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百煉成劍

寧長久說完之後停下了腳步,他平靜地看着陸嫁嫁,希望對方從自己的眼眸中看出一點誠意。

陸嫁嫁身影微頓,她注視了寧長久一會,問道:“你打算如何?”

寧長久道:“你可以先看一下我的身體。”

“誰要看……”陸嫁嫁蛾眉輕蹙,看着他淡然的目光,遲疑了一會才明白他的意思,檀口輕閉,為自己方才所想感到羞惱,她冷下了臉,道:“過來。”

寧長久走到她的身前。

陸嫁嫁擡起了手,柔荑般的纖指自雲袖中探出,玉片般的指甲觸碰到他的眉心,然後指肚也輕輕地按了上去。

陸嫁嫁閉上了眼,神念微動,意識鋪展開來,透過他的眉心進入他的身體,順着他四通八達的靈脈,途徑一個個竅穴,最終來到了核心處的紫府氣海。

氣海如丹,懸于無數纖細靈脈之間,猶如密布着細長電流中的光球,而紫府則像是一朵盛開在小球上的紫色花朵,只是這花只有兩片花瓣,就像是一扇緊閉的門,大門之後隐有金光流動。

陸嫁嫁的意識站在氣海紫府之前,望着那金丹般的氣海和裏面深不見底的黑暗,意識延展開來,向着周圍望去。

她貝齒微沉,忍不住咬住了柔潤丹紅的嘴唇,清冷白暫的臉上亦是一點點流露出疑惑之色,這抹疑惑很快轉變成了震驚。

她曾經探查過寧長久的身體,上一次見到時,這副身軀之內,紫府氣海狹小,靈脈擁堵,竅穴破碎,活生生像是古戰場的遺址,讓人看不到一絲修道的希望,而如今再觀,卻已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了。

就像是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樹,不知經過了什麽樣的陽光雨露滋潤,不僅抽出了新的枝丫和嫩葉,而且像是逆轉了十數年的時光,宛若新生。

她覺得自己目睹了一個奇跡,然後她的心也忍不住炙熱了起來。

雖然自己的雲氣白府兩道竅穴被破壞得更加徹底,但若是真有這般鬼斧神工的造化,是不是也有機會在短時間內複原呢?

念頭及此,她似乎可以聽見自己有些不安也滿是希冀的心跳聲,過了許久,她才緩緩地抽回了手,雪白的雲袖垂落,遮住了蔥尖般的玉手,她心中的震撼雖已是翻天覆地,但臉上卻依舊清清冷冷的,并沒有太多神色的波動。

寧長久問:“師尊感覺如何?”

陸嫁嫁看着他的眼睛,道:“此等化腐朽為神奇的造化,确實令人嘆為觀止。”

寧長久看着她故作平靜的臉,心想這一個月道境确實上漲了不少,只是她心跳和呼吸的變化依舊暴露了她的情緒。

寧長久進一步問道:“師尊意下如何?”

陸嫁嫁檀口半張,原想直接答應,但看了一眼床榻上抱着被子睡覺的寧小齡,猶豫道:“這裏沒有空的屋子裏,小齡已經睡了,還是別驚擾她了,明日吧。”

寧長久道:“師尊的青花小轎呢?”

陸嫁嫁道:“就在院外,只是……”

寧長久嘆道:“師尊不願意便算了,日後再說吧,何況這金烏是我的先天靈,對于其他人未必有用。”

陸嫁嫁眸光閃動,道:“若你實在想試,随我來青花小轎中也無妨,不要驚動小齡和襄兒姑娘就好。”

寧長久笑道:“療傷本就是尋常事,遮遮掩掩地反而不像話。”

陸嫁嫁道:“名義上她終究是你未婚妻。”

寧長久微笑着看着她,道:“師尊不願治就算了,天色已晚,我們早些歇息,明日啓程回峰。”

“不是……”陸嫁嫁欲言又止,她看着寧長久笑意淺淺的眼睛,知道他這是在等自己主動開口求他醫治,她雖然心中有許多顧慮,但是對于竅穴修複的願望還是高過一切的。

寧長久見她不說話,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陸嫁嫁耳根微紅,她很快想起了他們之間的身份,柳眉一豎,略帶威嚴道:“那就聽徒兒的,試試吧。”

說着,她直接抓着了寧長久的手腕,将他拉到了屋外,兩人默不作聲地朝着青花小轎的方向走去。

垂着白紗輕幔的轎子靜置在夜色裏,陸嫁嫁掀開轎簾,讓寧長久先進去。

小轎之內并不寬敞,陸嫁嫁穿轎簾而入之後,兩人夜色間相對,身子離得很近,能若有若無地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陸嫁嫁坐在轎中,背過了身去,道:“有勞徒兒了。”

寧長久嗯了一聲,意念一動,紫府之門洞開,身前有金光星星點點地凝起,那些金色的光如一片片柔軟的羽毛,凝聚成一只三足金烏的形狀,那金烏羽毛暗金內斂,足細如草,頭頂上五片冠羽如細長後卷的花瓣,它立在了寧長久的肩頭,發出着微弱的金光,灑落在陸嫁嫁雪白的後頸上。

陸嫁嫁感受到了身後的溫度,那溫度帶來一種難言的柔和,像是一只無形的托着後背,讓她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了下來。

接着陸嫁嫁的背部又緊了一些,因為寧長久的手已經伸出,按在了她的背上,順着她秀美的後背一點點摸索着,尋找着那雲氣白府的位置,那兩道竅穴居于腰肢靠上一些的地方,寧長久的手掠過腰肢時,他不由想起了趙襄兒,心中有些隐憂,幸好,陸嫁嫁雖也身子緊繃了些,卻抿着唇沒說什麽。

片刻後,陸嫁嫁忽地輕哼一聲。

寧長久問道:“這裏?”

陸嫁嫁點頭,她對于自己受傷之處再熟悉不過了。

寧長久隔着衣裳輕輕摩挲過,确認了這是雲氣竅穴的位置,而白府竅穴則要更靠下一些。

寧長久手指微微用力,陷入了緊致的肌膚裏,陸嫁嫁咬着牙關,吃痛地哼了一聲。

那只金烏如有靈性,自他的肩頭一躍,輕輕地跳上了他的手背,一縷縷若有若無的金色絲線,順着他的手指向前,如水一般一點點地延伸出去,一部分被衣裳隔絕在外,一部分則透過了衣裳滲透到了肌膚之內。

短暫的刺痛讓陸嫁嫁渾身痙攣,放在膝蓋上的手猛地握緊成拳,指甲用力掐着掌心。

那穿刺身體的痛感很快散去,她身子一點點放松,閉着眼,黑暗中的感知更加敏銳了些,那滲入身體的光芒像是最溫潤的水,一點點地傾倒入破損不堪的竅穴之中,流淌過那竅穴緊窄破碎的壁,一點點滋養溫潤着她的身心。

她覺得自己的感知從未可以這麽敏銳過,明明閉着眼,也沒有展開神識,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周圍的任何風吹草動——呼吸聲,心跳聲,風吹起簾幔的角度,那手指細微變幻的力道,一切似都纖毫畢現。

而随着她感知一同敏銳的是她的身軀,她一向清涼的身子以那破損竅穴為中心,一點點熱了起來,她的呼吸稍重了一些,臉頰也漸漸變成了新荔色,她心中默默念誦着清心的經文,想以心靜驅散這些溫度。

她此刻身子極為敏感,所以很害怕寧長久的手指亂動,不過幸好,寧長久一心為自己療傷,手指精準地點着雲氣的方位,一動也不動。

她精神放松了些,而沒過多久,她柔軟的身軀再次繃得像一張弓。

“師父感覺如何?”寧長久身子前傾,湊近了她的耳後,輕聲發問。

這原本只是簡單的問話,但此刻的她卻能感受到對方說話間引起的氣流撫過自己耳根時的感覺,她的耳朵似冰雕玉琢,小巧的耳垂更是玲珑剔透,泛着琥珀似的色澤,此刻熱氣呵上,她身子微動,一股難言的感覺自身子深處湧來,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輕聲呵斥道:“離遠些說話。”

寧長久微愣,道:“不是你說不要驚動其他人嗎?”

陸嫁嫁抿了下唇,道:“青花小轎有天然隔絕之用,正常說話就好。”

寧長久嗯了一聲,指間加重了些力道,那金烏化作金光纏繞在指間,按着那一處厮磨不止,陸嫁嫁心湖之中駭浪翻滾,但臉上強自鎮定,手指在膝間掐了個坐定冥想的手印才堪堪止住搖曳的心神。

不知過了多久,寧長久松開了手指。

陸嫁嫁身子一松,身子前傾,額頭幾乎要撞上轎子,她手一扶,唇間吐出熱氣,另一手袖子擡起,吸去了額角細密的汗珠,她這才發現,自己背部的衣衫也濕了大半。

“你這金烏……究竟是什麽?”陸嫁嫁忍不住開口發問。

寧長久手指一抹,纏繞指間的金光再次化作金烏躍上了自己的肩膀,三根細足并立着,如一個長長的倒三角。

寧長久道:“紅日出,黑氣凝,大如錢,居日中央,是為金烏。”

陸嫁嫁道:“我不是問這個。”

寧長久道:“普天之下先天靈各有奇妙之處,你常年于峰頂修道,身陰體寒,應是身子的氣息與金烏的氣息有沖撞之處。”

陸嫁嫁并不認可這個解釋,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某種改變,但說不上來是什麽。

寧長久道:“感受一下身子怎麽樣?”

陸嫁嫁點點頭,她運轉沉了口氣,氣海湧動,靈氣自氣海間出,向上攀流而去,但是她臉上的期待之色很快變成了失望。

她可以明顯得感受到,那靈氣途徑雲氣竅穴之時,依舊如遇怪峰攔路,幾乎沒有任何的好轉。

心中的火種才冒起一點亮光便被無情掐滅,陸嫁嫁輕聲嘆氣,緩緩搖頭道:“并無好轉。”

寧長久同樣驚訝,他看着背脊上的那頭金烏,心中疑惑,自己的身體遠遠比陸嫁嫁要差,但金烏卻能治愈,為什麽她卻不行?難道說以前自己的身體不過是障眼法,金烏的出現融化了過去蒙在身體上的面紗?

陸嫁嫁背對着他,看不清神色,但他能明顯感覺到她的失落,這讓他也頗感失落,他寬慰道:“總有辦法的。”

陸嫁嫁輕輕點頭,道:“辛苦了,回峰之後便是初春的試劍會,好好準備,以你現在的資質取得一個好的名次應該不難。”

寧長久依舊不解,問道:“要不再試試?先前隔着衣裳可能……”

陸嫁嫁打斷道:“不必了,早些歇息吧。”

寧長久離開青花小轎時,轉角處,知何時又換上了一身漆黑的衣袍的少女靜靜立着,那描金的真龍鱗爪飛揚,潛于夜色之中,襯得她眉目英氣,她遠遠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走入了轉角後的陰影裏。

寧長久也心有靈犀般望向了那處,只是不見人影,青灰色的牆壁上唯有樹影随風搖曳。

他現在還不知道,這微風拂動的樹影将會一直搖晃在他的記憶裏,許多年之後回想,他才驚覺這落空的一眼險些便是永遠的訣別。

……

……

臨河城的那岸,一條陋巷之中,樹白終于被幾個人官兵發現了。

他斷了一臂,衣衫浸滿了鮮血,幹瘦的臉上同樣滿是血污,幾乎堵得他口鼻不能呼吸。第一眼發現他時,幾個官兵還以為他已經死了。

他們将他擡起之後,發現這少年竟還有氣息,他幹裂的嘴唇扇動着,喉嚨口艱難地重複着一個名字,雖然那個名字的主人已經化作了碎骨殘灰。

幾個官兵連忙将他擡到了軍醫處,替他治療傷口,那随行的軍醫哪怕見過了許多斷肢斷臂艱難存活的士兵,但看到這殘軀浸滿鮮血的少年依舊吃了一驚,他一邊給這少年包紮,一邊說着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道理。

只是他的身體被撐破得太過嚴重,再無修道的可能了。

他不是被白夫人所傷,而是在彼岸失衡時被這個“病急亂投醫”的酆都認為是可以容納力量的容器,接着他的身體便被撐破了,若非寧長久以小飛空陣及時到來,他便會爆體身亡。

他将會在三天後醒來,只是那之後他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只是沉默地将刀綁在左手,在某一天無聲地離開,不知去往何處。

清晨,寧長久醒來之時,趙襄兒已不見了蹤影,她的屋子裏,床榻上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屋子也收拾得很是幹淨。

寧長久環視了一遍空空蕩蕩的屋子,合上了門,心中有些空落。

他環顧着這院牆盡數倒塌的院子,回憶着這一個月的一切,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他走出了屋子來到了空蕩蕩的大街上,然後轉身朝着另一邊走去。

那城中唯一的橋梁還在修繕,如今只以幾捆圓木連接着兩頭,那銜尾的黃泉也恢複的原本的模樣,沙河的水湧了進來,潺潺地穿城而去。

寧長久跨過了長河,走入了一間廢棄的小閣樓裏。

“你是誰!”他才一進門,便聽到了屋子裏傳來了壓抑的驚呼聲。

寧長久停下腳步,他環視四周,看着緊閉的門窗,落下的簾子,最終視線望向了桌底,那裏蜷縮着一個以黑布蒙着眼睛的素衣少女。

“那位叫韓夫的黑無常用命保了你一命。”寧長久說道:“随我走吧。”

少女摸了摸臉上蒙眼的黑布,低聲問道:“韓夫?他……是誰?”

除了有關生與死的本能,她幾乎忘記了一切。

寧長久取出了一個小瓷瓶,道:“你如今的身體太過薄弱,等休養好了我将你送回來,這條沙水水質陰沉與你身體契合,你将來好生修行,可以占據這條河水當一個河神,不作惡就好。”

少女猶豫了一會兒,解下了臉上的黑布,看着他手中白瓷小瓶,畏懼地縮了縮身子。

寧長久并未為難,只是将瓶子放到了地上,過了許久,那少女才輕聲道:“不許騙我。”

寧長久道:“這是我答應黑無常的事情,不會反悔。”

她雖記不得黑無常是誰,但聽到這個稱呼卻莫名地覺得心安,她遲疑了一會後,身子化作一道青煙鑽入了瓶中,寧長久将瓷瓶攏入袖中,退出了屋子裏。

老宅子外,青花小轎已浮空而起。

“回峰了。”陸嫁嫁掀開簾子,她一夜無眠,臉上難掩憊意。

寧小齡也坐在轎子裏,興奮地對着師兄招了招手。

寧長久道:“等等,我還有件事。”

片刻之後,他将一個小男孩領到了陸嫁嫁面前,問道:“不能修行的弟子,外峰收嗎?”

陸嫁嫁心想你成事不足也就算了,怎麽還老給我添難題?

她嘆息道:“哪怕收了又如何,無法修行終究成就有限,身處修道者之間,久而久之也容易自卑。”

寧長久點頭道:“要不先帶去外峰,我想辦法給他找一位武師。”

陸嫁嫁問道:“你這般看重他?”

寧長久道:“我覺得他心性不錯。”

陸嫁嫁心想這其中應是有什麽故事,沒有追問,答應道:“也好,外峰的教習在拳腳刀劍方面頗有造詣,他可以先去旁聽一番打打基礎。”

緊張兮兮的丁樂石這才輕輕松了口氣,他看着這位漂亮的劍仙姐姐,認真地鞠躬道:“謝謝師祖大人。”

聽到這個稱呼陸嫁嫁覺得自己好像老了一百歲。

寧長久拍了拍他的腦袋,道:“這孩子一向頗有禮貌。”

陸嫁嫁冷笑了一聲。

于是青花小轎變得更擁擠了一些。

他們三人并排而坐,而丁樂石則乖巧地坐在轎子的地板上。

寧小齡向着陸嫁嫁繼續詢問着關于神國之主的傳說,昨日陸嫁嫁與她說了蹄山、白藏、鹓扶的神話故事,她做夢的時候還夢到了那些神明兇神惡煞的模樣,意猶未盡。

陸嫁嫁道:“鹓扶之後的三位為雷牢,泉鱗,天骥,傳聞中那雷牢為龍形,生有三首,而它的神國隐于那片傳說中的墟海之中……”

陸嫁嫁循着神話志異上的記載說着,寧小齡專心地聽着,時不時露出驚恐或感嘆之色。

青花小轎越過片片山野,那來時荒蕪的平原,如今已生出了許多嫩黃色的新草。

群峰如屏,青花小轎行舟破浪般的飛行讓丁樂石大開眼界,又是害怕又是高興,只是一想到自己無法修行,今後都無法這般禦空而行,心中又難免失落。

交談聲中,青花小轎飛越原野,終于來到了四峰的所在。

桃簾輕輕挑開,小轎越入其中,眼前景象驟然一新,熟悉的四座山峰如劍一般矗立面前,而他們則像是繞峰而過的野鶴。

青花小轎在半山腰停下,置于一處天然的石窟之中,他們先帶着丁樂石下山,送去外峰修習。

這雖然不太合規矩,但陸嫁嫁身為一峰之主,對于這些小事還是做的了主的,只是今日她去的不太是時候,她将丁樂石送入外峰劍堂之後,忽然有個麻衣如雪的老人走了進來,他和陸嫁嫁對視了一眼,互相都吃了一驚。

“嚴峰?”陸嫁嫁認出了對方。

眼前的老人是嚴舟的同胞弟弟,只是天賦遠遠不如嚴舟,十年前他才晉入長命中境,之後一直在隐峰閉關,她都快忘了他的存在了,直到今日遇到,才忽然想起。

名為嚴峰的老人捋了捋胡子,笑道:“怎麽,小丫頭當上峰主後這般硬氣,連聲師叔也不肯叫了?”

陸嫁嫁臉色陰沉。

嚴峰看了她身邊的弟子一眼,道:“這兩位便是你新收的弟子?這少年少女天資似乎還不錯,只是這小子好像連修行都不能修行,這如何能進入天窟峰?幾年不見,我峰已經這般有教無類了嗎?”

陸嫁嫁知道師父生前與他的關系并不好,甚至師父當年的病死與他多多少少也有些關系,她對他全無好感,冷冷道:“你想說什麽?”

