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我為殺局,請君入甕

血羽君自水中鑽出時,那兩人也并未追來,視線中那三人的身影已是幾乎不可見的點,似還在對峙着,也無暇管它。

它心中泛起了死裏逃生的僥幸和一抹沒由來的失落。

沒想到自己這般重要的人物,最後竟被無視,也不知道那團火焰到底是什麽來頭,竟能讓自己生出這般恐懼的感覺。

那巨大的身形漸漸變小,雖沒有變回那朱紅小雀,卻也只是紅羽隼的大小。

它本來便是紅羽隼,百年前偶得機緣,飲了幾口不知是什麽妖獸的血,才得以異變,踏上了真正的修行之路。

漸漸平複了自己的心情之後,它忽然驚喜地發現,在方才的戰鬥之中,體內的禁制似乎也被白衣女子最後無心的一劍割裂。

它感受着禁制的松動,心中狂喜,想來用不了太久,單靠自己便能擺脫這枷鎖。

血羽君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又回望了一眼栖鳳湖,眼中泛起了艱難的笑意。

許多年前差不多也是這般,它重傷逃出,本以為無人能擋,正當它運轉妖力修複傷口,打算着将來報複皇城之時,它忽然聽到了身後傳來落葉踩碎的聲響。

那是它一身都無法忘記的聲音:

“你這小麻雀資質不錯,若願為我所用,可饒你一命。”

它心想什麽人這麽不知天高地厚,正要轉身反擊之時,忽然感覺骨頭像是重了千萬均,撕裂般的痛感切過肌膚進入身體深處,然後它的身體漏氣般瘋狂變小,真的只剩下麻雀大小。

然後它聽到了那個女人的輕笑聲:

“其實也由不得你。”

從那之後,它便被一個少女關在籠子裏玩賞,那少女據說是那個女人的女兒,但是自始至終,它也沒有見過那女人一面。

血羽君仰起頭,秋雨落在它的身上,它回憶起十數年的信鴿生涯,只覺得銳意消磨,感慨萬千。

“幸好如今因禍得福,那禁制假以時日我便能掙破,如今還是早些出城吧……”

正當它打消了向趙襄兒複命,正準備獨自離去時,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

“小紅,你要去哪?”

它心頭劇震,半響才別過頭,只見一個黑裙少女俏立雨中,笑吟吟地看着它。

血羽君呆若木雞。

……

……

時間推回至半個時辰前。

那場秋雨尚是四面八方湧來的雲,那谕劍天宗的白衣女子也尚在青花小轎中假寐,巫主摩挲着古卷推演着迷霧重重的未來,反複思考着卷尾那句谶語。

而地宮深處,幻化如火狐般的煙火竄動着,少女的黑裙泛着淡淡的火光,衣角的那朵小黃花顯得愈發動人。

趙襄兒道:“這六道天命之鎖,我能為你斬去四道,能不能逃出來,看你自己。”

老狐不解:“我在地宮之中你尚無法殺我,若是出了這裏,你還能拿什麽殺?”

趙襄兒道:“試一試?”

老狐貍笑道:“求之不得。不知小丫頭何時能為我解開這六道鎖鏈?”

趙襄兒搖頭道:“這裏的鎖鏈,只有四條有鑰匙。”

老狐貍的眼珠自火焰中鑽出,凝視着趙襄兒,道:“國師府一把,巫主殿一把,乾玉殿一把,皇宮一把……四把便夠了,只要有這四把鑰匙,我便能逃逸出四道神魂,剩下的兩道,等我四魂合一自能斬斷!”

趙襄兒微笑道:“原來你都知道?看來這些年你确實影響着趙國。”

火焰中的老狐身影愈發清晰,那占據了半個地宮的火爐裏,緩緩浮現出的身影竟有種頂天立地的高大錯覺。

“我肉身未滅之前,終究是邁入過五道的大妖,你們以皇城壓我百年,我自能做出一些‘回報’。”

它眯起了眼,嘲弄地看着趙襄兒:“你妄言要殺我,不會只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趙襄兒微微一笑,“這個原因不夠?”

那老狐貍的身形在火爐中蠕動着,笑聲之中帶着不可捉摸的譏諷意味:“這些年,我或于無形中殺過許多人,但那些終究是蝼蟻的性命,哪裏值得……”

老狐貍話音一頓,語氣忽然放緩:“難道……你想成聖?”

趙襄兒沒有作答。

熊熊燃燒的火焰裏,似有風聲悄然嗚咽,老狐的聲音起伏如跳動的焰火:“先前我心中還有幾分後生可畏的敬意,如今來看,你也不過僞善,要借我成一顆聖人種子罷了。”

趙襄兒道:“我只是想借你的刀,殺人。”

老狐問道:“殺誰?”

趙襄兒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玺,攤在掌心。

老狐看着那玉玺,神色震顫,那團火焰也随之顫抖,似是難奈的悸動。

“這便是……”

“國玺,國師府的第一把鑰匙。”趙襄兒接話道:“你吞下這把鑰匙之後,便可以掙開一縷神魂,不過國師府承的是國運,若你掙脫之後做出有損國運之事,對于你的反噬便是百倍千倍的。”

老狐看着那塊國玺,神色驚疑不定,問:“哪怕只是一縷神魂,我便可以殺你,你何以倚仗?”

趙襄兒微笑道:“我代表的,便是趙國之國運。更何況……”

她忽然打開了手中提着的那柄傘,數百道竹節一同撐開古舊微紅的傘面,如今傘面照映着火光,愈顯鮮豔。

事實上,自踏入這地宮的那一刻,老狐便注意到了她手中的傘,他以微薄的魔念穿透火爐感知過那把傘,卻得不到答案。

如今古傘撐開,少女立在傘下,笑意斂去眉目淡然,竟有幾分清聖的意味。

“這便是乾玉宮的鑰匙?”老狐說出了心中的猜測。

少女點頭道:“殺巫主,吞噬他手中那本古卷,你可以再斬一道鎖,屆時,我會把這柄傘給你。”

老狐道:“我知道這傘或有玄機,我一道神魂或許真不能把你如何,但三魂一體,這些花哨之物便沒有任何意義,我要殺你,不過彈指。”

少女支着傘,似毫無阻撓地走到了那火爐之前。

火光映照下,她的身影顯得愈發嬌小纖細,那漆黑的裙擺之側,火星飄舞,她像是一輪大日之前孤獨伫立的仰望者,如海的光浪随時要将她傾吞下去。

地宮中沒有任何聲音,一人一狐靜靜地對視,似乎彼此都在确認着什麽。

這一幕便如此詭異地持續着。

鋪天蓋地的光裏,少女黑裙飄飄的背影卻逐漸蓋過了它們,愈發顯得清晰。

漸漸地,所有的焰火卻收斂了溫度,隔着火爐縱橫交錯的黑鐵欄栅,少女依舊注視着火狐,然後随手将手中的國玺高高抛起,向着爐中投去。

“小丫頭,我都有些替你害怕。”

那聲音狂笑着響起,一個漆黑而巨大的身影破焰火而出,一下子叼住了那枚玉玺。

“不要怕,我替你收屍。”

少女抿唇一笑,清媚淡雅得似袖間的花。

那黑色的狐影伸長脖頸,将玉玺囫囵吞下,光線盛極的地宮驟然一黯,鐵鏈的斷裂聲在耳畔響起,視線中,一個龐大的身軀如海面上拱起的魚背,那幾乎撐到穹頂的火爐在這一刻也顯得渺小。

狂風迎面而來,吹起少女額前的發,吹得她眉眼愈發蒼白。

那些風像是一柄柄無形的刀。

無數條漆黑的影子自焰火中鑽出,一尾尾地越過少女的身側、肩頭、頰畔,向着後方掠去。

那是老狐掙脫出的一道神魂。

少女靜靜撐傘,不為所動。

那些黑魂越向井口之時,蒼老的聲音最後一次響起:

“趙襄兒,後會有期。”

少女轉過身去,對他揮了揮手。

身後,那身影明顯小了許多的老狐依舊無聲地注視着她。

“我很好奇,你究竟想做什麽?”

“你的一縷神魂已然放出,既然沒有了周旋的餘地,還問什麽?”趙襄兒莞爾一笑。

那老狐沉默片刻,道:“有些意思。”

趙襄兒背過身去,對他擺了擺手,道:“我還有事要做,以後再來與你一敘。”

說着,少女支着傘緩緩離去。

那老狐盯着它,眸子裏忽然暴發出風雪般的殺意,趙襄兒沒有回頭,只是自顧自離去,最終她登上了另一條甬道,消失在了那老狐的視野中。

老狐眼中的殺意緩緩沉寂。

而趙襄兒在确認老狐的魔念無法追及之後,她立刻收傘,以極快的速度向着外面奔去。

這條甬道通往的是不死林中的那口井。

與那老狐貍交談之際,她看似不急不緩,但又如何能真的不急?

這是一場真正刻在時間尺度上的生死之争,哪怕步步為營滴水不漏,她依舊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她更不允許自己出絲毫的纰漏。

而一路而來的那些障礙與機關,她早已爛熟于心,自不能擋她絲毫。

很快,她仰起頭看見了井口的光,數滴秋雨落在了眉間,她縱身而起踩着井壁淩然而上,幾個身法之間便躍出了井口,接着,她朝着與巫主殿相背的方向狂奔而去,那是栖鳳湖的方向。

而那時,血羽君同樣紮入湖中,向着皇城的北方向逃竄而去。

……

趙襄兒望了湖面一眼,遠處的那三個小點開始緩緩移動,巨大的靈力流席卷栖鳳湖的上空,數道龍卷裹挾着湖水憑空而起,遙遙望去,如巨蟒擡首。

“小紅,你剛剛……是想逃?”

趙襄兒收回了視線,望向了傷痕累累的血羽君,柔聲發問。

少女狀似溫柔的聲音聽得血羽君肝膽欲裂,它連忙道:“我這不在這恭候殿下您嗎?”

趙襄兒笑了笑:“嗯,看來你還是很清楚,自己的生死到底拿捏在誰手上的啊。”

血羽君連連點頭:“這哪需殿下多說,屬下對殿下絕無二心!”

趙襄兒嘆了口氣,俯下身子,盯着它,道:“你作惡無數,毀城殺人,我本早該拿你煲湯的,但你這些年送信還算勤勤懇懇,如今你離自由只有一步之遙,将來有機會,或許還能來試着殺我,所以小紅啊……接下來,千萬不要犯傻。”

血羽君聽着她氣若游絲的話語,身體中禁制發作,他渾身猶如刀割,只敢匍匐在地哀求着殿下饒命。

趙襄兒忽然握住了傘柄,猛然一抽。

清越的聲響中,一道柔和的光芒劃過她的身前,銀亮卻內斂,單薄而澄澈,仿佛她抽出的只是一泓清水。

那是傘中藏着的劍。

血羽君再不敢有任何忤逆的念頭,連喊着:“小奴這些年改過自新兢兢業業無半點僭越,沒有殿下吩咐,我絕不擅離皇城!”

“拔劍又不是砍你,你這麽害怕,是有虧心事?”趙襄兒淡淡笑着,将那抽出了劍的古傘扔給了血羽君:“稍後等那頭老狐貍殺了巫主吞了古卷,便你把這個傘給他,他會放你走。”

血羽君連忙用喙叼住了傘,小心翼翼地以心神發問:“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麽?”

趙襄兒道:“你不需要知道……按我吩咐做,不要再有其他念頭了。”

血羽君也算是跟随她多年,看着她從一個小丫頭長成了一個小惡魔,哪句話是玩笑哪句話是認真,它總是分得清了。

它立刻點頭,抹去了心中最後的僥幸之意。

趙襄兒看了它一眼,轉身離去。

“殿下此去?”

“皇宮。”

“皇宮如今戒備森嚴,趙國皇城幾乎所有的高手都聚在那裏,兇險萬分,要不小奴先為殿下開道?”

“不必。”

她走皇宮,當然不走正道。

很快,地宮中那頭老狐再次見到了那去而複返的少女,只是這一次,她手中無傘,只有一柄如水般細長明亮的劍。

而這一次,趙襄兒連個招呼也沒有和他打,徑直朝着通往皇宮之井的甬道奔去。

這是真正的無人設防之路。

而皇宮中,亦有大變。

第 14 章 :湖上狐影

當空而下的秋雨裏,許多鮮紅的雀羽被雨水打濕,零碎飄落,墜地之後血羽靈性不滅,周遭的雨水被嘶嘶地蒸成白汽,然後血羽也在秋雨的沖刷間漸漸失去溫度。

天地之間靈氣震蕩,滿城的雨水在劍氣與妖氣的沖洗之下,皆被震成粉碎,于秋風中飄拂,化作潑天霧氣。

鳥嘶聲與劍鳴聲便在這霧氣中不絕地響起,随之而來的,也有兩者相撞迸發出的金石般的聲響。

而血羽君便被這淩厲劍氣,硬生生從皇城上空逼到了栖鳳湖上。

栖鳳湖上空,此刻遠遠望去,無數道極細的劍氣割開霧氣,似白虹挂空,一道道纏繞交織成雪白蓮花的模樣,而自那花蕊的位置,一點寒光亮起,那雪白衣裳的女子化作一道劍芒破空而去,與此同時,湖面上空那劍氣交織成的蓮花瞬間破碎,化作星星點點向着中心彙攏,如光粒般依附在女子身上。

那一幕似萬千溪流入川,終彙作難擋的洪流。

血羽君叫苦不疊,在這一劍凝聚之前,它已被劍鎖固定,好不容易以血海化劍大法破開劍鎖,那破碎劍蓮凝成的一劍已在眼前大放光明。

它尋不到任何喘息的機會,只能扇動雙翅帶起狂暴的風浪,遮掩着自己的身形在湖面逃遁,遠離那柄盛氣淩人的道劍,而它扇起的風浪之處,同時也騰起了成千上萬羽毛幻化的劍影,如成群的紅蛾向着那道劍氣洪流撲去,阻攔其前行。

然而這些紅蛾被碾碎不過瞬間,血羽君貼着湖面飛速遁逃,那道劍光同樣貼着湖面緊緊追襲。

他們所過之處,湖水分浪,高卷數丈,如湖中高高築起又随着他們離去而快速坍塌的水牆。

血羽君雙目通紅,那淩厲至極的劍氣幾乎已貼住了背脊,開始卷落它如鋼鐵般堅硬的毛羽。

“娘的,谕劍天宗的娘皮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厲害……”

