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隐峰之中

早課的這一幕插曲并不算什麽大事,那三名弟子雖和懸日峰弟子有沖突,卻也只是切磋比試,并沒有實際造成什麽傷勢。

而寧長久也只是個外門弟子,出言不遜也受到了應得的懲罰,這番畫面也只是被幸災樂禍地看在眼裏,然後留下一個這外門弟子恃寵為傲的印象,這裏的寵,指的便是陸嫁嫁對于寧小齡的偏愛了。

陸嫁嫁收好了戒尺,回到講案前,閉目養神,烏青色輕紗覆着的墨色屏風下,女子青絲如雲,劍裳如綢,清冷似崖石間盛開的雪蓮。

寧小齡被師父生氣的樣子吓了一跳,頭地了一會,才小心翼翼地別過去,打量着師兄,卻發現師兄不知是不是故作鎮定,下颚微垂,眸光平和,好像并不生氣的樣子。

寧長久垂下了寬大的衣袖,衣袖間,他揉了揉自己的掌心,一點點消去痛意。

他心中默默嘆氣……沒想到自己早上随意調侃了她兩句,這麽早便遭到了報複。

只是,自己當時借景抒情真情實意地誇贊她的身材樣貌,旁邊并無他人,陸嫁嫁身為女子,應也有愛美之心,為何如此生氣?

是因為如今傷勢未愈,修行舉步維艱?

亦或是……

寧長久忽地眼皮一顫,心中一緊,想着難道自己當初親自給她療傷的事情被知道了?

不可能,她怎麽會知道?那時候她明明是昏死的啊……除非寧小齡叛變了自己,不過師妹也沒有理由去她去說這些啊。

寧長久心中古怪,看了寧小齡一眼。

寧小齡不知他在想什麽,只是睜着一雙清澈無辜的大眼睛看着師兄,眨了眨,好似在說師兄你出醜的樣子我可一點沒看見啊……

早課之後,寧長久與她輕聲說了幾句閑話,随後起身欲走。

“等等。”陸嫁嫁忽然叫住了他。

那柄戒尺消失在了漆黑的桌案上。

正向着門外走去的寧長久停下了腳步。

面前,一柄長而方正的木尺寂靜懸浮,攔住了去路。

衆人的目光也齊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心想這個外門弟子肯定是不服氣,又悄悄說了什麽被師尊聽到了,看來這下子是要趕出內峰咯。有的則是暗暗生出羨慕,心想着竟然能讓師尊親手出……尺。

連寧長久都有些緊張,心想你不至于這麽記仇吧?

“師尊還有吩咐?”寧長久問道。

陸嫁嫁看着他,緩緩道:“稍後雲臺劍場修習,你可以一起來聽。”

“什麽?”有人驚呼出聲,遲疑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陸嫁嫁說了什麽。

“師尊,他是外門弟子,不合規矩啊。”有人立刻反駁道。

更多人在微怔之後反應了過來,有人道:“師父,弟子們可都是在外峰修行了一年半載,資質出衆,才有機會參加測試登上內峰,他不過是沾着小齡師妹的光,這難免讓其他外峰弟子心中不平吧。”

“是啊,而且長久師弟資質不算出衆,與我們一道修行,恐怕也只會打擊到他。”

這些話都是當着寧長久的面脫口而出的,看得出那些弟子對于此事意見頗大了。

陸嫁嫁看了寧長久一眼,似是在詢問他的意見。

寧長久知道她是想借此機會指導自己修行,心中微暖之餘,卻還是搖頭道:“多謝師尊擡愛,我自己入峰修行,将來與外峰弟子一并通過考核,再名正言順入內峰便是。”

寧長久嘴上雖這麽說,但心中卻一點沒有正式加入內峰的打算。

每日陪師妹一道上早課已然枯燥,若是還要再花上兩時辰去劍場修劍……

更何況遲到了還要被陸嫁嫁用戒尺打……

每多一節課便多一分被陸嫁嫁公報私仇的機會。

而且自己這修行速度,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打得過她。

最重要的是,他如今也已經想通了自己修行的路,只需心無旁骛向前走便是,細枝末節,能剪則剪。

他對着陸嫁嫁不留痕跡地點了點頭。

陸嫁嫁會意,也沒有再多說什麽,道:“我也是臨時起意,既你不願,那便算了。”

有些人心中松了口氣,有些天賦較差的弟子則有些遺憾,本以為可以來個穩穩墊底的給自己吸引一下火力,那樣就可以少挨寫同門的嘲笑和師尊的訓斥了。

樂柔師妹心思則要玲珑一些,先前陸嫁嫁以戒尺訓斥他時,她便覺得有些不對,那戒尺明明是我們內峰弟子才有的待遇,你一個外門弟子憑什麽挨師尊親手的打?如今師尊更是直接邀請他去劍場一道修行,莫非是有要栽培他的意思?

可這寧長久也太不知好歹了,竟讀不出師尊的弦外之音,難道只是想穩穩當當吃寧小齡一輩子的軟飯?

這種人怎麽能待在內峰?真是擾亂我們的道心,污染師尊的眼睛,一定要找機會讓師尊把他趕出去!

樂柔氣呼呼地想着。

……

……

寧長久走入內峰,進入書閣,嚴舟正眯着眼,不知是夢是醒。

寧長久取出昨日那本書冊,翻開到有關先天靈形成原理推導的一頁,開始閱讀。

世間的書籍,對于先天靈的形成有諸多說法,有的認為那是先天遺留的道胎元嬰,外形受人的生辰八字及出生時風水、屬相等影響,至于為什麽所有的先天靈都是呈現動物靈獸或神話兇獸的形态,則是因為,那和人與生俱來的獸性有關。

有的認為這與“物久而成精”的原理相差仿佛,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一個空間,而在具備了紫府氣海這一要素之後,便有可能養出先天的精魅,而這精魅空有其形,與主人共用意識,以人為主,可以将其喚至體外在一定範圍內移動,兩者共為一體,誰也不能真正離開誰。

有的則認為那是邪魔灑向人間的種子,它們會在人的身體裏生根發芽,結成胚胎,最後将人吞噬,共同化作邪魔降臨人間的力量。

寧長久對于這些說法都不滿意。

他無法想起自己前世的先天靈是什麽,或許這與“不可觀”三字一樣,受到天然的遮蔽。

也有可能是因為在這條時間線上,自己的先天靈根本沒有誕生,一個人怎麽會對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存在記憶呢?

只是有時夢境之中,他時常望見一輪紅日,那紅日高高挂在漆黑一片的幕布上,它的中央仿佛盤踞着什麽,黑影般目光便隔着紅浪遙遙地凝望着他。

這個念頭每每出現,都會讓他的精神有微微的恍惚。

他立刻收起了思緒,目光再次落到了書頁上。

這些書上雖然衆說紛纭,但是關于先天靈,還是有三個公認的特性,一是沒有先天意識,二是與自身神魂不可割離,三是可被污染。

第三點寧長久并沒有什麽懷疑,因為寧小齡的先天靈便被紅尾老君的妖種污染了,但是這種污染應該也是有條件的,譬如紅尾老君與寧小齡的先天靈雪狐同源。

而第二點寧長久基本已經推翻,因為他曾被師尊拔除過先天靈,而先前皇城中,若非他境界差了一些,寧小齡的先天靈便要被他親手剝離身體了。

而第一點,也是寧長久最懷疑的一點,先天靈到底是依附人意識行動的生物,還是具有潛在的先天意識的。

這也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的事情,直接事關當年師尊拔除他先天靈的猜測。

只是他暫時找不到實驗品來驗正自己的猜想。

他又翻到了人體靈脈的部分,注視着“雲氣”“白府”兩道連通後背的靈竅,看了許久,回想起那被一道虛劍打得虛肉模糊幾可見骨的後背,最終輕輕嘆息。

一本書很快閱盡。

他起身走到書架旁,将書推回木架中。

他此刻本該去勤勉修行,但他卻并未離開,他想起了嚴舟之前對他說的話。

天谕劍經的下半卷遺落于此。

他對于那本被奉為真寶的劍經自然沒有什麽垂涎,只是若能找到,或許對陸嫁嫁能有些幫助。

自己畢竟白吃白喝地住在這裏,總要為她做點什麽才是。

寧長久手指淩空虛畫,寫下了一個淡若無痕的“寧”字。

寧字似劍,此刻随着他揮筆寫就,也沾染上了若有若無的劍氣。

事實上,在第一次來書閣中時,他也隐隐約約感應到了什麽,只是那種感覺虛無缥缈,就像是人立在深峽之中,流水自四面八方湧來一樣。

“寧”字如小巧飛劍,無聲穿行而過,他身影緊随,一襲白裳飄蕩過木架之間。

片刻之後,那小字停下,破碎,如一粒煙火。

在小巧飛劍的消散處,寧長久停下了腳步。

他四下打量,然後憑借着直覺抽出了一本書。

那本書當然不可能是天谕劍經。

只是他隐約察覺,這書本另有玄機。

它書頁雪白,深青色的封皮如新,其上重墨書下二字:“洞天。”

寧長久眉頭微蹙,知道自己觸發了什麽,但是道心并沒有危險的警兆,所以他猶豫片刻,還是翻開了第一頁。

“法陣?”寧長久看着扉頁上那以金砂為墨星羅棋布的幾點,皺了皺眉。

下一刻,似天地颠倒,寧長久只覺得身子一墜,随後那書閣中的場景立刻退出了視野,環境轉而幽暗,四周望去,是打磨得柔滑如包漿的牆壁,牆壁中隐約有着鐵青色的石紋,就像蟒蛇身上的花紋。

書閣之中,嚴舟悠悠睜開眼,瞥了一眼那個寧長久消失的方向,嘀咕了一句:“道門弟子?”

“莫非是涵虛宗的人?”嚴舟難得地表現出了擔憂之色。

……

寧長久手中已沒有書冊。

那書冊更像是一個陣眼樞,自己立在那裏,拿開書本,便由着陣法觸發,将自己傳送到了此處。

他環顧四周,打量着山石的紋路,确認自己如今還在內峰之中。

既然如此,那此處應該是書閣之下的空間。

他沿着臺階山道向前走去,果不其然,那道路的盡頭中央,是那根熟悉的擎天之臂,那根巨臂順着岩體貫穿而下,視線向下望去,一探無際。

寧長久擡頭望去,岩壁的極高處,有許多個天窗般的洞窟投射進明亮的光線。

若是可以馭劍,便應能從那石窟間飛入峰外雲海。

寧長久繼續向前走去。

耳畔響起了暗泉流動的聲響,而石筍之上,亦有滲出的流水自筍尖滴落,滴答滴答地砸碎在石面上。

那纏龍柱的四周,是四根如獨木橋般的巨木,一端撐着岩壁,一端以榫卯樣式的結構嵌入纏龍柱中。

寧長久立在大柱與崖壁的邊緣,向下看了一眼。

整座山體似都被雕空了。

下端是極為龐大的空間,視線落到其間,便只剩黑漆漆的一面。

如臨深淵之緣,即使是他,依舊覺得有些心悸,而那心悸之餘,又有一些若有若無的感應。

寧長久當然不會為了些撲朔迷離的機緣,做出臨淵一躍之類的冒險,他只是看了一眼,便轉身離去。

這書閣之下的內峰世界極大。

以纏龍柱為中心,山石洞府,天窟暗流,自然溶洞,還有許多枯折古劍。

寧長久沿着石道走了一圈,發現了許多人工開鑿的空間,他推測那應是內峰弟子閉關之處。

似是為了驗證他的猜想,前方,一座洞府虛掩未關,府門之後,許多天然的石筍中間,一個青裳少年盤膝而坐,披頭散發,皺着眉頭,似在苦思,而他閉關好像已經許久,粒米未進,只飲峰間暗泉,眼眶和臉頰都微微凹陷着。

而寧長久到來的那刻,那少年陡然睜開眼睛,似未想過此處會來外人,身側插着的數把鐵劍顫鳴不止。

“你是什麽人?”似是許久沒有開口,他的聲音也有些澀,有些啞。

寧長久看了他一眼,認真道:“你的修行有問題。”

……

……

(感謝書友風月秋水的打賞支持~)

第 74 章 :戒尺

晨霧清寒。

寧長久睜開眼,雙目間浮着淺淺的、細密的血絲,他推開窗子,寒風撩動白衣,順着衣領灌入,又澀又冷。

僅僅一夜的修行當然不可能真正改變什麽。

以他如今的資質來看,修道本就是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

他早有預料,所以并未氣餒,只是稍有遺憾。

他推門而出,踏着晨色,向內峰外走去。

雪花飄墜,靈氣翻霧,滿峰素妝。

寧長久擡頭望去,看着滿天浮沉的星石,神思微動。

這些星石一直高高懸挂在天窟峰的上端,人們也漸漸地習慣了它們的存在。

據寧小齡說,那些星石便成為劍星,是開山祖師當年懸于天空的。

劍星可以以劍火點亮,劍火點亮它們之後,會投影下一個身披劍甲的人,擊敗這個劍甲,便可以獲得一部分劍意的傳承,而越是高處的劍星,所蘊含的劍氣神意便越是高妙。

越早點亮劍星,裨益便越大,而到了長命之後,劍星的那些劍意饋贈便聊勝于無了。

清晨,時間還太早,峰頂偶有雪中練劍的弟子,他們大都癡于劍術,也并未将目光投向他,峰頂兜兜轉轉,行至某處,他腳步忽停,恍然間瞥見了峰石之後,一襲臨崖凝眺的素色身影。

陸嫁嫁握着劍立在崖邊,修長窈窕的身影落滿了晨光,女子俏顏如雪,垂至側頰的青絲在風中微晃,此刻側目而望,那一雙秋水長眸望着桃簾之外的山川雪色,魚肚白的晨光在她的身軀上勾勒出銀白色的線,淡淡地消抵了些她似與生俱來的淩厲,于是那線條便顯得豐盈柔軟了些,更勝過了眸中的萬千山岚。

寧長久沒想到自己會遇到她,有些吃驚。

陸嫁嫁注意到了他的到來,輕輕轉身,看着不遠處一身白衣的少年,也微微吃驚,問道:“今日起得這麽早?”

