撞撞地走入了回峰處的空地裏。

接着,他才發現,此刻很多人正盯着他,他們穿的皆是外門弟子的裝束。

一個執着筆的老人正在一旁寫着什麽,他有些老眼昏花了,擡頭看了眼前的少年一樣,見他也是外門弟子的裝束,便說道:“你也要參加考核?叫什麽名字,準備好了與我說一聲,馬上開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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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3 章 :峰谷裏的老人

灰黑色的霧氣上下翻攪着,在極致的黑暗中,這些霧團反而像是帶着死灰的光,而灰霧的包裹裏,無數長長的煙霧像是糾纏蠕動的蛇類,它們向着寧長久下墜的方向湧去,卻又無比畏懼金烏的光不敢靠近。

下墜的感知裏,寧長久蓄起僅有的意識咬動舌尖,疼痛讓他獲得了短暫的清醒,他睜開了黃金般的瞳孔,他已經望不到懸崖的邊緣,那些細小的、煙霧凝成的蛇占據的視野,它們密密麻麻地像是屍蟞,已經聚成了飓風般的倒錐,僅僅看一眼,便讓人頭皮炸開。

疾速的下墜過程裏,寧長久握着手中的劍向着周圍刺去,所幸他沒有跌離懸崖太遠,短劍探出沒多遠,便觸及到了堅硬的岩壁。

他靈氣淬上劍鋒,一下子紮了進去,他身體也受力撞上了岩壁,然後順着下墜的慣性,淬靈的刀鋒如割腐土般不停下滑,沿着光滑的牆體,一路割出了一道極長的溝壑。

寧長久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深淵中下墜多久,只是人對于未知的黑暗總抱有本能的畏懼,下墜的過程中,他向下看了一眼,仿佛可以看到黑暗中暗藏的無數邪惡與兇險。

他的道心警鳴不止,令得他根本無法平靜,他死死地抓着劍柄,手腕和手臂都幾乎沒了知覺,金烏也無法凝聚成具體的形狀,而它所過之處,拖出了一條長長的金色光帶,那光帶在黑暗中一點點并攏,像是垂天而下的金色魚線。

他用刀劍陷入牆體之後,下滑的速度也慢了許多,于是深淵帶來的恐懼也像是被拉得很長,他身處這種令人心悸的冗長裏,死死壓抑着自己顫鳴不止的心,竭力使得情緒回歸平靜。

那金烏與他連同一體,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金烏也變得越來越弱,終于,它潰散成一團金色的光球,倏然鑽入了寧長久的身體裏,寧長久感覺到了胸口傳來的一抹暖意,那抹暖意幫他驅散了許多寒冷。

劍身與牆體不停摩擦,火星四濺,很快那劍身的壓力幾乎要張到了極致。

而寧長久心知沒有了這柄劍,他跌入深淵之中,甚至可能直接粉身碎骨。

他雙手死死按着劍柄,咬着牙。不知是不是錯覺,向下瞥去的餘光裏,他望見了一抹幽綠的燈光。

那燈光很遠,很小,按照某種陣法的圖案排列開來,望過去就像是夜空中的星座,卻帶着某種祭奠死者的意味。

寧長久無力去探知那是什麽,他只能初步判斷那便是深淵之底,過去的修行者挖空了一座山,他相當于從峰頂直接墜落到了峰底!

依舊高速的下墜中,他與那些幽異鬼火的距離在轉瞬間便被拉近了。

鬼火在視線中不停放大,心中的恐懼感難以遏制地生長着,而在手中的劍燃燒到了極致之時,咔得一聲脆響爆裂般炸起,那原本陷入岩壁的斷劍忽然失去了依托之物,滑到了空處——岩壁出現斷層,他進入了一個更廣闊的空間裏!

寧長久低吼一聲,渾身的靈力潮水般湧出,在他要堕入那燈火的包圍之前護住了他的身軀。

砰!

寧長久身子砸在了地上,他背部劇痛,像是磕到了什麽,他無心去管,只是猛地翻滾了幾圈,卸去了下墜的沖擊力,然後再次撞上堅硬的石墩。

那是纏龍柱下巨大圓磨般的石墩。

寧長久喉嚨一甜,吐了口血,他身子痛苦地蜷起,手腳顫抖着,血污流淌到臉頰上,糊上了眼皮,他伸出袖子摸了摸臉,想要擦去血跡。

他艱難地起身,但是身體受傷太重,他的黃金瞳無論如何也無法凝聚,不得已只能勉強睜開稍弱一點的劍目,查看着周圍。

那是一片巨大的圓形空間。

這個空間以巨大的石塊砌成,森嚴而莊重。

而地面上,堆積着無數古怪的器物,那些器物一眼望去很難分清是什麽,但上面落着的薄厚不一的灰塵,可以看出是有許多的年頭了,而那些器物上很多都蓋着一層陳舊的布,那布的材質很特殊,有點蓬,布的四角也系着線。

那應該是從上面扔下來的東西,因為害怕物件直接損壞,所以系上了這樣的布,讓它緩緩降落到這裏。

寧長久曾經問過嚴舟這裏都藏着什麽,嚴舟告訴他,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殘存的寶物,它們很珍貴,但是上面的魔性和邪性或是其他足以污染精神的氣息無法抹去,只能忍痛封藏起來。

而這片隐峰下巨大的空間,便散落着無數這樣的邪器。

那應該是初代的峰主們尋到的,那個諸神混戰的年代裏遺留下來的器物。

那種器物上的邪性充盈在了這個空間裏,讓寧長久感覺到了強烈的不适,他的耳畔已然幻聽出了兇獸的嘶鳴與咆哮,血與火化作了真實的顏色燒上了眼皮。

幸好,這片空間裏,靈氣同樣充裕無比,甚至比隐峰中還要充裕數倍。

這與他最初猜測的相仿,根據靈氣在達到足夠濃度之後便會下沉的現象,隐峰中的靈氣會像瀑布一樣流淌向這片空間,蓄積如此大量的靈氣,便是為了壓抑着洗刷着這些器物上的邪魔之性。

只是哪怕如此,這應該也是一個數百年的漫長過程。

寧長久并不認為墜入此處是自己的機緣,他不敢嘗試去掌控任何一個器物,他也沒必要做這樣的冒險。

但那些邪魔之器像是孤單了太久,在感受到生人的氣息之後,發出了近乎渴求的顫鳴聲,似是在誘惑着他拾起他們。

寧長久摒去了這些聲音。

濃郁的靈氣灌入身軀,他簡單地調息一番之後,開始尋找這片空間的出口。

他站起身,一雙劍目向着四周緩緩地望去。

先前他所看到的那些幽綠光點都是燈火,此刻沒有了濃郁靈氣的隔閡,那些光在眼前呈現出的,都是純粹的乳白色,那燈竿也極長,裏面不知藏着什麽材質,竟能讓這火光百年長明。

寧長久順着巨大的石墩站起。

他的腦袋忽然磕到了什麽極為堅硬的東西,有些痛。

他撤去了些身子,身後本能地泛起了徹骨的寒意。

他感受到有一個極為危險的東西在自己身後,那種感覺像是一柄削鐵如泥的長劍頂在背上,只要對方稍一用力,就能刺開自己的心髒。

而他直到此刻才有所察覺。

寧長久沉靜下來,随着他心情平靜,那種危險感也漸漸退去,他轉過身,睜開劍目,看見了類似白骨架之類的東西,他覺得有些不對勁,然後退了幾步,再後退了幾步,然後他才終于看清楚了那到底是什麽。

那貫通山峰的纏龍柱上真的纏着龍!

那個龍形的東西是一個白骨嶙峋的巨大物體,它一圈圈纏繞巨柱而上,數十丈之後才能看到頭顱,若是将它纏繞在柱子上的身軀分開,不知該有如何的巨長。

寧長久一看到它,心中便生出了一絲異樣的情緒,那種情緒不是畏懼,也不是興奮,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只是有種滄海桑田的史詩感。

他仔細打量之後發現那不是龍骨,因為它沒有四爪。它看上去更像是一頭神話中才有的巨蟒,它已經死去了很多年,此刻纏繞在柱子上的巨大身軀依舊帶着難掩的恐怖,而它尖錐般的頭顱則向着斜上方擡起,望向了這深井一般的空間裏出口的位置。

這傾斜仰望的動作猶如活物,讓人感覺它随時都要再次蘇醒,順着這條纏龍柱飛快地滑上,重新回歸到它的國度裏。

那種巨大的壓迫感幾乎讓寧長久喘不過氣,而此刻,無盡的黑暗裏,幽寒的燈火中,一個聲音的響起更是讓寧長久如墜冰窖。

那聲音蒼老而無力,像是混雜着沙塵的風,帶着令人不舒服的癟與澀,聲音的主人應是一個須發皆白,半只腳邁入棺材的老者。

但那是此刻此地唯一的聲音。

“這是巴蛇的屍骨,當年荒人騎神象斬蛇魔,神象卻被巴蛇硬生生吞入腹中,荒人的部落也損傷過半,後來蛇魔不知為何人所殺,屍骨堕于南荒之中。”

那聲音帶着奇怪的魔力,好像只要聽上一遍,就會相信對方說的每一個字。

寧長久神色也恍惚了片刻,他心中金烏忽鳴,清醒感湧入了雙眸,他脫口而出道:“你是誰?”

……

……

劍場上,寧小齡始終沒有等到寧長久。

第一場比試,她僅僅三劍便完勝了對手,技驚全場,但是她贏了之後卻遲遲沒有收劍,那弟子見寧小齡拿劍指着自己,以為是刻意羞辱,險些哭了出來,寧小齡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撤去了劍,道了聲歉。

雅竹師叔宣布了勝負。

陸嫁嫁立在高處,黛煙般的眉目間鎖着些許困惑,她覺得寧小齡好像有些奇怪,接着她環視了一番四周,便明白了緣由。

這麽重要的日子,寧長久竟然沒有來?他究竟在做什麽?

寧小齡向着休息臺的方向走去,她提着劍,忽然捂了捂自己的心口,那是一種類似于睡夢中的踩空感,這種感覺讓她生出了很大的擔憂,她覺得師兄不可能不來看自己才是呀,這……難道是出什麽事了?

她眉頭始終鎖着,心中也不停地打着鼓,坐立不安,一顆劍心根本無法平靜下來。

樂柔也注意到了寧小齡的異樣,她的想法與寧小齡是不同的,她猜測着是不是寧長久又識破了自己的計謀,害怕我在試劍會上戳穿他,所以故意沒有來?

一個外門弟子的來去本該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但此刻卻在會場上激起了一絲不一樣的氣氛,那氣氛便是從寧小齡身上散發出來的。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分心、不安與焦躁。

“下一輪,寧小齡,徐蔚然!”

雅竹宣布了下一輪對陣雙方的名字。

徐蔚然是峰中男弟子裏南承之下公認修為最高的,也是寧小齡之前唯一覺得應該堤防之人,這個徐蔚然師兄,在劍法的造詣上雖然沒有什麽出彩的地方,但是勝在四平八穩,他出的每一劍都攻防有序,同等境界之下幾乎很難尋到什麽破綻。

但是此刻,寧小齡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着,她越來越可以确定,師兄肯定是出什麽事了!

“小齡。”雅竹師叔喊了她一聲。

有些分心的寧小齡這才回過了神,她提着劍起身,劍尖朝下,無力地滑過劍場。

雅竹見此場景,神色不悅,說道:“平日裏我沒有教導過你們嗎?劍尖是一柄劍上真正殺人的利器,卻也是劍最脆弱的部位,絕不可随意觸碰磚石,任何對于劍的損害在高手生死一線的相搏裏都是致命的!”

聽着雅竹的訓斥,寧小齡清醒了一些,答了一聲:“是。”

雅竹看着她,問道:“身體不适?”

寧小齡抿着唇搖頭。

雅竹道:“那便開始吧。”

徐蔚然看着眼前心不在焉的少女,他不知道如今的寧小齡到底是什麽境界,但是先前她三招便将一個入玄上境的弟子擊敗,她展現出的那份實力絕對不容許任何的小觑,想着這些,徐蔚然抹去了心中一閃而過的酸澀,一板一眼地擺起了起劍式。

寧小齡卻忽然轉身,朝着陸嫁嫁的方向跑去,她湊到陸嫁嫁的耳邊,附耳說了些什麽。

不知是什麽緊張的事情,寧小齡才一開口,陸嫁嫁的身體便緊繃了許多,身上散發出的劍氣更加淩厲。

陸嫁嫁聽完了寧小齡的話,心中也有些緊張,她聚音成線,說道:“寧長久會不會只是忘了時間?”

寧小齡斷然搖頭,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與師兄的同心,只是認真道:“師父,師兄現在肯定有危險!”

陸嫁嫁依舊不相信,說道:“以寧長久的本事,這峰中能有什麽事情讓他身陷險境?”

寧小齡更了解師兄一些,哭喪着臉道:“師兄雖然厲害,但是你也知道,他總是能惹來一些更厲害得不得了的東西……”

陸嫁嫁簡短地回憶了一下,發現一路走來确實如此,哪怕對于寧長久信心十足的她也不免擔憂了起來。

只是她思考着關于天窟峰的許多事,一時間想不到可以威脅到寧長久的可能性。

陸嫁嫁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囑道:“你先安心參加試劍會,我去幫你找寧長久。”

寧小齡這才放心了一些,只是她懸着的心遲遲無法放下。

雅竹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等待着寧小齡與陸嫁嫁談話的結果,不知為何,即使是她,心中都萦繞上了一縷淡淡的不安,她總覺得,此時此刻,峰中有什麽事情正在隐秘地發生着。

寧小齡與陸嫁嫁簡短地交談之後,陸嫁嫁起身與雅竹說了幾句,然後暫時離開了劍場。

對于師父的離去,許多人心中都感到了失落。也有很多人猜到了師父離去的緣由,心中憤憤不滿,心想師父是不是把那外門弟子當做關門弟子一樣對待了,寧長久本就沒有資格參加天窟峰的試劍會,來與不來有何幹系?

這寧小齡也真是,明明是一個前途無量的女劍仙,甚至有可能将來接過師父之位,怎麽被寧長久這外門弟子套得死死的?

不滿之餘許多人心中卻也生出了嫉妒。

小小的波瀾之後,劍場的比劍再次開始,寧小齡摒去了許多的雜念,心無旁骛地盯着徐蔚然手中的劍,她的境界要比徐蔚然高一些,只要自己不出差錯,便絕無輸的可能。

這場戰鬥結束得出乎意料的快,寧小齡竟然輸了。

徐蔚然松了口氣,說了一聲承讓,他卻發現身前少女的臉上沒有什麽挫敗感,而是一種痛苦的神情,寧小齡手中的劍摔落在地,她手指捂着自己的胸口,緩緩地蹲下了身去,然後單膝觸地,抓着劍柄尋着一絲安全感,腦海中卻揮之不去地出現了一幕幕畫面。

那一幕幕畫面裏,有廢墟般的空間,有白骨巨蟒,有面容模糊的老人,有無盡的灰黑色霧氣,有……

她慘哼一聲,腦袋像是要炸開一樣。

便是這忽然侵入大腦的畫面,讓她出劍速度慢了半拍,讓徐蔚然奪去了先機,一舉取勝。

雅竹第一時間跑了過來,她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她看着中邪似的少女,輕聲自問道:“走火入魔?”

其餘弟子也慌了神,徐蔚然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心想自己方才也沒用出格的劍招啊。

但是寧小齡的身體狀況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緊繃的身體很快放松了下來,她伸出手,下意識地抓着什麽,輕聲喊着師兄師兄……

在場的人很多都是她的師兄,但他們知道寧小齡口中的師兄只有那個白衣少年。

雅竹摸了摸她的額頭,神識探入她的身體探查了一番,此刻寧小齡的身體已恢複平靜。

雅竹松了口氣,扶着她去一邊坐下。

直到此刻,隐峰之中發生的變故才一點點傳了開來。

……

……

峰底,寧長久手中握着只剩下一截,扭曲得不成樣子的劍,他看着一個老人從那巨蛇的屍骨後面走出來,那個老人看不出什麽神态特征,望上去就像是風吹雨打過的古老石像。

“我是這裏的守墓人,看管這一片陵園……我已經死去許多年了,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生人,少年人,你從何人來,師承何人,如今是峰中的第幾代弟子?我在此處待了三百多年了,我一直在等一個可以承我衣缽的弟子,我想在生命最後消亡的時刻前,将這一套谕劍天宗真正的絕世劍法傳授給他,少年人,回答我的疑問,然後跪在這塊石碑前,從今日起,你便可以得到天宗唯一真正的傳承……你,應該也不希望它失傳于世吧?”

老人的話語沉厚而深重,帶着難言的篤信,讓人生不出一丁點的懷疑。

寧長久像是沉醉在他的話語裏,垂下了劍,緩緩地走了過去,他繞過巨大的石墩,走到老人的身前,他張了張口,像是要虔誠地表達什麽,老人的臉上也露出了對于晚輩的和藹與滿意之色。

接着,一道劍光自他袖間突兀亮起,向着老人劈了過去。

……

……

(狀态不佳 只碼出了一章QAQ)

第 132 章 :死亡之劍,深淵之底

接下來的日子裏,寧長久的生活變得有些千篇一律。

每日的早課上,他陪着寧小齡朗誦完劍經,陸嫁嫁便在課堂上講述一些劍理,而這些劍理,基本會在當晚,由寧長久親口推翻,然後重新給陸嫁嫁上一課。

所以許多時候,陸嫁嫁講的劍理,也是自己心中疑惑最多的,她借此機會講給寧長久聽,然後再在晚上聽一聽他的見解。

某種意義上,反倒是寧長久在憑借自己兩世修行淵博的知識教育陸嫁嫁,只是兩人并未戳破這層窗戶紙,依舊以師徒相稱。

陸嫁嫁原本以為煉體時間久後便會适應,但是她卻發現自己的感官越來越清晰,那金烏的光不是千錘百煉,而是春風化雨,只是那春風過境時,煦暖的光裏,春雨都像是蒸發殆盡,化作了眼眸中兩汪濛濛的霧氣。

而寧小齡這幾日的修行也越來越刻苦,她不确定師兄會不會參加試劍,但是無論如何,她想将自己修行的成果展現給他看。

所以她時常獨自一人立在崖畔,馭着劍穿過初春的陽光和流雲,将漫天雲彩切得成整整齊齊的千絲萬縷。

最後那一劍總會平穩地回到身前,清越劍鳴也像是對自己的贊許。

她篤定自己已經不會輸給內峰中的任何人,只是不知道那位傳說中閉關的大弟子南承,會不會在這一日前來。

而樂柔眼睜睜地看着寧小齡的劍越來越快,她原本争強好勝的心也漸漸消磨低落,覺得命運真是不公,若是将那先天靈給自己,自己一定能走到比她更高的地方。

總之,她對于試劍會已經沒什麽期待了。只是她打算着,要不要在試劍會上激寧長久一激,乘機讓他展露出真實的境界來。

而峰中幾位有名的男弟子也在暗中較着勁,他們每個人都不服對方,不是覺得對方的劍法空有靈動而失力量,便是覺得對方的劍法空有力量卻顯得笨拙,總之嘴上互相擡舉謙讓,心中的攀比卻一絲不少。

終于,在天窟峰忙碌而平靜的日子裏,春天便這樣來了。

山上的雪櫻沐着靈氣,在春日裏開得絢爛如織,清風每過花樹,都能抖下許多花瓣,宛若一場芬芳的雪。

初春的試劍大會是下午。

所有的弟子都是抽簽決定對手,比完第一輪之後勝者與敗者各為一組,兩組最終的第一名進行決鬥,勝者便可奪魁,得到一柄白銀鍛造的佩劍以及峰主大人親自的劍術指點,而三個月後數年一度的四峰會劍,頭名者也可直接保送。

