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時淵

“你終于醒了?”

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

寧長久緩慢地睜開了眼。

天上落下的光線照進了他的瞳孔,時間像是随着光的到來一點點恢複了流速,寧長久看着那個灰蒙蒙、隐隐透亮色的穹頂,意識終于一點點地蘇醒了。

他白衣上的血跡已經幹涸,身體上的傷口也結上了痂,那些被打磨得極為精細的沙粒包圍着他,他的半個身體都陷在了裏面,像是一具埋着的化石。

寧長久捂着腦袋,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說話的聲音來自他的體內,聲音分辨不出性別,寧長久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那是劍經之靈的聲音。

“這是哪裏……”寧長久咳了幾聲,從地上的細沙間掙紮着起身,他頭痛欲裂,腦袋像是被毒針穿過,刺痛不止。

“你真撞傻了?”劍經之靈沒好氣道:“這是深淵之底!你和那個老頭子還有那條蛇,一起掉進來的。”

“老頭子……”寧長久想了一會兒,南荒之中,最後一幕閃電般沖入了腦海,翰池真人的放聲狂笑,跌落平面的九嬰之首,滿臉淚水絕望嘶喊的陸嫁嫁……這些畫面揮之難去,一經想起,便夢魇般不停回放着。

半晌後,寧長久才終于平複了心境。

“翰池真人和九嬰……去哪了?”寧長久問。

劍經之靈聲音幽寒,“看你後面。”

寧長久感到了背後有涼意傳來,他一點點轉過了身體。

少年瞳孔一縮,手立刻搭在腰間,想要拔劍,短暫的摸索後卻什麽也沒有搜尋到。

他的眼前,一雙枯萎的、滿是褶皺的瞳孔正盯着他,懾去他所有的目光。視線從中抽出之後,寧長久才看到它的全貌,那是一條渾身幹枯的大蛇,它像是在烈陽下曝曬了幾百年,皮膚間沒有一絲一毫的水分,原本鵝卵石般紋路的鱗片,此刻也像是甲魚燒幹後的殼,這些鱗片還一齊向着裏面凹陷着,整個身軀看上去就像是癟了氣的皮球,可以想見其中的血肉也幾乎腐爛殆盡了,而那些裸露出的,鋼鐵般堅硬的骨骼,也慢慢地變成了細沙,漸漸地與這平整的沙面相融。

“這是……”寧長久緩緩吐出了一口氣:“九嬰?”

說完之後,他這才注意到那兩個瞳孔之間,有着一個腐爛的肉瘤,肉瘤上還有衣裳的碎片,那是翰池真人異變死去的屍體……

深淵之底沒有無頭的神明,等待他們的不過一片荒蕪得沒有邊際的沙漠,這個沙漠中殘留着時間的法則,時光的偉力裏,九嬰的屍骨不知度過了多少歲月,連帶着那個瘋狂的念頭風化成灰。

它們一起腐爛、坍塌、化作流水般的細沙。

“嫁嫁……陸嫁嫁呢?”寧長久心髒再次收緊,雖然最後一刻,他斬出一劍,切斷了她所抓着的九嬰之尾,但以陸嫁嫁的性格,極有可能會跳下來的,若她跳下來……

寧長久腦海中泛起這個恐怖的念頭。

他知道,眼前的九嬰屍骨雖然與自己同處一處,但實際上,他與這具九嬰之間,相隔何止百年?

劍經之靈冷笑道:“擔心有什麽用,你哪怕現在活着,你又能走出這裏嗎?”

寧長久沉下了氣。

他向着四周望去,看着冥冥茫茫的天幕和無窮無盡的沙海,只是默默期盼着陸嫁嫁不要下來。

“我為什麽還活着?”寧長久看着自己的手,他的皮膚只是有些幹燥,絲毫沒有腐朽的痕跡。

劍經之靈道:“我也奇怪,你為什麽這麽命大?”

寧長久搖頭道:“這不是命好就能解釋的。”

劍經之靈贊同道:“所以我更餓好奇了,你到底是什麽來歷?”

寧長久緘默不言,他漸漸想起了過往在書閣看書時,所讀到的關于南荒的記載。

經歷了臨河城之後,他為了探究南荒深淵的來歷,閱讀過許多相關的典籍,甚至有傳說,谕劍天宗的祖師也曾經下過深淵,留下過相關書卷。

而那位祖師是五道之上的高人。

唯有具有神格或者五道之上的修行者才能被深淵接納,寧長久也想到了這段記載,默默地念了一遍,然後他起身向着四周望去,身下的沙子太細太軟,每走一步腳都會陷入沙地裏,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抽出。

他來到了九嬰的屍骨前,看着它的褶紋無數的瞳孔,那瞳孔之間,還插着一柄鏽跡斑駁的劍。

那是仙劍明瀾。

這柄劍也破舊得無法使用,他手指抹過劍身,上面的細鏽便像是雪一樣落了下來。

寧長久拔出了劍,拔劍的過程裏另外半把直接折在了九嬰的瞳孔裏。

“救命啊!救命啊!”

在寧長久拔出劍的時候,劍身之中傳來了大聲的呼救。

“血羽君?”寧長久皺起了眉頭,想起了曾經封存在這把劍裏的妖雀,道:“你還活着?”

“寧……”血羽君聽到了聲音,激動得渾身打顫:“寧長久……不不,寧大爺!大爺您就是上天派來救小的的嗎?啊……我……我要死了,快救我出去。”

寧長久問:“我怎麽救你?”

血羽君急切道:“這柄劍快爛掉了……我現在躲在劍芯裏,這裏勉勉強強還能住鳥,你……你有沒有新的完好的劍啊,就這破劍還自稱仙劍呢,小爺不過是睡了一覺,醒來就發現……”

寧長久聽着覺得聒噪,他拔出那把劍,帶在身邊,道:“我身邊沒有劍,九嬰和翰池真人都死了,你能活下來已是萬幸了。”

血羽君焦慮道:“但我這樣下去遲早就死了啊……寧大爺,你想想辦法啊,皇城的時候,要不是我偷襲你們,你和趙襄兒能有那麽穩固的感情嘛……”

“?”寧長久一驚,心想當初你差點害死所有人,這時候還敢拿這種事情邀功?

他有一種直接将這柄劍埋沙子裏,讓它一點點眼睜睜看着自己死去的沖動。

血羽君哭爹喊娘道:“寧大爺啊,你媳婦可答應我的,殺一百個妖就重新給我找個肉身把我放生的……你們夫妻可不能不守承諾啊!而且小的我誠心悔改了,大爺別丢下我啊。”

“媳婦?”寧長久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來。

血羽君心頭一凜,心想難道自己又嘴賤喊錯了?

它斟酌着要不要改稱呼,卻見寧長久将這柄破劍系在了腰間,淡淡說道:“放尊重點,那是我師尊。”

血羽君會意,心中暗罵着四下無人荒蕪沙漠你還裝什麽?嘴上笑着應承:“是是,師尊師尊,謝謝寧大爺救命之恩。”

劍經之靈對于血羽君這般卑躬屈膝的模樣很看不起,道:“先走出這片沙漠吧。”

“往哪個方向走?”

“你自己決定吧。”

“那就北邊吧。”寧長久下意識說道。

“嗯……你怎麽不動?”

“哪邊是北邊?”

“……”

寧長久看着一片陰會色的天空,那就像是層層疊疊的紗,紗後面透着淡淡的光,這個世界沒有太陽,那些微亮的光便映滿了整片世界。

寧長久不想一直靜止着,這會讓他有種環繞在未知危險中的感覺。

他開始在沙漠在走動,尋找着有沒有出口或者牆壁之類的東西,因為白夫人曾經明确地告訴過他們,她是從深淵之底一點點爬上去的……

既然白夫人可以出去,那說明這裏并非真正的死地。

寧長久走了許久,他感知不到累,但心中的希望卻一點點黯淡了下去。

這片沙漠無邊無際,根本看不到任何盡頭的跡象,他就像是在一片無盡的汪洋上穿行,整個世界都只有茫茫的海水。

但幸好,他再也沒有看到那個九嬰的屍骨,說明他沒有陷入那種類似于鬼打牆的困境裏,至少是一直在前行的。

只是……

“那片深淵之下,怎麽可能有這麽巨大的空間?”寧長久表示不解。

在進入深淵前,他的餘光曾看過一眼,那是一個巨大的、圓形湖泊狀的領域,環繞的黑色平面像是垂着的,無數細密的直線。

那個湖泊固然巨大,但哪有這般大海一樣的無邊無際?

寧長久想起了張锲瑜的畫卷世界,沉思了一會兒,向周圍望去,想找到一些類似于法則的蛛絲馬跡。

但這個世界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寧長久便只好憑着感覺,孤單地向着某個方向走着。

“有點不對勁……”體內,劍經之靈忽然出聲。

寧長久腳步微停:“哪裏不對勁?”

劍經之靈道:“你有沒有發現,天空好像距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寧長久擡起頭。

因為上方沒有日月星辰的緣故,再加上那層層疊疊的灰白色,很容易讓人産生視覺的錯誤,難以判斷天空與自己的距離。

寧長久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發現天空好像确實距離自己遠了一些。

随着時間的流逝,這個拉開的距離也越來越顯眼了。

寧長久的修為境界大概是長命境,他想嘗試馭劍飛行去接近天空,但他抓起這把破劍,卻怎麽也無法向上飛行,好像有什麽無形的力量将他鎖定了一樣。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劍經之靈同樣心裏犯怵,它現在特別希望哪裏可以竄出來一個兇神惡煞的敵人,來場決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了百了算了。

時間慢慢地過去着。

寧長久周圍的景色沒有任何的改變,而天空則越來越遠了。

終于,某一刻,寧長久猛然發現,自己足下的沙子也在肉眼可見地變稀,變薄。

“刷!”

寧長久腳下一空,足下沙子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身體驟然向下跌落。

下方又是一片深淵。

寧長久再次落地又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他輕飄飄地重新落回了沙面上。

寧長久擡頭望去,上空上多出了一枚月亮,散發着灰白的光暈。

寧長久一眼便想明白了,那根本不是月亮,而是一個圓形的空缺,自己便是從那裏跌落下來的。

這是……

寧長久在腦子裏模拟了一下,道:“這是一個沙漏形狀的空間。”

劍經之靈愣了一下,它雖然才誕生了幾十年,但也陪着嚴舟飽讀詩書,對于沙漏這種計時工具還是有了解的,聽了寧長久的話語之後,它腦海中也勾勒出了沙漏的模樣,發現許多情形确實都對上了。

“先前我們是站在沙面上,沙子一點點地下沉。”寧長久盯着天上的月亮,說道:“這應該是一個記錄時間的容器,現在上層的沙子跌落完畢,按照常理來說……”

血羽君聽得一臉困惑。

氣海中的劍經卻是接話道:“按理來說,這個世界,該颠倒了?”

若是如此,那麽他們将會是最先跌落回原先空間的一批,而随着時間的流逝,整個世界的沙子都會砸落到他們身上!

活埋之下,必死無疑……

這個念頭才一産生,寧長久便看到,天空中的那輪“月亮”,開始緩慢地移動了起來。

于此同時,寂靜而平整的沙面之下,突兀地傳來了動靜。

沙面忽然一片一片地拱起,然後像小雞破殼一般裂開,一個個幽如鬼魅的生物在夜幕降臨時,毒蠍子一般從沙土中鑽了出來,它們呈現着靈魂的形态,在最初的照面的時候,便開始了激烈的自相殘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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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盟主雪晶淩的打賞!謝謝萌主的支持呀~)

第 170 章 :十死無生

夜沉寂了下來。

四峰之間,依舊有修行者在各峰中來往忙碌着。

破碎的護山大陣必須盡快修好,否則難以留住靈氣。

殘破的桃簾也開始重新編制,只是靈絲園被毀,導致如今的進程也很是緩慢。

沉底崩碎的環瀑山已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土丘,衆人從中尋找着殿中的遺物,一樣一樣地收納整理。

這些事情一直夜以繼日地進行着,一個月的時間裏,原本殘破不堪的四峰又煥發了新的生機。

而原本來往并不頻繁的各峰,在經歷了這次災難之後,交流也開始密切了。

各峰的寒牢也被大赦,許多妖獸和罪人放了出來,幫助一起重新建設宗門,戴罪立功。

寧小齡坐在懸崖上,小腿随着夜風微微地晃着,她瘦了許多,此刻穿着白裙子,袖間別着一朵纖細的黃花,眉目因為清瘦也更秀氣了些。

她身子靠着一樹雪櫻,微偏着頭,看着山峰間亮起的燈火,看着劃破夜色的劍氣,看着百廢漸興的一切。

如今雪櫻早已凋零幹淨,繁茂的葉子在風中垂着,偶然會垂落幾片,掠過她的身邊。

她明明才十四歲,原本嬌俏的模樣在一個月間飛速蛻變着,已然有了清冷女子劍仙的雛形了。

腳步聲從身後輕輕地傳了過來。

樂柔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崖邊,在她身邊坐下,然後側過頭,看着寧小齡始終沒什麽表情的臉蛋。

寧小齡雖然一直面無表情着,卻也從來不能将悲傷藏好。

樂柔看着她,覺得她就像是一潭被一夜寒風凍徹的春水,只有那個少年才能消融她心中的冰雪。

這些天,樂柔經常來找她,與她說話。

寧小齡也只是低着頭,默默地聽着樂柔說,時不時或點頭或搖頭,作一些簡單的回應。

“你師兄那麽好的人,我們以前竟還那麽誤會他,現在想想,可真是又丢人又可笑啊……”

“我還記得第一天你們來的時候,其實那時我是不太喜歡你們的……”

“哎,你和你師兄真的不是親兄妹嗎?生得都那麽漂亮。”

“……”

風吹坪野,星垂峰谷,兩個少女坐在崖邊,聲音細得像風。

天窟峰風過洞窟時的萬籁哭聲,每每響起也總令人動容。

“樂柔,其實你不用與我說這些的。”寧小齡忽然側過頭,很認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說:“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

“我……因為我是師姐嘛。”樂柔看着寧小齡的臉蛋,那望來的眸光中,竟有一種自己在與師尊對望的錯覺,她的心跳微微加快。

寧小齡說完了那句話後,就繼續低着頭,看着四峰間游移的燈火和忙碌的身影。

“其實……”樂柔猶豫了許久,終于還是字斟句酌地開口了,她說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那些自己捉弄寧長久不成反而惹禍上身的事情。

樂柔一樁樁地數着,話語中帶着許多歉意。

寧小齡也像是回憶起了什麽,臉上的笑稍縱即逝,“你當然鬥不過他的呀,師兄……可厲害了。”

樂柔用力點頭,安慰着:“嗯,他這般厲害,一定會回來的。”

“真的麽……”寧小齡像是在問自己。

樂柔肯定道:“我要有這麽可愛的師妹,我死都不舍得走的。”

寧小齡小腿輕輕晃着,她看着身邊這個一直試圖讓她高興的小姑娘,擠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道:“我不就是你師妹麽……”

“師妹……”樂柔聞言,心忽然收緊了些。

寧小齡再沒說什麽,她沉默着從崖畔起身,向着內峰走去。

樂柔回身望去,欲言又止,悶熱的夏夜裏,寧小齡裙裾上的星輝一點點暗去。

她走過了內峰的木梯子,摸了摸腰間的鑰匙,在樓梯的轉角處微微猶豫,然後向着師兄的房間走去。

如今寧長久的房門鑰匙是由她看管着的。

寧小齡如常地走入房中,将被子鋪開然後疊好,撣去地面和窗臺的灰塵,桌案上的書也被她一絲不茍地擺正着,每一個角都對得整整齊齊,做完了這些之後,她便會學生師兄的樣子坐在,靠着椅背,拿起一本書翻讀。

過去寧長久教她識字之時的卷紙都還保留着,上面有不同筆記的改改畫畫,寧小齡看着這些,只覺得與師兄的字跡相比,自己的字簡直像是見到了朱雀神的小灰鴨。

她每次都能看很久。

寧小齡同樣知道,有些東西可以留住,有些卻是永遠留不住的。

夜半三更,她離開了寧長久的屋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瓷瓶中的韓小素正在借着月輝打坐修行,見到寧小齡進來,她主動停下了修行,鑽入了瓷瓶中。

韓小素天生恐懼着這個世界,唯一的恩人也離開了,而如今這個小女主人又成天冷冰冰的,她生怕讨人嫌,被掃地出門。

寧小齡卻忽然開口:“你自己修行就好,不用管我。”

韓小素微驚,月魄精華對于她的誘惑也是極大的,可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細聲細氣道:“不了,今天累了……”

寧小齡沒說什麽,她竟似有些冷,慢悠悠地鑽進了被窩裏,然後側過頭,看着韓小素一點點消失在瓷瓶中。

這一刻的韓小素,窮盡思緒也無法想象寧小齡此時一閃而過的想法。

……

……

張锲瑜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

他不知道這只兵器大鵬到底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只是他擡頭仰視的第一眼,便被怔住了。

眼前的畫面他其實并不陌生。

那就像是一幅平面的枯燥圖畫,整個平面都是黑白兩色的,每一根線條在遠處的時候,呈現在視野裏的,都是一個點,只是随着兵器大鵬的臨近,那個點慢慢地延展成線,更近些之後便由線變作了立體的面。

他們明明是向上飛着,但不知何時,感觀上傳達的知覺卻是下墜。

随着他們的到來,整個世界都在延伸着,線條幾何倍數般高速拉長着,在相觸之後停止。

兵器大鵬平穩地落到了那看似圖卷的時間中。

張锲瑜小心翼翼地走了下來,他擡起頭,發現随着自己目光的上移,那些黑白兩色的世界,都開始附着上了顏色。

那些顏色不是單一的,而是極富層次的,與真實的幾乎無異。

目光環視過一周之後,張锲瑜發現,此處看上去便只是一個尋常無比的高山了,眼前碑亭相隔,身後雲海翻騰,一切都顯得那麽真實。

張锲瑜本就是掌握着一部分空間權柄的次神,到此處之後,他竟生出了一種小巫見大巫的感覺,先前的手段看似尋常,但在他這樣“懂行”的人眼裏,便是令人嘆為觀止的神力了。

“那一排白色的房子,其風格可是仿照的千年前古巫族的樣式?”張锲瑜指了指遠處半山腰,那片幾乎鑲嵌在岩壁中的建築,回憶起了些往事。

司姓少女道:“那只是你眼中的白色罷了。”

“什麽意思?”張锲瑜不解。

司姓少女道:“在這裏,每個人所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同的,真正固定的,唯有你最初看到的那些點和線,剩下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主觀上的填充。”

張锲瑜皺起眉頭,仔細審視着周圍的一切,他企圖換一種想法去觀看世界,但他發現,無論他怎麽欺騙自己,自己眼中的世界都不會産生太大的變化。

大鵬鳥解體,十八般兵器飛出,刷刷刷地插回匣中,刀劍歸鞘,身材嬌小卻身姿挺拔的少女拾階而上。

張锲瑜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這個世界明明那麽地平靜,卻給他一種真正的危機四伏感,他甚至不敢擡頭去看山道的盡頭,他隐隐約約覺得,那裏好像藏着古神的王座。

“這裏是……神國?”張锲瑜壓低聲音,問道。

司姓少女搖頭道:“這裏是不可觀。”

“不可觀?”

“嗯。”少女點點頭,沒有解釋更多,只是道:“我在觀中排行第四,所以姓司,我還有三位師兄姐和兩位師弟,到時候你或是想,可以去見見。”

張锲瑜仔細琢磨着不可觀這三個字,随着司姓少女向着雲遮霧繞的高山上走去。

他內心想着,既然這裏不是神國,那位格應是要低許多的,只是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樣的宗門,可以讓一個弟子僅用幾招便敗掉一頭即将邁入五道的兇神呢?

還是……單單這個少女天賦異禀?

他斟酌了一會兒,發問道:“你們觀中,其他弟子,比之姑娘如何?”

司姓少女雖然樣子冷冰冰,但卻不吝回答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她想了想,認真答道:“我沒和三師兄打過,但二師兄勝我只需一招,大師姐勝我……”

“大師姐下手沒輕沒重的,我可不敢惹她。”四師姐輕輕搖頭,回憶起以前大師姐教自己兵器招式的痛苦歲月,後來她好不容易每一樣都學到了大師姐的一點皮毛,接着她佩刀帶劍下山游歷,原本是底氣不足的,但很快,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可以獨步天下了。

張锲瑜又随口詢問了幾個關于不可觀的問題之後,終于忍不住開口:“對了,請問仙師,南荒中央那個無頭神的傳說……”

四師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張锲瑜所有的話語便都凍結在了唇間。

“這是師尊親自标明的禁地,不允許我們任何人踏足。”四師姐冷冷道:“我唯一能告訴你的,便是堕入深淵之人,除了高高在上的神主,其餘皆十死無生。”

……

……

南荒中央,深淵之底。

時間像是停止了流動,哪怕是一片塵埃的下墜都緩慢極了。

地面上躺着一個白衣少年。

少年身體上看不出明顯的傷勢,他閉着雙目,沉靜的面容不知生死。

他耗費了極長的時間才墜到了地上,然後陷入了更長的沉眠。

過了很久,少年的手指動了動。

他手指微動的過程以外界的時間尺度來看,耗費了足足一個時辰的光陰,漫長得像是一朵花苞的綻放。

第 169 章 :凝望深淵

盛夏,暑氣蒸騰,趙國皇城最著名的園子裏,滿池蓮花已經盛放。

自湖心的小亭中望去,荷風搖曳,蜻蜓低飛的美景了。

蓮葉間藏有許多雕刻成蓮葉狀的石臺子,挎着花籃子的宮裝侍女從碧色的蓮葉間款款而來,遙望過去時,蓮葉隐着石臺,好似仙姑輕盈履過水面,裙角與蓮葉同擺。

蓮塘的側邊,有一座八面玲珑的亭子,亭子構築精巧,頂上琉璃碧瓦鋪陳,四面挂着镂花的紗簾。

紗簾之內,幾個衣裝典雅的貴家小姐輕聲地說笑着,侍女們立在她們身後,雙手捏着蒲扇,頻率穩定地扇動着。

“據說今年的夏宴呀,我們的皇帝陛下也會露面的。”

“陛下……陛下當真會去?”

“消息千真萬确了。今年呀,我們不僅精練了數支精兵強軍,而且湧現出了一大批修道者,那瑨國過往何其嚣張,三天兩頭就有擾亂邊境的事情傳過來,煩不勝煩,這半年呢?消停得不能再消停了。”

“是去年年末那場秋雨麽?”

“是啊,當時我都睡着了,要是淋上一場雨呀,指不定也能成為那些山上的修道仙子哩。”

“真希望能早日到今夜的夏宴呀。”

“哼,你這小丫頭,平日裏見你思你那未婚夫君也沒有這麽熱忱。”

“夫君哪能和陛下相提并論呀?”

交談聲裏,滿池的蓮花間,兩位宮裝女子一前一後地走了走了過來,她們低着頭,步履匆匆。

亭中的貴家小姐們望了過去。

“怎麽這麽急呀,是不是要出什麽事呀?”有人捏緊了繡帕,不安地問着。

宮女們走近了,站在紗簾之外,給亭中幾位地位不俗的小姐們福了下身,接着她話語平靜中又帶着歉意:“陛下有令,今日的夏宴臨時取消,推遲他日,具體的日期還在讨論,明日便會告知諸位。”

“什麽?!”