嚴峰笑了笑,道:“你入峰時候我便知你今後定能出類拔萃,只是這十幾年過去了,你號稱百年不遇的天才,如今怎麽只有長命中境的實力?看來這劍靈同體也不過如此,而這境界與峰主之稱,怕是不配吧?”

陸嫁嫁悚然,對方一見面竟能看穿自己的境界,說明這十年閉關,他應該也邁了一大步,只是那氣象未成,不足紫庭,但至少也是半步紫庭的實力了。

寧長久第一眼看到那老人時,便知道他不懷好意,如今更加确定,他出關便是想搶奪峰主之位。

一旁的寧小齡緊張地看着師父,有些擔憂。

外峰的教習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峰主自皇城回來後,境界不進反退,如今斷然不是那老人的對手。

此刻,劍堂之外也聚集了許多外峰的弟子,他們立在門外,緊張地向裏面張望着,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只是紛紛将目光投向了那難得一見的峰主大人身上,皆驚為谪仙人。

陸嫁嫁道:“峰主之位是師父傳于我的,你是峰中長老,我願敬你,但你若是再出言不遜,莫怪我不念師門情誼。”

嚴峰看着她,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望向了門外,看着那些聚集的少年少女,笑道:“長命中境的峰主,這谕劍天宗開山以來也未有過吧?我也不與你這丫頭彎彎繞繞,今日交出峰主之位,這天窟峰便尚有你的一席之地,否則別怪我欺負晚輩,讓你下不來臺。”

寧小齡聽得勃然大怒,向前走了一步,道:“你這為老不尊的無恥小人也配與師父相提并論?”

嚴峰微笑着看着寧小齡,道:“現在的晚輩真是愈發無理了,代峰主大人真是教導無方啊。”

陸嫁嫁臉色陰沉,道:“峰主之位絕不可能拱手讓人,你若想奪,盡管出手。”

嚴峰似等這句話很久了,他說道:“既然代峰主如此說,那我出劍便不算內鬥了,對吧?”

似是怕陸嫁嫁反悔,他說話之間便已凝成了一劍,那一劍灌注滿了長命境巅峰的修為,似虛似實,氣韻綿長。

他斷定以陸嫁嫁如今的境界,絕不可能接下此劍。

寧長久凝視着這一劍,也覺得頗為棘手。

劍堂內的桌椅在一瞬間分為了兩半,嚴峰的指間,大放光明的劍光瞬息斬出,這是他修了數十年的一劍,他篤定一劍之後那陸嫁嫁必定重傷。

只是他的笑容很快凝固在了臉上,下一刻,他身子疾退,一下子撞出了門外數丈。

嚴峰駭然擡頭,望着陸嫁嫁,臉上盡是不可思議之色。

陸嫁嫁沒有拔劍,她手指于生前畫了個“一”,一道學自于老狐的虛劍瞬間凝成,這道虛劍非但将嚴峰的那一劍斬破,甚至乘勝追擊,将他逼退了數十丈。

“怎麽……怎麽可能?”嚴峰捂着胸口,掌心是一灘血。

陸嫁嫁看着自己劍意如縷的手指,同樣蹙起了眉頭。

她知道這道虛劍雖然厲害,但如今也絕非嚴峰的對手,她出劍之時也是抱着必輸之心的。

但是她畫劍的那一刻,卻忽然覺得渾身劍意圓融無比,甚至比當年半步紫庭之時更甚,仿佛如今她整個人已是一把真正出鞘的利劍,那是真正的人劍合一。

嚴峰那一劍雖聲勢駭人,但在這道渾然天成的虛劍面前,依舊只能被一劍摧破!

寧小齡興奮地跳了起來,大喊着師父的名字,高興至極,劍堂外的弟子在驚疑之後也歡呼了起來,想着師父真是神仙似的人物,這老頭放了半天狠話,原來是頭紙老虎,在師父面前竟是這般不堪一擊,他們對于将來加入內峰修行更是滿心期待。

陸嫁嫁擡起頭,看着嚴峰胸口的劍傷,猛然想起了什麽,望向了寧長久,寧長久也心有靈犀地望向了她。

他們想到了一處去。

那金烏雖然沒有幫她修複竅穴,但是那輪熾熱的太陽卻灼燒了她的全身,如生鐵淬火,将她原本就劍靈同體的體質進一步鍛造,更接近為真正的劍體!此刻她白衣玉立,便是一柄鋒芒如雪的長劍,若是境界足夠,她甚至可以成為四峰中最鋒利的那一把!

陸嫁嫁心中熾熱,只是如今衆目睽睽,不方便直接對自己的徒弟道謝。

寧長久會心一笑,行了一禮,高呼道:“恭喜師尊境界更上一層樓。”

可陸嫁嫁從他的眼中分明看出他在說:鍛劍之事非一朝一夕,以後繼續?

……

……

(昨天一章有一處有錯誤,但是周末編輯休息沒辦法修改,特此說明:罪君之後的三位國主,順序為蹄山、白藏、鹓扶,昨天漏了一個蹄山)

(更得稍晚了些 7k+字奉上~)

第 124 章 :夜行收徒

桌上點着一盞油燈,趙襄兒在椅子上坐下,她一手橫在小腹上,手背被另一手的手肘壓着,少女螓首微垂,單手展開那封致歉信,輕輕地念出了聲:

“趙姑娘你好,在下思前想後,久不能寐,心中于姑娘愧疚至深,故寫就此信,望貪得殿下原諒。”

虛僞……趙襄兒輕聲讀者,臉上并沒什麽表情,她眸光輕轉,繼續向下望去。

“一個月裏,承蒙姑娘照顧,姑娘不辭辛勞,以拳腳為我開鑿體魄,錘鍛身心,我每每念及此,嘴上雖常有抱怨,但心裏是極為感動的。”

“趙姑娘貴為一國之君,時常耐心備至地與我講解劍理拳理,循循善誘,以理服人,更纡尊降貴親自煮過些米面之食,其味不輸宮廷禦膳,回味無窮,想必我會銘記一生。”

趙襄兒深深地呼吸了一番,鼻翼翕動,胸脯起伏,臉色暈惱,點漆般的杏眸之中已凝起許多亮芒,貼在腰側的手也已握起了拳頭。

“這是道的哪門子歉?陰陽怪氣不懷好心,果然是小人無疑!”趙襄兒咬着貝齒,臉上怒氣沖沖,她強忍着将這信一手撕爛的沖動,繼續向下看去。

“那白夫人以滅城之姿降世,你我珠聯璧合,哪怕從未明言,心思卻總想到了一起,那些诓騙白夫人的暗語,我們亦能互相理解,心照不宣。那時我便覺得,只要我們齊心協力,便沒有斬不斷之事物。”

趙襄兒看着那珠聯璧合四字,知道那是那封婚書上的詞語,他應是故意惡心自己的……哼,雖然他确實有點小聰明,可以大致理解自己當時的一舉一動,但也僅僅是小聰明罷了,若非自己全力守城,他哪有半點機會結成先天之靈?如今這信是什麽意思?與我敘敘舊,套套近乎?無恥。

“今日天傾地覆,能與殿下一同扶城國于将傾,這是我此生的榮幸,想必在今後漫長的生涯裏我也會時常回想起那從天而降的劍,以及殿下孤身持傘受城的絕世風采。”

趙襄兒神色終于緩和了些,她目光繼續向下,很快臉色便又幾欲殺人了。

“之後與殿下一同險象環生,你我雙雙暈墜在地,昏夢之中不知發生了什麽,只是夢過無痕,若有輕薄得罪之處,還望殿下寬恕。之前與殿下言語相拌,互有出手,略施小懲,使得殿下失了顏面,也是在下孟浪,等姑娘氣消,我願登門請罪,還望殿下念着舊情多多饒恕……”

“你還敢提……”趙襄兒貼在腰側的手一松,伸到一邊握住了劍鞘,手指輕輕摩挲過劍鞘上的貼金,咬牙切齒道:“舊情?誰與你有舊情。”

她看着這封信,仿佛看到了寧長久那張欠打的臉,她強忍着怒意讀完了最後一段。

“在下有幸能為趙人,能結識殿下,再次相逢不知該是何時了。想來三年之後,殿下也應如這紅傘之名,傾國傾城,祝殿下早日大道登頂,母女重逢。”

“但願人長久,也願殿下長久。”

趙襄兒神色緩和了一些,但看着最後一句話,卻無論如何也看不順眼,自己的名字怎麽和這個小人的名字挨在一起?

她生氣地将那信沿着這句話的中間撕了開來。

“果然不安好心!”趙襄兒冷哼一聲,将那信紙揉作一團随手一扔,腦海中卻浮現出了他瞳含金芒,背靠紅日時的場景,她心中生出了一抹擔憂。

三年之後,若是他真得機緣,境界突飛猛漲了怎麽辦?

自己若是輸給了他,那該有多丢臉?

趙襄兒定了定神,将那扔到了地上的信拾了起來,想着回宮之後找一個匠人将它裱起來貼寝宮裏,時時激勵自己。

當然,現在寧長久還遠遠不是自己的對手,所以她打算趁着養病的日子多揍他幾頓,最好打得服服帖帖的。

嗯,擇日不如撞日。

……

趙襄兒在他的房間裏沒有尋找寧長久,她發現書房的燈火亮着,裏面綽約着三個人影,有交談聲傳了出來。

趙襄兒移步門前,摒去氣息,手指伸入唇中,舌尖一舔,然後無聲地在門紙上戳出了個洞,望了進去。

只見陸嫁嫁居中而坐,有些疑惑地望着寧長久,道:“這麽晚了,什麽事?”

寧小齡在一邊拆臺道:“先前師兄說給襄兒姐姐下戰書了,怕是一時豪情,下完之後戰戰兢兢,所以來師父這裏避難了。”

“……”

寧長久反駁道:“師兄哪有這麽窩囊?先前讓她給我喂拳,一來是把我的身子打造成容器,二來則是演戲,若是真正過招,我未必不如她,更何況如今趙襄兒受傷太重,我也不願乘人之危。”

寧小齡笑了一會兒,回憶道:“記得有段時間襄兒姐姐下手可狠了,師兄見到襄兒姐姐冷着臉走過來,還吓掉過筷子呢,師兄演得可真像啊。”

寧長久一邊說着,也回憶起了那砸在身上的重重拳頭,許多時候趙襄兒出拳真似生死相搏,半點情面不留。等以後自己修道有成了,一定要将這下手沒輕沒重的小丫頭揍得服服帖帖的。

寧長久幹笑了一會,道:“演得不像怎麽能騙的過那頭老妖怪呢?”

陸嫁嫁在一旁聽着,感慨道:“你們可真是厲害,年紀輕輕便能施展出這等手段,比我小時候厲害太多了,将來谕劍天宗怕是也留不住你。”

寧長久道:“師妹在,不遠游。”

寧小齡偷偷笑了笑。

聽着方才陸嫁嫁的話,寧小齡又想起一事,笑意一收,再次拆臺道:“師父,你還記得上次點燃劍星,師兄忘記把簪子還你了。這事讓襄兒姐姐發現了,不僅揍了師兄,簪子還被她沒收了去,至今也沒有要還的意思。”

陸嫁嫁看了寧長久一眼。

寧長久也覺得有些丢人,立刻道:“當時不過是為了讓那戲更逼真些罷了,此事我差點忘了,等會我就去替師父将那簪子讨要回來,我親自去讨,她定不敢扣留。”

寧小齡不信任地看着他,道:“師兄注意安全。”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玉冠上的新簪子,想着她一定會婉拒,或者說是不勞煩自己,親自去讨要之類的話,但陸嫁嫁卻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道:“那去幫我要回來吧。”

寧長久咳嗽了兩聲,道:“好,我明日便去要。”

陸嫁嫁道:“明日便要回峰了,那趙姑娘應是也要還朝,今晚便去吧,別耽擱了。”

寧小齡在一邊笑了起來,幸災樂禍。

寧長久求救似地看了陸嫁嫁一會兒,陸嫁嫁無動于衷。

“是,師父。”寧長久最終無奈起身,嘆了口氣,向着門外走去。

寧長久走到門前,隐約感覺門後有一道熟悉的氣息,接着他注意到了門上一個小巧的洞,心中一凜,猜到了些什麽,試探性打開了門。

門後,依舊一身男裝,披着長發的少女婷婷地立着,她雙手環胸,精致的俏臉似覆霜的初荷,她明明要比自己矮半個頭,冷冽的目光卻似俯視。

寧長久神色微晃,錯覺似地聞到了淡淡的幽香,接着他才心中一顫,想着自己方才的話語應是被她聽了進去,而陸嫁嫁應該也察覺到了她在門外偷聽,才将自己往火坑裏推。

寧長久回過頭,果然看見陸嫁嫁臉上笑意淺淺。

他心中嘆了一句,回身望向了趙襄兒,微笑道:“趙姑娘竟也在,真巧,一個月前趙姑娘将我師父的銀簪拿去了,不知何時歸還?”

趙襄兒沒有直接回答,淡淡道:“出來。”

寧長久被迫跟了出去。

寧長久掩上了門,輕聲道:“那封信上許多言語不過是玩笑話,但我道歉之心是真的,今天如果沒有你,別說先天之靈,我恐怕命都保不下來。”

趙襄兒道:“不必愧疚,若沒有你那金烏照破長夜,我也撐不過白夫人那一劍。”

寧長久問:“氣還沒消,來興師問罪的?”

趙襄兒搖頭道:“本來有些生氣,但方才聽了你與她們的話,我覺得我也沒必要同一個傻子過不去,對吧,寧大劍仙?”

寧長久想着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忍氣吞聲道:“殿下所言極是。”

趙襄兒冷笑道:“別當我不知道你那些花花腸子,想着反正靈脈已複,先天靈已成,現在忍辱負重,以後刻苦修道,三年後指不定可以與我掰掰手腕了,對吧?”

寧長久道:“不敢,三年之約這事我并未太放心上,我很是仰慕殿下的,每每想起此事總覺得有些對殿下不敬。”

趙襄兒半點不信,道:“哪怕你如今這般資質,我也并不覺得你能超過我,三年後希望別讓我失望,被打得太慘可下不來臺。”

寧長久道:“是兩年八個月零三天。”

趙襄兒蹙起了眉頭,冷笑道:“好一個沒放在心上。”

寧長久岔開話題,道:“那簪子……”

趙襄兒道:“陪我去外面走走。”

寧長久不知她是什麽心思,但為了完成陸嫁嫁的任務,也只得跟了出去。

趙襄兒看了他一眼,道:“終于換回男裝了?先前那身白裙子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令人作嘔。”

寧長久打量了她一番,道:“趙姑娘怎麽還是這身男裝,這般鐘情這衣服?”

趙襄兒瞥了他一眼:“什麽意思?”

寧長久笑道:“沒事,這樣我們出去也算是稱兄道弟了。”

趙襄兒捏了捏拳頭,向着自己的房間走去:“你立着別動,我去換身衣服。”

一刻鐘後趙襄兒才從她的房間裏出來,她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素雅長裙,罩着身玄青色的對襟襦衫,沒有了男裝的束縛,身段顯得更加曼妙。

她與寧長久出了院子,向着大街上走去。

臨河城百廢待興。

許多官員還在清點着臨河城的幸存人數,做着善後的工作,好幾戶人家開始操辦起了喪事,只是那喪事也草草的,畢竟神魂俱滅屍骨無存,也沒有留下什麽東西。

“有時候我會想,我們這一個月做的到底對嗎?”趙襄兒忽然說:“我阻止白夫人是因為這是趙國的領地,若她事成,我名字裏的封印永遠也解除不掉,而你也多是出于自保私心作祟,若沒有我們出手,這臨河城中的人應該還以鬼魂般活着,在這座神國裏享受着永生的美。”

寧長久說道:“每一個酆都神國的構成,下面都是滿城人的性命,若是真讓她發展龐大,今後定會惹來戰亂無數,更何況她的神話邏輯是錯的,哪怕沒有我們,也遲早崩塌。”

趙襄兒嗯了一聲,道:“可是他們知道嗎?他們會感謝我們嗎?”

寧長久輕聲道:“他們是你的子民,你為他們做出了正确的選擇,這就夠了。”

趙襄兒沉默了一會,道:“沒想到你還是會說些人話的。”

寧長久悻悻然閉嘴。

兩人走在黑暗死寂的大街上,偶爾有幾乎人家亮起了久違的燈火,地面上還飄散着紙錢,寒風吹來了凄涼的嗚咽聲,分不清是人的悲恸還是風的呼嘯。

“你到底是什麽來歷?”趙襄兒忍不住問道。

寧長久道:“我是殿下忠實的子民。”

趙襄兒一把捏了捏他的手臂,道:“別想着蒙混過關,說實話!”

寧長久苦笑道:“我忘記了很多事情,如今正在一點點想起,興許是前世的記憶。”

趙襄兒對于這個回答顯然不滿意,道:“我知道你不凡,但未想過你如此不凡,初結成的先天靈竟能輕而易舉地撕開白夫人的結界,哪怕那是先天克制,我依舊覺得匪夷所思。”

寧長久道:“或許只有這樣才配當殿下的對手吧。”

趙襄兒道:“你雖然人不怎麽樣,但天資與運氣确實令人驚羨。”

“殿下謬贊了。”

“對了,若是三年之後,你僥幸贏了,那封婚書你會如何處置?”

“當然是退了……若殿下贏了呢?”

“你不必試探口風,也不要抱有幻想,到時候我會逼着你把那道歉信朗讀一遍,然後當着你的面撕了婚書砸你臉上。”

“殿下好狠的心啊。”

說話間,一個聲音在小巷子裏突兀響起。

“大哥哥,大嫂嫂!”一個小男孩飛快地從巷子那頭跑過來,大聲喊着,手中像是甩着什麽東西,“我……我來……啊!”

說話間,他腳底一滑,身子猛然前傾,趙襄兒伸手一指隔空将他定住,問道:“什麽事?”