在劍氣即将追及的一瞬,它忍無可忍,雙翅猛地拍擊水面,一道水幕自他們相隔之處高高騰起。

劍氣刺穿水幕之時,血羽君已然轉身,它雙目如炬,死死地盯着那刺破水幕的劍,生死一瞬之間,它鐵鈎般的利爪帶着血色的焰火探出,硬生生地伸入那道白光裏。

那道一往無前的劍氣終于在這一刻出現了明顯的停頓。

他們滞留之處,足下的浪花炸出石破天驚般的聲響,其下的水面已然塌陷成一個極深的大坑,大量湖水自四面八方灌入卻無法将其填滿。

那道劍氣的洪流漸漸變淡,雪亮劍芒中,一柄雪亮的長劍自劍尖開始,終于緩緩展露出它全部的面容。

那劍尖距離血羽君的胸膛不過數寸,而血羽君同樣以利爪精準地扣住了那劍的劍身,使其再難寸進。

哪怕如此,這一劍去勢猶未停止,巨大的沖擊力依舊頂着血羽君向後飛快劃動着,而血羽君同樣不停地揮動雙翼,掀起狂風,借着這巨大的阻力抵抗着那一劍的推進。

血羽君倒退的身形越漸緩慢,這意味着那一往無前的一劍終于也快窮途末路。

而只以一氣強撐至今的血羽君,終于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它猛然張喙,将周遭的空氣瞬間納入體內。

湖心一聲振鳴。

兩者的身影在某一刻終于停止,帶着一種詭異的平衡靜止在湖面上。

周遭的怒浪在他們身形停滞之後也漸漸平息。

血羽君有些力竭地扇動着翅膀,看着那已然貼在胸口,卻未能刺入的劍尖,雙目中浮現出了艱難的笑意。

而那劍氣也似被烈陽蒸盡的雪沫,在狂風卷浪間漸漸散去,那持劍的身影第一次停下,清晰地浮現在水面上。

女子持劍而立,劍裳如雪,纖腰束帶漆黑,腰側銀環玉佩,細紅的流蘇自佩間垂落,随風拂動。

而那玉冠銀簪也一絲不亂,其後青絲柔逸飄舞。

而她的面容上,遮着一個純白的面具,只能望見那秋水般的眼眸中透出的無限寒意與殺氣。

血羽君對上那雙眼眸,某一瞬,它竟有種這女子便是一柄冷漠無情的劍的錯覺。

“半步紫庭?”血羽君心中大駭。

長命境的巅峰便是半步紫庭。

這般境界,放眼南州何處,皆是可以開山立宗的仙人,這等境界不在世外好生修行,來找我的麻煩幹嘛?

血羽君心中哀嘆,心想對方不會是想把自己當做徹底步入紫庭境第一樓的契機吧?

女子漠然地看着它,她身側微側,右手按推着劍柄,依舊與這妖獸角力着,湖風伴随着反推的妖力吹得她緊貼着身子的劍裳向後狂舞,獵獵作響,那本該曼妙似山巒起伏的曲線,此刻亦透着銳利如殺的意味。

“說出指使你的人,饒你不死。”

女子終于開口,那聲音清澈而冷漠,不摻一絲雜質,亦似一柄纖塵洗盡的剔透玉劍。

血羽君幹笑兩聲,義正言辭道:“本君做事本君當,更何況這小小南州有誰可以差使本天君?你這小娘皮子,別仗着有幾分本事稍稍壓我一籌,便想着踐踏我的尊嚴!”

女子看着它,淡淡道:“你體內有禁制,要不然我這一劍很難将你傷成這樣。這禁制是誰下的?你究竟聽命于誰?”

血羽君自然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喘息機會,它一邊調息着體內被激蕩得紊亂的妖力,一邊開口道:

“呵,我看你要多感謝這下禁制之人,若沒了這禁制,你這乳臭未幹的小丫頭哪裏是我對手?此刻怕是已被我一路攆打着狼狽逃竄,哪還敢這般趾高氣昂的和本天君說話?”

女子并不動怒,只是冷漠發問:“你不說?”

血羽君猖狂大笑,道:“你棄了劍,跪下磕三個頭求我,我就考慮與你說說。”

狂笑之間血羽君驟然扇動翅膀,無數紅色的虛幻劍羽浪潮般席卷而去,而它抓着劍身的手猛地一擰,勢要奪劍。

女子眸子微眯,那劍與血羽君相持,一時難以抽回,她斷然棄劍,身形向後掠去。

血羽君大笑道:“谕劍宗的小娘子可真是聽話,說棄劍就棄劍,什麽時候磕三個頭?本天君倒是不妨也随你跪了,一并拜個天地……”

本以為偷襲得勢的血羽君驟然斂去了笑意。

他駭然發現,那女子身形雖向後飛掠,但她手指在胸前不知拈了一個什麽法訣,那些他激射出的劍羽,臨近她的身邊,竟都被她同化成了白茫茫的劍氣,那劍氣彙成潮水,随她指間一動,便調轉潮頭,反而向着自己撲了過來。

“劍靈同體?南州怎麽可能有這種人?”

這個念頭不過一閃而過,它來不及思考,棄劍而逃。

它掐算着時間,雖與殿下的約定還有些距離,但是它實在不敢繼續冒險,只想全力逃逸。

他堅信,若是自己一心遁逃,任那女人劍術再高也趕超不過自己。

只可惜巫主還未現身,殿下交待自己的事情,怕是難以完成了。

這個念頭才起,下一刻,異變再生。

一道古杖從天而降,橫亘身前,如一道大柱,攔住了去路。

眼前,一個頭發枯槁花白的老人一手持卷,一手握杖立于湖波之上,腳下湖水如沸。

他渾濁如死魚的眼睛盯着那頭逃逸而來的巨鳥,凝重而肅殺,其間隐忍了數十年的怒火。

幾十年前,若非這頭妖鳥禍亂皇城,他的大道本該走得更遠,為了自己的道源維穩,他不得不護一城太平,盡全力與這頭妖鳥一戰。

那一戰他受傷太重,直接危及大道根本,本該扶搖直上的修行之路也變得崎岖無比,如今他年歲過百白發蒼蒼,已然能感受到死亡臨近。

而大道無期,死亡便是他唯一的結局。

這一切的根源,便是這頭血羽君。

他如何能夠甘心?

“孽畜!”

老人怒喝一聲,木杖當空砸去,朝着血羽君當頭砸落。

那身後原本緊追不舍的劍仙女子反而停下了身形,她盯着老人手中的那卷古籍,眼眸眯起。

那血羽君卻是不懼,瞳孔中竟也爆發出了難得的狠意。

當年年輕時,全盛的巫主都只能靠陰謀詭計傷它,如今自己雖有禁制在身又負有重傷,但你也老了啊……

火光與血光照亮了湖面,照徹了雨絲,血羽君高亢而鳴,向前沖去。

巫主屹然不動,他承的是一城之運,所代表的,便是這座古老的雄城。

兩者相撞,血羽君慘鳴一聲,渾身紅羽簌簌抖動,胸前血肉模糊。

而老人亦是身形搖晃,只是湖畔那座皇城,此刻如地動一般,許多結構不穩的房子已然開始傾塌。

血羽君嗜血般的瞳孔盯着他:“你變弱了,不持這本仙卷,方才你胸骨便全斷了。”

巫主陰冷地看着它,自不會廢話,他視線望向了湖面後那伫劍而立的面具女子,大聲道:“你在等什麽?”

女子道:“這卷書讓我帶回山門,我此刻便替你殺它。”

巫主神色陰厲:“你們名門仙宗也幹這乘人之危的勾當?”

女子道:“我知道這仙卷才是皇城之運的真正承載者,我們仙宗會好好護它,可保你趙國太平。”

“趙國或盛或衰,都只在我手裏。”

巫主冷笑一聲,手中的古卷捏得更緊,他沒再去看那女子,将卷翻到了某一頁,口中念了句極為晦澀的咒語。

血羽君只覺得耳畔如有雷響,他心中同樣震怒,卻沒有冒進,下一刻,它足下的湖水開始下陷,它只覺得有什麽無形的、極為沉重的東西壓在了自己的背脊之上,要将它硬生生地打落湖底。

那是一城之力。

女子看着那竭力反抗的紅羽妖雀,無聲嘆了口氣,她手中的劍輕輕劃過,在跌宕起伏的湖面上劃出清圓漣漪。

那輕輕的一劍,殺意卻重若千鈞。

此行殺妖終究是她的職責所在,無論巫主答不答應她的條件,她都會出劍的。

那一刻,血羽君真正地感到渾身冰涼。

一城壓身之下,它如何能躲過這一劍?

便在此刻,皇城之中,鐘聲恰好敲響。

那是正午時分的鐘聲。

血羽君心神劇動,這一記鐘聲,是它與殿下約定好的時間,只要拖到此時此刻便可!

如今時辰已到!為何皇城還沒有半點異動?

莫非那個死丫頭早就打算把自己當做棄子?

若是如此……

必死無疑的絕望吞沒了他的心髒,身後那一劍即将斬落,它卻生不出什麽反抗的力量。

趙襄兒!我做鬼也……

心中怨毒的咒語還沒念完,一道劍氣便撞上了後背,它口噴鮮血,向着湖中跌去,卻訝然地發現那一劍比自己想象中輕太多太多。

它似是感應到了什麽,猛得轉身,卻發現那戴着面具的女子劍仙已然轉過身去,再沒看自己。

而與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巫主,這一刻的目光竟也沒落在自己的身上。

它發現湖面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火焰凝聚成的身影。

那團火焰看不出具體的形狀,似扭曲的電也似一只幽異的眼。

那道身影一經出現,它心中便湧現出強烈的恐懼,那種懼意與生俱來,似自于血脈深處,甚至比方才奪命的一劍更甚。

但它也沒有因為這種異變而遲疑,它身為一只鳥,沒有向上飛去,那樣太過顯眼,而是直接向着湖水深入紮了進去。

它不管來者是何等妖魔鬼怪,此刻只想抓着這一線機會逃出生天。

湖底的黑暗吞沒了它,曾有希望成為南州妖王的它,此刻拖着重傷之軀,調動着渾身最後的力量,如鱗片剝盡的湖魚,狼狽地向黑暗深處逃曳而去。

第 13 章 :仙子懸劍氣如虹

這是入冬前的最後一場秋雨,帶着難以言喻的寒涼,便在這個太陽還未升至當頭的時間突兀地墜了下來。

鉛黑雲層聚攏碰撞,其後雪亮的電光如巨蟒翻騰雲海,行雲布雨間掀起山呼海嘯。

栖鳳湖上水氣翻騰,皇城之中行人倉皇奔走,在那血羽君忽然現身城樓之後,文武百官四散奔逃,那一間間毗連的宮殿,此刻在陰雲遮蔽之下猶如困獸的囚籠。

國師府外,那些隐蔽許久,伺機待發的高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

血羽君重新現世,非同小可,此等妖獸,通常需要一個大修行者壓陣,連同數十位修行者聯合才有可能擊退。

可他們如今連結在一起,為的可是殺趙襄兒,這頭妖獸絕不在他們計算之內,不可能為此平添折損,更何況,這裏許多人還是瑨國、榮國之人,他們哪裏會來管你趙國的爛攤子?

天地間大雨傾盆,城樓上妖力肆虐,雷鳴電閃之中,血羽君高亢的嘶鳴聲銳利地響徹皇城,帶着血腥的殺戮意味。

城牆随着血羽君的踏過,一寸寸地開始崩裂。

但不知為何,那頭妖鳥卻沒有直奔皇城,只是踏着城牆一路奔行,旗幟倒塌,塔樓傾覆,一路過去皆是摧枯拉朽。

栖鳳湖前,寧小齡被這驚人的變故吓得臉色慘白,步步後退,若非寧長久一把拉住,險些摔進湖泊裏。

“師……師兄!”她緊緊地抓着寧長久的手臂,雨水澆在慘白的臉上,前方時不時有碎磚大片大片的塌落,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寧長久同樣面色沉重,他看着那頭肆意破壞着皇宮城牆的怪鳥,那股磅礴噬人的妖力明顯猶有收斂,此刻他僅是遠觀依舊覺得心馳神曳。

“走,回家。”寧長久斷然道。

寧小齡一愣,随即松了口氣,她生怕師兄真不知天高地厚沖過去和那怪鳥厮殺,少女連連點頭:“是,師兄!”

所幸趙石松的府邸與那怪鳥進行的方向相反。

寧長久一邊離開,一邊回望着那頭怪鳥離去的方向,而寧小齡則是捂着耳朵狂奔着,只想着能盡快遠離那頭發瘋似的怪鳥。

……

皇城亂了。

很多年前,血羽君第一次出現,也是肆虐過了許多邊境小城,一路上過了很多關隘要塞,才來到了皇城,那時城中的修行者早已嚴陣以待。

而這一次,它幾乎是毫無征兆地出現,這二十天以來,關于雀鬼的傳聞越來越多,先前巫主現世,說出了血羽君的名字,許多人便将雀鬼與之聯系在了一起。

當年血羽君铩羽而逃再無消息,那等睚眦必報的強大妖獸,心中定是積了許多怨氣。

如今皇城沒了娘娘坐鎮,它便卷土重來。

關于‘雀鬼’的恐慌,在城中已如陰雲籠罩了二十來日,如今血羽君真的橫空而現,一下子便吓破了衆人的膽。

這城中本就聚攏了許多怪鳥,如今随着它的出現,那些怪鳥冒着大雨紛紛趕來,繞着它不停鳴叫,衆星捧月一般。

血羽君撲棱着翅膀,看着四散而逃的人群,看着那些興奮至極的怪鳥,然後有氣無力地踩碎了一塊磚頭,唉聲嘆氣。

當年第一次臨城之時,他何等倨傲不可一世,想着這等小小國度,自己還不是來去自如,哪怕最後被一個叫巫主的糟老頭子暗算受傷,不得不暫退一時,它也并未氣餒,只覺得是自己年紀還小,再修煉幾年,養好了傷,必定是可以橫行南州的妖王。

直到後來遇到了那個女人……

往事不忍多想,血羽君的年紀放在妖獸之中,确實算是年輕,此刻俯瞰城池的眼,不知為何有幾分滄桑的感覺。

皇城的大陣已然開啓。

只是如今趙國這般凋敝,再加上當今皇帝太過弱小,這大陣也有幾分形同虛設的意味。

但血羽君依舊沒有貿然踏足。

因為陣法再弱,依舊是一顆絆腳石,會影響它接下來逃命的速度。

它所需要做的,只是制造混亂,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自己這裏,為趙襄兒争取時間。

她曾經告誡自己,絕不可因為一時貪玩而畫蛇添足,所有一切皆按計劃行事,見好就收,要不然……

想到這裏,惡名遠揚的血羽君也忍不住一個哆嗦,心想不愧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唉,沒想到當了這麽多年的信鴿,我都開始有職業操守了……”

它自嘲地嘟囔了一聲,随即昂首挺胸,将翼展延伸到最大,一副威風凜凜的模樣。

有風自翅間生。

它張開長喙,口吐人言,威嚴而尖銳的嗓音穿透雨幕,籠罩上整個皇城。

“老巫狗,當年你百般暗算下,我不慎糟了一劍,今日本天君卷土重來,實力更勝過往,你這背着龜殼過日子的老巫狗可敢出來公平一戰?”