“不……不辦了?怎會如此?這是出什麽大事了嗎?”

儀态端莊的小姐們坐不住了,她們的臉上無比露出了或驚訝或惋惜的神色,她們又問了些問題,卻也沒有得到明确的回複,只是那位女帝陛下的絕代風華,今日應是注定無緣一睹了。

沒過多久,本就悶熱的天氣裏,響起了一記更沉悶的雷聲,接着天色一點點由明轉暗了,蓮花池上的蜻蜓也越飛越急,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地打落了下來。

“陛下便是趙國的天,這是陛下……心緒不寧了?”有女子挑起帷幔,看着簾外這場突如其來的雨,這樣輕輕地說着。

……

趙國的皇宮深處,一襲漆黑的描金龍袍隐于昏暗的宮殿裏。

殿門外傳來了雨聲。

天色更暗。

有侍女想要點燈,卻被另一個貼身的女婢制止,她按住了對方的手,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那女子看了陰影中靜坐案前的陛下一眼,同樣會了意,與那位侍女一聲不發地走出了殿中。

大殿清涼,趙襄兒的黑色龍袍柔軟地貼在她的身上,此刻雨天裏殿堂中的昏暗,似在她眼前蒙上了一層細細的紗。

她看着案上陳着的信紙和一朵泛着淡青絲蕊的雪蓮,一語不發,那雪蓮自帶着寒意,彌漫出去,冷冷地鋪就殿中,使得這夏日酷暑變得宛若初冬将至一般。

她臉上的妝畫了一半,發髻也還未梳得完整。

今日她本是要為夏宴做準備的,宴會高潮之時,她将出席,把趙國未來的宏圖偉略展現給所有人,這大半年的造勢裏,趙襄兒俨然已成了趙國萬人敬仰的神子,其美麗與神秘甚至更在當年的娘娘之上。

而她本就是趙國最美的少女,她僅僅立着,不執一言,風采便足以教任何描繪女子的詞句失色,傾倒衆生。

她此刻臉上殘妝也畫了許久,同樣精致極了,畫眉描翠,薄唇如豔,長長的睫羽曲翹着令人憐惜的弧度,漆黑龍袍下的身段也愈發曲線曼妙,只是這本是明豔的顏色,此刻卻随着整座大殿一道黯然了。

“怎麽……怎麽會呢?”

許久之後,趙襄兒輕聲地呢喃着,她取過了案上的信封,又逐字逐句地讀了一遍,确認沒有看錯任何一個字錯。

只是每讀一遍,她的心中就空落一分。

這是谕劍天宗傳來的信。

信上說的,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了,只是這份信是最近才寫的,仿佛這一個月多月的時間已經抹去了所有的僥幸。

整封信所寫的內容很簡單,只是說寧長久與妖邪搏鬥,一同墜入了南荒的深淵,生死未蔔。

她不願意相信。

她是與寧長久一道經歷過臨河城歲月的,那個南荒的深淵是白夫人最初誕生的地方,而誕生出白夫人的,卻并非人骨,而是獸骨——是那深淵中藏着的,掩埋了不知多少年的妖神。

而趙襄兒通過娘娘留下的許多書籍,對于南荒深淵的了解自然更加深刻,只是越深刻便越絕望。

一個多月,生死未蔔……那寧長久的死亡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只是這樣的人,怎麽會死呢?

明明還有一場三年之約啊,他怎麽可以言而無信呢?

柔軟的袖口,趙襄兒的手放在纖細緊繃的大腿上,緊緊地捏着,她的肩膀忍不住顫抖起來,目光一點點移向了那朵幻雪蓮。

只是她結成完整紫府所必須之物,臨河城時她曾與寧長久說過,寧長久便一直記得。

若是平時,她收到這個,或許還會譏笑他幾句多管閑事。

但此刻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朵柔嫩的雪蓮像是針一樣刺痛着她的眼眸。

“騙人的。”趙襄兒輕而短促地說了一句,然後将這封信疊好,壓在了案臺下。

少女螓首微垂。

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

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對于寧長久是什麽樣的情感,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亦或是視為一生之敵的對手,還是……其他的呢?

趙襄兒忽然擡起了袖子,纖嫩尖細的手指輕輕抹過了眼睛下的肌膚。

她看着指間微微濕潤的水色,輕輕搖頭。

少女下颚微擡,目光望向了白雨飛瀑的大殿外,那裏水霧茫茫,莊嚴的皇城盡數被大水淹沒,什麽也看不清楚。

她忽然想着,若是寧長久忽然出現在門口,瞧見了自己婆娑淚眼的模樣,一定會笑話自己的吧,這樣她就可以像在臨河城那樣,順理成章地揍他一頓了……

可惜他或許永遠也看不到了。

白茫茫的霧氣吞沒了一切。

趙襄兒恍然想起了臨別前的那個夜晚,她悄無聲息地立在竹影斑駁的牆邊,看着他偷偷摸摸地走進陸嫁嫁的青花小轎,然後等了許久,又親眼看他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出于什麽樣的情愫,竟像個木頭人一樣立着,浪費那麽多時間,而她也知道,寧長久進陸嫁嫁的轎子,也并非是做什麽旖旎茍且的事情,但她心中卻怎麽也不舒服。

于是那夜她不辭而別了。

原來命運在那時候就畫下了訣別麽?

應該見他一面的……

滿城暴雨徹夜不休,皇殿內卻自始至終寂靜,趙襄兒孤單地坐着,時間也不知道還要過去多久。

……

……

一個多月前,陸嫁嫁被尋回谕劍天宗時,渾身是血是傷,昏死在了南荒的深淵邊緣,她的身上,散落着幾片不知從何人來的黑羽。

接下來的日子裏,谕劍天宗幾乎舉全宗之力救治她,雅竹不眠不休地守在床邊,看了她許多個夜晚,而三位峰主也輪流來天窟峰,心甘情願地為她護法。

三天之後,陸嫁嫁終于緩緩地睜開了眼。

所有人都覺得,陸嫁嫁在南荒中心的深淵邊緣昏死這麽久,沒有被邪靈殺死和污染,真是奇跡。

沒有人知道,真正庇護了陸嫁嫁的,是她身邊那幾片看似尋常的黑羽。

那是神明信手而為的恩賜,只因凡人在無意中靠近了他。

陸嫁嫁醒來之後,第一句話便是:“寧長久呢?”

問完之後,她自己也沉默了下來。

腦海中那些蒙在黑暗裏的景象鋸齒般割了過去。

她心口一痛,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被針碾過,以至于讓她渾身都忍不住戰栗了起來。

陸嫁嫁躺在床榻上,蓋着素色的錦被,頸下未壓枕頭,長發便自然地散了開來,她已不複平日裏冰山般的清冷,此刻蒼白的臉頰像是一觸就要碎掉的新瓷,昏迷前的一幕幕夢魇在腦海中閃過,變作了真實的記憶。

她輕輕眨了眨眼,眼淚卻順着眼角滑了下去。

雅竹嘆了口氣,道:“師姐你先自己好好休息,我不擾你了。”

說着,她起身,将熬好的湯藥舀在了一邊,無聲地推門出去。

推開門,門口立着一個少女。

寧小齡好像是站了很久了。

她穿着單薄的白衣服,臉頰如雪,瞳孔紅得像是小兔子的眼睛。

她木讷地神色随着雅竹的開門聲而動了動。

“師父……師父醒了嗎?”

她張了張有些幹裂的嘴唇,仰起頭,聲音低極了。

雅竹點了點頭。

寧長久嗯了一聲,走過雅竹的身邊,進了屋子,帶上了門。

事實上,整個天窟峰,最先說出寧長久死去這件事的,便是寧小齡。

那是四天前的傍晚,夕陽墜入地平線的時候。

寧小齡忽然發瘋似的沖出了屋子,看着天邊殘餘的霞色,怔怔道:“師兄……師兄……不見了。”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原本與寧長久根深蒂固的同心,在那一刻,像是一條被一剪子裁過的線,再也了沒有了一絲一毫的勾連。

過去,她與師兄離得近時,甚至可以感知到一些對方的心事,也能看到他心中故意展露出來的畫面,而若是隔得遠了,雖無法連結心意,卻依舊會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聯系。

那種聯系就像是風筝上系着的線。

她看着天邊最後一縷光化作了灰燼,心中的風筝也随着夕陽沉落了。

雅竹立在門外,靜靜地看着緊閉的大門。

這兩天寧小齡表現得極為木讷,這種木讷近乎死寂,她一口飯也不吃,偶爾會喝水,而有時候杯子的邊緣也對不上唇口,便灑了一身衣裳。

她不知道寧小齡與陸嫁嫁在說什麽。

只是不久之後,屋內傳來了兩個人的哭聲。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腸寸斷。

不久之後,谕劍天宗全峰上下都披上了雪白的麻衣,紀念那位弟子的離去,甚至每一峰上,都為他立上了石碑,上面寫着他的事跡。

時間不知不覺間便過了一個月。

谕劍天宗的事情鬧得再大,也終究只是荒郊野嶺的仙家事,民間對于那裏發生的故事,也只是些道聽途說,還未來得及擴散開來。

天窟峰的峰主殿前。

陸嫁嫁披着雪白的麻衣,散着頭發,走到了殿前寧長久的雕像前。

殿門外四下無人。

她時常這樣看着,從日出看到日暮。

終于,這一天,她回到峰主殿裏,拟了兩封信,一封夾着那朵幻雪蓮,千裏劍書趙襄兒,另一封則是将代峰主之位傳給盧元白,而她決定去南荒的深淵邊,結廬修行,直到某一日境界足夠,便去往深淵裏,或是尋到他的人,或是尋到他的屍骨。

她也想着,如果有一天,寧長久真的自己爬出了深淵,那他肯定也會耗盡力氣,南荒那般危險,一定得有人在深淵邊看着。

哪怕是過了一個月,她依舊不相信他的死。

這件事在全峰上下自然是遭到極力反對的,但這是她的主意,沒有人拗得過她。

“師父,我和你一起去。”

黑暗中,少女的聲音響了起來,她沉默地走到了陸嫁嫁的面前,低着頭,只是固執地說着這麽一句。

寧小齡已經一個月沒有笑過了。

她的表情仿佛在夕陽西沉的那天便凝固了,宛若萬年不化的雪山,唯有飄墜的,越來越厚的雪。

陸嫁嫁看着她,搖頭道:“南荒中邪魔衆多,神魂的污染極其嚴重,你待不了多久的。”

寧小齡不說話,只是道:“我要去。”

陸嫁嫁道:“如果他還活着,等到他回來了,卻發現他的小師妹不見了,他也會像你這樣傷心的。”

寧小齡沉默了許久。

這句話終究還是說動了她。

在根本上,她們是不願意相信寧長久的死亡的。

她們覺得,那個白衣的少年總有一天會回來,帶着雲淡風輕的笑容,偶爾說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話語,卻總會在一切傾倒之時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

陸嫁嫁忽然道:“小齡,你怪我嗎?我……沒有護住他。”

寧小齡原本心中是有芥蒂的,但那天她看到陸嫁嫁渾身是血,指甲剝盡,沒有一片完整的肌膚的時候,她哭了很久很久,此刻她望着夜幕中的女子,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淚,她輕聲道:“師兄已經不見了,師父千萬不許再丢下小齡了。”

陸嫁嫁點頭,心中酸澀極了,道:“我們一起等他回來。”

“嗯,等師兄回來。”寧小齡低聲重複了一遍。

接着她們便都不說話了,像是一齊陷入了過去的畫面裏,只是畫面中的那襲影子已逐白雲去,不知何日歸。

夜幕中,劍星似乎觸手可及,而更明亮寒冷的星星則在高處挂着,冷漠地注視着世間的離合悲歡。

……

谕劍天宗百年來最大的混亂就這樣暫時過去了。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九嬰的殘軀被修蛇吞噬,然後修蛇又被修道者聯合殺死,斬斷了骨頭,由四峰分別保管。

峰中死傷了許多人,四峰的氣運和靈力也幾乎被吞噬得幹幹淨淨,而劫後餘生的弟子們,更為發奮地修行,努力地想要将以萬衆一心之力,将天谕劍經上半卷所勾連的滿宗氣運恢複,只是這個過程極其緩慢,等谕劍天宗恢複繁盛,不知該是多少年後的事情了。

但慶幸的是,與他們向來不合的紫天道門,如今凋敝得更為厲害,那位僥幸逃回了道門中的女子道主,十三雨辰,成為了新的門主,依照門規改名為了十雨辰。

但紫天道門的頂尖力量被殺去了大半,未來谕劍天宗的發展,應是不會受到多餘的幹擾了。

而不久之後,陸嫁嫁便會離開天窟峰,再次前往南荒。

她越過紅河,看着紅河水中美人白骨的模樣,默然許久,想着這幕若是寧長久見了,應該還會看着水中的影子,口是心非地說師尊真是美絕塵寰之類的話。

她默然轉身,順着那條九嬰破壞出的道路向前走去。

一個月的時間裏,這片荒山老林中碾出的殘破道路上,已長出了新的幼苗,想來不久之後,九嬰毀滅過的痕跡也會被無聲抹去了。

而當日翰池真人可以尋到南荒深淵的所在也并非偶然。

因為這片深淵比他們最初的想象要大很多很多,它就像是一大片湖泊,哪怕想要繞開它,都很困難。

陸嫁嫁這些日子裏翻閱了許多書,大概想明白了,想要進入這裏,要麽是具有神格的生命,要麽是五道之上的修行者——因為修道者修至五道,便會被賦予神格。

五道之上……

陸嫁嫁輕輕念了一聲。

何其遙遙無期啊。

她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些。

一夜之後,深淵之畔多了一座木屋,木屋前立着一個用劍雕成的少年木頭雕像,雕像前畫着一個小飛空陣的圖案。

而屋中則住着一個清麗無雙的白衣女子。

她将會一直住在這裏,打坐,靜心,修行,凝望深淵……

……

……

(PS:超級超級感謝Magi醉歌、寧擒水的老公、就是要玩麥克雷和劍異思見四位大佬打賞的盟主!!!啊,幸福來得太突然,感覺像是提前過年了一樣,超級激動,一時間的不知道說什麽了。總之由衷地感謝四位大大大大佬的支持,今天也正好湊齊了十二位盟主!歡迎大大們莅臨神國!無以為報,只能這些天努力地爆肝碼字了,能寫多少寫多少!!)

(感謝書友雲端劍聖打賞的兩個舵主和盟主寧長久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的支持!也感謝所有讀者朋友對劍劍的鼓勵與支持!)

第 168 章 :九死南荒魂歸處

九嬰的蛇首深深嵌入了巨蟒的皮肉裏,滿嘴的鋸齒也濺滿了鮮血。

陸嫁嫁拖着劍影躍起,在九嬰的瞳孔泛起劍光之時便來到了高空,那一劍斬落之際,明瀾上還亮起了許許多多道金色的絲線,那些線像是纏繞在鋼鐵上的電絲,嘶嘶作響。

這是金烏覆于劍上的力量。

劍當空落下,如斷頭臺上閘刀天降,幹脆利落。

這一次,那柄劍與金烏近相呼應,竟爆發出了無窮無盡的劍氣利芒,九嬰瞳孔中原本的輕蔑之色很快變作了驚懼。

九嬰松開了死咬着修蛇的利齒,仰頭扭轉,向着這個空中落劍斬下的白衣女子沖撞過去。

雷電劈斷巨木般的爆裂聲裏,九嬰的一首便陸嫁嫁瞬間斬斷。

死靈之氣鮮血般噴湧而出。

陸嫁嫁身形落下,于空中驟停,一折之後躲過另一個巨首的襲擊,重新落回了修蛇的背脊上。

寧長久握着金色的缰繩的手微微顫抖,他指肚之間,已被勒出了一條深紅的血線。

陸嫁嫁斬下那劍之後,傷勢更甚,心中卻像是浪濤奔湧,渾身劍氣意猶未盡。

不待寧長久說話,在另一首襲擊而來之時,陸嫁嫁再次起劍,這一劍雖不比第一劍那般強大,卻依舊斬斷了那一首的脊骨,它的腦袋直愣愣地垂下,溢出的死靈之氣浸滿了瞳孔。

而寧長久馭使着修蛇,更用力地勒住了九嬰的身軀,九嬰狂雷般舞動的巨首如長鞭般打向了修蛇,其中一首甚至在修蛇擡起頭之後直接撞向了它的胸腹處,在它本就傷痕累累的身軀上砸出了一個血洞。

修蛇的同樣甩動頭顱,不顧傷勢,巨大的錐形巨首直接撞上了九嬰居中的頭顱,在它将撞得不穩之後,側面突襲,一口咬住了它的脖頸,将它壓在了地上。

而九嬰居中之首也下達了指令,其餘未被斬斷的幾首,紛紛襲向了寧長久所在的位置。

砰砰砰的撞擊聲裏,陸嫁嫁結下數道劍域,替寧長久攔下了九嬰的沖擊。

而寧長久一手拉着金色缰繩,一手按在了黑蛇的背脊上,牙關緊咬,控制着修蛇,想要一鼓作氣咬斷九嬰的脖頸。

陸嫁嫁劍氣未盡,在另一條想要撕咬寧長久的巨首落下之前,剩餘的劍氣抖擻而出,直接于數十丈外,一劍将其橫頸而斷。

蛇瞳之中光芒消散,落地之後血肉成灰,再次化作了森然白骨。

九嬰發出了痛苦的吼聲,它們狂亂的話語已難以辨認,只是橫沖直撞地撞向了修蛇。

陸嫁嫁在斬出那劍之後,背後的傷口撕裂得更大,白衣已成血衣,她雪白的手臂上,青色的經絡也分明了起來,看上去就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喉嚨微動,湧出了一口血,卻緊抿嘴唇,将血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此刻若是自己倒了,她與寧長久就都必死無疑。

陸嫁嫁将自己的精氣神強行提到了頂點。

九嬰此刻已去三首,那三首恹恹垂地,還在緩慢地再生。

而其餘巨首對于陸嫁嫁也多了些畏懼,它們本就貌合神離,此刻在那劍的鋒芒之下也隐有退縮,但它們同樣明白,若是九嬰居中頭顱被殺死,那它們也會淪為待宰的豬狗。

陸嫁嫁見它們短時間內只是佯攻試探,而自己的傷勢也已拖不得了,她主動躍起,明瀾劍再次附着上了金烏的亮芒,向着其中一個最近的頭顱斬去。

它們亦有準備,空間的權柄發動,它将陸嫁嫁的劍氣轉移到了一個頭顱前,然後自己再對着陸嫁嫁奇襲而去。

而陸嫁嫁對于它們三番兩次使用的空間權柄亦有堤防,在空間法則開啓的那刻,她直接以劍碎開了一部分虛空,她身體移動之時,那劍氣卻并未斷絕,沿着虛空的裂縫向前延伸,依舊斬上了那個蛇首。

劍氣并非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劍氣上附着着的金線,那金線割開蛇首,留下了一道巨大的創口。

陸嫁嫁身影再次出現的位置,九嬰再次以血盆大口相迎,陸嫁嫁以身為劍,不退反進,沖入了它的巨口中,接着它頭顱之後破開了一個血洞,血洞中陸嫁嫁拖着白虹而出。

這兩個蛇首雖受了傷,但并未死去,傷勢反而更激發了它們的憤怒,兩個蛇首一上一下再次夾擊而來。

陸嫁嫁出劍的動作被強行打斷,她不得不收劍防守。

交擊而去的蛇首撞向了陸嫁嫁,陸嫁嫁橫劍抵擋——這幕畫面在空中持續了一瞬。

寧長久瞳孔驟縮。

陸嫁嫁在被蛇首撞上的那刻,竟主動卸去了大部分的抵擋之力,她被蛇首撞擊之後,以恐怖至極的速度徑直向下墜去。

寧長久雖然明白她的用意,但這般舉動實在太過冒險,這一刻他的心髒随着毛發一起張開,像是要爆裂一樣。

陸嫁嫁身影下墜,以身為劍,撞向了被修蛇撕咬,狠狠壓在地上的主首。

九嬰察覺到了危險,想要掙脫,卻怎麽也抽不出身子。

但陸嫁嫁先前卸去了大部分靈力,此刻她身體虛弱也無法再次提起力量,這落下的一劍哪怕再快,也只是純粹的劍,無法創造出爆發性的傷害,而與此同時,沒有了陸嫁嫁的護法,蛇背上的寧長久再次被其餘的蛇首襲擊,寧長久在騰挪了數次之後,不得不将手暫時松開缰繩,暫時沿着拱起的蛇背後撤。

嚓!

陸嫁嫁疾墜而落,狠狠地撞在了九嬰中央的頭顱上,那一劍雖沒有太激烈的劍氣,但是足夠快也足夠鋒銳,依舊精準地刺入了九嬰的瞳孔裏,如穿腐肉。

混雜着瞳孔碎片的血水在陸嫁嫁的眼前炸開,将她的前裳也濺成了猩紅顏色。

九嬰在痛苦也暴怒之中猛地扭轉起了身子。

陸嫁嫁的手無力地搭在劍柄上,這一劍幾乎耗去了她最後的靈力,卻遠遠沒有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只是刺瞎了它的一只眼睛。

而随着九嬰劇烈的甩頭,暫時脫離了寧長久控制的修蛇未能制住她,陸嫁嫁的身體同樣被高高抛起。

在另一頭顱對着抛跌而出的陸嫁嫁銜咬而去時,寧長久直接以手中的缰繩,一圈圈纏繞住了陸嫁嫁,然後猛地一扯,将陸嫁嫁重新回來拉回了身邊,此刻陸嫁嫁被金色的繩索五花大綁着,她覺得前裳脹得厲害,衣服都像是要被撕裂了。

幸好,寧長久極快地收回了繩索,将一邊将陸嫁嫁擁入懷中,輕聲說了一句別怕之後,重新以缰繩止住了修蛇,讓其去攻擊試圖掙脫的九嬰。

陸嫁嫁靠在寧長久的胸膛上,他能聽到她劇烈的心跳聲,這種心跳聲急促而不安,就像是受驚的小獸,令人想要撫平。

陸嫁嫁伸出手,卻使不上什麽力氣,她無力地被寧長久箍住了腰肢,護在了身邊。

“別怕……”寧長久貼靠近她的耳朵,又說了一句。

陸嫁嫁耳垂發紅,身子顫了個激靈,她抿緊的嘴唇微動,想說什麽,又怕唇口微張時鮮血從中溢出來。

她想告訴寧長久自己一點也不怕,但她聽着寧長久的心跳聲,忽然明白,原來是他怕了……他怕我們一起死在這裏。

這一刻,陸嫁嫁氣血翻湧,她忽然有種沖動,她覺得若是今天他們可以活下去,那她天窟峰的峰主也不要了,她想和身邊這個少年一起去游歷天下,将那個心魔劫中的所有的場景再次經歷一遍,山岳間的煙雲,荒原上的白雪,巫山間的雲雨……

只是如今夢境成真也成了奢望。

寧長久注意到了懷中女子微微的變化,他低下頭,看着她的眼睛,覺得她的秋水眸子裏像是藏着雪與火,他問道:“怎麽了?”