那名為丁樂石的小男孩一下子站定之後依舊再次跪倒,他叩首道:“我是來感謝大哥哥大嫂嫂的救命之恩的。”

趙襄兒嗓音清冷道:“不必了,而且我也不是你大嫂嫂。”

丁樂石錯愕地擡起頭,看着那漂亮姐姐兇巴巴的臉,然後看着一旁氣勢低了半截的大哥哥,心想自己爹娘在世時也時常這般情态,吵又吵不過,不吵又覺得窩囊,然後心中天人交戰,白白受氣。

丁樂石一邊斟酌着稱呼一邊從手中的包袱裏解開,從裏面取出了包好的兩個蛋,一人一個遞給他們,磕頭道:“這是我家最後兩個蛋,能孵小雞的蛋,送給你們……我……我想學習武藝!”

寧長久與趙襄兒對視了一眼,他們都是認可這個小孩的勇氣和心性的,只是一眼便看出他根本沒有紫府氣海,怎能修行?

寧長久想了想,還是如實道:“你的體質不适合修行。”

丁樂石一愣,道:“我不想修仙,我只想學習武藝。”

如今這個世上,尋常的武藝伎倆在哪怕最弱的修道者面前都顯得不堪一擊,趙襄兒搖頭道:“如果只是做一個武藝高強的殺手,遇到白骨夫人那般的人物,依舊沒有任何用處的。”

丁樂石輕輕嗯了一聲,抿着嘴,不知在想什麽。

過了一會兒,巷子裏又走來了一個少女,那少女盈盈拜倒,動作認真得一絲不茍。

趙襄兒認得她,那是城主的孫女。

“你也想學武藝?”趙襄兒問。

那小女孩用力點頭。

只不過她同樣沒有修道之姿。

趙襄兒本想拒絕,卻見寧長久走到丁樂石身邊,蹲下身子看着他,認真道:“沒有天賦也沒有關系,這個世上并非沒有凡人以劍斬修道者的先例,而且你這麽有禮貌,以後運氣應該會不錯的。如今你父母雙亡,可以随我走,我想辦法給你安排一家靠譜的武館,讓他們先給你打基本功。”

丁樂石怔了一會,雖然他知道這哥哥明顯要比那位大姐姐弱上一籌,但也是神仙似的人物了,他心中驚喜,生怕對方改主意,連忙跪倒:“多謝師父!”

趙襄兒看着這幕,蹙起了眉,她看向了那小女孩,道:“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小心翼翼道:“嚴詩。”

趙襄兒又問:“吃的了苦嗎?”

嚴詩早已下定決心,堅定道:“吃的了。”

趙襄兒點頭道:“那你随我走吧。”

小女孩一愣,隐隐約約明白了些什麽,但并不在意,心中歡喜,立刻跪倒喊了聲師父。

寧長久與趙襄兒對視了一眼,眼中盡是較量的意味。

寧長久道:“恭喜趙姑娘收了個好徒兒。”

趙襄兒道:“寧道長也一樣。”

寧長久道:“不如再定一個約定?”

趙襄兒也有此意,道:“一年之後,看看我們誰眼光更好,如何?”

寧長久道:“一言為定。”

于是兩個剛剛拜過師父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又可憐地淪為了他們争強好勝的籌碼。

……

……

寧長久回到書房時,夜更深了。

陸嫁嫁與寧小齡卻都未睡去,寧小齡對于神國的故事頗感興趣,正津津有味地問着陸嫁嫁許多問題。

寧長久推門而入,将那銀簪雙手奉上,道:“不辱師命。”

陸嫁嫁接過銀簪,點頭道:“襄兒姑娘沒有為難你吧?”

寧長久道:“我與趙姑娘都是講理之人。”

寧小齡聽故事聽得興起,也懶得去拆穿師兄了,抓着師父的手追問道:“那冥君與那十二神國之主,誰更厲害一些呀?”

陸嫁嫁解釋道:“根據書上記載,冥君是這個世界誕生時最初出現的神明之一,掌管着萬物的死亡,只是不知當時發生了什麽災變,冥君連同幾位初代的神都早早隕落,他們的權柄散落人間,小部分被有緣的修道者瓜分,大部分依舊作為無主之物飄蕩于天地之間。”

寧小齡點着頭,問道:“那十二位神國之主,除了那朱雀、空獵、罪君,剩下的都叫什麽呀?”

陸嫁嫁原本是不願講這些的,畢竟那冥冥中的忌諱不無道理,但看着寧小齡水靈靈的眼睛,還是柔聲解釋道:“那罪君之後,是國主白藏,白藏之後是鹓扶*,關于這些存在我也不敢妄言太多,每日與你說兩位國主的傳說故事吧。”

寧小齡興致盎然,高興道:“師尊最好了。”

寧長久在一旁聽着這句話,莫名有些醋意。

等到陸嫁嫁給她講完一些關于白藏、鹓扶的天馬行空的神話傳說時,時間已臨近子夜了。

寧小齡有些昏昏欲睡了,陸嫁嫁便也撫了撫她的額頭,将她放在榻上,給她掖好了被子。

當她要走出去時,寧長久卻忽然叫住了她。

陸嫁嫁輕聲道:“什麽事?”

寧長久道:“弟子鬥膽,想試着給師父療傷。”

……

……

(*注 鹓(yuān)扶)

第 123 章 :黑夜落幕之後

那巨坑邊緣處跪倒的群臣或許沒太聽清那邊的動靜,但陸嫁嫁修道多年,耳聰目明,那裏傳來的輕微厮打聲響聽得很是真切,她琥珀般晶瑩剔透的耳根子在陽光下泛着些許紅暈,猶豫了一會兒後,她逆着光,持着劍走了過去。

寧小齡捂着金烏,見到了陸嫁嫁之後,高興極了,連忙迎了上去,行禮道:“小齡拜見好久不見的師尊。”

陸嫁嫁揉了揉她的腦袋,面容柔和,神色難掩欣慰與喜悅,她微笑道:“沒事就好,小齡沒事就好,這一個月……城裏發生了什麽,你們又是怎麽過的?”

數天前,谕劍天宗重新開峰,回鄉過年的弟子們陸續返峰,而寧長久與寧小齡遲遲未歸。

陸嫁嫁原本派人去皇城尋他們,卻得知趙國的女帝陛下竟也失蹤了一個月,她隐隐感到不安,詢問盧元白當日将他們送去了哪裏,然後才得知,他們所去那座臨河城,是趙國邊疆處的一座偏遠小城,而這座臨河城邪穢鬧鬼,結界隔絕城池一事已經在許多地方傳得沸沸揚揚,而陸嫁嫁因為一直在閉關,所以此刻才知道消息。

她連夜趕來,卻發現這座城池的結界遠比自己想象中要強大,她連出了數百劍竟也無法将那片倒扣城池的黑暗斬出缺口。

在焦慮與無力中,她連同着許多人在城外等待了三天,直到半個時辰前,那片深淵般的黑暗中忽然冒出了一道貫穿城池上空的光,那道光不像是劍光,而像是定格在如墨層雲間的狹長閃電,陸嫁嫁原本黯淡的心情也被這雷電撕開了一道口子。

接着一切發生得極快,黑暗展現出蛋殼般的裂紋,頃刻間土崩瓦解,城池的結界在短短幾息之間崩潰,冬日的豔陽雖沒有溫度但是足夠明亮,它照進了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裏,刺目得讓人想要落淚。

而這城池中,那些亡靈早已被白夫人最後拼死成神時的魂蟲啃咬幹淨,倚靠着生米幸存下來的也不過一兩百人了。

他們各個面黃肌瘦,胃部難以消化生米的絞痛一日日折磨着他們,直到今日,他們目睹了從天而降的流火和劃破長空的電光,眼睜睜看着陽光照了進來,灑滿了大地。

但許多人依舊畏懼地蜷縮在屋中,覺得外面的陽光不僅那麽不真實,還帶着刺透靈魂的恐懼,此刻他們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人還是鬼魂,生怕一見到陽光便灰飛煙滅。

那死後成了渡魂人的歌姬從閣樓連綿的陰影走出,她本就是亡魂,她走入了光中,那些光便像是一柄柄劍刺穿了她的身體。

她是這座城中無足輕重的角色,在酆都神國無法真正建立,不能收納整個南州的亡魂之前,她對于酆都的影響甚至不如牛頭馬面,所以這場大戰的從頭到尾,也沒有人去關注過她,而她也躲在無人的角落裏,畏懼光明也畏懼黑暗,直到此刻才終于大夢初醒。

她想起了一個月前墜樓的那天,匕首刺入小腹時痙攣般的痛意讓她生出了一絲悔恨,但死亡的勇氣最終還是壓了過去,而此刻,萬念俱灰也讓她滋生出了另一種勇氣,她輕輕地哼着歌,步态盈盈向前走着。

“冬風吹絨舟上飲,獨攬半船冰雪。暮色如水洗妝紅。舊國當年夢,幽恨與誰同……”

她淺淺唱着,香消玉殒在了風裏。

……

……

陸嫁嫁以療傷之名将昏迷的寧長久與趙襄兒帶走,在寧小齡的領路下回到了那他們居住了一個月的老宅子裏。

白夫人滅城一劍的餘波恰好擴散到這宅子門前的街道,宅子前面的屋子和院牆如被車輪壓過的麥子,紛紛倒塌,大部分已被碾成粉末,此刻陽光中,還能分明看到地面上翻滾的細細的塵浪。

走進院子裏,陸嫁嫁将兩人放了下來,出聲提醒道:“沒其他人了,都別裝了。”

片刻後,寧長久與趙襄兒睜開了眼,兩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後很快錯開了目光,尤其是趙襄兒,俏臉緊繃着,眼眸裏的怒意幾乎要噴薄而出了。

寧長久依舊覺得腦袋有些尖銳的刺痛,他揉了揉眉,想着方才發生的一切,覺得自己做的确實出格了一些,很是愧疚,他張了張口,道歉的話語在嘴邊打轉了一會,但是看到那趙襄兒那冷若冰霜的臉,又咽了回去。

他對着陸嫁嫁行了一禮,道:“見過師父。”

陸嫁嫁上下打量着他,蛾眉緊蹙道:“你這身衣服……”

寧長久這才想起自己此刻依舊一身白裙,他想起了自己先前喚出先天靈的霸氣場景,那場景配上這身白裙,一下子顯得頗為奇怪。

趙襄兒雖也穿着男裝,但她男裝頗為英氣漂亮,與自己女裝絕不可同日而語。

他心中默默嘆氣,想着若非情勢所迫,他絕不可能答應下這種計劃的,而如今,大戰之後,他還未來得及換身衣服,自己這副樣子便被許許多多的人看在了眼裏。

他扯了扯白裙的一角,頗為無奈地低下了頭。

“挺好看的。”陸嫁嫁也不知說什麽好,便誇了他一句。

寧長久恨不得鑽地遁逃,他扶着額頭,沒有接話。

陸嫁嫁看着他,心思複雜,她尚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麽,只是再次想起剛才九羽遮蔽他們的場景,心中更加異樣。

她望向了趙襄兒,道:“要不趙姑娘先回房歇息,稍後我來照看你,替你療養傷勢。”

趙襄兒冷冷道:“不必了。”

說完她嘴唇緊抿着,看也沒看寧長久一眼,直接轉身離去。

陸嫁嫁嘆了口氣,望向了那一襲白裙,神色微帶愧疚的少年,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想了一會,道:“師父誤會了,其實剛才我們真的沒做什麽,當時九羽之下,我們為了慶祝殺死白夫人在……擊掌!這身衣服也……”

陸嫁嫁閉上了眼,不想聽他拙劣的解釋,直接伸手推開了門,沒好氣道:“過來。”

寧長久與寧小齡跟了進去,寧小齡拉了拉師兄的袖子,很生氣地瞪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道:“不許再惹師父生氣了!”

進了屋子,陸嫁嫁的面容緩和了許多,許是閉關一個月的緣故,此刻的陸嫁嫁看上去又清瘦了些,而城外等待的漫長時間,更在她清美的容顏上添了許多憊意,似世外山谷的蘭花染上了人間的煙火塵埃。

陸嫁嫁看着他們,心中的大石頭落地,神色難得的心安。

她望向了寧小齡懷中的那只三足金烏,輕輕咦了一聲,問道:“這是……”

寧小齡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抱着這只鳥,她連忙道:“這是師兄的鳥!”

說着,她将鳥一抛,金烏撲棱着翅膀飛回了寧長久的肩頭。

“……”寧長久撫了撫金烏片片薄金般的羽翼,道:“這是我的先天靈。”

陸嫁嫁驚訝道:“先天之靈?”

寧長久點頭道:“我入玄了。”

陸嫁嫁關心的并非這個,她看着那只鳥,覺得那鳥兒活靈活現,而先天靈明明應該只有皮囊,展現出的一切也是人意識的操控和人類潛在獸性的影響,絕不該如此栩栩如生才是。

寧長久看出她心底的疑問,他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它到底是怎麽樣的存在。”

陸嫁嫁盯着那只金烏,問道:“先天靈先天殘缺,需要修行慢慢補齊,它……哪裏殘缺了?”

陸嫁嫁看着它,覺得它和神話印象中的三足金烏近乎沒有任何的差別。

寧長久看着肩膀上的鳥兒,回想着前一世它的樣子,斟酌了一會,道:“可能是這鳥還不夠大?”

陸嫁嫁秋水長眸微微一凝,泛起了絲絲縷縷稍縱即逝的寒意,她輕輕嗯了一聲,心中雖有許多困惑,但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她問道:“這個月,這座城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寧長久将這個月裏發生的事與她大致地說了一遍,而寧小齡則不停插嘴補充一些細節,比如寧長久挨揍時的場景,于是陸嫁嫁緊張的神色裏偶爾會閃過一兩抹笑意,等到聽完他訴說完與那白夫人的鬥智鬥勇之後,陸嫁嫁輕輕嘆息。

“又是這等兇險?”陸嫁嫁說。

寧長久道:“那白夫人若是構築成功神國,是可以一下子跻身五道的,若是真如她最初的構想那樣,建立出十座完整的閻羅大殿,那她甚至可能達到傳說中的那三個平行的境界,直指飛升。”

陸嫁嫁也覺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實,她問道:“你說那白夫人的本體是某個神明的殘破屍骸之一?”

寧長久答道:“當時神話邏輯昭示的畫卷上,确實如此,只是她的第一幅神話邏輯錯誤了,導致後面神國将成之時功虧一篑。”

陸嫁嫁思考了一會,道:“南荒中爬出的骨妖?”

寧長久點頭道:“師尊也有所了解?”

陸嫁嫁回憶道:“以前聽師父說過一些,宗門典籍中也有些記載,但是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聽說過南荒的中央确實有一處深淵,那處深淵被稱為葬骨之地,深淵邊緣有源源不斷的黑色瀑布,據說如果人往深淵中跳,一直下墜,最終卻會回到岸上……沒有人知道裏面到底藏着什麽。”

寧長久對于南州的那片蠻荒之地知之甚少,道:“白夫人便是從深淵裏爬出來的?”

陸嫁嫁道:“若是記載為真,那深淵的牆壁應該極難行人,她怎麽可能爬得出來?”

寧長久也不知道,他感覺背脊有些寒意,道:“只是一部分屍骸化作的妖怪便如此強大,那麽那具神骨生前該是怎麽樣的存在?”

陸嫁嫁道:“十二國的國主永垂不朽,那具神骨主人的位格應該是僅次于神國之主的層次之下的。”

寧長久回想起典籍上的記載,傳說神國之中,除了國主之外還有神官,那些神官中最強的兩位被稱為神使和天君,因為神國之主無法離開自己的神國,所以他們必須依靠這些神官或者是自身的投影影響人間,而神使和天君的境界,相傳皆是那近乎人間頂點的傳說三境。

可如果真的是某位神國的神官,他們的力量那般強大,除了身處神國的國主,誰又能殺得死他們?

五百年前衆神隕落,到底發生了什麽?

寧長久長長地吐了口氣,想着這些事情并非是如今的自己可以涉及的,他的紫府氣海還有靈脈雖已複原,但是境界的修煉依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哪怕上一世,他也足足修道修了二十四載。

寧長久問道:“今年輪到哪一位鎮守人間?”

陸嫁嫁道:“現在是空獵年,再過不久便是神棄之月,等到神棄之月過去,下一個罪君年便開始了。”

寧小齡在一旁聽着,聽得又是心驚又是好奇,她忍不住發問道:“空獵和罪君是什麽?”

這些是修道修至高處,才能從一些內峰高閣處的書籍中得到的知識,這些知識本身并不算什麽秘密,但是因為涉及到了這個世界最強大的存在,所以許多修行者害怕一些冥冥中的忌諱,對此談論得也很少。

如今寧小齡發問,陸嫁嫁才解釋道:“這是兩位神國之主的尊名,相傳十二位國主按照固定的順序,每年都會有一位鎮守人間,十二位一個輪回,而他們每一位的交替之間,據說都會出現一個月的空檔,那一個月裏,整個世界的陰魂惡靈出現的數量都會倍增,所以被稱為神棄之月,而那個月,所有的宗門都會放下争鬥,安心為人間降妖除魔。”

寧小齡先前聽說過一些關于神棄之月的東西,如今才真的明白過來,道:“為什麽會有這一個月的空檔呀?”

陸嫁嫁搖頭道:“這是天地的既定規律之一,我也不知道具體的緣由,譬如今年的神棄之月是四月,明年便是五月,後一年是六月。”

寧長久想到了過去一直忽視的事情,道:“也就是說,十二位神國之主鎮守人間,實際上要耗費十三年?”

陸嫁嫁點頭道:“确實如此。”

寧長久腦海中閃過了一抹光,他隐約覺得自己觸摸到了什麽,但是卻想不到具體的方向。

寧小齡微笑道:“或許神仙不在的一個月,就是考驗我們修道之人的吧!”

陸嫁嫁也笑了起來:“今年的神棄之月,小齡一定要好好表現,每年殺死惡靈最多者,都可以得到四峰共同授予的獎賞。”

寧小齡想起了那段山鬼襲城的歲月,用力點頭:“降妖除魔本就是修道之人的職責。”

陸嫁嫁欣慰地笑了笑。

寧長久問道:“師尊這一個月閉關如何?”

陸嫁嫁笑意稍斂,并未隐瞞:“道境進步有餘,修為提升不足。”

寧長久看着肩頭的那只金烏,不确定道:“我或許有辦法。”

寧小齡也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傷勢便是被這只漂亮的金色小鳥治好的,她當時只覺得有什麽溫暖的東西包裹住了自己,就像是置身在一片荒原上看大大的日落一樣。

她連忙道:“興許師兄的小鳥可以幫嫁嫁師父療傷!”