今日劍場已被清掃幹淨,所有內峰的弟子在中午之時便聚在了劍場的四周,他們有的打坐冥思,有的口誦劍訣,有的練習着拔劍出鞘的動作,有的則已經構思出一個假想敵,有模有樣地對練了一番。

寧小齡今早便與師兄約好,讓師兄無論參不參與都要來看自己。

寧小齡換上了易于行動的衣褲,幹幹淨淨紮起的頭發也顯得英姿飒爽,她持着劍四下張望,尋找着師兄的蹤影,心中暗暗埋怨着,想着等稍後師兄來了一定要狠狠地罵他。

……

隐峰之中,寧長久心中掐算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他吐納完了最後一口靈氣,起身振衣,準備離去。

他對于試劍會雖不感興趣,但他卻很關心,師妹這些天到底修到了什麽地步。

南承既然不出關,那師妹便一定可以取得最後的勝利,他想着師妹那驕傲的臉,嘴角已隐隐勾勒起了笑意。

而在他準備逆畫小飛空陣離去之時,他的耳畔,忽然想起了敲擊聲。

那聲音很輕,卻被他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感覺到一絲警惕,轉過了身,望向了身後那面鐵青色的光滑牆壁——那聲音便是順着牆壁傳過來的。

寧長久身邊星星點點浮起的靈氣慢慢消散,他的手觸摸上了牆壁,感受着指尖的震感,眉頭漸漸鎖緊。

隐峰是一片巨大的空間,其中洞府星羅棋布,構造複雜,而寧長久所挑選的這座洞府,則是靠近崖邊的,而此刻牆壁對面傳來的聲響,分明就是在告訴他,洞府的那頭,在懸崖之側,有人拿着什麽東西,敲擊着牆體。

而好巧不巧,這面牆體又正對着自己的洞府。

寧長久還沒有想明白這一切的緣由,只是那輕微的震響讓他隐約感覺到不安,他還沒有決定好是進是退,便看到那光滑如鏡的牆壁上,已經浮現出了蛛網般的裂痕。

寧長久抽出了随身攜帶的短劍,劍尖直指聲音的源頭。

心中的不安雖還萦繞,但他的精神卻已沉靜下來,他無比專注地盯着前方,沒有考慮對面是敵是友,在牆體破碎的第一時間,他的劍便遞了出去。

牆瓦破洞,一道光照了進來,然後與更明亮的劍光同色,不帶一點聲息,卻快到匪夷所思地回刺了過去。

咔擦。

牆壁瞬間崩塌,劍光散成了無數片。

牆壁的對面,有吃痛的悶哼聲和疑惑聲傳來,那聲音有些耳熟,寧長久第一時間便響起了是誰。

嘩得一聲裏,像是簾幕突然落下,外面微弱的光照了進來,不算明亮的石府裏,一雙眼睛在跌落的亂石之中對視。

寧長久的眼睛平靜而幽亮,那個人的眼睛卻銳利如狼,帶着無法遮掩的恨意。

他是嚴峰,本該關押在寒牢裏的嚴峰。

寧長久餘光瞥了一眼其後的構造,一瞬間便明白,隐峰連綿的洞府之後,便是寒牢的所在!某種意義上,隐峰中閉關的高手,也相對地在看守寒牢中的囚犯。

此刻嚴峰披頭散發,沒有了半點七天前的意氣風發,取而代之的是雙目中噬人的仇恨。

此刻他的胸前插着一柄劍,那劍刺入了一小截,然後被嚴峰以手指夾住,再未能寸進,而他的胸口依舊染紅一片,血自劍尖滴落。

嚴峰也認出了眼前的少年,他心中恨意更甚,“是陸嫁嫁讓你來的?”

寧長久看着他手臂上已經愈合的傷口和斷裂的鐵鏈,同樣不解,脫口而出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個問題才一開口,寧長久便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嚴舟!

嚴舟本人雖自囚于書閣,但憑借他在峰中的威望,讓某位至交偷偷幫嚴峰解開枷鎖,然後為他指明一條逃跑的路線應該不算難事。

嚴峰是他唯一的弟弟,最後一抹親情的羁絆還是壓過了師門的規矩。

寧長久想通了這一切,然後發現自己如今深陷死局之中。

他同樣明白,嚴舟替他選擇這條路線,是因為此處沒有閉關的高手,而這麽些天,寧長久也從未見過附近的洞府有人修煉的痕跡,只是嚴舟沒有想到,無巧不成書,他所開鑿的寒牢背面,卻是自己這個外門弟子的修煉之處。

而嚴峰哪怕受傷,也是長命境的高手,自己如何對敵?

嚴峰同樣不确定,眼前少年的出現到底是巧合還是陸嫁嫁的安排,而他此刻刺入自己胸膛的一劍讓他也覺得無比震驚。

他知道眼前少年的境界絕對不高,而這奇襲一劍,卻直接破開自己的防禦,刺進了身體。

他有些憤怒,然後将這一次受傷歸咎為大意,他絕不認為這少年有任何勝過自己的可能性,而正好,他又是陸嫁嫁的徒弟,自己折磨虐殺他時,應該會有難言的快感。

嚴峰忽然覺得,這一次巧妙相逢,是命運送給自己的禮物。

兩人的心思轉得極快,思維的閃爍像是電流一竄而過,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卻默契得像是約定好一樣動了。

嚴峰一把捏住了劍尖,手指用力,猛地一掰,紮入血肉的劍尖一下子斷了,斷劍的震顫傳達到寧長久的手腕上,少年虎口震麻,險些拿不穩劍,而嚴峰則反手扣彈,将那一截劍尖作為飛刀暗器反彈了回去。

寧長久短劍失了一截,身子退了半步,在那飛刀襲來之際,他憑借直覺橫劍而過,叮得一聲裏,劍尖觸及劍身,然後猝然彈開,那一瞬間裏,嚴峰的身影已經撞開牆壁撲了過來。

寧長久身形微定,沒有任何遲疑,對準他的雙目,一劍刺去。

嚴峰不閃不避,因為他知道,沒有了劍尖的鐵劍哪還有半點殺傷力?哪怕他就站在原地,以這少年的境界,也根本不足以切開自己的皮膚。

但是嚴峰失算了,他的雙拳轟上寧長久身體的那刻,他的眼皮上也傳來了撕裂般的痛意,有什麽東西破開了自己的靈力護體,直接切破了眼皮,将劍刺入了瞳孔!

劍雖已斷,但寧長久以精純得不可思議的靈力凝成了短暫的劍尖。

一擊即中之後,寧長久的身影也被那一劍撼得倒飛了出去,撞上了一根天然形成的岩柱上,他沒有絲毫對于偷襲成功的喜悅,他身子撞碎岩柱,腳才一沾地便驟然而動,以比剛才快數倍的身影遁逃而去。

嚴峰捂着眼睛,臉上閃過一抹異色,自己修道百年,竟被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連續刺中兩劍,雖然在他眼裏,對方不過必死之人,但這種羞辱卻深深刺痛了他。

他不再有任何隐藏,多年長命境積累的力量瞬息噴薄而出,他要将自己所有在陸嫁嫁身上吃的虧,盡數回饋給這個少年。

寧長久遁逃的路線很快被一個黑影封死。

而眨眼間,那黑影中有幾枚血珠如鋼箭般射了出來,那血珠之後,一雙滿是皺紋的手作爪而出,其後浩蕩的靈力本身就是固若金湯的防禦。

他要在最快的速度殺死這個少年,因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隐峰中的其他高手便會驚動,到時候除非嚴舟全力保他,要不然他絕對沒有出逃的可能。

而嚴舟在設法放他出來時,他便明白,兩人最後的血緣之情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他不感激自己的兄長,反而有些恨他。

嚴舟明明是可以成為峰主的人,卻偏偏拘泥于自己心裏的一點執念,眼睜睜看着峰主之位讓一個晚輩鸠占鵲巢……若非如此,自己怎麽可能承受這般的恥辱?

恨意像是烈酒澆于烈火之上,噴薄而出的殺意化作了最決絕的劍氣。

他手中無劍,那一瞬間噴湧而出的力量,卻蓋過了寧長久所有的劍招。

他一手抓向了寧長久手中的劍,一手直接化爪掏向他的心口。

鋼鐵攪動的聲音響起。

高手之間的過招也極快。

短促的時間裏,寧長久連出了數十劍,瞄準了嚴峰聲勢駭人的一道道劍招,從最脆弱處将其點破,而嚴峰出招的速度也越來越迅速,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自己明明高了這麽多境界,卻遲遲無法拿下一個修道沒多久的少年!

而他知道,再拖幾息,他便肯定會被其他人察覺。

但他又不願就此禦劍出峰一走了之,他對于眼前白衣少年的恨意甚至超過了逃亡本身。

他雖知道只要一直這般出招,用不了多久這少年便一定會撐不住。

但是時間不會等他。

嚴峰出劍的速度忽然慢了些。

一道蒼茫古意的劍氣泛起,藏匿在了他的身上,或是衣衫,或是發梢,又或是腳上微徹底斬斷的鏈條。

那道劍意一起,寧長久心中的警鳴便一瞬間拉響,他能感受到那道劍——那是劍星上師祖留下的劍意。

随着嚴峰修道生涯的不停打磨,那起初對于修為不過錦上添花的劍意,此刻已然化作了足以誅殺敵人的閘刀。

寧長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過這一劍,但他的心卻無比平靜,前一世他未受過什麽波折,但這一世,他已在生死的邊緣游走過無數次,而每一次生死之間的輾轉都能讓他對于手中的劍有更清晰的明悟,那種明悟并不算特殊,但卻是他過去從未有過的。

恐懼、緊張、激動、興奮……當所有的情緒交雜化作了永恒的靜,他出的劍便也快過了自己的想象。

那一道劍光突兀地亮起,劍意層層破甲,來到了嚴峰咽喉之前,嚴峰劍心中閃過了一抹極大的恐懼,他沒有看清這一劍,直到觸摸到了脖子上不淺的血痕才反應過來。

若是這少年修為再高一點,自己便會被他這一劍直接斬殺!

巨大的後怕讓嚴峰無比憤怒,而那閘刀般的劍意先發後至,卻也帶着讓人無法躲避的威壓,一瞬間斬上了寧長久的胸口。

寧長久看着嚴峰脖子上的血痕,有些遺憾。

但遺憾是無用的情緒,他在最快的時間做出了反應,他手中的劍撞上了那道劍意,如丹的氣海驀然振鳴,兩者觸碰的瞬間,周圍的鐘乳石幾乎被盡數震塌,如飛劍落雨而下。

“去死吧……”嚴峰瞳孔通紅,他甚至已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出逃。

怒火填滿了胸腔,他暴怒地伸出了手,握住了那道劍意,那劍意的另一端抵着寧長久的胸膛,與寧長久血肉相隔的,不過是一塊薄薄的劍身。

巨大的沖擊力傳達而去的瞬間,隐峰之中許多扇門後的人也察覺到了動靜,緩緩打開。

但沒有人來得及阻攔這一切。

那道鉛灰色的劍意像是真正的巨劍,壓着寧長久貼緊胸膛的劍鋒,猛地将他的身體向前撞去。

嚴峰抵着他狂奔着,他放肆地笑了起來,他要将這個不知死活的少年抛入那片深淵之中,他要讓他感受最扭曲的疼痛與絕望,讓他在無盡的恐懼裏粉身碎骨!

寧長久的劍被對方死死壓着,但他不敢松手,一旦松手,沒有了靈力的灌入,本就被磨得極薄的劍身便要被徹底洞穿。

飛速後退時的風聲呼嘯過耳畔,無數兩世修來的道法和劍招掠過大腦,卻沒有一樣可以在短時間內讓他跨越境界的鴻溝扭轉勝負。

但不知道為什麽,越是生死攸關,他便越發冷靜,那種冷靜像是心死,讓他自己都覺得發怵。

他看着嚴峰的臉,那是與嚴舟有幾分相似,神色上卻天差地別的臉。

忽然間,腦海中靈犀一動,他想起了嚴舟的同時,想起了那些古怪到了極點的劍招。

他沒學過那些劍招,但這一刻,那些劍招卻像是活在了自己的骨骼裏!

他不明所以,直覺裏卻是抓到了一根稻草。

身子飛速後退,深淵便在不遠之處,而紫府之中,金烏張開了寬大的喙,已然發出了海獸般的咆哮。

寧長久的雙目中,金光湧現。

嚴峰來不及判斷這是什麽,他也無需判斷,他決不相信有任何手段可以改變境界的差距。

接着,他本就刺痛的雙眸裏,再次泛起了鑽心的痛意——那種痛感就像是有粗粝的石頭砭過脆弱的瞳孔,将本就模糊的血肉碾得更加粉碎。

而那視線最後的餘光裏,是一只羽毛暗金的鳥。

“先天……”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便失去了光明,但手中的力量卻一絲也沒有松懈,滔天的怒火自他的雙臂中轉化成了最恐怖的力量。

懸崖的邊緣,貫穿山峰的纏龍柱便在身後。

無盡的灰黑色霧氣也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如煮沸的水一般翻騰着。

寧長久的腳一半已在懸崖之外,但他的心思卻徹底放空了,一如昨夜他對陸嫁嫁所說的“心骛八極,目空宇宙”,他此刻忘了一切,所有的神識裏,唯有自己的劍與嚴峰的劍。

他身子後仰,然後見到了一點微光,那點微光在黑暗中無比的刺眼,他便伸出如劍的手指,想是拼拼圖一樣,按了上去,将那出光的孔給死死堵住。

于是所有的光都消失了,神識死寂的黑暗像極了永恒的死亡。

這是嚴舟詭異劍樁中的一道。

寧長久這一刻才明白,無論這劍樁如何破綻百出,但只要在對方劍未殺死之前将他殺死,那麽哪怕自己有一萬個破綻,敵人也沒有機會去攻破了。

原來是這樣的劍……這樣的自信,決絕,桀骜不馴,不可一世!

身前,嚴峰的喉嚨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血洞,他至死都不明白,寧長久的劍氣是如何突破自己的防線,刺入他的喉嚨的,而嚴舟也永遠不會知道,他睡夢中施展的劍招,會将自己的親弟弟送上黃泉。

劍氣消散的那刻,金烏發出了狂暴的嘶鳴,它同樣沉醉于這種一往無前的決絕裏。

但一切還沒有結束。

嚴峰畢竟是長命境的大修行者,在他死亡的那刻,他做出了最後的,也是這場決戰中唯一正确的判斷!

他炸碎了自己的身軀。

狂暴的怒流在一瞬間湧起,圍着深淵的懸崖也在那一刻化作粉碎,寧長久的腳一下子沒有了着力點,他伸出手,卻什麽也抓不到,他想要畫動小飛空陣離去,身邊卻也無法亮起任何的靈氣光點。

命運無常,先前決絕的死亡之劍,那未消的死寂餘韻卻轉而應驗到了自己身上。

金烏化作光點沖破了黑暗追逐着他的身軀,而寧長久力氣用盡,大腦一片空白,就這樣半昏迷地向下跌墜,金烏咬住了他的身軀,卻無力将他拖上去,一人一鳥便這樣堕下,他們的身影轉瞬間便被無盡的黑暗吞噬了。

第 131 章 :初春

清晨,天窟峰鳥鳴如琴聲撥亂,峰頂積雪初融,已在山崖上垂下一條細長的白色瀑布,瀑布流入雲間,散于茫茫霧裏,峰下的諸多園子裏,鐵色的枝幹上已抽出了新芽,新晴的天氣像是可以勾勒出一整個春天。

四峰的初春試劍會只剩七日,外峰新一輪的考核也會在同期進行,每一年都會有兩三名弟子從考核中脫穎而出,登上峰頂,學習谕劍天宗真正的劍術。

這段日子裏,天還未亮時,便有許多弟子開始于峰頂練劍,劍收發時手腕帶起劍尖的震動,激起一聲聲清越劍鳴,飒飒地回響在峰頂。

今日早課便在平靜中開始了。

陸嫁嫁溫靜如玉,一夜未眠并未在她臉上添下半點憊意,她身軀間萦繞的劍意不動而發,就像是雪櫻難掩的幽香。

樂柔雙臂一橫,有氣無力地趴在桌面上,昨夜律堂的責罰對于她來說不算多麽難忍,最讓她難以接受的,是精神和名譽上的羞辱。

現在幾乎整個內峰,幾十名弟子都知道了她昨晚偷偷私會寧長久,結果被他趕出來的事情,她百口莫辯,風言風語卻不絕于耳。

她回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對于寧長久的所有報複,最後都以自己的慘敗收尾,在挫敗感中,她也不免生出了一絲絲懷疑——那寧長久究竟是不是在藏拙?

要不然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麽就憑空在屋子裏消失了呢?那該是何等境界呀,若真有這等境界,來我們峰裝什麽弟子?該不會是……

樂柔心中一個激靈,立刻擡起頭,望向了立在案臺前,如雪劍裳似春櫻盛放的師尊。

“該不會……”樂柔聲音細弱蚊吶。

該不會是觊觎師父的美色?不,沒有懷疑,一定是的!

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幾番鬥不過他的原因也有着落了,只是該怎麽提醒師父這件事,讓師父好好防範起來,師父這般善良單純,将來肯定要在這個陰險小人手裏吃虧的!

樂柔自以為觸碰到了很大的秘密,她懷揣着許多心思,心中暗暗地打着算盤,心想前面的戰役輸了沒事,這一場可是事關師父的,自己一定要在衆目睽睽之下讓這個家夥露出真本事,然後一舉揭穿他!

樂柔懷着這樣的心思開始了一天的早課。

令她感到奇怪的是,昨晚自己犯了這麽大的事,師父竟沒有責罰她……難道是雅竹師叔沒有将此事禀告給師父,師父尚不知情?

而樂柔永遠不會知道,此刻臺上氣質清冷的陸嫁嫁,心中對她還隐有感激,若非昨夜她忽然攪局,陸嫁嫁可要真的輸給徒弟,顏面盡失了。

誦念完劍經之後,陸嫁嫁繼續給弟子們闡述一些劍理,弟子們認真聽着,頻頻點頭,唯有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幾不可覺地搖了搖頭,陸嫁嫁也捕捉到了他的神色,卻也只是假裝沒有看到。

下課之後,陸嫁嫁與衆弟子都走得差不多了,寧長久才拍了拍悶悶不樂的師妹,道:“小齡怎麽了?”

寧小齡神色悶悶地,她揉了揉鼻尖,道:“以後我晚上不來找師兄了,你就好好陪師父吧。”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微笑道:“怎麽?你們馭劍回房之後,師父責罰你了?”

寧小齡不說話。

寧長久輕聲安慰道:“放心,師妹,以後我替你報仇。”

寧小齡才不相信他,說道:“哼,你明明處處向着師父,我明白了,你上次說我識字識得差不多了,也是想支開我,和嫁嫁師父幽會對不對!”