它清了清嗓子 ,繼續道:

“本天君聽說今日來了個谕劍天宗的小娘皮子,你且聽好,此乃我與那老巫狗私人恩怨,與你無關,所以你莫要插手,否則,嗯,否則……”

血羽君還在醞釀着措辭,皇宮之中宮門卻已洞開。

那漆黑一片的殿門之後,一抹白影如鬼魅浮現。

鋪天蓋地的雨絲在那白影出現的一瞬皆受劍氣牽引,向着血羽君所在的位置激射過去,而那道身影在殿門只停留了一瞬,大雨之中,有一束白光大盛,自殿門起,橫跨皇城,白光過處,雨絲皆被照得雪亮,似每一線都蘊含着盛大的光,都折射着萬千淩厲的殺意。

白虹貫空而過!

劍氣噴薄吞吐之間,劍鳴清亮,那數百丈的距離此刻不過一瞬。

血羽君瞳孔驟縮,其間的眼白卻被映得雪亮至極。

它心中暗罵了一句,心想那些仙宗的人還是這副老樣子,一邊說着不理凡俗,一邊又愛多管閑事。

在極快的權衡之後,它也只好硬着頭皮迎了上去。

大雨磅礴,天雲摧裂。

皇宮的上空,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已然開始纏鬥,其間劍氣縱橫,妖光肆虐,波及之處,屋脊被狂暴的靈力掀開,檐梁瓦片一并被碾作齑粉。

寧小齡捂着耳朵,驚魂未定地看着上空。

若是那血羽君身形巨大,尚能看清形容,那随劍氣而去的谕劍天宗的女子,則是完全無跡可尋,甚至無法看清是她帶起了一道道劍氣還是劍氣拖曳起了她的身形,遠遠望去,只能看見美人如雪劍氣如霜。

“那……就是仙人嗎?”寧小齡癡癡地望着,一時間竟忘了逃跑。

寧長久道:“自是非常厲害的。”

寧小齡仰起頭,問道:“師兄,以後我們也能像這般厲害嗎?”

寧長久道:“師妹天賦異禀,只要勤勉修行,不觸碰那些邪魔歪道,一定可以修至圓滿的。”

寧小齡抿着唇,似是嘗着雨水,她眨了眨眼,道:“師兄你可不準騙我。”

寧長久道:“當然不會。”

寧小齡小心翼翼地問道:“哎,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選錯了路呢?”

寧長久似是早有答案,平靜道:“把魔斬了,你留下。”

那一刻,少女眸底深處寒冷至極,她擡起手,向着寧長久的身後伸去。

在觸碰到背脊之前,寧長久自然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笑道:“神仙打架凡人遭罪,還是早些回去吧。”

寧小齡回過了神,寧長久已拉着她的手腕向着趙親王的府邸走去。

“哎哎……”寧小齡有些吃痛地扭了扭胳膊。

臨近別院,寧小齡摸出了鑰匙,目光有些戀戀不舍又有些畏懼地看了一眼天空。

院門打開,寧小齡繞到後面,将師兄一路推進了屋裏,口中念叨着:“師兄啊師兄,你可千萬別再多管閑事了啊,這皇城忒吓人了,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拖不動你哩。”

……

……

不死林中,巫主殿的殿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方才血羽君的喊話他是聽到的,但他沒有第一時間動手。

在看到那道劍光自皇城亮起之後,他才推開了門,手中卻依舊沒有放下那本古籍。

這本古籍是歷代巫主真正的傳承,它像是一位活生生的史官,會自己生長出書頁,記載皇城的歷史,同時,那每一行文字也都是皇城真正的縮影圖。

他将古籍翻到此刻的最後一頁,那裏有一句他以精血煉化之後方才顯現的谶語:

“刑天法地,祭以城國。”

他一直不明白這句話要應驗的究竟是什麽,但隐約能感受到其後寒冷至極的肅殺意味。

他看着窗外的雨,蒼老伛偻的身軀忍不住顫抖起來:

“難道……便是今日?”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巫主殿前的一口古井上,但是他很快掐滅了心中那個荒誕至極的念頭。

關于這口井的秘密,如今只有國師與他知曉,更何況,哪怕國師告知了趙襄兒,她應該也不至于愚蠢地下井找那幾乎不存在的希望,如若她真下去了……

那更好了,反正有死無生,也省得自己動手。

他轉過頭,看着木架上一只羽翼漆黑的巴哥,道:

“告訴丘離,計劃不變,繼續看緊國師府,天上那頭孽畜不用管,我來殺。”

第 12 章 :妖雀鳴城

在趙襄兒跳入井中的那刻,白幔飄拂的青花小轎恰好越過皇城的拱門。

年輕的皇帝陛下早已在大殿前伫立等候,這座原本陰雲籠罩的皇城,在那頂小轎到來之後,漸漸喧沸起來。

寧長久道:“應該是世外尋訪來的仙師,去看看?”

寧小齡眼眸明亮,滿是仰慕崇敬之意,聽到寧長久說話,她卻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又不是三頭六臂的妖怪,有什麽好看的?”

說罷,寧小齡從湖岸邊坐起,拍了拍手,朝着與那城門相背的方向走去。

寧長久看着她纖淨嬌小的背影,眸子微微眯起。

……

皇城以北,那片不死林的中央,巫主殿的大門已緩緩打開,身穿祭服的弟子們手中持着折子,陸陸續續地入殿出殿,好似一場早朝。

近日皇城所有發生的事情,便都記錄在他們手中。

巫主蒼老的身影盤踞在青玉蓮花座上,他從不釋卷的那本古書此刻攤在膝蓋上,身前的折子皆是以木塊夾着紙條,已然堆成了三沓。

巫主伸出指甲極長的食指,向上一勾,那些折子憑空浮起,其中的字條展開,一面面地攤在身前,巫主的目光緩緩掃視過它們,眉頭漸漸皺起。

“子時,趙石松遇刺,被一小道士攔下,未死,唐雨不知所蹤。”

“小将軍府全府上下染疾,有家仆在噩夢之後于醜時跳湖自殺。”

“陛下再未出宮,今日朝堂上為是否開啓朱雀大陣護城有争執。”

“宋側很安分,做的都是陛下交待的分內事,并無不妥之處。”

“辰時,寧長久與寧小齡于辰時三刻随着趙石松游歷皇城,天上怪鳥相随,卻無怪事。”

“卯時入城的刺客皆已就位,只是國師府有陣法阻攔,無法窺探。”

巫主的目光匆匆掠過,停在了最後一張字條上:

“巳時,一頂青花小轎入城,應是世外尋訪來的仙師。”

巫主皺起了眉頭,自語道:“來得這麽快?”

“青花小轎?難道是谕劍天宗的人?”巫主神色驟然一震。

人們對于那些世外仙宗知之甚少,唯有到了他這個境界,才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隐秘。

幾乎所有仙宗都是由各大王朝悉心奉養的,為了争奪一些仙宗的奉養權,許多國家之間甚至爆發過無數戰争。

而能入仙宗修行者,幾乎都是可以結出先天靈的,萬中無一的絕好胚子。

而大多數仙宗對于人間,又是袖手旁觀的态度,唯有在一國真正危難之際才會出手。

可谕劍天宗……根本不是趙國疆域內的仙宗呀。

當年血羽君撞破皇城,無仙人下山阻攔之時,巫主便明白,仙人早已棄了趙國。

可今日,那遠居世外的仙宗之人終于現世,難道這次皇城之亂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複雜?

巫主一邊想着,一邊以手指摩挲過那卷古籍的邊緣,神色複雜,他看了一眼跪在身邊的年輕人,道:

“丘離,可知那位仙師是何境界?”

名為丘離的年輕人恭敬答道:“只知是為女子,那青花小轎似有天人之隔,混目珠無法探知她的境界。”

巫主點了點頭,又問:“那些人準備得怎麽樣了?”

丘離答道:“只等趙襄兒出國師府,殺無赦。”

巫主颔首道:“這次莫要再出岔子了,剩下的我會處理。”

丘離跪伏在地,猶豫片刻,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老師,國師府……還有其他出來的可能性嗎?”

巫主閉目沉思,他仰起頭,看着殿頂漏下的那束光,搖頭道:“不可能。”

……

……

國師府中,水井波紋亂顫,卻又很快平靜,仿佛只是尋常女子哀怨投井,再無動靜。

趙襄兒紮入水中之後,水幕一層層地蕩開,那些水幕似帶着尖銳的意味,割裂了她束發的細紅發帶,割碎了些許的裙袖衣角,甚至自她瓷白的面容上留下了淡淡的血痕。

黑裙于水中散開,又在倏然之間猛地下沉,對于那些似陣非陣的水幕,趙襄兒置若罔聞,身形疾墜間破開重重阻隔猛地向下紮去。

不久之後,她的手觸碰到了冰涼的石壁,少女輕咳了一聲,一口血自嘴角溢出,被流水帶去,開成了黑暗中無人能見的花。

她在觸及石壁之後,身子猛地一蹬,向着更深處的黑暗游曳而去。

她小時候曾經下過井,不過那時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只記得自己游啊游啊就來到了一個空曠至極的地宮裏,而如今這裏的水明顯比當年要更加陰沉,觸及肌膚時便有鬧人的冷意與黏稠。

古井深處,周遭霍然開闊,急湍的暗流沖刷過石道,如大劍橫亘于前,而那暗流的對岸,隐隐約約泛着昏黃色的光焰。

趙襄兒以傘為劍,當空劈下,驟然炸開的水聲裏,少女身形驟然墜入,自流水間橫劈而過,水流的對岸,是人工開鑿的牆壁,牆壁上的一個甬道間透着光,而入口的兩側,立着兩個巨大的,手持巨斧的金甲神像。

趙襄兒踩着牆壁借力,一下躍上了那條甬道,在她踏足的那一刻,兩個金甲神像似活了過來,手中的巨斧當頭劈下。

趙襄兒不為所動,徑直穿過,身形恰好與那兩柄巨斧錯開,斧頭斬落之時,兩座金甲神像竟砍中了彼此,神像粉碎的聲音便在身後響起,那兩個巨斧在空中連結到一起,化作一柄滾地的飛刃,自甬道中快速襲來,沖向少女的後背。

趙襄兒對這裏的機關似熟悉得很,那斧如旋風般滾來時,她立刻躍起,身體貼靠在甬道之頂,那巨斧從身下滾過,恰好離面三尺,斧風有些刺人,卻并未傷及到她。

她的身影落了下來,她知道這巨斧看似殺人,實則只是要驚醒那地宮深處的存在罷了。

甬道兩側浮着無根無源的火,甬道的盡頭便是一座開闊的地宮,那地宮似怪物戰争的鬥場,以一層層環狀的階梯式向外鋪開。

而地宮的最中央,有一個巨大而漆黑的圓形火爐,火爐的由六根鐵索相連,四根分別連着進入地宮的四個甬道,一根直插地宮的穹頂,一根則是深埋地下。

随着趙襄兒的到來,那幾乎漆黑一片的火爐中央,似有什麽東西睜開了眼。

那一點幽紅的火焰燃了起來。

旋即那個镂空的圓形銅爐被充斥的焰光照亮了,那個銅爐太過巨大,幾乎充斥了半個地宮,所以火焰一經亮起,便照得趙襄兒眉目如緋。

那一團焰火層次模糊,由極深的猩紅色到淡淡的緋色,它掙紮變幻着不同的形狀,焰芒之中卻似深藏着一雙眼,那雙眼望着衣裙未幹的少女,眸子中有絕對的熾熱與寒冷。

若是仔細看,會發現那團火焰的中心,仿佛是被什麽東西撕裂開了,露出了巨大劍痕狀的缺口。

趙襄兒裙衫上的水跡被瞬間蒸幹,即使隔着仙人的封印,她僅僅是站在這裏便能感受到極大的威壓。

就像十餘年前,第一次誤入這裏時,她直接被那氣勢震得匍匐在地,難以動彈,整整一天之後才被出現的娘親給帶走。

如今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姑娘,而那種威壓卻愈發真切。

“好久不見。”趙襄兒微笑道。

那團火焰漸漸安靜了下來,一個蒼老至極的聲音似老驢拉磨般緩慢地響起:

“原來是你。”

它靜靜地注視着趙襄兒,問:“那個女人呢?”

趙襄兒同樣平靜道:“娘親已然仙逝。”

那團火焰瞬間竄起,充斥着火爐四壁,仿佛随時要破壁而出。

“什麽?死了?小丫頭莫要唬我,她怎麽可能死!誰能殺得了她?”

十餘年前,它見到了這個小姑娘誤入禁地,然後被自身散發出的威壓震得無法動彈,它欣賞着那粉雕玉琢的小丫頭在自己面前痛苦死去,那是它百年難得的快感,但是那小丫頭比它想象中更加堅強,竟足足撐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一個女子忽然出現,帶走她的同時對着自己随手一指。

于是他本就殘破的神魂中央,又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豁口,數十年難以彌合,日日夜夜給它帶來痛苦。

那種神魂撕裂的恐懼它猶自歷歷在目,甚至不輸當年鎮殺自己的那個仙人。

那樣的女人,怎麽會死?

“你是她的女兒?”它問。

趙襄兒颔首道:“我自小随娘親長大。”

那團火焰發出了一聲不知是嘲弄還是遺憾的嘆息:“但你太弱了,你哪怕修行一生,也遠遠觸及不到那個層次。”

趙襄兒沒有回答,但她蹙了蹙眉,顯然不認同對方的觀點。

那聲音微諷道:“我知道你覺得自己年齡還小,但是你要明白,修行之路上,大部分時候,年齡并沒有太大的意義。”

修行不像行商,若非機緣通天,大部分人一生能達到的頂點,在出生之時便已然決定好了,甚至很多人,十多歲時便觸碰到了那個頂點,誤以為是絕世之才,可惜此後一生再難寸進。

趙襄兒道:“既然前輩修為通天,那可能猜到我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那蒼老的聲音笑了笑,自嘲道:“總不能是來陪我這個老東西解悶的吧?”