寧長久輕笑一聲,搖頭道:“昨晚沒睡。”

陸嫁嫁微微疑惑,問道:“有心事?”

寧長久道:“沒有,勤勉修行罷了。”

陸嫁嫁一臉不信,冷笑道:“你還會勤勉修行?”

寧長久笑道:“陸姑娘這是對我有偏見?”

陸嫁嫁瞪了他一眼,神色微惱。

寧長久微笑着改口:“是,師父。”

陸嫁嫁神色緩和了些,道:“那你勤勉修行一夜,感覺如何?”

寧長久無奈道:“只能以滴水穿石繩鋸木斷這樣的老話寬慰自己了。”

陸嫁嫁打趣道:“看你在皇城的時候風生水起,怎麽?也有今天?”

寧長久問道:“你每日講劍教劍,不也耽誤修行?世外仙宗的講學,都需要峰主親力親為了嗎?”

陸嫁嫁笑意稍斂,輕聲道:“當然不是,只是我比較重視弟子的未來罷了。”

寧長久本想順勢還擊:“難道不是因為你的身體也……”

陸嫁嫁清冷道:“住嘴,如今你是我弟子,怎麽和師父說話的?”

寧長久悻悻然閉嘴,道:“弟子遵命。”

陸嫁嫁稍稍滿意了些,道:“若有疑難,切莫死撐着,你名義上雖是外門弟子,但我也講究一個……有教無類。”

寧長久說道:“這樣不妥吧,若是被其他人發現了,說師父與弟子私下暗通款曲……”

陸嫁嫁輕輕嗯地疑問了一聲,冷笑道:“得了便宜還想賣乖?”

寧長久道:“弟子不敢。”

陸嫁嫁有些疑惑:“感覺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錯?”

寧長久心想自己或許是受境界影響,竟越來越不會遮掩情緒了。

“還好。”寧長久問道:“師父心情有些糟?”

陸嫁嫁也道:“還好。”

那就是有些糟了。寧長久輕聲嘆息,知道她如今的症結所在。

陸嫁嫁不再看他,側過身,望着萬頃山色,問道:“你覺得這裏如何?”

寧長久看着她,微笑道:“美人如玉,白璧無瑕。”

陸嫁嫁微微一怔,秀頸微轉,秋水眸子間殺氣騰騰,“我問你天窟峰如何。”

寧長久假裝露出了恍然之色,平靜道:“峰巒如聚,美不勝收。”

陸嫁嫁忽然想到了什麽,深深沉了口氣,望向寧長久,似笑非笑道:“你是真的找死?”

數道極細的雪白劍氣自她的衣袖間噴薄而出,貫空之後化作劍索,向着寧長久襲去,似要将其擒拿下來。

寧長久見勢不妙,立刻道:“有人來了,拜別師尊。”

“站住!”陸嫁嫁輕喝一聲,他竟敢當着自己的面言語輕薄,不略施懲戒門規威嚴何在?

劍索纏繞而上。

寧長久當然不會逗留,恰了個道訣,施展渾身解數逃命。

而此刻,恰有幾位練劍的弟子路過山間小道。

陸嫁嫁也有感應,嘆了口氣,無奈地收回了劍索,看着寧長久逃遁的方向,冷哼了一聲。

那幾名弟子見到陸嫁嫁,皆吃了一驚,紛紛行禮。

陸嫁嫁輕輕點頭,指點了幾句,囑咐說稍後早課莫要遲到,便轉身離去。

那幾個弟子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皆有些納悶,怎麽今日師尊臉色看上去陰沉沉的……

……

早課,陸嫁嫁手指輕扣木尺,四角銅鈴聲動,一日之計便就此開始。

今日陸嫁嫁沒有讓大家先行閱讀劍經,而是嗓音清冷而威嚴道:“聽說昨日峰中某些弟子擅自下山不說,還與懸日峰的弟子起了沖突?”

全場寂靜。

陸嫁嫁雙手負後,清澈如夜雨冷霧的眸子緩緩掃視過劍堂,因境界與峰主身份自然而然的威嚴已壓得在場的弟子劍心微顫。

寧小齡捂着自己的胸口,也覺得心緒不安,她瞥了一眼旁邊的寧長久,只見寧長久半閉着眼,神色自若,不由心生敬佩,想着師兄真是冷靜,連師父的無形威壓都能無視。

事實上,寧長久只是一宿沒睡,有些困倦,并沒有聽清陸嫁嫁在說什麽,他假寐了片刻,覺得氣氛不太對,向着四周看了看。

他發現靠後些的位置上,有兩個少年和一個少女緩緩地站了起來,低着頭,神情又是委屈又是害怕。

寧長久當然不認識他們,只是覺得那個小姑娘有些面熟……或許是因為劍堂本就人少的緣故吧。

“師父,此事是我提議的,沖突也是因我而起,責罰我一人就行。”

那三人便是徐蔚然,雲擇與樂柔師妹。

率先開口的是徐蔚然,三人中他年紀輩分皆最大。

陸嫁嫁問:“你想護着他們?”

徐蔚然道:“不敢,只是我身為師兄,自當以身作則……但師弟師妹提議要去桃簾外狩魔時,我并未阻止,這是弟子的不對。”

陸嫁嫁說道:“你們修道還未成,擅自出去狩魔風險極大,若是出事,你确保能護得住他們?”

徐蔚然低着頭,不敢作答。

寧小齡扯了扯師兄的袖子,輕聲道:“喏,那個人就是雲擇,上次罵師兄是豬的那個。”

寧長久順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看着那個垂首而立,劍裳微微破損的少年,哪怕此時被訓誡,依舊肩膀高低着,站沒站相。

陸嫁嫁卻沒有去看雲擇,而是望向了那小姑娘,道:“樂柔,又是你拉着他們去的?”

樂柔似是慣犯了,甚至都沒有為自己辯解,小聲道:“是。”

陸嫁嫁嘆息道:“女弟子中,你是這一代的大師姐,怎麽總這般胡鬧?”

樂柔小聲道:“師父,擅自出桃簾之外是我不對,但懸日峰那幫弟子不也是擅自出去嗎,湊巧碰到罷了……”

陸嫁嫁冷冷道:“懸日峰的事自有懸日峰去管,若不是你們湊巧碰上,是不是就蒙混過關了?”

樂柔嘴唇一抿,不敢接話。

陸嫁嫁繼續道:“說是狩魔,也不過打散幾具游曳山石洞府的陰魂罷了,逞什麽能?真當自己是小劍仙了?每年一度的神棄月,四峰開山狩魔之時,怎麽不見你們這麽積極?”

雲擇低着頭,緩緩舉起了手。

“說。”陸嫁嫁冷冷道。

雲擇道:“此事千錯萬錯,都是蔚然師兄的錯,但與懸日峰起沖突,分明是懸日峰欺人太甚,他們公然說天窟峰無人矣,還嘲笑師尊境界,我們氣之不過,便與之大打出手了。”

陸嫁嫁沉默了一會,問道:“就因為這個,你們便視門規如無物?”

雲擇珊珊笑道:“這不是維護師道尊嚴嗎?”

陸嫁嫁問道:“那你們……打贏了嗎?”

三人徹底不說話了。

陸嫁嫁臉更冷了。

“你們如今是世外修仙之人,求的是長生大道,若還信奉俗世武林那套争強鬥狠的江湖義氣,将來修行之路又走得了多遠?”

“平日裏要你們修心修靜氣,三言兩語便被挑動心頭之火,修的是什麽心?”

“更何況,他們說得沒錯,我如今境界,确實愧為峰主。”

陸嫁嫁話語漸輕,神色間竟有幾分難掩的落寞。

徐蔚然擡起頭,欲言又止,神色愧疚至極,雲擇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低頭閉嘴,樂柔畢竟是個小姑娘,被自己一向仰慕的師父罵了幾句,倒是沒覺得什麽,畢竟習慣了,但如今聽師尊這麽說,眼淚便一下子在眼眶裏打着轉兒了。

陸嫁嫁看着他們,心中黯然,原本已搭在戒尺上的手還是收了回來,她看着那三個弟子,道:“念在初犯,嗯……本月初犯,暫且先饒過你們,之後若是再有這種事情,嚴懲不貸。”

徐蔚然稍稍松了口氣,立刻道:“是,師父。”

其餘弟子皆噤若寒蟬,寧長久卻并未被影響什麽,只是覺得陸嫁嫁教書育人的時候可真是威風凜凜。

他腦袋微斜,對着寧小齡小聲說道:“師父嘴上說着修心,其實自己也動了怒,這點小齡可別師父,要學師兄啊。”

寧小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陸嫁嫁耳垂微動,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到了寧長久的身上,問道:“你剛剛說什麽?”

寧長久一凜,他知道她的修為肯定可以聽到,但是沒想到她會較真。

不過先前剛剛與寧小齡講過修心,自己此刻當然也要泰然自若。

寧長久平靜道:“我囑咐師妹千萬不要搗亂,惹師父不高興。”

陸嫁嫁卻沒有想讓他蒙混過關的意思,冷冷道:“是嗎?”

寧長久這才想到,今日清晨,自己好像惹惱了她,最後借機溜走,如今她這是要……趁機報複?

“劍堂之上,公然污蔑師尊,按門規戒律,該如何?”陸嫁嫁淡漠發問。

寧長久心想你明明可以假裝沒聽到,這不是欲加之罪嗎,我說什麽還管用嗎?

果然,陸嫁嫁已然抓起了那柄長長的戒尺,道:“手。”

“我也是本月初犯……”寧長久辯解了一句。

陸嫁嫁問道:“也就是說你承認了?”

寧長久把話咽了回去。

“哎……”

衆目睽睽之下,寧長久稍一猶豫,還是伸出了手,他看着陸嫁嫁,目光似在說你這般記仇還好意思教導弟子修心。

陸嫁嫁面容冰冷,眼神中卻藏着淡淡的笑意,似在說那又如何,我今天就是想拿你出氣。

其餘弟子還在猜測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門弟子悄悄說了什麽,便聽啪啪啪啪地幾聲,戒尺落下,打在寧長久的掌心中,微紅。

寧小齡輕聲求情道:“師父,饒了師兄吧……”

陸嫁嫁心中微軟,收回了戒尺,道:“下不為例。”

寧長久始終平靜地看着她,嘆息道:“謹遵師尊教誨。”

……

……

(今天只有一章。因為十五號要上架啦,打算為上架的爆更攢些稿子……)

第 73 章 :千裏之行也

思維似是天狗食月,在漆黑之後,光線重新一點點照進了識海。

寧小齡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她分明可以感受到,方才的那一瞬,師兄像是被抽空了什麽。

這一幕就像是那天大雨之時,他在屋中說起那個小道士的故事,那時候,她便覺得師兄像是一顆星星,世人只能看到他微微的亮芒,卻無法看到那光芒掩蓋下的身體。

寧長久坐在那裏,沉默了許久,他此刻宛若自黑夜中行走了許久的人,忽然看見一道刺開夜幕的光落在了眼前。

那一束光像是一柄劍,只要握住了它,就可以撕開漫漫長夜。

“師妹……”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手輕輕覆上了她的頭發,眸光望進了她的眸光,柔聲道:“謝謝你。”

雖然此刻他的笑意很淺,但寧小齡可以感受到他的喜悅,就像是平靜的湖水下,忽然湧過一萬頭錦鯉,稍不留神間,那些錦鯉似就會甩動身體,齊齊騰躍出水面,開出無數晶瑩的浪花。

寧小齡避開師兄像是能融化人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道:“謝我做什麽呀?”

