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小鎮七日

蓮舟駛入湖水,浮萍分開,寧長久看着水天交界處的顏色,目光淡然,他手指輕輕敲着船舷,讓蓮舟順着秋生的指引向前駛去。

寧小齡神色自若,心中卻打着鼓,有點緊張。

小蓮趴在蓮舟邊,伸手撩着水,聽着嘩嘩的水聲,笑臉不斷,看上去精力十足,一點也不累。

寧長久問:“是什麽妖怪?”

秋生回答道:“一條大蛇!受傷的大蟒蛇,可大可大一條了,過往可是有仙師被吓到過,忍不住拔劍的。”

寧小齡心中定了些,心想自己好歹是見過大世面的,一頭蟒蛇怎麽能吓到自己呢?

今日他們的運氣不錯,蓮舟駛遠了之後,原本就昏暗的水面之下浮起了大片的黑色,那一刻,寧小齡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這頭大蟒蛇的長度。

那個黑影比他們的蓮舟長了幾十倍,從水底浮現出時,寧小齡覺得有些眩暈,總感覺下一刻,那大蟒身子一甩,這小小蓮舟便要頃刻翻覆,然後蟒蛇張開血盆大口,他們就都成了大蛇的果腹之物了。

寧長久輕輕抓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而寧長久袖中的手掐好了一個劍訣,随時準備應付突發的變化。

但一切自始至終平靜。

蓮舟下那蛟龍大小的身影無聲地滑過了船底,它露出了些許黑色的背脊,游曳之時帶起了很是狹長的三角形水紋。

暮色四合,那頭大蟒乖巧地陪着蓮舟游了一段,秋生也沒有催促,只是對着兩位仙師輕輕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好像不想驚擾這頭“河神”。

天光消失在湖水盡頭之前,這尊河神一般的大蟒終于擡起了頭顱,它的頭顱是深青色的,一如陳年的瓦片顏色,飽含歲月感。而它的眼睛兩邊繪着赤紅色的線條,有些兇相,它轉過錐形的巨大腦袋,對着蓮舟上的人吐了吐細長的舌頭。

“仙師,追過去。”秋生小聲道。

寧長久輕敲船舷,驅使着蓮舟來到了大蛇的邊上,那大蛇的頭顱便有蓮舟大小,看着吓人極了,寧小齡心中犯怵,但看着小蓮這七八歲的小丫頭都不怕,甚至伸出手去摸大蛇的頭顱,她的心也輕松了許多。

寧長久看着這個深青色的頭顱,也伸出了手,撫摸上了細密堅硬的鱗片,那鱗片很是光滑,像是流水洗刷過無數次的鵝卵石。

“它有名字嗎?”寧長久問道。

秋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它叫大黑。”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平靜道:“好名字。”

寧小齡努着嘴,強忍着笑意。

那條名叫大黑的蛇與他們逗玩了一會兒,接着它像是為了證明自己名字的由來,翻滾了一番自己的身體,寧長久順着它極長的身子望去,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寧小齡也發出了小小的驚呼聲。

他們這才知道先前秋生說的,那頭大蛇受傷了是什麽意思。

只見那大蛇幾乎從身體中央撕裂了開來,它的腹部是空的,只有一根粗大嶙峋的白骨連接着身子的兩端,看上去就像是一截鐵索連接着兩根軟棍子,大蛇對于這般致命的傷卻無動于衷,悠閑地晃着身子沉入了荷塘深處。

荷塘盡頭泛起了寒霧。

月亮已在不知不覺間挂在天上,深藍的天空像一塊巨大布,繁星如螢火點點,水面銀光晃動,月影漾成條條平行的銀弦。

蓮舟回頭,去時慢,返時快,沒多久便靠上了岸,秋生去還了蓮舟,然後帶着兩位仙師歸家。

寧小齡今天認識了好多新奇的妖怪,覺得開心極了,等到回家之後,安頓在了幹淨的新房間裏,她才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事情。

她扭過頭,望向了師兄,問道:“我們是來幹什麽的來着?”

寧長久說道:“好像是來幫忙除妖的。”

寧小齡道:“可是這裏的妖怪都被感化了呀……我們去除什麽呀?”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這對這裏的鎮民倒是好事。”

寧小齡捧着臉,先前的心滿意足消去了一半,道:“那其他弟子這一個月積累下功勳無數,我們這一個月,在這裏騙吃騙喝?”

寧長久寬慰道:“可以安心修行也不失為好事。”

寧小齡抓起自己的佩劍,拔劍出鞘,看着鏡面般劍身上自己的臉,愁眉不展,道:“那我們就這樣白吃白喝嘛?”

寧長久道:“誰能想到這荒郊野嶺這般風調雨順呀。”

寧小齡托着腮,道:“要我是那些邪魔,有這麽大一條身殘志堅的大黑蛇坐鎮着,我估計也不敢來。”

寧長久想起了那條大黑蛇,思維松動,隐約浮現了出些塵封的碎片,慢慢地拼湊出不成型的畫面。

寧小齡在那抱怨不止,道:“師兄,要不然我們出鎮子去看看吧,興許外面有大妖怪虎視眈眈!”

寧長久駁回:“陸嫁嫁說了,讓我們不要亂跑,而且師兄這個體質,真招來什麽怪物,可沒什麽人能來搭救了。”

寧小齡想到了白骨夫人,那從天而降的一劍每每想起都讓她驚心動魄,她忽然覺得過一個月田園生活似乎也不錯,這裏有好吃的糕點,好玩的妖怪,堅強的大蛇,靈氣也還算充沛。

“倒是挺适合養老的。”年僅十四歲的小齡如此評價道。

寧長久笑道:“上次去臨河城你也這麽說的。”

寧小齡哼了一聲,道:“修道之人,四海為家,師兄這次可是你想淺了。”

寧長久微笑着點頭。

寧小齡燒了壺熱水,然後去鋪開疊的整齊的被子,回想起今日的經歷,好奇道:“那個叫小蓮的丫頭嘴巴是什麽了,我探查過,明明正常呀,怎麽就說不了話呢?”

寧長久同樣探查過,也不得解,只好說:“這鎮子本就奇怪,有些反常的怪人怪事也不難理解。”

寧小齡又問:“那麽那些妖怪呢?他們為什麽也這麽乖啊,尤其是那條大蛇,放其他地方估摸着是獨當一面的妖王啊。”

寧長久點頭表示認同,那頭青首黑軀,眼繪赤紋,腹部卻大面積撕裂的巨蟒,境界很難估測,而它出現時也實實在在地給予了自己天然的壓迫感,總之絕不弱于血羽君,而血羽君當年可也是叱咤南州的一代妖雀。

而這樣的巨蟒,按理說也是要頭生犄角,随時化蛟的靈獸,不知怎的,竟願意守着這頃蓮塘。

“或許這座小鎮中,有高人坐鎮。”這是寧長久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釋。

一語點醒夢中人。

寧小齡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有道理!一定是很厲害的高人隐居于此,說不定還是谕劍天宗的某位老前輩!”

想到這裏,寧小齡喪喪的心情又消了大半,沒辦法斬妖除魔的遺憾,一下子被尋找神秘高人的期待給蓋住了。

她水靈靈的眼睛望着師兄,懇求道:“那師兄明天陪我一起去找那個老神仙吧。”

寧長久心想人家老神仙隐居于此不就是不想被打擾嗎?但他也拗不過師妹的苦苦央求,只好答應。

夜漸漸深了。

寧小齡已然入眠,寧長久則習慣性地來到窗邊,看着窗外的景致。

明月如水,瓦檐如霜,竹窗上遮着一大張芭蕉葉子,大片的修竹在夜風中搖曳着,爬滿了細長藤蔓的院牆上連綿竹影沙沙晃動。

世界沉靜在靜谧裏,不知是不是因為神明的離去,星辰更清晰地投影到了天空上。

若是平日裏,他此刻應是在給陸嫁嫁煉體,而陸嫁嫁又經歷了半個月的錘煉,再次陷入了瓶頸之中,寧長久與她認真探讨過,已然想不出更好的手段,認為接下來的道路,只能靠她自己軟磨硬泡,完成那場劍體修煉的千裏之行。

陸嫁嫁同樣可以感知,她距離紫庭不過一線,等寧長久一個月後回去,迎接他的,或許便是一位紫庭境的峰主大人了。

寧長久的心越來越靜。

體內泛着淡金色的靈脈開始流轉,氣海渦旋般打開,周遭的靈氣灌入,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開始轉動,若他此刻睜眼,便可以看見他眼眸如含大日般泛着千絲萬縷金色的光。

靈氣在數個周天循環之後被煉化為靈力。

尋常修行者都可以在邁入每個境界之前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瓶頸,入玄、通仙、長命、紫庭,每一個境界都有明顯的分界。

但寧長久卻無法感知到自己的那條線。

金烏到來的那刻,所有的障礙都被一掃而空,修道之途對他而言已是一馬平川,他只能在遙遠的地方看到一條線,他不确定那條線代表的是長命還是紫庭,亦或是更遠。

一夜平靜地修行,寧長久小寐了一會,滿天星鬥漸漸淡去,青草的尖尖上已滾着露水。

清晨,秋生喊兩位仙師吃早飯。

菜是小蓮做的魚。

寧小齡原本還猶豫着,心想昨天還答應小黑貓不搶魚吃的,但她下了第一筷子之後,便毫不見外地下筷如飛了,一旁同樣早起的黑貓輕靈地躍上了長長的木板凳,對着少女嗚嗚地叫着,斥責着她的不守信用。

寧長久簡單地吃了兩口。

他對于世間的美味佳肴向來沒有太大的興趣。

吃過早飯之後,陽光照入屋內,明亮的堂中,牆壁上裝裱挂好的畫作清晰了許多。

寧長久目光投了過去,那些畫作題材豐富,有煙波浩渺的漁舟泛江圖,有色彩奪目的青綠山水,有筆畫精細至極的花鳥,家中這只頗有靈氣的黑貓也擁有着一幅肖像,活靈活現。

寧長久的視線緩緩掠過,最後落在了堂中央,那裏挂着一幅畫,這幅畫對比其他的很不起眼,甚至因為格局太過方正,線條太過死板而顯得中規中矩。

那是一幅小鎮的布局圖。

寧長久盯着看了一會,輕輕搖頭,并未看出什麽名堂,反而有種當年拜師學藝了三個月的自己拿起筆也能畫的錯覺。

而那副畫的左邊也端端正正地寫了首詩,這首詩同樣普通:

素荷香搖風動鈴,燈映竹牆院照影

家歸雀遠望樓高,孤燈如水拂月明

寧小齡注意到師兄的眼神,也望了過去,讀了兩遍之後也低聲點評道:“好像我也能寫。”

寧長久心想自己與師妹在詩畫方面倒是挺天作之合的。

早晨,寧長久與秋生閑聊了幾句,小蓮擺着個板凳坐在一旁安靜聽着,時不時比劃什麽。

寧長久向他詢問了一些關于鎮中隐世高人的事情。

這可難住秋生了,秋生雖然不過十歲,但是小鎮不大,鄰裏之間關系又好,他走街串門都走訪過一遍了,身強力壯有本事的男子倒是不少,但非要說什麽隐士高人……

他想着蓮田鎮中很具名氣的那幾位老爺爺,但每想到一個就搖頭,他們的名氣大都來自于博學和絕學手藝,要真論武功,怕是連喜歡在路口巡邏,空有花架子的小白兔都打不過。

“好像……還真沒有。”秋生苦思之後,無奈搖頭。

寧小齡倒是不覺得失望,心想輕易被人發現還叫隐世高人嗎,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寧長久原本還想着秋生的爺爺,竹樓裏的那位老人會是高手,但是他仔細觀察了這些畫作的筆墨勁道,雖然運筆流暢老道,但僅是出于熟能生巧的畫技,沒有一丁點修道之人的痕跡。

寧小齡在一旁拿着小魚幹逗着黑貓,黑貓靈巧跳躍,爪墊揮舞,幾個回合之後猛地一躍,一個眨眼後,寧小齡的指間便只有一小截魚尾巴了。

小齡對于這只黑貓的身手很是驚訝,在心中重新評估了它的戰鬥力,心想這裏一只小貓咪都這麽厲害,肯定藏着其他不顯山不露水的大人物。

玩耍了一會之後,寧小齡便抓着寧長久的手,拉着他去尋找高人。

秋生詢問着要不要陪同,寧長久婉拒了。

這座小鎮确實算不上大,整個小鎮的格局大抵呈現一個“豐”字,寓意吉祥。

春時的太陽不烈,暖融融地,透着慵懶的和煦。

他們在小鎮中逛了一上午,認認真真地神識感知着,看看神識鋪展出的地圖中,有沒有明亮或異樣的閃光點。

但是整整一個上午,他們将這個小鎮來回逛了兩遍,卻都一無所獲。

“高人不愧是高人。”寧小齡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堅信是高人太高了。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

“哎,我們這個戰果,到時候怎麽回去和師父解釋啊。”寧小齡還是有些擔憂,腦子裏不由泛起其餘弟子飛劍斬妖的飒爽英姿了。

寧長久說:“這才第二天,以後指不定會遇到什麽怪事。”

寧小齡撇了撇嘴,不太信任地應承了一聲。

在一間屋子上,他們看到了一只碩大的蜥蜴精正趴在屋瓦上曬太陽,這蜥蜴精是一個老奶奶養的,自稱壁虎将軍,動作迅捷。

它看到了這對白衣的師兄妹,壁虎将軍尖着喉嚨道:“仙師仙師,吃斑點蛙。”

而他對面的屋頂上,一只蟾蜍精被驚醒,鼓着圓圓的大腮子争鋒相對道:“仙師仙師,宰四角蛇。”

寧小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與它們各自打過了招呼。

路口處,那只身披瓦片的兔子精也聞訊趕到,說着他們聽不懂的兔語,與他們好生糾纏了一會。

等到下午兩人坐在蓮塘便眺望着湖水的時候,寧小齡終于絕望了:“師兄哎,我也不知道我該高興還是不高興了。”

寧長久道:“國泰民安當然值得高興,你要學學你襄兒姐,要有君王氣度。”

寧小齡捧着臉,眺望着夕陽慢慢沉入湖中的過程,無奈道:“那師兄給我打片江山,我也去女皇帝的座椅上坐坐?”

寧長久笑着将石子一顆顆扔進了水中。

“若是其他弟子偶得機緣,四峰會劍我會不會就打不過人家了呀。”寧小齡開始瞎擔憂起來了。

寧長久道:“回峰之後距離四峰會劍還有半個月,有時間摸一摸他們的虛實,況且此處靈氣充沛,你安心修行不一定就比他們差。”

寧小齡覺得有些道理。

之後,這樣寧靜無波的日子足足過了七天,當寧小齡對于尋找絕世高人計劃的時候,終于又有另一件事情激起了她的期待。

第七天,蓮田鎮的牌坊外,一頭手握狼牙棒,自稱是方圓百裏狼牙榜排行前三的,兇神惡煞的大妖怪,前來拜莊。

第 143 章 :訪妖

黑貓的毛發很亮,在陽光下還反着淡淡的光,它靈巧地躍下牆體,又矯健地跳過了一排木栅欄,竄入了巷子深處。

巷子的另一頭,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拎着一個魚簍子蹦跳着,他口中哼着小曲,魚簍中的魚還在拍打着尾巴,他的袖口濕了小半。

小男孩推開一間屋門時,那只小黑貓也快奔過弄堂,竄入了那間房子裏。

房子的紅土打得很硬,紅得發黑,木門晃了晃,前腳才邁進大門的小男孩回過了身,一只稚嫩的手伸了出來,接住了躍起的黑貓,黑貓沒什麽反抗地被抱起,只是攤着爪子拍着魚簍,時不時伸出舌頭舔着。

小男孩揉了揉黑貓毛絨絨的耳朵,口中嗚嗚地說了句什麽。

他懷中抱着黑貓像是聽懂了一樣,也嗚嗚地叫了兩聲,小男孩面露喜色,向外張望了一眼,然後打開魚簍,将一條銀白身子的小魚扔給了它,黑貓叼起了魚,嗖得一身竄到了屋子深處,屋子深處傳來了老人的謾罵聲。

小男孩将魚簍中剩下的魚一股腦倒入了水缸中,然後對着屋子裏小聲道:“外面來人了。”

話音剛落,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興奮地跑了出來,跟到了他的身後,他們都穿着土藍色的衣服,衣服的顏色褪了大半,像蒙着一層灰,小女孩尚帶嬰兒肥的臉卻洗得很幹淨。

“我帶你去看看?”小男孩對着妹妹問道。

小女孩遲疑了一會,鼻子裏發出嗯地一聲。

小男孩抓着妹妹的手跑了出去。

他們趕到時,蓮田鎮已經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他們夾道而站,兩位年少的仙師才一走進來,他們便無比熱情地迎了上去。

仙山修道,每日的雲蒸霞蔚,使得這對少年少女如披月衣雲绶,帶着不近煙火的氣質。

小男孩遠遠地看着,只見那少年風姿卓然,那少女玲珑俏美,那兩人許是乘風踏劍而來,雪白的衣裳皆一塵不染。

而他身邊的小女孩因為個子太矮的緣故,踮起腳尖了還怎麽也看不到,小男孩便将她抱在了肩上,小女孩用手遮在額頭上,擋着光,看着遠處的外來者,興奮地招着手,只是不知是不是啞了的緣故,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小鎮裏每年都會有仙師來住一個月,民間駭人聽聞的鬼節反而因為他們的到來而變成了一段最祥和的光景。

寧長久和寧小齡被衆人圍在中央,熱情的鎮民送了許多東西過去,他們中許多都是匠人家,那些石匠,木匠,磚瓦匠紛紛拿出自家的手工器物給仙師,然後請仙師賜福,讨個吉利。

寧小齡對于這種熱情的場面有些害羞,但她一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心道怎麽也不能折了谕劍天宗的顏面,便擡頭挺胸立着,學着師父端着些仙人架子,時而微笑道謝,風輕雲淡,頗具仙儀。

等到與居民們熱情寒暄之後,便是一個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

仙師要住誰家?

有木匠邀請,說要給兩位小仙師雕刻人像的,自稱這麽多年已經為許多仙師雕過像,手藝純熟。

石匠又攔在木匠前,說是木頭易朽易蠹,不如石頭日曬雨淋經久不壞,一個月雕個石像剛剛好。

還有采蓮家的女子要邀他們去泛蓮舟,也有小茶館家的掌櫃要邀過去喝茶。

寧小齡不想辜負每一份熱情,難以決斷,望向了師兄。

寧長久忽然心生靈犀,擡起頭,視線越過人群望向了前方,望見了那肩上坐着一個小姑娘的少年。

他穿過人群向前走去。

“你叫什麽名字?”寧長久問道。

小女孩睜大了眼睛,看着他,嘴巴半張着,她不是啞巴,但開口咿咿呀呀的話語卻怎麽也連不成句子。

小男孩第一次離氣度不凡的仙師這麽近,他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忙道:“這是我妹妹,叫小蓮,嗯……我叫秋生。”

寧長久看着他們,問道:“你們家方便嗎?”

名為秋生的小男孩以為自己聽錯了,瞪着眼怔了一會,連忙道:“方便方便,仙師您等等,我這就去給你們收拾屋子。”

圍觀的人大失所望,心想去哪裏不好,偏偏去那越老越不成樣子的老畫匠家。

……

……

寧長久與寧小齡便在秋生家住下了,秋生家不算窮,相反在鎮上還算殷實,那是一個古董般的老宅子,門口挂着一串新年時留下的燈籠,門環上纏着香草系着銅鈴铛,院子裏種了兩片竹子,風過時沙沙的聲音像是一場雨。

穿過院子,後面有個孤單的小樓,幾只灰頭土臉的鳥雀在樓上搭了個窩,飛進飛出着,小樓的門緊閉,裏面的人對于仙師的駕到似是無動于衷。

“兩位仙師莫要見怪,自從爹娘死後爺爺性情就怪怪的,一直在樓裏鼓弄着畫,不見客人很多年了。”秋生解釋道。

一旁不會說話的小女孩用力點頭,表示認可。

寧小齡對這個小姑娘挺有眼緣,覺得她除了不會說話,倒是有幾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嗯……名字裏還一樣帶着小字。

“你爺爺是畫師?”寧長久問。

秋生點了點頭,說道:“其實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以前爺爺的畫可好了,不僅在我們鎮,甚至有許多城裏的貴人專門派人來買畫,攢了不少家底,不過後來爺爺就不當畫師了,自稱是個畫匠,再沒主動畫過什麽,拿起筆也是臨摹些過去朝代的名畫或是自己以前的得意畫作。”

寧長久看着堂中挂着的幾幅畫,他覺得這畫的筆觸有些熟悉,興許是模仿的某位名家,而這位老人甚至有些青出于藍。

寧長久雖不算多懂畫,但過往在大河鎮時被大師姐送去和村裏的張老畫師學過三個月,最後因為天資實在不行,被老畫師趕出家門,被迫出師。

這一度讓大師姐懷疑師父是不是找錯徒弟了。

寧小齡想起他們來這裏的本職工作,立刻肅然道:“你們這裏有什麽禍害一方的大妖怪嗎?”

秋生又愣住了,心中權衡着多大的妖怪才算大妖怪,要不然說只小妖怪出來,豈不是顯得我們蓮田鎮的人沒見過世面?

但能在荒山野嶺裏開辟出村鎮的,都不是等閑之輩,寧長久入鎮時便發現,這小鎮外圍着一層夯實堅硬的土層,圍繞着土層甚至還有望樓,碉堡,有別着箭囊踱步巡邏的年輕人,尋常入玄境的妖怪,還真攻不進這裏。

“有倒是有哎。”秋生認真思考了一會,撓着頭,猶豫道:“可只有小妖怪才作祟,真正的大妖怪都是不吃人的呀。”

“嗯?”寧小齡有些詫異:“還有不吃人的妖怪?”

秋生想着該怎麽解釋,這時,身後傳來了不重的敲門聲。

門是虛掩着的,一回頭便能看見一個年邁的老人帶着布帽子站在門口,他對着寧長久與寧小齡打了個稽首,然後對秋生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秋生一邊過去一邊解釋道:“這位是鎮長老爺。”

那鎮長爺爺将秋生拉到了一邊,認認真真地囑咐了一通什麽,然後告辭離去。

寧長久與寧小齡認真地還了一禮。

秋生快步走到了寧長久的身邊,說起了方才鎮長老爺給他的囑咐:“老爺讓我帶你們去認認妖怪。”

“認妖怪?”寧小齡聽不明白,道:“我們本就是降妖除魔的呀,怎麽會連妖怪都不認識?”