寧長久心想這丫頭竟有些機靈,他嘴上溫和道:“沒有的事情。”

寧小齡冷哼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們那些彎彎繞繞是騙不過小齡的。”

寧長久附和道:“是,小齡長大了,不是小丫頭了。”

寧小齡委屈道:“師兄敷衍我……明明還當我是小孩子。”

寧長久還想寬慰幾句,卻見小姑娘已霍然起身,賭氣道:“你和師父好好呆着,小齡不來打攪你們了,只是以後如果遇到襄兒姐姐,我可要将這些都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在寧小齡的認知裏,趙襄兒就是寧長久與生俱來的克星了。

她說完之後,也一點不給師兄虛情假意讨好自己的機會,扭頭就走,神情有點氣惱也有點驕傲。

……

峰中修行最是幽靜,靈氣自四面八方聚攏而來,不用去刻意尋找充沛之處,周圍也是一片祥瑞安和。

因為靈氣聚合的緣故,一塊領域裏只會存在一個宗門,哪怕是距離谕劍天宗最近的紫天道門,與谕劍天宗也有千裏之遙。

寧長久立在懸崖邊,眺望着山腰間彙攏的雲氣,那雲氣不似不可觀那般滾滾厚重,此刻雲霧的稀薄處還可以看見山底一片片區域分明的靈果園子。

除了一些頂尖的天才,所有的弟子都要在外峰修行一陣,期間不免要從事靈果的耕種和劍裳特制絲麻的生産。

視線向上,便是其他三座遙遙相對的山峰了。

四峰之間離得不近,相互之間的距離飛劍難以抵達,而宗主殿更在四峰之後,據說在另一片桃簾遮掩的靈山秀峰之中。

而天谕劍宗的更北處,則是一片全無人煙的荒山,那片荒山裏傳說隐藏着無數蠻荒兇獸的餘孽和戰争之後古城的廢墟,白夫人當年便是從最中間的那個深淵裏爬出,成為了真正的大妖。

寧長久向着北方注視了許久,他總覺得那個地方有什麽東西吸引着自己,那是超越意識的召喚,這種感覺在金烏結成之後尤為明顯。

峰中的生活并無太多波瀾,寧長久一如既往地入隐峰修行,他與嚴舟沒有什麽交流,嚴舟沒有再過問關于嚴峰的事,而寧長久也找不到合适的時機開口詢問那古怪的劍招。

進了隐峰裏,寧長久吃完了那些囤積的靈果,氣海如旋渦一般打開,将靈氣攪入其中,而每多一分靈氣,丹狀的氣海外部便會多添幾分光澤。

寧長久做完了第一周天的調息運氣之後,意念一動,金烏振開紫府大門,于胸前凝結而出。

寧長久伸出手,金烏扇動翅膀躍然指上,寧長久盯着這只羽冠如花,毛色暗金的鳥,猶豫了一會還是在金烏的身上将那幾個實驗重新做了一遍,确認它到底有沒有先天的意識。

按理說先天靈只是靈氣凝成的靈獸形态,不過是一個輔佐修行的空殼,不應該具備任何的生命特征。

而寧長久做完了那三個測試,也并未在金烏的身上探究到任何意識的痕跡,可是這金烏卻似活的一樣在面前活蹦亂跳,這緣由又是什麽呢?

當年師尊一劍将自己的先天靈拔出斬去,是否與這有關聯呢?

烏鴉不似其他雀類,哪怕它披着一身金色的外衣,看上去也有些憨厚,它打量着寧長久,像是能看懂寧長久的疑惑,它親昵地跳上了寧長久的肩膀,輕輕啄着他的脖頸,羽毛展開,蹭了蹭。

寧長久伸手順了順它的毛發,心想我雖然知道你在安慰我,但你越這樣,我越害怕啊……

修行完畢之後天色也已不早,他去指導了南承修行幾句,而南承也漸入佳境,疑問越來越少,他便與南承多問了一些關于峰中的事情,比如這隐峰之中閉關的其他人。

南承給他講了幾位自己知道的長老或者師叔的名字,但是隐峰極大,他們具體修行的洞府沒人知道。

“對了,七日之後的初春試劍會,你要去嗎?”寧長久問了一句。

南承不知前輩為何有此問,他想了會,答道:“初春的試劍會不過弟子間的小打小鬧,三個月後的四峰會劍才是重中之重,此刻我後天劍體距離大成還有些時日,當然不會出關。”

寧長久點了點頭。

南承追問道:“不知前輩為何會有此問?”

寧長久說道:“到時候四峰會劍好好表現,別讓陸嫁嫁失望。”

南承心中微動,看着前輩神仙似的身影,試探性問道:“前輩與師父……是什麽關系?”

“以後你就知道了。”寧長久話語平淡地像一片無意而過的浮雲,他白衣輕振,轉身離去。

南承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卻添了一絲警惕,方才他在回答隐峰構造時隐瞞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寒牢也在隐峰之中。

他開始有些懷疑,這個來歷不明,對于天窟峰明顯有些生疏的前輩,是不是也在尋找那個寒牢?

……

夜幕降臨,寧長久在書閣中再次看到了睡夢中練劍的嚴舟。

這一次他回來得早,看到了全部的過程。

他看着卧在書案上的老人身子忽然殭屍般筆挺地直起,那寫着雜亂符箓的黃色道袍無風而動,雪白的須發也被無名之氣牽引,如水草般拂動着。

接着,他的手閃電般下探,長案下寒芒一閃,轉眼間他的手中便多出了一把長劍。

那柄劍像是峰中弟子最常用的劍,無比普通,只是每一次揮動,劍氣破風之聲都清脆短暫,劍刃收放時的振鳴也恰到好處。

寧長久旁觀着嚴舟揮出的第一劍,那一劍的出劍角度和自己預想的出入極大,他想象着如果自己站在他面前,這收劍之後,便應是滾燙的血珠在劍刃上彈跳不止了。

寧長久平複心境,斂去氣息,安靜地看了一會。

依舊是一些他聞所未聞的詭異劍樁,那些劍樁漏洞百出,但它本身的詭異卻是它的防護,哪怕寧長久明知他在熟睡,心中依舊警鳴不已,時刻提防着這一劍會不會忽然展露什麽詭異變招,向着自己襲來。

有時候他也懷疑嚴舟是不是在裝睡,想借着這些劍傳達給自己一些東西,但是如今嚴舟的境界比自己要高太多,所有的高手,哪怕睡夢之中都可以察覺危險,進行本能地防禦,他并不想為了證明這個去以身犯險。

他記下了所有的劍樁,等到嚴舟重新趴回桌上睡覺時,他才悄無聲息地離開。

回到廂房後他第一時間打開了窗,沒過多久,窗口閃過一襲黑影,黑影無聲地落地,踩在足底的劍順勢收回鞘中,她握着劍,向後撩下了兜帽,露出了清麗的臉,半透明的耳垂盛着酒一般的月光。

寧長久道:“今日怎麽來這麽早?”

陸嫁嫁沒有答話,只是問道:“小齡呢,那丫頭今日還來嗎?”

寧長久道:“師妹昨晚被你教訓了一頓,今日還在生我的氣呢。”

陸嫁嫁不解道:“她生你的氣做什麽?”

寧長久很是無辜:“我也想知道為什麽,明明你才是罪魁禍首。”

陸嫁嫁淡淡地笑了笑。

“師尊上床吧。”寧長久無奈長嘆道。

陸嫁嫁瞪了他一眼,一動不動,羞惱道:“換個說法。”

寧長久卻一點沒有慣着她,他将疊好的床被鋪開,自己先坐了上去,兩人僵持一會之後,陸嫁嫁默不作聲地走了過去,她身子別過去一些,褪去了鹿皮靴子和白色的羅襪,在床上盤膝坐好。

“辛苦了。”陸嫁嫁端正好了坐姿。

寧長久說道:“我也很好奇,你這般先天的劍靈同體,究竟可以修到何種地步。”

陸嫁嫁同樣期待,她問道:“這般修行,可有先例?”

寧長久想起了以身為兵器的四師姐,說道:“曾經見過類似的,但師尊與她相比,還是有些不同。”

陸嫁嫁知道寧長久藏着許多秘密,也并未追問,簡短的對話裏,寧長久的手指已經按上了她的後背,她原本自然地放在膝蓋上的手掌一僵,整個身體也向內縮了縮,抿緊了嘴唇抵抗着那股難言的灼熱感,不再說話。

這種感覺并非滾燙,而是一種令她頭暈目眩的燥熱。

她閉上眼,便能感受到如黑暗長河般的體內,飛過了一粒金色的光點,那粒金色的光點極為精純,似是蘊藏着無限的能量,就像是太陽一樣,肉眼望去不過是一個發光的球體,但它卻可以将萬丈的光芒帶給整個世界。

她感覺那粒光點就是一顆迷你的太陽,升騰在自己的身體裏,于是她所有的情緒,感知,心底的所思所想都似變成了通透,被照耀得一覽無遺,仿佛再沒有一點的秘密。

她立刻穩住了心神,摒去了這種感覺,冥想的境界一點點退去,取而代之的依舊是燥熱,無盡的熱風吹進了她的身體裏,那深藏于紫府之間的劍胎也在灼熱的氣流中不停地顫動,陸嫁嫁身子痙攣般收縮着,她此刻若是睜開眼,便可以看見一雙眼眸中已經是水氣濛濛。

對于這種感覺她說不上來是厭惡還是喜歡,只是本能裏有淡淡的迎合,似是希望自己全部的身軀融化于這灼熱的光裏。

“嗯哼……”

金色的風拂過紫府,觸動劍胎,她忍不住輕哼出聲,旋即立刻穩住心神,因為她能明顯感覺到,身體與那劍胎的契合更進一步,而她此刻的耳垂已經紅得幾乎要滴血了,就像是成熟的櫻桃,讓人忍不住采颉。

終于,寧長久收回了手,他輕輕吐了口氣,氣流噴上陸嫁嫁的後頸,也讓她身軀微動,她胸脯起伏了一陣才穩定了下來。

“感覺怎麽樣?”寧長久發問。

陸嫁嫁雙手捂着耳朵,撩下幾绺青絲将其遮住,她點頭道:“那劍胎好像在融入我的身體……”

寧長久道:“等那劍胎完全融化,你可能就能做到真正的劍靈同體了。”

陸嫁嫁感受着紫府中那柔軟的劍胎,哪怕金烏灼燒,它也只是變軟了些,等它真正融化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莫非這期間她得每日來尋寧長久……

她咬着牙,心中對他雖極為感激,卻礙于兩人的身份,羞于啓齒,只是輕聲而誠懇地說了聲謝謝。

陸嫁嫁又問:“到那時……我會成為一把劍?”

寧長久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若你真成了劍,那你到時候戰鬥難道握着自己?”

陸嫁嫁想着那有些滑稽的場面,雖只寧長久在開玩笑,但還是搖頭道:“那像什麽話?”

寧長久也笑了笑。

陸嫁嫁此刻肌膚滾燙,身上散發着微微的熱氣,她松了口氣,靜坐調息了一會,才使得冰涼的感覺重新回到身體,一冷一熱之間,她像是一柄鍛打過後又淬入水中的劍,在一遍遍的錘煉裏變得越發柔韌堅硬。

“那等我變成了劍,我的身體也會像劍一樣嗎?”陸嫁嫁的擔憂并非沒有道理,她可以明顯感覺到自己肌膚越來越緊致。

寧長久笑道:“如果真是那樣,那陸姑娘不就成劍人了?”

陸嫁嫁蛾眉一豎,對于這個稱呼意見很大,卻想着對方每日為了自己如此辛勞,出于心中的感恩便也沒有發作,只是默默記下,抿了抿唇,一點點消去神色中的不悅,望上去竟有幾分少女的嬌憨。

寧長久忽然說道:“你白日裏說劍隐于幽,發于明,其實這種說法其實并不準确,只适用于較為狹隘的劍道。”

“嗯?”陸嫁嫁心中微動,側過身子望向了寧長久,兩人雖離得很近,但眸中并無暧昧,而是單純的求知欲,她問道:“你有什麽見解?”

寧長久開始以人身與宇宙萬物的共鳴點開始闡述劍道的理論。

屋子的氣氛也安靜了下來,陸嫁嫁平靜地聽着,眸子越來越亮,此刻兩人像是撕去了師徒的虛名,只是平輩相交的道友,共覽着宇宙無窮,盈虛有數。

寧長久也喜歡這種平靜,他看着眼前帶着求知欲卻始終放不下師父架子的女子,淡淡笑了笑,最後以“神骛八極,目空宇宙”收尾,說得雖是一些空泛大道,但他相信總有一天陸嫁嫁能看到其上的風景,将所有這些空泛的劍道落成實處。

他對于初春的試劍會沒有任何興趣,他只想每日如此,與寧小齡一同上課,然後閉關修行,夜裏再與陸嫁嫁促膝閑聊一番,直到某一天他境界再成,然後離開宗門,去尋找那不知在天涯何處的不可觀,探究出所有的秘密。

這是他所以為的平靜,而這種平靜沒能維持太久,初春試劍會便如期開始了。

……

……

(今晚還有一章 但是要較晚更新 大家早點睡覺 明早起來看 不建議等!!!)

第 130 章 :晨風裏的笑

樂柔身子微側,順着他身體和門的縫隙向裏面張望過去。

她原本想讓雅竹師叔來捉奸,但是她轉念一想,覺得這個寧長久平日裏有些神秘,說不定還真有點利用價值,今夜的事情可是今後威脅他的好手段,這等把柄應該捏在自己手裏才更有趣一些。

所以她認真思考之後決定單刀赴會。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先前無意間出房門,恰好看到小齡師妹進了你的房間。”樂柔一邊打量着一邊慢條斯理道:“這可不合規矩呀。”

寧長久答道:“是你看錯了。”

樂柔視線一凝,望見了那放置在地上,已然一股腦塌疊着的木塊,心中更加篤定,用着近乎命令的口吻道:“讓開,此刻向師姐坦白尚有餘地,要不然我現在就喊來雅竹師叔,讓她将這件事上報師父,看你怎麽收場!”

寧長久臉上露出了幾分掙紮之色。

樂柔笑意更甚,覺得自己已拿捏得很穩,說道:“讓開吧,讓我與小齡師妹見見,白日裏有些話還沒說完呢。”

寧長久為難道:“深夜私進我的房間,不太好吧?”

樂柔冷哼一聲,道:“少廢話,趁着我還有幾分耐心,這小小房間,給你一個時辰,你也躲不到哪裏去。”

寧長久依舊滿臉的為難之色,樂柔卻不與他廢話,直接推開了他,沖了進去。

樂柔身為天窟峰這一代的大師姐,氣質上也帶着些威嚴,她目光刀鋒般四下掃視,打量着這看似空空如也的屋子。

屋子的窗戶開着,桌案上散落着稿紙,稿紙上鋪着月光,椅子擺放得還算整齊,地面上是散落的木塊,她俯下身摸了摸地板,上面有些餘溫。香幾,博古架和書架都很幹淨,一眼看過去便不可能藏人,而另一邊,床榻上被子有些亂,簾子也好像被動過。

樂柔冷冷道:“倒是會玩捉迷藏這一套,只是這麽點地方,你以為能把人藏去哪裏?”

寧長久疑惑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只是師門規矩上說,男女夜裏決不允許私通,你若是再不走,我可要禀告雅竹師叔了。”

“誰與你私通了?”樂柔瞪了他一眼,她篤定寧小齡此刻就藏在這屋裏,而他的賊喊捉賊也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樂柔雙手叉腰,道:“你真以為我找不到?”

寧長久依舊是一臉疑惑與無辜,道:“找什麽?”

樂柔不再理會他的裝傻,她心中已經開始盤算如何将寧小齡揪出來之後與他們談條件了。

樂柔走到了床邊,心想從古至今,藏起人來還是這麽沒有想象力,怎麽都圍繞着這張床。

她一把掀起了被子,翻開了床板,四下打量,然後輕輕咦了一聲——床板下沒有藏人。

她又警覺地擡頭看着床架的頂上,奇怪……床架的頂上也沒有藏人。

樂柔心中疑雲更重,她轉過頭,嚴厲地問道:“人呢?你若再藏着掖着,我可不客氣了。”

寧長久沒有理會她,對着她平靜地笑了笑。

這個笑容立刻讓樂柔想起了過去捉弄他不成反被算計的悲傷過往,她怒從心來,狠狠跺腳,開始翻箱倒櫃尋找寧小齡的蹤跡,最後,她望向了那扇窗,她心中暗自搖頭,不到長命境是絕沒有禦劍飛行的能力的,這懸崖峭壁上,寧小齡翻窗出去哪裏還有活路?

但如果不是如此,怎麽解釋寧小齡活生生地從屋子裏消失這件事呢?

或許事情真有萬一……

樂柔狐疑着向着窗邊走去。

她繞過書案,緊張地将頭伸向窗外,她半捂着腦袋,有些害怕自己一探出腦袋便會被扒在外面的寧小齡敲暈。

她探出了頭,夜風清涼地拍打着臉頰,她借着月光左右環視,望着如霜打過一般平滑的峭壁,遠處更是群山渺渺,哪裏有只人片影呢?

她正想回身嚴厲拷問,卻聽身後寧長久大喊起來:“雅竹師叔,樂柔師妹擅闖我房間,還有沒有師門規矩了……”

“你!”樂柔抓賊不成反被惡人告狀,心中怒火難壓,想跑過去撕爛寧長久的嘴。

但她才一到門口,卻見雅竹師叔已經提着劍走了過來,而方才寧長久喊得太大聲,許多廂房中的弟子也打開了門,向着這邊望了過來,樂柔只覺得臉頰火辣辣的燙,她連忙躲回了屋子裏,恨不得掘地三尺躲起來,可雅竹師叔已到門口,她哪裏還有躲藏的機會。

“師叔……你聽我解釋……”樂柔氣勢一下子沒了,她哭喪着臉央求道:“都,都怪他,我……我看到寧小齡進來,他們肯定私通款曲,我……我是來抓人的!”

雅竹問道:“那麽小齡呢?”

樂柔無言以對,只好道:“寧小齡……寧小齡肯定是被他藏起來了,師叔,你境界高,你好好找找,一定能找到的”

雅竹呵斥道:“現在還在胡鬧?你身為大師姐,就不能以身作則一些?”

樂柔氣得快哭了,但她腦子忽然靈光,急中生智道:“……對!師叔,你去寧小齡的房間裏找她,看她在不在,若是她在,那我無話可說。”

雅竹覺得她說的有些道理,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領着樂柔出去,拿着鑰匙打開了寧小齡的門。

樂柔屏住了呼吸,看着大門一點點打開,接着便是一幅活見鬼的表情:“你……你怎麽回事?你怎麽在……這不可能!”

寧小齡趴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們,道:“師叔,嗯,還有師姐,什麽事情呀?”

雅竹嘆了口氣:“沒事,小齡打擾了。”

接着她關上了門,冷冰冰地看着百口莫辯的樂柔,問道:“你還有什麽解釋?”

“這……我……”樂柔滿腹疑問,不知從何時說起,而她知道,自己哪怕解釋,言語也是蒼白無力的,其他廂房中,無數目光正盯着她丢人無比的樣子,她抹了抹自己的眼角,捂住了臉,對着寧長久怒喝道:“你等着,我……我不會放過你的!”

寧長久一臉無辜地看着雅竹,道:“還請師叔替我做主。”

雅竹揪着樂柔的耳朵,道:“你身為師姐,卻處處惹事,先前嫁嫁心軟,饒了你許多次,我當時便勸過她要好好責罰你,唉,如今你竟這般不識規矩……來律堂領罰吧。”

樂柔聽到律堂兩個字,急得快哭了出來,她哀求道:“師叔饒命,師叔饒了我吧,樂柔再也不敢了,樂柔……嗚嗚,師叔饒了我吧。”

雅竹雖然平日也頗為柔和的,但對于教育弟子上可不像陸嫁嫁那般心軟,她不顧樂柔的哀婉央求,冷着臉揪着她向着律堂的方向走去,沿路上的許多弟子都對着師姐投來了同情的嘆息聲和幸災樂禍的笑聲,樂柔分不清這些聲音都是誰發出來的,只是嗡嗡地震在耳邊,弄得她幾乎要暈厥過去。

她心中默默發誓着,以後一定要将今日的恥辱十倍百倍地還給這對可惡的師兄妹!