陸嫁嫁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要說,但話到唇邊,她又冷靜了下來,只是輕聲道:“等這些事過去,我們……我們去看蓮花。”

話語間,她口中的血溢了出來。

寧長久心中酸澀,以指按住了她的唇,示意她別再說話,随後點頭道:“嗯,我們說好的。”

此刻的交流也成了奢侈之事。

他們不過是說了兩句,令人喘不過氣的攻擊再次接踵而來。

九嬰被刺瞎了一眼,這一擊使得九嬰原本對于身體控制的意識弱了許多,原本被壓在意識下方的翰池真人取而代之,但他畢竟是外來者,是被認為是生長在體內的瘤,整個九嬰的身軀也排斥着他。

九嬰的眉心出,鱗片開裂,翰池真人的身體竟被一點點擠了出來。

這一幕很是詭異,那明明幾乎如九嬰糅合一體的老人,此刻像是陷入沼澤地裏一樣,雙手扒在九嬰開裂的血肉上,大部分的身軀依舊陷在模糊的血肉裏。

翰池真人的模樣夾雜着驚恐與滑稽。

他既像是要擺脫九嬰的束縛,又像是極其舍不得這個居身的巢穴。

混亂的纏鬥與撕咬還在繼續。

修蛇與九嬰皆是傷痕累累,白骨綻露,說不出誰傷勢更重,而九嬰被斬去的頭顱正在緩緩恢複着,用不了多久,實力的天平将會再次傾斜。

翰池真人近距離盯着那撕咬着九嬰的修蛇,他與九嬰共享着意識,所以也共享着痛苦。

與九嬰原本意識的交融與錯雜便讓他有些瘋癫,他一時間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寧長久抱着陸嫁嫁,一邊閃避着九嬰的攻擊,一邊于縫隙間出劍。

他原本想喚出劍經,但他今日已喚出過一次,若再來一次,他可能會被劍經直接吞噬。

哪怕他使盡手段,控制了修蛇而來,這局面卻依舊一點點陷入了無解的深淵。

寧長久的靈力也在被不停壓榨着,他對于修蛇的控制也越來越弱,說中缰繩将斷,身下的野馬發起瘋來,最先殺死的很有可能是自己。

而這一刻,變數發生了。

這個變數卻是來自翰池真人。

翰池真人睜大了眼睛,一邊感受着無邊無際的痛苦,一邊眼睜睜地看着修蛇撕咬着自己的身軀,他本就錯亂的精神終于無法繃住,他覺得今日九嬰必死無疑了,他不想陪九嬰去死,他的腦子裏,忽然湧現出了一個瘋狂至極的想法!

“你要做什麽?!”

“停下!”

“你是瘋了嗎?你這個毒瘤!”

“停下!停下!停下!這身軀的主動權可以給你,你住手!”

翰池真人卻像是魔怔一樣擡起了手臂,猛地斬下,直接切斷了主首與九嬰身軀的聯系。

在天窟峰底之時,九嬰之首便是獨立存在的,它獨自存在了上千年,此刻與九嬰的融合并不算完美,在翰池真人全力的操控之下,竟然如蜥蜴斷尾一般與身體脫節了。

“與你們這些蠢貨為伍,哪怕今日活下來,以後也絕對會被天誅而死!”翰池真人怒吼着,他這麽做相當于直接放棄了其他的八首,而沒有了九嬰中間的一首作為依托,其餘的蛇首在被斬去之後也無法再次蘇生。

寧長久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了,他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很快明白過來,這對于自己來說,反而是更災難性的。

修蛇此刻死死纏繞住的,是九嬰的身軀,而它此刻的頭頸斷開,再次獨立成一條巨蟒,而且沒有了其餘八首的影響,九嬰原本的意識再也無法壓制翰池真人,翰池真人徹底奪取了這一首的控制權,他操控着九嬰,在修蛇還未來得及掙脫之際,直接反咬而上。

九嬰剩下的殘軀見到這一幕,一邊激烈地聲讨着翰池真人的背叛,一邊瞅準時機,對着修蛇做出最後的猛攻。

無論九嬰這一首走不走,它終究是要努力存活下去的。

寧長久再沒有任何的僥幸,他将身負重傷的陸嫁嫁扛在肩頭,用手扶着她的雙腿,狂奔過修蛇的背脊,施展隐息術遁逃而去。

陸嫁嫁趴在他的身上,環住了他的脖子。

金烏重新飛回了肩膀上。

它也像是費了不少的力氣,羽毛從暗金色變得更偏黑了些,就像在煤炭中滾了一遍,再壓榨下去就要成尋常烏鴉的模樣了。

它無力地趴在寧長久的另一個肩頭,好像在祈求這個無良的老板将它收回紫府之中好好休養。

但他們的逃跑也未能持續太久。

沒有了金烏的控制與刺激,修蛇的力量同樣大打折扣,翰池真人竟直接放棄了對修蛇的窮追猛打,轉而再次去追逐這對逃跑的男女。

“站住!你要去哪裏!”

“回來!殺了修蛇,我們的身軀還有機會相融!”

“你這樣離開,總有一天,你體內的力量無處供給,你也會死掉,然後再次化作白骨的!”

“冷靜一點!”

翰池真人駕馭那一首離去之時,最着急的反而是九嬰原本的身軀。

翰池真人放聲狂笑:“三千年前你們被人殘殺如豬狗,三千年後亦不足為謀,我今日終于明白,要想在這個世界存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成為真正頂尖的存在,你自稱神明,但與真正的神相比又何異于蝼蟻?!”

“你到底在發什麽瘋?”

“殺了他們,然後趕緊回來!”

“這個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另一副這樣強大的身軀了!”

對于其餘幾首的懇求與威脅,翰池真人置若罔聞。

先前一個早已在心中積蓄多年的念頭沖上腦海,讓他激動得顫抖不止,他終于在此刻下定了決心。

九嬰早晚會死,但如今擺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條通往永生的道路啊!

寧長久帶着陸嫁嫁遁逃的身影被很快追上。

天地籠罩在一片绛紅之中。

陸嫁嫁側目望去,瞳孔便被不那麽熱烈的夕陽徹底占據了。

他們的衣裳比夕陽更紅。

而身後,陸嫁嫁眼睜睜地看着翰池真人駕馭的九嬰之首壓了過來。

她閉上眼,聲音低而決絕:“放我下來吧……你自己跑,你可以跑掉的……”

寧長久緊緊抱着她,毫無松手的跡象:“別說話。”

九嬰迫近,他們遁逃的身影籠罩在了巨大的蛇影裏。

寧長久的身法再怎麽樣敏捷,也不可能一直遁逃下去。

而他的隐息術和鏡中水月之術只能庇護自己,因為他要帶着陸嫁嫁逃命的緣故,這些原本壓箱底的手段,此刻都派補上什麽用場。

這一點陸嫁嫁和寧長久都清楚。

“放我下去!我是你師父,這是師命,你膽敢違抗?!”陸嫁嫁話語冰冷而嚴厲,她強忍着淚水,模糊的瞳光裏,九嬰不斷逼近,她原本夢幻般的願望,變成了寧長久可以活活活下去就好。

忽然啪得一聲脆響,陸嫁嫁低吟了一聲,随後身後腴軟之處傳來了火辣的痛意。

她此刻渾身都是撕裂般的疼痛,這抹痛意本不該明顯的,卻令她心中劇顫,耳垂一下子紅豔欲滴。

他……他怎麽敢……陸嫁嫁絞緊了手指。

寧長久收回了手,同樣嚴厲道:“我說了,不要說話!”

這一刻仿佛師徒的角色倒轉,陸嫁嫁端着的師尊架子被這一巴掌打散,她雙手扣着他的脖頸,竟真被他的威嚴壓了下來,沒有去質問他以下犯上的行為,抿着唇一句話也不說。

九嬰已至身後。

寧長久閉上了眼,心中忽然狂吼着:“劍經!你想看着我死嗎?”

劍經當然能察覺到寧長久的變化,它深深地覺得自己寄生錯了人,覺得哪怕跟着那個名為嚴舟的老頭子,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跟着這個少年才幾個時辰啊,就要與他陪葬了?

劍經之靈對于自己的遇人不淑叫苦不疊,它無奈道:“我也殺不死這個怪物的啊……”

寧長久道:“殺不死也得試試!借我一劍!”

劍經之靈無奈點頭。

他雙目再次睜開之時,渙散的瞳孔裏又有金光燃起。

九嬰的巨首重重砸下。

寧長久猛然回頭。

他一手扶着陸嫁嫁的大腿,一手持着劍,身子微蹲之後似彈簧般躍起,一劍直斬翰池真人。

哪怕翰池真人此刻處于絕對的優勢,他對于這必殺之劍也不敢有任何的掉以輕心。

而他也早已料到,寧長久會做這殊死一搏。

被料敵先機之後,這恐怖無比的一劍便大打折扣了。

寧長久的眼前一片黑暗,只有一點生機的光,他如常一樣,似天狗食月般,用劍鋒去填補這點生機的光。

但那個原本的光點卻錯開了。

寧長久黑暗的劍再次落入了黑暗裏。

黑暗與黑暗本無區別。

這一劍便是落在空處了。

劍經原本想徹底奪走寧長久的意識,但陸嫁嫁忽然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肩膀,同時她生出手指連點了寧長久數個穴位,将他渙散的意識拉回來了一些。

寧長久體內,此刻不知是烏鴉還是金烏的生物嘶鳴了一聲,這一鳴似蜈蚣聽到雄雞報曉。

此刻的寧長久轉過頭,怨毒地看了陸嫁嫁一眼,接着他渙散的瞳孔重新凝聚,在短暫的恍惚後恢複如初。

寧長久大口地喘着氣,一顆心依舊懸着。

他看着手中的劍,這劍偏移了軌跡,深深地刺入了修蛇的身體裏。

最後的底牌也落到了空處。

身前不遠處,翰池真人伸出了手,以空間的權柄一下子制住了寧長久。

陸嫁嫁的劍體顫鳴不已,也在極力反抗,但因為傷勢實在太重,氣海中根本榨不出一絲靈氣了。

大勢已定。

翰池真人将寧長久扯到了身前,他一把掐住了寧長久的咽喉,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你逃不掉了。”

寧長久手臂一松,陸嫁嫁的身體滑了下來,她順手抹過身前,畫下一道虛劍,回身一劍朝着翰池真人斬去。

翰池真人如今的真實實力不如陸嫁嫁,若非此刻陸嫁嫁受傷太重,他甚至可能被這一劍直接刺殺。

而哪怕如此,這劍上所挾的劍意依舊逼得翰池真人暫退鋒芒。

寧長久得到了短暫的喘息,卻也無力去掙脫這個空間的囚籠。

“你走!”寧長久對着陸嫁嫁嘶聲大喊。

陸嫁嫁看着他,忽然輕輕笑了起來,眼淚奪眶而出。

她沒有說什麽,僅僅是一個眼神,寧長久便明白,她是不可能走的。

世界永遠這樣戲劇性,幾息之前分明還是陸嫁嫁在勸着他抛棄她獨自逃走啊……

“師父……你快走啊……”寧長久身軀顫抖,聲音無力地好似低吟。

“你現在知道喊我師父了?”陸嫁嫁嘴唇煞白,她閉上了眼,聲音哽咽,顫抖着伸出手,想要再畫一道虛劍。

但翰池真人并未給她這個機會。

“你确實是天窟峰百年來最天才的女子。”翰池真人看着她,說道:“你不該來的,情字是每個天才女子的墳墓。”

話語間,一道空間凝成的大劍向着陸嫁嫁砸去。

陸嫁嫁悶哼一聲,她雙手環于身前,試圖去攔下這一劍,卻被劍氣攪碎了雙袖,身體順着巨蟒倒滑了下去,險些直接摔落,但陸嫁嫁卻以指甲死死地扣在了修蛇的血肉裏,她的指甲與鱗片刮擦,盡數後翻,十指鮮血淋漓,卻沒有絲毫要松手的念頭。

而這短短的時間內,修蛇一直高速地移動着,轉眼之間竟跨過了與南荒分界的紅河。

九嬰過紅河時,一切皆如白骨。

水面的骨影一閃而過。

九嬰一刻不停,向着南荒的中心狂奔而去。

困在空間囚牢裏的寧長久瞪大了眼睛,震驚地看着翰池真人,如看一個瘋子,他的眼神似在質問翰池真人到底想做什麽?

翰池真人似也覺得自己的宏圖壯志若無人訴說,未免寂寞。

他的神情狂熱無比:“你們知道南荒的中央葬着什麽嗎?”

無人回答他,他只能自語:“南荒的中央有個葬神窟……那個深淵裏面,葬着一個真正的,可以比肩主神的存在!”

寧長久也曾經聽白夫人說起過,因為她就是那個深淵裏爬出來的,據說修為不足的人,根本無法進入那個深淵,每次躍進去,便會重新回到岸上。

翰池真人狂笑道:“那個神如今被稱為無頭神!當年,定是有其他主神背叛了他,聯合其他存在将其殺死……還砍下了它的頭顱防止它複生!要不然,世上有什麽存在可以摧毀它呢……無頭神……無頭神……”

翰池真人不停自語,也不去想傳說的真實性,只是驀然爆發狂笑:“無頭神!它是缺失頭顱的神啊……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麽巧合的事情?它缺少頭顱,我這裏恰好有一個次神的頭顱可以送給它!”

“神會接納我的……”

“神永遠不會死去……”

“這是天命。”

“天命在我……”

翰池真人有些語無倫次,他像瘋子也像是癡人。

他盯着寧長久看了一會兒,才忽然想起這是自己要殺的人。

他再次捏住了寧長久的脖子,道:“你将是我祭祀給神明的,第一個供品!”

……

……

張锲瑜不知道跟着這個兵器少女走了多久。

他不明白,她的境界明明已經在五道之中了,卻還要選擇步行這樣最耗時耗力的辦法。

而司姓少女背着巨大的兵器匣,始終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

某一刻,她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首望去。

“怎麽了?”張锲瑜問道,他順着她的目光遙望,卻什麽也看不到。

司姓少女眼眸微眯,忽然道:“走吧。”

說着,她背後的兵器匣盡數展開,所有的兵器四散飛出,拼湊成了一只兵器組成的大鵬鳥,司姓少女躍上兵器大鵬,拔出了腰肢兩側的刀與劍,插在了大鵬鳥的瞳孔上。

她示意張锲瑜上來。

張锲瑜戰戰兢兢地上了鳥背。

大鵬鳥向着天空中飛去,很快遠離了南州。

“仙師……到底怎麽了?”張锲瑜忍不住問道。

接着,這位少女說了一句讓張锲瑜渾身顫栗不已的話:“罪君親自投影到了人間。”

……

翰池真人沒有去過南荒的深淵,但師門的祖師曾經去過,并且留下了史書資料,而張锲瑜當年也與他說過南荒深淵的所在和無頭神的傳說。

九嬰深入南荒。

九嬰背脊上的所有人,幾乎都在此刻聽到了一陣陣嘈雜的低吟聲,那邪靈耳語般的低吟像是一只只手臂,想要去篡取每個皮囊深處的靈魂。

寧長久衣袖垂下。

那身白衣在陸嫁嫁的視角裏好似吊死鬼一樣飄蕩着。

她在幾息內恢複了些力氣,身影陡然向前,以身為劍直接撞向翰池真人。

交鋒短暫而急促。

九嬰碾過無數巨大的樹木,驚散大片的走獸與怪鳥,向着中央的方向飛速蛇形而去。

陸嫁嫁此刻不是翰池真人的敵手,她失去了太多的血液,按理說如今早該昏迷過去了,也不知是什麽一直在強撐着她。

她血肉模糊的手再次抓在了九嬰的斷尾處,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手。

寧長久衣袖間的拳頭握緊了。

他積蓄了一口氣,想要施展鏡中水月逃脫,但翰池真人像是把他當做了最珍貴的祭品,以層層疊疊的空間囚籠壓制着他。

樹木一排排地斷裂,修蛇碾過,開辟出了一條永無止境般的道路。

整個世界都像是瘋癫了。

寧長久再沒有一絲的反抗,而陸嫁嫁則死死地将自己固定在九嬰的身軀上,她低着頭,不知是昏死了過去,還是一意孤行地要陪寧長久同生共死。

翰池真人同樣沒有多餘的動作。

他就像是出海遠洋之人,向着一片嶄新的、滿是寶藏的陸地駛去,從此以後,過往皆在身後,唯有枯萎的王座在命運中呼喚着他。

許久之後。

陸嫁嫁擡起了頭。

寧長久也睜開了眼。

翰池真人回身望去。

那是一片浩瀚如大湖般的深淵。

深淵的周圍,平面向裏面凹陷,那平面像是由無數線條密密麻麻構成的,它們在不停地流動,卻分不清是往上還是往下。

那一刻,翰池真人見到了深淵,他的心中卻生出了後悔的情緒。

這抹情緒轉瞬而去。

一切已不可逆。

忽然間,寧長久擡起了手。

他心中的劍經嘆氣道:“美人皆是英雄冢,你還不是英雄,卻偏偏要犯這種病啊……”

寧長久不置可否。

陸嫁嫁忽然大聲道:“不要!”

翰池真人皺眉。

寧長久斬出了一道劍氣,他一路上蓄積了一點力量,勉強夠這最後一劍。

劍氣貼着九嬰的鱗片而過,陡然一斜,恰好斬去了陸嫁嫁所抓附的地方,她手中一空,自九嬰的身體上甩下,她于空中伸手,像是溺水之人于水中無助地揮動手臂,而那襲白衣卻已遙不可及。

他才是真正的即将溺亡之人。

九嬰如神舟乘風破浪,向着最終的目标點沖刺了過去。

寧長久遙遙地看着陸嫁嫁。

他知道她在說着什麽,自己卻無法聽到了。

九嬰墜入了深淵裏,為了一個關于無頭神的,缥缈的夢。

世界一片漆黑。

一切都消失在了視野裏。

渾身浸透了血的陸嫁嫁滿臉都是淚水,她拖着傷痕無數的軀體,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深淵邊,她在深淵邊跪倒,心如死灰,也跌了下去。

幾息之後,她的身體再次出現在了岸上。

她想起了深淵的傳說,難以置信。

深淵接納了他們,為何偏偏不接納自己呢?

她不停地墜入。

只是一次次的跌落,最終她都會回到原點,就像是千回萬轉的宿命。

天人相隔。

夕陽徹底沉入了山谷。

萬念俱灰。

“我們……我們明明說好的啊……”

她跪在深淵邊,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不知道,此刻她的身邊,也立着一個遲來的影子。

那個影子披着黑色的鬥篷,鬥篷的前端,有一段如烏鴉巨喙般的東西凸了出來,似是詭異的帽檐。

他的鬥篷邊緣上,黑羽無數,那是只在九羽身上才出現過的絕對黑色。

他沒有理會女子的哭聲,沒有理會世間任何的其他,只是靜靜地注視着深淵。

深淵也靜靜地看着他。

相顧無言。

黑袍的影子最終于夜幕中無聲退場,似從未來過。

陸嫁嫁的身前,數片黑羽落了下來。

那些凋零的羽毛,好似史書中散落的書簽。

(第二卷 九死南荒魂歸處 完)

……

……

(本以為是個短的章節,沒想到這麽長,寫得有點神志不清了,明天再做修改,先睡了!錯別字什麽的見諒!)

第 167 章 :騎在黑蛇背上

畫卷上似有蜻蜓點水,漣漪不絕,卷面霎時一明,又漸漸變暗。

宣紙留白似雲,青鳥的羽毛褪去了光澤,便是隐在了雲間。

寧長久的身影消失在了畫卷前。

空間像是一片青鳥飄忽不定的羽。

寧長久的身影似羽毛墜地。

蓮田鎮的街上,天氣晴好,那只插着胡蘿蔔的兔子精還在巡邏,只是灰頭土臉的,好像小鎮裏曾發生過惡戰。

一旁的牆壁上有劍痕,地面上的血跡還未完全擦去,甚至可以在角落裏看到一些紫色的衣裳碎片。

紫天道門的人都死在了這裏麽……

他默默想着,目光掃視過這個熟悉的小鎮。

小鎮一片安靜平和,他的出現也并未引起什麽震動。

寧長久看了一眼蓮塘的方向,他猶豫片刻,還是率先去往了張锲瑜的家中。

門是虛掩着的,寧長久象征性地敲了敲便推門走了進去。

正在收拾屋子的秋生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微驚,轉過頭,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了來人,吃驚道:“仙師,你怎麽回來了?”

寧長久發現他的眼眶好像有些紅,像是哭過。

“怎麽了?”寧長久掃了一眼地上的行禮,問道。

秋生低着頭。

門後,抱着黑貓的小姑娘探出腦袋看了看,見是寧長久之後才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

“你們要搬家?”寧長久又問。

秋生嗯了一聲,道:“爺爺走了,臨走前囑咐我到鎮長家裏去住。”

“走了?”寧長久微驚,心想翰池真人真的殺了張锲瑜,然後奪走了九嬰。

秋生知道寧長久誤會了,連忙解釋道:“不是的,爺爺……爺爺是離開了,他說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了。”

寧長久想到了什麽,問:“有人帶他走了?”

秋生點了點頭。

寧長久問:“是什麽人?”

秋生認真地想了一會,卻怎麽也想不起那個人的相貌,他搖頭道:“不記得了。”

寧長久心中已有數了。

果然,張锲瑜早晚會去大河鎮,只是這一世裏,他去大河鎮的時間要晚了八年,那麽來者又是誰呢?

寧長久稍一回憶,經常下山的人只有四師姐和五師兄,那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個了,八年前是四師姐,這一次或許還是她。

難怪……

寧長久想通了許多先前覺得不合理之處。

寧長久安慰道:“你爺爺去的地方很安全,再等些年,你們應該會見面的。”

秋生眼睛微亮,仍有點不信任道:“真的嗎……”

寧長久道:“神仙是不會騙人的。”

秋生用力點頭。

一旁的小蓮也像是聽到了值得開心的事情,雙手抓着小黑的胳膊肘子,伸長了手臂,像是要将它作為禮物給寧長久摸一下,小黑被她抓在手上,四肢張開,身體垂落,嗚嗚地叫了一聲。

寧長久伸手撓了撓小黑的肚皮,臉上雖挂着淡淡笑意,但他神色幽深,心不在焉地思考着什麽。

寧長久忽然問道:“那頭大黑蛇呢?還在嗎?”