“不是的不是的。”秋生連忙擺手,說道:“這個小鎮裏住着好幾個妖怪的,都是好妖怪,和我們一起生活的,鎮長老爺讓我帶仙師們去認認,免得到時候誤傷了它們。”

“好妖怪……”寧小齡覺得頭有些暈。

寧長久也覺得新奇,人與妖共處不算新鮮事,但一個小鎮裏呆着數個妖怪,确實罕見。

“有勞了。”寧長久道。

話語間,一只小黑貓從院子裏跑了出來,畏手畏腳地探出腦袋,望着這對生人,秋生對着黑貓吹了個口哨,小貓這才放心地跑了出來,一下子躍到了他的肩頭,喵嗚地叫了一聲。

秋生像是能聽懂貓語一樣,他笑着說:“它在問你們愛不愛吃魚。”

民間雖說黑貓代表不祥,但寧小齡看這小貓覺得煞是可愛,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了抓它的肉墊,她發現這黑貓幹淨極了,身上沒有雜色也沒有跳蚤,帶着與生俱來的狡黠。

“放心,不會搶你魚吃的。”寧小齡認真地擔保着。

秋生轉過頭,看着那個口不能言的妹妹,說道:“你去陪着爺爺,我帶哥哥姐姐們去鎮子裏逛逛。”

小蓮嘴角向下撇了些,顯得有些不高興,她張開嘴,咿呀地打着手勢。

秋生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好好,帶你一起去。”

小蓮這才嘴角上翹,可愛的小臉像一張初荷。

寧小齡看着她,強忍着伸手去捏的欲望。

于是在秋生的帶領下,他們去探望了這鎮上土生土長或是歸降安生的妖怪。

第一個去的是木匠家裏,木匠家的妖怪長相古怪,生着鴨子一樣的嘴巴,猿猴一樣的身體,站在木雕中間,一動不動,也像是雕刻奇怪的木雕。

“它叫大力,力氣很大,可以一口氣抗七八根木頭,而且只吃素,不吃肉。”秋生介紹着,小蓮在一旁深以為然地點頭。

看上去有些呆頭呆腦的大力察覺到了仙師的到來,學着人抱了一拳,神色認真,似是在感謝仙師的不殺之恩。

造訪的第二個妖怪是一堆漂浮在半空的煤球精,它們生活在一個河畔的人家,那家的女兒正坐着刺繡,對着他們甜甜地笑了笑。而煤球們趴在板架上,認真地看着女子刺繡,對于仙師的到來也沒有察覺,一幅人畜無害的模樣。

之後他們又去見了在路口端正站崗的兔子精,他一蹦一跳地在街上走着,身上披着的铠甲是用青瓦穿着線的,看上去沒什麽防護力。

等到秋生氣喘籲籲地帶着仙師們造訪了十多只妖怪之後,他們來到了小鎮後的那片大蓮塘邊,名為小蓮的少女看着蓮塘,目光幽深,臉頰也漲紅了起來,好像有些期待。

“這是最後一只了,只是它就住在蓮塘裏,也不被哪戶人家養着,平日裏不一定能見得到。”

秋生解釋着,借來了一葉蓮舟,招呼着寧長久他們上船,他想了想,雖知道這兩位都是神仙,還是叮囑道:“這頭妖怪有點吓人,但是絕不吃人的,到時候可千萬別出劍傷了它呀。”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由衷感謝盟主大大雪晶淩打賞的又一個盟主!成為了本書第二位黃金萌!!!感謝大大的超大力支持呀!作者君感激不盡!)

(彙報一下,目前欠更十萬餘字,還清可能需要較長一段時間。)

第 142 章 :神棄之月

冰容的屍體被拖出了寒池,陸嫁嫁把刺入她的心口,劍火的紅很快蓋過了衣裳的顏色。

本該死于大火的她依舊消亡在了火裏。

寧長久醒得很快,他背後的傷對于普通人是致命的,但他憑借修行者的體魄自我療愈了大半。

“水。”寧長久醒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嘴唇很是幹燥,他下意識地喊了一句,接着發現自己并不渴。

陸嫁嫁在一側合衣而坐,體貌具冷,濕透的身子已用劍火焚幹,唯有眸間依舊泛着淡淡水氣。

陸嫁嫁給他舀了碗水。

“感覺怎麽樣?”寧長久直起身子,單腿蜷起,半屈的手靠在膝蓋上,他喝了口水,潤了潤幹燥的嘴唇,問道。

陸嫁嫁點頭道:“果然如你所說,劍體更進一步了。”

寧長久問:“看得到極限麽?”

陸嫁嫁搖頭。

寧長久擡頭,忽然發現陸嫁嫁的櫻唇上帶着淡淡的血痕,好像是咬傷的痕跡,他未作多想,只以為是先前刺殺時受的傷。

“什麽時辰了?”寧長久問。

陸嫁嫁抿了抿唇,平靜答道:“寅時了。”

“嗯。”寧長久垂頭沉思了一會,說道:“天窟峰藏着人。”

陸嫁嫁先前也想到了這個,只是搖頭道:“能入寒牢,替冰容斬開鎖鏈,賜予境界的……此人至少是紫庭境。天窟峰哪來這樣的人?”

“嚴舟。”寧長久說出了這個懷疑的名字。

陸嫁嫁并不認同:“嚴舟師叔立誓自囚書閣,不尋得天書蹤跡不出,幾十年來安分無比,怎麽會做這樣的事?”

“嚴峰是他放出來的。”寧長久說。

陸嫁嫁道:“手足之情是個理由,可嚴舟師叔是識得大體的,絕不會因為此事便想要殺我,要不然以他的性子,也不會甘願自囚書閣。”

寧長久道:“只要峰中沒有第二位紫庭境,他的嫌疑就是最大。”

陸嫁嫁不認可也不反對。

寧長久又問:“那天的隐峰之亂,調查有結果了嗎?”

陸嫁嫁道:“那天發動內亂之人,加起來的實力要比支持我的高出一線,若非有你在,我上來之前其餘人可能都會被殺。”

寧長久道:“紫天道門也參與了進來。”

陸嫁嫁點頭道:“谕劍天宗與紫天道門向來不合,但也絕對沒有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這次……确實不正常。”

“那件招魂的聖器?”寧長久問。

“我接任峰主以來,從未聽說過。興許只是他欲加之罪。”

“嚴舟快死了,他可能需要這件聖器。”

“你還是懷疑他?”

“如果真的是他呢?”

“那也只能等宗主回來再做定奪。”

接着,他們一同沉默了,他們同時想到,宗主的雲游或許就是他們發動這場變動的時機。

寧長久猶豫了一會,還是坦誠道:“我從嚴舟那裏學來了一種劍法。”

“什麽劍法?”陸嫁嫁才問出口,便想起了寧長久所用的殺人之劍,她今晚目睹了那招劍法,看似普通,卻在眨眼之間以匪夷所思的姿态将劍送入了敵人的喉嚨,一擊斃命。

她不喜歡這樣的劍法,非但不美而且似乎沾着邪性。

“那是嚴舟師叔教你的劍法?”陸嫁嫁好奇問道。

寧長久道:“嚴舟睡夢中擺出的劍架,我于生死之間有了感悟,參透了這一劍。”

陸嫁嫁繼續問:“這劍法……有什麽特點?”

寧長久毫不猶豫道:“它适合殺人。”

世間所有的劍法都擅長殺人,但天谕劍經的上半卷,所有的劍招都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所出的劍法也帶着或婉轉或磅礴的美感。而這種劍法與之不同,它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殺人。

陸嫁嫁回想着方才寧長久殺死冰容的那一劍,取過劍,想要複刻那個劍招,卻得不到法門。

她試了兩次之後便搖頭放棄,道:“這劍招和谕劍天宗的劍法并無關聯。”

“那嚴舟又是哪裏學來的?”寧長久問。

陸嫁嫁不知道答案,只是道:“我以後會堤防着他的。”

寧長久想起一事,問:“那天你下到隐峰底層了嗎?”

陸嫁嫁答道:“沒有,繩索斷裂之際,我距離峰底還有些距離。”

寧長久再次不解:“他們為什麽覺得斬斷繩索就能殺死你?”

陸嫁嫁道:“可能他們以為,峰底沒有出路?”

寧長久搖頭道:“可我出來了……況且哪怕你順着纏龍柱往上爬,也總能出來。”

陸嫁嫁心中一寒,問:“難道說,峰底有什麽東西在等着我?”

寧長久還是搖頭:“我不知道,我也想不起來了。”

陸嫁嫁嘆了口氣,最近發生的事猶如風吹亂絮,她隐約覺得山雨欲來,卻不敢确定這些烏雲究竟預示着什麽。

而今夜的事情也會很快過去,冰容的死甚至不會驚起什麽波瀾,而那寒牢中的黑影也始終無法立體起來。

“無神月要來了。”陸嫁嫁忽然說:“到時候你和寧小齡可以一組,去的地方是抽選牌子決定的,谕劍天宗管轄的區域只有那麽些,不必去節外生枝。”

寧長久對于無神月斬鬼并沒有太大興趣,只是問:“無神月每年都有?”

陸嫁嫁點頭道:“當然,自谕劍天宗開山以來就有。”

寧長久問:“那由來又是什麽?”

“由來?世間神明天造地設,法則亦是天定,有何由來?”陸嫁嫁從未想過這些。

寧長久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南荒那具神骨,他心中閃過了一個極其荒誕,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念頭——那具神骨生前會不會也是一位神國之主?

……

……

無神月到來前的日子是短暫的風平浪靜,未起什麽波瀾。

而冰容死後,那個給予她修為的高人也似離開了天窟峰,天窟峰的靈氣再也争搶不過其他三峰,日漸稀薄,這對弟子們的修行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而陸嫁嫁便是天窟峰所有人的希望,唯有她能邁入紫庭,走到比其他峰主更高的地方,才有可能改變當下的局面。

所以之後的課程,都由雅竹和其餘出關的長老代勞,陸嫁嫁便居于峰主殿中,潛心修煉。

寧長久還是一如往常地為陸嫁嫁煉體,那之後,陸嫁嫁也并不遮遮掩掩,将背上的輕紗也撩去了,讓金烏的光可以更好地滲入後背。

而寧長久為了避免再遇到刺殺的情況,他在峰主殿中也偷偷畫下了一個小飛空陣。

這一計謀很快被陸嫁嫁發現了,她雖有微詞,但并未将其擦去。

之後寧長久在夜裏偷偷去書閣看過嚴舟幾次,卻都不曾再見他施展過那種劍法,後來他才知道,自從嚴峰死後,他便沒有真正睡着過。

對于無神月最為期待的就是寧小齡了。

她每天下課之後都與寧長久掰着手指算日期,仿佛将這種鬼節當做了游山玩水的機會,有時她也會喜滋滋地舞動手指,幻想着自己降妖除魔後被人尊稱為女俠或者小劍仙的模樣。

而無神月到來的前兩天,峰中還出現了一樁波折。

桃簾被外來者掀開。

有一玄紫星衣的道人來到了谕劍天宗,他才一到,距離桃簾最近的守霄峰劍陣便展開,萬千飛劍直指這個闖入者。

那紫衣道人微微一笑,很是謙恭地行了一禮,捧出了一卷信,說道:“師弟七意命絕于此,今日我為來使,便是為門主傳達一封戰書。”

天窟峰的驚變其餘三峰雖有耳聞,但因為事情處理得太快,所以消息也并未傳出去多少。

今日紫天道門忽然來人,其餘諸峰心思各異。

“何事?交于我便可。”

最先落于峰前的是一道虛影,那是守霄峰峰主的投影,如今宗主不在環瀑山中,守霄峰的峰主便是公認的領袖,而他成為下一任峰主,也是板上釘釘之事了。

這位紫衣道人對着那道虛影行了一禮,他也并未覺得受到了怠慢,臉上猶挂微笑,道:“此事與守霄峰無關,門主親自吩咐,這封戰書要遞給天窟峰的峰主,陸嫁嫁。”

守霄峰主對于天窟峰的驚變有所耳聞,冷冷道:“紫天道門主動挑事,妄圖刺殺本宗峰主,我們還未來讨要公道,你們卻敢主動尋釁?紫天道門何時這般威風了?”

紫衣道人珊笑道:“聽聞翰池真人遠游,歸期不知何時?”

守霄峰主聲音更冷:“擅入我宗之地,你當我不敢殺你?”

紫衣道人連忙笑着讨饒道:“還請未來的宗主大人饒過,今日門主命我前來,态度誠懇,所下戰書亦是光明正大,天窟峰的峰主大人接與不接,我們也并不會強求幹涉。”

守霄峰主問道:“戰書另一頭是誰?”

紫衣道人道:“峰主不必緊張,我們門主絕不仗勢欺人,與陸峰主對敵者,将是紫天道門的四道主之一,十四衣。按照各自在其宗門的地位,應屬平級。”

紫天道門一門主,四道主,若論地位确實與陸嫁嫁相仿,只是十四衣年歲過百,成名已久,境界深不可測,與紫天道門門主孰高孰低都未有定論。

而那位道主十四衣,已經數十年未出手露面,不曾想今日竟會為了一位晚輩出山?

而陸嫁嫁修道不過二十年,紫庭境都未入,怎麽可能是他的對手?

守霄峰主道:“無理。”

紫衣道人不依不饒:“有沒有理得看陸峰主自己決意了。”

道人身前,守霄峰主衣發舞動,哪怕只是虛影,殺意卻已淩然而起,若非如今宗主遠游,他便直接虛實颠倒,現真身于此,殺死這個道門走狗。

而今日他亦不打算忍讓,宗主在時,谕劍天宗便力壓道門一甲子,而他是未來的宗主,如今雖未至紫庭巅峰,但怎可示弱?

紫衣道人神色微凜,身子忽地飄然後退,他的身前,守霄峰主的身影流光溢彩,似将化虛為實。

“宗門之戰不殺來使,莫非峰主大人要與整個道門為敵?”道人不笑,已然現匕。

劍拔弩張之際,天窟峰頂有劍意起,飛劍如針,掠過紫衣道人的掌間,劍尖挑起那封信後,飛劍再次化作流光返回天窟峰的方向,與此同時,一個年輕女子清冽絕塵的嗓音如薄寒春風,吹繞過四峰之間:

“信我收下了,随時恭候。”

陸嫁嫁的聲音寧靜高遠如懸空的劍星,在奪去道人戰書之際,溢出的劍氣震得他道心微鳴。

這位陸峰主的境界似乎比他想象中要高。

但他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似是怕陸嫁嫁反悔,紫衣道人笑道:“陸峰主果然風姿卓絕。”

他一邊微笑着,身後桃簾飄起,半空中顯露出幾顆淡紫星辰,那是類似小飛空陣的手段,他的身形向後倒去,即将離開之際,守霄峰主冷哼一聲,斬出一劍,道人離去之前中劍,痛哼了一聲,卻朗聲笑道:“諸君他日再會。”

……

這封戰書陸嫁嫁給寧長久看過,戰書內容中規中矩,最大的問題便是沒有日期。

“這不是戰書,他只是想給自己一個順理成章的殺人理由。”寧長久說道。

陸嫁嫁本是不該接下這封無理戰書的,但她畢竟是一峰之主。況且她在步入紫庭之前絕不會輕易出峰,而等她晉入紫庭,那位大名鼎鼎的十四衣,未必是她的對手,某種意義上,這又是一場明與暗的對換。

陸嫁嫁傲然道:“宗主在與不在,谕劍天宗也絕非任人欺淩。”

寧長久想得更多些:“雖然戰書沒有日期,但是我相信,他們已經選定了動手的時機,你一定要小心。”

陸嫁嫁蹙眉道:“我修道峰中不出,他們要如何殺我?除非……那位十四衣已然潛入了天窟峰?”

七意可以潛入,修為更高的十四衣當然也有可能。

他們同時想到了那位有可能存在于峰中的神秘人,冰容的刺殺依舊歷歷在目,容不得他們掉以輕心。

寧長久放心不下,道:“要不我搬過來住?”

陸嫁嫁面不改色,心中卻不知在想什麽,話語冷然:“不必了,你現在的境界對付不了十四衣。”

寧長久微笑道:“現在嫌我境界低,晚上難耐求饒的又是誰?”

說的是這些天的煉體。

沒有外裳阻隔之後,哪怕陸嫁嫁劍心堅定,很多時候也難以忍耐,她想起了自己軟弱時的模樣,寒眸微擡,以劍氣在寧長久的雙唇間覆上了一層霜作為懲罰。

這封沒頭沒尾的戰書暫時放下,兩天之後,無神月終于到來。

在凡人無法察覺到的領域裏,空獵的神國關上了大門,一個月後,罪君的國度将會開啓,鎮守此後一年的人間。

凡人無法察覺到神明的離去,但壓頂之雷吹散,白雲化雨,萬物宣發,世間的陰鬼邪物像是被搬去石頭的新草,失去阻力之後開始發瘋似地生長。

他們大部分會在接下來的一年中死去,但仍有一小部分得以暗藏着修行,一直成長為獨當一面的邪魔。

四月初,谕劍天宗舉行儀式,讓年輕的弟子們自行分成十隊,抽取地域的木牌,決定他們各自守護的領域。

他們每個人還會得到一個木筒,危難之際,以劍火點燃木筒,其中藏着的劍玉都是對璧之玉,一端破碎,藏于峰主殿中的另一端也會随之破碎,殿中感應之後,便可以立刻馳援陷入危難的弟子。

寧小齡去抽取了牌子,她拿到牌子有些失望,原本還想着去自己的家鄉殺山鬼的。

她将木牌遞給了寧長久。

寧長久看了一眼,上面是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小鎮名:“蓮田鎮。”

“是個小地方哎。”寧小齡有些喪氣,埋怨着自己手氣不好。

寧長久寬慰道:“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難不成你還想再來一次臨河城的一個月?”

“我是不想了,就怕師兄皮子賤,再想挨一個月揍。”寧小齡捧着臉,但臉上依舊寫滿了不高興。

寧長久嘆了口氣,心想師妹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偏偏自己還打不得罵不得。

寧小齡抓着這塊木牌不停地唉聲嘆氣,這可是她修道之後第一次正兒八經的斬妖除魔,當然要遇到一些厲害的對手,才配得上她高超的劍法呀。

下山之前,寧長久又偷偷見了陸嫁嫁一面。

他給陸嫁嫁做完了最後一次煉體,囑咐完一些修行的事項,又讓她幫忙照看着些自己的弟子丁樂石,雖然這個弟子他自己都沒太上心,但畢竟一年之後要與趙襄兒的徒弟嚴詩公平一戰,這場面子之争,寧長久不想輕易輸掉。

寧長久最擔憂的,便是路上會不會遇到紫天道門的麻煩。

陸嫁嫁勸他不用太過擔心,雖然宗主出游,但是總會回來,紫天道門也絕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更何況他們也算是名門正派,哪怕對年輕弟子使陰險勾當,對于兩宗的實力也沒什麽影響,屬于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在看過地圖之後,寧長久發現蓮田鎮與臨河的方向倒是出奇地一致,都在谕劍天宗以北的方位,而趙國在天宗的西北處,與那偏僻小鎮倒不算遠。

前往蓮田鎮的路上,寧長久與寧小齡先後問了幾次道,許多村落的樵夫見到他們的裝扮都很熱情,很多婦人連忙拉來了自家的小孩,請求仙師為之賜福。

寧長久便為他們各自輸入了一道微弱靈氣,可以擋消許多病厄。

有一個年紀半百的瞎子婦人,領着自己又瞎又啞的孩子求仙師醫治,寧長久與寧小齡對視了一眼,無能為力。

但寧長久抵不住那母親失望的神色,便以周圍的村莊為藍本,化作具體的模樣勾勒在了他的神識裏,雖然只有短短的幾息,但還是令那小男孩歡欣得手舞足蹈,永永遠遠地記下了這一幕,直到數年後重病死去。

在婦人的千恩萬謝裏,他們告辭離去,又過了幾村幾坊,一片連綿的土胚房子裏,蓮田鎮的牌坊終于出現在了面前。

土牆不高,他們到來之時,恰有一只靈巧狡黠的黑貓壓低了身子走過牆沿,而當他們進入小鎮時,梆子聲傳了過來。

……

……

(過渡章節,有些短小無力……)

第 141 章 :驚殿之亂

女子已經二十年沒有見過月光了。

她衣衫褴褛,在黯淡的光裏透着粗糙的紅,她手中提着的劍很薄很輕,像是一截長長的匕首,她的身體同樣很輕,像是漂浮在一片虛幻的海水裏,而她掠過時空氣震動,水紋般的軌跡一如長長的尾羽。

她時常相信,女人的恨是最容易點燃的柴火。

她握着劍,腦海中再次出現了那無數次在夢中見到過的場景。

深夜、古宅、大火,打翻的銅釉色油瓶,撞斷的欄杆,火光吞沒的池塘,舉着半人高盾牌的士兵,守在大門前拿着酒葫蘆仰頭痛飲,身子小山般巨大的大髯首領。

這是她無法掙紮離去的噩夢,噩夢裏的修羅穿着重甲向自己走來,大宅裏沖天而起的焰火被他慢慢走來的身影吞沒,他手上寬大的劍還在滴着血,躲在角落裏的小女孩不知道那血是父親的還是母親的,亦或者是其他的家眷,仆人。

她害怕得說不出話,心髒像是盛滿了冰,只要稍微一握,涼意便會沖破心扉麻痹她的全身。

她睜大了眼看着他,想要求饒,但是一句話都說不出,更何況眼前的人是修羅惡鬼,惡鬼怎麽會聽得懂人話呢?