寧長久沒有回答,只是忽然道:“小齡,我是你的師兄。”

“啊。”寧小齡一愣,不知道他為何會突然這麽說。

寧長久繼續道:“我沒有被任何人奪舍,也沒有被妖怪占據身子,我一直是你的師兄,那一夜之前的我,依然是現在的我。”

寧小齡怔了一會,寧長久說得似乎很複雜,但是她是可以聽懂的。

他想打消自己最後的疑慮。

“師兄,你不用這樣的。”

“我怕你還有擔憂。”

“其實,我知道你對我好就行了。”寧小齡抿了抿唇,擡起頭,說道:“而且不知道為什麽,我其實一直覺得,你就是原來的師兄,一直都是……嗯……這是直覺吧?”

“能遇到師妹,真的很好。”

短暫的平靜似初歇的風雪。

“呆子。”寧小齡小小地叫了一聲,忽然撲了上去,猝不及防地擁住了他,寧長久垂着的雙袖微動,他聽到胸膛前,少女隐隐的抽泣聲傳了過來,接着胸口的白衣便成了一片陰濕的顏色了。

寧長久手臂曲起,雙手覆上了她的後背,輕輕拍了拍。

他心中有些感慨。

上一世,自己被師尊親手斬去先天靈,于是他一直存在一個思維的誤區,那便是自己的先天靈已經被師尊斬去了,所以此刻紫府的位置空空蕩蕩的。

但是如今是十二年前啊。

若是時光真的倒流,一切回到初始,那麽當年發生的事情,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還未修行,還未結靈,一如當年。

一切重新開始就好。

他閉上了眼,抱着懷中的少女,嘴角勾起了淺淺的笑。

幾分喜悅,也有幾分自嘲。

紙窗之下,思覺明徹。

這般簡單的事情,自己竟然兜兜轉轉了半個月之久,難怪今日在書閣之中看到那本書時,會心生靈犀,只是自己當時依然沒有想通。

确實是個呆子。

“師妹別哭了,我教你識字,嗯……上次教到哪裏了?”寧長久小聲道。

“上次教到橫豎撇捺折彎鈎……”寧小齡支支吾吾道。

寧長久氣笑道:“怎麽?想重來一遍?這要讓你嫁嫁知道了,可要生氣了。”

“嫁嫁姐豆腐嘴糯米心,才不會生氣呢,別看嫁嫁姐姐很少與你說話,其實她暗地裏肯定很關心你的。”

“是啊,師兄不能再讓她失望了。”寧長久輕聲道:“好了好了,起來吧,今天師兄教你讀詩,以後小齡要有文化才行,可不能變成莽丫頭。”

“讀什麽詩呀……”

“今隆冬墜雪,聲聲玉碎,師兄便給你講一些關于雪的詩句吧。”

……

午後青燈靜置,古卷留香,交談聲時起時靜,片片如雪。

“遍天地間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膽澄澈,便欲仙去……”

“天寒日暮,畫角谯門,吹成瓊樹墜楊花。”

“……”

許久之後,寧長久緩緩合卷,微笑問道:“喜歡哪句?”

寧小齡苦思了一會,斟酌道:“撒鹽空中差可拟?”

……

陸嫁嫁禦劍落在了清冷的雲臺上,寒霧缭繞的雲臺間,忽而飄起了雪,舉目望去,天空是蒼茫無際的白,風聲攪動,似有素鱗亂舞,卷下霜雪無數。

陸嫁嫁彈劍出鞘,清冽的劍鳴聲中,腰間木鞘已空,一泓碧泉橫穿天際。

她意念集中,嘩得一下揮出衣袖,手握劍柄,左手雙指抹過劍身,明亮如鏡的劍身上,眉目冷徹,她揮劍一斬。

天谕劍經上半卷中的劍法一道道斬出。

有白虹貫日、大河入渎、墨雨翻盆殺意最壯闊決絕的三劍,亦有雲崖石刻、閑落桂子、敲月問仙這清寒無雙的三劍,其餘砂雪、白绫、鏡花、秋妝等承接之劍也一一遞轉而出。

山崖之間,劍氣縱橫披靡,萬古如常的山石上,展露出一道又一道細密的劍痕,雜亂無章地落着,如山崖上一個接着一個的摩崖小字。

雲臺之上,劍氣沖天,雪花倒卷。

陸嫁嫁纖腰束帶,修長窈窕的身影在其間飄忽不定。

崖邊紅梅初開,而她的姿影更勝過臘梅白雪。

那劍起初氣勢極高,壯闊磅礴,大開大阖,而劍至最後,則似閣樓中伊人起劍,載歌載舞。

陸嫁嫁丹唇皓齒,膚色如雪,雲層間透出的天光覆上面頰,映得耳垂晶瑩剔透。

劍歸于無聲。

風雪彌合。

陸嫁嫁卻幽幽嘆息,劍尖輕輕劃過身邊,入鞘。

她默然立着,看着漸漸消散于天地的劍氣,神色茫然,方才那些劍招,大都是在重複一往無前的殺伐之招,而招式盡頭,她轉而輕柔,如歌女舞袖。

那并不是她心中忽有柔情,只是她一鼓作氣的靈力,在第五劍之後,便到了盡頭,後背兩處攪爛的竅穴已負荷到了極致,化作錐心般的刺痛,于是最後兩劍便只能柔若清風,看似美麗,其間痛苦唯有自知。

天谕劍經上半卷的六道主劍與四道輔劍,草草收尾。

之前寧長久與寧小齡救下她時,寧長久問她若是此身境界再難寸進,她該如何?

當時的豪言壯語如今落到實處,她只感覺到深深的無力。

今天她二十四歲,哪怕不是修行者裏,也是很年輕的……

是啊,我才二十四歲啊。

陸嫁嫁輕輕嘆息,舉目茫然,之後的百年光陰,若始終要在長命境徘徊飄搖,她要如何才能捱過呢?

天窟峰上,星石寂寥。

陸嫁嫁負劍身後,背對着滿山新雪,走入了劍堂之中。

……

夜深了。

寧長久席地而坐,身前點着一盞銅燈。

他盤膝而坐,盯着那一粒燈火,雙眸之中倒映出了火苗的光彩。

上一世的今天,他不知道是一個怎麽樣的夜晚,那時他應該已是推掉了那封婚書,境界也已邁入了紫庭境。

若是那時讓他遇到趙襄兒,以他們的境界差距,看她丫頭還敢不敢在自己面前叫嚣退婚。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他還未入玄啊。

千裏之行始于足下,先前,他兜兜轉轉迷茫了許久,卻一直沒有真正邁出那起始的一步。

上一世的修行始終似騰雲駕霧,如今身在凡塵,所以他不願甚至沒有想過腳踏實地。

直到今日,他才想明白,原來一切,真的推倒重來了。

那些記憶雖在,但不可觀中已沒有了那關門弟子,自己的人生軌跡也已是嶄新的圖卷。

“便從今夜開始吧……”

寧長久氣息稍沉,他盯着那跳動的火苗,死寂的心湖之中,似竄入了一粒火星,轉而焰火焚燒,漸漸明亮。

他暫時找不到那柄銳利無雙的刀。

但既然他确定石頭之下是美玉,那即使流水千年,也終究是可以洗去那層塵沙的。

窗外,大雪如白鱗滿天,蕭蕭肅肅。

這個平常的雪夜裏,這一世的寧長久,正式邁入修道之路。

……

……

(四更……完成!)

第 72 章 :先天之靈

碎雪與寒霧似都靜了下來。

身材嬌小的穿着劍裳,挽着馬尾,手握着空蕩蕩的劍鞘,擡頭挺胸的樣子已可窺見幾分傲人風采。

陸嫁嫁欣慰地看着她,嘴角剎那勾起又很快平息,她語重心長道:“小齡,你的天資确實超出了我的預料,但能有今日成績,很大程度依靠是先天靈,先天靈強大固然是好事,但你如今境界也只是入玄初境,須知修道一途,真正的生死相搏裏,你若自身被擊潰,那先天靈縱強大無比也無再戰之力,生死之間,真正能夠憑仗的,唯有自身,所以你絕不可驕傲自滿,切記要刻苦修行。”

陸嫁嫁話音柔和而清冷,似翡翠般的河流穿越寒霧繞身而過,令人靈臺一清。

話語間,她已屈指再彈,那長劍化作銀亮之芒歸入鞘中。

寧小齡雙手握劍,拇指扣住劍身,恭敬道:“是,師父。”

衆人從方才的震驚中漸漸回過神來,望向寧小齡的目光中也多了幾分震撼,甚至幾位苦修了數年好不容易跻身內門的弟子,在看到剛才那一幕時,心生妒恨,險些道心不穩。

所幸陸嫁嫁方才話語中溫言清心,将許多人心中無名燃起的火焰壓了下去。

方才許多心中不平衡的人,聽到那入玄初境四個字時,心中一下子好受了許多……原來這小丫頭并不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而是因為先天靈足夠強大的緣故啊……

不過即使如此,這種得天獨厚的待遇依舊讓人嫉妒,但大多數人心态已然平穩,正如陸嫁嫁所說,實際戰鬥中,只要先聲奪人,一劍奪其命門,那麽先天靈再強大,又有什麽用呢?

無根浮萍罷了。

……

……

“我覺得師父就是偏心寧小齡!”

雲臺劍場散去之後,各弟子便可以随意于天窟峰各處修行,一處崖石上,已然換上了一身柔軟綿裙的樂柔雙臂環胸,一臉憤憤。

旁邊跟着的兩個少年,一臉無奈地看着她,那兩個少年正是今日游劍第一和第二的徐蔚然與雲擇。

徐蔚然站在她的身邊,輕輕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寧師妹不過是沾了先天靈的光,師父也說了,她的境界只是入玄初境,比起樂柔師妹足足低了一整個境界,師妹何必與她怄氣。”

雲擇則随意地坐在一旁,手中抛着幾顆細碎石子,悠悠道:“那怎麽辦?我們找個機會教訓一下那小丫頭,讓她明白誰才是天窟峰的大師姐?”

樂柔白了他一眼,道:“寧小齡上午随我們一道修行,下午便回去找她那傻子師兄,我們哪有機會捉弄她,更何況這要讓師父知道了,我又該被關去面壁了。”

雲擇笑了笑,揶揄道:“機會是創造的嘛,人家小齡這才初露鋒芒,師妹就危機感十足了,這大師姐風範似乎有點……”

樂柔喝道:“你閉嘴,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難怪去年四峰會劍被打得狗啃泥,丢死人了。”

雲擇嘆氣道:“是是是,樂柔師妹厲害的很,可是撐過了兩輪。”

樂柔冷哼一聲:“我本來就是個柔弱的小姑娘,打打殺殺什麽的本就是你們的事!”

一旁的徐蔚然微笑道:“那師妹又何必這般争強好勝呢?”

樂柔托着腮,道:“就是不高興啊。”

雲擇露出了恍然的神色,道:“你不會是看上她那個傻子師兄了吧?我看你早課的時候經常去瞟他。”

樂柔瞪着他,兇巴巴道:“滾,你才看上他了!”

雲擇悻悻然笑道:“也對也對,我們蔚然師兄可是南承師兄之下最厲害的,怎麽都比那個吃軟飯的強……”

說着說着,他發現樂柔看着他的眼神已是滿目兇光。

雲擇立刻閉嘴,道:“要不咱去山下散散心?那些外門弟子看到我們可是羨慕得緊,特別是那些小姑娘,一口一個師兄,軟糯得緊。”

樂柔冷冷道:“虛榮。”

接着她仰起頭,看了徐蔚然一眼,道:“師兄,去嗎?”

徐蔚然微笑道:“我都沒意見。”

……

寧長久回到房中不久,屋門推開,寧小齡神色如常地走了進來。

“什麽事這麽高興?”寧長久問了一句。

寧小齡一驚,摸了摸自己的雙頰,道:“沒,沒有啊。”

寧長久微笑道:“是修行又突破什麽關隘了?”

寧小齡瞪大了眼睛,可愛的小臉上盡是疑惑:“師兄,你是怎麽看出來的呀……”

寧長久問:“入玄中境了?”