說完之後,她興沖沖地看着他們,只是發現不知為何,師兄與師父臉色好像都有些古怪。

寧長久率先笑了笑,打破尴尬,道:“師妹,給你認識一下,這只金色的小鳥叫三足金烏。”

“金烏……”寧小齡若有所思:“我聽說過的,金烏藏嬌嘛……咦,藏嬌……師兄的先天靈為什麽這麽奇怪呀?”

“……”

陸嫁嫁對于自己身體的狀況最過清楚,當日那紅尾老君後背的一擊傷得太深,雲氣白府兩道竅穴近乎被毀壞殆盡,若非她是特殊的劍靈同體體質,換做其他普通的修道者,非但一生修道之路就此斷送,還極有可能一命嗚呼。

她因為對于身體的狀态太過清楚,所以愈發絕望,她大致推算了一下,靠着如今的速度慢慢痊愈,至少是三年五載之後的事情了,那對于修道之人本該是等得起的,但若是宗主繼任之典提前進行……

她對于寧長久的話并不抱有多少期待,嘆息道:“你先去看看趙姑娘吧,她好像很生氣。”

寧長久抿了抿唇,颔首道:“好。”

……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趙襄兒正坐在榻上打坐療傷。

她身邊那柄古舊的紅傘如今破破爛爛的,半個傘面幾乎都被紅蓮獄火焚燒殆盡,若是下雨時撐着,肯定會漏一身的水。

而她的身體狀況也有些糟糕,這是她第二次力竭,比一個月前那次還要嚴重許多,她舉起傘對抗白夫人以身為劍的那一擊時,她只覺得像是整個城池都壓在了自己的身體上,所有骨骼都在一瞬間撐到了極限,那白夫人只要更用力一些,自己就要死于那一劍之下了。

而她付出了這麽多,那寧長久居然還這般戲辱自己……雖然自己平日裏天天揍得他體無完膚,但也是為了大局,他怎麽能這般小心眼?

那時他挨打時多老老實實,如今結了先天靈怎麽成了這般模樣?

她摸索着自己微癢的唇,想着方才做的那個奇怪的夢,然後又想到了之後九羽下的場景,那寧長久怎麽這般無賴,竟敢……她心中罵着,身子火辣辣的痛意更甚了,她深吸了一口氣,不去想這些,然後低下頭,發現這件很不合身的白色的男裝也是寧長久的。

看着這身衣服,她更加覺得胸悶,她手伸至腦後,攏了攏烏雲般堆下的墨發,然後開始解開自己的衣裳,打算換一身新的。

敲門聲響了起來。

趙襄兒手正捏着衣襟,她頭也不擡,道:“滾!”

寧長久道:“我找殿下有事。”

趙襄兒問道:“什麽事?”

寧長久思考了一會,試探道:“換衣服?”

趙襄兒忍無可忍,她靈力恢複了一些,身影驟動,屋門轉瞬間打開,寧長久只覺得大風劈面而來,然後一拳迎面。

這次他連一拳都沒有撐過去,便被趙襄兒摁在地上,她直接雙腿岔開坐在了他的身體上,對着下面狠狠地掄着拳頭,一頓毒打。

寧長久知道她想要發洩怨怒,便也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番,只是為了不讓陸嫁嫁和寧小齡聽到,他拼命不發出聲響和求饒,最後他鼻青臉腫地從地上爬起來時,趙襄兒揉了揉自己的拳頭,亦是香汗淋漓,但她的氣似乎還沒消,道:“自己回去換,誰要穿你穿過的衣服?”

說着,她再次砰得一身摔上了門,将寧長久一個人晾在了外面。

寧長久無奈極了,他用靈力消抹着自己的外傷,铩羽而歸。

他走進了書房,不一會兒,寧小齡也蹑手蹑腳地進來了,問道:“師兄怎麽樣呀?”

寧長久嘆道:“要不你去幫我師兄說說好話?”

寧小齡撇了撇嘴,道:“襄兒姐姐現在這麽兇,我才不敢去。”

寧長久不說話,取過了筆墨,他攤了張紙,開始寫字。

寧小齡繼續問道:“師兄是怎麽惹襄兒姐姐生氣的啊,你們在九羽下做什麽呢?那個……我明明聽說是很開心的事才對啊,為什麽襄兒姐姐反應這麽激烈,師兄是不是你的問題啊?”

“……”寧長久哀嘆道:“師妹你是不是被哪個妖怪奪舍了,說話怎麽這麽傷人。”

寧小齡道:“襄兒姐姐可是你未婚妻,那是我……師兄娘,我當然替你心急呀。”

寧長久斟酌着寫完了一段小子,輕輕吹幹疊好,道:“你個黃毛丫頭急什麽,好好聽你嫁嫁師父的話,安心修行。”

寧小齡聽着這套陳詞濫調,一點也提不上勁,問道:“師兄你在寫什麽呢?”

寧長久平靜道:“那趙襄兒欺人太甚,我這是給她下戰書,要邀她一戰,一雪前恥。”

……

深夜,正打坐調息的趙襄兒又被敲門聲驚擾。

她細眉一豎,本來她的氣已消了大半,如今見他還敢深夜來訪,定是沒安好心,怒道:“又來找死?”

這一次對方好像很識時務,只從門縫中塞過來了一張紙條。

趙襄兒走到門邊,俯身撿起,她原本想将它直接燒了,但想了一會才是打開看了一眼,她眼眸微眯,将紙上的字輕輕念了出來:“致歉信?”

……

……

(今天縱橫維護,沒辦法評論 只有一更)

第 122 章 :冬末癡醉的春風

天地如一個純黑的碗,倒扣在這座城市的上方。

黑暗像是無法泅渡的海,陰風宛若海潮,席天卷地,死亡的罪與美一如黃泉河畔盛開的曼珠沙華,在極致的妖冶後重歸黑夜。

城市的西邊,那巨大的劍火依舊冒着沖天的焰浪,紅傘的傘面被灼燒去了大半,露出了數百條細密的傘架。

趙襄兒仰着腦袋,那劍尖已然刺入了她眉心寸許,血紅的水順着額頭的傾角落下,劃過她雪蓮般的秀靥,在唇角打轉,她輕輕一抿,那唇的顏色便似是暮春的花瓣。

而白夫人身後無盡的黑暗裏,一道金色的光亮了起來。

那道光起于臨河城北落于臨河城南,穿行的軌跡一如流經城池的沙水。

無垠的黑暗中,那細長的金光更顯得無比耀目,它的邊緣波動着,像是滾燙的熔金,岩漿般化作天河流淌過穹頂。

而沿着那一道金光的邊緣,無數細密的裂縫開始沖破黑暗向着周圍蔓延,它們是光,也快得像光,轉眼之間整個世界的邊緣便都像是一觸即碎的蛋殼。

白夫人此刻神智幾乎盡滅,但哪怕如此,她依舊感受到了身後的光,那光灼燒着她的背脊,她堅不可摧的骨甲便像是柔軟易融的雪,在光芒之中飛快地變軟,化作液體滴落,然後液體又在空中蒸發成嘶嘶的白氣,大團的白氣湧入劍火之中,就像是天邊夕陽裏火燒的雲。

趙襄兒視線恍惚,隐約之間看到了天空中飛過了無數金色的鳥,它們所過之處,所有的黑暗都被吞噬殆盡,只是呱呱的鳴叫聲令人煩躁。

漆黑的潮水已經退去,寧長久站在黃泉的彼岸,他的身後,一輪圓日通紅,他便置身在那輪圓日中央,墨發披散,眉宇英氣,紅日的光描摹在他刀削般的面部線條上,雙瞳之中灼灼的金光好似烈陽中的來使,他眉宇間十六歲的稚氣已脫,更像是矗立在神國的少年雕像。

而他的肩膀上,停着一只三足細長似竹竿的鴉,它金黃的羽翼邊緣振着細微的電與火,而以紅日為背景時,它則是一片漆黑的剪影,與寧長久一同盤踞在紅日的最中央。

寧長久睜着眼,仰望着天空中的夜幕,黑暗正在消退,外面的光一束束地湧了進來,像是一柄柄巨大的劍,随着夜幕上的金光一起将這個世界撕開。

無數金色的烏鴉掠過破碎的城池,它們蟻附在白夫人的是身上,嘈雜的鳴叫聲中,紅傘的壓力漸漸消失。

白夫人感受到身體的破碎,她驀然想起了那四張尖嘴猴腮的臉,一個憨厚老實,一個身寬體胖,一個滿臉兇相,一個面露慈悲。

六十四年前,她便是被這樣的四只猿猴打得百丈神骨破碎成堆。

今日她像是回到了六十四年前。

消磨的神智重新歸來,只是她已沒有了反抗的力量。

金色的群鴉之間,白夫人做着最後的抵抗,她幻生為萬物,時而如野草時而如白馬時而如山魈,最後化作了老人婆婆與少女。

只是無論她如何變化,此刻金烏似“衆目睽睽”,她又如何能脫身?

寧長久一動未動,那些金烏便已将白夫人的分身盡數斬滅。

此刻的白夫人形銷骨立,不辨人形,她的骨骼依舊不停地燃燒着,潰爛的神性在她的骨架上綿延出細密的裂紋,她空洞的雙眸盯着寧長久,聲音沙啞得難以辨別:“你也會死的……我的權柄是因果……你沾染上了……早晚會遇到那只野猴子,被他打死,哪怕你僥幸存活,真正的冥君大人也不會放過你的……”

她的話有些語無倫次,寧長久沉默地聽完,道:“冥君早已死去。”

白夫人艱難地搖頭:“冥君大人沒有死……他一直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注視着一切,總有一天,他會帶着永恒的極夜吞噬這個世界,你……攔不住的,沒有人攔得住……”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知道白夫人真正瘋了,再多問也沒有意義。

肩上的金烏振翅來去,本就搖搖欲墜的白夫人在微弱的慘叫中崩潰瓦解。

劍火流逝。

她的骨頭落地,大部分化作灰燼,唯有幾截主心骨墜落在地,依舊發着瑩潤的光。

傘面上的壓迫力全部消解。

趙襄兒晃了晃身子,手中的傘傾倒下來,她仰起頭,外面的光照破了這一整個月都籠罩在極夜中的城池,落在了她絕美的臉上,她眉心的血猶如朱砂。

她漸漸散開的眼眸中,看到了寧長久走來的身影,他身後的紅日一點也不刺眼,散發着溫和的光,一點點包裹着她,她鼻子翕動,不由地回想起了那八年坐在大榕樹上看夕陽的日子,那時的光也這樣裹着她,在髒兮兮的白裙上抹上胭脂般的顏色。

她的眸子有些微微的水光。

寧長久走到她的面前,單膝跪下,與她平視,趙襄兒看着他那張線條分明,在紅日之下如神明般的臉。她眼睑微垂,望向了他雪白的長裙,輕聲道:“真惡心……”

寧長久眼中的金芒漸漸消散,他身後的紅日也一點點變成黑色,然後消失。

他脖子上的金烏輕輕振動着翅膀,碎片般的金光抖落在寧小齡和趙襄兒的身上,一點點覆住她們的身軀。

寧長久的眸子中的金光褪色之後,身體裏同樣湧現出了無限的憊意,他身子前傾,手指觸摸上了趙襄兒的眉心,替她拭去了血跡。

趙襄兒想要閃躲,身子卻使不上一絲力氣,她瞪着寧長久,想說些威脅的話語,寧長久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身子脫力般前傾,與她的身軀撞在了一起,猶如相擁。

寧長久的手按上了她有些骨感的秀背,将她真正地擁住了。

趙襄兒蹙了蹙眉,血紅的嘴唇輕顫着,她微微不悅:“放……放開我。”

她這麽說着,可是她的腦袋卻輕輕枕在了他的肩膀上,長發順着脖頸散入他的衣裳裏,如少女吐氣如蘭的呵癢。

……

長夜已然過盡,久違的光芒落在這片多災多難地城池裏,許多依舊覆着雪的青瓦,在陽光下閃着晶瑩的光。

此刻已是冬末,天地間依舊充斥着不散的寒氣,仿佛随時要落下最後一場雪。

寧長久的記憶裏,飛入了一只金色的烏鴉,于是他所有記憶的畫卷也都有了一只金烏。

前一世的修行裏,他入觀後不久,便入玄結出先天靈金烏,他時常喚出那只金烏立在自己的肩頭,在道觀的蓮花座,在放生池的栅欄邊,在雲海翻騰的懸崖上,在大河鎮古舊的街道裏。

如今時光倒轉,這個世界裏,十六歲的他還沒有結出先天靈,所以對于這個世界而言,今日之前,他的先天靈是不存在之物,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不存在”的東西。

而如今他終于沖破了入玄的門檻,身體裏原本如戰争廢墟般的靈脈,在金烏的溫養下也變得繁複而精密,泛着淡淡的、細絲般的金光。

金烏從神話中走出,變成了這個世界真實存在的東西,于是他記憶中的空白便也自然而然地填補上了。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記憶綿延至深處,許許多多的畫面上,這只金色的鳥兒都落在寧長久的肩膀,像是畫卷中落款的印章。

畫面的盡頭,師尊的手伸入了自己的血肉裏,這只金烏被她硬生生地拔出,它的體型要比現在的幼鴉大數倍,但在那只泛着瑩光的纖細手指間毫無反抗的力量,它不停地嘶鳴着,掙紮着,羽毛上金色的光漸漸失去色澤。

而師尊持着那節瑩潤若玉的樹枝斬落,将金烏與自己身軀最後的藕斷絲連也斬去。

金烏的哀鳴徘徊在大河鎮的上空,白月之下的洪流吞沒了所有的光。

他顫抖着睜開眼,三條細竹枝似的腿立在他的肩膀上,尚有些小的金烏轉動着烏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羽毛上的金色是那樣的嶄新,就像是永不凋零的焰火,它看着寧長久的眼睛裏帶着些許的好奇,而寧長久的目光中則是滄桑。

似故人驀然相逢,只是相逢卻不識。

而趙襄兒的身邊,漆黑而巨大的九羽收攏起了翅膀,好奇地盯着寧長久肩頭的金烏。

金烏初生,對于一切黑暗的東西都有要将其撕破的天性,它抖了抖翅膀,沖着九羽叫了兩聲,然後細足發力,帶着萬丈金芒沖了上去。

寧長久來不及阻止,便見金烏翅膀上的光被九羽盡數吸收,九羽昂首挺胸,大翼一拍,将尚有些幼小的金烏打回了寧長久的肩頭。

金烏暈暈地晃了兩下才站穩,有些愧疚地看着主人。

寧長久嘆了口氣,心想這先天靈在撕開滿天長夜的時候何等威風,怎麽遇到九羽就像是遇到克星了似的,這般不争氣。

“嗯哼……”趙襄兒長長的睫毛顫動着,半昏迷半醒中的她手臂微微顫動,向前抓着,似是要握住什麽。

寧長久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精致臉頰,忍不住輕輕貼靠了上去,她身上的血腥味漸漸地散去,鼻息之間是若有若無的幽香。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一個月裏趙襄兒将自己按在地上毒打的場景,手不由自主地順着她的秀背向上摸索,掠過天鵝般的秀頸,手指陷入了如水的青絲中,他尋到了那紅色的發繩,将其解下,那紮得有些高的馬尾便散落了下來,瀑布般瀉在了她伶仃的背上,寧長久半擁着她,将她緩緩放倒在了地上。

趙襄兒仰躺在地上,她身上的男裝沾着血污,有些破損,上半身的衣衫很緊,撐起了繃着的褶皺,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眼皮不停地動着,想要睜開。

寧長久原本想小小地報複她一下,但俯瞰着她細長顫動的睫羽和微微曲翹的嘴唇,他竟覺得有些暈眩,身子也如雲一般柔和地落下,輕輕咬住了她的下唇,緩緩地厮磨着。

趙襄兒不确定自己是清醒着還是在做夢,她感覺自己置身在一片無邊的原野上,頭頂和煦的光灑滿了她的白裙,溫和的風掠過高高的原野,将野草吹得猶如一波又一波的麥浪。

遠處的蒲公英被大風吹起,它們掠過了自己的身側,有點黏在了袖間,有的落在頸間,有的落在了唇上,她覺得有些微癢,下意識抿了些唇,将這宛若棉花般的蒲公英噙在了唇間。

她覺得身子放松極了,那些一股股吹來的風帶着無限的溫柔,讓她只想在原野上睡倒,就此沉睡過無數個日夜。

寧長久也有些醉了,數日巨大的疲憊壓在他的身上,許久不見的陽光落下,照得他不願睜眼,他本能地抱着懷中香軟的身軀,輕輕地貼靠着,若柔軟若緊致的觸感包裹着他。

而趙襄兒無意識間也伸出了手環住了他,她的手指撫過白色的裙,寧長久原本還有些緊張的身體也放松了下來,那曾經揮出過無數重拳敲打自己身體的手此刻如此清涼,溫柔得好似可以融化身上的傷疤。

此刻他們置身于深坑的最中央,白夫人的屍骨還堆積在一邊,寧長久知道自己應該竭力清醒,先去往安全的地方,幫趙襄兒和師妹療好傷,就像是一個月前那樣。

但懷間的香柔讓他不願起身,腦海中的思緒也一點點地稀釋淡去,他的手自少女的頸間一點點滑下去。

恍恍惚惚間,他也像是置身在一片連綿起伏的山野裏,他在那原野中走着,那原野上下的坡度不平不緩,帶着巧奪天工的美妙。他滑過了那上坡的弧線,一點點向下走,不久之後,眼前便是一條狹小的山道了,山道的兩臂向着內側微微凹着,像是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

他繼續向前,視野中忽地拱起了一片丘陵,那丘陵像是才經歷過春雨的澆灌,泥土是那樣的松軟,仿佛他每一次跳躍,都會被柔軟的草地輕輕地反彈起一些。

他就那樣跳躍翻滾了許多次,才發現丘陵的中央微微分裂出了一條細長峽谷,深峽中似潛藏着暗泉,他的耳畔幻聽出了泉鳴,腳步順着裂谷的邊緣一點點向前走着,他似在岩壁上危險地行走着,随時要墜入其中。

有驚無險地越過深峽,更向前,便是一馬平川的山道,那山道是那樣的筆直纖長,他走得很輕很輕,似是害怕稍一用力,便會留下淺淺的足印。

山道過半,寧長久半夢半醒間擡頭,恍然間看到一個少女站在那頭注視着自己。

那是趙襄兒。

他們的夢境似是碰撞到了一起。

短暫的錯愕之後,他們一點點地向着彼此走去,輕輕地靠近,滑過臉頰的風帶着青草的芬芳,天上的流雲一點點下沉,包裹了他們。

夜色悄然降臨,朦朦胧胧的意識也一點點下沉。

趙襄兒與寧長久同時地眼皮跳動,他們緩緩地睜開了眼,視野中很快包裹住了近在咫尺的彼此。

時間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們只覺得周圍很是昏暗。

已經是晚上了嗎?