那是你她永生難忘的夜晚,大火将天空圖成了紅色。

厮殺聲與慘叫聲裏,那個向自己走來的惡鬼,顯然是個很不稱職的鬼,他盯着自己的大大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兒,竟只提起刀在她的臉上劃下了一道疤,然後便繼續向前走去。

等那殺手走遠之後,緊張得快要窒息的她終于吐了口氣,她撒腿跑向了書房的位置,翻開古畫,身子貼靠上去,将那牆壁翻轉了過去,跑進了秘道裏。

接着她看到了秘道中也陳列着許多屍體。

原來敵人早就找到了這裏,裏面有父親母親的,也有哥哥弟弟的——他們原本是想抛下自己逃命的,卻先一步逃到了陰曹地府裏。

黑影似乎還在遠處晃動,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裝死還是真昏了過去,總之跌倒在了血泊中。

她醒來已不知過了多久,她發現自己和周圍屍體上值錢的物件已被搜去,而她被誤判為已死真是她不敢想象的幸運。

接着她順着秘道走了出去,在原野上哭了很久,費盡心血活了下來,幾年後想盡辦法找到了訪仙人,很幸運地被訪仙人一眼相中,拜入谕劍天宗。

她的天賦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二十多歲便邁入了長命上境,若非十幾年後出了個陸嫁嫁,她便是天窟峰有史以來天賦最高的女弟子,甚至被一度認為會成為新的峰主。

但她終于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邁入長命上境之後,她報仇的心太過急切了。

那修道的二十年,她将自己的仇恨隐藏得極好,她乖巧懂事,只是為了遮掩傷疤鋪上的半面妝,使得那種乖巧有些吓人。

但她确實很聽話,從未忤逆過師父的意思,哪怕師父幾乎成為全峰之敵的劍瘋子時,她也沒有離去,而她所有的努力,為的都是記憶中那場大火。

她暗中調查了許多事情,終于理清了當年的來龍去脈,明白了自己的仇家是誰,那些殺手和鐵騎又是誰。

事隔多年,那些曾經大山般壓過她的身邊,高傲地露出爪牙的殺手,如今已成為任由她宰割的蝼蟻,她用劍輕易刺穿他們铠甲,将他們一個個送去黃泉時,那肝膽俱裂的神情,那軟弱無力的求饒仿佛都在昭告着她,二十年前讓她整個世界崩塌的殺神們不過是她記憶裏的幻覺。

修道者除了斬妖除魔之事,不得在凡間幹涉尋常人的生死,她雖犯了戒,但她是天窟峰的驕傲,沒有人會苛責她,甚至會主動替她圓去這些。

只是命運太過弄人,她在殺死一個年邁的殺手時,不小心多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他的眼神,哪怕隔了這麽多年,哪怕此刻他眼角滿是皺紋,她依舊認出了那個眼神。

那是當年鐵盔中唯一露出的眼神,是她記憶中的全部。

這眼神讓她有些瘋了。

那名殺手當然不可能認識她了,他說着哀求的話語,說着女兒總被夫婿家欺負,自己要是死了,她不知該被欺負得多厲害。

她聽不下去,所以她的劍驟然落下,斬下了他的頭顱,沒有折磨的死亡便是對他的仁慈。

塵緣斬盡,她偏偏在這個該死的時刻破長命入紫庭,接着囚困在了心魔劫裏,然後道心失守,半瘋半醒,天雷來時她無法扛過,被打得大道受損,身負重傷。

她瘋了,她殺死了很多很多人,屠了數個村子,成為了無數人眼中的惡鬼,唯一的區別是,瘋了的惡鬼從不心軟,只會斬盡殺絕。

最終宗主親自出手,将她的靈脈打斷,功力打散,押入了寒牢之中。

而這漫長歲月裏,她是清醒的,這種清醒帶來的是痛苦,她整整二十年都在後悔着那場複仇,她想不明白,明明父親母親根本不喜歡自己,哥哥也總拿自己當出氣筒,她為什麽要偏執去複仇呢?

她原本已經成為了仙人,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什麽是比自己更加重要的。

一場荒唐的複仇斷送了大道,換來無盡的痛苦人生,所以她恨所有人,恨死去的家人,恨饒過自己一命的鬼,恨師父,恨宗主,恨所有谕劍天宗的人。

她立在一處高高的峰石上,簡單地回憶過了自己的一生。她的生命就像是陳年的酒,本該變得無比醇厚,卻在即将開封的時候,晃動起了壇底的渣滓。

“是你麽?”她看着遠處的峰主殿,緩緩飄了過去。

那個賜予她新生的如水黑影告訴她,如今的峰主是陸嫁嫁,天賦資質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所以她更要殺了她。

她從不覺得有任何其他女子比自己更強,哪怕是那位懸日峰的峰主,也不過是比自己多修了幾十年道罷了。

破舊的紅衣在夜風中掠起,風吹開長發露出蒼白的臉。

她很快來到了峰主殿前。

而來到殿前時,她卻聽到峰主殿中傳來了奇怪的聲響,這一聲響更讓她的殺氣再也無法遮掩。

……

……

峰主殿中。

寧長久正在幫陸嫁嫁煉體,他抵在她背心上的手指泛着淡淡的金色,那種金色像是電光,傳達到了每一根構成白紗的細線上,将陸嫁嫁遮掩着秀美後背的白紗也染成了一張金色的網。

而她柔美的身軀也像是被這張網裹緊了一樣,仿佛被困住的小獸,在網中收窄着雙肩,戰栗着身子。

寧長久能察覺到她身體的異樣,她的體內從未如此明亮過,那些郁積了多年的寒氣,便在金烏中消散于無形,而所有的竅穴都喜愛着這種光,它們吸收着光線,散發出熱量與溫度,就像是一枚枚錯落在體魄內的太陽。

她的紫庭明亮,氣海亦被照得宛若一顆金丹。

她覺得自己明明裹着衣裳,卻似被一覽無遺,那炙熱的溫度雖非真實,而是一種道境上的灼燒,這種灼燒更讓人難耐,若是此間無人,她恐怕會忍不住撕扯去衣裳,直接撲入峰主殿後的寒池中。

她此刻腳趾蜷緊,身子緊繃如弓,一手抓着自己的衣裳,一手撫着自己的小腹,竭力對抗着那種身體灼燒的眩暈感。

陸嫁嫁銀牙緊咬,眼皮合攏顫抖着,她忽然覺得握在手中的衣襟是那樣的滑,仿佛只要再熱一些,整件衣裳便會融化在金烏的光中,她的手指摸索入唇間,輕輕咬住,濕潤的熱氣氤氲上蔥尖般的手指,痛意換來了短暫的清醒。

她一點點沉靜下來,另一手手掐出了一個蓮花劍訣。

她開始嘗試将精神剝離,使得主要的意識陷入昏迷,而另一個意識如無知無感的聖人,在一旁冷眼旁觀着自己的改變,就像是督造的官員,在一旁嚴肅地看着匠人手中瓷器或者鐵器的鑄成。

這種過程持續了許久。

陸嫁嫁忽然感覺靈臺一清,那種灼熱感中催生出的欲望在腦海中潮水般褪去,濤聲漸遠漸小,仿佛她的身體已不屬于自己。

她不過是一把真正的劍,一尊靜坐的觀音像,任何的情感激不起她容顏上絲毫憐憫的波瀾。

她的道境偶得感悟,在機緣之下竟邁入了嶄新的境界,她能感知到,紫庭距離自己,真的只有一步之遙了。

而寧長久的視角裏,便是陸嫁嫁的背脊再次挺直,背與腰的曲線再次柔延起來,而她的平靜亦是可以感知的,仿佛視所有的外部觸感皆如無物。

寧長久對于陸嫁嫁如今的狀态有些不滿,但他當然不會去破壞陸嫁嫁好不容易營造出的道境,他只是擔憂,陸嫁嫁這般下去,會不會真的變成一把沒有欲望的人形兵器。

但這種狀況很快被打破了。

陸嫁嫁畢竟不是真正的紫庭,這種超乎境界的道境未能持續太久,放空的精神無法做到真正的空,那麽任何的情緒和欲望哪怕是滲入一丁點,都會如春雨後的雜草藤蔓,發瘋一般地攀爬滿意識。

道境的一空一滿之間,陸嫁嫁神思飛回,對于道境的感悟雖更進一步,但提前窺探紫庭,負面影響便是會帶來很多精神的虛無。

在極短的時間內,她又由劍變作了人。

她咬住了指尖滲出了血,咛地哼了一聲後,身子陡然前傾,手臂一撐,半趴在了寒冰玉床上,反穿的劍裳垂了下去,燈火映照出更多玉石一般的顏色。

而如果煉體忽然中斷,對于身體的傷害極大,幸好寧長久的手指似黏在她的背上一般,随着陸嫁嫁身子向前傾倒,他也跟着前傾了過去。

“不……停下。”陸嫁嫁已有些不清醒,聲音細若蚊讷。

寧長久當然不會停手,他有分寸,此刻若是住手,将會對她的身體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

陸嫁嫁難以承受,長發向下垂落,遮住了紅潮翻滾的臉頰,她支撐着身體的手臂漸漸彎曲,最終整個前臂屈下,壓在了玉床上。

這是暗紅衣裳的女子在窗口第一次窺見的那幕。

在她的視角裏,陸嫁嫁羅裳半褪,裸露後背,趴跪在床上,一個白衣少年欺在她的身上,不知在做什麽,總之惹得陸嫁嫁面露潮色,低吟不止。

“就你也配為峰主?”女子神色兇厲,臉上的疤像是一柄随時要飛出的刀,她咬牙切齒,自認為撞破了峰主與弟子的私通,怒意和恨意難以遏制。

她自瘋了之後本就無法掩藏自己的情緒,此刻在這一幕刺激之下,更是忍無可忍。

“這等淪于欲望無法自持的賤人,竟也敢有人将之與當年的我相提并論?”

女子看着那幕,手中的劍已緩緩舉起。

她原本以為,那沉淪欲望中的兩人無法察覺自己的動手,畢竟她如今的實力已恢複到了巅峰,在夜色的遮掩下,她本應是天窟峰最好的殺手。

但她舉起劍的那一刻,屋中的兩人卻都察覺到了。

最先察覺到的是境界更高的陸嫁嫁,她劍心的警鳴将她營造出的道境暫時震碎,她察覺到了屋外的殺意,無法判斷來人,而身體的灼熱感又讓她手腳發軟,一時間竟催不出劍意。

而她的身後,寧長久卻當機立斷,伸出了手,将峰主殿內所有燈柱上的燭火瞬間斬滅。

殿內瞬間一片漆黑。

門外窺探的女子神色凜冽,她下意識地睜開了劍目,而這一舉動,卻也使得她暴露在了對方的視線裏。

她立刻合眼,想要再次隐匿身影,但為時已晚,一柄劍已破窗而出,射向了自己的眉心。

女子二十年失去功力,對于身體的第一反應是軟弱的,而她戰勝心中軟弱之後,那一劍已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幸好她反應不算慢,在極短的時間內徒手抓住了劍身,将其一把拔出,擰成了鐵條。

“狗男女。”

女子罵了一句,接着窗戶瞬破,她身影一下子沖入漆黑的峰主殿中。

寧長久與陸嫁嫁已不在寒玉床榻上。

“松開手!”陸嫁嫁低喝一聲。

“不行,此刻提前結束,先前半個月努力便都功虧一篑。”寧長久攬住了她的身體,手指依舊抵在她的後背上,陸嫁嫁無法做太多反抗,總覺得此刻的姿勢自己像是個小女孩一樣。

“還要多久?”

“半刻。”

“那先拖住,我還能出劍!”

“好。”

寧長久點點頭,沒有去管突襲的殺手,他一邊為陸嫁嫁煉體,一邊施展道門隐息術向後門掠去。

他們雖是用聚音成線的手段,但話語發出時的波動還是讓女子察覺到了,她身影滑掠過地磚,快得像是游魚一竄而過的影子,一劍刺入黑暗,她感覺到自己刺中了什麽,長劍一挑,是一片帶血的衣衫。

受傷者是寧長久,他一聲不吭,面色冷峻極了,帶着陸嫁嫁向着後門飛掠。

但他們還是低估了殺手的速度,第二劍轉瞬即至,若非峰主殿對于外來者有天然的壓制,這恨意滔天的一劍甚至可以将地面流水紋路的磚石盡數斬滅。

而寧長久也是外來者,他的行動在峰主殿中也受到了阻滞,所以那殺手女子咄咄逼人的一劍,他未能完全躲開,後背被斬出了一道極長的血痕。

寧長久身子搖晃,痛意帶來的痙攣讓他難以做出反應,唯有手指死死地按在陸嫁嫁的後背上,力氣大得似是想要深陷其中,與之融為一體。

陸嫁嫁感受到手指的力量,她渾身炙熱,神志在清醒和模糊間不停地拉扯着,而寧長久的指力讓她意識到他已經受了傷。

陸嫁嫁絕不允許自己在他的保護下坐以待斃,她清叱一聲,再次強入那種道境之中,神識清明,意識似超脫了身體的魂魄,卻主宰着她所有的一切。

意念稍動,仙劍明瀾破鞘,嗡鳴而來。

劍光如電,一閃而過。

這劍鳴很是耳熟,女子一下子便認出了那是天窟峰的鎮山之劍——那本該是屬于她的劍。

嫉恨讓她直接伸出了手掌,想要抓住那道閃電,但她動作慢了一些,閃電從指間溜走,落到了陸嫁嫁的手中,而那不安分的劍氣卻炸傷了手指,留下了焦黑的顏色。

陸嫁嫁正過了身,握劍而立,寧長久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頂在她的背心上,兩人一前一後地站着,陸嫁嫁知道寧長久受傷,所以她幹脆不動,握劍直面對手。

她們同時睜開了劍目。

女子望着陸嫁嫁那微紅的絕麗臉蛋,心中微動,哪怕同為女子,她也覺得沉醉,只是這種沉醉讓她想要拔出劍,在她的臉上劃下一道疤痕。

他看着那纏繞在她腰間的手,冷笑不止:“好一對狗男女,都這般關頭了,竟還纏綿在一起?你身為天窟峰的峰主,若是此事讓滿峰皆知……呵,瞧你的容貌,外面的弟子們怕不是還以為你是個冰山仙子吧?”

陸嫁嫁沉默不言,盯着眼前的女子,目光落到了她那道傷疤上,陸嫁嫁心中閃過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旋即寒聲道:“你是冰容?”

“冰容?”女子遲疑了一會,才笑了起來:“我自己都不記得我的名字了,沒想到你居然知道。”

陸嫁嫁過去從沒有見過她,她入門之時,冰容便已在寒牢中關押了好幾年了。

但她曾經聽師父無數次念叨過她。

說她如果不瘋,便會是自己最好的師姐。

可她瘋了,師父瘋的時候有人将他拉回來,但這位師姐瘋了,鑄成的大錯卻已不值得別人再拉她一把。

“你是怎麽逃出來的?”陸嫁嫁心中震驚,她明明親眼監督着寒牢的修複和禁制的立下,當日隐峰大亂冰容都未能逃出,那之後當然更不可能。

而寧長久則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他明白了過去幾天他察覺到的異樣。

按理說如今天窟峰凋敝,靈氣的搶奪上應該遠遠遜于其他幾峰,但是當日,靈氣的風拂面,一如往常,因為太過尋常,所以他潛意識感知到了異常,卻也未能琢磨明白這異常的由來。

今日他終于想通,原來是因為天窟峰還藏着高手。

這個高手指的不是眼前名為冰容的女子,而是那個給予冰容力量,幫助他逃出寒牢的人。

寧長久想不通那個人能是誰。

而陸嫁嫁與冰容,在短暫的“寒暄”之後,便幾乎同時開始出劍。

她們同承一師,一個是二十年前最優秀的女弟子,一個是如今最優秀的,她們的劍法也同出一個路子,一出手便幾乎知根知底。

寧長久确信,若是陸嫁嫁全盛,這冰容絕對活不過十招,但此刻,陸嫁嫁煉體不可斷,身體的炙熱侵蝕着她的精神,而她營造出的道境,同樣岌岌可危,支撐不了太久。

冰容身影一晃,下一刻,留在原地的便是一道很快破碎的殘影了。

而她手中極薄極輕的劍已經貼近了陸嫁嫁。

冰容起勢是天谕劍經上半卷的砂雪式,而陸嫁嫁則用的鏡花式,雙雙蓄勢之後,兩人如出一轍地使出了大河入渎式,黑暗中,她們的劍光在對撞之後湮滅,地上的磚瓦上,一下子碎開了無數的裂紋,飛速綿延到了極遠處。

劍氣之中,兩把劍也撞在了一起。

她們以劍鋒抵着劍鋒,冰容手臂的力量壓上,鋼鐵的摩擦聲裏,冰容的輕劍擦過明瀾,一下子抵上了劍锷,她手腕一轉,想将劍漏過陸嫁嫁防守的間隙,直接切入她的心口。

陸嫁嫁有所察覺,手腕一振,劍身猛然一動,在那劍切入之前将其振開,而女子握劍的手臂雖被格開,接着身子扭轉之際,另一只手直接化掌拍向了陸嫁嫁的額頭。

陸嫁嫁此刻如母雞護崽般護着寧長久,對于冰容的攻勢無法直接躲避,她只好伸手迎接。

啪得一聲,冰容的手掌打上了她的手腕,巨大的力量裏,陸嫁嫁連帶着寧長久身形倒滑,而峰主殿中,黑暗一下子被照亮了許多,冰容張開了雙臂,自己的中心點,那柄長劍默然懸空。

劍氣大方光明。

這是當日皇城之中,陸嫁嫁所斬出的那一劍。

“松手!”陸嫁嫁低喝了一聲,但為時已晚。

煉體即将完成,寧長久此刻也不願意中途放棄,使得今後陸嫁嫁再無修成劍體的可能。

而關鍵時刻意見相左卻是致命的。

此刻,陸嫁嫁的道境幾乎失守,炙熱感再次湧上身心,無數的情緒在烈火中被放大了,這将極大地攪亂她出劍的速度。

果然,冰容劍勢已起,她卻還未擺正劍架,而冰容一劍奪懷而來時,她只好轉攻為守。

如虹的劍氣将她們的臉照得分明。

“你這麽弱有什麽資格當峰主?”冰容感受到了她搖晃不定的劍心,怒喝着推出了劍。

兩人的劍勢相撞,激起了漫天劍火,照得峰主殿通明。

兩人的劍氣随後也撞在了一起,淩亂的劍意猶如無數飛刀,瞬發而出,摧枯拉朽地割破一切。

沖擊凝成了巨大的波,直接掀翻了陸嫁嫁,将他們向後撞去,峰主殿的後門破碎,陸嫁嫁與寧長久的身影一起向後跌飛出去,如一塊石頭般砸入了峰主殿後的寒池中。

冰容立在原地,看着寒池中濺起的水花,冷蔑一笑,輕輕搖頭。

“咳……”

兩人在巨大的沖擊中一下子撞入了寒池之底,寧長久咳嗽了一聲,寒冷的池水灌入了他的口鼻,他連忙屏住了呼吸,任由透明的水巨大手掌般托起自己的身體,将他們重新捧回到水面上。

冰容從峰主殿的後門走出。

她擡頭看着月色,又回身看了一眼巨大的大殿。

四十多年前大宅子的火焰和二十年前她發瘋之際屠村屠城的記憶一并湧上心頭,她從最初手無寸鐵的人變成了手握刀劍的魔鬼。

她從不覺得自己錯了,她從來覺得自己是個可憐人,她最痛恨的是就是師父,明明當年他也瘋過,為什麽他就沒辦法體諒自己呢?

冰容冷笑着掩面,淚水從指間溢了出來,這本該是她早已幹涸的東西。

而她卻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望月傷懷,究竟錯過多麽好的殺人良機。

冰容提着劍走到寒池邊時,陸嫁嫁已握着劍站了起來。

她的衣裳漂浮在水面上,像是一朵雪白的睡蓮。

她的下裙浸透了寒冷的池水,濕冷地貼緊在纖長的大腿上。

她的長發同樣濕漉漉地披下,遮掩着她的身軀,此刻她的容顏變得極靜,靜得幽邃,月光下的身軀似最好的美玉雕琢而成,也似最好的宮廷畫師嘔心瀝血之作,這般欺霜賽雪的美麗裏,冰容看得癡了,恨不得将她的肉身劈開,占據這副誘人的皮囊。

但她感應到陸嫁嫁的氣息已陡然變了,先前那個在自己面前毫無還手之力的女子像是此刻才真正出鞘,她所展露出的寒芒讓自己都要退避三舍。

冰容卻沒有畏懼,反而更激起了戰意。

能再酣暢淋漓地出一次劍是自己畢生的夙願,更何況是這樣的對手呢?

冰容想起了自己殺死的那個男子,那個男子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死亡源自于當年的心軟。

殺他的時候,她沒有任何的婦人之仁,哪怕再讓她選一萬次,她也會殺死他,她享受那種殺死良善之心的快感,雖然這也成為了她之後失陷于心魔劫中的關鍵。

她原本以為,那是她此生最滿意的一劍。

但如今,她的精氣神再次攀升到了頂點,她相信自己可以斬出很強很快,自己都挑不出瑕疵的劍。

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再次出劍。

天上的明月被奪取了顏色。

兩人的中央,寒池卷起水龍,淹沒了她們。

這果然是冰容最滿意的一劍,任何方面都讓她無可挑剔,哪怕是如今的陸嫁嫁,在面對她這一劍時,也只做到了平分秋色。

但她還是死了。

她死于側面刺穿咽喉的一劍。

那是寧長久的劍。

雖然他知道陸嫁嫁下一劍也可以殺死她,但他不會給冰容任何反擊或者通風報信的機會。

冰容呆呆地看着前方,眼中的火漸漸熄滅,然後撲通一聲倒在寒池裏,鮮血暈染開來。

陸嫁嫁垂下了劍,輕聲道:“轉過身去,我換衣服。”

寧長久沒有回應,他在砍出那劍之後,身子直接墜到。

陸嫁嫁輕聲驚呼,她這才發現寧長久的後背已然被鮮血浸透,劍痕極深。

她再顧不得什麽,直接沖過去扶住了他,将他抱在懷裏,她低下頭,看着他蒼白的臉,心中泛起了不好的預感。

她立刻驅散心中的念頭,為他療傷,但他的後背本就血肉模糊,強渡真氣只會使得傷口更加撕裂,适得其反。

這一次她沒有任何猶豫,也未浪費時間去尋其他可以渡氣的竅穴,而是直接俯下身子,花瓣般的紅唇印了上去。

弟子性命攸關,自己只是為他療傷。

唇瓣相接,真氣如水渡去時,陸嫁嫁是這樣想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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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0 章 :輕紗掩映,月色撲朔

“你說什麽?”陸嫁嫁別過頭,清寒的眼眸中冷意更盛。

寧長久手指觸了觸她猶有餘溫的後背,認真道:“隐峰中的劍裳都是由山下的靈麻靈絲打造的,它們材質極佳,刀劍難以砍破,對水火也有隔絕作用,但放到如今的煉體上,卻是累贅,幾乎有一半的熱量都被擋在了衣衫之外。”

陸嫁嫁見他話語認真,似在鑽研學問,也不好發作什麽,便也與之認真探讨起這個問題:“靈絲的衣裳雖有阻隔,但是我如今已可以以身為劍,劍靈與我身體的契合近乎完美,應該沒必有更多提升了。”

說着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手指捏住袖口輕輕後撩,皓白的手腕細膩而光滑,就像是真實的玉石,卻帶着人類肌膚才有的緊致和彈性,潛在肌膚下的經絡泛着極淡的青色,月牙般的指甲泛着珠光,也透着劍鋒般的寒芒。

她身體潛移默化的變化裏,一柄曼妙絕倫的人形兵器緩緩鑄就。

寧長久握住她的指尖,認真地端詳了一會,搖頭道:“我覺得還不夠,遠遠不夠。”

陸嫁嫁看着他的眼神,心生異樣,總覺得自己是一件器物,正被他分析着成色,她氣質沉靜了些,輕輕抽回了手指,清冷發問:“看出什麽了?為何這麽說?”