既然九嬰還活着,說明觀主師尊交給他們的任務只是帶走張锲瑜,師尊向來說一不二,師兄師姐也沒有畫蛇添足的習慣,所以修蛇應該也還存活着才是……

秋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如今那片蓮塘上發生過大妖戰鬥已經是鎮民皆知的事情了。

蓮塘的蓮葉都被攪爛了大半,淤泥還沒沉下去,至今都渾着,心疼死了很多人。也不知道今年的蓮子節還能不能辦了。

關于那場戰鬥的細節,許多人卻是衆說紛纭,沒人能給個準話。

秋生搖頭道:“不知道哎,不過那頭大黑蛇這麽大,應該沒人能傷得了它吧。”

寧長久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們好好照顧自己,以後若有機會,我可以帶你們去見你們爺爺。”

秋生覺得他應該是在安慰自己,但還是感謝得點了點頭,道:“仙師才來就要走麽,要不吃條魚吧……”

寧長久搖頭拒絕,一刻不停地向着蓮塘的方向趕去。

他解開一條蓮舟,乘舟入水,此刻蓮塘已不複清澈缥碧,望上去一片渾濁。

蓮舟開水,很快駛入了中央,寧長久展開了神識,卻無法在神識圖卷上感知到黑蛇的位置。

他沉思了一會,并不死心,掐了一個避水訣,潛入了蓮塘之下。

這片蓮塘大得出奇,寧長久哪怕睜開劍目,也遠遠無法望到塘底,而那些蓮花的莖也極不尋常,看似纖細柔嫩的莖卻一直延伸到了蓮塘極深處,不知該有多少丈從,水中望去,它們就像是混沌世界裏一根根擎天的纏龍柱,。

寧長久入水之後身影飛速下潛。

在穿行了一段路之後,他來到了塘底,那塘底一眼望去幾乎一覽無遺,泥沙之間埋着大大小小的河螺和貝殼,幸存的魚以魚唇不停點着塘底的沙面,不知在搜尋什麽,寧長久繼續鋪開神識的大網,試圖搜索任何巨大生命活動的痕跡,卻依舊得不到回複。

水下一片昏黑,仿佛只有冰冷的湖水包裹着他。

寧長久竭力抹去了心中的憂慮,讓自己平靜了一些,他像是水滴游曳的黑影,高速穿行間帶起了一片片河沙。

但搜尋依舊沒有得到結果。

若修蛇真的死了,蓮塘中應該也有屍骨才對。因為它的屍骨是不可能被帶回不可觀的,師兄師姐都沒什麽開葷的習慣,這修蛇若是帶回去了,接下來半年的糧食不都是蛇肉了?這要是讓同為妖族出生的六師兄知道了,不得氣個半年?

寧長久這樣想着,重新浮上了水面,他閉着眼,回憶起了第一次見到修蛇的場景。

他知道蓮塘之下一定有玄機,修蛇這般重要的生物,張锲瑜肯定有手段将它隐藏好。

他找回了漂浮着的蓮舟,來到了記憶中修蛇第一次出現的位置。

寧長久拔出了腰間的劍,在舟上刻下了一個符號,然後把劍沿着這個船上的标記扔了下去。

劍沒有情感,所以也不會被欺騙。

寧長久感知着劍的下落,輕輕咦了一聲——那柄劍明明是垂直下降,但每經過一層,位置便會錯開,沒過多久,那柄劍便與舟上所刻的符號位置相錯甚遠了。

寧長久駕馭着蓮舟,感知着劍真實所在的位置,重新尋到了那個舟上刻度與劍吻合的點,然後從所刻之處下舟,入水求劍。

他利用鏡中水月之法将自己拟作幻影,不被張锲瑜的空間法則幹涉。

神識連接了蓮舟的刻度和劍的位置,畫成了一條絕對筆直的線,他沿着神識的線下落,成功來到了那柄劍所在的位置。

寧長久睜開眼,發現半截劍身都陷在了淤泥裏。

寧長久心中了然。

他用手撥開了厚厚的泥沙,在泥沙之下發現了一塊石板畫,石板畫上赫然就是修蛇吞象的圖卷,只是這幅圖卷遠遠要詳細很多,畫卷中的修蛇修為全盛,它纏繞在極高的山峰上,張開大口,似要将整座山峰都吞入腹中,而那山峰之下,生有四個大象般的巨蹄。

人類在山峰之下,手持着撿到的石器與弓箭,畏懼不敢前。

寧長久無心欣賞,他已經大概明白了張锲瑜畫技的意思。

張锲瑜的能力是開辟空間,這個能力原本并無太大的特色,但是他通過後天的努力,獨自鑽研出了一套神乎其神的畫技,他将這個畫技作為了每一道空間的鎖,再将畫的載體宣紙模拟成了一面面鏡子,使得空間可以相互映照、颠倒,而只需要兩面相對的“鏡子”,就可以構造出一個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的空間盒子。

寧長久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張锲瑜以外,對這把“鎖”最為熟悉的人。

他很快在壁畫上找到了不合理之處,然後用以指為刻刀,補齊了壁畫的原貌——他在兩個手無寸鐵的人族虛握的手中畫上了刀劍。

漣漪再次漾起。

寧長久的身影穿透了壁畫,向後游去。

蓮塘之下別有洞天。

那是一座又高大又敦厚的山,堅硬的山體上石頭也有許多破碎的豁口,豁口中竟露出了森森的骨頭。

寧長久在短暫的驚訝後明白,原來這就是那具神象之骨。

一隔三千年,它們竟都還大體完整。

這個世上哪怕最高的山峰也會沉入海底,滄海桑田之下它尚完好如此,已是歲月的奇跡了。

而那條修蛇正纏在神象的身軀上,它此刻境界遠非巅峰,所以體型看上去也小了許多,遠遠沒有圖卷上氣吞山河的傲然氣勢了。

修蛇的身上有着無數戰鬥的痕跡,白色的血肉從鱗片下翻出,破碎的鱗片随着它身體的蠕動還在陸陸續續地掉落。

修蛇望着這個氣息熟悉的人類,蛇首微縮,隐隐帶着敵意。

寧長久來到了它的面前,直截了當道:“三千年前,九嬰和猰貐背叛了你。”

“當年那場獵族之戰中,九嬰與猰貐裝作去對付其他的守護之神,獨獨把你留下,對付那頭神象,全盛時期的你何其強大,那頭神象确實不是你的對手。”

“但你最終贏得了勝利,吞下了神象,卻無法立刻毀滅它,終究留下了禍種。吞下神象後的你是最為虛弱的你,那也是你最大的破綻。”

“九嬰和猰貐其實就隐藏在那些人族之中。”

“進入此處的壁畫上,猰貐所繪的畫卷明顯有兩人筆觸不同,這些細節都是他刻意留下的,或是也是對于當年那場暗算的洋洋自得吧。”

“如今猰貐不在了,但九嬰尚在,我可以帶你去報仇。”

寧長久的語速很快,吐字卻清晰。

他也不知道自己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總之聽上去有理有據。

修蛇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哪怕它如今身軀不複當年巨大,但此刻在這片幽深的湖水裏,這纏繞在石像上的巨大身影依舊像是古神一般,每一片幽深的水域都是一層歷史的迷霧。

修蛇張開了嘴,喉嚨口發出了一道道波狀的紋路。

這是修蛇的話語,寧長久聽不懂,但是可以從中感受到抗拒的意味。

這種抗拒并非攻擊性的,而是因為它不願意離開這片水底。

寧長久心中了然,這應該也是不可觀師兄師姐的手段。

他閉上了眼,再次睜開之時,眼中是一片滾燙的金色,那是朝陽初初越過地平線時的顏色。

一頭金烏飛上了肩頭。

修蛇的豎瞳驟然一細。

它像是感知到了什麽可怕的存在,盤在石象上的身體不停地扭動着,本就破碎不堪的鱗片簌簌落下,雪一般墜入幽深的湖底。

金烏飛出,将水中的昏暗盡數啃咬殆盡。

接着,金烏像是溶解在了水中一般,大片的湖水都化作了燙金之色,向着修蛇所在的地方纏繞過去。

修蛇在水中不停地掙紮着,卻像是毒蛇遇到了老鷹,絲毫沒有反抗的機會。

那是血脈上天生的壓制。

但此舉極為消耗精神之力,寧長久的臉色很快比他的衣裳還要慘白。

修蛇劇烈地反抗着。

金烏卻似陽光穿透琉璃一樣,無論琉璃多厚,它都不受阻礙地穿透了過去。

金烏纏繞上了修蛇的七寸,化作了缰繩。

寧長久與金烏神念相連,他的身影下一刻便出現了修蛇的背脊上,他一把抓住了缰繩的一端,将先前自己說過的話通過金烏強行再次灌輸入它的大腦,試圖取代掉先前師兄師姐立下的谶語,打下新的烙印。

在妖獸的世界裏,血脈的壓制有時候比境界的壓制更為可怕,金烏所帶來的恐懼甚至讓修蛇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頭,仿佛它一生下來就是這只金色神鳥的仆役。

不久之後,蓮塘的水面将會再次炸開,寧長久手持金色缰繩的身影宛若神明駕馭黑龍升天而去。

……

……

一顆古木的樹洞裏,陸嫁嫁的劍裳後背已被鮮血染紅,她躲在這個洞中,竭力穩定着自己的傷勢。

她原本以為,自己劍體修成之後,便可以徹底無視身體竅穴,真正做到靈力随心所欲。

但多次的煉體也并未真正賦予她不壞不滅的身軀,一整日的戰鬥再加上劫雷澆灌全身,她原本隐藏的傷勢終于無法繃住,再次裂開的傷口險些要了她的性命。

她短暫地擺脫了九嬰的追擊,躲在這個樹洞中療養傷勢。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九嬰便會再次追及,這個必然出現的結果讓她心煩意亂,因為此刻她雖能暫時壓下身體的傷,但這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她與九嬰一戰,原本就極為吃力,如今傷勢加重,最後的勝算也被抹去了。

自己就要這麽死了嗎……陸嫁嫁想起不久之前,劍體大成時的意氣風發,背靠在樹幹上,苦笑了一聲。

過去,她是不太畏懼死亡的,但如今她越來越惜命了。

她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呢。

不知為何,這般緊要關頭,她卻想起了那個心魔劫。

心魔劫中,她與寧長久以徒師的身份經歷了許多歲月,有碧湖泛舟,有原野同行,有大雨同處一屋檐,有大雪同撐一傘面,有冬日熱粥上的白氣,也有夏日杯中窖藏的冰雪……

那些場景明明都是假的,卻讓她那麽依戀。

或許那也是她潛意識裏遲遲不願意醒來的原因吧。

她有些後悔,若自己不執迷于此,早些醒來,是不是就可以打斷翰池真人與九嬰的融合,避免這一切的發生呢?

都怪寧長久這孽徒……她心中這樣默默地推卸着責任,嘴角卻勾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

身後傳來了九嬰碾碎樹木的轟響聲。

她的耳中卻被另一個聲音壓了過去。

那是心魔劫中,自己尚小的時候,寧長久在覆滿白雪的劍場上,給自己輕聲念的詩瑤。

“歲月如流,平生何幾?晨看旅燕,心赴江淮。昏望牽牛,情馳楊越。朝千悲而掩泣,夜萬緒而回腸。不自知其為生,不自知其為死也……”*

這詩文年代已不可考,其中許多地名如今也已找不到對照之處,可那韻腳間揉出的情緒卻似能輕易跨過歲月的隔閡,一遍遍春風化雨般洗過心湖。

陸嫁嫁的心再次歸于平靜。

她拔出了明瀾。

在九嬰巨大的身軀碾來的那刻,陸嫁嫁足蹬樹幹,身影借力竄出,如一道白線,向着前方再次掠去。

九嬰九命,絕非如今的她可以抗衡的。

所以她所去往的方向是以紅河為界的南荒。

那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機會。

但她依舊高估了自己如今的身體。

她終究不是真正沒有情感的冷兵器。

後背的傷拖累着她。

天邊,太陽漸漸變幻了顏色,向西邊沉去。

沒有了白光的遮掩,陸嫁嫁雪影般的身法在原野上便顯得清晰了許多,而九嬰的影子也與她越拉越近。

七嘴八舌的聒噪交談更像是一顆顆砸在心湖水面上的石子,試圖驚亂她的心境。

乓!乓!乓!

九嬰巨大的足掌踏過地面,所過之處都留下了跨度極大的印子。

它為了更快地行進,甚至以其餘的八個頭顱為爪,手腳并用地飛速奔跑。

陸嫁嫁看了一眼地面。

太陽拉長的影子裏,那大山般的影子已與自己快重疊在了一起。

乓!

九嬰再次以頭顱重擊地面。

陸嫁嫁的身形在九嬰狂風暴雨般的擊打中左右閃躲着,她雪白的衣裳濺上了大片的灰塵。

九嬰聒噪的話語聲再次拉近,幾乎是附耳轟鳴。

“殺了她,殺了她!”

“殺了她……”

這九嬰的九個頭顱沒有感情地重複着一句話,但這句話卻帶着簡潔而震懾人心的力量,就像是神明落下的宣判。

陸嫁嫁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重。

她的心也一點點沉入谷底。

又一聲巨響裏,陸嫁嫁終于被九嬰的一首槌中,身子高速地前抛,随後被九嬰另一首以空間的法則囚禁,砸向了另一邊,陸嫁嫁的天生劍體此刻因為身體的狀況出現了纰漏,在九嬰幾首如抛球般的碰撞之下,很快搖搖欲碎。

痛意侵蝕全身,世界天旋地轉,陸嫁嫁意識震蕩,手腕震麻,明瀾劍險些脫手而出。

九嬰以空間為枷鎖,将陸嫁嫁囚禁其中,高高抛起,中間的一首終于張開了血口,要将其以利齒碾死,然後吞入腹中。

“血……白衣女人的血……”

“這樣殺了她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要動其他念頭,天上的神國或許已經察覺到我們的存在了!”

“殺了她吧……”

話語驟斷。

陸嫁嫁的餘光裏,一條黑色的洪流從衣袂下呼嘯而去。

那條洪流撞上了九嬰,竟直接将它掀翻了過去。

而在陸嫁嫁身體下落之時,一只手當空抓住了她震麻的手腕,她身子猛地被扯了過去,然後撞入了一個不算溫熱卻很安穩的胸膛裏。

她睜開眼,看到了寧長久的臉,一時間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竟下意識地喊了一句:“師父……”

“嗯?”寧長久也吃了一驚,他看着懷中女子因受傷而慘白的臉,憐惜地想着自己這輩子認的師尊果然是個傻子。

“我……我喊錯了。”陸嫁嫁立刻清醒過來,自知失言,哪怕如今情況危急,還是抽空解釋了一句,維持自己極不穩固的尊嚴。

寧長久緊繃的心弦輕松了些,他微笑道:“沒喊錯,以後就這麽叫吧,乖徒兒。”

“你做夢!”陸嫁嫁駁斥了一句,肩膀微動,想要掙脫,卻被寧長久死死地鉗住。

寧長久輕聲笑道:“喊都喊了,不許賴賬,以後徒兒不乖小心師父不念情面,門規處置啊。”

陸嫁嫁羞惱着想要訓斥,他們的身子卻陡然升空。

陸嫁嫁這才發現,他們此刻竟是在一條巨蛇的背上,而此刻巨蛇高高揚起了頭顱。

修蛇……陸嫁嫁一下子明白了它的身份,她心中越發覺得寧長久神通廣大,金色小鳥,黑色巨蟒,什麽樣的離奇的生物都能掏出來,為他所用。

修蛇的身形要比九嬰更大,它在陡然出現的一瞬間,迎上了九嬰飛速移動的身體,兩者相撞的沖擊力幾乎是毀滅性的,而九嬰的骨骼終究是碎片拼成的,骨頭的強度不如修蛇那般強大,它身體不僅被掀翻,甚至胸膛也因為骨頭碎裂而凹陷了下去。

但三千年前,九嬰為兄長,它所掌握的權柄也是要壓過修蛇一籌的,如今修蛇的境界更不如它,這一次沖撞的勝利,憑借的只是肉體上的巨大與強橫。

九嬰倒在地上,衆首狂嘶,修蛇纏繞了上去,想要徹底将它碾碎,而九嬰則伸長了其餘的頭顱,蛇口大張,鋸齒落下,擊碎了修蛇的鱗片,直接深深紮入了它的血肉裏。

寧長久一手扯着金色的缰繩,一手抱着陸嫁嫁在九嬰的撕咬之下不停閃避着。

九嬰骨頭被碾碎的聲音驚響着,而修蛇巨大的身軀也被撕咬下了無數。

鱗片被紮碎的聲音在耳畔清脆響起。

寧長久險之又險的避過了那九嬰頭顱的攻擊,而那九嬰的利齒也深深地陷入了修蛇的血肉裏。

寧長久松開了箍着陸嫁嫁腰肢的手,厲聲嘶吼道:“斬首!!!”

陸嫁嫁利用先前的幾息平複了心境。

她明悟寧長久的話語,暫壓傷勢,騰空而起。

女子雙手舉劍,風灌滿衣袖,露出了雪白纖瘦的手臂,她一如傳說中代天刑法的神使,以燎燃着聖潔火焰的仙劍,對着那一首軀幹斬落了下去。

……

……

(今晚争取熬夜再寫一章,結束這卷,不确定能不能寫完,大家不要等,早上起來再看!)

(這句詩的出處:南朝 陳 徐陵《在北齊與楊仆射書》)

第 166 章 :且乘青雀去

雷光明滅,劍雲聚散。

環瀑山轟隆隆的塌陷聲在耳畔不停回響。

高山上的樹木已經順着斜坡盡數滑落,九嬰的利爪在山體高崖上留下了極深的痕跡,在陸嫁嫁的劍刺下、九嬰如彎刀利爪的九首落下之時,整座山峰更加速了崩塌的速度。

宗主殿連結四峰的山水大陣也寸寸崩裂,地面下的暗泉湧裂出來。

巨石滾落之間,陸嫁嫁以仙劍明瀾抵着九嬰的頭顱向下壓去,劍鋒刺破了九嬰的鱗片,半柄劍都陷入了它的血肉裏。

九嬰嘴巴龇着,其間一排排蒼白的牙齒分明而緊致,它想要張開,卻被陸嫁嫁的劍将整個頭顱都壓下了一個巨大的弧度。

其餘八首向着陸嫁嫁所在的位置撕咬了過去。

陸嫁嫁劍鋒抵處,雪白螺旋般的劍氣被其餘八面的氣流撞來,攪得粉碎,九嬰被劍氣壓垮的中間一首猛地擡起,森森的利齒扣開,怒吼聲震得群山回響。

乓!

離得最近的一首最先撞來,陸嫁嫁周身的劍域在蛇首撞擊之後發出脆裂聲響。

白衣搖晃不休,她的雙手卻死死地壓着劍柄,劍刃切破了九嬰的表皮,她想要沿着切開的部分一路割過,直接将它的大腦斬碎。

但其餘八首的進攻同樣是暴風驟雨般的。

有的蛇首不停地沖撞劍域,打得陸嫁嫁灌風鼓脹的劍裳不停凹陷。也有蛇首直接延伸到陸嫁嫁的面前,張大了自己的血盆大口,口腔的中央,或黑或白的靈氣如光點凝聚,在凝成實質般的光球之後,水柱般朝着陸嫁嫁迎面沖推過去。

哪怕是最尋常的水,在達到足夠高的速度後也能切開鋼鐵,更何況是這般精純的靈力?

陸嫁嫁護身的劍域在一瞬間被掀去了大半。

狂風劈面而來,長發後揚,衣裳被碾在肌膚上,猶如針紮。

陸嫁嫁拄着劍,身子彎曲了些,她與那撲面而來的妖力艱難角力着,身子一點點後逼,而那九嬰的八首則像是潑婦般喋喋不休地争吵着,在沒有了劍域阻隔之後,這些聲音不停響起,時而似高亢尖鳴時而似低沉神語。

“要不然讓她砍死這個頭算了,它腦子裏長了一個該死的瘤子,那個瘤子想控制我們……”

“我看你腦子裏也長了瘤子!它死了之後我們得跌多少境界?你難道想被這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殺了,再睡幾千年?”

“那等我們殺了這個女人,再把這顆頭吃了吧……”

“你還是這麽惡心……”

“以後我們離開了這裏,世間所有白衣服的女人,我們都把她們吃了!”

“閉嘴!”中間一首發出痛苦的低喝聲,它的聲音明顯要低沉很多,每一個音節都好像和前一個重疊了起來,帶着歷史的厚重與層次:“難怪千年前我死之後,你們也死得那麽快,這麽多年過去了,竟還像是井底之蛙!你們難道察覺不到,如今蒼穹的王座上,又坐上了新的神了。”

“什麽?”

“那些廢墟宮殿?”

“還是新的神國?”

“新的神是誰?它們坐鎮天上又為了什麽?”

那些巨首的話語再次炸開,它們短時間內甚至放松了對陸嫁嫁的攻勢。

翰池真人終于暫時搶回了九嬰的控制權,它以九嬰為本體低沉地訴說着:“如今至高的主神尚有十二位,它們坐鎮神國,輪流鎮守人間,我們的存在已為天地不容,今日當速戰速決,隐遁入虛空秘境之中,否則罪君神國的神使若至,我們必死無疑!”

“什麽……”有的巨首似乎無法承受這一打擊,覺得自己起死回生,若不能橫行無忌,那神明的生命還有何意義?

“十二位神主?鎮守人間?它們為了力量已經淪為天道的棋子了嗎?”

“那祖龍,天藏,冥君他們呢?那些遠古大神可曾繼承了神位?”

“據我所知,也都殒亡了。”翰池真人的聲音說不盡的遼遠。

“鹓扶天君呢?這等強大的存在難道也能被殺死?”

“鹓扶大神還存活着。”翰池真人說道:“三年之後,便是它的神國之年。”

“沒想到他也成為了天道的刀……”

九嬰的巨首在一番雜亂的交流之後,對着陸嫁嫁進行了更猛烈的攻勢。

陸嫁嫁聽着神明的低語,道心很難再維持清靜,她所爆發出的、與九嬰抗衡的劍氣也在此刻達到了臨界點,力量在壓過了那條臨界的線之後,陸嫁嫁在一連串音爆的巨響中猛地被掀翻了出去。

而仙劍明瀾則依舊深深地紮在了九嬰的血肉裏。

九嬰之首高高仰起,如擎天之柱放肆嘶吼,翰池真人的意識又被九嬰蠻橫地給壓了下去。

紫庭之後,便可履虛空如平地,而陸嫁嫁身影在高速的倒退之後驟然靜止。

她手中無劍,身上的劍意卻如洪水傾倒般狂瀉着,她以指于身前一抹,手指所過之處,便是一道虛劍的殘影,那是當日栖鳳湖上,她于老狐處領悟的劍招,那時她斬出一道都極為費力,而如今舉手投足之中,密密麻麻的劍影便在轉瞬之間凝成了。

在九嬰巨大的身軀的襯托下,陸嫁嫁的身影顯得渺小極了,就像是一片無意掠過高峰的雲朵。

但這朵雲卻凜然不懼,直接朝着高峰撞了過去。

随着她身影掠動,虛劍之影一化十,十化百,轉眼之間遮天蔽日。

九嬰令人驚顫的嘶吼聲像是一連串的爆炸,陸嫁嫁逆着這些爆炸聲而前,那些還未消散的劍雲再次化作了她的劍。

雲撞進了山裏。

白雲沒有消散,山峰也未被撞斷。

群蝗過空般的劍影再如何密集,與九嬰相比終究顯得渺小。

它們在九嬰的身體上留下了許許多多的細小創口,這些創傷沒有滲出一滴血,死靈之體此刻像是不死之身,以比陸嫁嫁更快的速度修複着自己受傷的軀幹。

而陸嫁嫁明明只有紫庭初境,但她的劍氣之盛也遠遠超過了九嬰的預估。

“這是什麽?為何她可以以身化萬劍?”

“這是劍靈同體!你腦子竟愚鈍成這樣了?”

“這哪是劍靈同體!這分明……這分明是神兵之體啊!”

“神兵之體?”