他們這樣想着,微微擡些頭,卻發現周圍的黑暗不太對勁——那是九羽伸出了寬大的翼展護住了他們。

趙襄兒秀眉輕挑,她這才意識到他們半摟半抱着,她的後背有些癢,大腿上又像是壓着什麽東西,她抿緊了嘴唇,散發出淡淡的殺氣。

寧長久感受到了殺氣,這才驚醒了些,他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覆在了她緊致如春筍的纖長大腿上,他回想起了剛才的夢,夢中的山壑丘陵起伏着浪濤,讓他有些神迷目眩,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發現她本來蒼白如金紙的臉頰此刻鋪上了些許溫潤的顏色,就像是新剝的荔枝,而她的紅唇亦有些濕潤,薄翹嘴唇上的唇珠發着微微的光,檀口的縫隙間依稀可以看到編排整齊的貝齒。

“你……我們怎麽回事?”趙襄兒輕聲發問。

他們誰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躺在一起,還是半摟半抱的旖旎,黑暗中彼此的臉好像離得很近,但九羽隔出的黑暗使得它們依舊很難看得真切。

寧長久輕聲道:“白夫人死了……”

趙襄兒臉有些燙,不悅道:“我知道,我……不是問這個。”

寧長久無力回答她的問題,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剛剛昏了過去……”

趙襄兒先前以全力接白夫人那天降之劍,氣海貯藏的靈力幾乎蒸發感覺,此刻她渾身酸疼,使不上一點力氣,只是檀口微動,道:“放手。”

寧長久的狀态要比她好一些,雖然一同接劍時耗費了極大的心力,但入玄之後的反饋讓他的精神和力量都恢複了些許,但他還是搖頭道:“我沒力氣。”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将身子後挪了些,道:“那只金烏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輕聲道:“我說過,這座城市缺少一輪太陽,我一直覺得,我便是那輪太陽。”

這是計劃的最關鍵的一部分,寧長久說他的先天靈可以照破長夜,趙襄兒對于這般玄乎的說法,不知為何也信了。

于是某一個計劃裏,便是想方設法讓趙襄兒與白夫人同處城市的一邊,讓酆都失衡,然後讓寧長久站在另一端,這樣酆都為了維持平衡,便會将本源的力量灌輸到他的身體裏,那些力量或許足以幫他撬開身體的枷鎖,喚出心底深處的烈陽。

這個計劃因為它的不确定性,本來是排在較末尾的位置,但世事變幻裏,這卻成為了最後的唯一指向,而他也真的捧出了一輪太陽,改換長夜為新天。

趙襄兒輕輕道:“你很了不起。”

寧長久道:“殿下也是。”

趙襄兒聽着他的誇贊,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放手……我一個月沒有歸朝,他們肯定會派人來臨河城尋我,先前進不來,如今城門應是開了……別讓他們看見。”

寧長久道:“沒事,九羽護着,沒人看得到的,更何況當日生日宴上,他們都知道你是我……”

“閉嘴!”趙襄兒清叱了一聲,心中想着他們明明沒什麽的,但如今九羽遮蔽着他們,反而有種欲蓋彌彰的感覺,她掙紮了些身子,道:“你要是再不松開,等傷好了,我一定揍得你跪地求饒。”

寧長久的金烏固然強大,但他此刻也不過入玄,各自靈力恢複後,他當然不可能是她的對手,但如今趙襄兒靈力用盡,在九羽的護持之下微微蜷着身子,有氣無力的話語夾雜着微微的兇氣,卻愈發顯得她此刻很弱小。

“趙姑娘這個時候還敢提這個,倒是有些不識時務了。”寧長久輕輕的笑了笑,又湊近了一些,看着黑暗中她臉頰的輪廓,與她對視着。

趙襄兒銀牙輕咬,她此刻确實有些沒有底氣,但她心中的傲氣怎麽允許他低頭,她此刻身着男裝,更有幾分男子的硬氣與豪情,道:“你若再敢多嘴,我就把你腳打斷,扔白夫人那把椅子上,今後你買個籠子将你那金烏裝進去,便可以提前在趙國逗鳥養老了。”

寧長久贊許道:“殿下果然女中豪傑。”

片刻後,趙襄兒咬着下唇,怒道:“你手在碰哪裏?”

心中的羞惱讓趙襄兒不願再忍,她提起了力氣,一拳打向寧長久的胸口,寧長久吃痛地哼了一聲,握住了她的拳頭,然後兩個人便在九羽的遮蔽下厮打了起來,時有時有清脆的聲響夾雜着趙襄兒羞惱的輕哼聲響起。

“嗯哼……寧長久,你,你竟敢……”

“哼啊……”

兩人厮打了好一陣,才算是彼此讓步,暫時休戰,兩人一個趴着,一個仰躺着,皆用盡了身體最後的力氣。

等到九羽撤開它的翅膀,光線照到他們身上時,趙襄兒與寧長久皆恨不得挖個地洞一起鑽進去。

寧小齡斜坐在一邊,怔怔地看着他們,少女的懷中抱着那只金烏,方才便是金烏替她治療好了傷,讓她很快地醒了過來,此刻那金烏在她的手指與手臂間跳躍穿梭着,很是親昵。

寧小齡一邊捋着金烏的羽毛,一邊回想着方才清脆的聲響,記起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面紅耳赤,只是有些奇怪,明明襄兒姐姐和師兄明明衣裳完整呀……

而寧小齡的注視根本算不得什麽,最令他們羞恥的是,這大坑的外面,不知何時聚集了許多人,那些人很多都穿着官服,他們大都是焦急尋找女帝之人,只是之前被攔在酆都之外,一直無法進入。

他們此刻跪在深坑的邊緣,低着頭,表示自己什麽也沒有看到,什麽也沒有聽到。

趙襄兒氣得渾身戰栗,恨不得拉來五匹高頭駿馬将這該死的少年扯成六瓣,而寧長久亦是捂着額頭,他的視線透着指縫望去,只見跪着的人群中有一個站着的人影很突兀,他眼睛睜大了些,看到了那風中飛揚的衣袂和陽光下如雪的劍裳,那清冷的氣質像是山巅不化的雪,那身影提着劍,越過人群向自己走來。

寧長久腦袋一歪,假裝昏迷了過去。

……

……

(PS:感謝書友莫撒、風暈物的打賞支持~謝謝對作者君的鼓勵!感謝萌主季婵溪打賞的好多縱橫幣!第一位黃金萌誕生啦!謝謝大大的支持~)

(今天只有一章 這章寫得很慢。劇情算是又告一個段落啦!)

第 121 章 :大日如來破長夜

九羽的遮蔽之下,寧長久與趙襄兒原本以為可以拖到白夫人神性耗盡,身軀瓦解。而等白夫人死後,趙襄兒再以九羽為劍,直接斬開這片搖搖欲墜的天地,讓他們先行離開,這樣便可以維持酆都的平衡不被破壞,然後他們再想辦法從外面摧毀這座酆都,使得裏面尚還存活的人可以重見天日。

可這一切都被白夫人之後一系列發瘋的行為破壞了。

沒有一絲光點的天幕上,亮起了那道流火。

那是她以身為劍的劍火,也是白骨身軀上燃起的屍火。

黃泉之畔,那素衣少女用黑布蒙着眼睛,強迫自己不去看那道從天而降的火光,她捂着耳朵,害怕極了,口中忍不住喊起了一個名字:“韓夫。”

那是黑無常的名字。

素衣少女原本以為與他只是像個一座破碎的長橋,早晚可以再見,而此刻她還不知道義父已經魂飛魄散,城市片刻後将要毀滅的恐懼壓垮了一切。

黃泉邊的石縫裏,開出了無數的花,那些花的花瓣很細,只比發絲稍粗一些,它們微微地卷起,纖細而脆弱,風一吹就會折斷。

它們是彼岸花。

此刻滿城覆滅的死氣凝聚成了它們妖豔的花瓣,它們的存在只是為了滿城送葬,盛開與毀滅都不過是剎那的時光。

就像是陰雲彙聚時天會下雨,電光響起後雷聲會接踵而至。

在那道紅色的焰光劃破長空時。

這座城中,哪怕是最年邁無力的老妪,都知道城池要覆滅了。

他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的儀式,城池便會轉瞬間毀滅。

……

床榻上,寧小齡艱難地支起了受傷的身體,她也感受到了那股毀滅萬物的氣息,她甚至來不及穿鞋,直接赤着腳跑了出去,她大喊着寧長久的名字,靠着心意相通的隐約勾連向着猛一處狂奔。

黑暗中,一只手抓住了她。

“師兄!”寧小齡驚叫出聲,身子被一把拽了過去。

寧長久見到了他,松了口氣,他轉頭望向了趙襄兒,聲音急切道:“來得及嗎?”

問的是趙襄兒是否來得及斬出一道空間裂縫,帶着他們離開這座即将毀滅的城池。

趙襄兒擡起了頭,目光卻無比的平靜,她搖頭道:“來不及。”

寧長久握緊了拳頭,默然點頭。

他們的心中都有了決意。

本就壓抑的黑暗此刻顯得更加凝重,趙襄兒手指撫摸過古傘的傘面,忽然說道:“娘親将這把傘送給我時告訴我,這柄傘叫傾城,這柄劍叫傾國。”

說着這些,她走出了九羽遮蔽的陰影裏,對着天空招了招手。

那宛若流星,拖着長長流火焰尾而下的白夫人稍稍調轉了些許方向,朝着趙襄兒所在的位置俯沖過來。

“這柄傘叫傾城。”趙襄兒又重複了一遍。

寧長久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是那位娘娘對她的期望。

如今城之将傾,她如何能獨善其身?

這是她的城。

白夫人所有的意識都已經消磨盡了,此刻她可以是妙齡的少女,可以是躺椅裏的老頭,也可以是編織燈籠的老婆婆,無論是哪種,最終她都會化作一柄劍。

濃烈的死亡燃燒成了地獄的紅蓮之火,于是死亡的恐怖便成了無與倫比的美。

她此刻形如羽蛇,燃燒的身軀像是火焰中的飛蛾。

趙襄兒打開了紅傘,渾身所有的靈力都壓在了傘面上。

寧長久伸出了手,也握住了傘柄,寧小齡同樣伸出了猶帶傷疤的雙手,一同牢牢地握住了。

他們對着白夫人化劍而來的方向舉起了手中的傘。

轟隆!

像是巨大的驚雷在這片城池中炸響,也像是地獄之門被驟然打破,世間萬惡的苦難景象都随着灼熱的火浪展現然後覆滅。

周圍的房屋都在巨大的沖擊波中被瞬間夷為平地,房屋中的活人或者亡魂也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火浪的最中央,地面凹陷了數丈,紅傘猛地下沉,分不清是寒冷還是熾烈的火焰翻騰在傘面上,連同所有的時間都像是漸漸地慢了下來。

城池動蕩不安,黃泉的堤壩開裂,碎石滾入河水之中,飛快地消融瓦解。

近處的彼岸花被狂暴的焰浪盡數碾碎,結束了它們短暫的盛放。

……

紅傘的傘面依舊沒有破碎,只是骨劍已經撕開了一道口子,劍鋒向下,一點點向前推進,若是趙襄兒擡起頭,便可以看到那劍尖直指她的眉心。

哪怕他們灌入了所有的力量,但如今的紅傘依舊被飛快地消磨着靈性,傘面越來越薄,就像是一張窗戶紙,要被随時捅破。

死亡迫近之時,人的大腦像是都飛速旋轉了起來,所有層疊的畫面都在很短的時間內重疊了起來,一幕幕光影交錯地掠過。

趙襄兒看着傘面上透過的流火,不由自主地響起了那層層帷幔之後如火的衣裙。

她知道娘親大部分時候不是真實存在的,大多數時候,她陪伴自身的,不過是一個虛無的影子。

非她不管世間,而是她不在時間。

唯有三年前那次,她一如既往地遠望日落時被門外的吵鬧驚醒,她眸中三千西國璀璨的影子如泡沫碎散,她很生氣,打開大門将所有人揍了一頓,最後一個拿劍的好像有點厲害,她只打碎了他的劍鞘,但她心裏知道,若那人還敢糾纏,她一定會也一定能殺了他。

見他們沒再糾纏,她發乎本心地說了一句:“我于殿下看日落,你們何苦擾我?”

那一天,她回到屋中,娘親把她喚到了帷幕之後,那時她的衣服因為打架還是髒兮兮的,但娘親一點沒有嫌棄,伸出手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她永遠記得那時的感覺,那花紋繁複翩然如火的紅裙裏,那只白暫的手像是世間最溫和的風,緩緩揉亂了她的長發。

她擡起頭,看到了娘親的臉——一張她如今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的臉。

但她始終記得那時她擡頭之後的驚豔與震撼,以至于她之後許多次照鏡子,都看着自己的臉,想着娘親這麽漂亮,自己為什麽像只醜醜的小鴨子呢。

記憶在短時間內匆匆掠過,她睜開了一線眼睛,望着這個與自己一道苦苦支撐的少年,心中輕聲問着:“娘親,他是你給我挑選的未婚夫麽?如果是他,為什麽十六歲之前沒來見我呢?如果不是他,他為什麽老是糾纏不休,陰魂不散的。”

這個念頭才起,心中忽有另一個聲音發問:“若他是你自己選的呢?”

紅傘上,濃烈的焰芒漲到了最巅峰,趙襄兒陡然睜開眼,身子被壓得單膝跪地,她牙齒緊緊咬着,身子骨不停地顫抖,那身飒爽的男裝也在狂風中獵獵翻飛,她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劍尖直指自己的眉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仿佛下一刻,它便可以貫穿傘面,刺破自己的腦袋。

地面上的磚瓦早已碎成齑粉,她咬緊了牙齒,聲音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呵……自己選的,我眼光有那麽差勁麽……”

……

寧長久同樣想起了許多事。

想起了在小道觀中修行的歲月,想到了一入山門便賞自己板栗的大師姐,想到了頗為随和但刀意可平山鎮海的二師兄,想到了揮劍便是一幅錦繡畫卷的三師兄,還有時常不在山上,終年在世外獵魔的四師姐,想到了很多很多……

還有小道觀下大河鎮的畫師、匠人、瘋瘋癫癫的老婆婆、捕魚為生的黑丫頭,那小丫頭還經常送一條補到的魚給自己,讓自己拿去道觀的放生池放生,積攢功德。

最後的畫面停格在他的十六歲,他在雲崖邊坐了一下午,看了一下午的雲海,想象着自己那個遠在天邊的未婚妻的模樣。

師兄告訴自己,那小姑娘漂亮極了,頗有大師姐小時候的風采。

寧長久是很仰慕大師姐的,所以這句話沒讓他心動,反而讓他覺得,若是收下這份婚書,是對大師姐的不敬。

所以那天他将這份婚書疊好遞還給了師兄。

而同樣的十六歲,那個曾經只活在他幻想和遺憾裏的未婚妻近在眼前,他們握着同一柄,抵擋着同一把劍,他們能看到彼此臉上的疲憊、汗水還有燃燒的殺意與至死方休的堅持。

趙襄兒不知道。

但他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未婚妻。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喜歡她的。

只是除了他昏迷蘇醒,在她閨房見到她的那一夜,他從來沒有與她真正平靜地相處過,哪怕如今一個月裏,他們只隔着一間房間,每日的日常也是他被幾拳撂倒,然後被按在地上暴打。

哪怕這些都是計劃的一部分。

他們永遠行走在生死的刀鋒上,與前一世平靜安寧的生活天差地別。

傘面上巨大的壓力将他與趙襄兒和寧小齡一同摁跪在地,寧小齡的傷勢最重,她身子跪倒之後搖搖欲墜,幾乎已經握不穩傘柄了。

寧長久扶住了她。

他的力量也被飛速地抽幹,他看着趙襄兒,想着如果今天他們一起死在這裏,那應該便算是合葬了,在臨死之前,他一定要将所有的事情告訴她,哪怕她不相信。

兩人相對跪着,緊緊地握着傘柄。

他們睜開眼對視了一眼,都知道各自已都是強弩之末了。

但那劍依舊一點點地穿刺下來,翻湧的焰浪也沒有絲毫要熄滅的趨勢。

他們幾乎可以确信,哪怕他們身死,也抵消不掉哪怕半劍之威。

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白夫人的神性也在紅蓮獄火中被灼燒,她雖然依舊是一把劍,但是重新變成了白夫人。

于是酆都的規則容納了她。

整座城所有最高境界的人,此刻都聚集在黃泉的西面,本就傾斜的城池更難以阻止地向着一側崩塌,不出十息,哪怕沒有白夫人這一劍,這座城池也會就此傾覆。

趙襄兒與寧長久睜開了眼,他們蒼白如金紙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了淺淺的笑。

他們等待的便是這一刻。

最初的計劃之一,結果所指向的也是這一刻。

雖然過程因為突發的變故複雜而驚險了許多,但幸好,結局與預想的并無偏差。

都是計劃的一部分。

寧長久松開了握着傘柄的手,他的身邊,浮現出星星點點的光,他伸手,逆畫飛空陣。

先前他在原地留下了一個嶄新的陣,本是留給趙襄兒過來的,但因為突然的異變打斷了後續。

而此刻他所勾連的便是那個陣。

趙襄兒清叱一聲,用上了最後的勁撐起了古傘,她仰起頭,紅浪照得她眉目皆緋,那劍尖貼近眉心,不過一寸。

眨眼之間,黃泉的那一頭,陣法的光芒亮起,寧長久的身影在光線中勾勒出來。

此刻天地傾斜,所有的一切都朝着西邊傾倒。

而酆都在毀滅前會自救,會竭力在東邊的城池尋找一個容器,将所有的力量傾注給他,試圖暫時維持平衡,防止自身的毀滅。

寧長久便是這個容器。

他的身體在這一個月間被趙襄兒開鑿過無數次,每一拳都是為了今日他更好地容納這些力量。

他明白過來了,他的身體也有一層枷鎖,将他的境界牢牢似鎖死。

而前一世,他入觀之時,大師姐給自己敲了個板栗打開了這層枷鎖。

但這一世,他唯有靠自己。

酆都的一個月,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這一刻。

他要用整座城池的力量叩開身體的枷鎖!