寧長久說道:“一個瓷器從土胚子到青花釉色,一把劍從生鐵到雪花鋼紋,它們在真正鑄成之時,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你的身上,我并未感受到這種變化。”

陸嫁嫁蹙眉道:“我是人,并非器物,哪怕劍體真正大成,又能有什麽改變呢?”

寧長久說了一句廢話:“大成之後就知道了。”

陸嫁嫁道:“你我是師徒亦是道友,但這等事情已然出格,我需要好好想想。”

寧長久點頭道:“你自己決定,我尊重你。”

陸嫁嫁輕聲嘆息:“謝謝。”

寧長久笑了笑,道:“大恩不言謝。”

“……”陸嫁嫁沉默了一會,說道:“從趙國皇城至今,你幫了我無數次,而我雖名義上是你師父,卻從未真正幫到過你什麽,你……是怎麽想的?”

寧長久看着她的臉,道:“看着你與小齡一天天變得更好,我心中也很欣慰,這是我自我修行沒有體會過的感覺,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畢竟前一世他是整個道觀中最弱的弟子了,永遠是師兄師姐們看着他成長,他雖渴望等個師弟師妹,卻最終關了二十多年的門。

陸嫁嫁聽這話卻有些古怪,冷冷道:“到底誰才是師父?”

寧長久見她面容不善,識趣道:“拜見師尊大人。”

陸嫁嫁聽着他虛情假意的尊稱,冷哼道:“我送你回去。”

陸嫁嫁盤着的雙腿伸開,劍裳的的襟擺下,纖長緊繃的腿兒嫩如春筍,她的動作撩起寒床上的霧氣,萦繞在她雪白的襟袖間,撲朔迷離,她自己似不曾注意這般景致,稍稍出神地想了些事,她赤着玉足,踩過如水的地磚,峰主殿內青銅燈柱上的火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清幽的色彩。

寧長久很小聲道:“每次做完事情之後趕我走倒是勤快。”

她方才隐約聽到寧長久輕聲說了什麽,見他沒有動靜,回眸一眼,問道:“怎麽了?”

寧長久看着她一塵不染的背影,想起了前一世與師尊唯一的一面。

他忽然想如果就這樣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弟子,幫這位面冷心善的陸姑娘一起打理宗門,生活應是平靜而快樂的吧。

但他知道他不能做,這裏只是他收斂羽翼的地方,他早晚有一天會離開,前往那座虛無缥缈的不可觀,再去見那個道法無上的師尊,解開前一世的困惑。

他心中隐隐有着恐懼,但他也知道,那是他無法逃避的宿命,有時候他甚至害怕,不敢留下任何的情感,因為在記憶深處窺見過那一劍的他,知道孑然一身或許是自己必将面對的結局。

過去他明明那般不凡,十六歲便破紫庭入五道,卻在師兄師姐的襯托下,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平凡的人。但這一世,他卻真的普通了許多,有了如常的七情六欲,有了重頭再來的人生。

他時常想,不可觀所不可觀的,究竟是什麽?是那座遠在天涯海角的道觀,還是自己煙消雲散的過去,他甚至無法想起過去自己的臉,仿佛一切在離開那裏之後,都變作了秘密,唯有重新再見,方能真正憶起。

若那宿命的飓風也卷土重來,自己是否可以承受得住呢?

他再次想起那一劍,覺得哪怕自己修道五百年都無法接下。

如果可以,他更想選擇逃避。

寧長久擡起頭,看着峰主殿中衣裳寬松的雪影,心中沒由來地寧靜了下來,他也從寒冰玉榻上走下,來到了她的身邊,道:“走吧。”

陸嫁嫁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麽,但這一刻她看着他的臉,只覺得那一瞬像是歷經了無窮的時光,白駒奔過隙火,卷上臉頰的熱浪像是幻覺。

她一言不發,帶着他走出了大殿。

皎潔的月光裏,又是尋常的一夜。

……

……

早課,陸嫁嫁在劍堂最後方的角落裏給他塞了一個椅子,寧長久也還算争氣,在四角檐鈴響之前到了劍堂。

他平靜地坐在椅子上,攤開書本,卻未誦念劍經,而是垂着頭閉目養神。

“昨晚上幹什麽壞事了?這麽困?”

調轉座位後,樂柔與他倒是近了許多,她回過頭,望向寧長久,問道。

寧長久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認真道:“說出來怕吓死你。”

樂柔冷笑着別回了頭。

她還在判斷寧長久到底是兄憑妹貴還是暗藏手段,總之看他的目光不善。

而徐蔚然與雲擇頗感壓力,畢竟寧小齡帶來了太多的驚訝,昨日的試劍會至今還被津津樂道,徐蔚然輸得雖不丢人,但他的自尊心卻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他一夜沒睡,只好在天才破曉時将這一切歸咎為命運不公。

誦念完劍經之後,陸嫁嫁給弟子們講課。

她複述的便是昨夜寧長久教給她的東西。

寧長久面帶微笑地看着她,她的目光雖不曾落在寧長久身上一眼,卻能敏銳地感知到她的笑意,那種笑意讓她微微發燙,這些溫度卻沒有反應在她的臉頰上,表面上她依舊是冷若冰山的師尊大人。

陸嫁嫁講完課,寧長久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陸嫁嫁心中更無奈了些,賭氣地想着以後都不向他讨教了。

而寧小齡則又生氣又傷心,整個早課,她習慣性地別過了許多次頭,但是發現師兄已不在身邊,這讓她心中空落,她想着自己明明還有一肚子悄悄話要和師兄說的。

這副場景陸嫁嫁同樣看在眼裏,心中憐惜之餘想着要不要将寧長久再挪回去。

早課之後便是雲臺劍場修劍。

今日的天空像是被吹過了整夜的風,沒留下一絲一縷的雲絮,湛藍如透光的寶石。

寧長久一心兩用,一邊聽着陸嫁嫁講解劍經,拆解劍招,一邊神游劍場,以神識反複練習着嚴舟的那些詭谲劍招。

他站在弟子中央,極不起眼,哪怕是在他身邊的弟子,稍不注意也會将他遺忘。

所以劍場上新添一個弟子,對于其餘人來說影響并不大,那些原本猜測着寧長久境界的人,多次看到了他寡淡無味的出劍之後,便也失去了興趣,甚至聯想到他僥幸通過內峰考核時驚險而狂喜的樣子。

陸嫁嫁對于這個三心二意的弟子也并未苛責,只是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寧小齡身上,将她捧為榜樣。

上午的練劍結束,下午對于弟子沒什麽拘束,有些人去書閣翻閱典籍,有的人則繼續留在劍場練劍。

寧小齡終于逮到機會,跑到了師兄的身邊,哭喪着臉道:“師父是不是針對我們呀?”

寧長久揉着她的腦袋說:“她也為難,總不好為了我們壞了百年的規矩。”

寧小齡捏着拳頭,憤憤道:“師兄你怎麽總幫師父說話呀,一點也不考慮我。”

寧長久道:“那我帶你去走走逛逛?”

寧小齡立刻轉憂為喜,說道:“上次師兄說要帶我去看雪櫻的!”

雪櫻生長在天窟峰的山腰間,冬末春初時盛放,如今已開成了漫山遍野的爛漫顏色。

寧長久微笑着點頭。

于是寧小齡便與師兄高高興興地賞花去了,她總覺得自己要告訴師兄什麽,但在滿山馨淡的花香裏,她也想不起來其他,只希望時間可以走慢一些。

轉眼又是一天。

寧長久回到房中,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了那個看似普普通通的瓷瓶。

他手腕微斜,将瓷瓶傾倒了些。

魂魄如無形的水一點點流出,最終凝成了那素衣少女的模樣,只是因為魂魄受損的緣故,她的身形要更小了些,看上去稚嫩極了。

幾日的溫養讓她原本瀕臨潰散的魂魄穩固了許多。

她從瓶中飄出之後,立刻尋了個角落蜷了起來,戰戰兢兢地打量着四周,說道:“我不喜歡這裏。”

天窟峰劍氣浩然,對于鬼魂有着天然的克制,這讓她如鲠在喉。

寧長久手指一點,空氣濺起漣漪,一道無形的屏障如法衣般罩在了她的身上,少女的身子這才放松了些,她畏懼地盯着寧長久,像随時打算蜷起身子的小刺猬。

“你叫什麽名字?”寧長久問。

小姑娘沉思了一會,搖頭道:“不記得了。”

孟婆湯的藥力瓦解了許多東西。

寧長久思索了一會,說道:“那就叫韓小素吧。”

小姑娘對于這個名字觀感尚可,也談不上是滿意還是反感,只是問道:“為什麽姓韓?”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以後再告訴你。”

改名為韓小素的小姑娘弱弱地哦了一聲。

她有了名字之後,不知為何安心了許多,視線向上,望着那白衣少年,問道:“那我以後做什麽呢?”

寧長久問道:“你會什麽?”

韓小素不确定道:“我總不能在峰中唱曲子吧?”

寧長久有些驚訝,心想這小姑娘竟這麽有職業操守,忘了這麽多事偏偏沒有忘記這個。

寧長久道:“倒是不需要,這是正道山門,小心被其他弟子抓去充功勞。”

韓小素聽到正道山門幾個字,心中又害怕起來,她隐約記得有人叮囑過她,與正道沾邊的,對于她們都是要繞道而行的邪道。

寧長久道:“以後你就在我屋子裏修行,稍有風吹草動就躲起來,若是被發現了,就把這個給他看。”

說着,寧長久遞過去一根簪子,那是陸嫁嫁的簪子,他特意為她讨要回來的,見物如見人。

韓小素身子一點點挪過去,接過了簪子,女孩子天生愛美,對于金銀珠寶的首飾無法抵抗,一拿在手裏,心中的恐懼感更消去了許多,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魂魄,根本凝聚不成人形,哪怕有再多首飾,對于自己也沒有什麽意義。

于是她轉捏為握,恨不得一簪子刺死自己算了。

寧長久站起身,道:“你好好吞食月魄精華,我再晚些過來看你。”

韓小素緊張道:“你要去哪裏?”

寧長久道:“出去走走,等會回來。”

韓小素看着他的臉,稚聲稚氣道:“你是要去見女人?”

寧長久呼吸一滞,他看着韓小素此刻更幼小了許多的臉頰,感覺自己被這樣一個小姑娘一語道破丢人極了,最主要的是他也不覺得自己露出了什麽馬腳。

寧長久本着不恥下問的精神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韓小素狡黠地笑了笑,有模有樣道:“因為你剛剛起身時候理了一下衣領呀。”

“嗯?有麽……”寧長久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移開了話題,說道:“你不要急躁修行,先老老實實吞服幾天月魄,穩住神魂不亂,修道一事我以後會與你說,等你學成之後,我送你回臨河城。”

韓小素知道如今自己只是一片什麽也記不得了的漂萍,能随波逐流打轉已是萬幸,她當然沒有什麽選擇的餘地,只是輕輕地點着頭。

寧長久推門而出。

夜色裏的天窟峰無比平靜,風過萬千洞窟的聲音也極為遙遠,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他不由地想起了隐峰。

自從那一場殺戮之後,他對于隐峰有着發自內心的抵觸,也沒有打算再去,靈氣凝成的長風拂過他的臉頰,他心中想着陸嫁嫁的事,某一道電火般閃過的不安也被他忽略了過去。

峰主殿中,陸嫁嫁合衣而坐,若一尊清聖的白玉觀音,寬大的衣袍和如雲般垂下的衣袖遮掩着雙腿,手中結的劍印宛若蓮花。

大門不可查覺地推開了一道縫,寧長久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峰主殿中。

陸嫁嫁靈氣盎然的眼眸睜開一線,望着來人。

兩人輕車熟路地坐在寒玉床榻上,先是說了幾句今日的事情,随後兩人一前一後坐着,寧長久開始為她煉體。

陸嫁嫁每當煉體之時便是最薄弱無依的時刻,她不喜歡身體無法完全受自己控制的感覺,還要時刻提防着寧長久會不會突發惡趣味,撩撥自己的紫府,所以她時刻抿着唇,注意力高度集中着。

而兩人都能感覺出,今日的修行亦沒有太多的結果。

陸嫁嫁的煉體好像真的進入了瓶頸期,再難做一丁點的突破。

她對于自己身體的狀況心知肚明,也覺得寧長久所說的有理,這身劍裳确實阻隔了太多溫度,但她卻過不去心裏的那道坎,怎麽也不可能裸露自己的後背給一個男子看。

哪怕這只是純粹的修行。

她也埋怨過自己的迂腐,心想當日與老狐戰于栖鳳湖,自己重傷倒在他的門院時,該看的或許也看得差不多了,但那時候畢竟是昏迷,寧長久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與如今的狀況大不相同,更何況,如今他們身份還是師徒。

于是陸嫁嫁便假意沒有察覺到身體的狀況,與寧長久聊了一些修行上的事情。

夜深之後,陸嫁嫁說要送他回去,寧長久卻一反常态地說今日自己回去便好。

“你走內峰不安全。”陸嫁嫁反對道。

寧長久心想若是讓她看到自己屋子裏有個少女鬼魂,那自己不是更不安全?

他婉拒了陸嫁嫁的好意,打趣道:“放心,哪怕我被抓到,也不會将師父供出來的。”

陸嫁嫁不理他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都在這般平靜中度過。

被民間成為鬼節的無神月很快也要到來了,這是空獵年和罪君年的接替,這不似新年,并不遵守任何人間的黃歷。

這半個月的時間裏,陸嫁嫁的劍體再無寸進,她同樣自責反思過,責罵着自己的矯情和不體諒。

寧長久每日冒着危險,不辭辛勞地來到峰主殿中,為自己煉體非但要損耗他的靈力,而且還很耽誤他的修行,他這般為自己好,自己卻為着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猶豫着,他們明明在皇城中便相互照顧過對方,某種意義上坦誠相見過的兩人雖未明說,但都是心照不宣的,既然如此,為何心中的坎還偏偏邁不過去呢?

這不僅是耽誤自己,也是在耽誤別人。

陸嫁嫁沉靜下心,獨照着峰主殿中的幽明燭火,覺得那遮遮掩掩的自矜愈發可笑,她最終下定了什麽決心,修長的指節一點點按上了豐盈的衣領,她輕輕嘆氣,細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燭火跳動的眼眸。

……

夜裏,寧長久一如既往地穿過無人的隐峰,他的隐息術愈發純熟,過峰之時宛若腳步無聲的幽靈,不發出一絲一毫的動靜。

半個月的消磨後,他對于陸嫁嫁的煉體已不抱有什麽期待,只是想着去峰主殿坐坐,他上輩子太守規矩,所以如今這種違背門規的禁忌能帶給他一些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歡愉。

但寧長久并不知道,今夜會有兩件大事等着他。

第一件大事發生在峰主殿中,寧長久不多久便見到了。

陸嫁嫁一如既往地在寒冰玉榻上坐着,她秀靥如雪,長長的睫毛安靜地覆着,直到寧長久前來,她才睜開眼,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麽異樣。

不等寧長久開口,陸嫁嫁便嗓音清冷道:“開始吧。”

她今日的語氣平淡地不尋常。

寧長久捕捉到了這絲不尋常,等到他坐在床榻上,而陸嫁嫁背過身去時,寧長久的呼吸都微微窒住了。

他這才發現,原來陸嫁嫁反穿了那身劍裳,此刻在身後的衣襟袒開着,露出了秀麗伶仃的後背,而那後背上,欲蓋彌彰地蒙着一層細紗織物,無數細小的白色網格後,玲珑的蝴蝶骨,背脊到纖腰間的柔和而富有張力的曲線,都在白紗中變得綽約而妙美。

寧長久的呼吸慢慢舒緩了下來,他擡起了手,卻遲遲沒有點上去,此刻倒是換做他有些拘謹了。

“你在想什麽?”陸嫁嫁淡淡開口。

寧長久平靜誇贊道:“師尊真美。”

陸嫁嫁心思微動,想着他哪來這麽多廢話一樣的實話,立刻道:“少廢話,動手吧。”

這話語中竟有着幾分視死如歸的決絕。

寧長久聽着,微微露出了笑容,他伸出手指,點上了她的後背,那一層白紗猶若無物,手指稍一用力,緊致的肌膚陷了下去,并給予了一個不小的回彈力量,陸嫁嫁的蝴蝶骨收緊了些。

“嗯哼……”

金烏才一出現在指尖,陸嫁嫁便忍不住哼咛了一聲。

後背傳來的溫度沒有了阻隔之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灌入自己的身軀,她感覺她寒玉般的身體瞬間燃燒了起來,那萬年不化的玉床也大量地冒起了白霧,将兩人的身影遮掩得霧氣朦胧。

陸嫁嫁手指立刻掩按住了自己的檀口,避免自己發出一丁點聲響。

但很快,那溫度便像是要将她直接融化,她感覺到紫府內的劍胎不停嗡鳴着,不知是興奮還是畏懼,她身子也不停地起伏着,額角已滲出了細密汗珠,轉眼間香汗淋漓,她想要讓寧長久暫停,但手指又不敢離開柔軟的紅唇,生怕一松開便發出怪異的低吟。

寧長久也感受到了陸嫁嫁的異樣,同樣,他能從那輕紗遮掩的秀背上,看到她身體正在發生的一點點變化,她的整個身軀,都好似在變作真正的玉白顏色,那纖腰收得更緊,身體的曲線也更加分明,仿佛鍛造了千萬次的名劍自水中一點點抽出,漣漣水色裏是挑不出任何瑕疵的絕美劍身。

而此刻,沉浸在純粹修煉中的兩人并不知道,沉寂了許久的寒牢今夜又有了大動靜。

一道石牆破了,聲音來不及發出,便被阻隔在了方寸之間。

從中走出的是一個頭發雜亂披散到了腳踝的人,那人提着一把古劍,雙腳離地,緩緩向着隐峰外飄去。

洞窟中吹來的久違的風撩開那人的頭發,那殘破衣裳間裹着的身子看上去竟似女子,只是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殺意已然淩厲到可以斬穿岩壁。

她沉默地飛掠着,一手捂着自己的臉,不敢撩開自己的長發,寒牢不見光的歲月讓她的臉白得凄慘,而上面醜陋的疤痕便更加醒目。

她恨透了谕劍天宗。

她原本無比後悔半個月前,自己無法掙開鐵鏈的束縛,或殺死仇人或被仇人殺死,了斷自己這無所期盼的一生。

但萬幸的是,今日奇跡一般的機緣落到了她的身上。

一道黑影如水般漫入她的囚牢,斬開了她的枷鎖,賜予了比她過去更強的力量。

而那黑影的條件只有一個,便是殺死如今的峰主陸嫁嫁。

她的人與劍都幹渴了數十年,峰主的血當然是最好的淬劍之物,她越過了洞窟,那一輪明月驚鴻般照亮了她的身子,她心中猛地生出了畏懼,接着畏懼化作自嘲,她在夜空中笑了起來,化作一朵輕飄飄的雲朵,向着峰主殿的方向掠去。

無人發現她的蹤跡。

……

……

(PS:感謝書友雲端劍聖的打賞!!謝謝書友的大力支持以及幫忙挑錯別字!感激!)

第 139 章 :峰主殿中

今夜的天窟峰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火爐,光焰從那些山腰往上的洞口冒出,煙氣騰騰,似要煉化整座山峰。

那是隐峰中的火。

屍體被集中焚燒起來,亮起的火并不是真實的焰火,而是巨量的靈氣潰散被點燃的光,它沒有熱度,卻将天窟峰照得通明,只是這明亮的美景裏,無數化骨成灰的人,似乎在昭示着天窟峰未來的凋敝。

本就青黃不接的劍峰,在這場風波之後,沒落幾乎是可以預見之事。

最終寒牢再次被封死,只是其中的囚犯已死傷了大半,今後的歲月裏,天窟峰将很難再與其他三峰争奪靈氣。而那片黑霧籠罩的神秘峰底,也暫時無人再去涉險踏足。

內峰的弟子們無法前往隐峰,他們隐約知道了山中發生了大事,但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一切都在喧嘩之後回歸了平靜。

焰火熄滅,夜色籠罩峰石,春風過壑亦如鬼哭,聲聲不絕。

寧小齡坐在床上,她服食下了療傷的湯藥,蓋着被子,手指撫摸着被子上的褶,小巧綿軟的手瘦了一些,掌心還有長時間握劍未消退的白痕。

她微轉着頭,看着窗外昏暗的夜,天上的月輝灑滿了層雲,仿佛雲端上也藏着一個白銀般的國。

“師兄……”寧小齡輕輕呢喃,她目不轉睛地盯着高高的月亮,仿佛那是一面鏡子,可以從中映照出心中之人的面容。

她想起了白日裏師兄對自己說的話。

小錢袋子……新的銅幣……

師兄是想告訴自己什麽呢?

寧小齡腦瓜轉動,用力地想着,忽然間,她紫府微動,少女按着自己的胸口,一縷縷白光溢出,凝成了雪狐的模樣。

那只雪狐因為被寧小齡壓榨了兩個月的緣故,此刻看上去有點小只,短短的尾巴圓鼓鼓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毛絨絨的球。

她将先天靈雪狐擁入了懷中,手指順着它的背脊一路捋過,然後輕輕地捏着它的尾巴,好奇道:“小狐貍是不是有什麽想告訴我呀?”

雪狐當然不會回答,先天靈大部分時候的反應,都是她潛意識的表達。

寧小齡認真地想了一會,抓着先天靈的後頸拎到面前,看着它的眼睛,然後想起了一些事情。

先天靈的存在可以幫助主人以近乎雙倍的速度修行,同時也是一雙藏在暗處的眼,可以偷偷記錄下許多事情。

寧小齡的手撫摸上了雪狐的腦袋。

她閉上眼,心靈毫無阻隔地與雪狐相連,很快,寧小齡便看到了一些被她遺忘的畫面。

那是一個黑暗的空間,空間裏亮着許許多多乳白色豆大點的燈,那些燈似是鬼火般憑空懸浮,也像是有着長長柱子作為依托,而那地面上,散着許許多多看不清的東西,它們就像是大小不一的石子,零零散散地擺放着,透露出妖異陰森的氣息。

寧小齡膽戰心驚,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看到這樣的畫面,而接下來的圖像更是讓她眉心打顫。

她看到了一條巨大的骨蛇,那頭骨蛇身形完整,沒有一點殘缺,如盤踞的古龍,吞吐着所有的霧氣,而那骨蛇占據了太多的視野,她隐隐約約覺得白骨大蛇之後還有一雙眼睛正幽幽地盯着自己,那雙眼睛她無法看到,但是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就不寒而栗。

“嘤——”寧小齡見到這個詭異的畫面,手不小心用重了些力,雪狐叫喚了一聲,将她從夢境拉回現實。

她這才發現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

寧小齡擡起手臂擦了擦額頭,她掀起被子,連忙走下床去,腳丫在地上摸索着鞋的蹤跡。

她此刻還穿着白色的單衣單褲,連外罩的衣裳都還沒披上,便迫不及待地掩門而去,她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事,心中泛起了嘀咕,心想今天師父不會又在師兄的房間裏吧,要是他們兩個人正在做些奇怪的事情被自己撞破了怎麽辦?