“你還不知道先天劍體從何而來嗎?當年居于日中的十相國,鑄劍胚八十一把,散落人間,得劍胚之嬰皆為劍體,而真正能将劍胚鍛劍的,便是神兵之體!”

“鍛劍的法門在我們那個年代便失傳了,她為何……”

“殺了她!”

陸嫁嫁注意到了他們的交談,她隐約知道了自己這副劍體的來歷,腦子裏靈光一閃,忽然想到那只金烏會不會也是千年前,它們口中那十相國的神物?

只是它為何會認寧長久為主?

陸嫁嫁此刻當然不會分心去深思這些,她如今的劍意也遠遠超過了九嬰的預估。

兩者在空中不停地相撞着,九嬰以頭為爪的猛烈攻勢打得環瀑山越來越矮,他們從峰頂一直打到了雲霧中,又在雲霧中不停地相撞交錯,就像是海面下深水中一場你死我活的逐殺。

陸嫁嫁與九嬰不停地相撞、彈開,無數的鱗片像是閑風敲落桂子,簌簌抖落,鱗片下有的部分是血肉,有的部分則是死靈之軀,它就像是一個不真實的生命,此刻還介于生與死之間。

九嬰的九首在空中穿插交錯着,想要襲擊陸嫁嫁,而陸嫁嫁此刻手中雖然無劍,但她以身為劍的速度卻遠遠比馭劍而行更快!

陸嫁嫁一甩衣袖,再次抖落虛劍無數。

九嬰驟然暴起獰笑:“十三招了!你這個小妮子就只會這麽一套?”

九嬰紛紛張大了巨口,凄厲而張狂的笑聲恰好與那些虛劍的靈力波動形成了共振,虛劍盡數于空間破碎,陸嫁嫁缺乏了掩護,身形一下子顯得孤單無依,她神色卻沒有絲毫改變,白衣如劍,瞬間凝成了一道數十丈高的劍光,向着九嬰的中心點斬落。

九嬰有的巨首肆意狂笑着,有的巨首則是緘默不言,不敢高聲語。有的則是惱怒提醒:“你這般樣子,是想告訴鎮守人間的主神,我們重臨了世間?”

有的巨首立刻噤若寒蟬,有的卻依舊不以為然,道:“你怕什麽?那位主神說不定我們當年的至交好友呢。”

“神明之間從來不存在朋友。”有人提醒道:“我們殺死父王的時候,它未将我們當子,我們也未将它當父,更何談朋友?”

“先殺了她在談其他。”

“殺了她?你喊得這般大聲,為何你不先上?”

“這小娘皮的刀子确實有些快……”

神明的話語并非通過空氣的震動而傳播,它們幾乎是心心相通的,話語的傳播幾乎沒有一點延遲和損耗,但這種發自神魂的聲音,更容易讓靠近的修道者發瘋。

陸嫁嫁卻沒有一點被污染的跡象,她此刻表現出的形态,仿佛不是真正的人,而是冷冰冰的兵器。

兵器不懼污染,它哪怕染了再深的血垢,在暴雨之中依舊可以沖刷洗盡。

陸嫁嫁驟然落地,踩在了一個九嬰的頭顱上,手中握着不輸真實刀劍鋒芒的虛劍,猛然插下。

那巨首嘶喊一聲,甩動巨頭,空間的權柄驟然發動,将陸嫁嫁移到了另一個頭顱上。

那個頭顱破口大罵,同樣運用空間的權柄,在陸嫁嫁的劍落下之時,将她送到了另一個九嬰的面前,陸嫁嫁出現的一刻,那九嬰的利齒立刻扣合下去。

陸嫁嫁在空間的騰挪之中懸定了身影。

兩排利齒驟然合攏,幽暗吞沒了她。

九嬰的上下颌像是緊閉的大門,只是沒有一個眨眼的功夫,那蛇首上,便亮起了無數的劍氣,那些劍氣像是層雲間漏下的光,高速地切開了九嬰的頭顱,接着,陸嫁嫁的身影像是花炮般從它的顱腔中彈射了出來,其餘八首想要以空間的權柄加以阻攔,但陸嫁嫁的劍卻以斬破一切之勢,無可抵擋地沖天而去,來到高處之後,她猛地返身折回,以更快的速度向下斬去。

而先前那個頭顱被陸嫁嫁以劍氣洞穿,打得千瘡百孔,但它生機未滅,依舊怒罵不止,一旁的頭顱不想再聽,直接将其咬碎——反正九嬰只有一頭尚存,其餘幾首都可以複生。

靠近着中間頭顱的兩個巨首,像是左右護法一般護着主首,它們明顯比其餘的頭顱要成熟穩重許多。

陸嫁嫁一劍從天而降的畫面落在了許多人眼中。

遠處的人雖看得不清楚,但都能感受到那股劍意是何等的盛氣淩人。

“這……陸嫁嫁何時變得這麽強了?”薛尋雪騎在瞎眼的猛虎上,遙遙望去,心神搖曳,當年祖師堂中的畫像裏,也有一位女子祖師斬出過類似的劍法,但畫卷終究是畫卷,如今一切真實地呈現面前,帶給人觀感和沖擊終究是截然不同的。

薛臨想了一會兒,道:“或許是那少年有關。”

“那少年?”薛尋雪蹙眉道:“那個叫寧長久的?”

薛臨點點頭。

薛尋雪不相信,她搖頭道:“他紫庭境都還沒有到,哪裏來的這些本事?那陸嫁嫁應是在皇城一行裏得到了機緣,只是故意瞞着我們。”

薛臨也不辯駁姐姐的觀點,只是看着薛尋雪坐下沒有雙目的老虎,輕輕地笑了笑。

薛尋雪聰穎,立刻挑眉道:“你是說我眼瞎?”

薛臨心想自己雖然是此意思,但姐姐也太敏感些了吧?

遠處煙塵騰起,喧嚣于層雲之上。

這對姐弟皆不說話了,他們凝神望去,神色凜然。

荊陽夏受傷不輕,他原本正在打坐調息,閉目溫養碧霄劍的靈氣,但動靜響起的那刻,他還是強行打破了“劍心藏寶奁,道境化清蟾”的心境,猛然睜眼,直勾勾地望向了前方。

那一處的混亂瞬間爆發,靈力沖撞産生的氣流以超出他們認知的速度飛快擴散着。

三位峰主沒有任何交流,心領神會,身形立刻散開,來到了四峰與環瀑山的交隔處,立下了一道臨時的護山大陣,防止這道氣流直接将四峰摧毀半數。

那一場驚天動地的交鋒裏,最終的結局是陸嫁嫁輸了半招。

她原本以尚且插在九嬰之首中的明瀾劍為點,鎖定了九嬰的位置,然後再借以從天而降的勢能,想要直接将九嬰之首斬去。

但陸嫁嫁想得太簡單了些。

先前她可以靠着劍體穿梭過其餘八首立下的空間結界,給了她一種劍體可以淩駕于九嬰法則之上的錯覺。

但其餘的八首終究與居中之首相差甚大。

陸嫁嫁那一劍從天而降之時,環瀑山上,一道道虛空之門驟然洞開。

完整的九嬰所能施展的權柄,絕非挪移空間那般簡單,它可以在一個芥子大小的物體上,開辟出一個無窮浩大的虛空世界,那個虛空世界毫無征兆地出現,然後将它包容其中,與當日趙襄兒乘火鳳入雨滴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九嬰也未能完全隐蔽自己,它還未拔出額上的劍。

陸嫁嫁靠着真正的劍靈同體,追索到了那道劍意的所在,她也以紫庭境的修為強破虛空,穿越層層疊疊的屏障,斬向了那道劍意在神識圖卷中發光的點。

石破天驚。

環瀑山幾乎被這一劍劈山,斬成了兩段。

巨大的溝壑分開,仙劍明瀾墜落了下去。

陸嫁嫁瞳孔微縮。

她沒有斬中九嬰。

九嬰一直沒有将劍拔出,便是早已做好打算,在遁入虛空之後悄無聲息拔劍,置入錯誤的領域,留下自己的氣息,誘使陸嫁嫁向那裏出劍。

陸嫁嫁全力施展的一劍再如何強大,終究落到了空處。

她意念一動,墜入大裂谷的明瀾劍倏然而起,再次化作白光來到了自己的手中,與此同時,她的身後,虛空開裂,九嬰從中探出了頭顱,它先前被炸爛的一顆,也已修複了大半,露出了醜陋了模樣。

這一幕有些像是當日趙國皇城上空,吞靈者撥開兩界的縫隙,探出巨大無比的身體。

陸嫁嫁反應了過來。

但九嬰出手的速度更快。

陸嫁嫁的靠着記憶中最本能的反應,想要先施展大河入渎式為自己争取時間,然後以反向的白虹貫日式暫時遁逃撤離。

但這種想法險些要了她的命。

大河入渎式與白虹貫日式相繼發出,卻遠遠沒有發揮出它們該有的力量。

陸嫁嫁這才猛然想起寧長久的囑咐——天宗的氣運。

天谕劍經是天宗的氣運根基所在,她的劍體與虛劍都不在天宗氣運範圍之內,自然無所影響,但她最為娴熟的劍經之式,在如今這片衰敗的場域裏,卻大打折扣了。

九嬰沖破了空間的隔閡,撞上了陸嫁嫁的身體,陸嫁嫁的大河入渎式被強行打斷,身形倒飛,猛地撞上了桃簾,凹陷了進去。

陸嫁嫁紊亂的心剎那平靜,在九嬰以巨劍般的大尾斬來之際,她直接劍碎虛空,斬破桃簾,來到了天宗之外。

九嬰追趕了過去。

陸嫁嫁看了一眼天窟峰的方向,原本還稍有迷惘的神色立刻堅毅。

兩道身影沖破了谕劍天宗,一路上依舊厮打不斷,陸嫁嫁且戰且退,雖未受什麽致命的傷,但終究不是如今完整九嬰的敵手,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拖垮。

他們一路而北,所去往的方向恰好是南荒的所在。

而在北逃之路的中途,陸嫁嫁的身體因為今日的負荷太過嚴重,背後兩道一直沒有痊愈的雲氣和白府竅穴,忽然撕裂開來。

痛意鑽心。

她背後的衣裳暈開了血紅的顏色。

……

……

寧長久醒來,猛地從床上坐起,一旁還在煎藥的寧小齡也吓了一跳,她趕忙放下手中的活,跑到師兄身邊,關切道:“師兄……怎麽了?”

寧長久捂着自己的頭,眼皮以不合理的頻率顫抖着。他的嘴唇幹裂,也不停翕動,像是唇邊藏着無數話語,想要一股腦湧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寧長久按住自己的胸膛,強壓了一口靈氣,他此刻氣息雖已平複,但體內的傷卻依舊像是螞蟻搬噬咬着他。

“我睡了多久了?”寧長久問。

寧小齡楚楚可憐地看着他,聲音中都有些哭腔了:“師兄,你才睡了一刻鐘就醒了……多睡一會吧,師妹會幫你守好的。”

“一刻鐘麽……”寧長久沉了口氣。

明明只是一刻鐘,他卻是過了幾千個春秋一樣。

“我……夢到了一座道觀。”寧長久忽然說道。

寧小齡微驚,當日在來到皇城的第一天,寧小齡也曾聽師兄這麽說過。

寧長久卻沒有繼續往下說。

他抿緊了自己的嘴巴,深深地明白天機不可洩露的道理,他把先前的夢藏在了心底——那個夢裏,他看到了一場席卷一切的雪,或許是那個世界太過空曠,也或許是那雪真的太大太大,他在其中迷失了許久之後,才找到了一個殘破而熟悉的道觀。道觀之外,是當年月下他們飛升的場景。

在這個夢裏,他再次見到了師兄師姐們,只是他們凝立風雪中,身上覆上了一層寒冷難言的霜雪,這層霜雪薄得像是歲月的塵埃,但無論他怎麽努力也無法抹去,寧長久放棄了嘗試,他一步步地後退,接着後背碰到了什麽。

那是一棵樹,樹上也堆滿了皚皚的雪。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空無一物。

他定了定神,向着風雪中的師兄師姐望去,他忽然發現,雪中只有六道身影,不見師父和自己。

而這個念頭才起,他便發現自己也無法動彈了……接着,他眼睜睜地看着手臂上也凝起了冰霜,他的血肉褪去了生機,好似石像。

這一幕讓他發自內心地産生了恐懼,夢境的潮水飛快地退去,在一切幻滅前,他心有靈犀地擡頭,發現空中懸着一輪太陽。

一輪依舊散發着光,卻蒼白寒冷的太陽。

他猛然驚醒。

“嫁嫁呢?她現在在哪裏?與九嬰分出勝負了嗎?”寧長久定神之後急切問道。

“嫁……師父和九嬰離開了四峰。”寧小齡給他說着先前雅竹師叔傳來的消息,道:“他們好像沒有分出勝負,現在一路向着北邊厮打了過去。”

“北邊?”寧長久咦了一聲,問道:“正北邊?”

寧小齡點點頭,她連忙翻出了一份地圖給師兄。

寧長久接過地圖掃了一眼,圖中,趙國的版圖在餘光中一閃而過,它的形狀就像是兩塊拼起的玉璧。

他立刻找到了谕劍天宗的位置,手指沿着正北的方向向前推去。

那就是蓮田鎮所經過的位置,而蓮田鎮之後則是南荒。

他的呼吸不自覺急促了些,心髒撲通撲通的跳動聲哪怕是寧小齡都聽得真切。

“我要去見張锲瑜。”寧長久忽然說。

寧小齡一怔,道:“師兄,你冷靜一點呀,宗主能回山門,不就恰恰說明了張锲瑜已經被殺了嗎?而且你現在上哪裏去找他啊……”

寧長久搖頭道:“我覺得事情沒那麽簡答。”

寧小齡捏緊了裙子,用力地揉着,她心中着急極了,卻不知怎麽安慰師兄,只好問道:“師兄你其實是想去救師父吧?”

寧長久點頭道:“我必須去幫她。”

寧小齡道:“可你現在的修為,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啊……”

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的一個猜想勾勒起了形狀,他說道:“我有辦法。”

“是是,師兄辦法最多了……”寧小齡有氣無力地說着,指間的裙子皺巴巴的。

“師妹。”寧長久掀開被子,從床上起身,認真道:“等我回來。”

寧小齡低下頭,擦了擦自己的臉頰,道:“師兄,襄兒姐姐和師父都能幫你那麽多,我卻什麽都做不了。”

寧長久習慣性地揉着她的腦袋,蹲下身子,微笑道:“你是師兄的錢袋子啊。”

寧小齡道:“師兄可不準丢三落四的啊。”

“好。”

“嗯,要保護好師父啊。”

“好。”

“對了,最好也別讓九嬰毀了蓮田鎮呀,裏面的小妖怪都很可愛的……我們以後還要去那裏養老呢。”寧小齡擡起頭,抿出了一個笑。

“不去臨河城了?”

“不去了,臨河城陰森森的,哪有蓮田鎮好?”

“好。”寧長久點頭,他從衣架上取下一件嶄新的白衣,披上,然後回身對着師妹溫和地笑道。

寧小齡看着他走出了房間,朝着自己廂房的方向走去。

她的眼淚忽然斷線般落了下來。

師兄哪裏騙得過她呢,他們明明是同心的啊……哪有什麽辦法?分明就是九死一生啊……

可她除了自己的私心,卻也想不到任何阻攔的自由。

她憎恨着自己的每一滴眼淚。

寧長久來到了自己的房中。

他取下了那幅挂在牆壁上的青鳥畫作。

接着,他取過清水,以劍火融了墨汁,筆鋒蘸墨,以特殊的筆法為青鳥認真地點上了眼睛。

點睛之後,卷上之雀栩栩如生,似要随時振翅而出。

這是今日清晨時,張锲瑜為了将他們引出,畫的一只未點睛的青雀,寧長久在臨走之前,偷偷帶走了這幅畫。

如今蓮田鎮的回文詩題依舊還未修改。

他可以憑借任意一幅張锲瑜的畫作進入蓮田鎮中。

他擱下了筆,帶好了劍,手觸摸上畫卷,接着他身影一點點變淡,好似畫中有城樓,仙人乘雀去。

第 165 章 :九嬰白骨爪

雷光像是散去的雪屑,被狂暴的風從天幕上扯散。

雲層間落下了一束束光,那些光還未來得及擴散便被聚攏彌合的雲再次遮擋,而遠處的天峰上也亮起了新的雷光。環瀑山的幕布已經落下,依附着的山石和松木也開始塌方般地下沉,山頂上,那些壓下的陰雲裏,雲層似沸騰的海水起伏跌宕,狂暴的九首就像是深海而來的巨型章魚,在暴雨天氣裏翻騰在海面上,吸附并纏繞住了遠洋的巨舟。

即使在許多年後,這一幕依然會烙刻在谕劍天宗弟子的心裏,此刻他們倉皇望去的目光中,是神罰天降、末日來臨般的場景。

那是傳說中惡鬼夜行的戲臺,幕布轟然落下,統領一切的妖神已展露出了它的龐大的軀體,随之來臨的災難仿佛下一刻就會随着雷電劈開每一個凝望者的瞳孔。

陸嫁嫁逆着風向前走去,寧長久也從地上艱難起身,他摸了摸自己的腰側,除了那根幹硬的,無法灌入靈氣的鐵樹枝之外,他已沒有趁手的兵器了。

“回來,你不是他的對手。”寧長久狂奔了過去,體內靈力忽地失衡,一個趔趄間摔倒,失衡之前,他伸長了手,卻抓住了陸嫁嫁的衣袖。

陸嫁嫁停下腳步,扶住了他,道:“斬妖除魔是修道者的宿命,你是明白的。”

寧長久道:“我們可以走。”

陸嫁嫁道:“如今天宗大難臨頭,四峰山河斷脈,狂瀾将至,我的弟子們還在天窟峰等着我,我怎麽能走呢?”

她輕輕笑着,繼續道:“你是不是對我沒有信心?”

寧長久沉默不語,他擡起頭,環瀑山的上空,狂亂的雷雲還在不停炸開,三千年前的兇神正在昭示着它的強大,而它的力量似也超出了寧長久最初的預算,哪怕是如今的陸嫁嫁,他也沒有信心可以戰而勝之。

陸嫁嫁一點點扯開了他手中的衣袖,道:“你平日裏做決斷的時候,可問過我的意思?”

寧長久沒有說話,他想起了方才陸嫁嫁救下自己的一幕,他忽然覺得這似乎是一種償還,等一切償還幹淨了,他們之間就會像兩條水波中漸行漸遠的蓮舟。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我與你同去吧。”寧長久說。

“你是怕我太厲害了,九嬰招架不住,所以想給我添點亂?”陸嫁嫁淡淡地笑了笑,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叮囑道:“你去照顧小齡和其他人,等我回來。”

寧長久閉上了眼,垂頭嘆息:“那你不許不回來啊……如今整個天宗的靈力和氣運幾乎都被吸了個幹淨,這對你有些天生相克的,千萬小心。”

“氣運……”陸嫁嫁輕輕點頭。

每個宗門都有一個全宗門适用的獨門心法,譬如谕劍天宗的天谕劍經上半卷心訣和紫天道門的紫天道訣。

宗門中每個人都修行這種心法要訣,聚在一起,便會形成一種缥缈卻真實存在的“氣運”,這種氣運對于所有修行過這種心法的人來說,一榮俱榮,一毀聚毀,這也是大部分宗門可以真正做到同仇敵忾的原因,因為他們的修道根本在一開始就聯系在一起了,除非脫離紫庭晉入五道,否則這種聯系無法斬斷。

所以翰池真人以宗主的權力,強行篡取四峰氣運,宗門中的所有人,幾乎都至少跌了一個小境,而翰池真人雖也有自損,但滿峰氣運卻能輕而易舉地填上這些空缺。

寧長久道:“當年谕劍天宗的祖師建立這個山水大陣,或許也有這方面的念頭了。”

在瓶頸待得太久,眼睜睜看着自己慢慢老去,滿腔宏圖大志腐朽的修道者,很多都是會發瘋的。

“但祖師終究沒有這麽做。”陸嫁嫁說道,她不願意惡意揣測任何死去的人。

寧長久道:“所以你将來一定要當上宗主呀……唯有真正善良的人,才能預防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陸嫁嫁猶豫了一會兒,竟反常地點了點頭。

如果還有以後的話……她默默地想着。

話語間,幾道或青碧或橙紅的流光撕開破碎的天幕,懸停在了陸嫁嫁的身前。

劍氣停滞,露出了三峰峰主的身影。

“只等你了。”為首的荊陽夏說道。

陸嫁嫁輕輕點頭。

谕劍天宗于此刻已徹底割裂。

同一天,護山大劍開啓兩次,這是歷史上前所未有之事,劍尖所指,甚至是本宗宗主。

“你多加小心。”陸嫁嫁回頭,最後叮囑了一句。

寧長久深深作揖,道:“徒兒拜別師尊。”

這句話落在陸嫁嫁心裏,濺起了意味不明的漣漪。

她暫時抹去了這絲道心的微漣,禦劍而前。

四柄仙劍彙攏,聚于空中,劍意細沙般凝聚着,主劍似古龍盤踞,劍意似蛇蟒纏繞,蒼茫古意的劍氣占據了半面天空,哪怕是宗主大殿在一瞬間也顯得渺小了許多。

四位峰主的身影消失不見的那刻,寧長久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一步,他的腳卻生出一種踩空感,身子微微趔趄,他單手撐地,站直了身子,随之而來的卻是心裏的空落。

他挪開了自己的腳,忽然發現自己踩彎了一朵纖細的小野花。

它歷經劫雷閃電,劍氣摧洗,依舊奇跡般活了下來,最後卻還是在人類無意的一腳下折斷了。

寧長久看着這朵野花,蹲下身将它扶正,可它纖嫩的莖已經折斷,始終恹恹的。寧長久擡起頭,看了一眼陸嫁嫁離去的方向,在這不祥的寓意之下,心中更加不安。

最終他還是起身向着天窟峰頂的方向走去,那朵小野花會在接下來的風吹雨打裏化作殘紅,碾為塵土。

……

……

天窟峰頂,盧元白被接連趕來的長老弄得煩不勝煩,他想做一個俠客,他覺得這些人只是利欲熏心,尚有回轉的可能,所以不願下死手。

在他要放棄出劍,想去避避風頭之際,他在地上看到了一具長老的屍體。

那屍體的傷來自背後,直穿心髒,幹脆直接。

盧元白在錯愕間擡頭,對上了一個少女的目光。

寧小齡持着劍,劍鋒上滴着血,她冷着臉,神色中帶着厭惡的情緒,那刺鼻的血腥味讓她有種幹嘔的沖動。

盧元白在一瞬間有個錯覺——眼前立着的,好似陸嫁嫁幼時的影子。

寧小齡不是第一次殺人了,但她還是很讨厭這種感覺,她的手忍不住打着顫,心中的憤怒與惡心湧了上來,她生氣地看着周圍的人,不明白為何他們修道修了這麽多年還是這般愚蠢。

圍鬥之中,許多人的也停下了手中的劍,飄然遠撤,盯着這個少女,道:“你膽敢殺人?”