……

寧長久回到房中,嘆了口氣,開始收拾着這雜亂無章的屋子,只覺得身心疲憊極了。

而寧小齡的房間裏,她也沒有絲毫戰勝了樂柔的歡喜意味,而是緊張地繃着臉,如臨大敵。

陸嫁嫁從陰影裏走出,目光落在寧小齡的身上,柔聲道:“小齡呀,如今可就我們師徒二人了。”

寧小齡知道,先前那局游戲,若是自己贏了,師尊可能還會礙于面子與自己談談條件,但最後自己勝券在握之時,卻被樂柔打斷,兩人手忙腳亂間,不知道是誰把“棋盤”掀了,于是寧小齡運籌帷幄打下的大好江山也付之一炬了。

那局游戲已經作廢,陸嫁嫁當然不會承認自己輸了,她笑意清冷地盯着寧小齡,盯得寧小齡心中發怵。

寧小齡道:“師父,小齡也沒有做錯什麽呀,只是想和師父玩一會罷了,師父平日裏最心疼小齡了,不會因為這點小事……”

陸嫁嫁打斷道:“就是平日裏太寵你了,你才這般無法無天,先前險些着了你的道壞了師門規矩。”

寧小齡聽到師門規矩四個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說道:“對!師門規矩!師父你可不能偷偷來我房間的,這壞規矩。”

陸嫁嫁淡淡道:“師門規矩裏只寫了不許男女私通,我們都是女子,有何幹系?”

寧小齡啞口無言。

“師父你耍賴……”寧小齡想做最後的掙紮。

陸嫁嫁卻是淡淡笑着,緩緩朝她走過去。

寧小齡躲在床的一角,大喊道:“師父,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叫人了。”

可是這房間早已被陸嫁嫁用劍域隔絕,無論她再怎麽喊,外面的人也是聽不到的。

陸嫁嫁走到寧小齡的身邊,輕輕揉着她的頭發,笑問道:“小齡,你說為師該怎麽罰你呢?”

寧小齡的房間裏,痛哼聲和求饒聲不一會兒也響了起來,少女趴在床上,梨花帶雨泫然欲涕,又不敢對師父放什麽狠話,只能哀哀地央求,但陸嫁嫁終究心軟也有些理虧,也并未過多地責罰她,只是多說教了她一番,說得寧小齡連連點頭,唯命是從。

他們回到天窟峰的第一夜便在這番混亂中悄然度過了,等到陸嫁嫁回到峰主殿時,天邊黎明的光已滲透過群山的遮掩,将峰頂終年不化的白雪照得微亮。

“真是胡鬧。”她怨了一句,仰起頭望着滿天劍星和淡藍色天空上薄薄的月影,卻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第 129 章 :小齡的絕地反擊

陸嫁嫁瞪了她一眼,道:“又想胡鬧什麽?”

寧小齡身子縮了縮,心中萌生退意,但是她想着自己若再不努力,就真要和師兄“天人永隔”了,她還是壯着膽子道:“就是好久沒見師父了,今晚碰巧遇到,想與師父……多待一會兒呀。”

陸嫁嫁看着寧小齡,想着他們一個月裏暗無天日的日子,未能護在他們身邊也是自己的失職,她不由心生內疚,語調柔和了些:“你想師父怎麽陪你?”

寧小齡聞言,暗暗松了口氣,進一步道:“師父,其實我剛剛越想越不對勁,大半夜的你來師兄房間裏,不該只是聊這麽個問題的呀。”

陸嫁嫁神色微冷,心想自己給這小丫頭臺階下,她竟反倒端了張梯子還想往上爬?

陸嫁嫁反問道:“我身為峰主去往何處何地,莫非還要和小齡報備不成?”

如此問完之後,陸嫁嫁反倒有些後悔,她這般提問,難免顯得她有點心虛。

寧小齡繼續得寸進尺問道:“當然不必呀,只是小齡有個疑問,師父身為峰主,應不應該遵守門規呢?”

陸嫁嫁颔首道:“門規之下一視同仁,哪怕峰主也是如此。”

寧小齡問道:“那師父偷偷來師兄房間裏,算不算違反門規呀?”

陸嫁嫁早已準備好了答案,道:“當然不算,門規中只不允許弟子們在晚上私通。”

寧小齡好奇道:“那師父為什麽要穿一身夜行衣呀?”

寧小齡打量着她,此刻一身黑袍的陸嫁嫁少了過往的幾分出塵仙氣,墨發黑袍的模樣更似月魄精魅一般靜谧幽美。

寧小齡定了定神,心想如今可要和師父談判,絕不可沉迷在她的美色裏。

陸嫁嫁聞言,不由有些羞惱,她不打算給寧小齡繼續提問的機會,若是真讓她想起那條峰中規矩原文是“禁止男女晚上私通”而非弟子,自己可就真的有些為難了,她的臉色立刻冷峻,道:“小齡,你是覺得師父沒收你鑰匙不對?還是想要揪一些師父的錯,讓我不好意思責罰你?”

寧小齡見師尊又重新變兇,心中打鼓,弱弱道:“小齡不敢,小齡只是想能多陪陪師尊。”

兩人又聊回了起點。

陸嫁嫁無奈道:“那你到底想做什麽呢?”

寧小齡捏了捏拳頭,道:“今天樂柔小師姐送了我些禮物,我一個人在房裏玩頗為無聊,便想着來邀師兄一起,不曾想遇到了師父。”

一旁閉目養神的寧長久聽着她們鬥嘴,随口問道:“送了你些什麽?”

寧小齡道:“我這就去拿過來,可好玩了,師父,師兄,你們等等哦。”

說着,她一點不給陸嫁嫁拒絕的機會,立刻骨碌碌跑下了床,然後身影很快地潛了出去,很是熟練,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陸嫁嫁坐在床上,雙臂反撐着床沿,有些無力地嘆了口氣,心想自己如今就這般沒有威嚴,連個十四歲的小丫頭都唬不住了?

寧小齡偷偷出去,從自己的房間裏抱出來了一個盒子,左右打量無人之後才重新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去。

寧小齡心中想的是,雖然自己不知道本門規矩到底有哪些,但是師父既然穿着夜行衣來,肯定心裏有鬼,先将師父多拖一會,旁敲側擊問些問題,讓她自己說漏嘴,然後明日自己再去好好看看門規,挑挑師父的刺,争取軟磨硬泡,把自己的鑰匙名正言順地奪回來!

但是寧小齡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才一出門,暗地裏一雙眼睛便已經悄無聲息地盯上自己了。

那暗處之人便是潛藏了許久的樂柔。

她今天與寧小齡聊了許久,改變了一些自己對她的看法,覺得這小姑娘性子還不錯,能在那般兇險的臨河城活下來,也應是有勇有謀的,只是一想到寧小齡有那樣一個師兄,她便有些不自在。

于是樂柔決定再次重操舊業,先想辦法把寧長久趕走,這樣才能安安心心地把寧小齡攬到自己這一邊,哼,寧小齡哪怕境界比自己高又如何?還不是自己當大師姐?

所以她特意将送了寧小齡個要兩個人才能玩的禮物。

因為她篤定寧小齡收到這東西之後定耐不住寂寞,會偷偷去尋找她師兄,到時候自己等寧小齡進去之後,将此事禀告雅竹師叔,等雅竹師叔将他們“捉奸”之後,再将此事上報給師父,這樣寧小齡應該會受些小懲罰,但是寧長久這外門弟子這般壞規矩,應該就要被趕下山去了!

寧小齡的道門隐息術雖能隐匿氣息,但畢竟不是真正的隐身,雖可以穿行樓道不發出動靜,但若是被有心之人盯着,還是藏不住身影的。

先前樂柔見雅竹去往寧長久的屋子,心中暗喜,可是雅竹竟沒有搜尋到寧小齡的蹤跡……嗯,看來他們對于藏匿一事還是頗有手段的。不過無妨,第一次寧小齡是空手進去的,她果然又按奈不住,拿了那自己送的玩意又偷偷溜了進去……

這才是她等待已久的機會。

樂柔不由對自己心生欽佩,越發覺得自己謀斷厲害,将寧小齡這種小丫頭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她默默盤算着,想等着寧小齡與她那師兄玩得盡興之時,自己再偷偷禀告雅竹,到時候看你們還來不來得及藏匿!

她在黑暗中貓着身子,暗暗掐算着時間,幻想着将他們一網打盡之後,說不定師父還會給她記一個功勞。

而寧長久的屋內,寧小齡興致勃勃地地打開了盒子,盒子中是一個許許多多小木條堆積起來的高樓。

“這是什麽?”寧長久問道。

寧小齡介紹道:“這是積木樓呀,就是你一根我一根地抽木條木塊,誰要是抽木條時讓這樓倒了,誰就輸了。”

陸嫁嫁淡淡道:“這等稚童游戲有什麽意思,你不會要為師陪你玩這個吧?”

寧小齡抓着陸嫁嫁的黑袍,不滿道:“師父願意千裏迢迢來找師兄玩,卻不願意和近在遲尺的小齡玩,師父……你和師兄是不是……”

陸嫁嫁伸手敲了敲她的腦袋,打斷她的話語,無奈道:“為師陪你玩一局就是了。”

寧小齡連忙将那木樓擺了起來,輕聲招呼着一旁的寧長久:“師兄,一起來玩呀。”

寧長久搖頭道:“輸贏在抽第一塊木頭的時候便已注定,有何樂趣?”

寧小齡沒有強求,哼了一聲,道:“不玩就算了,來,師父我們一起玩。”

陸嫁嫁蛾眉稍蹙,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問道:“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企圖?”

寧小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師父,若是我贏了,你就把鑰匙還給我,準許我來看師兄,好不好?”

陸嫁嫁冷笑道:“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寧小齡義憤填膺道:“師父以身份壓我,我才不得不交出鑰匙,我想光明正大把鑰匙贏回來!”

陸嫁嫁聽着她的歪理,倒也沒有反駁,只是問道:“若你輸了呢?”

“嗯……若我輸了……”寧小齡咬着手指想了會,一時想不到合适的籌碼。

陸嫁嫁直截了當道:“若你輸了今後便乖乖聽師父的話,老老實實修行,可以嗎?”

寧小齡本就是“走投無路”,對于這個理由當然可以接受,點頭道:“希望師父信守承諾。”

陸嫁嫁看着那積木搭成的塔樓,笑容淺淡,她握劍的手極穩,在這種小孩子的游戲方面當然不可能輸給寧小齡,若是如此輕松便可以讓這小丫頭死心,不再胡攪蠻纏,她倒也願意。

一旁的寧長久安靜躺着,看着雲朵上水色漣漣的月光,心思沉靜如水。

他沒有摻和到她們師徒之間的争執裏,只是偶爾撇過頭,望着寧小齡與陸嫁嫁認真的側臉,少女嬌俏動人,女子清冽如仙,此刻和着清風月影,便真是良辰美景了。

寧小齡和陸嫁嫁的“決鬥”已然開始,寧小齡畢竟是以下犯上,她心中要緊張很多,許多時候抽木條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顫抖,而陸嫁嫁則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淡然,她的手既快又穩,一絲顫抖都沒有,将木塊抽離開木樓時,那木樓幾乎沒有任何晃動,只似失去一塊無關緊要的瓦片。

寧小齡此刻雖也通仙上境,但與陸嫁嫁之間差距依舊很大,在這個游戲上自然也吃些虧。

寧長久看久了月亮也覺得沒勁,便轉過頭認真地看了她們一會兒,那木樓的四周,許多木條已經被扒皮抽筋似地取出,整個高樓便像是一幅四面漏風的空架子。

寧長久忽然輕聲開口:“這有些像是神國。”

“嗯?”陸嫁嫁微微疑惑。

寧小齡因為經歷過酆都的構成與毀滅,所以大概能明白師兄的意思。

寧長久道:“這些周圍的木塊,每一條都是神國外在的構成,而将周圍的木塊抽離得差不多之後,便是神國真正的主心骨,神話邏輯,所有外在的景象和內在的法則,都是神話邏輯自我演繹或者是神國之主拟定頒布後的結果。就像當初的酆都,唯有神話邏輯崩塌之後,神國才真正毀滅,之後直到白夫人身死,作為一個失去神性之後的領域,酆都也才真正消亡。”

陸嫁嫁聽明白了一些,但覺得沒有意義,她說道:“神國高居世外,哪怕我們修到五道之中,也未必有緣一見,想這些有什麽意思?”

寧長久看着窗外的明月,輕聲道:“或許傳說中的神國就在我們面前,只是我們無法看到。”

陸嫁嫁道:“神國這般的龐然大物,要如何遮掩才能躲過世人目光呢,莫非他們也有類似桃簾一樣的東西?”

寧長久笑了笑,道:“我哪裏知道?只是我覺得他們離我們并不遠。”

陸嫁嫁微笑道:“空獵年馬上結束了,過了神棄之月便是罪君年,罪君年可不是好年,歷史上許多災禍便是在這一年發生的,來年我們可要小心一些。”

寧小齡沒有仔細聽他們聊天,只是本着要讓師父更加分心的想法,看似認真地問道:“對呀,師父,上次你答應要給我講十二位神國之主的故事的,那天骥之後都是誰呀?”

陸嫁嫁氣定神閑地抽出了一根木條,她看着那幾乎一觸就要倒的木樓,說道:“天骥之後為原君,舉父,朱雀和冥猙……朱雀神我們在皇城時有幸一睹,雖然那絕非朱雀神的真身,但是應該與傳說中的朱雀也有些淵源。”

寧小齡的關注點卻在另一個問題上:“冥君,罪君,原君,三者皆有一個君字,他們不會打起來嗎?”

陸嫁嫁解釋道:“傳說中冥君早已死去,據說罪君與原君瓜分的便是冥君的權柄。”

寧小齡嘶着牙齒,戰戰兢兢地抽出了一塊偏小層的木塊,眼睜睜地看着那木樓輕微地晃動了幾下之後才立着,她長長地松了口氣,随口惋惜道:“那位冥君大神可真可憐……對了,先前師父說冥君是初代的神明,那初代還有哪些神明呀,反正它們都死得差不多了,講一講應該沒問題的吧?”

陸嫁嫁看着那木樓,她反複端詳了一陣,神色也有些緊張了,她一邊選擇着木條,一邊答道:“那些都是老黃歷上的往事了,我一個小小峰主哪裏會知道?只是傳說中現在的十二位神國之主裏,有幾位便是未隕落的初代神,他們一直活到了如今,得到了嶄新的神位……”

陸嫁嫁平穩地将那木條抽出,放到了一邊,雖然這木樓沒有顫動,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這已經是一座危樓了,此刻無論抽去哪一塊,都極有可能使得整座木樓傾覆。

寧長久看着她們,覺得有些有趣,這師徒二人嘴上談笑風生,話語輕松,手上确實劍拔弩張毫不松解,這師徒情誼未免也太真實了些。

寧小齡聽着陸嫁嫁的話,對于神明的故事很是好奇震驚,但此刻的局勢卻容不得她分心了。

她抿着唇咬着牙,眼睛眯成一線,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這座“即将崩塌的神國”,她篤定只要自己這一次成功了,那下一個輪到師父,無論她手有多穩,都絕不可能再讓這木樓保持平衡了。

寧小齡猶豫了許久,終于緩緩伸出了手,試探了好幾次也沒敢摸上那木塊。

“小齡在想什麽?”陸嫁嫁催促道。

寧小齡端住了一口氣,她幹脆閉上眼,下意識地施展出了道門隐息術,似乎是想這塊木條不要發現自己……

陸嫁嫁看着氣息古怪的寧小齡,輕輕咦了一聲,她确定,此刻寧小齡施展的定非本門心法,她心中疑惑,看了寧長久一眼,寧長久嘆了口氣,心想這小丫頭怎麽什麽也藏不住?

寧小齡原本很是緊張,但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閉着眼,看着眼前的黑暗,她的心反倒一下子平靜了下來,平靜到她甚至無法捕捉平靜這種情緒。

神識緩緩鋪開,于黑暗中觸摸到了一點木樓的光,她的心忽然變得極為平靜,身子的氣息也像是陷入了泥沼之中,她抓住了木條的兩邊,無聲地抽了出來。

木樓輕輕搖晃,最終寂靜立穩。

寧長久看着寧小齡,覺得哪裏似乎不對勁,但他并非感受到危險的預兆,而是一種頗為玄妙的感覺,就像是……酆都的彼岸對稱一樣。

寧長久看着這木樓,忽然間也明白了過來,這木樓與酆都确實有諸多相似之處,無論木塊抽去多少,但是自中心的兩邊必須保持相對的平衡,這樣才能維系木樓不受傾塌。

但是世間尋常的屋子,穩穩當當地坐落于地上,絕不會因為屋子裏呆着不同境界的人而傾覆……難道說那神國皆是空中樓閣?

寧長久看着那幾近傾塌的木樓,越發覺得有趣,當然,此刻更有趣的是觀察陸嫁嫁的表情。

寧小齡睜開眼時,看到那依舊平穩的木樓架子,提着的一口氣終于松懈下來。

而陸嫁嫁則是蛾眉緊蹙,月色落于側頰,似蒸騰缭繞的寒霜氣,将她眼眸中的光都凝成了不安的冰。她心中有些後悔,自己先前終究太大意了些,以為憑借着自己極穩的手便可取勝,卻不曾想有些情況下,無論自己的手再穩也無法改變什麽。

先前寧小齡抽出那塊木條時,她的心便涼了半截,此刻,這樓已不成樓,哪怕微風吹過都能将其吹塌,哪裏經得起其他動靜?

寧小齡勝券在握,松了口氣,笑道:“師父,怎麽不動了呀?”

陸嫁嫁神色閃過一抹微微的暈惱,她知道自己若是輸了意味着不僅要破壞師門規矩,将鑰匙還給寧小齡,而且自己身為師父,在這麽簡單的游戲上敗下了陣,何其丢臉?

更何況旁邊還有人看着,她幾乎可以預想到今後讓寧長久為自己鍛劍時有意無意嘲笑的樣子了。

陸嫁嫁不說話,她終于認定了一塊有可能安全的木條,緩緩伸出了手。

寧長久輕輕嘆了口氣,他無比清楚,那塊木條抽走之後是無論如何也維持不了平衡的,但是忽然間,他心中一凜,猛地擡頭望向了大門。

“又是誰?”

寧長久才嘀咕一聲,敲門聲便響了起來。

陸嫁嫁與寧小齡對視了一眼,先前她們太過專注于此,竟都沒有察覺到門外立了個人。

寧長久去打開門,他視線下移了些,看到了穿着裙子,身材嬌小,臉上帶着譏諷笑意的樂柔,他擋在門口,看着這個不速之客,猜到了些緣由,平靜問道:“有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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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書友雪晶淩在日積月累之下成為本書的第七位盟主,感謝大力支持!第七座神國開啓,歡迎盟主大大莅臨~)

第 128 章 :長久的鬥智鬥勇

屋子裏點着燈,發着微光,寧小齡蹑手蹑腳地走進去,感應到了屋子裏有淺淺的劍氣痕跡,她轉過頭去,見到師兄獨自一人在床上打坐,正襟危坐,神色肅穆,好像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到來。

寧小齡松了口氣,心想如今我境界高了,師兄竟也發現不了自己了。

她抿唇笑了笑,對于自己的道門隐息術更自信了一些,她回身輕輕地掩上了門,然後貓着身子走到師兄身邊,認真地看着師兄專心修行時的臉,覺得師兄與那故事裏羽衣星冠的谪仙人應該也差不離多少了。

她只是有些奇怪,明明每個廂房裏都有供弟子打坐的蒲團,為什麽師兄偏偏要坐在床上修行呢,嗯……這被子還有些亂,師兄明明很愛幹淨整潔的呀。

雖然覺得有些古怪,但是寧小齡也沒想那麽多,她小心翼翼地在師兄的身邊坐下,片刻後,寧長久打坐調息完成,寧小齡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脆聲道:“師兄!”