寧小齡也不知道奇怪的事情是什麽,就是覺得他們深夜在一起就很奇怪。

寧小齡施展道門隐息術,蹑手蹑腳地來到了師兄的房間,她先小心翼翼地四周打量了一番,生怕又惹來上次樂柔那樣的小尾巴。

接着寧小齡趴到了門前,耳朵貼靠在了門上,小心地聽着裏面有沒有動靜。

确認裏面沒有古怪的聲音後,寧小齡才輕輕地敲了敲門。

咚咚咚。

無比安靜的廊道裏,寧小齡的敲門聲讓自己也有些心驚。

但是屋內沒有回應。

她知道只要師兄在屋子裏,就一定可以聽到敲門聲,可是……為什麽沒有反應呢?

師兄到底去哪了呢?

寧小齡又敲了幾聲,心中困惑,只好有氣無力地退回房間裏,默默地生了一會悶氣。

……

峰主殿中,寧長久在那張白玉寒窗上盤膝而坐,陸嫁嫁也在他的身後坐下,為他空殼般的身軀灌輸着靈力。

“你為什麽會在隐峰?誰允許你進去的?”陸嫁嫁的語氣微冷,玉潤的紅唇在寒玉的床榻上覆着霜。

寧長久沒有隐瞞,将書閣中有一卷小飛空陣書籍連同隐峰的事告訴了她,寧長久想了一會兒還說:“隐峰既然我可以進去,當然也可以在裏面修行。”

陸嫁嫁冷哼道:“什麽歪理?胡攪蠻纏。”

寧長久問道:“那峰主殿不是也不允許弟子進來?”

說完這句,寧長久便有些後悔,他生怕陸嫁嫁一氣之下直接将自己掃地出門了,他便立刻假裝虛弱地弓起了些背,咳嗽了兩聲。

陸嫁嫁也無太多動作,只是輕聲道:“以後再有這樣的事,一定要先告訴我,知道嗎?”

寧長久颔首。

陸嫁嫁雙手按在他的背上,掌心帶着溫潤而冰涼的觸感,她繼續問道:“你是怎麽出來的?”

寧長久答道:“峰底好像有一條秘道……我當時掉入了峰底,簡單地看了一會四周,在黑暗裏摸索了一會,然後尋到了一條暗道,從峰底走了出去。”

“暗道?”陸嫁嫁疑惑:“峰底怎麽可能會有暗道,是誰造的?”

寧長久輕輕搖頭,他覺得自己或許記錯了什麽,但也無法證實。

陸嫁嫁繼續詢問:“出來之後呢?”

寧長久解下了腰間那塊內門弟子的玉牌,微笑道:“請師尊過目。”

陸嫁嫁早便發現了他換了腰牌,她臉上卻沒有高興之色,只是淡淡道:“為什麽不先回峰?”

寧長久想起了陸嫁嫁為了自己獨自下峰,在隐峰的內亂中險些将自己置于危險之地,他心中感動,微笑道:“讓師尊受累了。”

陸嫁嫁淡然道:“沒死就好。”

寧長久幹咳了幾聲,臉上的蒼白一點點換作血色。

陸嫁嫁又想起一事,問:“聽雅竹說,你的劍法很好?”

寧長久道:“我的劍法一直很好。”

陸嫁嫁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她收回了手掌,調息之後兩掌掌心下沉,然後置在膝蓋上,她說道:“你身體應該無大礙了,我不管你那劍法從何而來,但是這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技巧,對你的氣海靈脈損傷都很很大,以後切記要小心。”

寧長久點點頭,心中亦有計較,他休息了一會,道:“那我們繼續吧。”

“嗯?繼續什麽?”陸嫁嫁問。

寧長久轉過頭。

陸嫁嫁長發未绾,瀑布般散在肩頭,也有幾縷順着胸脯披下,她的臉上也帶着憊意,一雙秋水長眸和着寒霧,好似獨坐寒榻的月宮仙子。

她與寧長久對視了一會兒,很快錯開了目光,說道:“今天就算了吧。”

寧長久道:“背過身去。”

陸嫁嫁對這種語氣有些不悅,道:“我說了,今日算了。”

寧長久說道:“今日師父下峰尋我,感動之餘總覺得無以為報。”

陸嫁嫁不說話。

寧長久雙手卻按上了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一點點擰轉過去。

平日裏屋子漆黑,兩人雖有些較小的肌膚相親,但也都不以為意,此刻白玉寒床發着光,将兩人的身影都照得分明,他們的距離都靠得很近,那些升騰起的寒霧也根本起不了遮蔽作用。

“那辛苦你了。”陸嫁嫁聲音有些輕。

她挺直了後背,将那散在背上的秀發撩至身前,秀發分散間天鵝般的脖頸也纖細筆直,寧長久這才注意到,她脖頸上戴着一根細銀的項鏈。

寧長久忽然問:“如果我掉入峰底,再沒有上來,你會怎麽辦?”

陸嫁嫁清冷道:“你可不要誤會,我是峰主,你是我的弟子,救你是我的責任。”

寧長久笑問道:“我誤會什麽了?”

說着,寧長久一指點中陸嫁嫁的背心,金烏繞指,化作絲絲金芒,一部分順着她的劍裳溢出,一部分則透過她的衣裳,點燃了她的身軀。

陸嫁嫁輕哼一聲,定神之後才說道:“你已有未婚妻子,以後對其他女子絕不可再說這些輕薄孟浪的話語。”

寧長久道:“我與她只是場賭約罷了。”

陸嫁嫁冷笑道:“你這話怕是連小齡都騙不過去。”

寧長久說道:“趙襄兒那黃毛丫頭清高自傲,除了生得一副絕佳皮囊,有什麽好的?”

陸嫁嫁輕笑道:“黃毛丫頭?我看你也沒比她大多少。”

寧長久也笑了起來,說道:“确實不如師尊大。”

“住嘴。”陸嫁嫁輕喝道。

“師尊別誤會了。”寧長久笑着辯解。

陸嫁嫁不想再理他了。

而寧長久手上的溫度也高了許多,金烏飛入玉體,散去寒氣,将細膩白暫的肌膚照得發燙,她的身上冒氣微微的熱氣,臉頰也開始發燙,耳根子更是一顆晶瑩的紅寶石,而與此同時,白玉寒床上的冷氣又不停地驅趕着她身體的溫度。

一冷一熱之間,陸嫁嫁心中生出了異樣的、意味不明的感覺。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她能明顯感覺寧長久是帶着一些“報複”心理的,方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刻意挑弄過紫府,刺激其中的劍胎,而她也有所防備,面不改色,假裝自己已經對此免疫了。

但這終究是在他人的“掌控”之下,陸嫁嫁的性格雖從不多麽強勢,卻也不喜歡任人擺布。

終于,忍耐了許久,寧長久收回了手指,陸嫁嫁身子微松,通紅的耳垂像是要着火了一樣,若非寧長久在場,她便會直接地趴在寒玉床上,貪婪地渴求着涼意來驅散體內的溫度。

寧長久手指一動,原本立于指尖的金烏躍到了他的肩上,他問道:“明天師父課上要講什麽?”

陸嫁嫁思索了一會,道:“靈脈的周天循環。”

寧長久點了點頭。

陸嫁嫁問道:“你有什麽高見?”

過去他們煉體結束之後,陸嫁嫁也會借此機會詢問一些寧長久修行上的問題,而寧長久見識淵博,每次的解答也讓陸嫁嫁受益匪淺,名義上是陸嫁嫁在與他探讨,實際上則是寧長久在為她解惑。

這次寧長久對于先前他們的對話好像還有些記仇,說道:“我是你弟子,哪有本事回答些什麽,師尊若誠心想知道,不如拜我為師算了。”

“?”陸嫁嫁聽着他的話,疑惑地嗯了一聲,轉過頭去,微紅的臉頰帶着寒霜,她嘴硬道:“我只是與你探讨。”

寧長久也并不拆穿,他應了一聲,與陸嫁嫁開始說起靈脈周天循環中的許多特性。

陸嫁嫁輕輕點着頭,神色認真,只是不知為何,她一想到寧長久方才說的話,心思便有些亂。

她想,若是自己與他晚認識幾年,以他的天資,倒真有可能做自己的師父……她難以想象若是自己真認眼前這少年為師的情景,當然,幸好她先下手為強,這樣的事情也不可能發生了。

她端正地坐着,身姿筆挺,哪怕作為傾聽者依舊帶着峰主的威嚴和冷峻,仿佛自己才是那個正在循循善誘之人。

兩人又本着讨論的原則,将一些細節上的疑問梳理了一番。

陸嫁嫁感慨道:“這些都是你從書上看來的?”

寧長久點頭道:“是。”

陸嫁嫁并不相信,輕聲道:“什麽時候,你能與我說說你真正的來歷?”

寧長久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他不知想起了什麽,臉上露出一絲絲懷念。

陸嫁嫁見他不願說便也沒有勉強,道:“無神月很快來了,到時候衆弟子都會一道下山獵魔,你盡量別去那些無人踏足的荒野,修仙者職責是守護人間,不亂人間的妖魔不必冒險斬殺。”

寧長久點頭道:“嗯,這四峰之中應該也隐藏着什麽,你也要小心。”

陸嫁嫁道:“我知道,我會護此峰周全的。”

寧長久繼續點頭,沒再多說什麽。

陸嫁嫁見天色不早,開始下達逐客令:“若沒什麽事,我先送你回去歇息吧。”

深夜,陸嫁嫁披上了那身黑色的衣袍,為了防止被發現,她并未走正道,而是将寧長久攬入懷中,直接掠空而去,從打開的窗戶中回到了寧長久的廂房裏。

陸嫁嫁此刻甚至已不需要仙劍便可禦空而行,只是這也讓她有些奇怪,若自身是劍,那與自己同行的寧長久又算什麽?馭劍之人?

她不願多想這個問題,将寧長久送回房間之後便無聲離去。

……

……

夜裏,寧長久并未直接入眠,他抽出了佩劍,開始複刻那詭異的劍招。

他之前在嚴舟睡夢之際記下了許多劍招,他所記憶的一共十二招,每一劍的動作都不似劍,更像是祭祀時奇怪的舞蹈。

他開始再次嘗試這些劍招。

寧長久發現哪怕自己以此劍法連殺三人,但憑空舞劍之際,想要将劍法純熟貫通,依舊很難做到,仿佛真正的生與死才是淬于劍上的鋒芒,才能将那種破開一切直切要害的劍術發揮到極致。

寧長久見多識廣,知道這劍法極不簡單,甚至可能和那傳說中天谕劍經的下半卷有關系。

但直覺又告訴寧長久,這不該是劍經的下半卷,他的潛意識裏似是得知了劍經下半卷的去向,只是無法想起。

劍光照着月色,一遍遍地撕開黑夜,寧長久出劍的速度越來越快,這十二個劍招的運用與變化也在很短的時間內開始熟練起來。

接着,他發現,這十二個劍招好像互有關聯,它們所指向的,似乎是一劍。

這些劍招都是從一劍之中脫胎而來的。

寧長久不由地想起了不可觀中最基礎的道經《天心卷》,那是他一入門就學習的道經,但他修道至高處後才發現,之後無論是道門隐息術還是鏡中水月這一類道法,都是天心卷的推演與變化。

莫非這種劍法和天心卷一樣,都是道法自然,一生萬物的“一”?

此刻認真鑽研劍法與道法的寧長久并不知道,寧小齡今夜曾來找過自己。

第二天早課,寧長久并未前去,而是直接前往書閣之中去見嚴舟。

老人嚴舟還在熟睡,寧長久便取了本書随意翻讀。

“隐峰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緩緩開口,他的生命之息微弱極了,一如風中獨孤的蛛絲。

寧長久放下了手中的書,望向了嚴舟,直截了當道:“嚴峰是我殺的。”

嚴舟微異,他并未聽聞此事,只知道嚴峰是死于一個白衣人之手,而那白衣人也墜入峰谷,以他對峰谷的了解,知道那白衣人哪怕不摔得粉身碎骨,也會被峰底那些邪器污染侵蝕,生不如死。

但他沒有想到那個人居然是寧長久。

這件事本不可思議,但如果落到這位身負許多秘密的少年身上,似也不是不能解釋。

嚴舟嘆了口氣:“嚴峰要殺你,你要殺他,生死難料後果自負,這樣的結局我沒什麽好說的,想必你也猜到了,那嚴峰便是我偷偷命人放出來的,你若還是不滿,也可以拔劍殺我。”

寧長久淡淡一笑,道:“師叔祖言重了,我今日來找你并不是因為這個。”

“嗯?”嚴舟微惑,笑道:“那你來找我這個老頭子做什麽?莫不是問一些關于陸嫁嫁的事?那女娃子我可是看着她長大的,當初我也沒想到她可以出落成這般傾城模樣。”

寧長久心中微異,他忽然有些想順着嚴舟的話問下去,了解一下陸嫁嫁的過去,但他忍住了,面不改色道:“和家師無關。”

“哦?那是何事?”嚴舟問道。

寧長久道:“你就不好奇我是怎麽殺死嚴峰的?”

嚴舟點頭道:“好奇,以你的境界應該是必死無疑才對,我本以為是有人暗中幫助,莫非不是?”

寧長久說道:“我真正殺嚴峰只出了一劍。”

嚴舟睜開眼,望向了那容貌清秀的白衣少年:“一劍?什麽樣的通天劍法可以跨越兩個境界瞬間将人殺死?”

寧長久說道:“紫庭才堪稱仙人,紫庭之下的凡人,當然有可能被任何手段殺死。”

“你說的雖有些道理,但我還是想知道,是怎麽樣的劍?”

嚴舟話音才落,那一劍便出現在了他的身前三尺之處,嚴舟并不驚慌,因為以他的境界寧長久絕無破開自己護體之氣的可能,但他的瞳孔中依舊綻放出了異彩。

“你這是哪裏學來的劍法?”嚴舟脫口而出道。

寧長久見他神情不似作僞,心中更加疑惑,問道:“你見過這樣的劍法?”

嚴舟先是搖頭,随後又陷入沉思:“我确信我不曾見過,但隐約有些熟悉,你……哪裏學來的?”

寧長久猶豫了一會,說道:“小時候我曾經拜一個游方道士為師,他教過我幾招古怪劍術。”

嚴舟不知真僞,只是慨嘆道:“你的命确實很好,想必那也是一位世外高人。”

寧長久盯着他,似想從他的面容上捕捉到一絲波動,但嚴舟的神情卻沒有絲毫破綻,過了一會兒,寧長久攤開了手中的書,狀似随意地發問:“能再給我講講那個纏龍柱的故事和峰底的情況嗎?”

嚴舟搖頭道:“你踏足過那裏,你了解的應該要比我更多。”

寧長久沒有追問,只是道:“你真要一輩子自囚書閣裏?天高地闊,修行者修道一生,并不該為這些小事拘泥。”

嚴舟卻道:“哪裏是小事?這是我的大道……”

……

……

夜晚,峰主殿中,陸嫁嫁一見到寧長久便興師問罪:“今日早課和雲臺劍場為何不來?你已是內峰弟子,便應守規矩,這樣子像什麽話?”

寧長久笑道:“莫非又想打我戒尺不成?”

陸嫁嫁如今每日需要他幫忙煉體,當然不可能恩将仇報,但師門規矩也不可擅自破壞,她想了想,自圓其說道:“隐峰之時,你護峰有大功,如今犯些小錯可以将功抵過,我不會太過在意這些,只是這樣終究不妥,以後你記得來上課,別讓我為難。”

“嗯,好。”

“對了,我也會給你專門安排一個座位,老是在小齡身邊搬一張椅子,也确實不像話。”

“不必了,坐師妹旁邊挺好的……”

“不行,小齡如今才十四歲,應該好好打磨打磨她,不可讓她對你有太強的依賴感。”

“那就聽你的。”

“嗯,開始吧……”

兩人一前一後坐在了寒氣盎然的白玉床上。

今日的煉體結束得很快,因為寧長久和陸嫁嫁都發現,煉體的效果已經一天比一天微弱了。

“或許用不了幾日,我的劍靈同體百便可以真正大成了。”陸嫁嫁說這話時,神色像是小女孩對于新年的期盼一樣。

寧長久卻潑了一盆冷水:“我看未必。”

“嗯?什麽意思?”

“我覺得或許是溫度不夠。”寧長久看着指間的金烏,猜測道。

陸嫁嫁道:“那你有什麽想法?”

寧長久說道:“你的衣裳可能有些厚。”

第 138 章 :血染劍裳

鐵青色的牆壁上浮現出無數細密的劍痕。

它們就像是春時綿綿細針般的雨,頃刻間潑灑到了所有的空間裏,幽深的黑霧在如雨的劍氣中也帶着迷蒙的美。

陸嫁嫁懸空而立,襟擺微微拂動,腰間青玉環佩和紅色流蘇也輕拂着,她鬓發微亂,泛着劍意的秀頸如對着光線的玉石,透着清冷而溫潤的質地,仙劍明瀾懸在她的身側,筆直的劍體泛着焰火流竄的光,隐隐勾勒着一只幼鳥的雛形。

那是被封印了神魂的血羽君,如今養藏于劍內。陸嫁嫁曾經許諾等它殺妖過百便重新賜它肉身。

“器靈?”震驚中回身的長老驚呼道。

陸嫁嫁沒有回答,她看了雅竹一眼,身上添了許多傷痕的雅竹終于松了口氣。

“你現在究竟是什麽境界?”另一位反叛的長老,寒聲發問。

陸嫁嫁長劍一動,帶起焰光,她的身影也随之躍到了懸崖上,長劍歸鞘。

陸嫁嫁一句話也沒多說,并指于身前一抹,寫就一個筆直的“一”字,虛劍凝成,無光無影地斬出,一位長命境的長老什麽也來不及反應,頭顱便滾落在地,脖頸處的切痕平整如鏡。

陸嫁嫁放下了懷中的少年,寧長久沒有完全昏迷,他尚有些意識,只是意識中的自己分不清真實和虛幻,他隐約看到了巨大的蛇骨,石像般的老人,又覺得這一切都是夢,他在深谷中所做的明明只是從峰底爬到了峰外,可他是怎麽爬出去呢,他也無法想起。

如今他只覺得自己靠着一團溫暖柔軟的雲朵,他深埋其中,鼻尖萦繞着淡淡的清香。

寧小齡單膝跪地,行禮的聲音帶着哭腔:“小齡拜見師父。”

陸嫁嫁神色柔和了些,她用拇指輕輕揉了揉了寧小齡的額頭,道:“師父來晚了。”

寧小齡用力搖着頭,抹去了眼淚。

峰谷極深,濃重的黑霧更像是黏稠的液體,阻礙着劍的穿行。

先前陸嫁嫁背系繩索投入懸崖之下時,她也從未想過自己可以憑借着禦劍上來,而她順着崖壁滑下,即将接近峰底時,她忽然感應到背後的繩索向着自己壓了過來。

她知道有人斬斷了繩索,上面的人亂了。

她很快想到了師父當年叮囑自己的話:“等你當上峰主之後,不要相信任何人,每一個數十年漲不得境界的修行者都是潛藏的瘋子,他們不是仙人,而是貪婪的賭徒,願意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目的放棄一切。”

陸嫁嫁當時覺得師父隐有所指,但詢問之後卻沒有得到答案。

她知道一些那一代人的事情。

天窟峰原本是四峰中最強的一峰,而她師父原本也被稱為劍瘋子,是公認的最有希望接過宗主之位的人。

但沒有人想到,那個被稱為劍瘋子的老人,後來真的瘋了,還差點掀起了一場牽扯四峰的浩劫。

所幸最後天窟峰以舉峰之力困住了他,那之後峰主連跌了三個小境界,到死都只有紫庭二層樓,而那一場動蕩,也将峰中許多人的修道之路打成了斷頭路。

那是天窟峰整整一代人青黃不接的根源。

天窟峰的執事,教習,供奉對比其他幾峰都極少,這座原本被祖師寄予厚望,懸挂劍星的山峰,本不該如此的。

那一代大部分的修道者在那場動蕩之後傷及修道根本,棄峰而走,雲游四海,而也有一部分人選擇留在了峰裏,那但之後,四峰資源傾斜嚴重,隐居于環瀑山的宗主也很少過問天窟峰的情況,天窟峰一脈由此開始凋敝,而老峰主在幾年之後收到了一個女弟子作為關門徒弟後,也不再問任何事。

最後老峰主的死很是突然,外界傳聞許多,只有陸嫁嫁和少數的人知道,他是死于一場天誅地滅的兵解。

那些被老峰主誤了一生的修道者固然心喜,卻沒想到他竟将峰主之位隔代而傳,傳給了那名成年不久的女弟子陸嫁嫁。

那一年,陸嫁嫁坐劍峰主殿,給所有不服者公平比武的機會,最終憑借着一身高妙劍法和神乎其神的劍靈同體,真正入主殿中。

這看上去固然潇灑,卻也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只是不知道那個幕後為這顆漆黑種子灌水之人是誰,竟讓它在不知不覺間蓬勃生長到了這般境地。

繩索斷裂之時,陸嫁嫁果斷斬斷了連接在背上的鎖,她以劍将自己固定在了崖上,原本想躍至對面的纏龍柱上,以此慢慢攀援上峰頂。

但她低估了自己,低估了那七日煉體為劍的效果。

馭劍飛上峰頂這種事,除非晉入紫庭,要不然本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是她忽然發現,如今自己便是拟人的劍,人與劍已然基本合一,她的馭劍之術也達到了自身都難以想象的層次,她發現她已經可以操控着自己的身子懸空而立,如禦劍一般。

陸嫁嫁發現這一點之後,心定了許多,她還在猶豫要繼續下峰尋人還是上峰先阻止隐峰的內亂時,有什麽東西從天而降。

陸嫁嫁意識到那是個人,然後她伸出手接住了他,随後用劍目看清楚了他的臉之後,便抱住了他,禦空而上。

她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情感,那個白影墜下的那刻,她的直覺便告訴她那是寧長久,她不知道他為何會從天而墜,只是沉默地帶着他破開黑霧的阻隔,掠上了早已亂成一鍋粥的隐峰。

……

雅竹站了出來,道:“師姐,不要心軟了。”

陸嫁嫁沒有說話,她不喜歡同門相殘,更不希望那些陳年舊事影響到這一代人,但這些恩怨原來從未消弭,他們一直在醞釀着,直到今日爆發了。

“幕後的人是誰,說出來可饒不死。”陸嫁嫁放下了懷中的少年,交給了雅竹和寧小齡照看,她挽着劍向前走去,細針般的劍氣已連成了暴雨,像是可以攪碎一切。

那些長老已經死剩四人,他們下意識地聚在了一起,神色緊張地盯着那襲白影,窈窕的女子婆娑仙氣已散,她身上所發之氣,更似地獄猙獰之鬼。

哐當。

有人的劍落在了地上。

一個容貌中年的男子舉起了手,誠懇道:“還請峰主大人饒恕,我願意說出幕後之人。”

“你這個蠢貨,你想做什麽?你以為陸嫁嫁會放過你?你以為那個人會放過你?”旁邊的人怒喝,想要叫醒這個不知死活之人。

陸嫁嫁再出一道虛劍,将那厲喝之人直接打得重傷倒地,另外兩人見狀,身形倏然一竄,想要分頭遁逃。

陸嫁嫁沒有急着去追趕,而是盯着那中年男子,問道:“是誰?”