趙襄兒直截了當道:“我要放你出來。”

地宮之中一片死寂,接着山呼海嘯般的笑聲爆起,有飓風自那銅爐間湧出,吹得少女黑發向後抛舞,一襲黑裙更是灌風般獵獵抖動着。

她抿起薄薄的嘴唇,雙手負後,似暴雨之夜湖上逆行的舟,竟艱難地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過了許久,暴風漸止,光影明滅的地宮恢複了平靜,少女緊繃如弦的身子卻并未放松,她目視前方,并無退意。

那聲音威嚴中透着一些古怪,“你可知道我是誰?”

趙襄兒道:“五百年前,有一靈狐吞食了隐國流落人間的煉天珠,逃至岩溶山脈,躍地火而遁,一隐十餘年,其後生八尾,毛發生焰,可焚萬物,破紫庭境直入五道,叱咤一時,只是恰逢天地災變之大浩劫,終被‘原君’隐國的大神将鎮壓于西國,百年前你僥幸遁逃而出,至南州,又被仙人銜尾追殺,打碎肉身,築起皇城,定下四件護國之物,鎮殺于地宮之底。”

聽着少女的訴說,那團焰火漸漸平靜,火焰在破碎與凝聚之間隐隐攢簇成了一頭八尾天狐的模樣,那一雙狹長的眼睛注視着趙襄兒,眼眸深處,似有着自地獄間燃起的鬼火。

少女說完之後,這頭活了數百年的火狐才緩緩開口:“我越發不明白,你是真不知天高地厚,還是另有依仗?”

少女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反問:“你可知道我是誰?”

那老狐眯起了眼,“你是誰?”

少女莞爾一笑:“我叫趙襄兒。”

……

……

秋風吹拂,栖鳳湖上忽有漣漪一圈圈漾起。

寧小齡仰起臉,用手遮了遮額頭,道:“怎麽又下雨了唉。”

寧長久道:“秋雨無常……早些回去吧,小心着涼。”

寧小齡點了點頭。

寧長久擡起袖子替她遮住了腦袋,小丫頭便也往他身邊靠了靠。

城牆的塔樓上,一只朱紅小雀俯瞰着這座古老的城池,它一邊梳理着自己的翅膀,眼睛一邊不停轉着,打量着四周,他看到湖畔那對一身道袍的少年少女,竟口吐人言自言自語了起來:

“唉,煩死了煩死了,怎麽全是硬茬子,本仙君如今這副樣子要是真把事情鬧大,怕是要被毛都扒得不剩啊。”

“今天又來了個不知深淺的女人,若真是那天宗的人……”

說着,朱紅小雀想到了自己的凄慘下場,不由渾身一顫。

“反正殿下給的任務只是鬧事……随便鬧鬧就能走的吧?”

“要是當年知道這破地方藏着那種怪物,他們磕破腦袋我也不會來這鬧事啊。”

朱紅小雀在塔樓的屋脊上蹦蹦跳跳,越發覺得煩躁。

忽然間,身後傳來一記鐘響,一場新雨随之而下。

那一記聲響裏,朱紅小雀如聞喪鐘,渾身都僵硬了。

“算了,反正橫豎是個死……要是這次能脫身,我就徹底自由了。”

它絕望地眨了眨眼,撲棱起自己小小的翅膀,像是跳樓一般從塔樓上躍了下去。

“殿下……要信守承諾啊,皇城,本仙君又來了!”

那朱紅小雀扇動翅膀間,身形卻越來越大,它自城樓上猛然折返,朝着塔樓撞去,巨響之中,塔樓破碎,那已然變得巨大無比的朱紅怪鳥張開了極長的翼展,靈力湧動間,一道裂紋自城牆上撕了過去。

皇城的騷亂就此開始。

很快,幾乎全皇宮的人都看見了那高踞城牆上的血紅巨鳥,一些老人便想起了那段歷史,驚恐地嘶喊起來。

“血羽君!果然是血羽君!皇宮的大陣開了嗎?”

“來不及了……”

“快去請巫主大人!”

第 11 章 :殿下入井去,仙人乘轎來

“沿着這條街一直過去,是甲子殿,那是皇城的密庫,趙國的歷史與絕密,還有許多上了年紀的古董,都存放在那裏,不過那大殿之中看守極其森嚴,飛鳥難近。”趙石松指着一大片看似平平無奇的宅子,緩緩介紹着。

寧長久順着他指的視線望去,深門大宅,石獅燈籠,看守的人來來往往,井然有序,似也未受近日皇城動蕩的影響。

他的身邊,寧小齡揉着眼睛,尚且有些睡眼惺忪,方才她被師兄拍醒之後,還沒來得及問發生了什麽,便被稀裏糊塗地拉了出來。

寧長久收回了視線:“好大的劍意和殺意。”

趙石松袖中的拳頭一緊,旋即笑道:“趙開國至今百餘年,甲子殿中自然藏着許多殺伐之器。”

寧長久看了一眼身邊的少女,道:“師妹,你能感受到什麽嗎?”

寧小齡看了那深宮大院一眼,皺眉搖頭。

趙石松看着那玲珑可愛的小姑娘,道:“聽說昨夜這位小齡妹妹也遇了襲?”

寧長久點頭道:“也是她的人。”

寧小齡回想起昨夜的場景,心有餘悸道:“幸虧師兄即使趕到,拉了我一把。”

趙石松感慨道:“其實趙某一直想不明白,小道長這般修為為何要跟在寧擒水的身邊,你到底圖個什麽?”

寧長久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笑道:“昨夜哪怕我遲了些,師妹也不會死,這小丫頭厲害着呢。”

寧小齡愣了愣,她微低着頭,神色在那一瞬淡漠極了,眸底似有風雪漫過,又轉瞬平靜。

她擡起頭,莞爾道:“師兄說什麽笑呢?”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淡淡地笑了笑。

趙石松看着這對師兄妹,愈發覺得捉摸不透。

三人距離甲子殿漸遠。

趙石松地位尊貴,一路上衆人見了他總要行禮寒暄幾句。

寧長久便跟着停下來,靜靜地看着這座蘇醒中的古城。

出了皇宮城牆下的拱門,再行不遠,便可看見一座大湖,湖心霧氣氤氲,湖畔紅葉堆疊,湖邊有宮女投灑着魚食,湖面上漣漪四起。

趙石松笑道:“這是栖鳳湖,并非人為開鑿,趙本就建于崇山峻壤之間,殊為不易。”

寧長久回頭望去,那座森嚴輝煌的皇宮,便是靠着山勢而建的,而皇城的格局則要平坦許多,連綿的殿宇之外,市坊勾連,視線再往外拓展,村落要塞亦是分布有致。

趙石松回想起了什麽,長長地嘆了口氣:“原本過去,趙國也占據了南方的許多沃土,只是十多年前,許多都割讓給了榮國,為換取一時太平……可惜,後來因為襄兒殿下那事,也都毀了。”

寧長久指着大湖以南,問道:“沿着這條路向前,便是國師府了吧?”

趙石松點頭道:“嗯,前兩年國師還是滿頭黑發精神矍铄,如今國運凋敝,國師承的是國運,便也是歲将垂末的老态了。”

寧長久問道:“國師承的是國運,那那位巫主承的是什麽?”

趙石松道:“巫主一脈,所做的,主要是注解古奧典籍,傳承道法,還有便是守城。巫主對于皇城的權柄,僅次于陛下,所以皇城若被毀壞,巫主也會遭到反噬,當年血羽君禍亂皇城,出手鎮壓的便是巫主本人。”

寧長久有些不解:“國師承一國之運,巫主承一城之運?”

趙石松道:“正是如此。”

寧小齡在一邊聽着,小聲道:“那聽起來國師大人可要厲害許多。”

趙石松苦澀地笑了笑,沒有作答。

寧長久知道他還隐瞞着什麽,但畢竟事涉趙國絕密,沒有追問。

三人沿着湖邊走着,寧長久看着滿地飄零的紅葉,疑惑道:“書上記載 ,血羽君是半步紫庭的妖鳥,位格很高,為何會出現在趙國皇城?”

趙石松道:“趙國建城開辟了許多原本的荒蠻之地,或許那本是血羽君的領地,被無故占用,自然會引來怒火。”

寧長久問:“那頭血羽君可被殺死了?”

趙石松道:“只是驅逐罷了,巫主為此也受了很重的傷。”

兩人一問一答之間,走了不少路程,大湖霧氣如紗,身後朝陽的光透了過來,一束束猶如利劍,緩緩撥開清冷的霧氣。而湖岸的那頭,帶刀的侍衛來來往往地穿行着,他們交織的身影後,是大片殘破的廢墟。

“乾玉殿?”寧長久問。

寧小齡踮起腳尖望了過去,視線穿過高牆間的長廊,隐約只能看到那恢弘大殿崩塌的一角,哪怕時隔許久,那一路上裂磚殘瓦都帶着濕潤的殺意。

趙石松一手握拳身前一手負後,目光中盡是悵然慨嘆之意,那曾被當作聖地奉養的殿宇,如今在一場滔天大火之後,也終未涅槃出鳳凰。

“可惜從未見過娘娘一面,娘娘天人之姿也只能從襄兒殿下身上窺見一二了。”

寧長久抱拳道:“多謝親王殿下一路解惑。”

趙石松擺了擺手:“與小道長救命之恩比起來,算不得什麽。”

寧長久道:“接下來我想與師妹走走看看,不礙事吧?”

趙石松道:“自然可以,只是方才我說的那些密庫重地,小道長萬不可擅闖啊。”

寧長久道:“我有分寸,那些地方自然是避而遠之。”

趙石松神色忽有些為難:“那親王府……還有那唐雨,我……”

寧長久道:“按照約定便可,不要再插手此事了,趙襄兒應該也無暇顧你。”

與趙石松別過之後,寧長久和寧小齡便在湖邊慢悠悠地走着,遠處是古老的宮殿,近處是潮濕的落葉,天邊金光乍破,湖面霧氣漸散,泛着零星金色。

寧小齡簌簌地踩着落葉,雙手抱臂,攥緊了稍顯單薄的道裙,稚嫩的臉頰凍得微紅,她又朝乾玉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眉頭微蹙,不知想着什麽。

“師兄啊……”她視線順着皇城高高的城牆移動着,悠悠開口:“你此刻究竟是什麽境界呢?”

寧長久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笑着搖了搖頭:“境界不過是人們的編排臆想罷了,就像一杯水,空杯時是空杯,倒上了一些水便是有水,水倒得溢出來了,便是滿了……人們在那個倒水的過程中,為了方便記錄,便在上面刻下了許多尺度作為标記,作為一個個裏程碑,我覺得那沒有意義。”

“為什麽?”寧小齡有些不服。

寧長久道:“因為水終究在杯中,只有當水跳出了杯子,開始尋找一個更大的容器,那個節點,才是真正意義上境界的節點……”

寧小齡悠悠嘆了口氣,苦笑道:“可是師兄,你有沒有想過,世間大部分的修行者,究其一生都無法見到杯子的邊緣。”

寧長久停下腳步,想了一會,道:“嗯,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連修行都只是空中樓閣,但是師妹你不同,你既然能結出先天靈,便已在萬人之上了。”

說着這些,寧長久想起了如今這副身軀,心神稍黯,想着不知如今的自己,究竟能走到哪裏?

寧小齡也想起了自己那只老鼠大小的斷尾狐,很沒信心地鼓了鼓腮,她擡起頭瞥了寧長久一眼,好奇道:“師兄可有先天靈?”

寧長久猶豫了一會,才緩緩吐出一個音節:“有。”

寧小齡身子一震,幾乎脫口而出道:“是什麽?”

寧長久平靜地看着她:“我的先天靈,不見了。”

寧小齡一時間有些木然。

先天靈一旦出現,便與氣海連為一體,若是先天靈被強行拔除,那麽氣海也會随之破碎淪為廢人……

那天晚上,他到底經歷了什麽?此刻站在自己的面前的人,到底是誰?

寧小齡一陣膽寒,心中那份恐懼她已壓了許久,此刻更如碾過皮膚的針,讓她身心發凜。

她狀似随意地問道:“先天靈好端端的怎會不見,師兄是記岔了吧?”

寧長久輕輕搖頭,沒有作答。

那段遙遠得近乎虛假的記憶裏,他所記得的最後一幕場景,便是一道皎潔到極致的劍光刺入心口,那最極致的劍光之外,是一張最淡漠也最美麗的面容。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師父。

模糊的記憶裏,他隐約見到自己的先天靈被她生生拔出,一劍斬斷。

她似乎對自己說了一句什麽,那句話好像很重要,但是他無法想起。

那一世的記憶至此戛然而止,之後一直到在這具身軀中蘇醒,他只隐約記得,自己在一個墳場般荒涼的地方困囚着。

他不再去想那些,目光眺望着趙國的城樓,朝陽初升的光映照着這座城市的古老,望上去像是一頭暮年的困獸。

“你喜歡這座城嗎?”寧長久忽然問。

寧小齡在湖岸邊坐了下來,水面中映着她嬌小美麗的影子,她淡淡道:

“我才來幾日呀,哪裏談得上喜歡和讨厭?”

寧長久道:“趙國這百年,想來過得是很艱難的。”

寧小齡點頭道:“榮國與瑨國兩頭餓狼時時盯着,哪怕自己割了自己許多肉,又哪裏喂得飽他們?”

寧長久笑道:“那你知道百年之前,為何趙國能在他們之間,硬生生開辟出一塊自己的國土?”

寧小齡道:“那時我還沒出生呢,我哪知道?”

寧長久笑道:“因為有仙人相助。”

寧小齡也笑了:“師兄也信那些傳說?”

寧長久道:“我曾經讀過一些人間王朝的典籍,那時我也以為是傳說,這些日子住在皇宮,我隐約覺得,那些傳說可能是真的。”

寧小齡輕輕晃着雙腿,道:“師兄說些什麽呢?什麽傳說呀?”

寧長久也在她身邊坐下:“那是趙國真正的立國之本,師妹年紀太小,此刻聽起這些可能有些唬人。”

寧小齡眨了眨眼:“沒關系,師兄與我講講呗?”