天地間的黑暗如洪流般湧入他的身軀。

他睜開眼,看着對岸的火,看着漆黑的夜,整個身體都似被撕成了無數的碎片,他的體內,有什麽熟悉的東西沖破了一切放聲咆哮。

他也随之咆哮。

他伸出手,直指天幕,雙眸中亮起了純金的光芒。

這個世界沒有了月亮,需要一輪紅日散發萬丈的光,撕碎所有的黑暗。

現在他見到了那輪太陽。

氣海之中,紫府終于洞開,捧出了那輪金邊灼灼,光芒萬丈的紅日。

那是他的先天之靈,也是他照破長夜的光。

……

……

(倉促碼完 先更後改)

第 120 章 :殘軀為劍斬人間

而那劍還未來得及斬落時,耳畔響起了鳳唳聲。

白夫人眼中的光忽地被吞沒,那光芒閃滅間,一把劍如彎刀般割過她的喉嚨,她護着咽喉的骨甲露出了細長的裂紋,然後猝然碎裂,那道化成刀刃的黑影也沒有糾纏,攬住了寧長久然後将其包裹,潛入了黑夜裏。

白夫人冷漠擡頭,望着前方。

她如鏡的視野裏倒映出了一個人形,那是一個男子裝束的秀美少年,紅傘長劍,系着馬尾,身側環繞着漆黑大鳥,一襲白裙的“趙襄兒”已被她的大鳥攬下,拉到了她的身邊。

白夫人一時間無法确定她的身份,他是……寧長久?

此刻白夫人的神智有些混亂,她大部分的事情已經忘記,心中只有這一個月以來,對于他們形成的刻板印象。

雖然無法照應,但是她在看到他們之時,已将他們列為了必殺之人。

白夫人端正無比地舉起了劍,手臂揮動,閃電般劈落。

趙襄兒嫌棄地看了穿着白裙的寧長久一眼,将他拉到了身後,同時她解下了背上的傘,嘩得一聲瞬間打開。

劍氣劈上了傘面,傘面柔韌地陷了一些,而那道劍氣則擦着紅傘的傾斜面,一路摩擦着滾過,而劍氣巨大的沖擊力壓迫着盾牌般的傘面,将趙襄兒的身影壓得一路倒滑出去,她的身後,寧長久雙手按住她的秀背,想要幫她止住去勢,兩人便一前一後倒滑了一道路。

白夫人看着那張古舊的、好似一碰即碎的傘面,歪了歪腦袋,露出了一絲狂熱的神色,她嘴角挑起,高高舉劍,劍心劃過的軌跡,恰好是那傘面的中線。

“白姐姐……”

她的身後,樹白已經恢複了清醒,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斬下的右臂和血流不止的傷口,牙齒痛得不停打顫,他看着眼前那滿身白骨的怪物,第一時間便認出了她便是白姐姐,他想起了一些自己昏迷後被操控的事情,心中湧現出巨大的悲哀。

他留在白夫人身邊一個月,他原本以為白姐姐對于自己,多少是有些感情的,他原本也很多次想過不如就這樣入魔,成為她披荊斬棘的刀劍,等到一切結束之後便可以一直陪着她……

但這些想法卻最終随着白夫人以紅月污染他的神智之後破滅了,原來在白夫人的眼裏,他一直只是一把冷冰冰的兵器,只等她需要之時,便會閹割掉他所以的人性,讓他成為最冰冷的劍。

他心中的僥幸破滅,随之而來的卻是怒火與不甘。

他直接抓起了落在地上的斷手,向着白夫人的後背砸了過去。

長劍砸上她的後背,沒能紮入,直接滑落在地,發出哐當的絕望聲響。

白夫人在接連斬出三劍之後,才聽到劍落地的身影,她回過頭,看着地上斷臂的少年,舉起了手中的劍。

樹白半跪在地,他僅有的一只手沒有去捂傷口,只是無力地垂下,靜靜地等待着死亡。

白夫人盯着他,眸子中卻閃過了一抹掙紮之色。

“骨肉?”白夫人機械地發問。

樹白聽着她口中模糊的詞語,仰起了些頭,眼睛裏噙着的淚水模糊了許多視線。

白夫人最終沒有落下那一劍,而是直接掉頭,朝着那紅傘庇護的兩個人那砍去。

先前三道劍意,幾乎斬得趙襄兒要雙腳離地飛起,她雙手死死地撐着傘,護着身前,耳畔劍氣摩擦過傘面的聲音刺耳至極。

而寧長久雙臂同樣不支,彎曲之後身子直接撞上了她的後背,然後他下意識地環緊雙臂,抱着了她的腰肢,幫她一道固定着身子,抵禦劍氣來襲的沖擊。

趙襄兒的腰肢極為敏感,若是平時她決不允許任何人觸碰,一個月的喂拳裏,若是寧長久敢不慎觸碰到,那接下來用不了太久,院子裏便會傳來寧長久的慘叫聲。

但此刻,手臂震麻的痛感和死氣切膚噬骨的痛意掩蓋了觸碰腰肢時帶來的,渾身酥麻的感覺,她只是輕聲地喝了一句:“放手!”

寧長久松開了手臂,道:“走!”

說着,他接過了趙襄兒的傘,替她撐着擋在前方,趙襄兒點點頭,喚回九羽,想将兩人一齊裹住,然後遁入夜色裏。

白夫人哪裏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她再次動作端正地舉起了劍,在落下的那刻時,她的身影卻已來到了他們身前,一劍劈下,撞上了紅傘柔韌的傘面,只聽撕拉一聲,那在過往的戰鬥中幾乎堅不可摧的傘面,居然自邊緣處綿延出了一道裂縫,而撞擊之下,寧長久握傘的手幾乎要被震得骨骼盡斷。

趙襄兒立刻拉住他另一只手,帶着他朝着與白夫人相反的方向逃離。

他們知道白夫人神性的狀态維持不了太久,只要他們能拖延足夠長的時間,甚至不用他們動手,白夫人的身體便會自行瓦解。

先前白夫人跳入黃泉之後,彼岸便已開始無法維持,朝着趙襄兒所在的西邊傾斜,而如今趙襄兒來到了這一邊,又掰過了城池的方向,使得城池開始朝着東邊傾斜。

而無論是哪一邊,只要城池的傾斜過了線,一切連同這整個酆都,都将不複存在。

寧長久疾聲道:“随時準備斬開這個世界!”

趙襄兒銀牙緊咬,下一道劍劈下,她勉強以紅傘接住,傘面卻被砸得劇烈震蕩,傘柄都發出了嘎吱的聲音,她翻滾在地,卸去了一些力道,這才嗯了一聲。

這座城市是趙國的國土,裏面還有許多尚且存活的子民,她身為他們的君主,若非身陷絕境,她絕對不可能抛下這座城。

她絕不可能做任何可能讓娘親失望的舉動。

白夫人的動作一刻不停,每一次舉劍落下,都像是掄着大鼎鑿地,趙襄兒和寧長久被逼得不停後退,死亡的意味化作飓風掃地,在他們的足下騰起,反而借着傘的阻力,将他們掀了起來。

片刻的失衡下,白夫人找到了紅傘難以抵擋的間隙,一劍斜切而過。

趙襄兒意識到了那劍斬來的方向,她拔劍出傘,以劍鋒砥上那道劍氣,铮然的撞擊聲裏,一道圓形的波在他們的身前蕩開。

趙襄兒雖未受什麽傷,但境界的壓制之下,狂風吹得傘面一翻,身子也朝着後方踉跄退去。

趙襄兒的身影還未落地,白夫人長尾猛地一掃,重重地砸中了寧長久和趙襄兒,将他們一同砸到了對岸。

城市再次朝着西邊傾斜。

那個名叫丁樂石的男孩原本一直躲在遠方張望,此刻狂風席卷,他趴在屋頂上的身子被掀翻了下去,他身子滾落時大喊着:“大哥哥大嫂嫂加油啊!一定要殺了那個妖女。”

砰!

寧長久的身子率先落地,而趙襄兒則以劍杵地,穩住身子的同時阻止了倒滑。

她手中的紅傘傘面,已然出現了一條極長的裂縫,那裂縫從傘的邊緣綿延向中心,幾乎已經過半。

她胸膛起伏着,這身男裝對于她來說也有點緊,此刻更是壓得胸口發悶。

她握緊了手中的劍,看着那白色的魅影,橫劍而立,心中不停地掐算着時間。

白夫人當然不會給他們調息的時間,因為她自己的時間也所剩不多了,她身體上的骨刺也漸漸開始退化,青絲間紮出的冠冕也開始腐朽,這些改變帶來的死亡氣息不停地刺激着她,那貫通她掌心的骨劍亮起了黏稠的劍光,她身影驟動,拖着這液體般的劍影猛然前沖。

寧長久在極短時間內立下的劍鎖被一下斬斷,而趙襄兒的戰意亦如沸騰的血,九羽化劍握在她的手中,她直接持劍前沖迎上了白夫人的劍。

“回來!”寧長久喝了一聲,想要伸手抓住她的衣袖,但趙襄兒身影太快,那衣袖從他的掌間滑過,沒能握住。

寧長久立刻回頭,對着黑暗處大喊道:“你還在等什麽?”

黑暗中一聲嗚咽。

那是琴聲。

琴聲如怨如訴,像一陣哀婉的風自草地卷起落葉,帶着徐徐的凄清飄向了四野。

那是二胡的嗚咽聲。

黑無常拉着二胡從一片黑暗中走到了另一片黑暗裏。

那二胡聲中,白夫人出劍的動作莫名地停滞了一些,趙襄兒原本要慢上些許的劍趕上了她的速度,兩者相撞,劍意竟不分伯仲。

趙襄兒後退了兩步,而白夫人同樣身子向後微傾。

白夫人握着劍站在琴音裏,似有些遲疑。

趙襄兒還想繼續出劍,寧長久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聲道:“快走。”

理智重新回到了大腦,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知道此刻出劍只會讓她提前清醒,他們要做的不是殺了白夫人,而是盡量拖延時間。

九羽喚出,裹挾着他們一同消失在了夜色裏。

白夫人在短暫的遲疑後才反應了過來,她看着黑暗中拉着琴弓的黑無常,恢複了一些記憶,道:“是你……”

六十四年前,她從白骨堆中爬出,煮食自己才得以存續,她随着流民來到了這座城裏,被一個年輕書生收養,那書生身患重病,她便将自己青砂罐中的骨頭湯給他喝了,他喝了之後果然病好,便問她這是什麽靈丹妙藥。

當時她如實回答了。

那書生落荒而逃,再沒回來,後來再見到他時已是一具屍體。

她心中愧疚,為他操辦了葬禮,也與之完成了冥婚,從此以後便自稱白夫人。

那時葬禮的奏樂裏,黑無常便是裏面拉二胡的。

葬禮結束之後,奏樂的其他人都被她殺了,輪到他時,他自己刺瞎了自己的雙眼,跪在地上,表示從今往後願意聽她差遣。

所以他活了下來,得以成為如今的黑無常。

而那死去的白無常,一直以為自己能被白夫人看中,是因為自己頗有才學,實際上只是因為他與收養還是小女孩的白夫人的恩人一樣,都是落魄書生罷了。

今日黑無常臉上沒有蒙上黑布,露出了空洞的眼眶,那就像是兩塊巨大的傷疤,醜陋無比。

“你來找死?”

白夫人已然清醒,一劍斬出。

琴聲湮滅,琴弦盡斷。

黑無常的身子頃刻間被斬成了兩截,如腐土般糜爛,化作煙塵消散。

他的死亡是早已注定的事情,而他用自己的死亡也只換了一個許諾——如果寧長久和趙襄兒能改變一切,就讓那個如今成為孟婆的素衣少女活下去。

那是他的養女,他們之間也有許多故事,只是如今都被這一劍斬成兩段。

白夫人的感知裏,已經搜尋不到他們隐匿的蹤跡。

但是這座城市還在傾斜。

她知道他們還在城裏就夠了。

白夫人仰起頭,下颚與脖子幾乎連成一線。

刺耳的風聲裏,白夫人如深海之中升空而去的蛟龍,瞬息之間來到了酆都世界與外界的交界處。

她俯瞰這座城市。

她想要出劍,卻發現骨劍與自己的手心已經連為一體。

她想斬下自己的手,卻覺得已沒有必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會在不久之後腐朽與毀滅。

于是她倒過了身體。

酆都世界頂點的曲面像是一張弓。

她以自己的全部身軀為箭,向下筆直地激射而去,速度越來越快,快到沒有任何人有斬開這個世界逃逸的可能。

她要與酆都的一切同滅。

第 119 章 :白骨羽蛇

骨劍帶着紅月墜入黃泉。

天地之間那緋色的光也已消亡,所有的一切都徹底黑暗了下來,唯有黃泉燃燒着熾熱的光焰,如沸騰奔湧的岩漿,也如銜尾不停打轉的火蟒。

那光浪之中,一個黑長的影子飛速穿梭過沸騰的黃泉,時不時鑽出水面,裸露出白骨嶙峋的背脊。

花容月貌的少女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存活下來的,是在冥君權柄之下發瘋的白骨夫人。

她已經失去了雙腿,但那骨節拼湊成的長尾卻更加粗壯,猶如蟒蛇的下身。

而黃泉的水平面也在不停地下降。

躲在小閣樓裏的素裙少女大口大口地給自己灌着孟婆湯,她捂着耳朵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着,她能感受到一個恐怖的東西正在誕生,而那個東西不僅會帶來永遠的死亡,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怖。

……

一襲白裙的寧長久飛快地狂奔過街道,他環顧四周,在黑暗中無法看到九羽的身影,只是大聲吼道:“去告訴你主人。”

他雖看不見,但耳畔響起了一道狂風呼嘯的聲音,他知道九羽已經領命而去。

若是平日裏,他一定會對九羽的存在頗為好奇,九羽雖是後天靈,但後天靈與先天靈應屬同源才是,而此刻九羽所展現的東西,已然與先天靈的許多特性相違背了。

寧長久眼睜睜地看着天上的紅月破碎墜落,雖不敢置信,但大體還是猜到發生了什麽。

白夫人瘋了,徹底瘋了,她無法忍受最終自己身死城破,然後他們最差的選擇也是棄城而逃,她怎麽也不能接受這幾個這般戲耍算計自己的少年少女最終有機會全身而退。

所以她哪怕明知必死,也要榨幹自己骨頭中最後的神性,與這座城池和城池中的所有人一同滅亡!

而黑暗之中,寧長久的身前,一抹殺意一閃而過。

他短時間內來不及睜開劍目,只能憑借本能的感知進行閃躲。

臉頰微微刺痛,一道細長的血線濺開。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回劍一擋一推,将第二道追擊來的劍招攔在了外面。

“樹白?”寧長久神色一怔,睜開劍目看着眼前行屍走肉般的身影,愕然明白,白夫人已經在他的大腦裏烙印下了思想,而他只要察覺到自己的蹤跡,便會拔劍趕來,不死不休。

寧長久嘆氣道:“這白夫人可真絕情啊……”

他的嘆息聲很快被鐵器碰撞的聲響淹沒。

既定的計劃在此刻被打破,因為趙襄兒身材較為嬌小的緣故,合她身的白裙穿在自己的身上便顯得有些緊,這影響着他的動作。

而樹白卻得到了白夫人恩賜的反饋,實力更強了一些,雖然此刻樹白得到的所有饋贈,在白夫人神性幹涸隕滅之後,會盡數淪為反噬,但此刻,樹白宛若一個人形的戰鬥機器,縱使寧長久的劍極為快速狠辣,他依舊可以精準地判斷出他劍的來勢與軌跡,将其精确無誤地格擋開來,然後在雙方鐵劍撞開的空隙裏,以更快的速度調整,出劍奪懷,向着致命的部位襲去。

寧長久手臂上肌肉緊繃,鐵劍傳來的巨大震感将他手骨震得發麻,而他短時間內不停地變幻劍招,雖取得了一些成效,但也只在樹白身上添了點不痛不癢的傷口,可樹白對于痛覺幾乎沒有感知,他的存在似只是為了最為純粹的殺戮,只是為了将眼前之人斬于刀刃之下。

黑暗中看不清劍招,長劍的清鳴聲呼嘯着死亡的氣息,在長街的不同角落接連不斷地響起。

寧長久想要暫時拖住他後遁逃離去,但樹白逼得太狠太急,他如果貿然遁逃,相當于将自己後背交給對方。

而黃泉之中,沸騰的水已經停了下來,濃烈的不可抵擋的死亡氣息席卷一切,它不帶任何溫度,在黃泉之上凝成實質,如一層黏稠的蠶絲,而那蠶絲之下,一個漩渦攪動起來,尖長的骨頭刺破水面的蠶絲,黏附着升騰起了自己身體,那骨角般的冠冕拖帶着死亡凝成的實質絲線,披着鱗鱗的骨甲,破開黃泉的水面沖了出來,白夫人仰天清嘯,那巨大的尾巴支撐起她的身軀,她的後背則生長出了半透明的翅膀,那翅膀的邊緣,附着滾邊般的細絨,好似羽翼。

此刻的她便像是黃泉中降臨的羽蛇,她依舊活在神話裏,卻已然不是自己的神話。

那是第一代冥君的神話!