那男子閉上了眼,心如死灰,像是下定了最後的決心,今日太多同謀者的血已經軟化了他的鬥志。

但他還是沒能将那個說出來,他的身後,響起了巨獸遷徙般的巨大聲響,震得隐峰的地方都微微搖晃。

那是寒牢破碎之後,怪物與罪人掙破牢籠沖了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或許是被怪物殺死,或許是被潛藏在人群裏的其他同謀者殺死。

那兩個想要遁逃的人也被攔住了去路,那些逃逸的邪魔大部分都不是他們這些長老的對手,但他們的數量就像是瞬間淹過來的潮水,讓他們幾乎沒有太多抵抗的餘地,便被鐵鏈絞死,被利爪撕碎。

陸嫁嫁靈眸閃動,她不知道寒牢為何會破,也暫時無法得知幕後之人的姓名,但她隐約可以猜到,這應是內患,背後的指使者應是四峰中的大人物。

陸嫁嫁不由地想到了四峰會劍,猜想那人莫非是想在四峰會劍之前,直接搶奪過峰主之位?

守霄峰峰主境界最高,不會也沒必要謀劃這樣複雜的計劃,而懸日峰和回陽峰的峰主是一對姐弟,兩人關系很好,應該也不會為了峰主之位做這般落井下石之事,那麽那幕後之人,應是某個地位僅次于峰主,實力不足卻又觊觎宗主之位的人!

陸嫁嫁短時間內無法去做出太多判斷,寒牢已破,她身為一峰之主絕不能坐視不理。

“雅竹,你替我護住弟子,剩下的随我一道殺人。”陸嫁嫁囑托道。

雅竹應了一聲,青衣人為首的諸位長老也應了一聲。

“陸……嫁嫁。”

陸嫁嫁正要長劍化虹而去時,身後忽然想起了少年疲憊的聲音。

陸嫁嫁心神一顫,她轉過頭,看着臉色蒼白的寧長久正擡着頭看着自己,他眼睛只睜了一半,瞳孔中沒什麽光,身體雖無實質的傷口,卻像是一只瀕死的小獸。

“嗯。”陸嫁嫁應了一聲,用平靜的話語說着:“你先好好休息,我等會來照顧你。”

寧長久閉上了眼,在寧小齡的攙扶下直起了些身子。

“要小心。”寧長久說。

兩人的對話很簡短,雅竹蹙眉聽着,總覺得有些弦外的情感,但她無法捉摸透,只想着那是師徒之情。

雅竹将寧長久寧小齡和受傷昏迷的南承放在一起,一一替他們療傷,而陸嫁嫁已然提着劍去殺死那些寒牢中逃出的東西。

那縷劍裳的白影就像是逃過眼角的雲朵。

……

……

寒牢共有五十餘個相連的牢房,它隐藏在隐峰之中,于是這座世外桃源般的仙峰,靈氣馥郁的山體裏,便每日蘊蓄着一半罪惡一半背叛的故事。

寒牢中關押着的許多人是天窟峰或者谕劍天宗歷史上的囚犯,也有許多作惡多端的妖魔。

那些妖魔并非不能殺死,将它們關押着寒牢之中,便是因為靈氣聚合的原因,他們的存在也為天窟峰聚集着靈氣,為歷代的修道者提供着資源,而它們的氣海紫府則都被打碎或者封死,只是淪為了為天窟峰吸納靈氣的工具。

多年的痛苦和隐忍帶來的是無法填補的恨意。

今日牢門終于打破,那些生不如死的受刑者和邪魔像是永夜中行走的人見到了一縷光,無論那光多麽纖細易折,在早已失去了意義的生命裏,他們依舊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地面震動,最先沖出寒牢的是一頭半身纏繞鎖鏈的巨獸,那巨獸脖子上纏着一串佛珠,半邊的身體已經被斬去,傷口就像是糜爛幹涸的蘋果,它拖着沉重的鎖鏈,獨臂的手中沒有武器,便只能掰下一根巨大的鐘乳石作為武器。

陸嫁嫁一襲白影掠至時,那頭殘廢的巨獸能感受到她的強大,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

它的身後,亦有無數邪魔傾巢而出,它們的行動或迅疾或遲緩,幾個身負枷鎖的耄耋老人走出寒牢時,他們的動作也慢了下來,目光緩緩地看着這片多年未見的空間和那天窗般的峰石上落下的光,神色裏是沉重的緬懷。

最前方,陸嫁嫁向着巨大的妖魔身上撞去,劍鋒裹着白光,她的身軀也裹着劍芒,一時間分不清到底誰是人誰是劍。

兩者交鋒不過一個剎那,巨獸的身子中央亮起一道細長的白光,接着它上半身與下半身分離飛起,其中的空隙裏,陸嫁嫁一襲白影斬血肉而出,徑直撞向了其後的大批出逃者。

長劍落地,劍光如旋風般繞着她的身軀湧動,翻攪的劍光一如揚起的塵沙,境界稍差一點的便直接剿滅在了劍光裏。

“現在退回寒牢者,可活。”陸嫁嫁的聲音極有穿透力,才一出聲便将場間的喧鬧壓了下去,她的聲音也像是劍,刺得所有人心血如泣。

橫豎皆是一死,那些邪魔并不傻,當然不會白白回去自囚,而更聰明一些的,則已經開始尋找逃跑的路線,想要趁着混亂遁逃而出。

話語間,幾個妖邪不要命地撲上來,想在臨死前啃咬掉這女劍仙的一塊肉。

陸嫁嫁拔劍掃過,劍氣如水氣噴薄,瞬間斬出一道如半月的劍光,那些妖邪還未劍身,便被劍光一下子吞沒,化作了無數碎片。

陸嫁嫁清澈的靈眸一下子亮起了光,如雪的光占據了她的瞳孔,她手中劍直接甩出。

如回旋的飛刀一樣在空中轉了一圈,斬下無數頭顱,而她并未站在原地等那飛刀歸來,而是身形一傾一閃,化作一柄真實的劍沖了過去,如白色的海鷗穿行于紅海之間,浪頭一個個打來,卻無法将鮮豔的色彩染上它羽毛半點。

其餘的幾位長老則四散開來,去封鎖那些可能逃往的位置。

陸嫁嫁身影如電,在幾個騰躍之間,又将劍送進了一頭境界不俗的大魔身體,她身影化作白光,飛速繞了那大魔一周,劍光亮如銀環,将它如鋼鐵似的身軀豆腐般地切成兩半。

仙劍明瀾在隐峰之內繞了數圈之後回到陸嫁嫁的手中,連斬數頭邪魔之後,她猶有餘力,過去七天的煉體之後,這是她第一次酣暢淋漓的戰鬥,她無論是肉身的強度還是劍氣的精純,都遠遠超過了她的想象,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座雪山,融化的雪化作飛流不止的瀑布,源源不斷地沖刷着一切。

“陸嫁嫁。”

混亂的環境裏,有人忽然喊了她的名字。

陸嫁嫁将手中的劍送入了眼前一頭幹瘦小鬼的身體裏,冷冷地望向了那聲音的來源處。

那是一個身材瘦長的灰衣人,灰衣人手中沒有劍,卻習慣性地做着握劍的動作,他的臉色青白,藏在亂如雜草的頭發裏,盯着陸嫁嫁,喉結聳動,喊出了她的名字。

陸嫁嫁沒有認出他。

灰衣人笑了起來,說道:“果然是你,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不過一丁點大,沒想到現在出落成這樣了啊。”

陸嫁嫁想起來了,在她剛入宗門之時,曾經有個蒙學老師,後來那位先生盜取宗門劍仙未遂,被押入了寒牢之中。

若平日遇到,相隔十幾年,陸嫁嫁應是會念舊情,但如今她并不會在意這些恩情。

灰衣人很快死了。

但不是陸嫁嫁動的手。

殺死他的是一個身材佝偻的老人,那老人手中握着一柄破劍,一下子削去了那人的頭顱,接着他将那破劍扔回了地上,對着陸嫁嫁行了一禮,道:“在下洪山,峰主戴罪之人,拜見峰主大人。”

他只說了這麽一句,也并未多做寒暄,轉身走回了寒牢裏。

這個小插曲是短暫的,很快,劍上又噴吐起了血,陸嫁嫁白衣的身影像是進出不斷的魔神,她殺得心緒麻木,殺得屍體成山,殺得隐峰中滿是血腥味。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陸嫁嫁,也不知道她為何變得如此強大。

莫非在無人知曉的時刻裏,她已經偷偷臻至紫庭境中?

他們越想越心驚,更為自己最初立場的選擇感到慶幸。

腥臭的氣味傳遍了隐峰。

那些邪魔終于被殺破了膽,越來越多地退回了寒牢之中,重新陷入了不見天日的黑暗裏。

而隐峰的中央,那纏龍柱旁的懸崖邊,南承也已醒來,他看着在旁邊打坐調息的寧長久,脫口而出道:“前輩?你還活着……”

寧長久的臉上恢複了些許氣血,他對着南承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似是想讓他保守什麽秘密。

而這一聲前輩還是被雅竹聽到了,她驚訝無比地看着寧長久,想着他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這位年輕一代的首席弟子,居然喊寧長久為前輩?

但雅竹很快打破了自己固有的印象,她想起了先前寧長久殺人的那劍。

她從不曾見過那樣的劍,仿佛遞出去的已不是劍,而是死亡的宣判。

寧小齡也頗為奇怪,師兄什麽時候和這個年輕弟子認識的,對方怎麽還一臉仰慕的樣子……嗯,師兄是不是又騙人了?

他們靜靜地打坐着,等待着寒牢那邊厮殺的結果。

厮殺聲遠遠地傳來,由熱鬧一點點歸于死寂。

雅竹聽着那裏的動靜,漸漸地松懈了心神,而就在她松懈之際,蓄謀已久的危險再次突發而生了。

地上的屍體忽然有一具動了。

先前他沒有展露出任何的氣息,他胸口上的傷痕也是那樣的真實,但他卻沒有死亡,類似于隐息術的手段将他藏得極好,直到這一刻才顯露,手中寒芒刺出,直指雅竹的咽喉。

雅竹雖握着劍,但這般迅速的來襲裏,她無法做出任何的反應。

這是勢在必得的一劍,那潛伏之人忍耐了太久,他已經規劃好了路線,雅竹死後,他甚至不會浪費時間去與其他幾個弟子糾纏,而是直接從一條早已準備好的秘道中逃出。

寒芒閃爍。

但那是另一道寒芒。

一截劍尖刺穿了他的喉嚨,而他手中的劍永遠僵硬在了雅竹後背的一寸處。

他瞪大眼睛,目光順着劍紋向前,看到了白衣少年握劍的手。

那只手很美,指節修長分明得猶若少女。

但握劍的手卻是那樣的堅定。

直到此刻,寧小齡和南承才反應過來了這場刺殺。

那名殺手無法理解這一劍的速度,他盯着寧長久,明明喉嚨已碎,卻依舊用神魂嘶吼出了自己的疑問:“你的境界明明這麽弱,為什麽?為什麽你的劍這麽快?!”

寧長久甚至沒有睜開眼,但他卻不吝在殺手臨死前給予了答案:“境界是用來衡量普通修行者強弱的說法,而不是約束我的理由。”

殺手還未來得及理解這句話,便死在了這片滿地屍體的崖邊。

……

“他也是紫天道門的人。”雅竹撕開了那屍體的衣衫,刻在背上的符箓,蓋棺定論道。

南承好奇道:“紫天道門與我們到底有何恩怨,這麽多年依舊喋喋不休?”

雅竹想起七意死前說的聖器,她從未聽說過天窟峰藏匿着什麽聖器,她只是下意識地盯着那片黑霧,隐隐不安。

天窟峰是四峰中最弱的一峰,今日的暴亂之後,想必更要雪上加霜了。

幸好如今陸嫁嫁的境界今非昔比,若能捱過這段磨難,想必可以成為一個真正足夠強大的峰主。

寧長久卻開口了:“峰下沒有聖器。”

雅竹心中困惑:“你怎麽知道?難道先前你真的……”

寧長久想起了一些事情,他想起他曾經親眼見過滿地的器物,那些器物都蓋着一層落滿灰塵的布,而深淵之中,亡靈彌漫,若真有似七意所說的聖器,那麽那片滿是邪靈的空間裏,應該會形成一個風暴狀的眼,當時的他不曾見到那樣的場景。

這是他無法判斷,自己這段記憶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他總覺得,自己所有經歷的一切都是夢境……那個魔誘也不知是誰種下的。

寧長久抿着嘴唇,神色微微痛苦,他張開了自己的手掌,看着掌心那道自己用指甲掐出的疤痕,沉思着什麽。

寧小齡也注意到了手心的疤,她湊了過來,認真地揉了揉寧長久的手,道:“師兄沒事吧?”

寧長久搖了搖頭,說道:“沒事的。”

寧小齡撇了撇嘴,憐惜道:“五指連心啊,師兄都傷成這樣了,哪會沒事。”

寧長久淡淡地笑了笑,忽然神色一凝……五指連心?連心……連心!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好像曾經傳達出去過一些什麽。

“小齡……”寧長久忽然喊她名字。

“嗯?”寧小齡有些奇怪。

“你還記不記得,我說你的是我的小存錢袋子?”寧長久忽然問了這般奇怪的問題。

“當然記得啊。”寧小齡有些小聲,畢竟她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聽寧長久說出這樣的話,她總覺得有些異樣,也忍不住害羞了起來。

寧長久看着她的眼睛,認真問道:“小錢袋子,最近有新的銅幣嗎?”

寧小齡感受到了師兄的心緒,神色也随之認真了起來,她隐約能明白師兄說的言外之意,她不由地想起了一些畫面,有些頭疼,捂着自己的臉頰,皺着小臉陷入了沉思。

寧長久知道事情并不會簡單,揉了揉她的腦袋,輕聲道:“沒關系,師兄只是随口問問,不用放在心上。”

而隐峰之中,所有的聲音終于徹底沉靜了下去,滿地的殘肢與血沖刷過地面,将一切都染成了紅黑色。

視線裏,一襲輕妙白裳由遠及近,由模糊至清晰,青絲如雲,陸嫁嫁絕美的容顏在滿地屍體中顯得清聖,那一塵不染的素淨劍裳上,萦繞着淡淡的、不散血氣,卻沒有沾染上任何一滴鮮血。

“師姐。”雅竹終于松了一口氣。

三名弟子也明顯地輕松了下來,他們望着陸嫁嫁的身影,露出笑容。

“師父。”三人語氣各自不同。

陸嫁嫁看着他們,臉上的冰霜一點點瓦解,她想起了自己初學劍時立下的誓言,當時師父告訴她,所有劍法的斬滅都是為了守護。

她想着這些,鮮血卻從她的身體裏滲出,慢慢染紅了她無瑕的衣裳。

原來她也受傷了。

雅竹大驚失色,立刻迎了上去:“師姐怎麽了?”

陸嫁嫁輕輕搖頭,表示自己傷得不重,她擡起頭望向了那三名弟子,目光卻沒有具體落到誰的身上。

“走吧。”她說。

其他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寧長久卻很自然地站了起來,走到了她的身邊。

……

……

(感謝書友乾坤萬宇和風暈物的打賞,謝謝兩位書友的大力支持呀~感激不盡!)

第 137 章 :白衣逆空

寧長久的劍尖上已經不沾一點血,他的臉很白淨,線條介于柔和與硬朗之間,看上去像是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他出劍的姿勢也很奇怪,那是極其費力不讨好的姿勢,大量的力量都壓迫在了雙腿和腰肢上,手臂反而顯得綿軟無力,卻不知為何能一劍直接刺殺境界不俗的灰袍老人。

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何時出現,是從哪裏出現的。

灰袍老者倒下的那刻,他的身體才從那個怪異的出劍姿勢裏解脫出來,收劍之時将鮮血振得一幹二淨。

“前輩……”最先認出寧長久的是南承,他看着那個熟悉的白衣背影,激動得渾身戰栗。

場間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你是什麽人?”有人發問,雖有警惕,但談不上懼怕。

他腰間那塊玉牌那樣的醒目,那證明着他的身份與境界。

他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通仙上境的內門弟子,在偷襲之下或能殺死長命境的灰衣老人,但此刻所有人都正對着他,他又能翻騰起什麽浪花?

寧長久沒有解答,只是閉着眼睛,道:“現在散去,各回自己的洞府,我可以當做沒有看見你們。”

這帶着猖狂挑釁意味的話一說出口,場間的氣氛都陡然變了。

他們無法從他的氣息或者是那一劍上知道他真實的境界,但此刻他的行為大概只是虛張聲勢,可饒是如此,惜命的修道者們依舊不願意去遞出那第一劍。

在場的修士大部分都是上一輩的修行者,一般修道至瓶頸後的修士,要麽在峰中擔任職務,要麽雲游四海,要麽繼續閉關修煉,所以他們的境界也頗雜,但大部分也有長命初境的實力,這些長老曾被視為天窟峰最核心的力量。

“我們的恩怨什麽時候輪得到你一個小輩插手?”先前問話的人自認為看清楚了他的虛實,首先站了出來。

寧長久握劍的手垂下,看上去有些無力,他閉着眼,肩膀也拉攏着,仿佛先前殺死灰衣老人的一劍不過是好運。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藏拙,但久閉出關,對于境界上的自信又怎麽會被一個晚輩唬住?更何況他們有這麽多人。

那名男子走了出來,他盯着寧長久的劍,說道:“願意領教。”

寧長久嗯了一聲,他的身子微動,白衣拖曳出些許殘影,那劍尖寒星般的鋒芒也跟着晃動,劍氣像是水滴濺入燒得滾燙的鍋爐裏,瞬間化作了白氣騰霧而去。

而那男子眼中的警惕和認真一點點變成了輕蔑。

寧長久出劍了,劍氣如箭,緊繃而瞬發,殺意由點成線,向着男子的咽喉處割去。

那一劍到來時,男子只覺得灰袍老者死得不值——堂堂長命中境的高手,死在這樣的劍下,何其可笑?

大意之人已含笑九泉,他更應吸取教訓,所以那抹輕視被他壓下,他盡量變得謹慎,猜測着這一劍之後會不會有什麽變招。

沒有變招。藏在劍氣的劍徑直來到了面前,那本該精妙的一劍因為境界的不足而顯得華而不實。

男子一手直接探入劍氣之中,捏住那柄鐵劍,另一手倏地一拍劍鞘,铮然一聲裏,長劍破鞘而出,刷得直奪寧長久的要害。

一切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了,男子神情極為專注,以至于身後有人喊的一句“小心”也後知後覺。

他的專注讓他葬送了性命。

殺他的一劍是從腰側來的,劍尖幾乎沒有受到什麽阻力便破開他的防禦,将大半的劍身送入男子的血肉裏,然後劍氣自身體內部炸開,将他的紫府氣海炸得粉碎。

他再沒有生還的可能。

臨死之前,男子不解地別過頭,模糊的視線裏,他隐約看到了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

少女經歷了數個時辰的試劍大會,非但沒有多麽勞累,此刻展現出的殺氣更與她年齡極不相符。

“怪物……”

這是男子倒下之時,對于這對師兄妹最後的評價。

寧長久收回了劍,這一次他的劍甚至沒有沾上一點血,其上的寒光卻更加懾人,他擡起了眸子,看着在場的其他長老,一言不發。

寧小齡拔出了劍,她心情很緊張,指甲死死地扣着掌心,才讓握劍的手忍住了發抖。

她見過很多次人殺人,也在臨河城殺過許多白骨小妖。但自己的劍卻是第一次染上人血,更不幸的是,她的劍好像刺中了某條粗壯的血脈,高壓下噴湧而出的血水濺到了她白色的衣服上,黏稠刺鼻的血腥味裏,她的瞳孔也變成了暗紅色。

第一次殺人之後,她沒有激動也沒有喜悅,在将劍拔出的那刻甚至生出了些懼怕,明晃晃的劍鋒上是她不安的臉。

寧長久知道這是她早晚要經歷的事情,走到她的身邊,握住了她拿劍的手,用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他們要師父死,我們能怎麽辦?”

寧小齡閉上了眼,鼻間萦繞的血腥味也像是淡了下去。

“殺了他們。”她說。

寧長久沒有肯定或者否定,他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顆嗜血生長的種子,那顆種子在每個人握劍的那一刻就埋下了,只是他希望寧小齡的種子最後可以成長為郁郁蔥蔥的花樹,而非擇人而噬的惡魔花卉。

所以他要告訴寧小齡殺人的理由,讓她堅定自己的道心。

寧長久加上寧小齡當然不是這麽多長老的對手,但在灰袍老人死去的那刻,原本就不堅實的聯盟再次生出了裂隙。

有的人對于那些過去的恩恩怨怨早已看淡,他們不關心這白衣少年到底還有多少實力,只是地上的兩具屍體時刻提醒着他們要惜命,他們也無心參與到這場争鬥裏。

“後生可畏,不知如今到了何種境界?”有人感慨發問,離開了纏龍柱旁的懸崖。

“嗯,你劍法很高,也有謀略,若陸嫁嫁有你一半的腦子,恐怕也不會陷入今日的險境。”又有人站出來,直視着寧長久說了一番話。

陸嫁嫁确實有點笨……寧長久颔首,同意他的觀點。

有些人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有些人表達了自己的态度,心懷鬼胎的人在很短的時間內都有了各自的動作。

寧小齡漸漸地從第一次殺人的情緒裏走了出來,臨河城的一個月她修道生涯的財富,每日每夜天空中高懸的紅月,在帶來恐慌之餘也給了她莫大的勇氣。

寧小齡很快平靜了心緒,鮮血有時也是寶藏。初春的試劍會,她哪怕奪魁,也未有多少真正的感悟,而此刻她長劍見血,對于道門隐息術和自己的劍術才有了更進一步的理解。

“雲長老,難道你也想走?”崖邊忽然有人喝問。

一個穿着普通谕劍天宗劍服的男子停下了腳步,他面容削瘦,身子欣長,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教書先生。

他看上去年紀不大,卻被稱為雲長老,聽到那一聲叫喊後,他轉過頭,神色不悅:“吵什麽吵?”