……

……

國師府的上空聚集着許多怪鳥,它們有的停留在屋脊上,有的振翅回旋在上空,但似是怕擾了府中的那位少女,竟是鴉雀無聲。

關于雀鬼的傳說在皇宮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昨夜趙石松遇襲之事也在小範圍傳開了,但趙石松自己的言辭很是模糊,只說是厲鬼索命,多虧了府上的小道長及時搭救,而那日巫主的出現與言辭,又将那雀鬼的身份,鎖定在了許多年前禍亂皇城的妖鳥血羽君上。

許多經歷過血羽君之亂的老人尚且心有餘悸,期盼着巫主大人再次出手,徹底殺死那頭妖鳥。

而知道更多內幕的人,則不相信血羽君的說法,他們最為忌憚的,還是如今暫住國師府的少女。

她如今握着國師府大陣的權柄,又事關國師性命,他們自然不好出手。

但是趙襄兒總有一天會出府的,所以私底下,許多人已經聯系瑨國緊鑼密鼓地準備了起來。在圍殺娘娘的那一刻,一切便已不可逆轉,只能一不做二不休,連同這位殿下一并殺了。

少女仍在府中,殺手卻已在路上。

而對于那些,國師府中的少女卻視之不見聽之不聞。

清晨,趙襄兒醒來之後便沐浴更衣,換上了一身漆黑的絲質長裙,墨染的長發濕漉漉地披在肩背,一如蘊蓄着雨的雲。

彎彎曲折的回廊纏繞着古老的藤蔓,廊道一側,有一口苔藓枯黃的老井。

“此井連通的是栖鳳湖的地下泉,很是甘美,若你要沏茶,老夫給你泡一壺便是。”

廊道口,國師拄着拐杖立着,他的精神愈發萎靡,語調也愈發緩慢。

趙襄兒看着那口井,道:“井水不犯湖水,先生不必遮掩,其實我都知道。”

老人伛偻的身軀一震,握拐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哪怕他此刻靈力被封,杖尖下的地磚依舊出現了裂縫。

趙襄兒笑了笑:“像這樣的井,乾玉殿有一座,不死林有一座,皇宮裏也有一座。很小的時候,我聽到井下有鬼叫之聲,曾下去看過。”

老人凝視着她:“原來你都知道?”

趙襄兒道:“如今乾玉殿已毀,通往地宮深處的井也被封死,皇宮和不死林我如今都去不得,所以來了國師府。”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老夫還以為我這身風燭殘年之軀還能讓殿下重視幾分,如今想來,是我自大了。”

趙襄兒搖了搖頭:“老師不必自謙。”

老人嘆了口氣,心中的那抹猜測至此落到了實處,他語氣深重道:“你可知那地宮下的,究竟是怎麽樣的怪物?”

趙襄兒道:“我曾隔着火爐欄栅見過他,是頭很強很強的老妖怪,我這一生見過的所有殺手加起來也沒有它一半強。”

老人痛惜道:“那難道你不明白,趙國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它?若它逃離地宮,那整個趙國都将不複存在!”

趙襄兒平靜地看着他,緩緩說起了那段歷史:“娘親曾與我說過,這五百年前,天地間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了數十頭妖力通天的大妖,除了十二位隐國之主,世間極少有能真正殺死他們的存在,而隐國之主受限于天地法則,無法直接幹涉世間,于是他們命使者前往人間,借人間的城國之運鎮壓大妖,而許多鎮殺他們的蠻荒之地并無國土,于是使者幫助人們在那裏開辟疆土建立城國,那便是傳說中的仙人鑄國。”

“這五百年前,陸陸續續崛起過許多國家,他們的立國之本,便是為了鎮殺這些禍亂天地的妖邪。”

“而百年之前,有一大妖逃逸而出,仙人逐殺萬裏,最終将它的肉身打碎在了岘臺山下,然後仙人以岘臺山立皇城,以四件寶物鎮國,‘趙’由此而生。”

趙襄兒一邊說着,一邊向着井邊走去,漆黑的裙擺在秋風中飄啊飄的,如一剪夜色。

老人的神情由激烈漸漸轉為落寞,他澀聲道:“即便如此,你還想要入井?你可知道它到底有多強大,它殺死你,不過是一個彈指間的事情。”

趙襄兒道:“那你也不會不知,它蠶食的究竟是什麽?趙國的地動,洪水,瘟疫,許許多多天災人禍究竟源自哪裏,先生承的國運,不會不知吧?”

老人蕭索道:“那又如何? 這些災難再難捱,也動搖不了趙國根基,既然這是趙國的立國之本,自然也是趙應該承受的宿命!”

古井邊落葉堆滿,如紅黃相間的墨,如鏽跡斑斑的劍。

秋雨過後井水漲了許多,她清麗的容顏在水中晃着,染着井水凝翠般的美。

她看着水中倒影的自己,道:“我想試着殺了它。”

老人看着她,近乎央求道:“襄兒……停手吧,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外面那些要殺你的人,我拼了命也替你攔着,只求你……”

趙襄兒打斷了他的話語:“我會還趙國一個清朗天下。”

說罷,她提起裙擺的前襟,握着那柄古傘,躍入了井中。

耳畔水聲如雷,老人一口氣猛得上提,手中的拐杖沒有握穩,啪嗒一聲摔在了地上,他按着胸口,頹然坐倒。

片刻之後,忽然有個侍從自閣中奔來,他匍匐在地,聲音慌亂到了極點:“國師……國師大人,不好了,國玺……不見了!”

老人怔了許久,他顫顫巍巍地撿起那根拐杖,朝着那口古井摔去,掩面悲痛道:

“瘋了……瘋了,都瘋了啊……”

……

栖鳳湖的湖水起伏着波光,皇城裏鐘聲遙遙響起之時,寧長久講完了那個關于趙國的傳說。

寧小齡認真地盯着他,神思稍稍拉回了一些,好奇問道:“我們的腳下……真的壓着大妖怪?”

寧長久道:“也許是真的,也許故事只是故事。”

寧小齡憂心忡忡道:“那如果有一天它從地下逃出來了,那可怎麽辦?”

寧長久擡頭望天,“那我只好帶你逃命了。”

寧小齡睜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那你到時候千萬不能丢下我啊。”

不遠處的官道上,兩列官員跪在道上,此刻城門已是大開,光線越過高高的磚牆照了進去。

遠處的拱橋上,寧長久再次見到了宋側的身影。

他的身後,一頂青花小轎無人擡着,卻憑空懸浮,均勻起伏着駛來,仿佛四周的空氣皆是湖水,溫柔地拖着那一葉扁舟。

此刻天地明亮,青花小轎垂簾挂幔,目光順着陽光望去,隐約能看見轎中有一綽約人影,隔霧看花,好似世外而來的仙人。

寧長久不為所動。

寧小齡卻怔怔看着,已然忘了言語。

第 10 章 :一紙空夢為誰書

寧長久道:“一個人,一個熟悉的人,我隐隐約約能感覺他在皇城,我覺得,只要見到了他,我便能解開心中許多的謎題。”

寧小齡越聽越玄乎,問:“師兄心裏……有什麽謎題?”

寧長久道:“我到底是誰?”

寧小齡心中一寒,面色不變地笑道:“師兄可別吓人了……對了,師兄你要找的是什麽人啊?”

寧長久不确定道:“可能是個師弟,也可能是個像你這樣可愛的小師妹,總之他如今也在這座皇城,我不能确定他的位置,但隐隐約約可以感覺到。”

寧小齡撇了撇嘴:“原來師兄是想找師妹啊。”

寧長久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腦袋,道:“好好養身體,你的先天靈又碎了一次,需要好生恢複。”

寧小齡微驚,問:“你都知道了?”

寧長久微笑道:“能結靈是值得驕傲的事情,現在師父死了,你沒必要瞞着誰。”

寧小齡嘟囔道:“可惜我那小狐貍,現在和小老鼠似的,而且它天生就沒有尾巴。”

寧長久道:“除了那十二位,世間所有的靈都是先天殘缺的。”

那十二位……寧小齡心中一個激靈。

對于神秘未知的事物,人們總是懷着巨大的恐懼與敬畏,同時,心底難耐的好奇又忍不住肆意生長着,她終于只是個十三歲的女孩,自從結靈之後,對于那些事情又有着極大的好奇,還是沒有忍住開口:

“那十二位神靈和他們的隐國,真的存在嗎?”

她睜着水汪汪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師兄。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我是你師兄,又不是神仙,我哪裏知道?”

“額……”

她錯愕地看着寧長久,只覺得如今的‘師兄’氣質變化太快,她有些難以适應了。

她依舊不放棄,問:“那師兄知道些什麽?”

寧長久想了想,道:“關于那十二位隐國之主,我倒是看過一些傳說,你乖乖睡覺,以後有機會講給你聽。”

寧小齡鼓了鼓腮,憤憤地哦了一聲。

寧長久又與她閑說了幾句,然後揉了揉她的眉心,替寧小齡安神定魄,待她入睡之後,寧長久将地上破碎的瓷片和木屑打掃了一番,然後回到自己榻上,看着窗外透入的微紅燈火,久久無語。

過了許久,他抹了抹自己的嘴角。

那是血跡。

先前一氣呵成地破了那女子的陣,再以極快的速度救下寧小齡,那刺客臨走之前,他将對方的刀推入鞘中時,也順手将那刀盡數震碎。

做完這一切,他感到了巨大的疲憊。

那一夜的那一只,不僅是殺死寧擒水的走屍,同時還汲取了他畢生的修為。

這些天,他時常在想,自己一鼓作氣,究竟可以做到哪一步?

于是今夜他借此機會試一下,答案卻不能令他滿意。

這與記憶中的那個自己,差得太多。本該是一座大湖的靈海,如今已萎縮成一方小小的潭水。

對于能否從這座風起雲湧的皇城中全身而退,他漸漸沒那麽自信。

但他必須尋找到那個人,解開心中的答案,不然道心始終不寧。

身在局中,子已落下,自然沒什麽反悔的餘地了,只是如今自身難以修行,這些修為用一些少一些,今日之後絕不可再随意浪費了。

他想着這些,目光放向了窗外。

“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果然,他話音才落,隔着兩條長廊一座小院,有呼救聲傳來,那是那個女子閨房的方向。

呼救之人便是趙石松。

……

……

國師府的燈光未滅,巡邏的侍衛有些畏懼地看着天色。

他們知道此刻府中的是誰。

三年前乾玉殿階前立血,趙襄兒便得了赫赫兇名,如今那座巍峨大殿已毀,至親亡故,三年前那個斜陽中一身血衣的少女,究竟會瘋癫成什麽樣子呢?

而自從趙襄兒入府之後,卻也沒什麽動靜,那府中燃燒的燈火都顯得格外寂靜。

某一刻,一個侍衛忽然望了一眼夜色。

方才他聽到了一聲細細的鳥鳴。

他身邊的侍衛同樣聽到了,只是不以為意:“最近城裏古怪的鳥五花八門,據說啊和那雀鬼有些關系,那些被雀鬼襲擊過的兇宅,據說半夜還有血鴉盤旋,能聒噪一晚上。”

那人聽了之後嘆息道:“聽說巫主大人出關了,只希望大人道法無量,可以遲早了了此事,省得天天提心吊膽的。”

而國師府中,窗開了一線。

一只朱紅的小雀停留在少女細秀雪白的手掌上,吐出了口中銜着的字條。

趙襄兒伸出手指逗弄了一番它的羽毛,那朱紅小雀滿意地叫了幾聲,振翅離去。

她走到桌邊,打開那一卷小字,目光掠過之時,眉頭微微皺起。

“小道士?”

一身寬大襟袍的國師喝過湯藥之後,神色慢慢平靜了下來,他盤膝而坐,真打坐凝神,此刻見少女目光微異,忍不住問道:

“可是有變數?”

趙襄兒将那紙條卷起,擲入火盆之中。

“沒有。”

她想起了那個小道士,今日小将軍府中她曾看過一眼,當時她見他的眼神觸及自己而不退避,只當他是癡了,并未多想。

此刻看來,能讓唐雨冒險讓紅雀傳信的,定不是等閑之輩。

只是若大勢真起,哪怕是她也不過是被裹挾着前行,然後尋找那一線的機會。

一個年紀輕輕的小道士再驚才絕豔又能改變什麽?

她壓下了心中的不安,默默回想着那小道士的臉,想着今後多堤防一些便是。

此刻她所需要做的,只是借着國師府的庇護安心養傷。

“如今皇城風雲際會,有不少人混了進來,不僅是瑨國,傳說榮國也有劍聖的弟子來為他們的師兄尋仇,許多刺客組織甚至傾巢而動,你真有信心應付?”老人嘆息道。

趙襄兒道:“如果只靠我,當然不行。”

老人愈發疑惑:“乾玉殿已毀,你雖手握國師府大陣,可以躲避一時,但這終究只是一張龜殼,雖然看似堅硬,但砸石頭上,還是要碎的。”

趙襄兒看着他,淡淡道:“先生,您是真不知道,還是不敢往那個方向想?”

這句話像是一柄刀子,刺破了老人心中最後的僥幸,他有些渾濁的目光裏極快地勾勒出了血絲,但是受那湯藥的壓制,體內湧動的靈力卻似無根之水,根本無法供應上體魄。

他定定地看着趙襄兒,聲音緩慢卻近乎聲嘶力竭:“你要滅國?但你別忘了,你非皇家之人,沒有皇族血脈,即使拿到了朱雀焚火杵,你又拿什麽操控?如今的皇帝,他一來不會聽你,二來他那副羸弱身軀,哪裏撐得起焚火杵的反噬?”

“放手吧……你做的不過是一紙空夢罷了。”國師長長地嘆息着,似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趙襄兒靜靜地看着他,淡雅而稚美的眉目間,笑意似融雪般漾了開來:

“不久之後,天地翻覆,鳳火燎城,朱雀濺血。先生拭目以待。”

……

……

黎明漸至,薄薄的窗戶紙開始透進光時,趙石松摸着自己的脖子,還有些不相信自己竟活了下來。

一襲青衫道衣的少年立在他的身前,平靜着注視着他:“我與她談妥了,她答應饒你一命,只是接下來皇城中不管發生多大的事,你都不要讓親王府上的人去攪局,必要的時候,你要站在殿下那邊。”

“如果同意這些,喝下這碗符水,若你反悔,符水便會發作。”寧長久将一碗清水遞給他,道:“這是我為你争取的,她如果要殺你,府上除了我,沒人攔得住。”

趙石松驚魂未定,他神色掙紮,最後深吸了一口氣,接過了那碗水,飲了下去。

他靠在牆上,神色頹然:“多謝道長救命之恩。”

寧長久好奇道:“你這府邸這般大,竟沒有藏幾位修為高深的高手?”

趙石松嘆息道:“二十日前,兩位供奉的修士,都折損在乾玉殿裏了,所以……這些天,我一直很驚慌。”

寧長久問:“為何非要殺那位娘娘?”

趙石松無奈道:“瑨國的壓力,邊境戰事的壓力,榮國的壓力,陛下的壓力,哪怕是民間,打着誅殺禍國妖女旗幟的,便有數十個……這是數十年的積怨,趙國供養那座乾玉宮十二年,那位娘娘非但沒有任何回應,三年前趙國與榮國的交好還被殿下親手打爛。更何況這次……”

寧長久問:“這次怎麽了?”