寧小齡誠懇道:“上境了。”

寧長久沒有太大的驚訝,道:“那些老狐殘餘的妖力雖然夠你平步直上,但還是切莫貪多,要不然你這小身子骨怕是承受不住。”

寧小齡用力點頭,說道:“我心裏有分寸的,今天嫁嫁姐姐當着衆人的面說我是入玄初境哎。”

寧長久道:“她是為了你好,你才入山門,藏拙是好事。”

寧小齡點頭道:“我知道哎,但總覺得還有些憋屈。”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嗯,等以後師妹一鳴驚人吓死他們。”

寧小齡乖巧點頭,随後道:“師兄,你最近怎麽樣呀?”

寧長久沉默片刻,道:“我可能真的不适合修行。”

寧小齡趴在桌子上,無精打采道:“師兄,那以後只能我罩着你了嗎?”

寧長久靠在椅背上,雙手攏袖,望着窗外茫茫的霧色,輕聲嘆氣。

寧小齡道:“師兄不要不開心了。”

寧長久微怔,輕聲笑道:“我現在真的有這麽不開心嗎?”

寧小齡點頭道:“嗯,我能感覺出來的……”

寧長久道:“我沒有不開心。”

只是有些難過。

寧小齡柔嫩的嘴唇輕輕抿起,她搬着椅子湊近了些他,忽然左手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師兄師兄。”

“嗯?”寧長久微微疑惑。

“嗷……”寧小齡低低地叫了一聲,随後,啪地一下,她另一只手拍到了寧長久的右肩,她手中不知何時握着一頭通體雪白的小狐貍,那狐貍爬到他的肩膀上之後,順着他的肩膀一路往上,咻得爬到了頭頂,爪子亂撓,将寧長久的頭發弄得亂糟糟的。

那是寧小齡喚出的先天靈。

那條原本斷尾的小狐貍,此刻的尾巴已經快長好了,小巧地在身後搖動着,發出吱吱吱吱的叫聲。

寧長久手伸手腦袋,精準地抓住了雪狐的後頸,将它拎起,塞回了寧小齡的懷裏。

寧小齡小嘴微撅,不滿道:“這都沒吓到師兄,沒意思。”

寧長久笑道:“這消耗靈力得很,收了神通吧。”

寧小齡不依,揉着懷裏的小狐貍,道:“師兄啊,你說每個人一開始的先天靈都是殘缺的,那等它斷尾長齊,是不是就完整了啊。”

寧長久道:“嗯,尾巴長成之後,離完整更進了一步。”

“啊?更進一步是什麽意思?”

“還差八條。”

“哦……”

寧小齡一下子又覺得遙遙無期了。

“對了,那頭老狐貍,又是冰又是火的那個,他生了多少條尾巴呀。”寧小齡問。

寧長久道:“八條。”

寧小齡吐了口氣,抓起那條小狐貍,輕輕抛起,那小狐貍化作星星點點的靈力收歸體內,她嘀咕道:“等到那時候,小齡都是老姑娘了哎。”

寧長久道:“修道之人可以活很久很久。”

寧小齡執拗道:“可是不管活多久,年齡也一直在變大呀,二十歲,三十四,四十歲,一百歲,兩百歲……”

寧小齡扳着手指,越數越覺得絕望。

寧長久看着她,目光柔和,道:“別擔心,容貌年輕就能永遠年輕。”

寧小齡聽着他的歪理,但還是精神一振,忽然想起一事,問:“師兄,以前你說,你原本是有先天靈的,後來不見了,你的先天靈是什麽呀?”

寧長久閉上了眼,神思緬懷,悠悠道:“我想不起來了。”

那夜月下,師尊拽出了先天靈一劍斬去,那先天靈掙紮着金色的光,似悲似痛,它被一把拽出時,更如通紅焰火中呼嘯而過的金色長河,然後被吞天巨浪般的月光淹沒。

他能記得的,便只有這一幕……而那先天靈是什麽,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起。

“那要怎麽樣才能找回來呀。”寧小齡問:“找回來了,師兄是不是就會很厲害啊。”

“找不回……”寧長久下意識說着,話語忽然頓住了。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渾身劇顫,臉色一下煞白。

寧小齡被吓住了,驚慌道:“師兄,你怎麽了呀……”

寧長久似是沒有聽到她說話一樣,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口中喃喃自語:“先天靈……先天靈?!誰說我的先天靈不見了……”

這是十二年前。

如今這個十二年前的自己,根本還未開始修行,那當然也還未結靈!

師尊斬靈是十二年之後的事情。

一切還未開始。

一切剛剛開始……

……

……

(感謝書友向日葵不向日的打賞呀!謝謝支持~)

(還有一更……)

第 71 章 :雲臺游劍

“書?”寧長久微微疑惑。

嚴舟颔首道:“天谕劍經下半卷,宗主傳承至關重要之一,當年,被我遺失了。”

寧長久道:“這麽重要的事,不該與我一個外門弟子說的。”

嚴舟淡然道:“反正找也找不到,與誰說不一樣?”

寧長久想了想,确實如此,便又問:“那卷書為何會找不到?莫非還能自己長腿跑了?”

嚴舟睜開眼,望着書閣極高的天花板,道:“天谕劍經下半卷所記載的內容,與上半卷截然不同,那是真正的神賜古書,天生靈性,一旦掙脫,再難追回。翰池一甲子所作所為,也是在尋找此書,要不然他應該早已勘破紫庭了。”

寧長久問:“翰池?谕劍天宗的宗主?”

嚴舟點頭道:“嗯,翰池真人,我師弟。如今他也已心灰意冷,入世尋求其他機緣了,出行前我蔔過一卦,兇多吉少。”

寧長久嘆息道:“宗主可惜了。”

嚴舟看了他一眼,笑道:“翰池無論如何也是紫庭巅峰的大修行者,你小子修行之門都難以跨入,還有心情可惜別人?”

寧長久沉默片刻,道:“前輩說得是啊。”

……

雲臺劍場上,陸嫁嫁挽劍而立,寒風掠衣而舞,冬日單薄的陽光又映得她如雪的肌膚近乎晶瑩。

數十位弟子齊齊立在雲臺之下,而他們的足下,有縱橫布置的數十道線,那些線并非畫成,而是用長劍一氣呵成地劈斬出的,用以丈量修劍時的步伐方位。

寧小齡仰起頭,看着銀冠玉簪,面容極美的女子,不自覺地回想着當日皇殿之前目睹的那道劍光,神思晃蕩。

“通仙,何謂仙也?仙者,遷人入山,長生不死者也……”

“長命者,延天年,益人壽,夫光陰者,不可逆也,若斷崖垂瀑,攀援寸許,亦是角力天地……”

“天上紫庭,人身紫府,天人相契,神我交鳴,是為道也……”

崖臺上寒霧飄拂,陸嫁嫁的聲音清清冷冷地透霧穿雲而來,聲聲寒徹,入耳若長劍清鳴。

嫁嫁姐姐說得真好,雖然聽不懂……但是神仙風采,也莫過于此了吧。

她只是有些遺憾,可惜師兄未能與自己一道修行。

陸嫁嫁講完之後,環視道:“你們還有什麽問題嗎?”

“師父。”有個弟子踏出半步,行了個劍禮。

陸嫁嫁問:“有何疑問。”

那弟子環視四周,許多人都知道他要說什麽,此刻也投去了肯定了目光,他深吸一口氣,誠懇道:“師父!弟子懇請師尊今後安心修行,教弟子劍術這些小事本不該讓師尊日日操勞才是的,弟子們皆心中有愧啊……”

陸嫁嫁輕聲嘆息:“你們是天窟一脈的未來,為師如何能不上心?”

弟子不依不饒,道:“師尊才是天窟峰的未來,這些年其他峰欺人太甚,若是師父不能邁入紫庭境,将來繼任大典,如何能其他峰分庭抗禮?弟子鬥膽請師父一心一意修行,我們得師尊言傳身教雖受益良多,但終究問心有愧。”

陸嫁嫁難得地笑了笑,輕聲道:“你們能這樣想,為師很開心。”

“那師父……”

“此事我會考慮,若時機成熟,為師自會閉關修行,只是如今還有許多事沒有想通,沒有去做。”陸嫁嫁輕聲道:“此事不必再提了。”

她未嘗沒有想過讓其他人擔任教習,天窟峰如今雖無紫庭境的修行者,但長命中境、上境的師叔和長老還是有幾位的,只是師父臨死之前将峰主之位交給自己,他們對此意見頗大,陸嫁嫁對他們雖算禮敬,但也不會容忍那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與挑釁。

而一年多前,一位師叔聯合三名長老逼位,陸嫁嫁忍無可忍,悍然出劍将那位師叔直接打成了重傷,那三位輩分很高的長老更是被逐出峰去,自那之後,她與上一輩的矛盾,幾乎是不和調和的了。

當然,這些也并非真正的原因。

之前她原本想讓雅竹代為授課,只是……如今自己跌了半境,破碎的兩道竅穴還未修複,閉關意義不大,而且,自己的弟子中多了個寧小齡。

想着這些,她眸光微轉,落到了那少女的身上,問道:“小齡,這半個月感受如何,能聽得懂嗎?”

被當衆提問,寧小齡一驚,身子下意識立直了些,道:“師父,小齡大概能懂。”

陸嫁嫁點了點頭,道:“嗯,小齡,稍後你留下,我要親自試試你這半個月的修道成果。”

寧小齡感覺有許多雙眼睛盯着自己,低了些頭,緊張道:“是,師父。”

陸嫁嫁道:“嗯,你切記勤勉修行,等再過半個月,劍場游劍,你與師兄師姐們便要一同參與了。”

劍場游劍是每七日一度的試煉,陸嫁嫁帶頭出劍,游劍上空,其餘弟子出劍跟随,就像是人間那些傳令人練習長跑一般,游劍練習的便是考研對于靈氣的掌控與馭劍的熟稔程度。

而此言一出,劍場上衆弟子心頭都有些異樣的情緒。

他們皆是入門半年之後才随着大家一同進行游劍的練習,而這個名為寧小齡的少女入門之前還未入玄,一個月便能與大家一同游劍,怎麽可能?

不過這話是師父所說,衆人不敢反駁,只是心存疑惑。

寧小齡也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連忙道:“知道了,師父。”

陸嫁嫁注視着她,道:“我希望屆時四峰會劍時,你有希望與南承同去。”

“南承?”寧小齡小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天窟峰這一代的大師兄,南承,傳聞十九歲便已通仙上境,天賦哪怕與陸嫁嫁比起來,或許也只差一線,他是天窟峰的天才人物,是唯一有希望能勝過守霄峰大弟子的人。

而那位南承師兄早已在半年前入內峰閉關,至今未出,不過他早已是天窟峰的傳奇人物,哪怕始終出關不得,宗門中依舊流傳着他的傳說。

如今師父竟将這剛入門的小丫頭與南承師兄相提并論?

有些人心中是驚訝和震撼,而更多的人則是将信将疑,甚至覺得師父這次看走眼了。

先天靈固然稀缺,但放在天宗之中絕不算多麽罕見,這小丫頭已然十四歲還未入玄,更沒有在山下的外峰花費數年夯實基礎,怎麽可能平地起高樓?

那名為樂柔的少女,原本對寧小齡頗為好奇,此刻聽到陸嫁嫁這樣說,原本的好奇便轉化為敵意了。

寧小齡沒來之前,樂柔可是宗中名人,是這一代女弟子中的翹楚,時常被尊一句大師姐,如今見這不知來路的新人似乎要搶過自己的風頭,她終究有些不是滋味。

哼,我倒要看看,你一個月之後,能不能把手裏那把劍飛上天去……

陸嫁嫁望向其他弟子,道:“今日游劍,我會加快些速度,你們無論能不能跟上,都要講究一個馭氣平穩,切莫貪快,明白嗎?”

衆人一并應答。

陸嫁嫁背過身去,向前走了幾步,喝道:“出劍!”