喊話之人冷冷道:“我只是希望你能記住自己的職責。”

“職責?什麽職責?”

“你曾經是律堂的律使。”

“哦?你想說什麽?”

“陸嫁嫁有罪!群峰之中沒有人再比我們清楚這些,難道你沒有收到那封信?”

“嗯?什麽信?”雲長老面露疑惑,似是不明白對方的話語。

而對方也再沒有給他回答,他帶着自己的疑問永遠地堕入了陰曹地府裏。

出刀殺死他的是那個原本以刀鋒抵着青衣人後背的男子,在先前那人問出“那封信”之後,始終掣肘着青衣男子的他竟不惜調轉刀尖,将說話之人滅口。

而青衣人的反應也極快,在危險脫離自己的第一刻,他所做的不是慶幸,而是在一瞬間拔出了劍,刺向了那威脅者。

這一幕電光火石般發生的瞬間,許多的劍光亮了起來,好像這裏的每個人都有着不同的心思和立場,這種混亂在混亂爆發之後變得更加混亂。

而寧長久在他們短暫的交流裏明白了一件事:他們要陸嫁嫁死是早有預謀的。

有人在後背策劃了這些,而那個策劃者似乎沒有将要殺死陸嫁嫁的消息告訴每一個人。

這些人裏有許多是忠于老峰主的,也有許多與老峰主有着大仇,他們那一代本就有着巨大的割裂。

這種割裂感在大家閉關之時感受得并不分明,而此刻這種感覺則像是一把高懸的巨斧,終于在此刻落下,輕而易舉地劈裂了表面上的虛情假意,露出了隐藏在背後的陰謀。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雅竹的趕到已有些晚,她一手拇指推劍出鞘寸許,另一手則握着那柄本應賜予寧小齡的白銀之劍。

“他們想殺師父!”寧小齡用最簡明扼要的話語說明了情況。

雅竹心中一個咯噔,她知道峰中潛藏着矛盾,但是沒想到那些陳年舊事真的蘊藏着這麽大的力量。

劍刃交擊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出劍的男子帶着高冠,他一劍朝着青衣人斬去,青衣人避之不及,被對方直接砍下了手腕,與此同時那名拿刀的男子在殺了一人後也被青衣人刺中了後背,身子踉跄,險些直接摔入崖中。

這一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裏沒有人是贏家。

越來越多的人出手。

他們甚至沒有分清楚自己屬于哪方陣營。

只是那些支持陸嫁嫁的,以斷了一只手腕的青衣人為首,死死地護着峰石繩索的位置,防止被出劍斬斷,雅竹也奪劍而去,一并守在了峰石前。

雅竹也是平日裏教衆弟子劍術的人之一,但寧小齡這是第一次見雅竹師叔真正出手,她的劍稱不上多塊,但是步法很是靈妙,穿過劍影刀光時,衣袂竟毫發無損,就像是雨水中不停騰挪卻不沾片雨的小飛蛾。

寧長久沒有立刻出劍,他總覺得這件事背後猶有蹊跷。

哪怕老峰主與他們确有恩怨,但是畢竟已經死了這麽多年,他們有什麽理由将那份仇恨延續至今甚至為之付出生命?

還有先前那惹來殺身之禍的“信”又是什麽?

寧長久短時間內無法想通這些,正如他直到此刻看到了崖邊岩石斷裂的痕跡,才隐約想起了什麽……自己好像跌入過這片峰谷裏?

這個想法有些不切實際,卻在第一時間飛快地占據了他的大腦。

“小齡,先前我……是不是不見了?”哪怕情勢危急,寧長久依然沒有忍住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寧小齡點頭道:“嗯,所以師父去找你了,她還以為你跌到了峰底。”

“嗯……”寧長久點頭,腦子裏靈光一閃,終于想起了先前發生的事情。

自己在懸崖邊驚險殺死嚴峰,然後對方死前的反撲将自己也震入了峰底,接着他在峰底醒來之後,發現了一條狹窄的道路,那條道路正好可以通往天窟峰外。

這是他所能想起的一切。

寧長久來不及作更多的思索,前面的混亂裏,忽然有一劍逼了過來。

那個使劍的長老境界并不高,甚至與如今的寧小齡也相差無幾,但他出劍的時機極好,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寧長久的失神,想要借着這一機會将這神秘的少年一舉殺死。

這位長老的劍破壞了寧長久大腦中思緒的形成。

也正是他的打斷,寧長久才在事後想起了許多記憶中不合理的地方。

但他不會感謝這個長老。

少年的眼眸裏泛起了金色的光,他的胸前也凝成了一團金色,那金色并未化作金烏的模樣,而是變成了一支金箭。

沒有弓與弦,金箭卻像是自己長了翅膀,咻得一下沖刺而去。

長老出劍的速度雖沒有一點停滞,但他雙目中卻失去了目标。

因為他的瞳孔被忽如其來的金光照徹,巨大的熱量自瞳孔中燃起,僅僅一個眨眼裏,那一雙眼睛便被焚燒成了兩個魚目般大小的珠子。

他手中的劍憑借着慣性依舊刺去,而寧長久已側身躲開,反手将劍刺入了他的胸膛裏。

“你知道閉關之人出關,還會帶來什麽可怕的事情嗎?”

正當寧長久要做出進一步的動作時,厮殺的人群裏,忽然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沒有人聽清聲音是誰發出來的,也沒有人去追問這個無聊的問題,所以那人只好自顧自地回答:“閉關乍出,沒有人能在第一時間知道他究竟在這段日子裏修到了何種境界,這才是這裏每個人最大的底牌,他們許多人都有信心不被殺死,包括我。”

“這種自信往往就是災難和死亡的源頭。”那人如此長嘆。

争鬥聲像是減弱了一些。

直到這時衆人才發現了那個說話之人。

那人是一個玄青衣裳的少年,他面容白暫稚嫩,梳着發髻,配着長劍,先前他不知采用了何等隐匿的手段,在場的衆人竟無人發現他,此刻他走出之時,豐神俊朗的少年卻一下醒目,帶着極大的壓迫感。

“你是誰?”青衣男子發問的聲音有些痛苦,他想不起峰中何時有的這一號人。

回答他的不是少年的答案,而是他的劍。

少年在說話之際張開了嘴,吐出了一口飛劍,飛劍穿行于血間,一舉來到了這青衣人的面前,他雖斷了一只手,但畢竟是長命初境的高手,這簡簡單單的一劍在他有所防範下并沒能殺死他。

而這少年也沒有想要殺死他,他只不過是亮出自己的身份罷了。

“七意?”青衣男子注意到了那飛劍上镌刻的字,猛然想起了什麽,驚呼出聲:“你是紫天道門的人!”

傳聞中紫天道門的劍客,都喜歡用數字作為自己的姓氏。

那少年沒有否認,淡然一笑:“紫天道門,七意。”

他已經活了一個甲子的年紀了,只是道門的返老還童之術讓他看起來無比年輕,乳白細膩的肌膚仿佛還是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

先前那場混戰裏,兩派的人互相厮殺,而有人潛伏其中,隐匿地對所有人動手,在他們身上添下不輕不重的傷口。

他便是七意。

他在在場的數十人身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劍痕之後,他才确定這一代天窟峰确實無人了,他是在場所有人中的最強者,當然不需要再做什麽隐匿。

七意看着那名境界平凡卻極有勇氣的少年,微笑道:“可願意随我去紫天道門?”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的問話,他能感知到對方的境界極高,甚至已經到了半步紫庭的地步,如今這峰中,除了自囚書閣不出的嚴舟,無人是他的對手。

七意臉上的微笑絲毫不減,他的境界給予了他獨到的耐心,“沒關系,我給你思考的時間。”

寧長久假裝思考了一會。

而七意也根本沒想等他的回答,在寧長久垂頭沉思之際,他假意正了正發冠,衣袖抖擻間,又一柄飛劍遞出,刺向了寧長久。

七意相信自己的每一劍都是一擊斃命的劍,殺一個外門的少年根本不在話下。

叮得一聲清脆響起。

寧長久擋住這一劍,他沒有用自己的劍去格擋,而是從不知何處掏出了一根枯枝狀的扭曲黑鐵。

這根黑鐵沒有鋒芒,也無法灌輸靈力,所以也無法斬出劍氣,用來殺人很是雞肋。

但他因為材質堅硬的緣故,卻适合用來抵擋一些刀劍的襲擊。

七意這突如其來的一劍如磁石板正好撞上了那根鐵棍,一聲顫鳴短促而有力,寧長久被鐵棍上傳來的力量震得後退不止,但那柄飛劍同樣被彈開,紮進了附近的岩石裏。

七意看着他手中的鐵棍,目露精光,知道這絕對是一件其貌不揚的寶物,只是這件寶物落到了這個不懂操控的少年手裏,真是寶劍蒙塵。

他打算立刻出手,搶奪寧長久手上的東西。

但七意卻還是失算了一件事。

那就是谕劍天宗與紫天道門之間的矛盾。

這兩個宗門的矛盾由來已久,先前嚴舟便懷疑過寧長久是不是紫天道門派來的卧底。

此刻,宗門的矛盾竟使得原本四分五裂的天窟峰團結了起來,所有的劍尖齊刷刷地指向了七意。

七意察覺到之時,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之前門主命他前來時,便千叮咛萬囑咐過,讓他務必沉得住氣。

而他此刻才明白,自己這一口氣依舊沒有沉住,大勢雖已倒向了自己這邊,但那些自己根本不放在眼裏的人忽然間擰作一起,依舊會帶來不小的壓力。

劍拔弩張的氣氛很快被打破了。

一記斷裂聲驟然響起。

寧長久哪怕面對七意飛劍時依舊冷漠的臉色,在這一刻終于變了。

那是鐵索斷裂的聲音。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七意身上時,那持刀男子猛地沖破了幾人的防禦,一刀斬斷了那系在崖峰上的劍索!

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了許多人,雅竹更是在這一瞬間暴露出了身為女子的軟弱,驚呼出了聲。

劍拔弩張感一下子煙消雲散,七意如釋重負,開懷地笑了起來,“你們天窟峰究竟藏着什麽樣的深仇大恨,竟要這般置峰主于死地?”

這同樣是寧長久和寧小齡心中的疑問,在他們心中陸嫁嫁待人極好,上一輩的恩怨再重,也不該牽扯到她身上才是。

寧長久忽然有些想念趙襄兒,若是她在身邊,這個紫天道門的修士哪裏還有猖狂的機會?

細長的鐵索在斷裂的那刻已順着懸崖飛速地墜了下去。

峰谷中沒有傳來一丁點的聲響,所有的一切都淹沒在了那噬人的黑暗裏。

陸嫁嫁生死難蔔。

在場的其他人,不知道為什麽,都覺得陸嫁嫁兇多吉少,只有寧長久在短暫的失态後平靜了下來,他想着自己墜入峰谷都能從中走出,陸嫁嫁境界遠高過自己,應該也不會有事。

他始終都專注地盯着七意,尋找着他露出的,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

七意護體的靈力滴水不漏,自始至終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但是很快,他卻犯下了一個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致命失誤。

七意看着攻勢已經潰散的衆人,說道:“當年那個老東西盜走的紫天道門的聖器藏在何處,若是說出來,我可饒那人不死。”

“紫天道門的聖器?”

有人疑惑不解,從未聽說過,只是隐約覺得自己又觸碰到了某個巨大陰謀的一角。

而知道更多內幕的人,神色一下子陰鹜了下來,掩不住的殺心像是刺破衣料的刀子,銳利的鋒芒就像是在昭告七意話語的真實性。

最先回答的七意的是那個以刀斬斷鐵索的男子,他的皮膚被太陽長期曝曬過,看上去很是黝黑,若非先前一刀斷了鐵索,此刻隐藏在黑暗中的他便會顯得很不起眼。

他聽着七意的話,露出了笑容,與膚色相反的牙齒刺目也像是反射着光的刀,“看來你們門主果然快死了,什麽紫天道門,靠着吞食亡魂賴以存活的門主,也配與道門二字沾邊?”

面對他的諷刺,七意面色沒有太大改變,只是看向他的目光已像是在看一眼死人。

他也确實是個死人了,除非此刻可以逃出生天,要不然無論是谕劍天宗還是紫天道門,都絕無可能放過他。

但他卻依舊在笑,好像根本沒有覺得自己會死。

他的笑容一直到七意劍鋒刺入他的眉心那刻終于凝固。

他瞪大了巨大的瞳孔,渙散的目光中映出了所有的人臉,他死前的表情是那樣的震驚,好像在好奇為何沒有人搭救自己,最後的一刻,他才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他決定将心中最深的秘密說出來,可惜只來得及發出了一個音節:

“寒……”

一個類似于寒的音節之後,持刀男子墜倒在地,沒有了聲息。

這個寒字落到大家心裏,有着各自不同的解讀。

七意心中也有自己的計較,他知道這峰谷之底藏着無數的寶物,而這片攔路的亡靈黑霧,似乎是堂堂正正地宣告着那件可以容納一切魂魄的聖器,此刻便隐藏在天窟峰底!

他擡起了手臂,漆黑的袖子像是兩個包藏乾坤的黑洞。

那一片黑霧随着他的動作開始翻騰起來。

“快攔住他!”有人大喊起來。

銀亮的劍鋒一截截地遞了過去,身處風暴中心的人卻無動于衷。

果然如我所料……七意嘴角微微勾起。

他修煉了幾十年的道法,不是驅鬼僻邪而是招魂,這滿谷的亡靈像是一缸翻滾蠕動的蛆蟲,在他的手臂揮舞間上下翻騰着,他體會了一會那種美感,然後手猛地一拽。

這些沾染邪性的亡魂便是他的巨劍,他從未握過這般巨大的劍,他自信這把劍成型時可以斬盡隐峰中所有的一切。

但七意卻忘了一件事情。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劍都有兩面的刃。

邪魂的浪潮海嘯般牆立而起之際,寧長久終于找到了這一刻的機會。

他看了寧小齡一眼,沉默許久的寧小齡明白過來,立刻點頭。

她要幫他護住身後的偷襲。

寧長久握劍的身影向着那片亡靈的浪潮中沖了過去。

七意微微地咦了一聲,他心中隐約感覺到一絲警意,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一絲警意能來自哪裏?

接着七意看着眼前的場景,不由地想起了一個神話傳說。

傳說之中,一個勇士帶領自己部落逃亡之際,來到了一片大海的邊緣,他們無路可走,幸好神明降下了聖輝,将力量賜予給了勇士的首領,他用無上的神力分開了那片海,等到自己部落順着海床逃離幹淨之時,海水彌合,阻攔住了追趕者。

眼前亡靈的魂魄激起的千層浪裏,便自中間分出了一條道路。

那是一條金色的道路,像是通往神國的階梯。

接着七意發現自己還是想錯了,這不是神明分開海水的傳說,而是天生九日蒸發幹淨所有江河之水的故事。

那片黑暗像是遇到了天敵,被一瞬間啃咬殆盡,那作為“罪魁禍首”的金烏懸在中央,背後有着一片紅日相映,于是他暗金色的羽毛也成了黑色的剪影。

“孽畜!”七意終于失态,他意識到這東西應該是能力特殊的先天靈,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情緒的波瀾會葬送性命。

黑暗與光明的交替時,一柄劍刺了進來。

那一劍也像是被神明賜予了力量,快得看不到任何的寒光。

但七意也絕非等閑之輩,他先前目睹過灰袍老者死于這一劍之下,他認得出這不是谕劍天宗的劍法,所以他對于寧長久的來歷也極為好奇,甚至起過拉攏他的心思。

只是旁觀者和親臨者是兩回事,他真正面對這一劍時,才感覺到那種恐怖。

那種感覺讓他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學習控魂之術時,那些魂魄兇厲的嘶吼蠶食着他的心神,他在那種恐懼之下瑟瑟發抖,流過了無數的眼淚,而今他返老還童,童年的陰影竟也随之再次降臨。

“天威!你這是妄動天威!你這樣的劍,早晚會遭天誅地滅而死的!”

七意沒有開口,但他心中的念頭迫使周圍僅有的亡魂開口說完了這些。

類似的詛咒寧長久在臨河城也聽過,但他并不在意。

長劍斬下了七意的頭顱,他的身子後墜,跌入了無盡的深淵裏,被饑渴的亡魂噬咬殆盡。而他的頭顱高高抛起,又平穩落地,臨死前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七意死後所有人明顯都松了一口氣。

他們看着寧長久手中的劍,也感覺到了一種不真實的寒冷。

青衣人看着那劍,皺起了眉頭。

那劍上有血。

這說明這少年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連像剛才那樣振去劍上的血都做不到了。

而寧小齡一言不發地立在他的身後,以劍身反射掉所有窺伺的目光,那番樣子讓很多人想起了尚是少女時期的陸嫁嫁。

“殺了這對少年少女。”

許多人心中同時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他們盯着寧長久劍尖上垂下的血,對他的境界做最後的評估。

可就在此時,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持刀男子臨死前的話也得到了補充和應驗。

隐峰之內,傳來了震動不止的聲響。

他們望向了那聲音傳來的地方,心中的念頭很快一致地泛起:

“寒牢,破了!”

……

今日天窟峰遭遇了幾十年難遇的巨大動蕩,而一切的起因,只是一個逃獄的罪人和神秘的白衣人大打出手,一個死亡,一個墜入深谷。

這就像是一個魚餌,灑下之後引得大大小小的魚類從幽深的水面下露出了身體。

而就當所有人都覺得一切要暫時塵埃落定時,寒牢牆壁破碎的聲音,則像是一記大呂黃鐘,震得在場所有人心中的鬼飛速逃散。

沒有人知道是誰打開了寒牢。

但寒牢中關押的許多老怪物僅僅是想到,便令人不寒而栗。

尚有餘力的人都盯着寒牢的方向,如臨大敵。

唯有一個長老死死地盯着寧長久,寒聲道:“我認得這劍!你就是先前跌落深淵的人!原來你是故意要引陸嫁嫁下去……你才是要禍亂此峰最大的惡鬼!”

他的話語将許多人的注意力從寒牢又拉回到了寧長久的身上。

寒牢破壞的危險還沒真實地到來,裏面強大的怪物歷經了這麽久的消磨,說不定也已成了可以随意屠宰的豬羊。

而此刻,他們還有審判罪人的時間。

“黃長老,你确定是他?不會有錯。”

“絕不會有錯,這樣詭異的劍哪怕燒成灰我也認得!他和那七意一樣,也是邪魔外道派來的卧底!”

聽着他們的話,寧小齡覺得有些悲哀,她看着地上七意餘溫未褪的頭顱,握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她恨不得拔劍将開口之人全部挫骨揚灰,将這些不分青紅皂白的人打入最幽深的地府。

此刻作為衆矢之的的寧長久卻一個字也沒有說。

與師兄永結同心的寧小齡知道他的真實情況——師兄已沒有再出一劍的力氣了。

只能換我來保護他了。

她的劍心更加堅忍。

但憤怒和憎惡無法化作真實的境界,她知道若是他們群起而攻,自己絕對阻攔不住,所以很快,她的殺心又成了必死之心。

那些懷着異心的長老還沒有進攻,寧長久卻自己先支撐不住了。

他今日已經連續使用了三次那古怪的劍招,每一次對于身體的損耗都極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撐到現在的,明明殺死嚴峰時他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他看着那片深淵,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絲溫和的感覺,就像是幹渴難言的人在沙漠中穿行數十日,終于見到了綠洲中的池水。

寧長久的身子向前倒去。

那一刻他才恍然驚覺,自己被種下了魔誘!

誰給自己種下的?他想不起來了。

一切也已來不及。

無所依托的身體如鴻羽墜潭。

專注于他身後敵人的寧小齡發出一聲驚呼,她動作還是慢了,回身之際手中的一截白衣已然滑走,她眼睜睜地看着寧長久向着無盡的深淵中堕去。

寧小齡的心也像是綁上了一顆巨大的石頭,随着他一起永無休止地墜落。

她腳步不穩,身體一個趔趄,這抹破綻被人抓到,一劍直逼後背,所幸雅竹反應也快,立刻替她擋去了背後的襲擊。

“小齡,別做傻事!”雅竹立刻出聲提醒。

寧小齡置若罔聞,她注視着深淵,也想一躍而下時,卻見那抹白色的影子又像幽靈一般浮了上來。

寧小齡立刻擦幹了眼淚,定神之時,心中所有的陰霾都煙消雲散了。

“師兄……師父!”

深淵之中,一襲白影抱着另一襲白影逆空而起,沖破了視線,來到了一片狼藉的隐峰之中。

陸嫁嫁垂着螓首,極美的容顏遮擋在散亂的青絲裏,接着她冷漠的聲音響起,像是地獄中招魂問路的女鬼,“你們誰傷的他?”

……

……

(終于碼完了,更得晚了,抱歉。)

(超級感謝書友不明喵打賞的盟主!!!感謝喵姐一直以來的支持呀!第八座神國之門打開,歡迎萌主大大莅臨她忠誠的神國~)

第 136 章 :背後的劍

內峰的試劍大會也已接近了尾聲。

樂柔知道自己奪魁無望,為了不與寧小齡比劍丢人,在早一輪的試劍中便假裝失手,輸掉了比賽。

她回想起兩個月前勵志要揍寧小齡一頓的宏願,捂着自己的臉,心灰意冷地嘆了口氣。

而最初對于寧小齡質疑的聲音也越來越輕,到了最後,場間便沒什麽人說話了,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看似嬌俏可愛的少女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擊敗對手,然後禮貌性地鞠躬,收劍。

她一開始願意與人多過些招,是在等師父找回師兄,但是陸嫁嫁遲遲不歸,讓她心中的擔憂越來越重,她對于比劍再無半點興趣,只想快些結束,然後去尋師兄。

于是她的劍便也顯得有些不留情面。

那雷霆般的劍招裏,大部分弟子根本走不過三招便被擊敗,而寧小齡才來劍鋒修行四個月這件事又不停地打擊着他們,他們只能以寧小齡在那臨河城中以險些身死才換來機緣來寬慰自己。

富貴險中求,但修仙者最應惜命,大部分有望仙途的人都不願意做會威脅到生死的冒險。

最後的決戰依舊是寧小齡與徐蔚然。

徐蔚然見過寧小齡先前的那幾劍,他自我權衡了一番,心中灰冷,他知道自己不是寧小齡的對手,之前險勝她一次雖已值得驕傲,但他心裏如何能甘心呢?

這個傻乎乎的小姑娘憑什麽可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站在這麽高的位置?

徐蔚然心中激起了無名怒火,他看着高臺上那柄白銀鑄成的劍,他想起了師父離開去尋找那個根本無足輕重的外門弟子,想起了方才寧小齡出的每一劍,最後視線凝聚,他望向了少女清清冷冷猶有稚色的臉。

他神色恍惚,似在她身上看到了師父的影子。

可她才多少歲啊?怎麽就有這樣清傲的氣質?