趙石松猶豫了一會,還是說:“這次的事,借我們幾個膽子,其實也是不敢的,一切的來源,還是一個月前,瑨國的那位神明顯靈,說得隐國神诏,要誅殺禍國之女。”

寧長久微驚:“隐國?按照天地法則,隐國怎會理會世間?”

寧長久說完之後,才恍然想起,若非修行到人間極致,根本無法觸碰到天地法則。

這個世間有無數強大而神秘的靈,譬如趙石松所說的,庇護瑨國的那位。

但真正極致的神靈,唯有十二位隐國之主。

寧長久又問:“那位神靈,還說了什麽?”

趙石松道:“他說,若是趙國配合他們殺掉娘娘,便願意停止兵戈,從此之後,趙國作為瑨國的附屬,而瑨國也會保護趙國的安危。”

寧長久問:“殺那位娘娘時,那個神靈出手了嗎?”

趙石松閉上眼,回憶起了當天的場景,心有餘悸地點頭道:“那一日的前一天夜裏,城裏偷偷運進來了一具彩繪的人形傀儡,那便是接納神靈降臨的容器,乾玉宮被圍當日,那頭傀儡便活了過來,那時我們奉命燃火,眼睜睜看着他飄了進去。”

寧長久問:“事實上真正進去殺娘娘的,是那頭神明寄生的傀儡?”

趙石松點頭道:“那是當然!能教出殿下那樣的人,娘娘是何等人物?哪怕是瑨國前十的高手一齊出動,也不一定是對手,這個世上能殺死神靈的,只有神靈。”

寧長久道:“最後呢?那具傀儡呢?”

趙石松苦笑了兩聲:“一直到大火熄滅,我們也沒有見到娘娘和那具傀儡,我們做的,只是事先安排的事。”

寧長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不敢确定,那個所謂的神靈和傳說中的娘娘,與自己的死而複生到底有什麽關聯,只是腦海中,那個複雜的線團隐隐約約勾勒出了它的龐大輪廓。

寧長久又問:“在你們心中,趙襄兒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趙石松愣了一下,旋即苦澀地笑了笑,“襄兒殿下自是風采無雙,但娘娘都沒逃過啊……她年紀這般小,縱使有辦法把我們全殺了,又如何能左右大勢?”

寧長久點點頭,趙襄兒即使再強,畢竟太過年輕,始終只是普通的修行者,唯有将先天靈修到大成,才真正擁有淩駕于世俗王朝的力量。

寧長久忽然想到了什麽,語速極快地問:“你們的襄兒殿下……可有婚配?”

趙石松一怔,他直愣愣地看着寧長久,捋了捋胡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難怪小道長要趟這趟渾水啊……”

寧長久搖頭道:“我只是問問,并非愛慕。”

趙石松笑道:“啧,少年慕色,更何況殿下那般絕世佳人,你們年紀相仿,生出這種心思我自然不會笑話。”

見那青衣小道士只是目光平靜地看着他,并無雜欲,他也沒有繼續說下去,有些尴尬地幹咳了兩聲,搖頭道:

“十餘年前倒是有些傳聞,但是這麽多年毫無動靜,應是謠傳。”

寧長久看着窗外漸漸明亮的光,道:“勞煩趙先生帶我去皇城走走。”

第 9 章 :刀劍入夜

木格子大門上黑影一竄而過之時,寧小齡睜開了眼。

“是誰!”

一股寒意侵入手腳,她厲喝一聲,瞬間清醒。

一片死寂。

不過那只是極短的一瞬,甚至寧小齡的一呼一吸還未結束,右側的黑暗裏,極低的嗡嗡聲伴随着暗斂的殺意驟然刺出。

瓷瓶破碎聲清脆響起。

一柄長刀自右側的木架之間刺了過來,寒意已凝成一點,直奪脖頸。

那是極險的一刀,似草木下瞬間竄起的毒蛇,帶着驚人的速度與致命的殺意。

而寧小齡卻不知哪來的直覺靈性,竟在那瓷瓶未破之時便已覺察,身子做出了後撤的反應,刀意撲面之時,寧小齡的身子已退了兩步,那一刀的刀意盡出也無法再波及她。

那暗中的刺客驚訝于她的反應,而他與少女隔着镂空的櫃閣,受限于此,他無法立刻做出第二刀的撲殺。

寧小齡雖躲過這驚魂一刀,卻也驚得手腳顫栗,眼皮狂顫。

此刻大門緊閉,屋子也并不寬敞,一片黑暗之中,那柄噬人的尖刀依舊在黑暗中對準着自己。

寧小齡從未經歷過這些,她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應,長刀掙破木頭的咔擦聲響起,那刺客并未選擇直接抽刀繞櫃再來,而是直接一拍刀柄,讓尖刀直接破空而來,與此同時,他身形一晃,同時繞櫃疾速而至。

殺意再至。

寧小齡無法看清刀的來路,只有心底那點神識驚動的直覺驟然放大,讓她本能地撤步後仰。

嘩!

刀鋒将至之時,外面夜風忽作,一間窗戶忽然被風吹開,簾幕亂動,廊上的燈火照入,将那刀光映成紅亮的芒點。

那是方才刺客入屋時所開的窗子。

那一點薄光裏,寧小齡看清了那一刀的來勢,那一個瞬間,寧小齡的身形竟一下快了數倍,她腳步點地,身子傾倒,以掌拍地,雙掌交換間身子向側騰躍,靈巧地劈開了那奪命一刀。

叮然一聲裏,尖刀已刺入了身後的隔板。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是極短的時間,刺客的身影于黑暗的交錯間也至,只是他的一掌竟也落到空處,只沾到了些許衣袂。

他無暇去想為何這小丫頭忽然這般迅捷,只是本能地反手抽出刀刃。

他發現自己竟無法抽動。

緊接着,疼痛感自手腕爆發出來,似被什麽東西狠狠咬住了一般。

刺客猛然甩腕,将一個雪白的身影振了下來。

那是一只沒有尾巴的雪狐,身體嬌小得像是幼貓,只是它的反應快極了,腳一沾地,便如彈丸般飛速躍動,朝着少女的方向跳了過去。

刺客瞬間明白過來,緊接着心中驚駭無比:“先天靈?你竟然能結靈?”

世間可修行者便是千裏挑一,天生便可具象靈的,更是萬中無一。

寧小齡沒有與人廢話的習慣,直接循着透着燈光的窗戶奔去,她對着窗外大喊了一聲救命,随後身子一躍,正要破窗而去。

那刺客的驚駭也是短暫,他本能地摸到了腰間,那是一柄小弩。

寧小齡起跳之時,他立刻對準少女的身軀将要越向的位置,扣動半首,咻得一聲裏,那弩箭瞬間破弦而出。

少女再如何天資過人,對于生死終究缺乏經驗。

她此刻的修為不足以讓她在空中,沒有支點和借力的情況下改變自己的速度和位置。

所以她跳起之後,那一箭循着她的軌跡而去,她避無可避。

風聲撕破,那一支小箭既快且直。

雪白小狐察覺到了殺意,毛發炸起,騰空而上,似要擋住這奪命一箭。

但那靈終究初成,與箭鋒相對間一觸即潰,碾為煙跡,星星點點地倒流回寧小齡的識海,她喉嚨一甜,鮮血還來不及噴出,箭已直逼腰間。

就在這志在必得的一刻,那刺客卻忽然震住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那箭已撕紙破窗,釘到了牆上,而那小丫頭的身影,竟似鬼一般憑空消失了。

接着,大門忽然打開了。

一襲青衣的清秀少年面無表情的走了進來,他的手上,拎着一個驚魂未定的小姑娘,正是寧小齡。

刺客如臨大敵。

“回去吧,別讓我改主意。”那青衣少年攤開手掌,那是一塊玉牌。

刺客愕然道:“青花司的玉牌……怎麽在你這?”

寧長久道:“見此玉牌自當聽令,回去吧。你們若還不甘,可以再來,我會嘗試殺人。”

說話間,寧長久反手握住了刀柄,一下将其抽出,寧長久手臂一甩,咻得一聲間,那刀沒入他的鞘中,刀刃崩碎的聲音猶如炸膛的爆竹。

……

……

那房間中,女子睡袍淩亂,冷汗淋漓。

她頹然坐倒在床榻上,依舊不敢相信剛才看到的那一幕。

那陣法已成,來勢洶洶,那少年明明已形同困獸,而僅僅是短短的三個呼吸間,她眼睜睜地看着他拿起了桌上的掌燈,腳步沿着規整至極的方位踏出,總共七步,不遲一分也不早一息,在那匪夷所思的精準裏,破陣而出,來到了她的面前。

“這便是我給你的誠意。”他只說了這一句,便再沒廢話,直接奪走了她枕下的玉牌。

她這一刻才恍然明白過來,他所說的誠意便是強大。

因為他足夠強,所以他們必須重視他,甚至是迎合他。

只是……這個年紀輕輕的小道士,為何這般厲害?

她深吸了一口氣,立刻去找紙與筆。

無論他是什麽來歷,無論他究竟會站在哪邊,這件事必須讓小姐第一時間知道,絕不能讓那個來歷不明的少年成為影響大局的關鍵。

女子取過紙筆之後,對着門外吹了一聲口哨。

待到她字條拟好,墨跡風幹,一只朱紅小雀已停在窗棂上,轉着烏溜溜的眼睛盯着她。

女子快速将紙條卷起,那小雀便張開嘴,直接将紙條銜入口中,撲棱着翅膀飛近了夜色裏。

女子對着茫茫夜霧,悠長地嘆了口氣,心中稍稍定了一些。

今夜發生的事太過突然,她無力去揣測其後的伏線,只能做完自己該做的。

“雨兒,你……你這是在做什麽?”

門外聲音傳來。

女子身心俱驚,她轉頭望去,卻見一襲睡袍,尚有些惺忪的趙石松不知何時立在了門口,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她方才太過緊張,對于趙石松的到來竟也沒有絲毫的留意!

“你……”趙石松顫抖着擡起手指着她,他想起了方才那振翅而去的朱紅小雀,不敢置信道:“你是她的人?”

女子沒有回答,同樣神色複雜地看着他。

趙石松再無睡意,氣憤得跺腳,“唐雨!我究竟哪裏待你不好?你在她那裏只是個下人,而我呢?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哪樣沒有給你?哪怕你生病中邪,我依舊陪了你好幾日,你究竟還有什麽不滿意?!”

趙石松身體激動地顫抖起來,他胡須顫動,眼角的皺紋愈發深刻。

名為唐雨的女子輕聲道:“我知道你待我好,我心裏知你謝你,也是想待你好的,只是……”

她話語中的情緒漸漸淡去,如今夜悄然停歇的雨。

“只是二十天前,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帶着這麽多人,跟着去圍娘娘的殿!你走的那一刻,這一切就成定局了。”

趙石松憤怒而疑惑,他跨過門檻,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盯着她那年輕而美麗的臉,痛惜道:

“那個女人究竟有什麽魔力?你雖是從小在那長大,但以你的身份,又怎麽可能見過她?你這般愚忠到底為何!如今趙襄兒雖回來了,但她終究勢單力薄啊……你此刻回頭尚有餘地,我……可以既往不咎的。”

說話間,他伸出手,想要去扶住她的肩膀。

唐雨卻不留痕跡地後退了一步,目光愈發堅定。

“我若是愚忠,你們便是愚蠢。”

“為何?”

“你們沒見到娘娘的屍骨,便敢說娘娘死了,不是愚蠢又是什麽?”

“可是……”

唐雨不想再聽下去,她的眼睛愈發寒冷:“況且二十天前,乾玉宮裏死的許多人,有一些是我過去的姐妹。”

窗外有鳥雀聲鳴,那朱紅小雀已去而複返。

趙石松看了它一眼,心中泛起了巨大的恐懼,他終于意識到了什麽,立刻後退,疾聲大喊:“來人吶!”

……

寧小齡的房間裏,滿地狼藉,那刺客已經離去。

寧小齡回想着方才的那一幕,依舊驚魂未定。

她在半空之中無助地看着那一箭離弦而至之時,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猛得将她拽了出去。

她抓緊了寧長久的手,險些哭了出來。

今晚所有的一切發生得都太過突然了。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那心跳似是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掌心,撲通撲通地難以平靜。

她窩在床上,愁眉苦臉地看着師兄:“師兄,我們回去吧……”

寧長久道:“我會找個合适的時間,先送你回去。”

寧小齡道:“那你呢?不和我一起走嗎?”

寧長久道:“我要留在這裏。”

寧小齡問:“難道如今這座皇宮裏發生的事情與師兄有關?”

寧長久道:“那是他們的恩怨,不是我的因果。”

“嗯……”寧小齡想了想,還是壯着膽子問:“那師兄在找的因果是什麽?”

第 8 章 :榕樹與日落

“三年前,那是趙國十年一次的大祭禮……”

南州之上,大大小小的國家有數十個,彼此間雖時有摩擦,卻也沒有哪國強大到可以獨吞南州。

趙國雖與榮國與瑨國相差許多,卻也算不上弱小。

百年之前,相傳有神仙開辟天荒,助趙國于山野荒蠻之地構築國都,此後群山為天險,其間常有神仙結茅修行的傳說,也算是趙國冥冥中的倚仗。

三年前那次大祭禮,各國皆有來使,那時南州并不太平,榮國與瑨國争鋒相對,而趙國的國土恰與兩者接壤,所以趙國的立場尤為為難。

那一次,榮國的使團中,随行的還有榮國的二皇子。

各國年輕一代皇子中,榮國的二皇子最為驚才絕豔,他七歲之時便成功開竅修行,相傳已有山上的大仙師早早指定其為親傳弟子,而這次出使,是他登山修道之前,最後一次游歷人間。

“為何選在趙國?”寧長久聽着她的介紹,問道。

那女子笑了笑:“因為相傳趙國有個少女,比他年紀更小,天賦更高,那少女更是神子的女兒。”

寧長久問:“趙襄兒?”

“對。”女子道:“他來趙國,便是想見一見那個趙襄兒。”

寧長久問:“她真有這般厲害?”

女子道:“事實上那之前,從未有人見過小姐打架,那時候的小姐,還是個……野丫頭,我們最常見到她的地方是野林子裏和樓頂上,衣服也總髒兮兮的,如今想來,應該是那瑨國故意傳的謠言,為的便是激起榮國二皇子的好勝之心,讓他們打一架,小姐畢竟名義上是神子的女兒,敗給榮國皇子,顏面總是會折損的。”

寧長久問:“那他們見到了嗎?”