那一喝似平地驚雷炸響于雲臺,雲臺劍場上彌漫的霧氣轉瞬散去,霎時清明,陸嫁嫁手中長劍如白光飛出,破開冬日的寒霧,直沖雲霄。

劍場之上,衆弟子皆神色凝重,紛紛拔劍出鞘向上一抛,同時雙手并出兩指,一手曲于身側,另一手則并指按在肘彎上方,弟子們紛紛閉眼,以靈氣為線,以神思禦劍,那些劍如一道道白光沖天而起,這一幕似秋時大雁過境,以頭雁為首,其他雁子緊随其後。

寧小齡仰起頭看着這一幕,握劍的手愈發緊了些,她深吸口氣,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卻始終無法壓下心中那道若隐若現的劍鳴聲。

她環視四周,師兄師姐們皆閉目凝神馭劍,當然沒有人看自己。

她聽着心中那如蟬聲般的劍鳴,氣海處似有浪濤湧起,激蕩得心神搖曳。

寧小齡在心中默默下了決心。

她輕輕抽出了劍,屏氣凝神,抛向了上空,以靈力纏裹劍身,向上飛去。

她學着其他人的樣子,掐了個劍訣立在原地,閉上眼,鋪開識海感受着陸嫁嫁劍意穿行的軌跡,靈力馭劍緊随而上。

陸嫁嫁察覺到了忽然多出的一道劍氣,猜到了什麽,心中微訝,卻沒有做過多的動作。

以仙劍明瀾為首,那些長劍繞了整個劍場之下的山峰一大圈,穿雲破霧,激蕩而去,呼嘯而歸。

半個時辰後,陸嫁嫁睜眼。

铮然一聲間,仙劍明瀾懸停在劍場之上。

而它身後以劍意拖拽出的軌跡依舊在空中留下了一段的白虹長弧。

整個游劍的過程中,越來越多的劍被明瀾拉長距離,抛在身後,能跟到最後的,便只剩下四柄劍了。

弟子們紛紛睜開了眼,大多數人大汗淋漓,神色疲憊,幾位境界較高的弟子神色坦然而自信,而那些境界要差上一些的,則是要晚上許久才能睜開眼。

樂柔将劍懸停在劍場上空睜開之時,她悄悄環視四周,場中已然睜眼的,不過五位師兄罷了。

她的天賦資質在這一脈中算是名列前茅,只是單論靈力強弱卻只算得上是中規中矩,今天她似是被師父的話小小的刺激了一下,此次游劍的排名較之平日裏還要高上了兩位。

等到所有劍都歸位,陸嫁嫁屈指一彈,讓那些未能跟上的長劍流光般精準地回到主人的鞘中,只留下了四柄劍。

“蔚然,你的靈氣又有精進,已堪稱游刃有餘,三年之內,想必就可以跻身通仙上境了。”

徐蔚然今年恰是十八歲,雖比不得大師兄南承驚才絕豔,卻絕對算得上是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如今聽到師父說三年為期,他已是喜不自勝,連忙道:“多謝師父。”

陸嫁嫁輕輕點頭,玉指稍轉間,長劍化光歸入其鞘。

“雲擇,你的劍雖跟上了速度,但中氣不足,若是對敵之時,恐怕會被直接擊落,不過這也是為師要求嚴苛,有此速度,已值得驕傲。”陸嫁嫁再彈指,又一劍歸鞘。

雲擇領劍道謝。

寧小齡悄悄看了他一眼,心中冷哼,竟敢罵師兄是豬,還以為多厲害,如今看來也不咋樣,看我以後不找機會收拾你。

陸嫁嫁繼續道:“鴻遠,你應是弟子中修道最為刻苦的,若能持此決心,開春時的試劍會,你應能得一名額,代表天窟一脈參加四峰會劍。”

名為鴻遠的男子高俊挺拔,此刻聞言,目光火熱,只覺得這些時日的努力并未白費。

長劍歸鞘。

“這最後一劍……”陸嫁嫁手指微動,将那一劍移至身前,劍光映得美眸明亮,那本就欺霜賽雪的肌膚此刻更是冷冽如冰玉雕琢。

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陸嫁嫁還是望向了寧小齡。

衆人見師父遲遲無言,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順着她的目光望去。

劍場上忽有幾聲驚呼。

幾位眼尖的弟子已然注意到,寧小齡腰間的劍鞘,是空的。

而更多的人則依舊有些懵,不知道這是在坐什麽。

“怎麽了?”樂柔扯了扯旁邊的人,一邊問着,一邊踮起腳尖朝着那個方向看去。

低低的交談聲雜亂地響起着。

寧小齡薄唇微張,輕輕吐氣之後下颚微微揚起,她向前邁出一步,行了一個飒爽劍禮,道:

“師父,是我的劍。”

……

……

(PS:感謝書友寧長久的打賞!謝謝支持!)

第 70 章 :看不見的書

寧長久問:“這樣不會壞了門規?”

寧小齡道:“沒事啊,師父說了,反正師兄天資也平平,那些內門弟子各個都是眼高于頂的,哪裏會去嫉妒一個外門弟子呢?”

寧長久道:“我總覺得不太好。”

寧小齡驚訝道:“師兄,你不會是害羞了吧,譬如覺得尴尬什麽的……師兄,雖然你現在境界平平,但是我一直相信,以後你一定會變得特別厲害。”

寧長久輕輕搖頭:“我不在意別人的目光。”

寧小齡道:“那就更好了呀,你只要坐我旁邊給我講書上的內容就行了,大家都是念出聲的,也不會覺得吵的。”

寧長久問:“讓陸嫁嫁給你講不行嗎?”

寧小齡道:“師父給我講了半個月了呀,她可是一峰之主,每日都給我單獨講,難免會有些奇怪的聲音,都有人說我是裝不識字了,還拿一些字來刻意試探我,問我認不認識什麽的。”

寧長久好奇道:“拿什麽字試探你?”

寧小齡道:“我只認識前三個字,前三個是‘師兄是’,最後一個有點麻煩,我寫給你看……”

說着,少女抓起筆,沒什麽筆畫顧忌地寫了起來,最後歪歪扭扭畫成了那字,然後為了證明自己這些天學得不錯,還把前三個字也補了上去。

寧長久看着那四個字,嘆了口氣。

宣紙上赫然歪歪扭扭地寫着:“師兄是豬。”

寧小齡仰起頭,好奇道:“師兄,這個念什麽呀。”

寧長久問:“這四個字是誰寫給你的?”

寧小齡道:“一個同門的師兄啊,好像是叫雲擇……”

寧長久默默記下了這個人名,道:“師妹真是笨得和豬一樣,以前我教過你這個字的,忘了?”

“額……有教過嗎?一點印象都沒有啊。”寧小齡難得挨罵,有些懵。

她敲了敲自己腦袋,道:“所以師兄你到底去不去呀,劍堂其實可有意思了,特別是嫁嫁姐姐親自教的劍法課,有幾位師兄師姐飛劍飛得可好了,最厲害的據說是一個叫南承的師兄,十九歲便通仙上境了,可惜在閉關,未能一睹風采……”

寧長久一下子想到了那個要年長一輩,卻還是通仙中境的盧元白,默默嘆息。

寧小齡繼續道:“不過啊,聽說最厲害的還是這一代守霄峰的大弟子,十七歲便已通仙上鏡,天賦直追嫁嫁姐了,對了,懸日峰和回陽峰的峰主是對姐弟哎,聽說他們的先天靈都是殘缺的老虎,一個沒有眼睛,一個沒有尾巴……”

寧小齡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問道:“師兄,你明天到底去不去啊。”

寧長久閉目養神着,淡淡道:“不去。”

……

……

清晨,寧長久搬了張椅子,在寧小齡身邊坐了下來。

他靠着椅背,無視那些投到他身上的異樣目光,看着寧小齡桌上堆疊的劍經口訣,嘆了口氣。

“咱師父給你講到哪了?”寧長久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

寧小齡興致勃勃地翻開書,攤開到了某一頁,遞給了他,寧長久粗淺地看了一遍,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寧小齡察覺到了一樣,輕聲問道:“師兄,怎麽了?”

寧長久輕聲道:“沒事。”

陸嫁嫁走到案前,聲音輕柔道:“若有不明白之處,可以問我。”

寧長久點點頭,道:“多謝師父,并無不懂之處。”

聽到那一聲師父,陸嫁嫁不知為何,心頭微異,臉上不動聲色,只是淡然點頭,轉身離去,并沒有多問,只似尋常弟子。

“劍心恪與慎,守與獨,劍氣有八勢……其狀也,若飛龍回陽,其意也,若鶴行雲川……”

寧長久輕聲開口,與寧小齡讀那劍經上的文字,寧小齡時不時點頭,遇到不懂之處便輕聲詢問,寧長久便一一作答。

這一幕落在劍堂中其他弟子眼中,便是不一樣的場景了。

他們對于寧長久的印象,只是來山門前的那一面,覺得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哪怕偶然看到,也是在內峰的書閣之中,不過因為寧長久要教師妹識字的緣故,其他弟子與他入書閣的時間是錯開的,相見也只是匆匆一瞥。

而寧長久更是從不去注意身邊的人,神色平靜得近乎虛假,所以許多人私下議論時,覺得他那是為了避免自己在天窟峰尴尬的存在,所以故意做出的僞裝罷了。

而劍經上的內容多是一些大而籠統的東西,用以覽胸懷,成氣象。寧長久能讀懂也不足為怪。

甚至他靠近些的弟子還會刻意分心去聽寧長久所說的內容,分辨是否有謬誤纰漏之處,但聽了好一會兒,也并未找到什麽明顯的錯誤。

只是好奇歸好奇,他們對于這個天才少女的師兄,并沒有太大的興趣。

早課完畢,衆弟子起身,一如往常那般向着峰中的劍雲臺走去。

寧長久做完了自己的職責,與寧小齡輕聲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向着內峰走去。

陸嫁嫁猶豫片刻,還是走上前去,喊住了他。

“等等。”陸嫁嫁道。

“什麽事?”寧長久問。

陸嫁嫁問道:“你這些天都在做什麽?”

寧長久道:“修行,看書,教寧小齡寫字,嗯……和盧元白說話?”

陸嫁嫁又問:“你修行的事……怎麽樣了?”

寧長久搖頭道:“不算很好。”

陸嫁嫁嘆了口氣:“半個月就毫無進展嗎?”

寧長久道:“我還沒找到症結的所在。”

陸嫁嫁問:“有些許眉目了嗎?”

“還沒有。”寧長久輕輕搖頭,道:“多謝陸姑娘關心,你的弟子們還在等你呢。”

陸嫁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有事,可以托小齡與我說,不必一個人死撐着。”

寧長久心中微暖,禮了一身,微笑道:“是。”

……

“師尊好像在和那個叫寧長久的說話哎。”

“定是他先前給師妹講劍經時候說錯了什麽,師父心仁,沒有當場點穿,事後訓誡。”

“可是看着不像哎……那少年氣質風采看着都不錯,資質委實可惜了。”

“你可別學樂柔那套,真論資質與容貌,我們南承大師兄不是樣樣俱美,何必去憐惜一個外人。”

“也是哦,南承師兄不知何時出關啊。”

“這誰知道,不過等南承師兄出關,說不定修為境界能與那守霄峰大弟子媲美了。”

“真有這般厲害嗎……”

幾個弟子小聲交談着,見陸嫁嫁回身,他們立刻向着雲臺劍場的方向散去。

寧長久在峰外立了一會,望着天窟峰的雲舒雲卷和寒風過隙呼嘯的聲響,默然良久,随後白衣輕振,向着內峰的方向走去。

峰中清寂。

寧長久一如既往地向着內峰中的書閣方向走去。

今日不知為何,盧元白沒有向往常那樣守在外面等着嘲笑自己兩句,寧長久駐足門外等了片刻,見他确實不在,便獨自一人走入了書閣之中。

那被盧元白稱為嚴舟師叔的老人依舊躺在長長的木案上,古黃色的大袍上壓着一本古舊老書,那書封皮古舊,一看便是放置在下層,被人翻了無數遍的修行基礎入門之類的書籍。

寧長久遙遙地看了他一眼,又是那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他今天就會死,但又不會死。

這種感覺很玄妙,也是他每日堅持來看書的原因之一,他想知道這個老人究竟什麽時候才會死。

寧長久收回了視線,走入了書山卷海之中,今日他并沒有去看書名尋書,而是憑借地直覺抽出一本又一本。

只是他的直覺并不算靈敏,這些書依舊尋常,沒辦法給他提供任何思路。

最後他準備離去之時,随手又抽出了一本。

《先天之靈通識》

尋常書名,他并未抱太大期待,翻開看了兩眼,随後不知想到了什麽,漸漸鎖起了眉頭。

他拿着這邊書來到案邊,難得起了些要認真閱讀的心思。

只是他才一坐下,方才心中生出的那抹靈犀之意便轉而淡去。

他思緒微亂,卻聽那想來沉默的嚴舟師叔祖忽然開口與他說話。

“今天怎麽來這麽晚?”

寧長久微愣,擡起頭,輕聲答道:“與師妹一道參加早課,遲了些。”

老人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緩緩道:“你這裝束不是內門弟子。”

寧長久道:“嗯,我師妹天資過人,我沾了她的光,得以住在這裏。”

老人點頭道:“你可知道我是誰啊?”