寧小齡面無表情地擡頭,雅竹趕到她的身後,抓住了她的手腕,道:“同門之人,手足相殘,會入魔的……”

寧小齡一言不發。

雅竹嘆了口氣,道:“等師父回來再做定奪吧。”

雅竹話音未落,眨眼之間,一道白光輾轉而過,先前說話的男子喉嚨口出現了一個血洞,他瞪大了眼,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随着他足下的飛劍一起摔倒在地。

幾人一起回頭,望向了那飛劍穿刺而來的方向。

寧長久一身白衣已顯得破爛,上面沾着雷燼劫灰。

他指間夾着一柄随意撿起的帶血飛劍,身後空無一人。

他看着寧小齡,道:“師妹,這種事情确實不該你來做,是師兄沒護好你。”

寧小齡握劍的手不抖了,她難得地覺得安穩,身上冰冷的殺意很快斂去,就像是從沒出現過那樣,她走到了師兄的身邊,看着他的臉,道:“師兄沒事吧……師父呢?”

寧長久道:“師父很快就回來了。”

寧小齡忽然解釋道:“師兄,我沒有濫殺無辜。”

“我知道。”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目光望向了地上的那具屍體,他看了一眼劍傷,道:“好劍法。”

接着,他望向了四周如臨大敵的敵手,道:“師兄再教你一劍。”

寧小齡擔憂道:“師兄千萬別勉強啊。”

雅竹緊張地看着他,道:“今日四峰已經這麽亂了,別再亂下去了。”

寧長久平靜道:“人死完不就安靜了嗎?”

說完,他俯下身,忍不住急促地咳嗽起來,他用手捂了捂嘴,松開手時手心便是一灘血跡。

寧小齡抓着他的手,道:“師兄,我來吧……”

寧長久捂着自己的胸口,輕輕搖頭。

那些圍着寧長久的人,許多已生出退意,但也有人低聲道:“他身受重傷,不過故弄玄虛而已,紫庭之下再強又能如何?”

“可他偷了天谕劍經。”

“劍經與人相輔相成,他如今……”

讨論聲被強行中止,寧長久接過了寧小齡手上的劍,向前跨了一步。

“借我一劍。”他以心聲溝通劍經之靈。

“不借!”劍經之靈憤怒道:“我借你劍,我自己道行也損,而且你拿什麽賠我?”

寧長久不說話,催動金烏來到了氣海中,凝視着劍經之靈。

劍經之靈對金烏有種天生的畏懼,兩人四目相對地看了一會兒之後,劍經之靈撩下頭發擋住眼睛,妥協道:“行行,就借一劍,多了可不給啊……”

寧長久金光泛起的瞳仁忽然像死人一樣擴散。

劍尖沒有對準任何一個人,但那股若有若無的殺意卻在所有人的心湖中泛起了尖。

即使是寧小齡心中都咯噔了一下,她覺得這一刻的師兄既可怕又陌生。

寧長久衣角飄動,先前走去。

一步,兩步……他一邊走着,一邊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就像是一個路途勞遠,偶感風寒的劍客。

盧元白看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心想這一幕怎麽有點熟悉,這哪裏是殺伐入心,分明就是為情所困嘛……

想着這些,盧元白把視線放到了更遠的地方。

那是環瀑山的方向。

那座比四峰離天更近的高山上,護山大劍像是一條滾滾烏雲凝成的大舟,向着那雲空之中巨大的礁石撞了過去。

四位峰主凝立虛空的身影遠望去是那樣的渺小,仿佛随時會被一道飛去的雷屑切碎。

寧長久的咳嗽聲越來越急促,他眼中的金色卻越來越濃郁。

極悶的撞擊聲從遠處傳了過來。

護山大劍在環瀑山上撞了個粉碎。

灰霧在撞散之後吞沒了高山的頂端,就像是一場巨大的爆炸,掀起的煙塵鋪天蓋地地席卷了過來。

天窟峰上,劍鳴聲和寧長久的咳嗽聲也被吞沒了。

煙霧散盡時,寧長久抹了抹嘴角發黑的血,他還在不停地咳嗽,渙散的瞳孔卻已重新凝聚,他的劍也已被鮮血洗成了暗紅,地面上,橫七豎八盡是屍體,觸目驚心。

許多人到死之前也沒有做出一絲反應。

這卷當年祖師于南荒深處拾得的劍經,才是谕劍天宗真正的開山之物。

寧小齡踏過遍地的屍體走了過去,她擡起了頭,平視前方,竟一點也不害怕了。

她走到師兄的身邊,解下了腰間的劍鞘,然後握住了師兄的手,擡起他手中的劍,将鞘對準了劍鋒,送了進去。

劍歸入鞘中之後,寧長久身子一軟,倒了下來,寧小齡扶住了他,将他背到了背上,有些吃力地向着內峰走去。

這一幕看着有些可笑,場間卻是寂靜無聲。

受傷的殺手長老還未死絕,寧長久那一劍再強大,但受限于今日的實力,終究未能将他們盡數殺死。

只是他們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了。

越來越多的天窟峰弟子從內峰中走了出來。

他們給這對師兄妹讓出了道路,男弟子以南承為首,女弟子以樂柔為首,他們紛紛拔出劍,像是人牆一樣擋在他們的面前。

盧元白也拔出了劍,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只覺得劍心低鳴不止,怎麽也無法平靜,他深吸口氣,一跺腳,幹脆也直接禦劍飛往了宗主殿的方向。

人漸漸地散了。

天空中還有火光落下。

沒有了護山大陣的四峰在這般天地裏顯得有些蕭肅。

環瀑山籠罩的深烏色劍雲也開始旋轉。

厚厚的劍雲後,亮起了三個巨大的燈籠。

左右對稱的兩盞是九嬰中間之首的眼睛,中間的,則是它口中銜着的天魂燈,瞳光與燈光穿透層層迷霧,射了過來。

它再次拱起了巨大的身軀,巨蟒擰成的九首像是九條攪動天地的長鞭,在烏雲散去之後再次顯露出它真正的模樣。

“你們也要叛我?”

這聲音不知是從九嬰還是從翰池真人口中發出的。九嬰垂下巨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懸空的四把劍,它白骨嶙峋的身軀已被死靈之氣覆蓋。

薛尋雪和薛臨這對姐弟沉默不語。

護山大劍消散,他們卻沒能在九嬰的身上留下一點實質的傷。

這與如今天宗氣運的消亡也有關系。

哪怕他們身為峰主,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

荊陽夏在一日的奔勞之後也滿臉疲憊,原本精神矍铄的他此刻已難掩歲月留下的痕跡。

“是你叛了天宗。”荊陽夏手持碧霄劍,目光中盡是失望之色:“天宗三百餘年基業,都要被你毀了啊!若天宗倒塌,在重建之前,人間無人庇護,此方南州将是何等妖魔橫行?複城池于荊莽,你這是忤逆蒼生!”

九嬰中間那首的蛇目移向了荊陽夏,翰池真人的話語緩緩響起:“這不過是你的看法罷了。等數百年後,史書上寫我,所用之詞,應是谕劍天宗中興之祖。”

他的話語緩慢,九嬰的行動亦是緩慢。

此刻整座山峰與它的身軀比起來,反而像是一塊大海上的危石,給人以搖搖欲墜之感。

時間像是回到了幾千年前,那時候修道者還在摸索修行的法門,無數天賦卓絕者便是走了岔路,走火入魔而死,而那時候,卻是人間妖魔與神明最混亂的時候,真龍一族橫行于陸海,天鳳一族雄踞于蒼穹,人族于夾縫中求生,英雄的崛起緩慢,隕落卻快得匪夷所思,許多邁入五道的修道者,甚至未能在歷史上留下姓名,便成了某位兇神王座下的白骨。

那時候人類面對這樣頂天立地的怪物又是何等的絕望?

時隔千年,這種恐懼和無力再次降臨了。

四位峰主手中的劍在它的面前就像是散落的書簽。

“你們不是對手,我來吧。”陸嫁嫁禦空而行,向着九嬰的主首飄去,她的話語不輕不重,但再狂暴的雷聲也無法将其壓過去。

薛尋雪看着這個晚輩清清冷冷的漂亮臉蛋,忽然勃然大怒,道:“你個小妮子逞什麽能?”

說着,她直接伸手抓過身側的問雲劍,向着九嬰斬去。

陸嫁嫁蹙眉,立刻禦劍跟上,荊陽夏的碧霄劍雖已失去了大半神采,但他出劍的速度卻絲毫不慢,而原本因為心底的恐懼已萌生退意的薛臨,在姐姐踏劍而去之後,自嘲一笑,也跟了上去。

環瀑山亂了。

那先前護山大劍炸散開來的劍雲,以一個巨大的環狀向着周圍擴散開來,掃過四峰,環狀的劍雲擴散之處,草木成灰。

九嬰踩在天窟峰上,每一個頭顱都像是一柄絕世的利劍。

谕劍天宗這一代尚存的最強者幾乎都齊聚于此,而這場震铄天宗歷史的戰鬥結束的速度卻超出了他們最初的預料。

薛尋雪與薛臨甚至沒有走過十招,他們的劍在撞上了九嬰的頭顱之後,只割過了一層極淡的白痕,他們在狂亂的九首之間騰挪了片刻之後,便被九嬰甩來的巨尾擊退,若非他們同時祭出先天靈,這尾襲一擊甚至能讓他們直接失去戰鬥的能力。

越是修為高深之人,就越不容易暴露出自己的先天之靈,哪怕是紫天道門逼至門前的那戰,也未将他們迫入絕境,不得不使真靈現世。

但此刻他們祭出先天靈,為的也只是簡單的防守。

一如傳聞中所言,這對姐弟的先天靈都是殘缺的老虎,一只缺少了眼睛,一只缺少了尾巴,兩只大虎用龐大的身軀為他們遮擋住了攻勢,掩護着逃離了最中央的暴亂區域,但虎身也被打得遍體鱗傷,靈力很快難以維持。

而荊陽夏境界最高,他的劍雖可以斬破九嬰的鱗片留下明顯的傷口,但無法一劍斬首,無異于杯水車薪。

翰池真人對于這個與自己同輩的老人,同樣沒有留下絲毫的情面。

在薛尋雪與薛臨暫時撤走之後,九嬰分出的兩首便如兩柄利劍,向着荊陽夏刺去。

荊陽夏從最初奮不顧身的進攻被迫轉為防守,那些猙獰的巨首一個個巨石般砸了過來,每一次交鋒之後,碧霄劍便黯淡一分,砰砰砰的撞擊聲裏,他被打得不停後退,耳畔不知是不是幻聽,每一個沖擊而來的巨首裏,都發出着妖異的聲音。

“幾千年沒有喝過血了……”

“腦子裏好像多了個瘤子啊……”

“啊,我當年父王的妃子們可真是細皮嫩肉,她們的血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現在是什麽年代了?”

“誰知道呢,反正這些拿兵器的人類還是這麽不堪一擊啊。”

“嗯?這個白衣服的女人好像還不錯。”

“也不知道她的血好不好喝呀……”

“等一下……你們……你們有沒有發現,她有些像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不可能!”

九顆頭顱一下子炸開了,無數嘈雜的話語像是潑婦吵架般嗡嗡作響,這些話語傳入荊陽夏的耳中,他只覺得腦子都快炸開了。

“你是被吓傻了,看到白衣服的女人就覺得是她!那個女人早就死了,當年鹓扶天君把她和她的丈夫一起殺死了!”

“對……她早就死了,那樣的人也會死……”

“是啊,他們都死光了,未來的天下,還有誰可以阻攔我們?”

在尚不知道神國之主存在的時候,它只覺得主神死盡,次神便是新一代的主神了!

九嬰仰頭巨吼,它的意識崩離,在那一刻甚至壓過了翰池真人的主導。

荊陽夏終于不支,被一記頭槌重擊打飛了出去,恰好趕來的盧元白接住了他,盧元白近距離地看着那頭大怪物,又看了看荊陽夏老峰主的傷勢,權衡之後決定先帶老峰主去治傷。

而九嬰之前,唯有那一襲白衣還在獵獵舞動。

九嬰九首的交談聲還在嘈雜地響着,那交談很快變成了怒吼。

“殺了她,殺了她!”

“所有穿白衣服的女人都該死!”

“我要撕下她的肉,飲下她的血!”

“殺了她,殺了她!!!”

沒有了那些修道者的妨礙,九嬰的九首便齊齊對準了陸嫁嫁。

環瀑山上的灰霧還未徹底消散,九嬰的九首像是巨大霧天裏橫跨天際的九座大橋。

而陸嫁嫁立在大橋之前,劍目明亮如正午之日,她雪白的劍裳灌滿大風般鼓起着,衣裳上更是呲呲地冒着雷電般的劍氣,狂風中,她墨發張狂地潑灑舞動。九嬰的環伺之下,她的身形紋絲不動,身上的劍意卻節節攀高,像是能将眼前的妖神連同着環瀑山一起劈成兩半!

翰池真人在短暫地奪過意識之後,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她身上的劍體是那麽的熟悉,仿佛自己在哪裏見過一樣……他關于蓮田鎮原本的記憶鏈條再次斷裂,他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但心中卻泛起了本能的恐懼。

九嬰的每個頭顱都生出了意識,所以這種恐懼無法傳達到每一個頭顱裏。

他強融九嬰之時的境界終究太低了,以至于如今根本無法壓抑住九嬰的兇性,哪怕是只控制中間這一首都很難做到。

無數聲音在腦海中紛亂地起滅,翰池真人知道,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了。

“你身為天宗之人,天宗氣運蕭條,為何你修為不減反增?你明明也背叛了天宗,何必在這裏裝作救世之人?”翰池真人竭力地喊話着,他希望陸嫁嫁可以回答,這樣他就可以勾連住一個錨點,使得自己不至于很快被壓過去。

但陸嫁嫁置若罔聞。

她手中的明瀾劍劍氣大盛,其中被作為器靈的血羽君像是漲潮時上岸玩耍的魚,終于飛了出來。

血羽君已漸漸恢複了些意識,它剛想慶幸自己重獲自由,期盼未來自己兢兢業業殺惡靈,賺回肉身,然後重新成為一個合格的南州妖王。

可它擡起頭,呆若木雞。

這是什麽怪物……它如今整個身軀甚至沒有對方的一只瞳孔來得巨大。

“這……這……”血羽君瞪大了眼,立刻回身,然後看到了陸嫁嫁那要将九頭怪物連帶着它身下山峰千刀萬剮般的劍意,吓得像是淋雨的雞,雙翅一抱,連帶着它的宏圖霸業一起瑟瑟發抖地鑽回了還算安全的劍裏。

在血羽君鑽回劍中的那一刻,陸嫁嫁一拍劍柄,明瀾劍挂虹而去,而她停留在原地的身影,也已是一片殘影。

她的體內,已經消融大半的劍胎嗡鳴不止。

天空中的環形劍雲像是受到了感召,在陸嫁嫁身形發動的那刻再次聚攏回來。

那劍環像是繩索一般,要将九嬰牢牢地圈鎖,九嬰狂雷般的九首撕開劍環,但它卻無法捕捉到陸嫁嫁快如閃電的身影,尖銳的摩擦聲在九嬰的身體上不停地響起,每一道聲音的盡頭,便是一道深入骨骼的劍痕,而陸嫁嫁與明瀾劍各分兩邊,皆是白影缭繞,一時間甚至分不清誰是人誰是劍。

陸嫁嫁踏過九首,在幾息的起落之間,來到它中間的那首之上。

人與劍恰好在這一刻從兩邊彙合。

陸嫁嫁立在蛇首的中間,雙手握住劍柄,十指相扣,猛地向下刺去。

明瀾劍觸及九嬰之首,實質的劍氣一道道射出,化作一道道的白色氣流,以劍尖為中心,螺旋般地轉動着。

九嬰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

“殺了她!殺了她!”

所有的頭顱齊齊咆哮,震耳欲聾。

九嬰沒有利爪,可它身體的兩側,各自分立的四個頭顱于此刻彎曲,它們像是明晃晃刺出的一對四爪彎刀,發勁之後,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

這個曾經殺死過五道之中修行者的九嬰白骨之爪,在三千年後,朝着二十出頭的白衣女子切了過去。

第 164 章 :碑雪

殿中不算明亮,光滑的地磚像是幽暗的水面,淌着暗銀色的光,骨雕的劍桶,檀梨的漆器,貍面般的硬木紋路,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此刻的情景落上肅穆的款。

陸嫁嫁跪伏在地上,散開的雪白裙裳一如水面散着蓮花花瓣,隐約繡着一襲清香。

白衣的少年回首看着她,背後的光透過他的面頰輪廓,微明地閃爍着。

“嫁嫁。”少年喚她的名字。

陸嫁嫁緩緩擡頭,一點點直起上身,白裳熨帖的身軀似睡蓮于夜色收斂的花苞。

她依舊跪着,漆黑的束帶勾勒着細腰,寬松的裙裳也已掩不住傲然的曲線。

太陽跌落山谷。

世界的背景由白色轉為紅色,最後歸于黑暗,一切的畫面也像是定格在了這裏。

“師父。”陸嫁嫁阖上清眸,夕色般绛色的朱唇泛着光,似吹彈可破。

……

……

“徒弟!有住的地方麽?”寧長久背着繭衣,在山峰下見到了一個小男孩。

丁樂石怔怔地看着這個從天而降的少年,震驚道:“師……師父?”

寧長久嗯了一聲。

丁樂石哭喪着臉,道:“師父,這都兩個多月了,你也沒來看看我,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道:“徒弟啊,師父不會忘了你的,還有十個月,你就要和……嗯,趙襄兒的徒弟約戰了,要好好訓練,別丢師父的臉。”

“嚴詩。”丁樂石小聲提醒道。

寧長久點頭道:“對,徒弟你可千萬不能輸啊。”

丁樂石用力點頭:“我最近很努力的。”

“嗯,這就很好。”寧長久拍了拍他的腦袋,心想果然近墨者黑,自己與盧元白不過多說了幾句話,說話語氣好像都有點被帶壞了。

小男孩看了一眼寧長久背上的繭衣,被繭衣中大姐姐的容顏震驚了,只覺得臨河城的花魁姐姐和她一比就像是村姑一樣。

丁樂石驚訝無比,道:“師父,這件事,嗯……大嫂……不對,師娘知道嗎?”

“你哪來這麽多問題?”寧長久愣了一會,旋即有些生氣,心想自己收徒的眼光和陸嫁嫁相比卻是有差距,他嘆道:“你現在住哪?我要躲躲。”

丁樂石先前是聽到了宗主的喊話的,他只覺得師父不愧是師父,惹事情的能力果然第一流!

“師父!我帶你走!”丁樂石拍了拍胸脯道:“我們那人多,我知道一個隐蔽的地方!”

寧長久贊賞着點頭。

丁樂石一邊領着路,一邊道:“師父,這邊是靈果的園子,平日裏是有人看守的,但是今日峰裏有些亂,都怕山塌下來,所以越靠近山人是越少的,園子裏面有排石頭房子,裏面現在一個人也沒有。”

寧長久點點頭,背着陸嫁嫁向那邊走去。

此刻四面桃簾皆有人看守,他此刻很難逃往峰外,幸運的是三峰峰主還算将義氣,沒一個人來追殺他,他自認只要別來一個紫庭境的高手,那再拖一個時辰或許都不是難事。

“師父。”丁樂石忽然喊他。

“怎麽了徒弟?”寧長久問道。

“師父,你是不是不記得我名字了啊?”丁樂石忽然說。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

丁樂石稚聲稚氣地嘆了口氣,說道:“師父,我叫丁樂石,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樂石。”

寧長久認真地點了點頭:“有些難記,但現在記住了。”

丁樂石開心地笑了起來,小孩子的快樂永遠比較簡單。

靈果院子裏,香氣馥郁,只是經歷了一場大戰,原本累累的枝頭空了大半,淡青色的靈果大都砸在了土地裏,沾滿了污垢。

靈果圓後面有一排石頭排成的屋子,那是給看守果園的值班者休憩的地方。

寧長久背着陸嫁嫁來到了成片石屋子的門口。

屋門口立着一個灰衣人。

那灰衣人看上去已經上了年紀了,背微微駝着,灰袍兜帽下的臉也像是泥間慢慢腐爛的靈果。

他擡起了頭,目光與寧長久對上。

丁樂石大吃一驚,立刻道:“師父!他……我不知道他。”

寧長久點頭道:“沒事,和你沒關系。”

灰衣人道:“你就是寧長久?”

寧長久嘆道:“我這是捅了谕劍天宗老一輩的窩了?怎麽你們這些老人家都和我一個普通弟子過不去?”

灰衣人道:“交出天谕劍經,我可以饒過你。”

寧長久道:“前輩境界高深莫測,我不是對手。”

灰衣人雖已多年沒有出手,但他境界之高,隐約的威壓便已極強,哪怕只是幾個簡單的動作,都能像風一樣拂去對方的殺意和鬥志。

“那你是願意交出劍經了?還是……只是想拖延時間?”灰衣人看了一眼他的背後:“這個女人我知道,天窟峰的峰主,沒想到這般年紀就要破入紫庭境了,确實前無古人,但終究年輕,哪怕真入了紫庭境,也不能改變什麽。”

寧長久道:“翰池真人給你許諾了什麽?”

灰衣人看了他一眼,倒是并未隐瞞,直接道:“翰池真人說,擒了你,他就願意與我共參劍經。”

寧長久誠懇道:“這般簡單的要求,我就能滿足你,何必相信那個老不死的話?”