女子點了點頭:“當時小姐坐在大榕樹上看日落,二皇子無意間看到了她,不知道她便是他在找的殿下。”

寧長久微笑道:“倒有些像故事,然後呢?”

女子唇角微傾,目光短暫失焦,回憶道:“然後那二皇子念念不忘,被迷得神魂颠倒,想着與那個叫趙襄兒的少女比試過一番後,便請份婚書,将這個驚鴻一瞥的小姑娘娶回去。”

寧長久笑了笑。

那女子也不禁笑了起來:“小姐一向不問世事,自是不知道這些的,次日那二皇子登門挑戰,打傷了許多殿外的守衛,然後小姐雙手叉腰,從裏面罵罵嚷嚷地跑出來,指着那二皇子問‘就是你在鬧事’?”

“那二皇子也怔住了,不曾想那驚鴻一面的小姑娘便是傳說中幽居于乾玉殿的小殿下,他立刻收手,想要表明自己的心意,但小姐一句話也沒說,直接怒氣沖沖地大打出手了。”

說道這裏,女子似是沉浸在了回憶裏,鼻尖前的那柄小簪子也不顧了,花枝亂顫地笑了起來。

寧長久也覺得有趣,問:“然後呢?”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很簡單了。本來只是那二皇子和小姐單打獨鬥,但是僅僅過了十招不到,二皇子所有随從的高手便被迫一起動了……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小姐,她就像是穿行烏雲間的閃電,明亮得驚心動魄,當時沒有人可以想象,那是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

“最後二皇子連同他那七位随行高手一并受傷落敗,最後他的影衛都不惜暴露,才攔下了小姐接下來的出手,而那位影衛是榮國劍聖的親傳劍子,在那一戰裏,劍鞘卻被小姐硬生生打了個粉碎。”

“那天乾玉殿前的石階盡數碎裂,小姐半身是血,立在那裏,沒有勝利的喜悅,臉上盡是迷惘之色。接着她淡漠地說了一句話,然後轉身回宮,從那以後,我們再沒見過那個瘋瘋傻傻的野丫頭,偶爾見她,也是衣裙得體,安靜清雅的樣子了,就像是真正的大小姐那樣。”

寧長久安靜地聽完,問:“她說了什麽話?”

……

……

國師府。

僅有的幾盞燭火凄凄然地亮着,木門桌椅皆是深色,方正墩重,整個房間像是一個将要熄滅的燈籠,即使是屏風上的松柏仙鶴也無出塵仙意,反而帶着被囚者般的壓抑感。

一個白裙少女坐在一張方正敦厚的木桌前,看着那雙鬓斑白,衣着素樸的老人:

“老師,喝藥了。”

少女嘴角勾起,袖間那朵黃色小花恬靜卻明豔。

她将一碗濃稠的湯藥遞了過去。

老人看着那藥湯,神色顫抖。

“襄兒……何至于此?”

趙襄兒神色平靜:“我怕你添亂,所以我必須看着你。”

老人苦笑道:“我一生便只有你一個學生,我又怎會害你?”

趙襄兒問:“那二十天前,你為何袖手旁觀?”

老人無奈道:“大勢如此,老夫能奈何?”

“又是大勢!”趙襄兒冷笑道:“沒有我娘親你一輩子都不可能成為國師,你行此叛逆之事,此刻都不知悔改?”

老人搖了搖頭:“我畢竟是趙國國師,承的是趙國國運,我自然想救娘娘,但絕不能眼睜睜看着趙國國祚就此斷裂!”

趙襄兒道:“已經快斷了。”

老人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若非三年前的那事,趙國何至于如今的局面?”

三年前,趙襄兒以一敵八,打碎了榮國劍子的劍鞘,更打爛了榮國二皇子的道心。

自那之後,榮趙兩國決裂,瑨國趁此機會與趙開戰。

“是你毀了趙國!”老人握拳的雙不停顫抖。

趙襄兒輕輕搖頭:“你永遠不明白,有娘親在的趙國,才是趙國,要不然十年前先皇駕崩之際,趙便要亡國了。”

她立起身子,身姿挺拔而出挑,她望着那滿臉怒容的老人,淡淡地笑了笑:

“我引起的因,卻讓你承擔了果,這終究是我有愧于你,但如果時間回到三年前,我依然會那樣做。”

老人在成為國師之時,便相當于接過了趙國的國運,短短三年世間,讓一個意氣風發的中年男子,變成了一個頭發半白的老人。

他如何不恨?

“為什麽?”他顫聲發問:“你以為憑你就可以把那些反對你的人,還有瑨國的奸細、刺客,全殺了?更何況,據我所知,你如今也是身負重傷!”

趙襄兒輕輕搖頭,目光卻愈發明亮:

“三年前,我若接了那份婚書,或許能換趙國十數年太平,但那樣沒什麽意義,我也不喜歡。先生,你承了趙國國運,不會不知道趙國究竟拖着一些什麽東西在艱難前行吧?百年之前,趙國雖以此得仙人許諾立國,但終究是要被反噬的啊……”

老人驚愕地看着她,慢慢地聽着她的話,然後一點一點想明白了,但越是明白便越是震驚:

“襄兒……你究竟要做什麽?!”

趙襄兒收斂起了殺意,柔和地笑了笑,“老師喝藥吧,你我終究師生一場,我不會殺你……”

她頓了頓,神色恍惚,聲音輕似嘆息:“我于殿下看日落,你們何苦擾我?”

我于殿下看日落,你們何苦擾我?

這是三年前她在乾玉殿前的問話,那時無人回話,唯有如血殘陽好似應答。

從那以後,她便被尊為殿下。

如今乾玉殿已被燒成廢墟。

她不理世事,世事卻總來擾她。

“還望先生莫要與他們一樣。”

她對着老人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搖晃的燈火裏,老人顫抖着端起藥碗,凝視片刻,嘆息一聲,一飲而盡。

那是封閉靈海的藥,喝完之後便再無力插手之後的事了。

……

……

“我于殿下看日落,呵……你們小姐确實不凡,那後來呢?”

“後來便是二十天前,衆人以讨伐妖女的名號圍住了乾玉宮,而小姐在回京路上同樣遭到截殺,據說裏面還有瑨國排行第三的刺客,不過幸好,小姐終究回來了。”

“你們的小姐交給你們的任務是什麽?”寧長久繼續問。

“我只能說這些。”女子神色一厲:“小姐與娘娘是我一生最崇敬之人,我是絕對不會背叛小姐的,你不必套我的話。”

寧長久道:“你必須回答我。”

女子笑道:“你這小道士可真是蠻不講理,我憑什麽要回答你?”

寧長久道:“因為你的陣還沒布完。”

女子瞳孔驟然一縮,躲在錦衾下偷偷劃動陣法的手也不由一滞,她冷冷地盯着寧長久,“你究竟是什麽人?”

寧長久沒有回答,繼續問:“為什麽要殺我?是你們小姐的指示?”

女子冷笑道:“主子不說,下人也應該把事情做幹淨點,對吧,小道長?”

寧長久點點頭:“有些道理。”

女子好奇道:“你明知道了,為何還不出手阻攔。”

寧長久道:“讓我看看你的陣法,我不擾你。”

此人竟敢如此托大……

女子神色一震,她有一種荒唐之感,冷笑了一聲,手上的動作卻一刻未停。

既然你給機會,那也休怪我了。

指間靈力湧動,陣法只差最後一筆,女子正了正自己的心思,靈力灌注之間,一筆落下。

女子的後背早已濕透,身子卻終于放松,暢快無比。

驚心動魄間磕磕絆絆畫出的陣法,最後一筆竟是如此酣暢淋漓,

屋中的地板下,似有亮光滲出,那光極細極快,如刀割而過,以寧長久為圓心,轉瞬亮起,一道繁複而美麗的小陣浮現屋內。

她自信,這極為耗時耗力的陣法,除非能找到陣眼,要不然哪怕巫主親至,短時間內也無法逃出,此時無論是談判還是殺人,她都是絕對的主動。

與此同時,窗外隐約響起了少女的呼救聲。

那是寧小齡的聲音。

那邊也動手了。

“要麽拿出你的誠意,要麽死。”

她絕不會拖泥帶水。

第 7 章 :三更

“你們那位師父,在趙國也算是頗有名氣,本以為這次請他出山可以了結此事,不曾想是這般結局。”

趙石松在前面帶路,一臉惋惜地說着。

“不過你們也不必害怕,我府中可能只是天寒積陰,加上夫人體弱才不小心染的病,應該無甚大礙。”

寧長久點點頭,道:“師父一生浸于此道,最後因此而死,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善終。”

趙石松不曾想這個少年人這般豁達,笑了幾聲,贊許道:“将來若是順遂,想必你是可以青出于藍的。”

寧長久道:“多謝。”

寧小齡在一旁默默低頭走路。

趙石松看了她一眼,只覺得這個小姑娘秀氣可愛,只是眉目間總有些清清冷冷的意味,他忍不住想逗弄幾句:“小姑娘,今年多大,随你師父學藝幾年了?”

寧小齡老老實實道:“十四歲,随師父修道三年。”

趙石松點點頭,道:“我看你頗有慧根,這些年應該也學了不少東西吧?”

寧小齡在心中咒罵了寧擒水幾句,臉上卻微笑道:“倒也沒有,修道一事總需要年月積累。”

“小姑娘倒是謙虛。”

“趙先生過獎了。”

趙石松的府邸相距不遠,談話之間便也到了。

府邸門口停着一輛馬車,一個額頭上貼着黃符的游方道人正前俯後仰地走出來,口中念念有詞。

“這方子過去可是百試百靈,今兒這是怎麽了?莫非我也中邪了?”

那游方道士恰看見趙石松回來,立刻站定,抱拳躬身,滿臉歉意道:“親王大人,恕小道無能,尊夫人的病小道實在看不明白,似邪非邪似妖非妖,愁煞小道也。”

趙石松嘆了口氣,道:“無妨,領了銀錢回家去吧。”

那游方道士應了一聲,這才注意到趙石松身邊跟着兩個穿着道袍的“小不點”。

那道人面色微異,奇道:“你們也是幹這個的?”

寧長久問:“有事?”

那游方道士踏着碎步在他們身邊兜轉了兩圈,搖了搖頭,啧啧道:“苗子是好苗子,但聽前輩一句勸,回去吧,別白費力氣了。”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只是看着趙石松,道:“請趙先生帶路。”

那道士氣得臉頰漲紅,跳腳道:“這皇城裏幹我們這行的,我少說能排進前五,我這好言相勸,你不聽也罷!”

寧長久沒有理他,趙石松對那道士吊兒郎當的模樣本就不滿,此刻随便擺了擺手,便領着寧長久向着府內走去。

沒走幾步,那道士竟扭頭跟了過來。

寧小齡天生有些厭他,蹙眉道:“臭道士,你跟來做什麽?”

那道士氣鼓鼓道:“我就在旁邊看着,不打攪,我就想來開開眼,瞧瞧你們究竟有什麽手段,年紀輕輕竟敢如此托大。”

寧小齡細眉一豎,正要駁斥幾句,寧長久直接道:“沒事,随他。”

……

穿庭過廊,古色古香的院房裏,咳嗽聲遠遠地傳了過來。

立在門口的侍女見到見趙石松回來,喊了句老爺之後讓開了道路。

屋內暖爐,溫度舒适,一個年輕女子正側躺在踏上,那女子面頰微白,眼睛半閉,時不時捂胸咳嗽,神色楚楚,頗有姿色。

寧小齡本以為會是位端莊賢淑的夫人,沒想到這般年輕漂亮,看上去約莫二十歲左右,也不知是幾房太太。

那女子見了趙石松,手便搭上了錦衾,想要起身行禮,趙石松連忙跑到身邊,按住了她的手,好生安慰了幾句。

那女子向着這邊瞧了一眼,皺眉道:“那道士不是剛走麽,怎麽又來了,我看他也沒什麽能耐,在這裏兜兜轉轉的,倒是讓人心煩。”

“你……”那游方道人深吸了一口氣,嘆息道:“夫人說的是。”

接着她打量了一番那兩張陌生的面孔,虛弱地笑了笑:“這小道士長得倒是眉清目秀,看着也能開心幾分。”

對于她的誇獎,寧長久沒有回應。

他打量四周,目光越過高高的房梁頂,似尋找着什麽。

那道人饒有興致地看着他,等着他出醜。

寧長久的手伸入袖中摸了摸,卻什麽也沒有掏出來。

那道人見狀不由笑了起來:“怎麽,是忘帶符紙了?要不貧道借你幾張?”

榻上的女子不由皺眉,趙石松連忙瞪了他一眼,那道人見狀才悻悻然止住笑聲。

不曾想寧長久竟真的攤出了手:“借我一枚銅錢便好。”

“銅錢?”道人眉頭一皺:“你這小子是在戲弄小道?”

寧長久攤着手。

道人看了看周圍人的目光,嘆了口氣,解下錢袋,取出一枚銅錢抛了過去。

寧長久接過銅錢,放置在那女子踏前的小木櫃上,過了一會,道:“可以了。”

衆人皆是一愣。

可以了?什麽可以了?

那道人哭笑不得:“你當我們都是傻子?”

趙石松剛要說話,卻見那木櫃上的銅錢裂成了三半,他嘴巴半張,驚訝地望着寧長久。

寧長久則是平靜地看着榻上的年輕女子,問:

“感覺好些了嗎?”

那女子看了那銅幣一眼,輕笑一聲,正要搖頭,但對上了他的目光之後,只覺得靈臺被凜冽冬風拂過,僵硬寒冷。

過了一會,女子臉上的笑容才重新展露,“哎,倒是真感覺好了許多,身子都輕了。”

趙石松見她氣色果然轉好,大喜過望,望向寧長久的眼神更和善了許多:“以前一直以為破財消災只是一句玩笑話,今日見了小道長才發現果真是非同凡響,趙某不知該如何答謝才是。”

寧長久道:“我與師妹沒地方可以去。”

趙石松連忙道:“來人,打掃間幹淨屋子,安排小道長暫住。”

那道人看的目瞪口呆,也不知發生了什麽:“這……這,你們是不是合起夥耍我?”

趙石松此刻更懶理他,直接一揮袖子:“送客。”

“哎,我……”那道人氣得跳腳:“我的銅錢!”