寧長久身子一動,他很快睜開了眼,驚訝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少女,神色愕然:“小齡?你怎麽來了呀,什麽時候來的,都不知會師兄一聲。”

寧小齡笑了笑,露出了雪白小巧的牙齒,她壓低了聲音道:“現在我一整天也見不到師兄幾面,還不許我來看看你了?”

寧長久道:“這不符合師門規矩呀。”

寧小齡輕哼了一聲:“那你為什麽不把我鑰匙收走?這不是擺明了暗示我偷偷來看你嗎?”

“……”寧長久無奈道:“我忘了。”

寧小齡才不相信,道:“上次師父的簪子你也說忘了,這次也說忘了,我看啊,師兄就是故意的。”

寧長久嘆氣道:“師妹這樣要是被發現了,不好。”

寧小齡雙手環胸,驕傲道:“我現在道門隐息術更上一層樓,雅竹姐姐肯定發現不了我,至于師父嘛……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嗯……”寧長久答了一聲,道:“以後師妹還是将鑰匙還給我吧。”

寧小齡捂緊了手中的鑰匙,緊張兮兮道:“師兄……你是認真的嗎?”

寧長久看着她楚楚可憐的眼神,于心不忍,只好道:“要是小齡被發現了,這也讓師父難做呀。”

寧小齡皺着眉頭看着他,道:“師兄,你怎麽了,你平時私底下可不是叫嫁嫁師父師父的。”

“有麽……”

“有呀!”寧小齡奇怪的看着他,道:“師兄,你在怕什麽呀,以我們現在的境界,肯定萬無一失的,嫁嫁師父鐵定發現不了,而且就是發現了又能怎麽樣嘛,師父表面冷冰冰兇巴巴的,其實她比誰都心軟,到時候我認認真真道個歉,再軟語央求幾句,她肯定不舍得罵我,我還從沒挨過師父的板子呢,她可疼我了。”

“……”寧長久神色憐惜地看着她,道:“還是不要讓師父為難的好。”

寧小齡神色古怪地看着師兄,湊了他一些,道:“師兄,你今天好奇怪呀,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

寧長久微笑道:“我還有什麽事瞞得過小齡的?”

寧小齡輕輕嗯了一聲,身子後退了些,眼睛卻一直盯着他,憤憤不平道:“師兄肯定有秘密。”

寧長久道:“我只是希望小齡可以安心修行。”

寧小齡努了努嘴,道:“可是小齡已經通仙上境了呀,再修上去就要和雅竹師叔一樣了,再修一會可要與師父比肩了,再修一會……嗯,要是我境界超過師父了,那可多不好啊,我還是懈怠一些好。”

“哎,所以小齡你是來做什麽的呀?和師兄這個入玄境炫耀的?”寧長久嘆氣道。

寧小齡道:“我來找師兄說說話呀。”

寧長久道:“白日裏和你的師兄師姐多聊聊天不也能解悶?”

寧小齡搖頭道:“他們一直圍着我,叽叽喳喳地問關于臨河城的事情,說得我口幹舌燥的,連口水都喝不上,特別是那個樂柔小師姐……唉。”

寧長久這才想起了那個一個月前時常嘗試捉弄自己,然後适得其反的小姑娘,道:“峰中弟子皆是良師益友,師妹要多看看他們的優點,比如那樂柔,就有百折不撓的品質。”

寧小齡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師兄啊,你是不是修行修出岔子了呀,還是不喜歡師妹了啊……”

寧長久習慣性地揉了揉她的腦袋,微笑道:“怎麽會呢。”

“那就好。”寧小齡笑道:“那我以後天天來找師兄玩好不好?”

寧長久道:“師妹這麽嚣張,要是真讓師父知道了……”

寧小齡打斷道:“那就讓她一起來玩呀,反正我們都這麽熟了,沒關系的。”

寧長久微微吸了口氣,看着那壓着自己的大腿随意坐在床邊的少女天真無邪的臉,眼眸中忽然充滿了同情之色,他輕聲道:“小丫頭說什麽胡話。”

寧小齡像是一下子明白過來了什麽,抽了抽鼻子,道:“哦,我明白了,師兄只喜歡襄兒姐姐對不對……有了未婚妻就不要師妹了。”

寧長久道:“瞎說什麽?我怎麽可能喜歡那個死丫頭。”

寧小齡冷笑道:“師兄還裝?對襄兒姐姐,你可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也戰戰兢兢的,生怕惹她不高興一樣,和我在一起就不一樣了,從剛才到現在才多久呀,你就暗地裏下了幾次逐客令了?”

寧長久嘆氣道:“主要是因為我打不過她。”

寧小齡托着臉,道:“所以嘛,師兄最沒用了,只能欺負欺負師妹,唔,師妹真是好可憐啊……”

說着,寧小齡身子一倒,直接滾上了寧長久的床。

寧長久心中一凜,身子立刻壓了上去,用上半身擋住了寧小齡的視線。

這一舉動讓寧小齡也愣住了,她抱着自己的雙臂,緊張道:“師兄,你想幹什麽?”

寧長久有苦難言,臉上假裝溫柔道:“師妹說的是,平日裏師兄對你照顧得少了,之前臨河城雖是不得已為之,卻也讓師妹以身犯險,這些事情這些天時常萦繞在我心裏,讓我很是愧疚。”

聽着寧長久柔和的話語,一向又怕軟又怕硬的寧小齡睜着大大的,水靈靈的眼睛看着他,道:“沒事的,當時你和襄兒姐姐付出了這麽多,小齡當然也要有作用啊……師兄別自責了。”

寧長久幫她捋了捋額角的發絲,道:“師妹能這樣想,真好。”

一邊說着,他一邊扶着她的肩膀,想要将她從床上拉起來,但是寧小齡卻賴着不肯起來,她鼻翼翕動,輕聲道:“師兄,你這裏怎麽有淡淡的香味呀,這香味有些熟悉哎……”

寧長久立刻打斷她的話語,道:“許是衣襟上帶的花香吧,最近冬末春初,天窟峰上的雪櫻開了不少,今日師兄去賞了會花。”

“哦……”寧小齡失望道:“師兄賞花也不喊上我。”

寧長久微笑道:“明天便與小齡一道去……你先從我床上起來。”

寧小齡抓着柔軟的床單,滾了滾身子,道:“師兄你這樣靠近着我,我怎麽起得來呀?”

寧長久強顏歡笑,他溫柔地按着寧小齡的肩膀,道:“別鬧了,我扶師妹起來,聽話。”

寧小齡不悅道:“襄兒姐姐占了你一個月房間你怎麽一句話也不說?我不過是想躺一會,師兄就不讓,嗯,師兄果然也是欺軟怕硬的!”

對于寧小齡的評價,他此刻也不敢反駁什麽,附和道:“确實是師兄的不對,小齡你先起來,師兄有些累了,想早些睡,明天我多陪陪小齡好不好?”

終于,在一頓生拉硬拽之後,寧長久将她從床上拉了起來,他默默地松了口氣,道:“師妹呀,以後不要這樣任性了,好不好?”

寧小齡才沒覺得自己任性呢,她惱道:“方才好言勸我,什麽都答應,現在我起來了,你又說教我,哼,師兄好過分啊!”

寧長久自知失言,想要說些什麽彌補一下,結果寧小齡二話不說,噹地一下重新躺了回去,後腦重重砸在了枕頭上。

寧長久心道不妙,準備再次壓上遮擋她的視線,可寧小齡在經歷了後腦撞枕頭的短暫暈乎之後,她視線立刻被一個什麽什麽東西吸引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那床架的頂端,赫然有一個黑影!

“啊!”寧小齡驚叫出聲。

寧長久想要去捂住她的嘴巴,但是來不及了。

寧小齡這才明白了為何師兄今日這般反常,她還沒看清那個黑袍人是誰,大腦已經飛速運轉了起來,她很快得出了“真相”,驚呼道:“師兄,你居然狎妓!”

寧長久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道:“別亂叫,什麽狎妓,這可是……”

寧長久話音未落,門外忽然傳來了聲音:

“吵什麽呢?晚上不要亂喊亂叫!”

那是雅竹的呵斥聲。

呵斥之後,雅竹師叔好像還是有些擔憂,她取出了備用的鑰匙,窸窸窣窣地開始開門。

寧長久與寧小齡對視了一眼,他們可以從彼此的眼神裏看到驚慌之色。

門很快打開了。

雅竹從門外走進來,看見寧長久坐在桌案前,正看着天上的月亮,細着喉嚨唱着什麽曲子。

他見到了雅竹之後才停下了唱曲的動作,有些吃驚道:“雅竹師叔,你怎麽來了,是不是我方才唱曲聲太大……”

雅竹環視四周,最終目光落到了寧長久的身上,她心想難道方才聽到的女子聲音是他的唱戲聲?

雅竹蹙眉道:“晚上唱曲子?唱的什麽曲子?”

寧長久清了清嗓子,道:“先前在臨河城,遇見一個歌女,那歌女臨死前唱了一曲,不知名字,但歌聲哀婉動人,缭繞心中許久,今日見夜色清明,微風徐來,忽然響起此事,不由響憶起那歌女月下墜樓的凄涼模樣,悲從心來,忍不住哼起了一曲,也算是對那可憐女子的紀念吧。”

寧長久流暢地說完了這一席說辭,誠懇地看着雅竹,眼眸中還帶着一分凄然,三分淡薄和六分渺渺的思懷,寧長久本就生得秀氣,此刻目光如此,哪怕雅竹身為女子,見了這眼神也忍不住心軟了許多。

她輕聲嘆道:“不知是什麽曲,竟讓你這般懷念?”

寧長久捏着喉嚨硬着頭皮唱了起來,那聲音竟真有幾分女子般的細軟,聲線輕顫間似有萬種風情:

“冬風吹絨舟上飲,獨攬半船冰雪。暮色如水洗妝紅。舊國當年夢,幽恨與誰同……晚風吹霞入花池,相逢攜手蓮舟。羅裙翻酒簪繞頭。芳華空似夢,寂寂落花洲。”

少年聲音拉得很細,他身子随着詞曲在夜色中起伏歌舞,似虛非虛,一如閣樓上甩袖而動的妙齡女子,歌聲凄切,帶着貴公子般的翩然也帶着富貴落寞的蒼涼。

雅竹聽着,不由想起了些許前塵往事,心中哀婉,信了寧長久的話,道:“那應是個可憐女子……我平日裏看你性情寡淡,不曾想竟有這般細膩心思。”

寧長久也不知道,那被整個世界遺忘的青樓女子,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唱着這首曲子走進了光裏。

寧長久點了點頭,道:“擾了師叔,長久實在抱歉,以後我動靜輕些。”

雅竹又環視了一遍,确定沒有其他人之後,點頭道:“嗯,你本就是峰主開恩留住于此,若以後再如此,我可要将此事禀告峰主了。”

寧長久道:“是,到時候若是師父責罰,我全然受之。”

雅竹見他态度端正,也沒有再為難他,又四下打量了一遍,終于走出了門外。

門合上之上,寧長久癱坐回椅子裏,袖子大大地垂下,神情像是歷經了數場苦戰,滿臉疲憊。

床架的頂端,躲着的陸嫁嫁和寧小齡終于松了下來。

寧小齡驚魂未定,她坐在床上,緊張地看着眼前披着黑袍的女子,低聲道:“師……師父,怎麽……怎麽是你呀,你怎麽會在師兄的房間裏,我……”

陸嫁嫁心中早有主意,她不打算給寧小齡提問題的機會,道:“我與寧長久有事商議,況且為師是此峰峰主,去哪裏當然都是無所拘束,倒是你,小齡啊,你怎麽來師兄房間裏了,嗯?規矩都不記得了?”

“我……我……”寧小齡慌了神,她捏着裙角,反複地揉着,低聲道:“我……哪知道師父在這裏嘛。”

陸嫁嫁聲音清冷而威嚴,道:“若不是今夜我在,我恐怕永遠也不知道小齡在背後是怎麽說我的了。”

寧小齡吓得自己都忘了方才都說了些什麽,一個勁認錯道:“嗚……師父胸懷寬廣大人有大量,小齡童言無忌師父一定不要放在心上呀,我……我……嗯,都怪師兄,師兄也不告訴我一聲,這些小事有什麽好瞞的嘛,我又不會說出去的……”

寧長久一驚,心想自己犧牲了這麽多,怎麽最後這罪名繞了一圈又安到了自己頭上?

他已不想解釋,向着陸嫁嫁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陸嫁嫁畢竟還依靠着寧長久的先天靈錘鍛劍體,所以也向着他一些,她敲了敲寧小齡的頭,道:“還敢頂嘴?背後妄議峰主你可知是什麽罪?”

寧小齡見今天師父兇得這麽認真,又吓了一跳,搖頭低聲道:“不……不知道。”

陸嫁嫁其實自己也不知道,門規裏并沒有這條。

但她依舊冷着臉說道:“念在你是初犯,先饒過你一次,以後若再敢如此,不要怪師父無情了。”

寧小齡連連點頭。

陸嫁嫁神色軟了一些,她摸了摸寧小齡的腦袋,語重心長道:“小齡,如今你也是修道之人,我們谕劍天宗修劍雖不講究無情道,但修道之路仍需要心無旁骛,不能時常念着親情愛戀,否則一顆劍心難以通明,小齡,懂了嗎?”

寧小齡繼續點頭。

陸嫁嫁這才放心了些,囑咐道:“今夜之事,誰也不準告訴,記住了嗎?”

寧小齡點頭點得有些暈了,答應道:“放心,小齡有分寸的,以後這就是小齡和師父單獨的秘密了!師父要是實在信不過我,可以用道法把小齡記憶抹掉。”

陸嫁嫁道:“這可是峰中禁絕的邪術,師父哪裏會,總之以後小齡要守口如瓶。”

“嗯!”寧小齡點頭,但心中還是疑惑,輕聲嘀咕道:“那個……師父呀,你來師兄這裏到底是做什麽的呢?”

陸嫁嫁一愣,她心想自己還是太過心軟,方才就應該一路呵斥,讓寧小齡口都不敢開。

一旁百無聊賴躺着的寧長久圓場道:“今日師父在劍堂上闡述了一番劍出十六竅的理論,我覺得師父說得不太對,便約好晚上商讨此事。”

寧小齡想起了早上陸嫁嫁講課的內容,好奇道:“師父講的是不對的嗎?”

陸嫁嫁同樣好奇,但她沒有表露出來,只是平靜地看着寧長久,仿佛兩人已商讨了許久,得出了結果。

寧長久道:“人生七十二竅,竅竅皆可出劍,說劍生十六竅不過是因為普通的修道者唯有那十六竅足夠剛猛,可以讓靈力經過竅穴之後以更快的速度噴湧而出,但是真正的修道高人絕不拘泥于這些,七十二竅同時轟鳴,滿身劍氣與日月同輝,共天地一色,這等場景才是劍道真正的高處。”

這番話聽得陸嫁嫁心神向往,若是過去,她是決不相信這番說辭的,但如今自己的劍靈同體越來越契合身軀,她此刻以自身為劍,起劍意,斬劍氣之時甚至可以繞開竅穴,這等匪夷所思之舉尚且可以,七十二竅同鳴或許真非妄言!

寧小齡倒也沒有懷疑師兄,道:“師兄真是學識淵博呀。”

寧長久輕輕點頭,視線落到陸嫁嫁身上,道:“那劍經上還有許多謬誤之處,今後我可以與師尊多多探讨。”

這是暗示她以後每夜都來的意思的。

陸嫁嫁耳根微紅,她正了正衣襟,神情肅然,道:“不必了,以後有事可以劍堂上說,今日已是破例,以後不可如此了。”

她說着,然後望向了縮在床上的寧小齡,攤開了手,道:“小齡,鑰匙交出來。”

寧小齡哭喪着臉,死死捂着手中的鑰匙,軟語央求道:“師——父——”

陸嫁嫁卻一點不心軟,道:“數到三,若是再不給我,今夜便去劍堂領罰。”

最終寧小齡還是乖乖地交出了手中的鑰匙。

陸嫁嫁将鑰匙收好,暗暗地松了口氣,今晚的波折令得她也有些頭暈目眩。

陸嫁嫁看了眼坐在窗前的寧長久,說道:“嗯,那今晚就這樣了,小齡,我送你回屋,我也該回峰主殿了。”

寧小齡卻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提議道:“師父,你看我們今夜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要不……玩一點有意思的?”

第 127 章 :嫁嫁的深夜造訪

嚴舟的劍招很怪,他此刻左腳單足點地,另一腳搭在這只腳的膝蓋上,身子誇張地後仰,雪白的須發下垂,作飲酒狀,而他手中并無酒壺,唯有一把長劍,那長劍貼面而過,劍身微微彎折點地,整個人如一座拱橋。

這個姿勢并沒有保持太久,嚴舟的身子猛地打挺,如羅漢于睡夢之中變招,身子一擰一旋,袍襟如刀割,刷的一聲裏,他整個人已盡數伏倒,手中長劍走過一個詭異的軌跡後被他抱在懷中,而他身子雖仰,衣襟離着地面卻始終有一線距離。

寧長久覺得這個劍樁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接着嚴舟身子觸地,雙手松開。

寧長久以為那又是新的劍招,琢磨了一會才發現,老人已真正入睡,他身上的殺意也如酒氣散去,那勾連着自己心髒的殺人劍意,也似從未出現過一樣。

寧長久琢磨了一會,模仿着他方才的動作立下了那個劍樁,但是他對于心法口訣和靈氣的流轉不得要領,雖然動作可以模仿出幾成相似,但是那種劍氣的精氣神卻截然不同。

他又嘗試了幾遍,然後放棄了,想着等嚴舟醒來之後再旁敲側擊地詢問這件事。

他環視四周,确認沒有其他異樣之後,向着書閣外面走去。

夜已深了,內峰四壁挂着燈火,各個弟子的廂房中偶有燈光,大體一片安靜。

寧長久走回了屋中,也點了盞燈。

桌案上還散落着一個月前教寧小齡識字時的文稿,他伸手理了理,翻閱着這些寫滿了字的宣紙,回想起那段日子的點點滴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不用教寧小齡識字,他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修行,生活也清靜了許多,但這種清靜卻透着孤獨。

他想起了前世二十四載的清修,自嘲地笑了笑,想着果然修道之人不宜入凡塵,自己不過轉世重來半年,竟然變得這般耐不住寂寞,全然不似過去那個清心寡欲的自己。

又或許如今的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不願深想。

寧長久擡起頭,天上那輪月亮被層雲掩映,在晚雲的邊緣勾勒着淡淡的清輝。

忽然間,晚雲被忽如其來的大風扯碎,明月顯露,在案前勾勒出了一方月輝。

他心血來潮,從雜物堆裏取出了那根黑鐵似的枯枝,橫放在桌上打量了一番,心中忽有一個猜測,口中喃喃道:“蟾宮折桂?”