黃泉之底,那些曾經在上游的沙河沖刷而下,如今深埋在沙水裏的屍骸,也活過來了一般,紛紛扒開細密的河沙,從裏面鑽了出來,而那些已經死去化作了亡靈的人們,許多的身體裏都生長出了魂蟲,它們蒼蠅一般在體內嗡嗡亂竄,将魂魄飛快地噬咬幹淨,然後化作半透明的形态飛入夜色裏,朝着白夫人所在的位置飛去。

它們依附在白夫人的身上,融入她蒼白的肌膚裏,成為她身體的養料。

而白夫人睜着一只雪白的眼眸和一只漆黑的、如破碎鏡面般的眼,她茫然或是漠然地俯視着這城中的一切,她想不起來自己的過去和即将面對的未來,那些孟婆湯消融了她的記憶和心智,她的內心只有幾個名字。

趙襄兒、寧長久、寧小齡。

關于這三個名字的背後,她唯一的執念唯有殺戮。

樹白是她的殺人機器,而此刻她也在搶奪冥君權柄失敗之後瘋了,淪為了“冥君”的殺人機器。

她蛇行上岸,這座城池卻沒有傾斜。

寧長久是利用規則漏洞的存在,他明明擁有至少通仙境的實力,實際境界卻連入玄都不到,“無足輕重”。所以他在兩岸的來去不會影響平衡。

而此刻的白夫人則是淩駕規則的存在,在她的神性還未消亡之前,這座城池便默認她是酆(feng)都的君主,酆都的規則本就是為她而生,她行走于自己的江山,視察着自己的國度,她的存在淩駕于一切之上。

只是當她選擇榨幹神骨中最後的神性時,在命運道路的盡頭,死亡已經是她唯一不可逆的結局。

白夫人伸出了手,五指張開,先前墜入黃泉中的骨劍重新被她握在了手中,骨劍的裂紋飛快地修複着,很快變得光滑而明亮,就像是一件釉面如蠟的新瓷。

骨劍握在掌心,然後掌心皮肉下的骨頭生長出來,紮破皮膚,與那骨劍生長在一起,就像是一把與身體徹底連為一體的袖劍。

她按照心裏該死之人的排名,先去殺死趙襄兒。

她腦海中勾勒出了趙襄兒的形象,然後感應到了她所在的位置。

此刻“趙襄兒”正穿着一襲白裙在與樹白在一條長街上打鬥。

她确認了方位,帶着白骨長劍向着那邊蛇行而去,那些堅硬的磚瓦院牆在她的身軀下好似一張褶皺的白紙,她輕而易舉地碾碎并撕扯着一切,随後某一片刀劍碰撞聲密集的黑暗裏,她冷漠地舉起了手中的骨劍。

一劍斬落。

長街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死亡的氣息甚至壓抑住了聲波的傳遞。

而街面上,一道巨大的溝壑已經開裂,将整個長街的街面撕扯成了兩半,白夫人身影懸浮在溝壑的中央,她腳踏着虛空,雪白的瞳孔清晰地映照出了寧長久的臉。

這張臉和印象中的趙襄兒似乎不太一樣,雖然清秀但不夠漂亮。

這種的這抹古怪很快又被殺意抹去。

她開始為第二劍蓄勢。

先前寧長久在樹白對劍之時,他猛然察覺到一股死亡的警兆,那抹警兆出現之後,他所有的舉動便都是在下意識裏完成的,而此刻,地面那條溝壑距離的鞋邊只有寸許,他方才若是稍慢一些,便極有可能被斬下手臂!

他擡起頭,駭然地望着街道那邊,那裏赫然是一個頭戴白骨冠冕的身影。

那身影依舊帶着女子傲人的曲線,但她的皮膚下紮出了許多長骨,卻像是荊棘上的倒刺,猙獰駭人,沒有絲毫的美感,而她的下半身更是蟒蛇一樣的軀體,就像是神話傳說裏創世的女神。

而在他驚駭的瞬間,樹白的劍穿破了他的防線,一劍刺入他的胸口,頂着他撞向了長街的盡頭。

白夫人再次舉劍,一道無形無影,似死亡之氣凝成的劍意無聲地斬破空間,落到了聲前。

寧長久在胸口撕裂般的痛意中冷靜了下來,他屏住了呼吸,周圍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視野裏消失了,磚瓦與院牆,夜色與溝壑,白骨與長刀,甚至是那死死頂着胸口的劍,他的神識在白夫人舉劍之時便已展開,那是死亡壓迫下展開的靈性,周圍所有看得見或者看不見的細節在此刻盡收心底。

劍氣跨街而來的那刻,寧長久将身體調整到了一個極為古怪的角度。

接着慘哼聲在黑暗中響起。

那是樹白的慘哼。

劍氣過處,他拿劍的右臂被瞬間斬斷,而他疼痛的反應也遲了一些。

白夫人的眼裏只有寧長久,所有路徑上的一切在她心中都不過是可随意摧毀的障礙。

而樹白在被斬下一只手臂之後,部分的神采随着痛意回到了他的眼眸中,他下意識地想要揮劍,但手臂已經離開了身體。

寧長久拔下了插入胸口的劍,他來不及處理傷口,只想靠着道門隐息術遁藏身影逃匿,這個念頭才一出現,白夫人舉劍行刑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他身子還在轉身之際,一抹寒意在他的神識上割開了裂縫。

白夫人持着骨劍立在他的身後,揮劍的動作還在繼續,與她一息前立在原地時舉劍的動作銜接得毫無縫隙。

神識的海被絕望的黑色吞沒。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第 118 章 :滅世之舞

就在它身子即将砸入門內時,門縫之中,一截劍尖探了出來,劍光如水龍擡首,猛地刺湧而去。

接着,一柄劍滑過門縫,筆直地沒入了它的胸口的骨架裏,劍光一攪,化作了灼灼燃燒的火焰,在刺穿骨頭的同時,将它胸口的骨架都灼成了焦黑色。

牛頭沒有明白過來,它感受不到什麽痛苦,但是卻能感受到生機的流逝,它當然不會坐視自己死去,舉起重斧朝着前方砸落,他的手臂極為粗壯,斧頭也很是沉重,這本該是電光閃爍般極速的一刻,卻被一道更為迅猛的劍光給先聲奪人了。

大門一下子打開,漆黑無光的屋內,一個身影持劍而出,那身影驟然出劍,在牛頭舉起斧頭之時,便将它的雙手齊腕而斷,然後再以長劍抵着它的胸口猛然向前沖撞。

到了某一處,兩人的身影同時驟止,咔咔的聲音連續不斷的響起,那刺入它主心骨的一劍橫抹而過,将它的脊椎和胸骨盡數斬碎。

牛頭聽到了爆竹般的聲響,它沒有感受到疼痛,只是發現自己的雙臂使不上一點力氣,它看了一眼,發現原來雙臂已經不見了。

接着它的上半身開始傾斜,它又看了一眼,發現原來自己身體的骨頭也被斬斷了。

在它的上半身落地之前,那劍已然抽出,脫手而擲,一下紮入它的額心裏,那人握劍用力一攪,直接将猶沾着些鮮血的牛角給斬落下來。

僅僅三劍,那以一往無前之勢撞來的牛頭,便被當場斬殺,而它死前,甚至沒有看到殺自己的是誰。

出劍之人停下了身影,她抽回了劍,然後仰起了那張清麗絕倫的臉,對着紅月露出了一抹淺淺的笑容。

白夫人看到了她的笑容,心神劇顫。

那是趙襄兒!

她手挽長劍,紮着幹淨的馬尾,一身男子裝束,英姿飒爽逼人。

那如今院子外與樹白對敵的是誰?

她這個念頭才一出現,屋門外,打鬥的聲音停了下來,院門打開,樹白緩緩地飄回了屋中,身上帶着不少的傷痕。

白夫人緊緊抓着扶手,盯着他,質問道:“人呢?”

樹白宛若傀儡,聲音毫無波動地回答道:“跑了。”

“跑了?”

白夫人胸膛起伏,她明白了過來,心中卻湧起了數個意識,不停地争吵着,她捂着腦袋,手指深深地陷入了長發裏,猛地一拉,直接揪下了一把長發,只是那長發已不似先前綢滑,它的末梢處,隐隐有枯草般的卷起。

她看着手中的長發,道:“真惡心……”

……

街道的某個角落裏,九羽終于撤去了遮蔽的身影,寧長久靠在牆邊,理了理自己雪白的長裙,左右張望了一番,确保沒有人發現自己。

他哀哀地嘆了口氣,想着讓那趙襄兒女扮男裝就這麽不願意,自己男扮女裝不也任勞任怨……

“真醜。”他看着穿在身上,有些顯小的裙子,不滿地說了一句。

接着,他拿起了劍,在地上刻畫起了陣圖。

小飛空陣。

他們從白夫人從天而降的第一劍開始謀劃至今,一直到殺掉牛頭和她千軍萬馬般的屍影,便是要在一輪又一輪的刺激之下,讓她徹底發瘋。

而他到來之前,已将小飛空陣的陣法教給了趙襄兒,并且在老宅子也畫好了一個。

等到白夫人發現自己被連番戲耍,壓抑不住心中魔性,走火入魔沖出院子要不顧一切殺死自己之際,他便畫動小飛空陣回到老宅子裏,而與此同時,趙襄兒也逆畫小飛空陣,來到他如今留下嶄新陣法的地方,殺死徹底入魔的白夫人!

若是所有的這一切都順利,最後的一環……也是最賭的一環,便是……

寧長久一邊想着,他的身邊已經浮現出了靈性的星星點點,那是飛空陣的圖案,只要白夫人出現,他便會在第一時間逆畫陣法離開。

但是白夫人的院子裏卻極為平靜。

那是長時間的死寂。

就像是整個世界都被冰霜凍結了一般,無法發出一丁點的聲響。

這種死寂透露着不祥,讓他感到了一絲不安。

他冒險從牆壁的陰影裏走到了紅月的光照下,他擡起頭,望着那輪紅月,挑釁地招了招手,雖面露笑容,但神色謹慎至極,心中時時刻刻提防着會不會随時落下一劍。

但白夫人的院子裏依舊死寂。

她對于寧長久的挑釁無動于衷。

白夫人此刻身子陷在輪椅裏,喉嚨口發出了咯咯咯的笑聲,一如磨牙一般,恐怖駭人,那聲音在狹小的屋子裏不停地回響,如一只只繞着她輪椅不停飛舞的蚊蟲。

她笑了好久好久,笑得如癡如狂,如癫如醉。

最後她擡起頭時,那只漆黑的右眼已滿是鮮血,順着她白暫的臉頰流淌下來,一滴滴墜下,落在白色的狐裘上,極為惹眼。

“既然我這麽想死……那就由你們陪着一起把。”

她話音一出,身體裏無數個争鬥的意識也平靜了下來,它們嗡嗡嗡地發出着微弱的、近乎哀求的聲音,似是想阻止白夫人的進一步動作。

白夫人卻終于下定了決心,她揚起了頭,血水在眼眸中不停地打轉。

蒼涼的笑聲從小院裏傳了出來:“十惡不赦,無有來生?那又如何!我要這酆都為我棺椁,為我墓碑,為我……陪葬。”

她手掌化拳,猛地一捏。

白夫人,終于出劍了!

……

這是她傾盡畢身修為的一劍,在那劍意泛起之時,整座城池都有察覺,不安地顫抖了起來,無邊的黑暗裏像是掀起了數不清的狂暴暗流,要化作海嘯拍落覆滅一切。

這道殺絕一切的劍意裏,哪怕是趙襄兒也神色凝重,考量着是該硬接還是避其鋒芒。

但這一劍卻沒有落下。

它沒有斬向任何人。

劍意沖天而起,越向了世界的更高處,然後順着原本的軌道砸落,與紅月撞在了一起!

天空之中,緋色的光芒充斥了一切,它就像是席卷原野的熾烈大火,将整片虛空都化作了燃燒的火海,它倒懸天際,如朱雀伸展開的翅膀,明亮的光幾乎覆蓋了整座城樓。

那柄骨劍插入了紅月之中,然後頂着紅月一齊加速下墜!

院子裏,白夫人爆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她漆黑的眼眸中央,裂開了無數細紋。

但她依舊艱難地擡起了手,那近乎皮肉剝盡的手指下,最後的靈力如水一般滴落。

“呵,飛空陣?你以為就你會畫?”

當日在寧長久畫陣來到奈何橋上,想要打斷寧擒水的黃泉銜接儀式時,她便記住了這個陣法,并在黃泉之畔也偷偷畫上了一個。

她原本以為,那是用不到的。

而如今,她心底深處,湧起了一個太過瘋狂的念頭,這個念頭野火般充斥了她的胸腔,讓她徹底瘋了。

骨劍拖着紅月墜入了黃泉之中,萬頃紅光将黃泉都照成了血色。

整座黃泉都沸騰了起來!

白夫人逆畫飛空陣,瞬息之間來到了黃泉之畔。

她看着黃泉沸騰的水,縱身一躍,跳了進去。

這是她曾經經歷過的,此生都不想再經歷的痛苦。

但她的身子在不停的腐朽,精心準備了一個月的骨劍又被他們破去了一把。

先前寧長久假扮趙襄兒殺至長街,又讓她誤以為這個世界的法則也出了問題。

而這一個月來,從有望成為神國之主到如今跌入谷底,她的精神本就時常不穩,如今連番的失敗與被算計,她終于在這個瘋狂念頭萌生出之後,徹底瘋了。

她以窮盡一生之劍将紅月斬入黃泉。

沸騰的黃泉裏,她感受着恍如隔世的痛苦,那痛苦讓她有了片刻的清醒,她心中生出一絲悔意——她應該等着趙襄兒先掀翻棋盤,然後自己再孤注一擲才對。

但這悔意又被痛苦所吞噬。

她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做什麽打算,只是不願意眼睜睜看着自己身體腐朽……那樣死去是何其地不甘?

她掬起一捧水,灌了一口,然後整個頭埋了進去,如鯨魚長飲。

她的身體再次覆上了骨甲,她的股間再次生出了長尾,她的發絲裏,白骨的皇冠如荊棘般生長。

只是一切都顯得那麽死氣沉沉,哪裏還有一個月前睥睨一切的神話氣息。

但沒關系,足夠了。

她張大了嘴,露出了雪白尖銳的獠牙,身子游曳過黃泉之底,将所有的黃泉都竭力飲入體內。

等到她身披骨甲頭戴冠冕卷起水龍上岸之時,她雙目茫然。

此刻的黃泉水也是孟婆湯。

她飲了無數,也忘了許多事。

記憶裏,她只剩下一個意識。

“我要滅世。”

……

……

(三章 1w+字數 奉上 月初求保底月票鴨)

第 117 章 :牛頭巨斧

身子已經來到庭院上空的樹白停了下來,他落回了庭院之中,枯瘦的臉上,發紅的眼眸打量着四周,如警覺夜視的貓頭鷹。

白夫人同樣利用紅月探查着一切,她知道趙襄兒有個極強的後天靈,可以吸收一切的光,所以與夜色融為一體時幾乎不可能察覺,但那并非真正的隐形,只要離開陰暗之處,便會暴露出身影。

但最早看到看到趙襄兒的,卻是破碎的奈何橋邊的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身子纖瘦,她躲在橋邊的一座空屋子裏,身子蜷在屋子的陰影中,每日小心地探出頭,張望着那座橋。

她不敢離開地太遠,因為她一旦離開,自己的身體便會像五馬分屍一般開裂。

她是新晉的孟婆,她早已和奈何橋綁定在了一起。

但如今,橋已經沒了,當然也不會有人來往,所以她極度缺乏安全感,每日假寐之時,都會覺得自己的手臂,腿腳離開了身體,然後從噩夢中驚醒,最讓她害怕的是,她每日都可以分明地感知到這座城池的衰敗。

她知道用不了太久,哪怕沒有外力的影響,這座城也會轟然坍塌,到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會毀滅,而她對于永生的幻想雖然早在一個月前便已破滅,但知道一切終将走向滅亡之際,心中的恐懼感依舊像是鋒利地刀子,時不時刺開膽魄,流出酸澀的液體來。

于是她每日從黃泉中舀起一碗孟婆湯,獨自飲入。

這原本是酆都建成之後,成為南州所有陰魂歸宿之時,她站在橋頭,應該給每一個過橋前往幽冥彼岸的陰魂灌入的孟婆湯。這可以幫助他們忘記前塵的一切。

但如今,她卻是孟婆湯唯一的飲用者,她靠着這個忘記心中的恐懼,直到恐懼重新一點點泛起,她便再舀一碗,繼續飲入,繼續忘記。

如此周而複始,她重複着忘記與想起,在奈何橋邊荒涼的樓閣裏貓着身子,癡傻地看着一切,也畏懼着一切,只想某一日,在自己什麽也不知道的情況下,随着這座城池悄然地死去。

而今日,她的精神一震,她意識到有人從窗前經過,卻看不見,她試探性地擡起頭,忽然發現窗前某一處的陰影要重上許多許多,就像是一片吸納一切的深淵,而她這才發現,那“深淵”般的幕布下,白色的裙袂輕輕飄舞着。

“你是誰?”小姑娘下意識地開口發問,接着,她意識到自己不該開口說話,對方能無聲地渡河,肯定是很厲害的角色,自己應該假裝沒看到才對。

接着,她啪得一聲假裝拍了拍身前,然後攤開掌心看了一眼,裝傻道:“原來是只蚊子。”

那人卻好像不理會她的演技,只是伸出了手,松開,然後重新縮回袖中,潛伏離去。

一身素衣的小姑娘盯着她留下來的東西,皺起了眉頭。

那是一塊黑色的布條。

她對這個布條有些印象,但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然後壯着膽子将腦袋探出了屋外,左右張望了一番,發現那人已經失去了全部的蹤影。

……

院子裏,白夫人手指緊緊捏着狐裘,她反複考量着這座酆都,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可思議。

這座酆都是遲早要支撐不住的。

但是如今它還沒有坍塌,法則也沒有崩壞,狹小世界裏的彼岸性也不應該被打破才是,那麽趙襄兒到底憑什麽可以潛入,若非她在黃泉邊留下了一些東西,要不然恐怕此刻趙襄兒殺到院子門口她才會察覺。

難道她已經找到了破解彼岸的關鍵?

她漆黑的眼眸,血紅的嘴唇都靜了下來,不沾染絲毫的神情,她不再多想什麽,如今趙襄兒境界并不比自己高多少,而自己更是這半座城的主人,她要是敢孤身犯險,自己便再像那日那樣,拎着她的長發,給她無盡的羞辱然後将她的皮囊活生生地剝下!