寧長久道:“盧元白告訴我,您叫嚴舟。”

老人嚴舟輕聲笑道:“你小子倒是不愛裝傻,先前可是有不少年輕人知道我的身份又假裝不知,就當我是個看書閣的普通老人,與我套近乎,想要借此求份機緣。”

寧長久道:“我現在是漏水的竹籃子,機緣求了也拿不住,有何用?”

嚴舟問道:“既然明知如此,為何還要看這麽多有關于氣海竅穴方面的書籍,怎麽?想要以後天之力将這副身軀改換門庭?”

寧長久疑惑道:“前輩怎麽知道我在看這些書?”

嚴舟嗤笑一聲,道:“老夫可沒空管你,只是我置身此處幾十載,此間每一本書都與我有冥冥中的勾連,人多的時候我自會掐斷這點聯系,省得煩我,但你小子那天誇了我一句高人,我聽得出是真心實意的,所以便多注意你兩眼。”

寧長久自嘲地笑了笑,道:“可惜是異想天開。”

老人似是贊同此話,也沒繼續搭話。

寧長久忽然問道:“聽說前輩丢了山門重寶,才自囚于此的?”

嚴舟淡淡道:“盧元白那小子和你說的?”

寧長久不置可否。

“那小子還是老樣子,整天正經修行不做,老關心些別人的瑣事。”嚴舟罵了一句,倒是也沒有避諱,微微沙啞的聲音冷笑道:“這天窟峰,若是老夫想走,誰能攔得住?”

寧長久笑道:“前輩說的是。”

嚴舟的手指輕輕摩挲着壓在身上那本古舊典籍,輕聲嘆道:“我不願走罷了。”

寧長久猶豫片刻,還是問:“為何?”

嚴舟花白的眉頭漸漸湊到了一起,他的神色中有幾分難掩的痛苦,老人像是更老了幾分,聲音沙啞道:“當年我确實弄丢了師門重寶……那是一本書,它似是活物一般,我一路追至此處,然後那書便不見了蹤影,我能隐約感應到它就在這裏,躲着我,所以我一直在找,但幾十年過去了,我也沒能找到……”

……

……

(第一更)

(感謝書友魚花茑蘿的打賞呀~謝謝支持。)

第 69 章 :十五日

入冬之後,天氣愈發寒冷,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在平靜中度過的。

寧長久每日早起冥思,稍作修行,然後下樓看書,等寧小齡修習歸來,便教她識字。

途徑廊道時,他經常會碰見那負責看管這半面廂房的盧元白,而另半面廂房,則暫時由雅竹看管。

說是怕年輕修行者出岔子,所以由他們稍加管理,但實則這是很清閑的活,不同的是,雅竹依舊每日習劍修行,而作為雅竹師兄的盧元白,則顯得有些自暴自棄了。

寧長久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畢竟作為長輩,卻始終停滞在通仙中境,郁郁不得前,眼睜睜地看着住在內峰中,比自己小了十幾二十來歲的少年少女們,一個一個地追趕甚至超過,這番愁苦滋味,有時候沒個幾斤酒是很難消化的。

所以寧長久有時也會與他随口聊聊,就當是作心裏撫慰。

而盧元白見他每日堅持下樓看書,雖不知道看進去了多少,但是想來也是個勤勉的少年,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這少年天資平平,哪怕再看十年書,修為撐死也就入玄上境,定超不過自己,所以也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态度好轉了些。

而書閣中的老人家也終日在那躺着看書,說是看書,其實很多時候,書都是拿倒着的。

寧長久發現,那老人也經常起身,去書海之中兜兜轉轉,目光在書脊上不停地來回游移,似乎也在找尋着什麽。

所以偶爾,他們也經常能碰頭,只是兩人并不認識,相見也只是擦身過,并不會有任何交流。

他能看見他的老态,那種老态已成暮氣,歲将垂暮的暮氣,而哪怕是這縷暮氣,也只剩下一絲一毫了。

寧長久總覺得他時日無多,仿佛第二天就會死去。

但每日來到書閣,那老人依舊活着,一日,兩日,連續數十日皆是如此。

這有些超出他的預料,所以解釋便只有一個。

“您是一位高人。”

某日,寧長久在書閣中再次遇到這位老人時,停下腳步,如是說道。

那老人一身古黃色的衣袍,袖口藏青鑲邊,繪着一縷縷麥穗紋路,他頭頂金冠,須發皆白,長眉垂落,拉攏着的眼皮擡起了些,一雙死氣沉沉的眸子看了寧長久一眼,随着他呵得一聲輕笑,身子骨也微動。

“年輕人,能說出這話,你也是個妙人。”這句話聽不出是譏諷還是贊美,老人說完之後,便繼續向前走去。

寧長久也沒有多言,繼續翻找書本。

那些關于描述修道者和普通人身體構造的書本,并不算什麽秘密,大都放置在較低層,不需要以靈力為絲線隔空取書。

而通過他這些天的大量閱讀,他發現這裏的書,很多都是存在謬誤的,尤其是關于長命與紫庭之間紫府氣海的差異性問題,不過想來這些寫書的人,大部分是不可能到過的紫庭的,很多都是推算臆想,有謬誤也可以理解。

第十五日的時候,他讀盡了所有書閣中關于修道基礎的書籍,哪怕是那些旁門左道的歪法子,他也都看了一遍。

這個世界與自己的前一世同處一個世界,修道的方式也只是宗門之間的大同小異。

書文閱盡不得其解,那自然也沒必要繼續看下去了。

寧長久離開書閣,向着樓梯口走去。

盧元白坐在劍室的門口,翹着二郎腿看着他,對于他每日讀書已見怪不怪,但這麽早便出來還是頭一遭。

他幸災樂禍道:“怎麽?裝不下去了?你不是想要每日讀書想要假裝勤勉感動書閣裏那位大師叔?才半個月就要放棄了?”

雖然十五日幾乎一無所獲,但寧長久心情并不糟糕,道:“嗯,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

盧元白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我覺得也是,你安心教教你師妹讀書寫字,當個小先生未嘗不可,将來你師妹一舉成名了,這天窟峰也有你一席之地,不過我給你個忠告啊,這教書可不能教太快,你要故意放慢一些,現在你師妹那年紀是最好騙的年紀,現在不綁牢,以後可沒機會了。”

聽着他的話,寧長久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永結同心”四字,心想自己的問題恰恰是綁得太牢了,現在每日與師妹相處,都有些不自在了。

“多謝盧師叔指點,晚輩受益良多。”寧長久笑了笑。

盧元白冷笑一聲,微哂道:“又敷衍我?你可別不信邪,到時候若是被那天資過人的小丫頭始亂終棄了,可就有意思了。”

寧長久略一沉吟,反問道:“師叔好像對始亂終棄這四個字怨念頗深啊。”

盧元白神色一滞,袖口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他眼角難以抑制地抽搐了一下,旋即恢複如常,他怒道:“我盧元白一生劍術卓絕風流倜傥,世間女子若能得我青睐,一雙腿兒誰還邁得動步,你若是聽了什麽風言風語,千萬別當真,都是一些嫉妒我才貌的人胡謅的。”

寧長久眯起眼,笑道:“我沒聽說過什麽風言風語,但聽師叔這麽說,以後我會多多留意的。”

盧元白眼睛一瞪,怒道:“你個小輩可別得寸進尺,也就師叔平易近人,換做陸嫁嫁師妹,你敢這般說話,肯定早被門規伺候了!”

寧長久一愣,問道:“陸嫁……嗯,師尊大人這麽兇的嗎?”

盧元白心想這外門弟子哪怕進了內峰,也沒怎麽見他出去過,更別說有機會見到如今貴為峰主的陸嫁嫁了。

“這陸師妹啊,以前可不這樣,當年剛入宗門時候,一口一個師兄師姐的,乖巧的很,只是可惜……”盧元白神色傷痛:“女人啊,境界高了之後,就越來越冷,就像是一碗熱水放在外面,因為環境太冷,所以也只能慢慢變溫,變涼,然後結冰,世間常說美人不食人間煙火拒人千裏之外,那劍術好境界高的美人更是如此了,所以啊,我一直勸你,要好好傍牢你師妹,多捂捂杯子,別讓這杯溫水結冰了。”

寧長久輕輕點頭,他對于陸嫁嫁自然可以理解,二十多歲被委以大任,心裏的壓力和對于代峰主這一形象的包袱,自然是很重的,刻意使得自己清冷不近人也是必要的,而他在皇城之時與陸嫁嫁相處幾日,自然清楚那層冷冰冰的不過表象。

寧長久露出一副恍然的神色,恭敬道:“師叔金玉良言,晚輩受教了。”

盧元白見他臉色誠懇,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寧長久忽然想起一事,指了指下方,問:“那位師叔祖應該是位境界很高的了不起人物,為何如今似自囚一般在書閣之中,終日渾渾噩噩,究竟圖個什麽?”

盧元白嘆了口氣,說道:“嚴舟師叔來這裏已經二十年不止了……我剛入門的時候,掌管內峰書閣的便是他,如今還是。關于師叔的傳聞很多,你一個外門弟子,少打聽。”

寧長久稍一思索,便問:“他與宗主有過節?”

盧元白神色古怪,他揉了揉下巴,笑道:“又是哪裏聽來的傳言?”

寧長久道:“我猜的。若非與宗主有過節,如今天窟峰的代峰主,哪裏輪得到陸師尊來做?”

盧元白想了一會,道:“往事衆說紛纭,不過其中傳言最盛的,便是嚴舟師祖弄丢了這一脈的重寶,所以被責罰至此。”

寧長久問道:“重寶?多重?”

盧元白翻了個白眼,道:“至少三萬斤。”

寧長久笑道:“确實不輕。”

盧元白問:“你如今自身問題這麽大,還有心情管別人的八卦?”

寧長久淡淡笑道:“看看別人的凄慘,尋尋心理安慰而已,書上有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盧元白盯着他,啧啧稱奇,笑道:“這話還能這麽用?我越看你小子越覺得有靈性,連我都為你感到可惜啊。”

寧長久道:“師叔一把年紀還在這終日賦閑,晚輩也覺得挺可惜的。”

盧元白立刻不笑了,怒道:“老子四十還不到,在修行者中可是年輕翹楚,哪裏算得上一把年紀!”

……

……

“師妹。”寧長久回到屋中靜坐着,一直到夜幕落下,門才被敲開,“今天怎麽來這麽晚?”

寧小齡道:“今天嫁嫁姐姐和我說了一些事情。”

寧長久問:“什麽事?”

寧小齡在他身邊坐下,拉住了他的衣袖,道:“師父說啊,雖然小齡天資過人,識字極快,但離随意自如地閱讀劍法典籍還有許多差距,這中間呢不可空檔,以後要不讓你的師兄與你一道來劍堂,給你閱讀講解那些劍經內容吧。”

這是要他陪讀了。

說完,寧小齡睜大眼睛看着他,滿懷期待,嬌俏動人。

……

……

(明天55斷更節,作者君打算響應一下。後天更新四章!!把明天的一并補上~)

第 68 章 :紙上的名字

環形的空間巨大延展開,琉璃般透明的石壁後面,白色的光源不斷地湧入,照亮了這片巨大的領域。

一個個木櫃書架同樣巨大,就像是峽谷中陡峭拔起的高崖,其上崖刻無數。

寧長久走入其中,一身白衣如珠玉入海,無比渺小。

雖說書山之路以勤為徑,但當這一座座大山橫亘面前,又如何能真正閱盡?

更何況,這也只是世間無數的大山的一角罷了。

寧長久知道,這世上真有以讀書證道的,學富三山四海,神游八極六仞,言随法出指點世間形色,妙筆生花落下便是千裏山河。

那是極其玄妙而壯闊的境界,但并不适合他。

雖然他從小被迫讀過許多書,但他依然不愛讀書,因為學海須以勤苦為筏,他求的是缥缈大道,而不是書卷之間益與苦。

他走入其中,目光掠過書脊,時不時翻開兩本,看幾眼又送了回去。

時間如水,轉眼今日的修劍已然結束,樓梯上有許多弟子走了下來,前來觀書。

寧長久知道,小齡應該也回來了。

他不再看書,向着外面走去。

那些劍裳纖塵不染的內門弟子,有好幾個注意到了他,因為此處是內峰靜地,不可高聲交談,所以寧長久也只是見到他們對着自己指點了些什麽。

他并不在意那些目光,徑直向前走去。

走過木階梯,逆着人流而上,寧長久回到房門時,神情微異,因為他見到寧小齡捧着一摞書坐在自己的桌邊,一臉興奮地望着自己。

“小齡你膽子可真大啊,明目張膽進來,就不怕被同門師兄姐高刁狀?”寧長久笑了笑,好奇問道。

寧小齡坦坦蕩蕩道:“當然不怕。”

寧長久眉頭稍挑,問道:“誰借你的膽子?”