……

峰主殿外,冬日的雪還未消融,身姿窈窕挺拔的女子從黑漆漆的殿中走出,她持着劍,未簪長發,滿頭青絲在夜風中柔逸飄舞着,而她身上難得地罩着一件黑袍,溫婉而又清冷的容顏被那黑袍襯得更加恬靜。

天窟峰頂,陸嫁嫁立在漫天劍星之下,她望着那些沉寂的劍星,腰側忽有劍光如一泓清泉流瀉而出。

遮蔽着月亮的雲轉瞬消散,月光毫無遮擋地灑落,天地為之一清。

柔和的月影裏,峰頂光影舞動,成千上百道劍光像是同時間揮出,如君王宴樂于庭,細腰歌女一同起舞。

千百道縱橫不定的光在月色中起,又在月色中滅,劍氣化作碧水流入鞘中,所有劍氣的催發與收束幾乎在一瞬間完成,快到匪夷所思,而她的劍裳邊,瑩瑩流動的光宛若實質,每一道純粹似月輝的劍氣,都是自然而發的劍意。

她手中的是劍,她的身心也是劍。

她出劍時的靈力流動,甚至繞開了那些本該是必經之路的竅穴,每一劍都發乎于心,幹脆利落,她出劍的速度和劍意之精純,甚至比過去半步紫庭之時更甚。

她看着夜色中的白雪明月,看着遠處的群峰荒野,一顆靈氣盎然的劍心似可以與萬物交鳴。

許久之後,峰頂劍光盡數湮滅,她立在雪色與月色裏,但視線卻無法捕捉她好似蟾宮仙妃般的身影,因為她已不單單是劍靈同體,而是身為劍同于萬物。

她保持着這種狀态向着內峰的方向走出,嘴唇時不時抿着,睫羽垂簾下的眸子掙紮閃動,似是在下什麽決心。

她知道她的劍靈同體還沒有達到真正意義的契合。

昨夜的鍛體為劍,某種意義上只是開始。

她的體魄和劍靈已在不知不覺間走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裏,而這個世界所展露的冰山一角,已讓她驚豔無比,若是她将劍靈同體徹底煉化,真正化作一柄絕世的兵器,那到時候她的劍意該有多麽驚世駭俗?

這是她過往修道之路上從未敢想過的事情。

她苦心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但這種誘惑依舊時不時地浮出心湖,動搖着她的道心。

“寧長久……你到底是什麽人呢?”

她走到一處的內峰入口之外,卻忽然止步,那種同化于萬物的狀态自然而然地解除,月光重新落回她的身上,劍裳搖曳,玉容似雪,她輕嘆了一聲,最終還是轉身離去,走回了峰主殿中,在寒玉榻上靜躺下去,讓自己有些微熱的身軀漸漸失去溫度。

……

清晨,劍堂再次開課,寧長久一如既往地坐在寧小齡的身邊。

他閉目養神了一會,看着劍堂前方那漆黑的桌案和戒尺,還有其後古韻悠長的屏風書架,他視線落在那烏紗屏風的畫上,第一次來劍堂時,他便覺得這三幅屏風上的畫隐藏着什麽,今日再看,他的感觸更深了一些。

那些畫皆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畫的墨法中,隐藏着一些劍意。

這劍意并非刻意施展,而是繪畫之人因境界過高自然而然的流露,尤其是第一幅荒人騎象斬蛇魔與第三幅萬劍升空斬九頭大妖圖,其中散發出的劍氣尤為凜冽。

他也能認出,這劍意與那劍星之中蘊藏的劍意,同宗同源。

陸嫁嫁從門外走來,腳步無聲,似吹入堂中的雪。

寧長久收回了屏風上的視線,落到了她的身上。

陸嫁嫁因為多年清修的緣故,氣質冷冽安靜,不食焰火,此刻境界更高,鐘靈的身影更顯出塵。

劍堂中的少年少女一見到她,便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那不是恐懼,而是劍心上下意識地臣服。

陸嫁嫁一如既往地扣動戒尺,堂外四角檐鈴鳴動,今日無人遲到,早課照常開始。

衆人先是誦念劍經,寧長久坐在寧小齡的身邊,看了一會師妹擡頭挺胸認真讀書的模樣,頗感欣慰,也随便抓了本書裝模作樣地讀了起來。

這些劍經劍理方面的書籍,很多都是從大而空的地方落筆,寫書之人應該也沒有到過五道之上,所以對于更高處的劍意境界也多為臆想,其中許多推論,普通的修道者看來有理有據,但在他眼中卻是很紮眼的謬誤。

諸如這本劍經中的“劍出十六竅”、“劍氣隐于幽,發于明”等言之鑿鑿的理論,在他看來皆無可取之處。

誦念完劍經之後,陸嫁嫁恰好給弟子們講解了一番“劍出于十六竅”的由來。

可供修行的靈竅一共有七十二道,其中十六道竅穴最為剛猛激烈,谕劍天宗所有劍招的靈力運行路線,幾乎都在這十六道劍招之中流轉推演,也未有途徑這十六道靈竅的劍氣,才足夠鋒利迅速,足以跨十丈,百丈,乃至千裏殺妖。

等陸嫁嫁闡述完了這一理論,早課便結束了,子弟們起身行禮感謝師尊授課之後便紛紛起身,向着劍堂的方向走去。

陸嫁嫁也朝着劍堂外走去,寧長久跟了上去。

陸嫁嫁腳步微停,聲音不悅:“有什麽事嗎?”

寧長久輕聲問道:“昨晚怎麽沒來?”

陸嫁嫁蛾眉一顫,她目光閃爍,環顧了一下周圍,雖有弟子向着這裏投來奇怪的目光,但應該沒有人聽清他在說什麽。

陸嫁嫁立刻設下劍域做了無形的隔絕,道:“我是峰主,擅去弟子的廂房,像什麽話?”

寧長久以為自己聽明白了,試探性問道:“我來峰主殿?”

陸嫁嫁神色略帶羞惱,“你不必對我操心這麽多。”

寧長久點點頭,道:“那就依陸姑娘的,不操心。”

說完,寧長久向着內峰中走去。

陸嫁嫁心中,那聲陸姑娘有些怪異地萦繞着……陸姑娘?他到底什麽意思?這師徒之名便這般不牢靠嗎?

一襲白衣消失在了檐角,陸嫁嫁輕哼一聲,向着劍場走去。

劍堂裏,樂柔盡量無視那不知因為何事騷擾師父的讨厭少年,目光始終盯着師父美妙絕倫的身影,托着臉,神色沉醉。

寧小齡收拾好了書本,帶着劍從她身邊走過。

“哎,等等。”樂柔忽然叫住了她。

寧小齡有些吃驚,問道:“怎麽了?”

樂柔神秘兮兮地問道:“小齡師妹,聽說你是從那臨河城來的?”

寧小齡點點頭。

樂柔問道:“聽說那城已經是個鬼城了,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呀,你是怎麽出來的?”

寧小齡想了想,道:“就是有只白骨女妖想要把整個城毀了,然後我和師兄,還有趙國的女皇帝姐姐,一起齊心協力,打敗了大妖怪。”

寧小齡言簡意赅的話語聽得樂柔滿臉興奮,她自修道以來,雖也斬殺過一些小的亡靈,但那些入玄都不到的陰魂鬼物一碰就碎,實在沒有挑戰性,關于大妖的傳說雖然哪裏都有,但若是落到實處,她卻從來沒有見過。

臨河城雖然偏僻,但整個城被黑暗籠罩了一個月,這件事依舊鬧得很大,許多流言一傳十十傳百,邪門無比,而寧小齡作為臨河城中的當事人,引起了許多人的興趣。

樂柔才一發問,屋子裏許多沒走的弟子便湊了過來,想聽寧小齡講故事。

寧小齡被衆人圍着,有些緊張,她看着樂柔那興致勃勃的嬌俏臉蛋,潤了潤嗓子,道:“那頭骨妖據說是從南荒深淵的殘骸裏分化出的妖怪。她是個女妖,長得……”

“兇神惡煞?”

“長得漂亮極了,很是妖豔,就像是閣樓裏的花魁一樣。”寧小齡說道。

“竟是這樣……對了,那位趙國女帝也與你們在一起?聽說她長得極為傾國傾城,是世間罕有的美人胚子,是徒有虛名還是……”雲擇在一旁插嘴問道。

“襄兒殿下應該比傳聞中還要好看很多的。”寧小齡确信道。

“真有這般禍國殃民?比之師父如何?”

“……”寧小齡唯唯諾諾道:“師父當然是天下第一好看。”

雲擇對這個回答很是滿意,道:“那趙襄兒有什麽好的,耽于權勢,據說還有一個未婚夫呢,哪裏像我們師父,一心奉道,不染人間煙塵,這才是真正的神仙中人!”

“……”寧小齡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們,師兄便是趙襄兒的未婚夫。

樂柔擺了擺手,道:“都不要吵了,聽小齡師妹說說故事,沒想到我們修道這麽多年,還不如小齡妹妹一個月見多識廣。”

寧小齡猶豫道:“先去雲臺劍場吧,要不然遲到了師父會生氣的。”

樂柔回家作威作福了一個月,對于練劍很是懈怠,此刻才猛然驚覺,呀地叫了一聲,道:“先去劍場,我們路上說。”

“啊……嗯。”寧小齡被她一把拉起,在衆弟子簇擁中走出了門,俨然已經是峰裏的風雲人物了。

樂柔一邊走一邊問:“師妹這一個月境界應該漲了不少吧?”

寧小齡怕太打擊她,道:“是漲了一些。”

若是平日裏,樂柔心裏肯定會不舒服,但臨河城的事路人皆知,寧小齡大難不死能得些後福也是正常,并未太放在心上,繼續追問着當時臨河城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寧小齡被大家圍着,視線都聚焦到她的臉上,她起初有些緊張,但是成為人群焦點的體驗卻一點點帶給了她自信,她呼吸平穩了下來,删繁就簡地講了下當時臨河城發生的事情,她怕吓到大家,還将那白夫人的戰力拉低了一些,但饒是如此,許多人還是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麽強大的妖怪。

構建神國?神國這般這存在于神話中的東西,如何是區區一頭妖孽可以構建的?

樂柔卻對那白夫人有些崇拜,覺得她如果不是反派,應該也能是叱咤風雲的一方人物。

“對了,寧長久……他在城中做了什麽?”樂柔忽然問道。

寧小齡一下子支支吾吾了起來,她不确定師兄到底在想什麽,是要藏拙還是……

樂柔看到她的神情,已經率先幫她蓋棺定論了:“我們都知道寧小師弟修為平平,但情勢那般危機,他能活下來已經不容易,我們當然不會因為這個嘲笑他。”

寧小齡不知想到了什麽,輕輕嗯了一聲,竟附和道:“是啊,師兄最沒用了。”

……

寧長久一如既往地前往內峰修行,他将昨日取出的那些靈果靈丹盡數吞食煉化,又出于心中的好奇,前往隐峰的深淵附近遙遙地看了一眼,接着便是去指導南承修行,南承天賦和毅力都很不錯,寧長久對于這個無意間收的弟子較為滿意。

在南承丙字玉牌中靈果薅完之前,他覺得自己應該會堅持來指導他修行。

指導結束,南承心悅誠服地謝過之後,寧長久想起一事,擺出了昨晚他所見到的嚴舟睡夢中的古怪劍架,問道:“你見過這樣的劍招嗎?”

南承看了一會,搖頭道:“不曾見過,這……是本門宗法?”

寧長久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麽。

夜裏,他再次回到書閣之中,發現嚴舟今日又擺出了,和昨夜截然不同的劍架,只是那劍架和昨夜一樣,渾身上下都透着詭異的氣息。

只是當他擺出這些劍架時,他俨然不再是那個歲将垂末的老人,而是散發着一擊必殺般的決絕。

擺完幾個劍架之後,嚴舟再次抱劍,倒頭睡去。

寧長久記下了這些劍架,離開書閣,回到了廂房中。

他打開了門,眼睛一花,一個黑影在身前一閃即逝。

“什麽人?”寧長久輕聲喝問。

一個身子與自己差不多高的黑袍人影立在面前,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寧長久認出了她的身份,微笑道:“弟子寧長久拜見師父。”

陸嫁嫁解下了罩着腦袋的兜帽,青絲瀉下,她不施粉黛的容顏在夜色中幽然而清澈,她看着寧長久,抿着柔潤的丹唇,似是心中有坎,神色中尚帶着幾分掙紮之色。

她也不知道如今她這般行為應算作什麽,深夜私會弟子?

她不動神色,輕輕嗯了一聲,問道:“你先前去哪裏了?”

寧長久道:“在峰中随便走了走……我不知道你來這麽早,要不然我早些回來了。”

陸嫁嫁沒有追問,她有些不适應地解下了那一身黑色的外罩衣袍,低聲道:“開始吧。”

寧長久道:“師父請上床。”

陸嫁嫁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說出這種話,輕咬唇瓣,走到床邊。

寧長久想要點燈,陸嫁嫁卻制止了他,她抿着唇默默地除去了鞋襪,緊致修長的雙腿盤在床上,她拉過了被子,遮住了如珍珠串連般粉嫩的玉足,輕聲道:“有勞了。”

寧長久在她的身後盤膝坐下,手指摩挲過她秀美的玉背,尋找雲氣和白府的位置。

陸嫁嫁道:“不用找了。”

“嗯?”

“既然是煉體為劍,那無論在哪裏,應該都是一樣的。”陸嫁嫁說。

寧長久覺得有道理,便将手指抵在了她的後背中央。

意念一動,金烏自紫府中飛出,躍然指上,化作金色的焰火,附着她的手指,将金光璨然的力量順着她的後背灌入,陸嫁嫁身子驟緊,如弓的玉足瞬間緊繃,珍珠玉貝般的足趾一下子扣緊,她輕哼了一聲,穩住心神。

肌膚由清涼很快轉為炙熱,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是一個火爐,自身所有的劍意劍法都投入了這個爐子裏,反複鍛打除去其中的雜質。

很快,她身子已冒出了細密的汗珠,絮亂的青絲黏在了微紅的臉頰上,就像是春雨過後天邊的雲霞。

她細長微翹的睫毛不停地顫動着,她感覺身後寧長久手指抵住的地方,就像是鑿開了一個洞口,無數的焰浪自其中灌入,在進入自己身體之後,一下子轉變為灼燒全身的溫度,這種溫度不算多麽燙,卻讓她的劍心有些癢,她的呼吸也忍不住急促了起來。

這種異樣的感覺也是她內心深處抗拒煉體的原因之一。

幸好寧長久心無旁骛,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只是一心一意地操控金烏,以金焰灼煅她的身軀。

寧長久閉着眼,神識鋪開,見到了她氣海上的紫府裏,一個類似劍胎一樣的東西,那便是她的劍靈。

劍靈并非真正的先天靈,更多來說是一種罕見的體質,擁有這種體質的人,對于所有鋼鐵打造之處都有與生俱來的掌控力。

寧長久試探着将金焰延伸到那裏,而他才一觸及紫府邊緣,陸嫁嫁便渾身戰栗不止,耳根更是紅得要燒起來一樣,她立刻清叱道:“別碰那裏!”

寧長久收回了觸及紫府的金焰,确認了那枚劍胎比自己想象中要脆弱柔軟很多。

陸嫁嫁方才被驟然驚動的心還未來得及平複,她的身體卻又突然繃緊了。

此刻的她雖神智有些模糊,但她隐約感覺到,門外似乎站着什麽人?

廂房之外,施展了道門隐息術的寧小齡将手按在了門上,她想着以後不能以識字之名來找師兄玩,兩人相處的時間就會越來越少了,她有些不自在,想着自己的隐息術練得頗有心得,要不深夜偷偷來找師兄?雅竹師叔應該發不了才是……

最主要的是,先前師兄把房門的鑰匙給了她,至今還沒要回去呢,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暗示呀!

寧小齡愈發篤定自己看穿了師兄的心思。

她竊喜地想着這些,插入鑰匙,悄無聲息地推開了門。

……

……

(友情推書:《逆仙九問》天人九問,逆仙成道,少年的通天之路。)

第 126 章 :回峰之行,夢中之劍

陸嫁嫁手指微屈,萦繞指間的劍意如電絲消散,過往她施展劍靈同體,需先将體內的劍靈如先天靈一般驚醒喚出,但如今她畫出那記虛劍之時,心中劍鳴切切萦繞,震得她身軀如一塊鐵劍胚胎,盡是金石之音。

嚴峰站直了身子,他看着掌心的血,眼中盡是不可思議之色,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陸嫁嫁如何憑借長命中境的修為斬出這驚人一劍。

陸嫁嫁看着狼狽至極的嚴峰,聲音冰冷:“還要繼續問劍嗎?”

嚴峰雪白的麻衣上浸了許多的血,血水滲過他的指縫,不停地滴入草地,他擡起頭,神色陰鹜,道:“峰主大人好高深的劍法,只是不知比之如今的嚴舟師兄如何。”

陸嫁嫁淡然道:“若非念在嚴舟師叔的舊情上,按照師門規矩,我已經處死你了。”

“殺我?你才斷奶幾天,就敢說出這種狂妄的話,我來替那個死去的老東西好好管教管教你!”

嚴峰手指緊繃,其上的骨節經絡皆歷歷分明,他猶不信邪,在短暫的蓄勢之後,負于後背的寬大鐵劍直接出鞘,拖着極重的劍意沉穩穿行,劍氣卷起的狂躁風浪将外峰劍堂的地板技術掀碎。

嚴峰雙手擰于身前,須發狂舞,瞳孔中盡是血絲。

這一劍顯然已用上了全力。

陸嫁嫁的神色在短暫的驚詫後平靜了下來,她渾身氣質森冷,那純白的劍裳上也泛起了淡淡的寒光——那是劍光。

嗆然一聲裏,明瀾劍出鞘,長劍破鞘之時與她的身軀發出一聲清亮交鳴,那長劍似從劍鞘深處拖曳出了無數白茫茫的霧氣,嚴峰厚重的大劍刺來,穿行入霧氣之中時,霧氣的深處,同時凝起了一粒雪亮光點。

那是一截劍尖。

劍氣凝成的大霧裏,兩劍相抵,尖銳的劍鳴聲摩擦而響,刺耳至極,在場之人紛紛捂住了耳朵,強自穩定自己的劍心。

铮——乓!

劍霧破散,空氣爆音。

一道劍影從中飛出,旋轉着向外撞去,嚴峰瞳孔一縮,神色大驚,雙手環掌于身前,兩掌之間靈力鋼鎖般将那飛來一劍死死地困住,而他的身子也被那一劍抵着不停倒滑,在劍堂外的草坪上犁出了一道長長的溝壑。

劍鳴聲緩緩消散。

陸嫁嫁挽劍靜立,未退半步,如雪的衣袂上亦沒有沾染片縷塵土。

一旁的寧小齡看得心馳神遙,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在一切塵埃落定後才慢慢放下,她盯着陸嫁嫁的側靥,看着那青絲垂落間柔和的側臉線條,看着那眼角淡淡的淚痣,看着那端正聖秀的玉冠銀簪,神色癡癡。

在場的其餘弟子也如她一般癡了。

而劍堂之外,連敗了兩劍的嚴峰搖晃着站直,他抓住了那寬大鐵劍的劍柄,杵在地上,支撐着自己的身體。

世間所有落到他身上的光都像是劍,讓他生出火辣辣的痛意和恥辱感。

而陸嫁嫁則挽着劍自劍堂中緩緩走出。

嚴峰看着她走來的身影,明亮的日光中,那襲白衣像是冬風吹來的最後一片雪花,與生俱來的劍意讓他感到了徹骨的寒冷。

“你想做什麽?”嚴峰盯着她,說道:“峰中嚴禁內鬥,我是你的師叔!你難道想要欺師滅祖?”