灰衣人也露出了笑容:“年輕人确實懂得審時度勢。來,拿出你的誠意,讓我看看傳說中宗主一脈的唯一傳承。”

寧長久将纏着陸嫁嫁繭衣的衣裳系得更緊了些。

天空漸漸暗了下來,有烏雲自遠處滾滾而來,雲層之中已有電氣呲呲作響,暗含着滾滾驚雷的咆哮之鳴。

灰衣人道答應了下來。

天谕劍經的下半卷只有十八招,而這十八招并非真正的劍招,他們實際指向的,是一種出劍和運靈的模式,而學成所有劍招之後,哪怕是最尋常的刺劍手法,只要用上了天谕劍經的心訣,也可以做到一擊封喉的效果。

而修道者要躲避劍,前提則是自己的感官或者神識可以感受到危險,可以看到對方出招的軌跡,但這一劍卻能斂去所有的殺氣,逃過所有的感知。

就像是一片迎面而來的透明雲朵,不會有任何人覺得它有危險。

寧長久在出第一劍的時候,灰衣人便感知到這是真正的劍經之招。

身後的丁樂石看着寧長久的動作,也愣住了,他的眼睛在盯着劍鋒的一剎那,視線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樣,順着寧長久的動作不停游移着,恍然出神。

十息的時間并不長,寧長久已經走完了劍經的六式,只不過,他颠倒了順序。

灰袍人同樣沉浸在這殺機絕妙卻又無可琢磨的劍法裏。

其實在修道界,對于劍招劍法之流通常當作末道,真正強大的唯有境界,境界碾壓之下便可以一力破萬法。

但今日寧長久的劍一點點颠覆着他的認知。

寧長久停下了動作。

灰袍人微微回神,道:“繼續。”

寧長久說道:“以前輩的修為,這幾招,夠你殺死宗主了,殺死他之後,我再将剩下的劍招和運靈的法門告知于你。”

灰袍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聲道:“繼續。”

寧長久倒是沒有違逆,繼續出劍。

天谕劍經來到了第十四式。

這一招的動作像是人踩在馬背上,平舉着劍,身體後仰,做着滑稽的表演。

丁樂石有些想笑,但他的嘴角才翹起,笑容便凝固在了臉上。

寧長久的劍輕飄飄地向前,不知是如何在瞬間突破了距離的間隙,來到了灰袍人的面前。

老者的灰袍沒有一絲的顫動,那柄劍的劍氣也同樣沒有溢出一點,前切的鋒刃是那樣的平穩,仿佛刃鋒掃過的一切都會像豆腐一樣被切成兩半。

但兩人的境界相差太多。

老者在極短的木讷之後,目光從劍鋒上收回,他擡起衣袖,兩根手指自袖袍中探出,穩穩當當地伸向了那切來的一劍。

周圍的風卷起了枯黃的碎葉子。

烏雲壓低,似有大雨将落。

丁樂石甚至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他只覺得視線一晃,然後師父的身影就像是片枯葉子一樣飄了過來。

寧長久先前的一擊停在了灰袍老者的喉嚨口。

老者的手指像是石頭,而這柄劍則像是陷在了石頭裏。

在殺意順着劍鋒襲來的那刻,他立刻脫手,身形後撤,對方的手指在夾斷了劍尖之後,同樣像是一片梧桐葉,翻舞着吹上了自己的胸膛前。

兩人在空中的相對靜止不過保持了一剎那。

那一掌終于還是輕飄飄地按上了寧長久的胸膛。

手掌觸及胸膛,一剎那的平靜後,寧長久像是沙袋般被擊飛了出去,周遭的樹葉與此同時盡數破碎,被碾成了沙塵般的齑粉。

寧長久被那一掌打得胸膛凹陷,巨大的力量沖入五髒六腑,擊碎了護身的靈氣,打得他氣血翻湧,再也無法維持一口真氣,倒飛出去,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喉嚨口一甜,鮮血噴出,而那些血同樣凝固在了空中。

周圍的空氣像是冰一樣凝固了。

灰袍老人道:“既然你不誠心,也就別怪我無情了。”

他伸出手,在身前畫了一個圓。

那個圓心過處,紛紛幻化出了一柄柄白色的飛劍,那些飛劍日晷般轉動着,随後魚貫而出,釘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身體疼得發顫,他艱難地轉動手指,想要掐訣施展鏡中水月,可他的手指才一顫動,那些飛劍便如白鳥朝鳳般撞向了自己。

“師父!”丁樂石驚呼了一聲,想要靠近,卻被狂暴的氣流吹得後退不止。

境界相差太大,又是正面迎敵,寧長久唯一的勝算被抹去,體內原本就積藏着的傷勢在飛劍落于胸膛的這刻盡數爆發了出來。

劍氣撞上胸膛,他只覺得身體都要被撕裂了一樣,他像是斷線的風筝,被狂風一下子扯了出去,手中握着的斷劍別說激發劍氣,哪怕是揮動都變得極為困難。

“這麽弱也敢盜取劍經?”灰袍老者一甩袖子,一手負後,一手立于身前,如佛門弟子喝經文退惡鬼前的手印。

灰袍老者活了許多年,只是他極少出環瀑山,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某種意義上,他才是天宗宗主之下的第一人。

此刻他不過兩招,便将寧長久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你還有機會,交出剩下的劍招。”灰袍老者道:“弱者不需也不配懷璧,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

寧長久胸口的衣衫盡碎,那系着陸嫁嫁繭衣的衣裳卻破了,陸嫁嫁便落在了地上,神色靜谧,與周遭狂亂的環境格格不入。

天空中聚攏的烏雲越來越密,像是黏稠的灰色漿水,而漿水之下,則是液體般的雷電,它們會在烏雲決堤的那一刻,千軍萬馬般洶湧而來。

寧長久知道,自己若是真的施展出了十八招劍經,才會真的沒有活路。

懷璧雖然危險,但至少能讓對方投鼠忌器。

寧長久艱難地起身,橫起了那柄斷劍。

灰衣老者的目光越來越冷漠。

“既然不交,我便自取。”老者五指張如鷹鈎。

寧長久結成的劍架幾乎沒有一點抵抗之力,老人的身影瞬息而至,要拍向他的頭顱。

寧長久仰起了頭,不躲不避。

他的瞳孔變作了金色。

那抹金色将老者的兜帽下的臉照得清晰。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少年的瞳孔裏,瞳仁已經不見了,所有的眼白也是由無數條絲縷的金線雜錯而成的,那些金線像是血脈,也像是俯瞰的陸地,雙眸深邃得像是藏着一個金色的王國。

灰衣老者失神了片刻。

寧長久的斷劍從在兩人的胸膛前刺了過去。

一片灰色的衣角被挑下,衣裳上帶着血,這點傷勢甚至不能換來一記灰衣老者的痛哼。

他只是皺了皺眉,然後确定這對看似唬人的黃金瞳孔不過是虛張聲勢。

他的手指落下,向着寧長久的脖頸抓去。

下一瞬,老人的眼前一黑,鮮血從瞳孔中留了出來。

周圍昏暗的環境一下子變得清亮了許多。

老人在失明的前一刻,隐隐約約看見一只金色的烏鴉從他與寧長久對視的眼眸裏飛出,化作一道金色的箭,破入他的瞳孔之中,接着,撕裂般的痛感将他的瞳孔炸得粉碎,那眼眶一下子變成了兩個血洞,連帶着兜帽也被炸得向後掀翻,露出了禿了的頭頂。

這是老人此生受過最重的上,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個金色的先天靈,但手指淌過金光,卻摸空了。

先天靈可以逃走,但寧長久卻已無法挪動。

他痛苦地嘶吼着,神識展開,哪怕雙目失明,周遭的一切依舊清晰地倒影在了識海上。

寧長久後撤的身影很快被逼近。

那雙幹枯的手掐上了他的脖頸。

寧長久的脖子一瞬間繃緊,每一根血管都堅硬得宛若鋼鐵。

寧長久雙腳離地,被灰衣老者提了起來。

他的身體已經使不上力氣,任何道法都無法施展,唯有求生的本能讓他将所有的力量灌注到脖頸上,苦苦抵擋。

他瞳孔中的金光漸漸熄滅,漆黑的瞳仁裏,是灰衣老者惡魔般的臉,他抓住了老者的手臂,卻怎麽也無法掙脫,那只握着斷劍的手艱難地擡起,對着老人的脖頸插下去,但對方的皮膚卻像是蟒蛇堅硬的鱗甲,根本無法刺破,老人嘴角勾起猙獰笑意,伸手一拍,直接将他手中的劍打落。

哐當!

天空中響起雷鳴。

雷鳴掩蓋了劍落地的聲音。

不!劍根本沒有落地!

接着,他的神識中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警鳴!

寧長久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但意識混沌,難以追憶。

老人的手松開了。

他捏着寧長久脖頸的手,齊腕而斷。

寒風蕭肅。

陸嫁嫁接住了那柄即将落地的斷劍。

她的白衣有些單薄,眉目有些凄冷,流瀉狂舞的青絲比天空中的雷雲更為狂暴!

此刻她不是九天谪落的仙子,而是幽冥間走來的冷豔女官。

“陸嫁嫁?”灰衣老人的話語被雷聲碾碎。

陸嫁嫁斬心魔劫而出的那刻,雷劫已至。

地上的風塵與落葉,半空中彌漫的水霧與電氣,長空上的烏雲與劫雷,目光所及的一切,在陸嫁嫁破繭而出的那刻,都帶上了霜雪般的劍氣,仿佛整座天地都是她随手立下的劍域,天地間所有的生命流動,都是她舉手投足間落下的劍招。

灰衣老者在一瞬間生出了舉世皆敵的感覺。

陸嫁嫁的身側,細長的劍氣如圓弧掃過,刷得一聲掀起碎草枯葉無數,她裹挾着無邊的劍氣斬向了灰袍老者。

灰袍老者想不明白,陸嫁嫁哪怕天賦再高,不也只是一個剛剛破長命入紫庭的修道者麽,怎麽會有這般裹天挾地般的劍勢。

灰袍老人氣海翻湧。

這些年他隐修與宗主殿,同樣積攢下了數不勝數的靈力,而宗主殿中所藏的,南州最高深的心法典籍,他也幾乎閱遍,這一刻,他的身體像是翻江倒海,畢生所學盡數傾翻。

其中有天宗的劍法,有道門的陣術,有玄宗的天象秘法,有荒門的金剛不壞。

萬千法相似海水中拱起的數百座高座,将灰衣老者的身形烘托得巍峨無比。

以他的境界,若非他要生擒這個少年,何至于被對方偷襲,弄瞎雙目?

陸嫁嫁一往無前的劍勢也被攔在了這瀚海般的道術之外。

她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寧長久,然後盯着灰衣老者。

她的眼中沒有那浩瀚巍峨如雄城般的無數法相。

她只是靜靜地看着老者,目空一切。

她握着斷劍,緩緩向前推了過去。

接着所有的一切都橫掃了過來。

她的三千青絲在這一刻被劍氣照得雪亮,宛若美人轉眼白發。

劍宗,道門,玄宗,荒門,那些構建起雄城的大柱之間,一道劍氣似臨河城中的沙水,呼嘯而過,接着大河泛濫,每一縷劍氣都好似有千萬斤重,極短的時間內,灰衣老者一身磅礴修為無力支撐,被蒸發了大半。

陸嫁嫁的劍破萬法,将斷劍送入了對方的胸口。

天空中,雷劫大勢已成,烏雲化作了電漿,連成了一方不可逾越的雷池。

這雷池之強大,整個天宗歷史幾乎聞所未聞,哪怕只是一縷溢出的電光,都帶着毀滅的氣息。

陸嫁嫁仰起頭,劍目睜開,似永不熄滅的聖火。

她一手握着劍柄,一手抓着老者的肩膀,在天雷如柱而下的那刻,身形驟然拔地起,似白虹貫天去。

虹光與雷光相撞。

天地明亮如晝,四峰都浸在了無窮無盡的雷光裏,殘破的護山大陣被掀了個粉碎。

陸嫁嫁抓着灰衣老者的身體,頂着劫雷,逆空而上,竟将那強橫得匪夷所思的劫雷一點點壓了回去。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在不久之後響起。

天空中,雷池的中央出現了無數雪白的裂痕。

白虹貫穿了雷池,沖天而去,然後化作無數仙人之劍,再次斬落。

轟隆轟隆的聲音不停地響起,整個天都像是要塌了。

雷池破碎,無數青紫色的球狀劫雷飛出,向着渡劫者襲去。

陸嫁嫁清叱一聲,竟将這些劫雷都化作了淬煉劍鋒的火。

而她的劍鋒上,那襲灰衣早已被雷火湮滅,不見了蹤影。

天空中的雷聲漸漸喑啞。

陸嫁嫁手腕一抖,振去了劍鋒上雷電,那本是凡品的斷劍,淬過天雷之後竟帶着仙劍才有的璀璨光澤。

一場聲勢浩大的雷劫,便這樣被她硬生生地斬滅了。

她不染纖塵的白衣于空中凝立片刻,确認雷劫已過,她便立刻如雪鳶般俯沖而下,拖着連綿殘影來到了寧長久的身前。

她扶起了渾身是傷的寧長久,斂去了自身所有的劍意,立刻用靈力護住了他最關鍵的竅穴。

寧長久捂着自己的喉嚨,不停地咳嗽着,他好像很冷,抱着雙臂,哆嗦不斷。

陸嫁嫁想要将衣裳給他披,卻發現自己只剩一件了,她遲疑片刻,直接擁住了他的身體,她以身為劍,燎起了溫和的劍火,驅散寧長久身上的寒意。

寧長久安靜了下來,他靠在她的胸前,像是埋在棉花地裏,他說道:“謝謝……”

陸嫁嫁低聲道:“抱歉,來晚了些。”

寧長久緩和了一下氣息,問道:“心魔劫看到了什麽?還順利麽?”

陸嫁嫁沉默了一會兒,松開了他,道:“尋常問心之劫罷了。”

寧長久想了想,道:“與老狐那一戰?”

陸嫁嫁點頭道:“要不然呢?還能是什麽?”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翰池倒行逆施,要攥取天宗所有的氣運,然後強融九嬰……小心啊。”

陸嫁嫁道:“先不想這些,我帶你去療傷。”

寧長久用手指了指後面,道:“那個……我徒弟……”

陸嫁嫁看了一眼,那個名為丁樂石的少年本就是凡人,這等天威之下早就昏倒在了地上,陸嫁嫁抛出了那柄斷劍,托着他,将他送去了劍堂的方向。

不知是想起了什麽,陸嫁嫁在雙手按上他後面的時候,忽然說道:“叫師父。”

“什麽?”寧長久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陸嫁嫁嗓音清冷道:“我讓你喊我師父。”

寧長久皺眉道:“你怎麽了?”

“不喊師父就不給你療傷。”

“不是說平輩相交嗎……我不喊你也總不能眼睜睜看我死吧?”

“你哪有這麽廢話?”

“你到底在心魔劫裏看到了什麽?”

“閉嘴!讓你喊你就喊!”

“師……師父?”

平日裏喊起來很是自然,但此刻寧長久似被刀架脖子般的強逼,喊出來就有些生硬且不自然了,但陸嫁嫁的神色卻是緩和了許多,她一邊為寧長久療傷,一邊道:“多喊幾句。”

“……”寧長久覺得今天的陸嫁嫁很不對勁,但迫于對方威嚴,還是道:“師父,師父……師父?可以了麽……”

陸嫁嫁娥眉微蹙,似覺得哪裏不滿,她回憶起了方才的場景,道:“你的腿沒事吧,膝蓋什麽的受傷了嗎?”

寧長久以為她在關心自己,心中一暖,道:“沒事,謝謝師父關……”

“嗯,那好,跪下。”陸嫁嫁打斷了他的話,發號施令。

“???”寧長久徹底怔住了,心想這姑娘腦袋被雷劈傻了嗎?

他反抗道:“你到底想幹嘛!”

陸嫁嫁似非要吃到糖葫蘆的賭氣小姑娘,道:“你要不跪,可就戒尺伺候了。”

寧長久道:“陸嫁嫁!你再這般倒行逆施,遲早我要……”

他的話語被打斷了。

陸嫁嫁與他一齊扭過頭,望向了宗主殿的方向,一言不發。

她能感受到那裏有一道妖神之氣沖天而去,哪怕是如今劍體大成,破境如紫庭的自己,對上那道妖神之氣也絲毫沒有可以徹底勝過的信心。

四峰山河斷脈,環瀑山現世,山頂上九嬰的九首宛若舞動的狂雷。

“師父……”寧長久輕聲呢喃,想要囑咐什麽。

陸嫁嫁已站起了身,擋在了他的身前,清美的背影好似一塊覆滿白雪的劍碑。

第 163 章 :弟子拜見師父

環瀑山所環的并非是真正的瀑布,而是數道垂峰而下的,水一般的幕簾,這種隐世之簾比桃簾更為高階,名為界簾。

峰主殿巍峨高聳,其上無绮麗霞瑞,妍秀珍葩,唯有松柏無數,望上去只似古穆的尋常高山。

此刻原本高聳的山峰上,怪物般的九嬰正立着。

它的雙肢踩在峰底的岩石上,中間巨蟒般的頭顱高高擡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太陽,而剩餘的八個頭顱則像是手臂一般固定在山峰上,身後長長的尾巴順着岩體垂下,一直從峰頂垂到了山腰的雲霧之中。

宗主殿便在九嬰龐大的身軀的環抱裏。

界簾上映着光,那些光不是反射出去的,而是像瀑布般流淌下來,形成一片又一片的光瀑。

它隐沒在四峰的更遠處,唯有山水大陣開啓之時,才會暴露于視野中。

此刻山水大陣已經開啓。

四峰的方位與環瀑山的位置,好似一個尖頂的房子,四峰連成矩形,環瀑山則處于尖頂。

山水大陣開啓之後,四峰所有的氣運便像是脈搏中的血液,随着心髒的跳動輸送到宗主殿中,各個山峰上,原本光澤鮮亮的靈果和靈花都漸漸黯然失色。

此刻放眼望去,環瀑山便像是一根頂天立地的光柱。

“你要做什麽?!”守霄峰地動山搖。

荊陽夏馭碧霄劍而出,從天而落,想要斬破流動的山水大陣,那一劍威勢極大,碧光裏,地面開裂數幾十丈,可山水大陣的根基卻在更深處,難以撼動。

懸日峰與回陽峰的峰主也禦劍而出。

“出什麽事了?”薛尋雪驚道。

薛臨很快明白過來:“翰池逆了山河大陣,想要獨居整個天宗殘餘的氣運和靈力!”

薛尋雪皺眉道:“怎會如此?”

“你們莫要插手此事,我此舉不過破而後立,待我融了九嬰之骨,取了劍經之卷,我天宗三百年之興,便在今朝了。”翰池真人開口,正氣浩然,聲音回蕩四峰,哪怕是捂着耳朵的弟子都可以聽到。

三位峰主對視了一眼。

荊陽夏聚音成線道:“祭護山之劍?”

薛尋雪輕輕搖頭:“陸嫁嫁不知所蹤。”

薛臨看了一眼天空,道:“似有天劫要來?”

翰池真人坐鎮宗主殿,如幕後行棋之人,他看着這座天宗的棋盤,四個主峰好似棋盤上的四角座子,而他不僅要贏棋,更要将整座棋盤收入囊中。

“天窟峰弟子盧元白,包庇天宗罪人寧長久,違抗師命,罪不可赦,當與寧長久同罪,一同緝拿!”翰池真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天窟峰上,他的投影恰好被盧元白一刀兩斷。

寧長久背着陸嫁嫁,他手中的劍刃上豁口無數,傷痕累累。

“擒拿這二人者,我願将佩劍相贈,再授予谕劍天宗無上劍訣與未來宗主殿長老一席。”翰池真人許諾了極為誘人的條件。

佩劍相贈是何等的榮耀?那幾乎是将其定位下一任宗主的傳承人了!

更何況說這話的又是宗主本人。

許多四峰隐峰中清修的長老都動了念頭,大部分人的境界一出生便劃好了上限,數十年的修為都可能只是徒勞無功,而宗主的話語便是讓他們看到了一線突破天賦上限的機會。

最重要的是,宗主的條件好像并不難。

寧長久今日表現再出彩,也終究只是年輕一代的弟子,而一個叫盧元白的,根本聽都沒有聽說過。

“盧元白……”

懸日峰中,一個文靜而優雅的女子忽然起身,她一手捧心,一手按住了腰上的劍,目光閃爍不已:“怎麽是他?”

“嗯?你認識?”她的身邊,一個男子問道。

女子閉上了眼,靜立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坐了回去,搖頭道:“忘了。”

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此時此刻,一場源于天窟峰的逐殺就此開始。

一身身劍裳都馭劍朝着天窟峰趕去,如今整個天窟峰中,長命境之上的修士并不算多,但加起來也總有二十餘位。

盧元白沒有離開天窟峰頂,他自信天宗的長命境基本都是烏合之衆,哪裏是他這個紫庭境大修行者的風采,過去他壓抑了太久,他今天就要于峰頂橫刀立劍,絕不退讓地迎戰每一位膽敢前來的修道者,也讓那些曾經看不起自己的晚輩大吃一驚,直呼師叔威武。

盧元白又生怕別人不知道這裏發生的事,想了想,便清了清嗓子,放聲大喊:“今日妖道翰池禍亂天宗,天窟峰正義的俠客盧元白在此,一人守峰,寸步不讓!”

聲音在四峰回蕩。

只是許多原本驚嘆于盧師叔深藏不露的弟子們聽完之後,都覺得有些尴尬,心想師叔你還是被武林故事荼毒的幾歲小孩嗎?

“盧元白?”

“是盧師叔嗎?那個每天在樓道裏無所事事的盧師叔?”

“對,就是那個天天喝酒沒個正經的樓道口之王盧師叔。”

“酒量還差。”

“酒品也不行!”

“可是沒想到他這麽厲害啊……”

“走,我們去看看盧師叔去!”

寧小齡聽着他們的交談,擔憂地看了雅竹一眼,道:“師兄現在情況好像不太好。”

雅竹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別瞎擔心了。”

寧小齡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只是認真道:“是真的,師兄現在好像很累……”

雅竹幽幽嘆息,抱了抱身邊的小姑娘,安慰道:“這些日子的相處,別的我或許了解不多,但寧長久這少年不僅命硬而且花招疊出,想來他們奈何不了他。”

寧小齡對于師兄也有信心,但她能隐約感知到師兄的情緒,知道師兄現在心情有些糟糕,這也讓她擔憂極了。

“雅竹師叔,我想出去。”寧小齡說。

“你出去做什麽?”雅竹問道。

“我想出去殺人。”寧小齡仰起小臉,認真說道。

……

……

寧長久遇到的一次截殺是在天窟峰的山腰。

那些沒有櫻花的樹幹間,一柄劍向着自己的背後刺來。

寧長久沒有理會,那柄劍便刺在了陸嫁嫁的繭衣上,然後折斷。

斷裂的劍鋒激射開來,高速旋轉着,在他的身體之側繞了一個圈,向着腰側切去。

寧長久身影一頓,伸出二指截住飛刃,回身一抹。

那刺殺者橫劍抵擋,卻被寧長久直接伸手捏住劍鋒,攪成花卷,與此同時,他手指一撇,那飛刃高速激射而出,釘在了他的喉嚨裏。

一個殺手死去的同時,地面上的櫻花落紅猝然炸開,另一個潛伏許久的男子以一種揭棺而起的姿勢起身,向着寧長久襲殺而去,寧長久早有察覺,在他才起身的那刻,便抓起那柄已經凝成麻花的劍刺了下去,劍毫無阻撓地刺破他的胸膛,将他又一下釘回了滿地的落紅裏。

半空中,又有惜命之人于遠處馭飛劍刺殺。

寧長久此刻要擺脫糾纏,就必須立威,所以他也并未給對方惜命的機會,他在一劍打落掉對方的飛劍後,直接強注神魂,抹去了對方在飛劍中溫養的精神烙印,使得這柄飛劍為自己所有。

寧長久按住眉心,飛劍在破空而去不久之後,便蘸血而回。

瞬息間連殺三人之後,那些原本心思狂熱的修道者也冷靜了許多,并未再貿然出手。

“寧長久,你好大的膽,竟敢濫殺天宗長老。”有人厲聲大喝:“你若再不束手就擒,今日便要你碎屍萬段!”

寧長久停下了向峰下遁逃而去的身影,他背着陸嫁嫁,轉過身望向了那些人,道:“你們也想死?”

天窟峰的山腰間懸着數柄飛劍,劍上立着人影,如虛空中的一葉葉扁舟。

他們原本以為寧長久會先逃至山下,然後他們便可以在開闊處結陣,将其圍殺。

但在他們的震驚的目光裏,寧長久卻持着劍,調頭向他們走來。

他們明明有十餘人,每一個都是長命境的修行者,這少年……怎麽敢?