寧小齡指着那摞書,道:“這可是嫁嫁姐親自欽點的特權,因為小齡不識字,所以師父讓我每天來與師兄學認字,最多可以待一個半時辰呢。”

寧長久嘴角微揚,氣笑道:“不識字還這麽開心?”

寧小齡嘿嘿一笑,道:“這不傻樂嘛。”

寧長久忽然想起了昨日之事,原本也很輕松的心情一下被自己撫平了,讓寧小齡這小丫頭窺探到自己的喜怒悲歡,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而寧小齡一臉期待地望着自己。

寧長久便自我安慰着說,正好給自己一點壓力,再好好修修心,若能修得古波不驚,便也沒有什麽好擔憂的了。

“好。”寧長久點頭道:“不過你要答應我,必須認真學習,絕不可故意拖延進度。”

寧小齡嗯嗯了兩聲,然後擔憂道:“師兄,我這樣會不會耽誤你修行啊?”

寧長久答道:“師兄不修行。”

寧小齡一驚,道:“平日裏這內峰之中寥寥無人,應該不會有人打攪呀,師兄你不要懈怠啊,你這樣三年後怎麽打得過襄兒姐姐。”

寧長久說道:“不是還有三年嗎?”

寧小齡扶額嘆息,道:“師兄,你不會是自暴自棄了吧?”

寧長久道:“不要多想,師兄只是在……磨刀。”

寧小齡立刻想到了那句諺語,脫口而出道:“磨刀不誤砍柴工?!”

嗯……而這個柴,偏偏是自己本身。

寧長久笑了笑,開口道:“既然是師父有命,那我開始教你識字吧,別耽誤了時間。”

寧小齡哦了一聲,立刻坐端正了。

“那我先教你最基礎的筆畫吧,橫豎撇捺,折點彎鈎……等師兄潤筆,寫給你看。”

“好。”

寧長久研磨蘸毫,攤開一張宣紙,以鎮紙壓住,毫筆侵墨其上,端端正正地暈出筆畫,在雪白的宣紙上襯出溫潤的美感。

“師兄的字可真好看。”寧小齡由衷感嘆。

寧長久無奈道:“你又不認識。”

寧小齡認真道:“不需要認識啊,就像看一個陌生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好看不好看我還是可以分辨的。”

寧長久手腕一頓,看了她一眼,笑道:“修行才修了一日,就變得這麽伶牙俐齒了?”

寧小齡吐了吐舌頭,道:“我一直都可機靈了。”

寧長久淡淡一笑,繼續落筆,給寧小齡一一介紹這些筆畫的名字和書寫順序。

半個時辰之後,寧長久大概講完了筆畫,問道:“都記住了?”

“記住了!”寧小齡自信道。

寧長久微笑道:“學這麽快,看來用不了多久就能出師了。”

寧小齡連忙一撫腦袋,暈悠悠地道:“哎呀,學了後面的忘了前面的,看來還需要師兄多指導指導!”

寧長久忍俊不禁,正色道:“繼續,我給你先講一些最簡單也最常用的。”

寧小齡搖頭道:“不要。”

寧長久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寧小齡一本正經道:“我要先學名字,我的名字,還有師兄的名字,嫁嫁師父的名字,趙襄兒姐姐的名字。”

寧長久一愣,笑容溫和,筆入硯臺潤色,落在紙間之時輕柔靈動,寫成了一個小家碧玉的“齡”字。

“這是寧小齡的齡字,由一個齒和一個令字組成。”

“好複雜啊。”

“嗯,傳說在北荒的蠻火山脈,有巨人一族名為盤日,他們以首代巨人王的牙齒雕琢成聖令,作為王族傳承,與這齡字倒有些巧合。”

“好吓人……嗯,還很惡心。”寧小齡捂了捂腮,忽然覺得牙齒有點幻痛。

寧小齡接過筆,照本宣科地歪歪扭扭寫了幾遍之後,寧長久繼續講“長久”二字。

“這兩個字很簡單啊,就像是師兄一樣幹淨。”寧小齡由衷誇贊,随後想了想,振振有詞地賣弄自己為數不多的學問:“師兄名字寓意極好啊,天長地久……長視久生……”

寧長久輕聲笑道:“原本師兄并不叫這個名字。”

寧小齡嗯了一聲,點頭道:“原本我也不姓寧呀,跟了師父才改姓的。對了,師兄以前叫什麽啊,你還記得嗎?”

寧長久道:“我原本叫張久。”

寧小齡有些失望道:“有些平常啊。”

寧長久點頭道:“是啊,師父也不喜歡我的名字,便改成了長久。”

這裏的師父當然是前一世的師父。

他與師尊素未謀面,她卻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且為自己改好了名。

他隐約覺得這件事裏也有些其他韻味,但此刻還無法琢磨通透。

寧小齡自信地接過筆,道:“我學會了!”

說罷,大筆一揮,在宣紙上寫下了長久二字。

“筆畫錯了……”

“意思對了就行啊。”

“嗯……好吧。”寧長久無奈道:“但願人長久,确實是好意思。”

于是這一個多時辰裏,交談聲時不時地響起着。

“嫁嫁師父的名字真好,女和家,女兒歸家。”

“你認識家字?”

“認識啊,與天同壽道人家的家嘛。”

……

“襄兒姐姐的襄字也太複雜了吧,比齡還難寫。”

“嗯,襄字很有意思,襄加個提土旁,便是壤,壤便是土壤的意思。當日你昏過去了,沒聽到你襄兒姐姐在九靈臺上說話的樣子,有些可惜。”

“說了什麽?”

“她說,嗯……她說她是天後娘娘用九天息壤捏出來的泥人兒,此刻燒成了漂亮的小瓷人,便将土字抹去,改名為襄了。”寧長久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着。

“額,真的嘛……”寧小齡聽得暈乎乎的。

“師兄騙你做什麽,你襄兒姐姐來頭可大了。”

“那師兄到時候豈不是要挨揍了。”

“……你胳膊肘往哪裏拐的?”

……

這是入天窟峰修行的第一夜。

寧小齡已經離開,寧長久看着滿桌寫寫畫畫的宣紙,冥冥之中心生靈犀,只是稍縱即逝未能抓住。

他眉頭稍緊,略一沉吟之後,在一張紙的縫隙裏,再次寫上了“寧長久”三字,又寫上了“張久”二字。

夜裏,風過群山,萬籁如哭,寧長久靜靜立着,盯着那自己的名字,出神地看了許久。

第 67 章 :書閣的老人

劍堂內傳來了短暫的笑聲。

這裏的弟子大都是大戶人家出身,因為天賦不凡,被送來求仙問道,自然從小讀書識字,而哪怕是貧苦人家出身,在入內門之前,也是在外門的書塾中學過至少一年半載的。

而如今聽寧小齡說起,她才想起了此事。

先前那長街上,她與老狐一戰,因為将內門吐息心法貿然告知了寧小齡的緣故,她差點身陷死地,她當時以為寧小齡說自己不識字是在騙自己,如今想來,應該是那老狐以妖種操控了她的身子。

陸嫁嫁冷眼掃視,劍堂內笑聲很快平息。

她看着寧小齡委屈的稚嫩臉蛋,也覺得很是頭疼。

如今寧小齡已經十四歲了,哪怕天資極好,入修行一途也算是晚了,若是因為識字這種事将她送去外面的書塾讀個一年,也實在欠妥,畢竟一些劍法的傳授,是不需要識字的,但是心經的領悟全在自身,其間具體的心訣招式記載更是極厚的幾本,很是麻煩。

“那以後我親自教你識字。”陸嫁嫁想了一會,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劍堂之中,隐約可以聽到整整齊齊的驚疑聲。

陸嫁嫁是何許人,那可是二十四歲便半步紫庭境的女劍仙,是天窟一脈百年未有的天才,教人識字這般的小事,怎麽能讓她去做?

這名叫寧小齡的小姑娘,天資是有多過人?

而堂中幾位弟子在短暫的錯愕後目光閃動,隐約間已是躍躍欲試,想要替峰主大人分憂了。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寧小齡竟主動拒絕了,她很是乖巧懂事道:“這樣的事,怎麽能勞煩師父呢,我聽說過不了幾年便是宗主繼任的大事了,小齡不敢也不該打攪師父修行的。”

陸嫁嫁也未強求,問道:“那去書塾念書?”

寧小齡哭喪着臉,道:“那小齡每天爬山不是要累死累活了。”

陸嫁嫁看着她一臉委屈的樣子,忽然明白了過來了她真正訴求,于心中冷笑了一聲,面容平靜地問道:“你師兄……識字嗎?”

寧小齡眸子一亮,身子一挺,有板有眼道:“師兄的博學強識,小齡一直是最佩服的。”

陸嫁嫁默默嘆了口氣,說道:“那我準許你以後每日修劍結束之後,随你師兄識字,但絕不可超過一個半時辰,否則按違反門規處置。”

寧小齡假裝猶豫了一會。

陸嫁嫁眉角輕顫,冷冷道:“不願意?”

寧小齡立刻不裝了,用力點頭道:“是,師父!”

劍堂之中,其餘的弟子看她的目光都怪異極了,很多心想着這小丫頭是不是不知道峰主親自教學到底意味着什麽?

也有幾位弟子對寧小齡的師兄很是羨慕,那少年雖然天資不怎麽樣,但是撿了一個這樣的師妹,似乎也值得了。

禍福相依大概如此吧。

陸嫁嫁也暗暗松了口氣,本來讓寧長久留在峰頂并不合适,更多的是她的私心所致,如今也好,有了一個正經的理由。

只是希望這對師兄妹私下裏別鬧出什麽事……

幸好,那寧長久看上去清淡寡欲,應該不會做出什麽不軌的舉動。

寧小齡此刻的小臉上,卻是難以抑制的興奮,周遭那些原本讓她很不舒服的注視目光,此刻像是也淡了下去。

陸嫁嫁敲了敲她的桌子,道:“小齡,你出來,今日我先給你講解,以後你好生識字,讓你師兄給你多講講,如有不懂之處也可以來問我。”

她雖話語清冷,但旁邊聽者心中皆有明悟,這對于一向冷冰冰的峰主大人來說,這已有些近乎溺愛了。

而最關鍵的是,這樣一來,那個寧小齡的師兄,身為一個外門弟子,豈不是有機會閱讀內門的心法了?這成何體統?

寧小齡當然不會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立刻點頭,道:“是,師父!”

……

……

時近中午,寧長久推開木門,向着這一層廂房之下的樓層走去,昨日雅竹與他們說過,那裏藏書頗豐,可以随意借閱。

“小子,你要去哪?”一個男子的聲音忽然響起。

寧長久停下腳步,循聲望去,只見廊道的拐角口,一個右衽劍裝的男子雙手環臂立着,他頭發後梳,只留一縷垂在額前,男子看上去三十出頭的年紀,膚色微黃,有些粗粝,身上散發着若有若無的劍氣,看着很是唬人。

寧長久當然不認得他,只是他問了,便順勢答道:“去查閱些典籍。”

那男子緩緩走來,腳步沉穩,他看着寧長久道:“你不用上課?”

寧長久答道:“我是外門弟子。”

男子皺眉道:“荒唐,外門弟子怎麽可能上得了峰?”

寧長久道:“嫁……嗯,師父特批的。”

男子想了一會,才恍然道:“昨日聽說峰裏來了個擁有先天靈的小姑娘,還帶着一個跟班少年,莫非你就是那跟班少年?”

寧長久輕輕搖頭:“我是她師兄。”

“那就是你了。”男子冷笑一聲,道:“小子福緣不錯,撿了一個好丫頭啊。”

寧長久看着他,問道:“你是?”

男子笑道:“論輩分,我應該算是你們師叔。”

寧長久淡淡的答了一聲:“嗯,師叔早。”

他懶得多廢話,向前樓道口的木梯處走去。

男子眉頭一皺,伸手攔在了他的身前:“你不認得我是誰?”

寧長久搖頭道:“第一天來,不認識,敢問師叔尊姓大名?”

男子打量了他一番,道:“我看你也不像蠢人……哦,我明白了,你刻意如此,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讓我覺得你不凡?”

“……”寧長久道:“你想多了。”

男子冷哼一聲,沉了一口氣,聲音雄渾道:“我叫盧元白,按入門時間上來算,我可是陸嫁嫁的師兄,如今這內峰秩序,一半都歸我管,今日你初次見我,我不做計較,若是以後再敢不敬,別怪我以門規壓你。”

寧長久點頭道:“我看過門規,大抵知悉。”

盧元白問道:“門規上允許外門弟子去翻閱內峰藏書了?”