她靠在椅背上,仿佛這把普普通通的輪椅也是白骨王座。

白夫人意念動了,她以紅月為媒介,将自己的念頭傳達了下去,一個個指令傳入了這半座城的各個角落。

無數屍影從他們的屋子裏飄出,睜開被紅月污染的雙眸,行屍走肉一般飄到了大街上,千軍萬馬似地朝着白夫人所在的院子奔湧過去。

某個角落裏,牛首白骨身軀的牛頭直起了身子。

馬面死後,他繼承了馬面的力量,變得更為強大,身軀上的骨架都粗了一圈,它持着一雙沉重的石斧站起身子,頭上的一對犄角雖破損嚴重,但依舊粗壯尖銳,它在收到白夫人的指令後,便開始狂奔起來,每一步結結實實的踏在地上,都留下一個數尺深的腳印。

它要直接奔過黃泉,去對岸殺人。

白夫人的想法裏,既然趙襄兒敢獨自犯險,那她便讓牛頭直接殺去判官府,将那寧長久和寧小齡宰了,寧小齡已無再戰之力,寧長久雖頗有手段,但境界低微,那日甚至沒能幾招殺死那個屠戶,久戰之下,絕不可能是牛頭的對手。

她做完了這些,操控紅月探查天地,想要照出酆都的漏洞到底出在哪裏。

而長街之上,那襲漆黑無比的影子已然出現,黑影之下,雪白的裙袂随着腳步不停地飛揚激蕩,她以九羽遮掩着頭頂,跨過了長街,手中長劍頓出,帶起一道長長的虹光,筆直地沖入屍影之中。

似煙塵騰起,屍影堆裏被一劍旋風般掃過,無數屍影被割得潰散,化作黑霧般的顏色,消融于長夜裏。

白裙翻卷,在黑霧中掠過,不沾一片污穢,少女繼續飛速向前,手中長劍不停,如收割麥子,刷刷地将它們看得破碎不堪,劍招起起落落,極為幹脆,轉眼間便摧枯拉朽般将滿街的屍影都清掃幹淨。

那身影腳步不停,似在判斷着白夫人院子的方向。

白夫人心中一凜,對着身前已被污染的樹白厲喝一聲:“去殺了她!”

“是!”樹白立刻領命,然後身子飄浮起來,向着屋外飛速掠去。

白夫人神色陰鹜,她從那劍招中确認來者便是趙襄兒,可她究竟做了什麽,竟然躲過了這座城市法則的探查?

院子外,短兵相接之聲已起。

如今樹白傳承了冥君許多零星破碎的權柄,雙眸被污染之後無情無念,實力更甚,是這半座城中,境界僅次于白夫人之人。

但是白夫人知道他拖不了趙襄兒太久。

她透過紅月可以看到院子外長街的景致,漆黑大鳥的遮掩之下,那雪亮的劍光一記又一記地斬出,只遵循最簡單的路線,快得匪夷所思,一如院子裏她給寧長久喂拳時那樣。

樹白哪怕此刻境界不弱,但極其缺乏戰鬥經驗,僅僅一個照面之後,招式便被死死地壓制,被打得步步後退,幾乎沒有還手的餘地。

白夫人默然地吸了口氣,似是要下定什麽決心。

而另一邊,牛頭已然在黃泉畔猛地躍起,一下子沖到了對岸,在地上的鑿出一個極深的大坑,它從大坑中拔出身子,開始加速狂奔,那些擋在面前的大門房屋院牆都被它一路撞破,它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飓風,掄轉着手中的巨斧,以斬碎一切之姿徑直狂奔過去。

而随着牛頭落地之後,整座城池的房屋都開始朝着西面傾斜了一些。

白夫人皺起了眉頭,心中更加不解。

她知道這是因為彼岸對稱的原因,牛頭的境界壓在了那頭,這座城池短時內無法找到容納境界維持平衡的容器,便不得已地開始緩緩傾斜。

可這說明“彼岸”沒有被打破,既然如此,為何趙襄兒可以無視這一規則?

長街外刀劍碰撞的聲音聽得她心煩意亂。

在她的認知裏,這裏依舊是她的世界,而她則是流放的君主,總有一日會重登王座,而此刻,竟有人敢公然無視世界的法則?

她不能容忍,擡起了手,恨不得直接落劍嘗試将她斬殺。

這個念頭一起,她另一只手連忙伸出按住了自己,咬牙切齒道:“白靈!你真的瘋了!”

白夫人抓着自己的手腕,知道如今自己的精神狀況極差,與樹白交流之際,她就感覺到身體裏有多個意識不停碰撞,每一個都想要搶占主動,這讓她頭疼又惱怒,恨不得直接拿起骨劍将自己劈成數片。

而随着牛頭在那一邊橫沖直撞,酆都為了維系平衡,将許多世界本源的力量投送到了樹白的身體裏。

這是飲鸩止渴般維持平衡的手段,總有一天,這個世界便會因為輸送太多的力量而越來越薄弱,直到被外面的陽光照破,徹底毀滅。

樹白得到了許多力量的饋贈,在對方雷厲風行的攻勢之下更加頑強了些,雖無法找到對方出劍的漏洞,但靠着本身的境界和嚴防死守的格擋,卻也沒有處于太大的傷勢。

白夫人心中驚詫了些,心想那趙襄兒為何這麽多招還未将樹白擊敗,難道是她為了潛入此地刻意壓制了境界?

她暫時無法明白。

紅月的視野裏,那頭瘋牛已然沖到了判官府的院子裏。

它狂風般揮動着雙斧,劈砍着所有可以觸及的一切,它的雙目通紅,紅得幾乎可以噴薄出熔岩地火,骨架支撐起的巨大身軀同樣像是小山,甚至比它身前更為強壯,它一鼓作氣地沖入院子裏,雙斧狠狠地砸在地上,震得地動不已。

它牟得吼了一聲,宣告着自己的到來。

這是它此生第二次這般酣暢淋漓地狂奔,第一次是它死前,撞過無數的街道,撞碎無數的木門,踏破長街,沖垮一切,最終在這間院子中倒下,被寧擒水割下頭顱獻給了白夫人。

第二次便是現在。

只是它從四蹄狂奔變成了人一般的直立行走,每一步卻更重若千鈞,它不再覺得自己是畜生,而是一個狂奔于荒野上的勇士,它勇猛無畏,力大無窮,那些生前奴役自己的人,如今在這雙巨斧之下,都應該顫抖求饒,然後被無情地剁成肉沫!

它握着雙斧,張開結實的胸膛,紅色的眼睛甩動着殘影般的光,它又大吼了一聲,頭顱朝着前方頂去,它知道自己要殺的人就在屋裏,他們聽到了自己的吼聲,卻出于恐懼不敢直面自己,不過誰又能藏得住呢?

它興奮地嘶吼着,舉起斧頭朝着眼前的屋子劈了下去。

第 116 章 :潛過長橋的陰影

白骨長劍升空而去,如沒入深海中的銀魚,很快消失在紅月的背面。

月光落地,灑滿城池。

那一劍卻遲遲沒有落下。

寧長久抱起受傷的寧小齡走回屋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藥給她療傷,趙襄兒立在一邊,看着她破損的道裙裏一道道劍氣沖洗過的血痕,稱贊道:“做的很好,出乎我意料的好。”

寧小齡擦了擦額頭的血,看着趙襄兒,笑了笑,道:“多虧了師兄。”

趙襄兒懷中抱傘,站在一側,看着寧長久給她包紮傷口,問道:“那天我與你師兄回來時沒有直接找你,便是怕白夫人起疑心,但我還是不明白,寧長久是怎麽三言兩語讓你想明白這些事的?”

寧小齡回想起今日的場景,那時她在屋子修行,原本停滞了許久的境界忽然松動,一下子連破兩個小境,來到了通仙上境,她欣喜不已,想立刻将這件事告訴師兄。

接着師兄和趙襄兒回來了,但他們一回來就在院子裏一番讨價還價,然後大打出手,她原本不以為意,但她忽然察覺到師兄的心情好像很恐懼很害怕,當時她心中擔憂極了,想着襄兒姐姐不會一怒之下下死手吧,而今天自己境界提升了這麽多,應該是有話語權了,可以保護師兄了。

她想着這些,便走了出去,但她才一過去,師兄的那種驚懼心境便沒了。

她想要說的話也被師兄打斷,接着師兄告訴自己,等哪天到了自己通仙上境再與襄兒姐姐切磋。

那時候她能感受到師兄的心情很微妙很複雜,而她恰好又是通仙上境。她隐約明白過來,師兄應該是知道自己蹊跷破境的事了,甚至那就是他的安排,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不能直接明說。

而在屋中的時候,師兄又對自己做了言語和心理上的暗示,那時候她已經基本明白了過來,便也用打機鋒的方式回了他幾句。

寧小齡想到這裏,不由地背脊發涼——原來他們的這一個月,竟是一直活在白夫人的監視之下。

難怪襄兒姐姐說,她來到黃泉邊,恰好看到白夫人也推着輪椅過來……這世上哪有這般巧合之事,想必襄兒姐姐也是那時候确定自己在被窺探,再将這件事偷偷告訴了師兄。

而師兄也意識到,白夫人第一劍真正會選擇的目标是最弱小的自己,所以在殺死閻羅和白無常之後,自己成了這座城維持平衡的容器,平白無故地多升了兩個小境,這兩個小境,也是自己能在這一劍下存活的關鍵!

這些境界本應該是給師兄的,師兄非但沒要,為了演戲還白白挨了襄兒姐姐兩百拳……

想着這些,寧小齡臉頰微燙,只覺得自己這一個月白活了,這麽久才反應過來。

“嗯?”趙襄兒輕輕出聲,表示自己還在等待回答。

寧小齡微微激靈,回過了神,看着趙襄兒那張讓她都頗為心動的清麗俏臉,心想自己能判斷這些,主要是靠着和師兄心意相通,這樣的秘密總不能告訴襄兒姐姐吧?

寧長久已經開口替她解圍:“當然是因為我們小齡聰明機靈啊。”

趙襄兒不太相信,道:“你們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寧小齡堅定搖頭道:“沒有呀,襄兒姐姐這麽聰慧,我怎麽可能有事情瞞得過你呢?”

趙襄兒輕哼道:“別學你師兄說話!”

寧小齡乖乖閉嘴。

趙襄兒取過了那把骨劍,那把骨劍因為本身太過堅硬的緣故,反而顯得很脆,在落地之後,骨身上裂紋無數,她端詳片刻,一想到這可能是那白夫人自殘的某個部位,心中就覺得惡心,她确認了一番上面沒有殘餘的靈性,道:“你覺得第二劍什麽時候來?”

寧長久心中已有計較,道:“第二把劍短時間內不會落下,因為白夫人同樣清楚,她此刻出劍殺不死任何人,沖動只會讓她喪失掉所有的底牌,她出劍的時候,一定是我們意想不到,或者無力防備之時。”

趙襄兒同意他的看法,道:“但還是不準掉以輕心,如今這城裏已經越來越糟糕,再過些時日,等到這裏真成了死城,那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

寧長久點頭道:“确實不可再拖了。”

趙襄兒道:“這一劍落空之後,白夫人幾乎是窮途末路了。”

寧長久道:“但我們依然投鼠忌器。”

忌器,忌的便是怕殺死白夫人,會驟然打破城池的平衡。

趙襄兒盯着他,似在等他繼續開口。

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道:“按計劃行事。”

趙襄兒咬着下唇,瓊鼻間輕輕地嗯了一聲,有些不情不願。

……

……

次日,一只細密白骨構建的鳥雀飛越庭院,來到了他們院子的屋檐上。

那只白骨小雀啾啾而鳴,留下了一份書信。

書信以血寫就,是一封戰書。

寧長久接過戰書之後仰起頭,看了那天空中的紅月一眼,對着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

黃泉對岸,白夫人披着狐裘推着輪椅緩緩來到屋檐下,她伸出了纖瘦的手背,那去而複返的白骨小雀停在了她的手背上,她逗弄了這白骨小雀一番,然後猛地用力,将其捏成了粉碎。

她手指撚了撚掌心,骨粉簌簌飄落。

她另一只手輕輕敲打椅子的扶手,将那壓在樹白身上的力量松開,幹瘦的少年胸口那塊石頭被搬走了,身體驟然一松,他趴在地上,卻沒有直接爬起,而是問道:“這第一劍已經失敗了……你贏不了的,總不能将自己的手臂也斬下來磨劍啊。”

白夫人把玩着手中的那把骨劍,神色悠悠,似對于先前的失手并不多麽痛惜:“我還有兩把劍呢,急什麽?”

“兩把?”樹白皺眉。

白夫人沒有回答,只是笑了起來:“你覺得我這樣的人生,如何?”

樹白說出了心中的想法:“十惡不赦,沒有來生。”

白夫人閉上了眼,笑得花枝亂顫,“我不過是一個僥幸存活于世間的妖怪,所求的亦是通天大道,與那些仙人有什麽本質的不同?來生?那不過是現世不得志之人的自我寬慰罷了。今生求不得大道,便是永生求不得。”

她一邊說着,一邊一點點收斂笑意,她說道:“若沒有他們打攪,如今神話之國已成,你為殿主,而我再想方設法打造九座如出一轍的閻羅大殿,到時候,莫說南州,這裏将是整個天下死靈的英靈殿……他們,才是真正十惡不赦之人,才是害死滿城的人!”

樹白輕聲道:“你的神話是錯的,沒有他們,也早晚有一天會崩塌。”

白夫人沉默了下來,最終化作一聲輕若雲煙的嘆息。

這是一切的症結所在。

“可是怎麽可能呢?”白夫人至今依舊想不明白,“若非那場波及天地的浩劫,那樣偉大的神,誰又可以殺死呢?”

樹白道:“以前師父與我講故事時曾說過,這世界上能殺死神明的,唯有更強大的神明。”

白夫人的神色平靜卻透着癫狂,她輕聲笑道:“是啊,所有人都會死,如果我也死在這座城裏,那你可以煮食我的屍骨,将來你說不定可以走得比我更遠。”

樹白對于那個煮骨換長生的神話并沒有什麽念頭,他分不清自己如今對于她到底是什麽情感,而當她說出這句話時,他堅定搖了搖頭:“他們是好人,心系蒼生,不會現在來殺你。”

“好人?”白夫人冷笑一聲,說道:“久病床頭無孝子,他們早晚會厭惡這裏,厭惡這裏所有的活人,恨不得他們立刻死完,然後自己可以站在道義的最高點,名正言順地殺死我,摧毀一切……等到趙襄兒不顧一切,不惜城池傾覆也要殺死我時,就是我的死期了。”

樹白靜靜地看着她那美豔無雙的臉,沒有接話,而片刻後,白夫人又笑了起來:“不過她趙襄兒哪來的魄力,表面比誰都冷,可她又想演殺神,又想裝聖人,進退兩難。若是要她扔下這座城池不管不顧,她不敢,也不能。”

樹白看着她變幻無常的神色,明白了過來——她已經有些瘋了。

……

今日的生米派發完畢之後,黑無常獨自一人坐在街邊,拿起二胡拉了一首曲子。

他望向了奈何橋的方向,琴弓觸及琴弦高速地顫抖着,音調帶着難言的悲傷。

天空上的紅月靜靜地聽着他的拉唱,等到那琴聲落盡,紅月那頭的白夫人則閉上了眼。

地上的樹白忽然感受到一股怪異的力量湧入他的身體。

他被白夫人一把拽了起來,白夫人十指扣住了他的腦袋,将他的頭猛然別轉過去。

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樹白猝不及防,他無力反抗,被迫擰轉過頭顱,望向了紅月的方向。

一個月前,白夫人在賜予他力量之時,将肩頭的兩輪殘月種入了他的眼眸裏,那兩輪殘月是類似後天神物一類的東西,賜予了他權柄與力量,卻也留下了隐患。

它和先天靈一樣,在同源同質的情況下,都有可能被污染。

而此刻,他被迫睜大了眼,望向了紅月,紅月的光落入他的眼中,像是豔麗的色彩流淌入空洞的眼眸裏,很快為那兩輪殘月添上了難以抹去的顏色。

鮮血從他的眼角流淌下來。

“為……為什麽?”

在他即将被污染之前,他心如刀絞,顫栗着發問。

白夫人按着他的頭顱将他拎了起來,婉轉悅耳的聲音好似惡魔的低吟:“你的身體裏種的是我的骨頭,你是我的親生骨肉啊,可你居然動了喜歡我的念頭,怎麽能這樣呢?你可真是壞孩子,壞孩子就該被懲罰,所以……罰你做我的第三把劍吧,幫我貫穿他們的胸膛,這樣你才是我的好孩子啊。”

“不……不要”樹白艱難地搖着頭,想要轉身逃離,但他身體中的脊椎骨卻挺得筆直,将他整個人杵在那裏,就像是一個樹。

過了一會兒,樹白徹底平靜了下來,再擡起頭時,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神情,眸中所含的殘月也變成了腥氣漂浮的緋色。

白夫人盯着他,道:“跪下!”

樹白聽到指令,沒有任何猶豫,跪了下來。

白夫人握着他的肩膀,将他從地上捧起,抱在懷裏,就像是抱着一把真正的劍,她仰望着月亮,神色沉醉:“這才是好孩子啊,今晚,我便給你講一個關于仙子奔月的故事吧。”

說着,她抱起樹白,将他輕輕抛起,紅月帶着奇異的力量,吸附着樹白向着天空中飛去。

白夫人陶醉地沉浸在自己的傑作裏,而忽然之間,她的神色再次變了。

她敏銳地察覺到,黃泉的這一岸,有人偷偷潛了過來。

什麽人可以躲避紅月的監視?

她猛然想起了第一日,那少女入城之時,她以紅月探照全城,卻無法搜尋到她的蹤跡。

她以那頭黑色大鳥包裹住了自己!

“趙襄兒?!”白夫人越想越不對勁,趙襄兒此刻境界甚至比自己還高,她要是跨過黃泉來到這頭,這座城市應該會很快傾斜,可為什麽這座城中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不願多想,對着緩緩升空的樹白伸出了手,厲聲喝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