徐蔚然平日裏為人溫和,在衆弟子中境界高強,卻不驕不躁,深得大家的尊敬,幾乎是公認的南承之下第一個人。

但那終究是身居高位之時的親和,他內心的倨傲與好勝終于在今日被激發了出來。

他握着手中的劍,忽然覺得今日自己的劍可以斬得極快極快,擊破一切。

他心念一動,知道這是破境的征兆了。

雅竹才一出聲,徐蔚然的身影便急切地動了。

他拎着劍一步跨上,蹭得一聲靈巧躍起,身子劃過一個極妙的,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弧度,拖出了一片殘影。接着他手臂屈收,長劍貼面而回,映照出了他冷冽的臉,兩者同為一色。

在場的弟子也為他的氣場所震,他們從未這樣子的徐蔚然,連與他關系極好的樂柔和雲擇都吓了一跳。

空中蓄勢不過一剎,卷起的袖子下,徐蔚然手臂的肌肉纏絲般緊繃起來,那個瞬間就像是蟄伏野草間多時的毒蛇,在一個絕妙的機會閃電般展露出了它的毒牙。

寧小齡在他躍起的那一刻便閉上了眼。

她沒有去想該怎麽贏,而是在想如果此刻立在這裏的是師兄,他會怎麽做?

徐蔚然沒有時間發動劍鎖,這一劍若是寧小齡想躲,那她不用費太多力氣也能躲掉。

若徐蔚然這嫉恨之火燃燒的一劍落空,那他接下來絕無刺出第二次這樣淩厲劍招的可能。

但寧小齡沒有躲,她選擇了與徐蔚然拼劍。

她本就被對方奪去了先機,此時蓄劍已晚,強行拼劍只會增加她輸的可能性。

但她并不在乎輸贏。

天空中明亮的光線落到了她的背上,照得她白暫的皮膚要融化了一樣,但很快,這抹如雪的顏色被奪去了光彩,一道冷冽的白光憑空亮起,如一道白銀融成的鐵索橫在了兩個人的中間。

“劍索?”雅竹輕輕咦了一聲,劍索與劍鎖一樣,都是定住他人身形的道法。

長鎖如蛇,滑過了寧小齡的眸前,她此刻的臉也很冷,與劍光相映時便像是嚴冬臘月裏屋檐上兩片孤獨相對的冰棱。

劍索滑過的那刻,徐蔚然積蓄已久的劍勢也已攀至了頂點。

兩者相撞,劍氣如兩道相對的瀑布沖撞到了一起。

雅竹神色一凝,随時準備出手。

兩者的劍光相撞相融,膨脹成一個巨大的球體,将兩個人的身影吞了進去,接着光球破散,劍光碎成了無數片,像是散落的鵝羽,在峰頂悠悠地飄墜着。

峰高風寒,午後的陽光也透着難言的冷。

劍光散盡時,寧小齡的眉目清晰無比,徐蔚然靜靜地立在她的身前,看不出有什麽傷。

寧小齡說了一句承讓,接着徐蔚然便單膝跪倒,捂着胸口,拭着嘴角的血。

衆位師長紛紛點地掠上,為徐蔚然治療傷勢。

徐蔚然握劍的手微微顫抖,他心中的銳氣已被磨去了大半,再次開口時,話語中只是透着淡淡的不甘:“你……究竟憑什麽?”

寧小齡說了一個讓人意外的回答:

“憑我是師兄的師妹。”

她說完這句話,卻像是丢了魂魄,臉上沒有一點喜色,而是捧着臉嗚嗚地哭了起來,方才的清傲仿佛只是拙劣的僞裝,于這一刻盡數褪去,露出了那顆柔軟的心來。

接着周圍越來越安靜,沒有人來勸說她,也沒有來寬慰她,只是安靜。

這種安靜讓寧小齡也覺得不對勁起來。

她忽然感覺到有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後背。

她像是受驚的兔子,猛地躍了起來,噙滿淚水的眼睛裏倒映出寧長久模糊的白衣。

她覺得自己在做夢,淡緋的唇輕啓,道:“師……師兄?”

寧長久嗯了一聲。

寧小齡如釋重負,在所有人的眼中撲到了他的懷裏,哭了起來。

寧長久有些不明白,他原本以為誤了師妹的試劍會,她應該會責怪自己幾句,此刻他卻分不清寧小齡到底是高興還是傷心,只是覺得她好像長大了一些。

寧長久看見了那最後的一劍,很是欣慰,他如哄孩子睡覺般拍了拍寧小齡的後背,輕聲贊許了她幾句,但寧小齡卻又一下掙開了他的懷抱,擦着擦不幹淨的眼淚,連忙道:

“對了!師兄你剛剛去哪裏了呀?師父還在找你,快去找她,別讓她擔心了!”

寧長久不明白自己有什麽好找的,只是覺得氣氛有些奇怪。

他應了一聲:“好。”

兩人很快離去,那柄象征着榮譽的白銀佩劍留在了他們的身後,像是秋霜打過的葉子。

直到這時,幾位師長和眼尖的弟子才發現,那寧長久的腰間,外面弟子的木牌已去,換上了內峰弟子才能擁有的玉牌。

……

……

陸嫁嫁背系繩索,腰系數柄僻邪的銀刃,她纖細的腰肢被一下勒緊,在寧小齡與徐蔚然最後一場比劍落幕時,她已簽好了峰主禪讓的文書,沿着石壁一點點滑入峰谷之中。

這峰谷太過深邃,以她長命境的禦劍,無法在這般深邃的峽谷裏攀援上那樣的高度,所以只能借助繩索。

陸嫁嫁的清美的背影滑入黑暗之中,翻騰的黑霧拽着視線下墜,而她像是雪一樣消融在了漆黑的潭水裏。

許久之後,隐峰中漸漸沉靜了下來。

“你們誰也不說話,那就由我來斬索吧。”一個身穿灰袍的長老站了出來。

他的個子很矮,頭發帶着一簇紅色,先前始終沒有說話,隐沒在人群裏也沒有人注意到他。

“你在說什麽?!”立刻有人寒聲質問。

灰袍長老背有些駝,他雙手負後卻有幾分宗師風度,他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譏笑道:“裝什麽裝?先前催促陸嫁嫁寫禪讓文書,現在又來僞裝好人,怎麽?是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

其餘幾位隐峰中閉關的長老神色各異。

有人望向了灰袍老者,說道:“文書上說得明明白白,峰主死後,便由嚴舟師叔接任峰主,什麽時候輪得到你?”

灰袍老者說道:“我們心裏都清楚,嚴舟也快死了,嚴舟死了之後呢,峰主之位豈能平白無故空着?”

“我只是不明白,峰主對自己徒弟好,何罪之有,要你逼得她身陷死地?”

“何罪之有?當然有罪!”灰袍老者說道:“宗主離開之前怎麽說的?說這纏龍柱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進入的禁地,哪怕她身為峰主,擅自闖入也是罪!”

“那你方才為何不說?”

“你們不是也沒說?”

灰袍老者淡淡一哂,道:“既然各懷鬼胎,就別裝光明正大,怪就怪這女娃子沒拜上一個好師父,當年她師父欠我們太多,就由她來還吧。”

上一輩的恩怨糾纏再次被放上臺面,許多人沉默不語,便當時了結那些恩怨的默許了。

但依舊有人站了出來,那人一身青衣,看上去似是個年輕的謀士,臉上帶着些許發白的病态,他攔在了那系着鐵索的峰石前,道:“我不同意。”

灰袍老者像是早有預料,說道:“你是唯一與那老東西交好之人,我當初就不明白,你恩情也報了,護峰也護了這麽多年,為何不願回到守霄峰?你這份骨子裏的執拗早晚會害了你。”

青衣男子嘆了口氣,道:“老峰主之恩情,一生難盡……何況陸嫁嫁在救人,我們身為峰中元老,便應替她擋好背後的刀。”

灰袍老者冷笑道:“她值得你這麽做?我們異心如此,她卻還是一意孤行下峰,生得玲珑剔透,心思卻七竅堵了六竅,有什麽資格當峰主?”

“她還年輕。”青衣男子嘆息道。

灰袍老者輕輕點頭:“她确實年輕,但我不願等了,若她是紫庭境,我今日不會有半點心思,可區區一個長命,還能有何依托?對了,先前你說要替她防好背後的刀,你自己……防好了嗎?”

話語的尾音裏,一柄刀抵住了青衣男子的背心,男子一言不發,許久後才嘆息道:“你也覺得我做的是錯的?”

以刀頂着他的人不說話。

青衣男子依舊不甘,問道:“誰允諾了你?誰能允諾你?”

“你永遠也想不到的人。”那人只是幹澀地說了這麽一句,便徹底閉嘴了,只是固執地拿刀抵着他。

灰袍男子環視一圈,說道:“斬索。”

“等等!”

身後又有人大喝。

一個披頭散發的少年跑了出來,他拎着一把破劍,身上散發着難掩的劍意,仿佛他整個人就是一把劍。

他是南承,穿着內峰弟子的裝束,沒有人認識他。

“你們想對我師父做什麽?”南承厲聲喝問,別說他劍胎未成,哪怕大成,也斷然無法彌補境界的不足,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拔出了劍。

灰袍老人看了他一眼,點頭道:“陸嫁嫁教出來的好徒弟,後生可畏,我不殺你。”

說着他手指一點,一股無形的波撞上了南承的胸口,将他身上的劍意瞬間打散,撞上了一根石柱,并将他死死地壓在了石柱上。

僅僅一指,他便讓年輕一代的大弟子再無再戰之力。

就像是先前他強練劍體堕境一樣,他再次感受到了絕望,而這次絕望更加黑暗,他要眼睜睜看着師父被他們葬送在深淵裏。

“住手……”他無力地喊着,怎麽也無法掙脫。

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灰袍老人并未放在心上,他轉過了身,又問了一遍:“還有誰反對麽?”

死一般的沉默。

灰袍老者沒有再說下文,也沒有去斬斷鐵索。

衆人疑惑地望向了他。

他的胸口探出了一截劍尖。

他低下頭,看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一把劍貫穿了自己的身體。

他想不明白這柄劍的主人是誰。

他只是有些後悔,當年沒好好聽老峰主的羞辱,将體魄練得更好一些,這是他一生中關于體魄吃的第二次虧,也永遠不會有第三次了。

劍光一動,猛地攪爛了他的身軀,血水飛濺。

老人倒下時,人們才發現,他的身後不知何時立着一個白衣少年,那少年以極其古怪的姿勢将劍刺入灰袍老人的身體。

他将劍收回,手腕一振,劍上所有的血如鋼柱般彈散開來,劍刃銀亮如新。

“我反對。”他說。

……

……

(感謝書友寧擒水的老公的打賞支持~謝謝對作者君的鼓勵!)

第 135 章 :外峰考核

寧長久看着伏案記錄的老人,過了一會才想起來,今天不僅是試劍會的日子,也是外峰考核的日子。

他扶了扶腦袋,總感覺自己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

老人等了一會,見他不說話,擡起頭好奇問道:“怎麽?緊張了?緊張就換下一個,讓不緊張的來。”

寧長久心想不管自己怎麽來的,來都來了,就試試吧。

“怎麽考核?”寧長久問。

老人怔了一會,擡起頭,臉上有些怒容,他說道:“你叫什麽?先前孫教習花了一刻多時間講解,你都聽哪裏去了?”

寧長久不知如何反駁。

而寧長久的突然出現,對于其他周圍的弟子來說則是很吃驚的,在他們的視角裏,就是一堆很難藏得住人的亂石頭裏,忽然憑空走出了個少年。

那個本應該接下來出場,卻被寧長久的出現打斷了進程的弟子,站在路中間,進退兩難。

他在驚愕中緩緩回神,目光打量着那白衣少年。

那少年是張生面孔,有些眼熟但不知在哪裏見過,他原本以為他是來外峰考核搗亂的,但是盯了一會,發現那人一直在揉自己的腦袋,看上去好像是哪裏跌下來的傻子……

難道是想來搗亂的壞人潛伏在岩壁上,失足跌下撞壞了腦子?

他壯着膽走上前去,打量着寧長久,問道:“你是誰?”

老人聽到了其他聲音的發問,怒氣更深,他用筆杆敲着桌子,濺得滿手的墨水,吹胡子瞪眼道:“你又是哪個弟子?搗什麽亂,這地方歸你管還是歸我管?”

那名弟子心中一驚,連忙轉身朝着老人作揖,滿懷歉意道:“劍師大人,我才是要參加這輪考核的弟子。”

老人用筆杆指了指寧長久,困惑道:“那他是什麽人?”

那名弟子哪裏知道,總不能說他是天上掉下來的吧?要是劍師大人覺得自己在耍他,那恐怕自己參加考核的資格都沒有了。

寧長久避免了他的尴尬,主動開頭口:“我叫寧長久,長視久生的長久。”

老人淡淡地嗯了一聲,說道:“名字倒是個好名字。”

接着他捏起紙張翻了翻,驟緊了眉頭說道:“寧長久……嗯,這名單上沒有這個人啊,你哪裏冒出來的?還是冒名頂替記錯了名字?”

“寧長久?”那名弟子聽了倒是一驚,他立刻想起了一些內峰中傳出來的故事,問道:“你是那個寧長久?”

寧長久看着老人,說道:“是陸……峰主讓我來的。”

老人也吃了一驚:“峰主讓你來的?你認識峰主?”

接着他想起了一些事,再擡頭看寧長久的目光便變了一些,問道:“你就是那個傳說中內峰唯一的外門弟子?”

寧長久點頭道:“是我。”

在場的許多人也想起了那個內峰中的傳說。

據說有一個驚才絕豔的少女,一入峰便被峰主收為內門弟子,而那少女身邊跟着一個拖油瓶師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個叫寧長久的幸運兒也跟着住進了內峰裏,據說還找了一個借口與那少女共同上課。

這有些壞規矩的事情讓許多人都心生嫉妒,他們一直等着什麽時候那類似男寵一樣的少年,被厭倦之後趕出內峰。

不過那弟子好像也有點手段,竟一直傍着不松手,也懂得樹大招風的道理,為人低調,很少傳出什麽緋聞,只有少數弟子在當日陸嫁嫁懲治嚴峰時見過他一面,但他除了長相尚可,也看不出什麽太過出彩的地方。

如今,那個傳說中的人物終于突兀地、活生生地出現在了面前。

許多人交頭接耳間才慢慢回過神,反應過來了他的身份,對于這種狗仗人勢的弟子,他們心中多是輕蔑和不屑的。

今日他從上面摔下來,出現在峰石之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說不定正是失了寵被掃地出門了。而一些女弟子則更多地表現出了好奇,似是希望他可以帶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峰底不比峰上清寒,地上已經生出了絨絨的青草,峰頂雪白飛瀉而下的瀑布在半空中撞成了霧氣,此刻若是擡頭,還可以看見半空中挂着幾道七彩虹光。

只是這般春意微風,掠過少年衣角,不知為何透着些蕭瑟。

老人看了他許久,終于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既然是峰主讓你來的,你就試試吧。”

寧長久問道:“規則呢?”

老人也懶得再給他講一遍,指着那個被寧長久意外插隊的弟子,說道:“你先來,給他演示一下。”

那名少年也算是外峰中的佼佼者,短短一年的時間便修到了入玄中境,這讓許多更年輕的弟子仰慕不已,覺得他進入內峰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他對于這場考核原本有些緊張,但這一小波折沖淡了他心中的緊張感,他想着這寧長久在內峰住了幾個月,雖不是高手但總見過高手,他想讓他看看,真正靠實力進入內峰的,都是怎麽樣的人。

“是,劍師大人!”弟子朗聲答道,心中信心更足了些。

外峰進入的考核一共分為三個步驟,看似簡單,實則嚴苛。

谕劍天宗修劍,但無論劍招的宗旨如何改變,劍招真正的核心始終都是速度,力量和精準。

劍的快與狠,幾乎是所有修劍之人畢身追求之事了。

第一樣考核的便是出劍的速度,規則并不難,只是擺一個木樁放在弟子面前,給他三息時間,看他能将木樁斬出多少劍痕,劍痕數量超過二十道,便可以進入下一輪。

這是三個環節中最簡單的一個。

那名弟子神色專注至極,他為了今日練習過無數次,甚至那三息時間也在腦海中打過數萬次節拍,他可以精準地把握每一個時刻,确定不浪費任何一絲時間。

靈氣灌入劍中,短短的三息顯得無比漫長。

陽光下,劍身反射着灼熱的光,視力稍差一些的弟子眼裏,那劍在一瞬間便成了光影晃動的線,快得令人目眩。

寧長久看了一眼,大概明白了規則,然後輕輕揉着額頭,想着方才自己忘記的事情。

他伸出了手,手心有一道血痕,他無比确定這道血痕是自己劃下的。

這血痕不深,有些倉促,應該是情急之下為了提醒自己什麽。

只是……究竟想提醒些什麽呢?

他覺得好頭痛。

第一輪考核很快結束,那名弟子收劍,然後一位教習走上前,數着木樁上的刻痕。

“三十一道,超過二十道,通過。”他宣布出這個數字和結果。

老人點點頭,有些滿意,道:“繼續。”

第二輪考驗的是出劍的眼力。

那名弟子的眼前豎起了一塊木牌,木牌上有上百個格子,每個格子中央都圖着一個顏色,接着老人會将這塊牌子背過去,随口說一個顏色,然這名弟子憑借記憶,在背過去後的木板上,在相應的色塊裏留下劍刺的痕跡。

寧長久看了一眼,覺得有些花哨也有些無聊。

修道者的記憶力普遍比普通人要好,但這名弟子在記憶方面好像不是強項,他只刺對了十二個格子,但依舊達到了外峰所要求的十個格子的标準。

最後一門考核是最難的。

寧長久這才注意到老人的身前站着一個抱劍的力士,先前他随意瞥了一眼,還以為是研磨的書童。

這種想法要是讓這虎背熊腰的力士知道了,估計會恨不得将寧長久的眼珠子扣出來。

老人說道:“選一把吧。”

兵器匣打開,裏面成列着大大小小數把武器,有靈巧的輕劍,有沉重的金瓜,有适合突刺的長槍……十八般兵器,一應俱全。

這是讓弟子給那力士選一件兵器,而這名弟子只要在這兵器下扛過三招,便算是通過考核了。

弟子神色變得認真極了,那名力士境界不俗,至少是入玄上境的修士,先前便是有數名潛力弟子在這一關倒下了。

他沉了口氣,指了指那把看似最輕靈的短劍,道:“就它了。”

力士拎起那把短劍,掂量了掂量,神色有些不悅,他還是更喜歡重劍之類的武器。

弟子看到他不悅的神情,心情反倒放松了一些,這把短劍會大大減少這名力士的先天優勢,使得他一身蠻力無處施展,自己只要穩紮穩打一心防守,撐過三招應該不成問題。

但這名弟子還是失算了,他在撐過兩招之後,心中已經露出一些喜色之時,那力士忽然不使輕劍,直接一巴掌拍向他的胸口,弟子沒有反應過來,避之不及,被一掌拍飛了出去。

力士在中掌的那一刻,是留有餘力的,所以他并不會受太重的傷。

那弟子捂着胸口,倒在草地上,神色震驚至極,他看着老人,想給自己讨回一個公道:“這……他使詐!這也算?這……這根本不合規矩!”

老人眼皮子都沒擡一下,想着這麽多弟子居然一個也沒有通過考核,這些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咯。

他扯着喉嚨喊道:“下一個。”

這名弟子捂着胸口,面如死灰,一年的努力付之東流,要想再次加入內峰,便是一年之後的事情了。

他轉頭望向了寧長久,心中的怒火便也轉移到了這吃軟飯的弟子身上。

寧長久不以為然,無視了他的目光。

老人随口問道:“規則看懂了嗎?”

寧長久點點頭,接過了劍走到一個新立好的木樁前,三息劍過,寧長久收劍,走到了下一個考核前。

教習數了數木樁上的劍痕,高聲道:“二十一道。”

在場許多人面色各異,那名剛剛失敗的弟子心中大定,心想他雖不似自己想得那般弱,但這般水平,第二輪都很難過,更別提第三輪的考核了。

寧長久看了一眼那木板。

木板背了過去。

老人看了一眼春風拂過的新柳,說道:“綠色。”

寧長久不喜歡這個顏色,但并不妨礙他出劍,他眸底閃過一抹金光,春風拂過,抽芽的新柳随風款擺,那柳枝稍動劍,劍氣一吞一吐,如二月料峭的春風。

老人慵懶的神情一下子認真了起來,他沒有看清楚那少年是怎麽出的劍,但幾乎是同一時間,這木板上所有的綠色方塊中央,都有一個規整的缺口——那是劍尖蜻蜓點水般穿刺過的痕跡。

寧長久走到了下一輪。

在場的弟子隔得較遠的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麽,也不知他通沒通過第二輪,便聽到寧長久用平靜至極的語氣說道:“你自己挑一把吧。”

那力士眉頭一下子皺起,他看着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冷笑道:“你确定?”

寧長久不想廢話,只是點頭。

力士爽朗地笑了笑,不是是譏諷還是贊賞,誇了一句:“好膽。”

今日一輪考核,能走到這一輪的也有幾位,只是從沒有人敢挑這把巨劍,他覺得那些弟子無膽,白白掃自己一天興致。

此刻他聽這看上去弱不禁風的白衣少年口出狂言,他也并未客氣,直接取了把巨劍壓了上去。

寧長久沒什麽動作。

力士心中一凜,心想這人搞什麽鬼,擋也不擋,逼得自己還要撤去些力道,免得重傷到他。

他選中了重劍的痛快很快變成了不痛快。

而心中的這抹不痛快,又在轉瞬之間變成了痛苦。

一道清風拂過,卷着新草微弱的香。

力士的動作僵硬了下來。

他的劍順利無誤地劈下,卻砸落在地。

少年不知何時已不在身前。

他就像那縷繞肩而過的春風,再凝神時便已來到了他的身後。

寧長久與他背對着背,他反手握着劍,劍尖正好抵着力士的後背中心,刺穿了他的衣服,貼上了他的血肉。

“你……”力士感受着背上的利芒,猶自不解:“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收好了劍,走到了老人的面前,從他的桌上取過一塊內峰弟子的玉牌,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将自己腰上那塊換下,然後一言不發,向着通往內峰的山道上走去。

随着他的身影離去,原本只有二十一道劍痕的木樁上,忽然亮起劍光無數,接着它簌地一下塌了,變作了三千四百餘片木屑,雪花般墜落在地,漸漸地在春風裏吹散。

過了許久,那野坪之上,才響起了大片的驚呼聲,而寧長久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了天窟峰的雲深處。

……

……

(PS:下一章已更新)

(感謝萌主季婵溪打賞的好多縱橫幣!謝謝萌主大大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