陸嫁嫁一言不發,她簡單地擡了下手,接着,嚴峰的慘叫聲凄厲響起,他的手腕上如骨釘透過,赫然是兩個血洞。

陸嫁嫁道:“念在嚴舟師叔的情面上,饒你一次,押入寒牢之中,三年不得出。”

嚴峰死死地盯着她,一刻前,他十年磨一劍,來此試其霜刃的豪情何等倨傲,但這才過了多久,他十年的努力便都付之東流,這小丫頭雖不敢殺自己,但劍牢寒苦,三年又是何其漫長?

他盯着陸嫁嫁,說道:“如今天窟峰除了師兄無一人紫庭,峰中缺少境界高的長老坐鎮,你若願意以大局為重,我們就此講和,今日之事便當沒有發生過,從此之後我尊你為峰主再不惹是生非,如何?”

劍堂外的那些弟子聽得義憤填膺,心想這老頭怎能這般無恥?

但嚴峰篤定自己說的很有誘惑力。

如今天窟峰凋敝,兩代弟子無一紫庭,也是因為如此,他才敢公然搶奪峰主之位,哪怕到時候其餘三峰有意見,但天窟峰後繼無人,也只能由他代為管理。

只是他沒想到陸嫁嫁竟藏的這般深……不過陸嫁嫁再怎麽天賦過人,對于如今青黃不接的天窟峰,終究是獨木難支的。

他盯着陸嫁嫁,等待着她的回答。

陸嫁嫁卻已收劍歸鞘,轉身離去,“押入寒牢,到時宗主歸來若是問責,我與他說。”

身後,嚴峰憤怒的喊叫聲傳了過來:“那老東西真沒眼光,竟然挑了個只顧自己心情的女娃子當峰主,天窟峰早晚會毀在你手裏……三年之後,我要你不得好死!”

陸嫁嫁沒有理會,帶着寧長久與寧小齡繞過劍堂,走上天窟峰的石道,向着白雲深入的內峰走去。

……

“師父太厲害了。”

等三人行遠之後,寧小齡仰起頭,由衷贊嘆道。

陸嫁嫁輕輕笑了笑,道:“修劍本就講究心意純粹,那嚴峰境界雖高,但心意頗雜且有惡念左右,出劍如何能快?小齡今後秉持劍心光明,定也可以修得這般純粹劍意。”

寧小齡覺得陸嫁嫁說什麽都很有道理,用力點頭。

寧長久道:“師父金玉良言,受教了。”

陸嫁嫁知道他在暗中拆自己臺,若非昨夜他為自己療傷,誤打誤撞使得自己的劍靈同體更進一步,否則她絕對沒有對敵嚴峰的資本。

她神色不變,道:“初春的試劍會在七日之後,我對你們給予厚望,莫要懈怠了。”

寧長久也道:“師妹要好好加油,一鳴驚人。”

寧小齡問道:“那師兄呢?師兄不參加嗎?”

寧長久道:“我并非內峰弟子,參加內峰弟子的試劍會不是壞了規矩?”

陸嫁嫁略一沉吟,道:“七日之後,內峰試劍會時,外峰也會進行弟子考核,若是通過考核,便可以進入內峰修行,七日後你不參加試劍會,便可以去外峰試試,我替你安排。”

寧長久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他如今修道已重回正軌,雖然較之前世相當于足足晚了十二年的光陰,但他相信,他這一生沒有了那不可觀方圓之地的束縛,可以走到更高更遠處。除了修道之外,其他都是小事,他也不會太放在心上,便只是與陸嫁嫁道了謝,與她一同向着峰上走去。

寧小齡對于師兄表面上的不思進取有些微詞,她總覺得師兄每日早課搬個凳子坐在自己身邊不是個事,而且以師兄的能力,通過外峰的考核應該是輕而易舉的。

陸嫁嫁想起一事,問:“小齡,你與你師兄學字,學得如何了?”

寧小齡微驚,支支吾吾道:“小齡天資愚鈍,沒能學多少哎,至今也就學了嗯……三五百字?”

陸嫁嫁輕聲笑問:“三個月學了這麽些?”

寧小齡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說多了還是說少了,孤注一擲地點了點頭。

陸嫁嫁問道:“是你學得不仔細,還是你師兄教得不好?”

寧小齡嗯地拖長了調,不确定道:“可能是小齡的問題,也可能是師兄的問題。”

寧長久也笑了笑,拆臺道:“小齡其實學得很好,閱卷讀經已經大體無礙了,師妹也是個小讀書人了。”

寧小齡鼓了鼓香腮,聲音細若蚊吶:“師兄不要我了。”

寧長久道:“師妹學字已經學得差不多了,沒有必要耽擱了,酆都贈與你的境界雖然不俗,但尚有些單薄,不夠牢靠,還需要你自己好好夯實。”

寧小齡不服氣,道:“師兄騙人……”

陸嫁嫁揉了揉她的腦袋,道:“小齡識字識得差不多了,就不要再在這上面耽擱時間了。”

寧小齡低着頭,許久後才嗯了一聲。

陸嫁嫁道:“不過以後早課,我還是允許寧長久給你陪讀的。”

寧小齡這才高興了些,道:“謝謝師父。”

而寧小齡低着頭的時候,寧長久與陸嫁嫁的眼神有意無意地對上了一眼,陸嫁嫁很快避開,寧長久卻微帶笑意,仿佛不經意之間兩人完成了什麽陰謀詭計。

……

……

寧長久回到了久違的內峰之中,他坐在了案前,伸手推開窗,窗外寒霧已經散去,天清氣朗,唯有如絮白雲飄過。

時隔一個月,他再次看這些熟悉的景致時,心境已是全然不同。

他雙袖疊放身前,手中掐着一個奇怪的道訣,靜坐着,風從窗外吹來,拂過他有些秀氣的臉頰,将他原本柔和的面部線條吹得更加分明剛硬,漸漸地,他被風揚起的黑發緩緩垂落,與此同時,他的衣襟,睫毛,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靜了下來。

但風依舊在吹着,只是風吹過他的身體,像是吹過一個虛無的幻影,驚不起絲毫的波瀾。

過了一會兒,風才重新吹起他的發絲,他睜開眼,有些疲憊。

這是不可觀的本命道訣之一,名為“鏡中水月”,是道門隐息術的進階,也是不可觀四大道訣中,師兄唯一讓他修煉的道訣。

過去他受制于天賦無法施展,今天他重新嘗試了一番,卻也只能短暫地進入這種狀态,對于真正的戰鬥并沒有太大的裨益。

他閉上眼,冥思了一會,攤開一張紙,将自己所有記得的,前世在不可觀中所有修習的道法和劍術一一列舉出來。

對于這些高妙的道法,他雖是很熟悉,但如今這副身體從未練過,無法形成記憶,所以将這些東西重新修煉一遍,依舊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

他暫時不作此想,當務之急應是盡快汲取靈力,抓緊破境。

“也不知道那個叫南承的小子怎麽樣了。”寧長久順藤摸瓜地想到了他,起身向着書閣走去,打算去“關心”一下他。

走廊上,盧元白一如既往地坐在那裏,百無聊賴地喝着酒,但是盧元白的酒量好像不是很好,沒喝兩口便醉醺醺的。

寧長久走過他的身邊,打趣道:“盧師叔海量啊。”

盧元白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什麽?師叔只是不想帶壞峰中的弟子,所以每每淺嘗辄止,這樣他們放課回來的時候,我也可以盡快打消酒勁。”

寧長久豎起了大拇指:“是晚輩想得淺了。”

盧元白嘴角勾起:“你小子少和我陰陽怪氣的,當我不知道你那些花花腸子?”

寧長久笑了笑,道:“師叔時常飲酒,這是……為情所困?”

盧元白神色一滞,他晃了晃壺中的酒,聞了聞,卻好像沒什麽品酒的心情了,便蓋上了酒蓋,扭頭望向寧長久,道:“又是哪裏聽來的風言風語?你盧師叔這般風流倜傥的人物,若是喜歡哪個女子,還不是手到擒來?”

寧長久近來心情不錯,難得地追問道:“是哪個峰的女弟子,讓師叔這般牽腸挂肚?”

盧元白卷起了袖子,怒道:“我看你是晚輩,資質又差,懶得和你斤斤計較,你要是再不識好歹,我就不賣陸嫁嫁面子了!”

寧長久看着他的臉,一個一個道:“守霄峰?懸日峰?回陽……哦,原來是回陽峰。”

盧元白真的生氣了,他心想自己表情明明繃得很緊,但這小子不知道是不是在詐我,還是誤打誤撞猜對了……總之欺人太甚,他抓起身邊的劍鞘打了過去,寧長久“險象環生”地躲過了這一劍,笑着揮手與盧元白作別,向着內峰的書閣中走去。

順着木階梯一直往下,他來到了書閣中。

書閣因為太大,所以一如既往地顯得冷清。

嚴舟老人依舊在沉睡,見到寧長久近來,他眼皮微擡看了他一眼,接着一向無悲無喜,看空一切的他神色也凝重了起來。

“遇到世外高人了?”嚴舟問道。

寧長久道:“夢中偶遇神仙指點,醒來便發覺身心煥然。”

嚴舟仔細打量的着他的身體,先前他第一眼便發現這少年原本糟糕的體質一下子變好了,此刻細看,更是越看越覺得心驚。

嚴舟也不追究他話語的真實性,道:“你福緣之深厚,哪怕是我這老東西看了,也感到嫉妒啊。”

寧長久淡淡一笑。

嚴舟問道:“你結出先天靈了?”

寧長久點點頭,但并未告訴他是什麽。

嚴舟感慨道:“我越來越好奇你的來歷了。”

寧長久道:“師叔祖對我懷疑?”

嚴舟笑看着他,道:“修複破損至此的靈脈已是世間罕有的奇跡,而你如今的天賦,在我所見過的人裏,最少也是名列三甲,我曾經懷疑過你會不會是紫天道門的弟子,但現在看來,道門若真有你這樣的弟子,絕不可能輕易地放出去的。”

寧長久說道:“不管師叔祖信不信,我只是個普通弟子,對于谕劍天宗也絕無惡意。”

嚴舟擺了擺手,似是不想在這上面繼續糾結,道:“我時日已無多,之後的洪水滔天也由不得我去操心了……對了,嚴峰,怎麽樣了?”

寧長久有些吃驚,沒想到嚴舟師叔久居書閣,居然這麽快便得到了消息。

寧長久将陸嫁嫁的話如實轉述了一遍。

嚴舟嘆息道:“師弟剛愎自用,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寧長久問道:“師叔祖以為如何?”

嚴舟看着他,神色難得地認真了幾分:“他是我師弟,也是我親弟弟,我只有這一個弟弟……”

寧長久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若是今日峰下之事,陸嫁嫁輸了,你又該如何決斷?”

嚴舟想了一會,自嘲地笑了笑,感慨道:“活了近百年,還總被世事累人,活不得真正通透。或許這也是我久久無法勘破大道的原因吧。”

寧長久在這件事與他當然沒什麽好說的,嚴峰敢做這種事情,便應該承受後果,陸嫁嫁太過心軟,若換做自己,哪裏會這麽便宜他?

兩人無話,嚴舟重新躺下,不知是夢是醒,寧長久則去書閣中假裝看書。

他漫不經心地走到了一條無人的大書架下,此刻他已經不需要借助那本書的幫助,便可以逆畫小飛空陣去往隐峰了。

身邊靈氣星星點點浮起,他手指虛畫,靈力的光點串聯起來,片刻的失重感之後,他便已身處隐峰中了。

隐峰中的靈氣比外面要充裕數倍,他才一進來,氣海便不由自主地打開,吸納峰中的靈氣,煉化為精純的靈力。

寧長久來到了他先前修煉的洞府之中,本着一些未來高手的包袱,他沒有再像以前那樣趴着修煉,而是盤膝打坐,默念心訣流轉靈脈,讓修為一點點地攀升精進。

因為不需要再教寧小齡識字的緣故,所以他今天修煉得晚了一些。

隐峰的許多石壁材質特殊,似能感受到外面的日月流轉,也跟着一點點沉寂了下來。

寧長久起身,推開洞府的大門,他沒有先去找南承,而是向着隐峰中央走去。

隐峰的中央,纏龍柱下是一片巨大的曾讓他感到畏懼的黑暗。

他上一次注視這片深淵時,深淵中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抓着他的視線,猛地下沉,而他的精神也随之疾墜,用不了多久便會昏死過去。

如今他再次睜開了燃着金焰的瞳孔,将視線投向了峰底。

金瞳照破那層灰黑的霧氣,霧氣的深處,那種黏附着視線下墜的感覺再次清晰了起來。

他看清楚了,那灰黑色的霧氣裏,潛藏着無數觸手般的小蛇,它們在浪潮般黑霧裏湧動着,噬咬着空中的一切,包括投入到這裏的視線和意識。

只是這一次,那些小蛇對于他的金瞳有天然的畏懼,而他的紫府之中,金烏叫了一聲,似躍躍欲試,想要破紫府而出,吞噬掉峰底的這片的黑暗。

這種情緒被他強壓了下去。

他還是可以感覺到,峰底似乎潛藏着什麽危險的東西。

他轉身離開,去尋找南承。

南承洞府的門是虛掩的,似乎知道除夕已過,這位“前輩”差不多該回峰了,便一直虛掩着門等待他的到來。

寧長久走進去時,南承恰好吐出了一口濁氣,完成了今日的修行,他睜開眼,望見門前的人影,先是一驚,很快驚詫變作了喜悅,他興奮道:“前輩你終于來了。”

寧長久看了他一眼,欣慰道:“你的天賦不錯,短短兩個月将後天劍體修到這個地步,很是難得。”

若是其他人說他天賦不錯,他或許還會不高興,但這四個字從眼前的白衣少年口中說出,他卻覺得是難得的誇獎了。

他猶豫了一會,道:“晚輩這一個月修行,有一些問題。”

寧長久道:“講。”

南承将自己修行的疑問一一說出,寧長久聽着這些疑難雜症,臉色卻一點沒變,不急不緩地給他講述着其中的要領和細節,南承時而震驚時而恍然,對于寧長久的敬佩之意更深。

“前輩未修過後天劍體,竟能将這些問題說得這般明白……晚輩佩服至極。”南承感慨道。

寧長久心想他雖沒修過,但四師姐可是此道的大成之人,他只是以四師姐的修煉方式為模板,再加上了一些自己的理解講給了他。

寧長久說道:“世間道法皆有互通之處,等你以後見多識廣了,道心圓融之後,便也有此推演之力了。”

南承聞言,心悅誠服。

他不由想起一事,贊嘆道:“上次玉牌中所剩的靈果,正正好好夠我完成接下來的修行,這……也是前輩早有預料?”

真巧……寧長久不動聲色,輕輕颔首。

南承敬佩道:“前輩真是天人之算。”

寧長久想着時間也不早了,問道:“如今玉牌中靈果已恰好用完了?”

南承說道:“每年新年之後,玉牌中的份額會重新填補上。”

寧長久毫不委婉,已經攤開了手。

南承微驚,試探性問出了心中的猜測:“前輩的身體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按理說前輩道行高深,這靈果應該是沒太大裨益作用了啊。”

寧長久故作威嚴的道:“天機不可洩露,以後你就會明白的。”

南承沒敢繼續追問,将玉牌畢恭畢敬地遞給了他。

寧長久取了一些靈果靈丹屯在了自家的洞府裏,留待明日修行之用,接着,他娴熟地畫陣回到了書閣之中。

此刻天已經黑了,弟子們都已回屋休息,書閣中冷冷清清。

寧長久原本想要照常離開,他心中卻生出了微妙的感應,回頭看了一眼,瞳孔驟縮。

嚴舟握着一把劍,舉着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詭異劍架,鐵劍的劍尖正指向着自己。

老人的殺意無比真實,劍尖與自己的心髒之間似乎連接着一根堅韌的鐵絲,似只要稍一用力,便可以瞬間撕碎自己的心髒。

寧長久心中警鳴,靈力翻湧,金烏随時準備從紫府中呼嘯而出。

但是那一劍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嚴舟将這劍架保持了一會,然後木讷地變成了下一個劍招,只是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那劍尖的殺氣始終直指自己的心髒。

寧長久明白了過來。

他是在夢中練劍!

……

……

(感謝書友禪心通明的打賞,謝謝支持~)

第 125 章 :百煉成劍

寧長久說完之後停下了腳步,他平靜地看着陸嫁嫁,希望對方從自己的眼眸中看出一點誠意。

陸嫁嫁身影微頓,她注視了寧長久一會,問道:“你打算如何?”

寧長久道:“你可以先看一下我的身體。”

“誰要看……”陸嫁嫁蛾眉輕蹙,看着他淡然的目光,遲疑了一會才明白他的意思,檀口輕閉,為自己方才所想感到羞惱,她冷下了臉,道:“過來。”

寧長久走到她的身前。

陸嫁嫁擡起了手,柔荑般的纖指自雲袖中探出,玉片般的指甲觸碰到他的眉心,然後指肚也輕輕地按了上去。

陸嫁嫁閉上了眼,神念微動,意識鋪展開來,透過他的眉心進入他的身體,順着他四通八達的靈脈,途徑一個個竅穴,最終來到了核心處的紫府氣海。

氣海如丹,懸于無數纖細靈脈之間,猶如密布着細長電流中的光球,而紫府則像是一朵盛開在小球上的紫色花朵,只是這花只有兩片花瓣,就像是一扇緊閉的門,大門之後隐有金光流動。

陸嫁嫁的意識站在氣海紫府之前,望着那金丹般的氣海和裏面深不見底的黑暗,意識延展開來,向着周圍望去。

她貝齒微沉,忍不住咬住了柔潤丹紅的嘴唇,清冷白暫的臉上亦是一點點流露出疑惑之色,這抹疑惑很快轉變成了震驚。

她曾經探查過寧長久的身體,上一次見到時,這副身軀之內,紫府氣海狹小,靈脈擁堵,竅穴破碎,活生生像是古戰場的遺址,讓人看不到一絲修道的希望,而如今再觀,卻已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了。

就像是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樹,不知經過了什麽樣的陽光雨露滋潤,不僅抽出了新的枝丫和嫩葉,而且像是逆轉了十數年的時光,宛若新生。

她覺得自己目睹了一個奇跡,然後她的心也忍不住炙熱了起來。

雖然自己的雲氣白府兩道竅穴被破壞得更加徹底,但若是真有這般鬼斧神工的造化,是不是也有機會在短時間內複原呢?

念頭及此,她似乎可以聽見自己有些不安也滿是希冀的心跳聲,過了許久,她才緩緩地抽回了手,雪白的雲袖垂落,遮住了蔥尖般的玉手,她心中的震撼雖已是翻天覆地,但臉上卻依舊清清冷冷的,并沒有太多神色的波動。

寧長久問:“師尊感覺如何?”

陸嫁嫁看着他的眼睛,道:“此等化腐朽為神奇的造化,确實令人嘆為觀止。”

寧長久看着她故作平靜的臉,心想這一個月道境确實上漲了不少,只是她心跳和呼吸的變化依舊暴露了她的情緒。

寧長久進一步問道:“師尊意下如何?”

陸嫁嫁檀口半張,原想直接答應,但看了一眼床榻上抱着被子睡覺的寧小齡,猶豫道:“這裏沒有空的屋子裏,小齡已經睡了,還是別驚擾她了,明日吧。”

寧長久道:“師尊的青花小轎呢?”