寧長久說道:“門規上并未禁止外門弟子翻閱。”

盧元白惱怒道:“那是因為他們進不來。”

寧長久道:“可我來了。”

“你……”

盧元白又多看他幾眼,覺得這少年長得不錯,就是說話風格太讓人生氣了些。

他又打量了他一番,問道:“現在什麽境界了?”

寧長久道:“還未入玄。”

盧元白眉頭一皺:“今年多大?”

寧長久道:“十六。”

“十六歲……”盧元白搖了搖頭,心平氣和了些,道:“十六歲還未入玄,确實應該多讀些書,想辦法好好傍牢你那師妹,別哪天失了寵,被逐出峰去。”

寧長久并未動怒,只是道:“我自會好好待我師妹。”

聽到這句話,盧元白不知為何,心頭又湧現出一股厭惡之感,看寧長久的眼神也變了許多,似是更不屑了些。

他手臂一揮,冷冷道:“去了內峰藏書閣,安靜些,看管藏書閣的老爺爺可是和宗主一輩的,脾氣算不得好,小心別招惹了他。”

寧長久道了聲謝,向前走去。

……

這一代的內門弟子此刻俱在劍堂習課,內峰藏書閣清幽無人。

寧長久走了進去。

巨大的書架和密密麻麻的書脊壓入了視線。

書海浩渺,每一道書架都有數個人那麽高,書架的一側按着分類挂着木牌,而擺放的書籍的品階,也是自下而上排列的。

此處沒有梯子,想要取上層的書只能以靈力隔空自取,所以許多書籍擺放的位置很高,有些甚至有小陣法作為阻撓。

寧長久走入之時,某條長案之上,一個半躺着的老人,抓起了蓋在臉上的一本珍貴古籍,随意瞥了那進來的年輕人一眼。

寧長久也看了他一眼。

“新來的?”老人随口問了一句,落回了視線。

“是。”寧長久簡單地答了一句。

這應該便是盧元白口中的那位師叔祖了。

他看着老人,凝視了一會,心中微生感應,默然嘆息,因為他能感覺到,這位老人,天年将盡了。

第 66 章 :劍堂第一課

“你想說什麽?”寧長久問。

寧小齡認真地盯着他,道:“師兄,你現在是不是有些緊張?”

寧長久心意微動,又很快平複,微笑道:“怎麽會?師妹別賣關子了。”

寧小齡抿着嘴唇猶豫了一會兒,才支支吾吾道:“師兄……我最近忽然覺得,我好像可以感受到你的情緒。”

寧長久一怔,很快明白了過來,自那日,他摘取婚書上“永結同心”四字作為他們彼此的錨點之時,他們的精神與情緒便相互勾連,隐有某種微妙的影響。

但不知為何,他明明情緒總比較平淡,寧小齡卻可以感知到,而寧小齡明明比較跳脫,她的情緒,寧長久卻比隔霧看花還要模糊。

當然,這件事情,他肯定不會承認的,要是承認了,他以後在師妹面前便會有種沒穿衣服一般的錯覺了,更何況,那封婚書是趙襄兒,他擅用上面的字,這件事趙襄兒還不知道……

寧長久順勢問道:“感受情緒?什麽意思?”

寧小齡想了一會,道:“比如那日醒來之後,我你問我師父的錢藏在哪裏,我說完以後,我能真心實意地感覺到你的開心……你和襄兒姐姐鬥嘴的時候,好像也蠻開心的,分別的時候,好像還是挺開心的,上了天窟峰,你看雲霧的時候,好像有些傷感,但是你給陸姐姐說門規哪裏哪裏不對的時候,又好像開心了起來……”

寧長久越聽越心驚,但是一想到她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緒,很快以清心咒撫平心湖,波瀾不驚,他微笑着語重心長道:“這當然不可能呀,那趙襄兒與師兄可是三年之約的對手,與她吵架之時我心煩意亂得很,怎會開心,師妹呀,你是不是被那妖狐影響,腦子還有些亂呀。”

寧小齡雙手抓着椅背,眉頭緊鎖,身子也微縮了些,她想了一會,道:“可我真的感覺到了啊,難道師兄沒有感覺嗎?”

寧長久微笑問道:“那你告訴師兄,我現在的情緒是什麽?”

寧小齡定定地看着他,心中琢磨了一會,最終搖頭道:“不知道唉。”

寧長久心中冷笑道,我修心二十多年還怕你個小丫頭片子?

“你看,興許是錯覺,以後莫要多想了,安心修行便是。”

以後師妹開始正式修行後,他與師妹接觸的時間肯定也會越來越少,而那“永結同心”四個字的影響應該同樣會随着時間而慢慢減弱!

寧小齡眼睛忽然一亮,脖頸如小麻雀般倏地一動,道:“師兄,你現在是不是很開心?”

寧長久身子微緊,表情差點沒有繃住,他立刻再次撫平心湖,面不改色道:“我開心個什麽?師妹,你快些回房休息吧,以後好好修行,莫要耽擱,若是有修行上的疑難,也可以問我,總之莫讓師兄擔心。”

寧小齡鼓着香腮,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落到側靥的柔軟頭發在夜風中微微晃動着,她還是不死心,問道:“師兄!你真的感覺不到嗎?”

寧長久平靜道:“快回去,若讓其他同門發現了,可就要讓陸姑娘為難了。”

寧小齡狐疑地看着他,問:“師兄,你現在是不是有幾分害怕,幾分生氣還有幾分無奈?”

寧長久忍無可忍,揚起了手,皺眉道:“讨打了?”

寧小齡這才立刻閉嘴,悻悻然地溜出了房間。

寧長久的手緩緩垂下,大袖輕晃。

“這冷風吹得頭疼,早就說不要選朝東南的房間了,傻子師妹。”他難得地抱怨了一句,一伸手,啪得一聲關上了窗,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到榻邊躺了上去,唉聲嘆氣。

……

……

清晨,寧長久再次推開窗時,外面的山水間,已覆上了一層白白的細雪。

夜雪落得悄無聲息。

他在窗邊靜坐調息片刻,感受着身體間流動的靈氣,如果說每個人的靈脈都是無數條溪流的話,那他的靈脈便極窄,而那紫府氣海則像是一顆巨大的供血的心髒,将靈力順着靈脈輸送到身體的各個部位,靈脈的數量與寬窄,直接導致了靈氣輸送的效率。

而這種先天資質的問題,後天勤勉修行可以改善一些,但終究是有限的。

此刻寧長久的身體問題則是更大,許多原本的靈脈,已不是狹窄,而是如一團亂麻一般,糾纏堵塞着,皇城數日的奔波,各種傷勢壓身,更加劇了身體的問題。

若是尋常人擁有這樣的身體,他會在最初因為可以修行而喜悅,但又很快會因為大道無望而悲傷。

但寧長久不會這樣想。

因為他此刻确定了,如今這副身軀和上輩子用的是同一副。

他确定了那風化的石頭之下,掩藏的是絕佳的翡翠,只是他暫時還找不到劈開那堅硬石層的刀。

而上輩子在不可觀中,自己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他想不起關鍵所在。

寧長久調息了片刻,心緒微亂,接着敲門聲響起,寧長久轉身望去,看見換上了一身嶄新劍裳的寧小齡正對着他揮手。

“師兄,這是新衣服,可比我們以前那道袍舒服多了。”

寧長久笑了笑,道:“師妹越來越可人了,想來過不了幾年,天窟峰又要出一位小劍仙了。”

“師兄又說瞎話。”寧小齡俏臉微紅,随後擺了擺手,道:“師兄,那我上課去了!”

寧長久對着她揮了揮手。

寧小齡關上門,恰見廊道上,亦有幾扇門打開,幾位內門弟子從中走出,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寧小齡,随後看了一眼她前面那座房間,神色微異。

寧小齡還不适應被這麽多陌生人盯着的樣子,她差點直接打開房門躲進去,可手伸過去,卻還是縮了回來,她假裝沒有看到衆人的視線,轉身走開。

……

這山峰之中,幾乎很難看到礫石岩體,大部分都是木制構造的房間和隔層,很多時候,身在其中的人只會覺得自己似在一處尋常大戶人家的廂房裏,哪裏會想到這竟是一座峥嵘高聳的偉岸山峰內部。

寧小齡惴惴不安地順着一條臺階向上走去,身邊沒有同行之人,她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樓梯口的盡頭,光線落在臉上,她握緊了拳頭,走進了天窟峰的朝陽裏。

冬風吹寒,雪映晨光,仙峰之上似覆金芒萬片,刺目耀眼。

劍堂門外,那看管弟子名牌的老人拎了一把掃帚正掃着雪,劍堂中,陸嫁嫁冠簪端正,秀發如瀑,一身嶄新的劍裳勾勒着窈窕身影,晨光透過木格子的窗,分割成千萬道落在了她的衣裳上,寧小齡早早地來到門外,恰看到了這一幕,那驚鴻一瞥的容顏,似勝過了天窟峰新冬的雪色。

可惜師兄沒有看到。

她這樣遺憾地想着。

今日,寧小齡是第一個到的,她在陸嫁嫁的示意之下,找了個靠邊一些的位置坐了下來,那書案俱是木紋極美的良材,溫潤秀麗,其上疊着幾本厚度不一的冊子。

每一本冊子都是人間不可見到的珍品。

陸陸續續有人走入劍堂,他們不約而同地對着陸嫁嫁行了一禮,然後坐下,而陸嫁嫁只是點點頭,冷冰冰的,很有一脈掌門人的高冷氣質。

寧小齡小心地打量着這間劍堂。

她雖未上過私塾,但總覺得,這裏除了更開闊一些,似乎和民間的私塾并沒有什麽不同。

陸嫁嫁身前是一張漆黑的書案,案臺上端正擺放着一把筆直的木尺。

而陸嫁嫁的身後,是三道巨大的屏風,那屏風敷着一層烏色的輕紗,輕紗之後,是三幅斬魔圖,第一幅是荒人騎象斬殺蛇魔,第二幅是群仙入海獵殺一頭人面龍身的怪物,第三幅則是萬劍升空,斬一頭擁有九首,口噴冰火的大魔。

三卷屏風皆墨色大氣,其中人物勾畫卻又精巧至極,讓人一眼難忘,金砂繪作的劍氣又帶着劈面而來的鋒芒,亦真亦幻。

寧小齡隐約覺得,那三卷屏風中的人物,似都蘊含着某些劍招,只是此刻的她只能模糊感受到大概。

那屏風之後她無法看清,但隐約可以看到,是一片環形的書架,其上竹簡古卷無數。

她默默地打量着,想靠着觀察周圍的一切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她依舊覺得不安,這是置身到一個陌生新環境裏時,難以抑制的風聲鶴唳。

铮!

驀然一聲劍鳴。

寧小齡神色一震。

只見陸嫁嫁以手指扣彈那把木尺,卻發出了劍鳴般清朗聲響。

與此同時,那劍堂四角懸挂的銅鈴也一柄搖動,叮鈴鈴的聲音清脆地傳遍天窟峰頂。

原來這把木尺是傳音的啊……

寧小齡這樣想着,卻見側方的大門口,一個小姑娘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她聽到了那鈴聲,臉色有些發白。

寧小齡想了起來,這個小師姐好像叫……樂柔?

陸嫁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名叫樂柔的小姑娘極不情願地走到案臺前,伸出了手。

陸嫁嫁拿起木尺,啪啪地連打了五下,小姑娘柔軟粉嫩的掌心頃刻紅彤彤一片。

“下次再遲到,翻倍。”陸嫁嫁嚴厲道。

樂柔揉了揉自己的小手,乖乖點頭,回到桌邊坐下。

寧小齡立刻從那戒尺上移開了視線。

原來嫁嫁姐姐這麽兇啊……

一番平靜之後,陸嫁嫁清冷的嗓音響起:“開卷,閱劍經。”

只見身邊的弟子們各個正襟危坐神色肅穆,他們取過了桌案上第一本的書卷,翻開,閱讀。

寧小齡心中咯噔了一下,她學着他們的樣子,取過那本劍經,攤在身前。

旁邊的弟子見她臉色難看,只是想着她半路而來,肯定是有許多落下之處,但畢竟師父将她收為內門,想必天賦極佳,很快就能追趕上來的。

陸嫁嫁也注意到她糟糕的神色,微笑安慰道:“不要怕,稍後我會親自給你講劍說經,讓你早些趕上師兄師姐們。”

寧小齡擡起頭,哭喪着臉,道:“師父,我……不識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