寧長久道:“欠着。”

……

夜半三更。

年輕女子自榻上醒來,她掀開簾幔,慵懶地舒展了一番身子,伸手攏了攏披在肩背的長發。

她緩緩轉過頭,正要點燈,忽然呀得驚呼一聲,雙手捧心,一臉驚恐。

昏暗的屋子中,一張古秀的木桌旁,隐隐約約坐着一個人影。

“別裝了。”那個聲音開口,燭火随之點燃。

“你……是你?”那女子胸膛起伏,嗔怪道:“你這小道士,我白日裏看你長得清秀,還當你是好人,你半夜闖我閨房想做什麽?你現在立刻出去,要不然我叫人了!”

寧長久轉過椅子,平靜地看着她:“與我說說你家小姐的事吧。”

“小姐?”那女子抓着自己的衣領,“你問的什麽胡話?難不成你看我像下人?”

寧長久道:“這些天你卧床裝病,應該沒辦法出去,我白日裏見過你家小姐一面,我與你說說她吧。”

那女子幽幽地盯着他,旋即噗嗤一笑:“你們這些男人,老的小的都一個樣,都闖到這了,還和姐姐故作正經,哎,難道你替我治了病,就要我以身相許,老爺若是聽到了,定要将你亂棍打出去。”

寧長久問:“不想聽?”

那女子笑了一聲,道:“你這小道士倒是無理,來,我倒是聽聽看,我那主子是誰?”

寧長久道:“她在城中有許多棋子,但是倉促布局,各方之間協調傳信應該也不容易,你應該有好幾日沒有收到你家主人的信了吧。”

女子搖頭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寧長久繼續道:“因為她也受了很重的傷,想來也是,這麽多人想殺她,她又如何能真正全身而退。”

女子望着那相隔燈火的少年,神色幽怨:“你來……就是想與我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

寧長久道:“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道士,我還沒有确定我的立場,你接下來的每句話,都有可能左右我。”

女子眸光一顫,旋即平靜,笑道:“我可沒見過闖女子房間的普通道士。”

寧長久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女子忽然覺得眼前坐着的,仿佛不是人,而是一個沒有溫度的幽靈。

她漸漸斂去笑意:“普普通通的道士?那你來皇城做什麽?別拿什麽替天行道之類的話糊弄我。”

寧長久道:“我不需要和你解釋,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我有能力保住自己,自然便有能力插手。”

“嗯?口氣倒是不小。”女子看着眼前靜坐的少年,自己的呼吸都忍不住慢了下來。

寧長久道:“與我說說你家小姐最簡單的故事便好,不需要你出賣什麽。”

“最簡單?”

“嗯,比如她的名字,比如三年前發生的事。”

她的名字?三年前的事?

這種事情你還大費周章來吓我?皇宮中随便問一個人誰不知道?究竟是我傻還是你傻?

女子一下子呆住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寧長久以為她不想說,懶得廢話。

一枚金簪不知何時從梳妝臺上停至了眼前,咻得一聲掠至女子身前,幾乎已貼上了鼻尖。

女子喉嚨聳動,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不敢妄動。

“你是在試探我?”女子猶不死心。

“不是。”寧長久靜坐着等她回答,他擡起了手,渾身上下陡然散發出一股致命的殺意。

女子認命般嘆了口氣:“小姐姓趙國國姓,名為襄兒,三年前……”

趙襄兒……

寂靜的夜裏,她緩緩說起了那段往事。

第 6 章 :小殿下

“殿下?”

短暫的寂靜之後,人聲喧沸了起來。

“她什麽時候回來的?”

“這哪裏知道?竟沒有一點消息?”

“她……居然還活着。”

宋側嘆了口氣,他袖中的手不停顫抖,再難掩飾自己的恐懼與不安。

寧小齡怔了一會,忽然恍然道:“難道是她?”

寧長久問:“誰?”

寧小齡立刻解釋道:“傳說皇宮之中,只說殿下便知其人的,不是太子皇子,也不是某位公主,而是……一個娘娘的養女。”

寧長久愈發疑惑:“養女?”

寧小齡點了點頭:“相傳十多年前,先帝親征歸來,于城樓上遇到了一位神仙般的女子,他将這位女子接回宮,為其鑄造大殿,奉為神子,而這個女子身邊,據說跟着一個四五歲大的小丫頭,有人說那是她和皇帝的私生女,有人說那是她收養的孤苦孩子,總之一并養于深宮之中,而十多年前……”

寧小齡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十多年前,大殿剛剛落成,本當壯年的皇帝卻染了重疾,最終不治身亡。”

周圍人聲嘈雜,寧小齡說話間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沒人注意自己才松了口氣。

寧長久想通了許多關節:“原來二十天前,死的便是那位娘娘。”

寧小齡瞪大了眼,愣了片刻才聽明白了他的話。

民間對于那位久居深宮的娘娘有許多猜測,雖然很多人說她是禍害趙國國祚的妖女,先皇的暴死定與她脫不了幹系,但是十餘年間,誰又敢真正動她?

這位娘娘雖從未露面,卻在趙國留下了很多故事,譬如乾玉宮萬裏飛劍斬妖,九霄之外蒼龍來朝……

在趙國,那位娘娘不管是神是妖,都算是傳說中的人物。

所以她也并未往那個方向去想過。

此刻寧長久一語點醒,她也一下豁然開朗,心道若死的真是那位娘娘,那作為她的女兒,那位殿下豈會善罷甘休?而這殿中衆人神采各異,多是驚恐畏懼,想來娘娘的死與他們都脫不了幹系。

難怪這般害怕……

寧長久道:“哪怕如此,他們為何害怕?既然敢殺那位娘娘,女兒為何不一并殺了?”

寧小齡連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別說了。

所幸也沒有人注意他,因為外面隐約有個綽約人影穿過雨幕走了過來,人聲漸漸安靜。

寧長久立在門扉後的陰影裏,望了過去。

秋雨清冷,落木蕭蕭,青黃參半的院子裏,雪白裙裳,纖腰束帶的少女支着古舊紅傘緩緩走來。

她走過石階,于檐下收傘,少女握傘似提劍腰間,水滴自尖細的傘頭滴落,一聲聲清晰可聞。

她環顧了一圈殿內的衆人,最後落到了宋側的身上,少女抿了抿唇,微微一笑:

“諸位……別來無恙?”

話語間恰好陰雲開裂,一束天光漏下,越過茫茫秋雨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此刻立在檐下,半身是光半身是影。

衆人這才一一反應過來,紛紛行禮,恭敬地說着參見殿下。

事實上,除了三年前那的一天,之後很少再有人見過她,今日一見,才知三年前那個在乾玉殿下階前立血的野丫頭,如今竟已長成這般模樣了。

寧小齡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很快收回了目光,低下了頭,心髒砰砰得跳着。

寧長久看了她一眼,同樣微微失神。

少女生得極美,未施粉黛卻眉目如畫,素衣白裙卻動人心魄。

寧長久看着她,似看着一朵黑白墨色的花,纖細成開在峭壁懸崖,于是萬物失了光彩,只剩下純淨的黑與白。

少女對上了寧長久的目光。

寧長久平靜地看着她,目光卻沒有絲毫的閃躲與避讓。

秋雨連連,寒風入殿,官員們依然躬身低頭,神像前那座焦黑的屍體混雜着腐爛與燒焦的難聞氣味,一片詭異的安靜裏,他們的視線便如此交彙着。

寧長久覺得她有些熟悉,追溯記憶,卻怎麽也想不起在何時見過。

或許只是少女生得太美,在他道心上濺起了漣漪,如今他終究是凡夫俗子的身軀,自然躲不過人間的七情六欲。

寧小齡不安地看着他們,鼓起勇氣向前走了一步,行禮道:“參見殿下,我與師兄随師父一道來降魔,師父不幸身死,師兄近來神思有些古怪,還望殿下莫要怪罪。”

寧長久稍稍回神,想起了這些世俗王朝的禮節,有些笨拙地行了一禮:“見過殿下。”

少女微微一笑,清清冷冷的聲音猶帶幾分稚氣:“既是來宮中除妖,便是客人,我本就不喜這些繁文缛節,哪有怪罪之理?”

寧小齡退回了寧長久的身側,稍稍松了口氣。

“諸位見到我……”少女眸子微眯,輕聲笑道:“為何神色這般悲痛?”

衆人回過神,連忙紛紛跪下,直呼不敢。

少女擡了擡手,示意他們起身:“我剛才說了,我不喜這些繁文缛節。”

有些人立了起來,卻發現其他人依舊跪着,便又跪了下去。

少女目光緩緩掃視過四周,她嘆了口氣,聲音卻愈發冷淡:“諸位不願起,可是心裏有鬼?”

衆人視線偷偷交彙,無人應聲。

而這些人中,宋側官職最大,雀鬼的調查一事,也主要由他調查。

他輕聲嘆氣,首先起身,看着眼前白裙微擺,墨發披肩的少女,道:“殿下能平安回來,自是好事,我等……喜不自勝。”

“呵……”

少女笑了起來,她的嘴唇血色極淡,薄而微翹,此刻輕輕勾起,眉目也随之生動,她向前走了兩步,便似從畫卷中走出,來到了衆人之間。

“二十天前,鐵騎圍宮,曾在殿前宣誓效忠娘親的宋大人,當時在何處?”

宋側冷汗淋漓:“那日……那日太過混亂,滿城皆是火光血光,在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啊。”

“不知如何是好?”少女面容柔美,神色卻愈發冷厲。

宋側閉上了眼,不敢作答。

少女盯着他,語氣陡然露出鋒芒:“圍宮,放火,殺人,鐵騎踏殿……蓄謀這麽久,竟成了一句不知如何是好?你們可真是……膽大包天啊。”

宋側悲道:“大勢如此,宋某綿薄之力能作為何?”

少女冷漠地看着他,沉默了一戶,問:“為什麽?”

宋側深深地禮了一身,随後一點點地挺直了自己的身子,盡力看着她的眼睛,道:“如果娘娘不一直久居深宮,如果她能多看兩眼人間的苦難,聽聽萬民的請願,這一切,又何至于此?”

少女道:“娘親始終注視着趙國。”

宋側悲痛道:“可蒼生不知,我亦不知啊……”

少女道:“你們知不知,娘親不在乎。”

宋側盯着少女那稚美絕倫的臉,問道:“那殿下呢?殿下在乎嗎?”

少女沒有回答,平靜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繼續說話。

宋側喟然長嘆,眼神愈發堅定:“趙國國運已凋敝至此,前與瑨國戰,大軍節節敗退,後有榮國虎視眈眈,割讓國土無算,如今亡國之兆已現其形,瑨國又三番五次放出那種話,殿下久居深宮,不知我等日日夜夜都是承受着何等煎熬!如今事已至此,宋某有恨無悔,只求一死,還望殿下可以收手……”

“收手?”少女秀眉一蹙,旋即指着地上那具焦黑屍體,笑道:“你以為,他們是我殺的?”

宋側低頭不語。

少女平靜道:“我何時回宮,昨夜又在何處,以宋大人的耳目,不難知曉吧?”

宋側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沉聲道:“知道……昨夜殿下在乾玉殿前,跪了一整夜。”

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是殺人者除了是她,還能是誰?難道真是那虛無缥缈的雀鬼?只是她在乾玉殿前跪了一夜,如何又能殺人?

少女不再多說,直截了當道:“我娘親的屍身呢?”

宋側答道:“不曾找到。”

“嗯?”少女輕輕挑眉。

宋側嘆息道:“但我确定,那日乾玉殿中,一個人都沒有逃出來。”

大火鐵騎弓箭法陣,加上那位神靈的出手,插翅難逃。

少女不再說話,緩緩擡起了手,那修長而雪白的手指自寬大的衣袖間探出,顯得愈發纖細。

那雙手搭在了宋側的肩上。

宋側渾身僵硬,渾身冷汗淋漓卻不敢動彈。

衆人看到這一幕,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三年前,乾玉殿前,那個嬌小的小姑娘渾身是血卻面不改色的模樣。

宋側閉上了眼,已心存死志。

少女卻只是笑了笑,替他理了理衣衫,微笑道:“宋大人可要好好珍惜這身來之不易的官服。”

宋側愣住了,他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身子依舊緊緊地繃着。

少女不再看他,視線望向了其餘衆人,她笑了笑,道:“我便在國師府中,諸位若有事商議,盡管來尋便是。”

“國師府?”宋側目光微異。

少女已轉身向外走去。

檐外秋雨未停,她重新支起了傘,聲音透過雨幕清冷傳來:

“先生重病垂危,做學生的,自當盡心服侍。”

微風徐來,臂側的裙衫上,一朵黃色小花在風中飄搖。

……

……

“國師府?她怎麽會去國師府?”

“國師是她的先生,如今也算是她唯一的親人,可是二十天前那場圍殺,國師可是選擇了袖手旁觀啊……”

“她會不會還不知道自己老師已站在了她的對面?”

“有此可能。”

“對了,那些刺客呢?瑨國派出截殺她的刺客呢?為什麽她還是回來了?”

“難道是失手了……怎麽會,據說瑨國排名第三的刺客都出手了,哪會無功而返?”

“看來只能看國師與巫主大人了,這勢不同水火的兩人可是難得一心,那小丫頭除非有通天本事,要不然定和她娘親一個下場!”

衆人議論紛紛,大抵也算是往好的方面想,一個聲音卻突兀響起。

“你們是真的不明白?那位姑娘的話語,不是擺明了已經挾持了國師麽?”

衆人循着說話聲望去,只見一個穿着道袍的少年疑惑地望着他們,像是在看一群傻子。

許多人回想起那少女方才的話,心中恍然,但他們心中本就憋屈非凡,如今又被一個少年點破,臉上多是怒容。

宋側忍無可忍,厲聲喝道:“你究竟想做什麽?這裏用不着你們,給我滾出城去,再敢多嘴,那筆你師父的安葬費,一分可都不給了!”

寧長久無奈地看着他,心想明明是自己好意提醒,為何此人這般不領情?

這便是山下的世俗世界麽?

寧小齡扯了扯他的袖子,近乎央求道:“師兄,我們走吧……”

宋側此刻心情極差,再懶廢話,擺了擺手,示意侍衛将他們押出去。

“等一等!”

人群中忽然有人走了出來。

宋側看了那人一眼,不悅道:“趙石松,你來添什麽亂子?”

那名為趙石松的人讨饒般拱了拱手,随後望向了那對少年少女,試探性問道:“不知小道長道法如何?”

寧長久道:“尚可。”

趙石松想了想,道:“實不相瞞,近來家中夫人亦染了煞氣,名醫請了道士也叫了,卻都束手無策,不知你們可願試試?”

顯然他是要死馬當活馬醫了。

宋側剛想斥責,寧長久卻已搶先開口:“可以。”

寧小齡被逼無奈,只好假裝自信地點了點頭。

宋側看了他們一眼,不再勸阻,拂袖離去,眼神愈發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