陸嫁嫁道:“就在院外,只是……”

寧長久嘆道:“師尊不願意便算了,日後再說吧,何況這金烏是我的先天靈,對于其他人未必有用。”

陸嫁嫁眸光閃動,道:“若你實在想試,随我來青花小轎中也無妨,不要驚動小齡和襄兒姑娘就好。”

寧長久笑道:“療傷本就是尋常事,遮遮掩掩地反而不像話。”

陸嫁嫁道:“名義上她終究是你未婚妻。”

寧長久微笑着看着她,道:“師尊不願治就算了,天色已晚,我們早些歇息,明日啓程回峰。”

“不是……”陸嫁嫁欲言又止,她看着寧長久笑意淺淺的眼睛,知道他這是在等自己主動開口求他醫治,她雖然心中有許多顧慮,但是對于竅穴修複的願望還是高過一切的。

寧長久見她不說話,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陸嫁嫁耳根微紅,她很快想起了他們之間的身份,柳眉一豎,略帶威嚴道:“那就聽徒兒的,試試吧。”

說着,她直接抓着了寧長久的手腕,将他拉到了屋外,兩人默不作聲地朝着青花小轎的方向走去。

垂着白紗輕幔的轎子靜置在夜色裏,陸嫁嫁掀開轎簾,讓寧長久先進去。

小轎之內并不寬敞,陸嫁嫁穿轎簾而入之後,兩人夜色間相對,身子離得很近,能若有若無地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陸嫁嫁坐在轎中,背過了身去,道:“有勞徒兒了。”

寧長久嗯了一聲,意念一動,紫府之門洞開,身前有金光星星點點地凝起,那些金色的光如一片片柔軟的羽毛,凝聚成一只三足金烏的形狀,那金烏羽毛暗金內斂,足細如草,頭頂上五片冠羽如細長後卷的花瓣,它立在了寧長久的肩頭,發出着微弱的金光,灑落在陸嫁嫁雪白的後頸上。

陸嫁嫁感受到了身後的溫度,那溫度帶來一種難言的柔和,像是一只無形的托着後背,讓她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了下來。

接着陸嫁嫁的背部又緊了一些,因為寧長久的手已經伸出,按在了她的背上,順着她秀美的後背一點點摸索着,尋找着那雲氣白府的位置,那兩道竅穴居于腰肢靠上一些的地方,寧長久的手掠過腰肢時,他不由想起了趙襄兒,心中有些隐憂,幸好,陸嫁嫁雖也身子緊繃了些,卻抿着唇沒說什麽。

片刻後,陸嫁嫁忽地輕哼一聲。

寧長久問道:“這裏?”

陸嫁嫁點頭,她對于自己受傷之處再熟悉不過了。

寧長久隔着衣裳輕輕摩挲過,确認了這是雲氣竅穴的位置,而白府竅穴則要更靠下一些。

寧長久手指微微用力,陷入了緊致的肌膚裏,陸嫁嫁咬着牙關,吃痛地哼了一聲。

那只金烏如有靈性,自他的肩頭一躍,輕輕地跳上了他的手背,一縷縷若有若無的金色絲線,順着他的手指向前,如水一般一點點地延伸出去,一部分被衣裳隔絕在外,一部分則透過了衣裳滲透到了肌膚之內。

短暫的刺痛讓陸嫁嫁渾身痙攣,放在膝蓋上的手猛地握緊成拳,指甲用力掐着掌心。

那穿刺身體的痛感很快散去,她身子一點點放松,閉着眼,黑暗中的感知更加敏銳了些,那滲入身體的光芒像是最溫潤的水,一點點地傾倒入破損不堪的竅穴之中,流淌過那竅穴緊窄破碎的壁,一點點滋養溫潤着她的身心。

她覺得自己的感知從未可以這麽敏銳過,明明閉着眼,也沒有展開神識,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周圍的任何風吹草動——呼吸聲,心跳聲,風吹起簾幔的角度,那手指細微變幻的力道,一切似都纖毫畢現。

而随着她感知一同敏銳的是她的身軀,她一向清涼的身子以那破損竅穴為中心,一點點熱了起來,她的呼吸稍重了一些,臉頰也漸漸變成了新荔色,她心中默默念誦着清心的經文,想以心靜驅散這些溫度。

她此刻身子極為敏感,所以很害怕寧長久的手指亂動,不過幸好,寧長久一心為自己療傷,手指精準地點着雲氣的方位,一動也不動。

她精神放松了些,而沒過多久,她柔軟的身軀再次繃得像一張弓。

“師父感覺如何?”寧長久身子前傾,湊近了她的耳後,輕聲發問。

這原本只是簡單的問話,但此刻的她卻能感受到對方說話間引起的氣流撫過自己耳根時的感覺,她的耳朵似冰雕玉琢,小巧的耳垂更是玲珑剔透,泛着琥珀似的色澤,此刻熱氣呵上,她身子微動,一股難言的感覺自身子深處湧來,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輕聲呵斥道:“離遠些說話。”

寧長久微愣,道:“不是你說不要驚動其他人嗎?”

陸嫁嫁抿了下唇,道:“青花小轎有天然隔絕之用,正常說話就好。”

寧長久嗯了一聲,指間加重了些力道,那金烏化作金光纏繞在指間,按着那一處厮磨不止,陸嫁嫁心湖之中駭浪翻滾,但臉上強自鎮定,手指在膝間掐了個坐定冥想的手印才堪堪止住搖曳的心神。

不知過了多久,寧長久松開了手指。

陸嫁嫁身子一松,身子前傾,額頭幾乎要撞上轎子,她手一扶,唇間吐出熱氣,另一手袖子擡起,吸去了額角細密的汗珠,她這才發現,自己背部的衣衫也濕了大半。

“你這金烏……究竟是什麽?”陸嫁嫁忍不住開口發問。

寧長久手指一抹,纏繞指間的金光再次化作金烏躍上了自己的肩膀,三根細足并立着,如一個長長的倒三角。

寧長久道:“紅日出,黑氣凝,大如錢,居日中央,是為金烏。”

陸嫁嫁道:“我不是問這個。”

寧長久道:“普天之下先天靈各有奇妙之處,你常年于峰頂修道,身陰體寒,應是身子的氣息與金烏的氣息有沖撞之處。”

陸嫁嫁并不認可這個解釋,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某種改變,但說不上來是什麽。

寧長久道:“感受一下身子怎麽樣?”

陸嫁嫁點點頭,她運轉沉了口氣,氣海湧動,靈氣自氣海間出,向上攀流而去,但是她臉上的期待之色很快變成了失望。

她可以明顯得感受到,那靈氣途徑雲氣竅穴之時,依舊如遇怪峰攔路,幾乎沒有任何的好轉。

心中的火種才冒起一點亮光便被無情掐滅,陸嫁嫁輕聲嘆氣,緩緩搖頭道:“并無好轉。”

寧長久同樣驚訝,他看着背脊上的那頭金烏,心中疑惑,自己的身體遠遠比陸嫁嫁要差,但金烏卻能治愈,為什麽她卻不行?難道說以前自己的身體不過是障眼法,金烏的出現融化了過去蒙在身體上的面紗?

陸嫁嫁背對着他,看不清神色,但他能明顯感覺到她的失落,這讓他也頗感失落,他寬慰道:“總有辦法的。”

陸嫁嫁輕輕點頭,道:“辛苦了,回峰之後便是初春的試劍會,好好準備,以你現在的資質取得一個好的名次應該不難。”

寧長久依舊不解,問道:“要不再試試?先前隔着衣裳可能……”

陸嫁嫁打斷道:“不必了,早些歇息吧。”

寧長久離開青花小轎時,轉角處,知何時又換上了一身漆黑的衣袍的少女靜靜立着,那描金的真龍鱗爪飛揚,潛于夜色之中,襯得她眉目英氣,她遠遠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走入了轉角後的陰影裏。

寧長久也心有靈犀般望向了那處,只是不見人影,青灰色的牆壁上唯有樹影随風搖曳。

他現在還不知道,這微風拂動的樹影将會一直搖晃在他的記憶裏,許多年之後回想,他才驚覺這落空的一眼險些便是永遠的訣別。

……

……

臨河城的那岸,一條陋巷之中,樹白終于被幾個人官兵發現了。

他斷了一臂,衣衫浸滿了鮮血,幹瘦的臉上同樣滿是血污,幾乎堵得他口鼻不能呼吸。第一眼發現他時,幾個官兵還以為他已經死了。

他們将他擡起之後,發現這少年竟還有氣息,他幹裂的嘴唇扇動着,喉嚨口艱難地重複着一個名字,雖然那個名字的主人已經化作了碎骨殘灰。

幾個官兵連忙将他擡到了軍醫處,替他治療傷口,那随行的軍醫哪怕見過了許多斷肢斷臂艱難存活的士兵,但看到這殘軀浸滿鮮血的少年依舊吃了一驚,他一邊給這少年包紮,一邊說着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道理。

只是他的身體被撐破得太過嚴重,再無修道的可能了。

他不是被白夫人所傷,而是在彼岸失衡時被這個“病急亂投醫”的酆都認為是可以容納力量的容器,接着他的身體便被撐破了,若非寧長久以小飛空陣及時到來,他便會爆體身亡。

他将會在三天後醒來,只是那之後他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只是沉默地将刀綁在左手,在某一天無聲地離開,不知去往何處。

清晨,寧長久醒來之時,趙襄兒已不見了蹤影,她的屋子裏,床榻上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屋子也收拾得很是幹淨。

寧長久環視了一遍空空蕩蕩的屋子,合上了門,心中有些空落。

他環顧着這院牆盡數倒塌的院子,回憶着這一個月的一切,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他走出了屋子來到了空蕩蕩的大街上,然後轉身朝着另一邊走去。

那城中唯一的橋梁還在修繕,如今只以幾捆圓木連接着兩頭,那銜尾的黃泉也恢複的原本的模樣,沙河的水湧了進來,潺潺地穿城而去。

寧長久跨過了長河,走入了一間廢棄的小閣樓裏。

“你是誰!”他才一進門,便聽到了屋子裏傳來了壓抑的驚呼聲。

寧長久停下腳步,他環視四周,看着緊閉的門窗,落下的簾子,最終視線望向了桌底,那裏蜷縮着一個以黑布蒙着眼睛的素衣少女。

“那位叫韓夫的黑無常用命保了你一命。”寧長久說道:“随我走吧。”

少女摸了摸臉上蒙眼的黑布,低聲問道:“韓夫?他……是誰?”

除了有關生與死的本能,她幾乎忘記了一切。

寧長久取出了一個小瓷瓶,道:“你如今的身體太過薄弱,等休養好了我将你送回來,這條沙水水質陰沉與你身體契合,你将來好生修行,可以占據這條河水當一個河神,不作惡就好。”

少女猶豫了一會兒,解下了臉上的黑布,看着他手中白瓷小瓶,畏懼地縮了縮身子。

寧長久并未為難,只是将瓶子放到了地上,過了許久,那少女才輕聲道:“不許騙我。”

寧長久道:“這是我答應黑無常的事情,不會反悔。”

她雖記不得黑無常是誰,但聽到這個稱呼卻莫名地覺得心安,她遲疑了一會後,身子化作一道青煙鑽入了瓶中,寧長久将瓷瓶攏入袖中,退出了屋子裏。

老宅子外,青花小轎已浮空而起。

“回峰了。”陸嫁嫁掀開簾子,她一夜無眠,臉上難掩憊意。

寧小齡也坐在轎子裏,興奮地對着師兄招了招手。

寧長久道:“等等,我還有件事。”

片刻之後,他将一個小男孩領到了陸嫁嫁面前,問道:“不能修行的弟子,外峰收嗎?”

陸嫁嫁心想你成事不足也就算了,怎麽還老給我添難題?

她嘆息道:“哪怕收了又如何,無法修行終究成就有限,身處修道者之間,久而久之也容易自卑。”

寧長久點頭道:“要不先帶去外峰,我想辦法給他找一位武師。”

陸嫁嫁問道:“你這般看重他?”

寧長久道:“我覺得他心性不錯。”

陸嫁嫁心想這其中應是有什麽故事,沒有追問,答應道:“也好,外峰的教習在拳腳刀劍方面頗有造詣,他可以先去旁聽一番打打基礎。”

緊張兮兮的丁樂石這才輕輕松了口氣,他看着這位漂亮的劍仙姐姐,認真地鞠躬道:“謝謝師祖大人。”

聽到這個稱呼陸嫁嫁覺得自己好像老了一百歲。

寧長久拍了拍他的腦袋,道:“這孩子一向頗有禮貌。”

陸嫁嫁冷笑了一聲。

于是青花小轎變得更擁擠了一些。

他們三人并排而坐,而丁樂石則乖巧地坐在轎子的地板上。

寧小齡向着陸嫁嫁繼續詢問着關于神國之主的傳說,昨日陸嫁嫁與她說了蹄山、白藏、鹓扶的神話故事,她做夢的時候還夢到了那些神明兇神惡煞的模樣,意猶未盡。

陸嫁嫁道:“鹓扶之後的三位為雷牢,泉鱗,天骥,傳聞中那雷牢為龍形,生有三首,而它的神國隐于那片傳說中的墟海之中……”

陸嫁嫁循着神話志異上的記載說着,寧小齡專心地聽着,時不時露出驚恐或感嘆之色。

青花小轎越過片片山野,那來時荒蕪的平原,如今已生出了許多嫩黃色的新草。

群峰如屏,青花小轎行舟破浪般的飛行讓丁樂石大開眼界,又是害怕又是高興,只是一想到自己無法修行,今後都無法這般禦空而行,心中又難免失落。

交談聲中,青花小轎飛越原野,終于來到了四峰的所在。

桃簾輕輕挑開,小轎越入其中,眼前景象驟然一新,熟悉的四座山峰如劍一般矗立面前,而他們則像是繞峰而過的野鶴。

青花小轎在半山腰停下,置于一處天然的石窟之中,他們先帶着丁樂石下山,送去外峰修習。

這雖然不太合規矩,但陸嫁嫁身為一峰之主,對于這些小事還是做的了主的,只是今日她去的不太是時候,她将丁樂石送入外峰劍堂之後,忽然有個麻衣如雪的老人走了進來,他和陸嫁嫁對視了一眼,互相都吃了一驚。

“嚴峰?”陸嫁嫁認出了對方。

眼前的老人是嚴舟的同胞弟弟,只是天賦遠遠不如嚴舟,十年前他才晉入長命中境,之後一直在隐峰閉關,她都快忘了他的存在了,直到今日遇到,才忽然想起。

名為嚴峰的老人捋了捋胡子,笑道:“怎麽,小丫頭當上峰主後這般硬氣,連聲師叔也不肯叫了?”

陸嫁嫁臉色陰沉。

嚴峰看了她身邊的弟子一眼,道:“這兩位便是你新收的弟子?這少年少女天資似乎還不錯,只是這小子好像連修行都不能修行,這如何能進入天窟峰?幾年不見,我峰已經這般有教無類了嗎?”

陸嫁嫁知道師父生前與他的關系并不好,甚至師父當年的病死與他多多少少也有些關系,她對他全無好感,冷冷道:“你想說什麽?”

嚴峰笑了笑,道:“你入峰時候我便知你今後定能出類拔萃,只是這十幾年過去了,你號稱百年不遇的天才,如今怎麽只有長命中境的實力?看來這劍靈同體也不過如此,而這境界與峰主之稱,怕是不配吧?”

陸嫁嫁悚然,對方一見面竟能看穿自己的境界,說明這十年閉關,他應該也邁了一大步,只是那氣象未成,不足紫庭,但至少也是半步紫庭的實力了。

寧長久第一眼看到那老人時,便知道他不懷好意,如今更加确定,他出關便是想搶奪峰主之位。

一旁的寧小齡緊張地看着師父,有些擔憂。

外峰的教習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峰主自皇城回來後,境界不進反退,如今斷然不是那老人的對手。

此刻,劍堂之外也聚集了許多外峰的弟子,他們立在門外,緊張地向裏面張望着,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只是紛紛将目光投向了那難得一見的峰主大人身上,皆驚為谪仙人。

陸嫁嫁道:“峰主之位是師父傳于我的,你是峰中長老,我願敬你,但你若是再出言不遜,莫怪我不念師門情誼。”

嚴峰看着她,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望向了門外,看着那些聚集的少年少女,笑道:“長命中境的峰主,這谕劍天宗開山以來也未有過吧?我也不與你這丫頭彎彎繞繞,今日交出峰主之位,這天窟峰便尚有你的一席之地,否則別怪我欺負晚輩,讓你下不來臺。”

寧小齡聽得勃然大怒,向前走了一步,道:“你這為老不尊的無恥小人也配與師父相提并論?”

嚴峰微笑着看着寧小齡,道:“現在的晚輩真是愈發無理了,代峰主大人真是教導無方啊。”

陸嫁嫁臉色陰沉,道:“峰主之位絕不可能拱手讓人,你若想奪,盡管出手。”

嚴峰似等這句話很久了,他說道:“既然代峰主如此說,那我出劍便不算內鬥了,對吧?”

似是怕陸嫁嫁反悔,他說話之間便已凝成了一劍,那一劍灌注滿了長命境巅峰的修為,似虛似實,氣韻綿長。

他斷定以陸嫁嫁如今的境界,絕不可能接下此劍。

寧長久凝視着這一劍,也覺得頗為棘手。

劍堂內的桌椅在一瞬間分為了兩半,嚴峰的指間,大放光明的劍光瞬息斬出,這是他修了數十年的一劍,他篤定一劍之後那陸嫁嫁必定重傷。

只是他的笑容很快凝固在了臉上,下一刻,他身子疾退,一下子撞出了門外數丈。

嚴峰駭然擡頭,望着陸嫁嫁,臉上盡是不可思議之色。

陸嫁嫁沒有拔劍,她手指于生前畫了個“一”,一道學自于老狐的虛劍瞬間凝成,這道虛劍非但将嚴峰的那一劍斬破,甚至乘勝追擊,将他逼退了數十丈。

“怎麽……怎麽可能?”嚴峰捂着胸口,掌心是一灘血。

陸嫁嫁看着自己劍意如縷的手指,同樣蹙起了眉頭。

她知道這道虛劍雖然厲害,但如今也絕非嚴峰的對手,她出劍之時也是抱着必輸之心的。

但是她畫劍的那一刻,卻忽然覺得渾身劍意圓融無比,甚至比當年半步紫庭之時更甚,仿佛如今她整個人已是一把真正出鞘的利劍,那是真正的人劍合一。

嚴峰那一劍雖聲勢駭人,但在這道渾然天成的虛劍面前,依舊只能被一劍摧破!

寧小齡興奮地跳了起來,大喊着師父的名字,高興至極,劍堂外的弟子在驚疑之後也歡呼了起來,想着師父真是神仙似的人物,這老頭放了半天狠話,原來是頭紙老虎,在師父面前竟是這般不堪一擊,他們對于将來加入內峰修行更是滿心期待。

陸嫁嫁擡起頭,看着嚴峰胸口的劍傷,猛然想起了什麽,望向了寧長久,寧長久也心有靈犀地望向了她。

他們想到了一處去。

那金烏雖然沒有幫她修複竅穴,但是那輪熾熱的太陽卻灼燒了她的全身,如生鐵淬火,将她原本就劍靈同體的體質進一步鍛造,更接近為真正的劍體!此刻她白衣玉立,便是一柄鋒芒如雪的長劍,若是境界足夠,她甚至可以成為四峰中最鋒利的那一把!

陸嫁嫁心中熾熱,只是如今衆目睽睽,不方便直接對自己的徒弟道謝。

寧長久會心一笑,行了一禮,高呼道:“恭喜師尊境界更上一層樓。”

可陸嫁嫁從他的眼中分明看出他在說:鍛劍之事非一朝一夕,以後繼續?

……

……

(昨天一章有一處有錯誤,但是周末編輯休息沒辦法修改,特此說明:罪君之後的三位國主,順序為蹄山、白藏、鹓扶,昨天漏了一個蹄山)

(更得稍晚了些 7k+字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