寧長久不再說話,他在短暫的狂奔之後足下一蹬,身形拔地而起,手中的劍帶起一陣陣連綿的影子。

他像是馱着棺材的小鬼,身上的殺意與劍氣飄忽不定,像是一縷陰間的冥火。

在他身影掠空的一剎那,數位長老會意,皆飛劍而出,于空中轉瞬結陣,然後連帶着劍法大陣一同朝着寧長久所在的方位壓去。

這劍陣名為百囚,雖是倉促結成,但絕非凡品,相反,它的品階很高,在天宗入人間獵魔之時,這種劍陣便是最快捷也最有效的招式,不知斬殺了多少邪魔。

在這劍陣要觸及到寧長久時,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可接下來的一幕讓他們瞠目結舌,那劍陣觸及寧長久,卻像是觸及了一個虛影,徑直穿了過去,沒有濺起一絲血。

虛實的交換只是一剎那。

寧長久背着繭衣立在了一人的足下的劍上,那懸空的飛劍快速下沉,這種失重感使得那個長老驚慌失措,一時間來馭劍的法門都想不起來了,寧長久直接抓住他的手腕,讓他以自刎般的姿勢了結了性命。

陣法不攻自破。

寧長久腳下用力,那柄飛劍連帶着屍體墜入峰下。

他的瞳孔中亮起了金芒。

“寧長久!此時回頭尚有餘地,不要鑄成大錯!”

一劍似大瀑迎面拍來。

寧長久伸出了手,掌心由內轉外,雙臂一扯,向外一分,将那劍瀑撕碎,寧長久一拳遞出,只撼對方的胸口。

砰然一聲裏,那出招的長老帶着劍在中空倒滑而出,他胸前衣衫碎裂,露出了被打得凹陷的護心鏡。

其餘人将寧長久團團圍住,卻都不敢冒進。

寧長久面不改色,平靜地提議道:“你們去打盧元白,別來煩我。”

說着,他直接馭劍,調頭向着山下飛去。

幾個長老還要猶豫要不要追時,忽然有人說天窟峰頂的盧元白好像只傷人不殺人。

衆人面面相觑。

而此刻正在峰頂酣暢淋漓出劍的盧元白,還不知道自己要面對些什麽。用不了太久,他便會在那些蜇人馬蜂般的長老煩不勝煩的騷擾下,罵罵咧咧地棄劍而逃。

……

……

宗主殿中,翰池真人的身邊,一個灰袍老者的身影緩緩浮現。

“不過是一個晚輩弟子,值得這麽興師動衆?”灰袍人問道。

翰池真人道:“他不簡單。”

“有多不簡單,你竟把我叫醒了?”灰袍人話語平靜。

翰池真人道:“天谕劍經的下半卷,此刻就在他的手上。”

“你說什麽?”灰袍人皺起眉頭:“劍經又現世了?”

翰池真人看着他,問:“上一代宗主沒有給你看過劍經嗎?”

“天谕劍經是唯有宗主才能翻閱的天書神卷,哪怕是我,也沒有見過。”灰袍人遺憾道。

翰池真人道:“那有勞先生出山,幫我奪回那卷經書了,到時候我願與老先生共參劍經。”

“什麽?”灰袍人目光微動,卻古板搖頭:“這不合規矩。”

“規矩是人定的。”翰池真人搖頭道:“過去的宗主不願交出劍經,不過是出于心裏的恐懼,我與他們不一樣。”

翰池真人看着他,誠懇道:“老先生掌殿守殿多年,居功至偉,理當擁有這份殊榮,更何況那弟子如今在峰中殺了不少人了,先生也不願意看到四峰繼續亂下去吧?”

灰袍老人同樣看着他,道:“你要以九嬰為身,小心堕入魔道。”

翰池真人朗聲笑道:“我以人修妖道,再将九嬰化人,無論妖道魔道,皆可轉為天道!屆時一步邁入五道之中,便是我宗複興之始。”

灰袍老人看着他,沉默不語。

……

寧長久從山上馭劍至山下時,又遭遇了兩次截殺,但都化險為夷。

他的身體有些糟糕。

一切的來源都是寒牢中他聯合劍經之靈,用盡全力斬出的那一劍。

天谕劍經要麽必殺,不然就會遭受極大的反噬。

那種反噬像是幾千只爬過身體的螞蟻,無時無刻不折磨着他,而先前決絕至極的出劍更加重了他的內傷。

“陸嫁嫁,你到底在幹什麽啊,破個心魔劫怎麽需要這麽久?寧小齡都比你強!”寧長久有些生氣,心想自己每日為你煉體,幫你打磨道心,可你怎麽還是這麽不争氣呀!

天空中,烏雲已經聚攏了過來,那是雷劫降成的征兆。

……

……

陸嫁嫁回到了還是小女孩的時候。

她孤孤單單地走過一條很長的街道,街道上人影來來往往,都是陌生的面孔。

她依靠着記憶中零零散散的路線,走到了一條老街的中央。

那是一扇木紋緊密的門,門上釘着銅釘子。

一個小女孩從門裏跑了出來。

陸嫁嫁與她對視了一眼。

那小女孩很是瘦小,穿的衣服也舊得發黃,那張臉因為瘦弱而尖尖的,臉頰的膚色卻很白,若是洗幹淨了或許還會顯得清秀。

陸嫁嫁看着她從自己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走過,那小姑娘一口氣都不敢喘,仿佛稍稍用力的呼吸都是亵渎。

等她走遠之後,陸嫁嫁走到井邊,向下看去。

她發現此刻的自己是五六歲的模樣,穿着白白的裙子,梳着端莊的發髻,腰間別着一把裝飾性的木劍,看上去頗有小劍仙的風範。

她看着井水中的自己,彎下腰扔了一塊石頭,将井水中的影子砸得破碎。

陸嫁嫁并未迷失在心魔的幻境裏,她雖沒有立刻明悟自己在渡劫,但也意識到,這應該是類似夢境一樣的東西,只是她左右望去,那屋樓牆壁被歲月侵蝕的痕跡是那樣的清晰,每一條劃痕都可以清晰地撫摸,感受到它的坎坷與不平。

車轍滾過街道,她避讓了開來。

胡須花白的老人牽着一匹馬,馬車上架着貨物,跟在旁邊的是幾個小跑的士兵,衣袍殘破,滿面風塵,旁邊的人交頭接耳說着話,好像是某種遙遠的方言。

這一切是那樣的真實。

陸嫁嫁遲疑了許久。

“嫁嫁!”身後,有人高喊她的名字。

那是一個衣裳華貴的婦人,她發髻上鳳釵镂金,臉上妝容稍重,氣度卻是雍容。

陸嫁嫁下意識地應聲,走了過去。

那婦人捏着陸嫁嫁的手,一邊向前走着,一邊說着:“哎呀,小祖宗呀,你這是去哪裏了?仙師在屋子裏等了好久了,人家千裏迢迢踏過來的,可不能讓人久等了吧?”

“仙師?”陸嫁嫁問道。

“你這小丫頭,這是腦袋撞壞了?今天可是你拜師的日子啊!那仙宗的師父要收你為徒,說你是百年難遇的好胚子呢。”婦人絮絮叨叨地說着:“哎,我問過了,哪怕上了山,逢年過節啊也是可以回家的,到時候當了仙人,可別把娘親忘了啊,記得常回來看看。”

陸嫁嫁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然後被這婦人牽着手,走入了一個很大的府邸裏。

今日的府邸熱鬧極了,人來人往,張燈結彩,大堂中金碗銀筷擺正,粉面玉手颠倒,說說笑笑着什麽,見到陸嫁嫁來,那些人便都擁了上來,衆星捧月般簇着,噓寒問暖,婦人便笑着幫她推讓着。

陸嫁嫁沒有去理睬他們,她像是感應到了什麽,踮起腳尖,視線努力地想要穿過人群,向着某個方向望去。

婦人見了,連忙撥開人群,帶着小丫頭去拜見仙師。

仙師坐在一張本該廢棄的椅子上。

制造這張椅子的匠人顯然失了手,那椅子臃腫俚俗,若非材質極佳,便早就敲爛當柴火燒了。

但一身白衣的仙師坐在椅子上時,那椅子也便是被賦予了特殊的魔力,望上去竟似一只精秀靈巧的鹿,溫順地伏在仙師的身下。

那仙師起身,緩緩轉身。

陸嫁嫁屏住了呼吸,随後有些失望——這仙師居然帶着一張白色的面具。

想來是不怎麽好看的,若是生得漂亮,為何要如此呢?

“這是為了避世。”仙師如是解釋,他的嗓音聽着年輕,也很平靜,卻給人一種有城府的感覺。

有些熟悉的回答。

“嫁嫁,快叫師父。”婦人說道。

“我才不叫,他才不是我的師父!”陸嫁嫁不知為什麽,心裏總覺得對方不對勁,她甚至隐隐生出一種惡寒感,仿佛對方摘下面具,自己就會看到一張狐貍一樣的臉。

陸嫁嫁賭氣地說完,轉身就跑。

婦人花了很長時間才将她追了回來。

最終,陸嫁嫁與他還是結成了名義上的師徒,只是陸嫁嫁心中有抵觸,從未叫過他一聲師父。

他們的宗門是一處世外的仙山。

一回宗門,白衣飄飄的仙師便解下了面具。

那是一張年輕而秀氣的臉。

臉頰的線條像是刀刻斧鑿,帶着男性獨有的硬朗,他的目光卻是柔和,其中隐隐帶着平靜的笑意。

陸嫁嫁看着這張臉和那身靜默的白衣,心中生出了一些親切感。

但每當她想要開口的時候,又覺得抵觸極了,總之就是不願意下跪,也不願意喊他一聲師父。

五六歲的小丫頭就這樣來到了宗門裏,成為了他的關門弟子。

這位師父雖然年紀輕輕,卻絲毫沒有年輕人的張狂傲慢,他博學而溫和,待自己極好,視如己出。

轉眼間不知幾個春去秋來。

陸嫁嫁一天天地長大,頭發也越來越長,從肩膀上慢慢長大了腰間,又越過腰肢,向着腳踝沖刺着,像是春天裏柳樹垂下的枝條。

終于,在某個冬天,她用劍将自己的頭發親手攔腰斬斷。

這一年她已經十八歲了。

她的劍法極高,在宗門中鮮有敵手,而師父能教她的東西也越來越少,兩人偶有交流,說的或是一些宗門瑣事,或是過去的趣事,她聽着聽着總能微笑起來。兩人獨坐的時候,是陸嫁嫁心情最靜的時候。

這麽多年過去了,師父的面容卻一點也沒變,依舊喜歡穿着白衣,依舊眉目清秀,好似一個永遠的少年。

陸嫁嫁曾經嫌他白衣太素,然後偷偷翻開過他的衣櫃,發現衣櫃挂的幾十件衣服,都是白衣服。

時間如水,轉眼又是幾年。

這一年,陸嫁嫁二十四歲,早已脫了清稚,她姿影窈窕,身段纖腫曼妙,眉目淡雅清美,白裙佩劍,美得好似天仙醉落人間,亭亭玉立,遠非塵寰之物。

她是整個宗門最受人敬仰的仙子。

只是不知為何,她原本順風順水的修行裏,境界忽然陷入了瓶頸,這一年,她辭別了師父,決定獨自下山,去斬妖除魔,尋求機緣。

趙國皇城,天地雷動,風雨壓來。

自栖鳳湖到長街,她的對手是一頭境界深不可測的老狐,她發現,自己修了這麽多年的劍法,竟都沒有了用武之地。

生死交難之際,她立在長街上,天空中哐當一記雷響,陸嫁嫁靈臺一清,似大夢初醒。

滿天大雨打在了她的身上。

“心魔劫……”她看着老狐向自己走來,塵封在心境深處的意識終于不受控制地浮出了水面。

心魔劫中原本歷歷在目的過去,忽然間變得虛假無比。

那個錦衣玉食長大的根本不是自己,小時候偶爾一眼的瘦小姑娘,才是真正的她。

同樣,她的師父也不是那樣白衣人,她師父……已經死在了自己劍下。

這是幾乎所有破入紫庭的修道者的必經之路——在心魔幻境中幾經輾轉,然後在最關鍵的一刻幡然醒悟,破境而出。

陸嫁嫁同樣如此。

她舉起了劍。

這頭老狐很強大,但不代表長街上他的分身也很強大。

當初的自己确實不是他的對手,但此刻她已今非昔比。

她的心裏沒有一絲恐懼,而今天的長街上,也沒有一襲青衫能為她接劍,她所擁有的,只是超越境界的勇氣和信念。

長街上,暴雨中,每一根雨絲都被劍光照得雪亮。

雨地踏碎的聲音時不時地響起。

那頭老狐原本巍峨的身影淹沒在了滿街的劍氣裏。

陸嫁嫁卻覺得不夠,她要閉上了眼,意識勾連了街道,勾連了皇城,勾連了整個趙國,一直連綿到了這場暴雨的邊緣。

每一根雨絲都像是一柄劍。

全天下的烏雲也向着這裏聚攏而來。

老狐死在一場天誅地滅般的大雨裏,他臨死之前對着陸嫁嫁報以微笑。

一切歸于平靜之後,陸嫁嫁卻發現,心魔劫依舊沒有打破。

“這明明就是我的心魔啊……”陸嫁嫁回憶起自己的一生,她一生修道順遂,直到這片皇城中才遇到了最大的挫折,這個挫折差點要了她的命,也一度成為她道心的陰影。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斬破了這段過去,為何還沒有破劫而出。

不知不覺間,她竟回到了宗門。

她去見了師父。

大雨遠去,一切變得清幽。

如今她勘破了心魔劫的魔障,當然知悉了一切,這個白衣人哪裏是自己的師父,明明是自己的徒弟寧長久……

陸嫁嫁看着她,心情複雜,不明白為什麽心魔劫會勾勒出這樣的幻境。

“回來了?”寧長久緩緩開口。

“是。”陸嫁嫁說。

“沒事就好。”寧長久睜開眼,微笑道:“這是你第一次歷練,我擔心了好久。”

陸嫁嫁覺得眼前這幕情景好生奇怪,她雖然知道這是夢境,卻依舊有些難以接受。

“謝謝……”她輕聲開口。

寧長久面帶微笑,眼神卻有些疲憊:“從今天起,這宗主之位,就交給你吧?”

陸嫁嫁沉默不語,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回憶起了許許多多。

從最初的相遇,當皇城的落幕,然後到天窟峰上的點點滴滴和那些難忘的夜晚。

這明明才半年啊,他們就經歷了這麽多。

那些夜晚,寧長久為她煉體,為她解答修道之路上的疑難,俨然把自己當做弟子了,而他那天說過一句無心之語“你不如拜我為師算了”。這句話本是玩笑話,不知為何卻一直萦繞在了她的心裏,揮之不去,一直到那天,寧長久的身影與長街上那襲青衫融合在一起,終于徹底爆發。

這才是自己的心魔嗎?

怎麽這麽陰魂不散啊……真煩。

陸嫁嫁捏緊了手,長而曲翹的睫毛輕輕覆下,那秋水長眸中的光潋滟而落寞。

“怎麽了?不願意嗎?”寧長久淡淡地笑了笑:“還是……你從沒把我當過師父啊?”

他的聲音也那麽落寞。

陸嫁嫁看着他,看着這場真實的夢。

她的耳畔隐隐有雷聲。

天雷劫快要來了。

寧長久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回答,他向外面走去,白色的衣裳像是雲——一朵飄遠之後便永遠不會回來的雲。

“等等。”陸嫁嫁忽然出聲。

那朵雲停在了門口,停在了明與暗的交接處。

這只是一場夢,不會有人知道的……陸嫁嫁這樣想着。

她忽然撩起了裙擺的前襟,緩緩跪地,清妙的身影伏倒,螓首垂下,光潔如玉的額頭觸在冰涼的磚面上,長發落如夜色中的瀑。

“弟子拜見師父。”她的聲音清冷而恭敬。

……

……

(對不起 更得晚了些 順便祝中考高考完的讀者們都能取得好成績~)

第 162 章 :崩亂之夕

甬道裏沒有光,血腥味彌漫開來,刺激着鼻腔。

寧長久體內金烏流轉,消融了眉目間的冰霜。

他披着陸嫁嫁的衣裳起身。

衣裳上猶帶着雪櫻淡淡的清香味。

而陸嫁嫁已經陷入了沉眠,她的身體失去了溫度,肌膚如紙一般蒼白,散開的青絲在水晶棺般的繭裏顯得根根分明,靜谧的容顏好似可以吻醒。

寧長久抱住了繭。

“謝謝你。”盧元白靠着牆壁,伸出了沒有血污的左手。

寧長久也伸出了手。

黑暗中,一雙手握了握,寧長久一用力,将盧元白從牆上拉了起來。

盧元白立正之後一手扶着牆,一手握着劍。他畢竟是紫庭初境的大修行者,只是喘了兩口氣,身體便恢複了許多。

“沒想到盧師叔這般深藏不露。”寧長久由衷道。

盧元白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不太好意思的笑道:“高手不都喜歡藏拙嘛,盧師叔也裝了幾年高手了啊,只可惜最後也差點被這老東西殺了,還是不如寧兄弟啊,藏得比師叔還深。”

寧長久認真搖頭道:“我從未藏拙,只是你們從未過問我境界罷了。”

“真能裝。”盧元白愣了愣,低聲罵了一句,然後問:“那你現在是什麽境界啊?”

寧長久摸了摸自己氣海的位置,經過數月的修行和精進,他氣海的靈力已經往那條分界線不停靠近了。

寧長久不确定道:“按照你們的說法,應該是長命境吧?“

“我們的說法?”盧元白一驚,心想難道這個少年還自帶體系?他要開辟出一條前無古人的道路來嗎?

盧元白罵罵咧咧地想着時,寧長久給出了樸素的答案:“我比較厲害。”

“……”盧元白不知道怎麽反駁他。

寧長久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道:“你把他處理掉吧,處理得幹淨些,今日隐峰中的事情,就當沒有發生過。”

盧元白看着地上那分離的屍首,大仇得報之後,他反而生出了空虛感,過往的許多事浮上心頭,二十多年前與冰容一同入門時,他還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孩,那時候悍匪屠了村子,他被師父“救下”,帶來峰中修行。

他想要回憶更多,卻發現許多記憶已經模糊,無論是愛還是恨,曾經深刻的情感此刻都顯得不太真實。他這才恍然明白,大好時光已經辜負了啊。

修道者哪怕修道一千年,最美好的也永遠是回不去的少年時。

若是寧長久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定又會說那句“容貌年輕,就能永遠年輕”的歪理。

短暫的安靜後,盧元白摒去了心中那些雜念,順着額頭向後捋了捋頭發,打趣道:“你自己抱的美人歸了,要我幹這髒活累活?”

寧長久抱着陸嫁嫁的繭衣,道:“不要說出去。”

盧元白笑了起來,道:“寧兄弟敢做不敢當?”

寧長久道:“你誤會了。”

盧元白啧啧道:“早就覺得你和陸師妹關系不一般,沒想到這麽不一般,啧啧,這天宗最漂亮的劍仙子都要讓你吃了,要是讓其他弟子知道了,我們天窟峰還不集體道心崩碎?”

寧長久平靜道:“我與師父不是那種關系。”

盧元白得理不饒人,道:“現在四下無人,你裝什麽裝?沒想到嫁嫁師妹這般不食煙火的人,竟也會動了凡心,到時候你們結為道侶,我一想到高冷的師妹要被一個比自己小七八歲的人欺負,就覺得有趣極了啊。”

寧長久抱着陸嫁嫁往外走,想找個僻靜的洞府先躲躲。

盧元白不依不饒,追問道:“你們什麽時候洞房花燭夜啊,生個小長久或者小嫁嫁,哎……”

寧長久無奈道:“師叔,你師父的屍體還在地上呢,不用這麽活潑吧?”

盧元白大仇得報,心情終究是好了許多的,他将劍一插,背回背上,好奇道:“難道你真不喜歡陸嫁嫁?”

“喜歡的。”寧長久不假思索。

盧元白皺眉道:“既然喜歡,那說我誤會什麽了?”

寧長久猶豫了一會兒,道:“可我還有一個未婚妻。”

盧元白一驚,心想難道是定的娃娃親?這個少年得了仙道遇到漂亮師尊之後,便想着不要自己糟糠之妻了?哦……難怪他假裝說不喜歡陸嫁嫁,原來是怕人覺得他忘恩負義啊。

呵,得了勢的男人果然都是這樣啊。

盧元白雖然對于寧長久的天賦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此刻對于他的品德卻生出了一絲鄙夷。

他繼續問道:“你和你那未婚妻成親了嗎?”

寧長久道:“還沒。”

盧元白想着既然沒有那就好辦,他本着勸分不勸和的心理道:“那就把婚退了呗。”

寧長久笑道:“師叔可真是料事如神,大約兩年半之後吧,我會去退婚的。”

盧元白瞪大了眼睛,他原本只是玩笑話,不曾想寧長久真這麽禽獸不如。

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哎,果然外表越是像正人君子的,其實越無情無義,只有自己這樣看似放浪不羁的,才是癡情種子啊。

盧元白也不想勸人私事了,只是問了一句:“那你還喜歡你那未婚妻嗎?”

寧長久停下了腳步,他下颚微擡,目視着前方的幽暗。

他沒有睜開劍目或者黃金瞳。

什麽都看不到的時候,往往最能聽清自己心中的聲音。

臨河城的一月像水一般流過自己的心田。

“應該是喜歡的。”寧長久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盧元白皺緊了眉頭,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年輕人的世界了:“喜歡還退什麽婚?”

寧長久老氣橫秋道:“你光棍了三十多年,懂什麽?”

“?”盧元白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他捂着胸口,哎呦地叫了一聲,覺得自己傷勢更重了。

他不服氣,決定問一個可以找回場子的問題:“那你未婚妻和陸嫁嫁,你更喜歡誰?你要是不回答,我就讓你出不了寒牢!”

說着,盧元白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他自信以自己的境界,攔住他應該不成問題。

寧長久倒是也沒抵觸什麽,他竟真的認真思考了起來。

“我都喜歡。”寧長久說。

盧元白倒吸了口涼氣,心想此人怎麽比我想象中還不要臉,“那你師妹寧小齡呢?”

“她還是個孩子。”寧長久終于展現出了一點道德情操。

盧元白卻聽出了弦外之音——要養大點再下手?

我呸!

“那如果你娶了陸嫁嫁,豈不是要我們峰主大人做小妾,這說出去像什麽話!”盧元白說道。

寧長久抱着陸嫁嫁的繭衣向外走去,他的話語平淡卻認真:“大道獨行何其寂寞?修道之途當有伴侶二三,互為道友,共參天道,此非人間談婚論嫁,不分主次尊卑,唯有心中情誼相契,足下大道相同而已。”

盧元白微睜着劍目,看着寧長久抱着沉睡中的絕美女子離去的白衣背影,震驚無語,他一口血卡在喉嚨口,将出未出,只是想着,如果自己要有這等不要臉的口才,想來也不至于留不住宛琴了吧。

他嘆了口氣,俯下身子,背起了師父的屍體,順手拔劍,如紮西瓜般紮起了他的腦袋,自言自語道:“你這入峰三年,就要去和未婚妻退婚,我要是你那未婚妻啊,就一哭二鬧三上吊了……三年……嗯?”

盧元白咦了一聲,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趙國那位女皇帝,好像也沸沸揚揚地傳出要和未婚夫退婚,幾年來着?

寧長久要走出甬道之前,盧元白大聲問道:“等等!冒昧一問,那個……不知寧兄弟未婚妻姓甚名誰何方人士啊?”

寧長久沒有隐瞞:“送我們去臨河城時,你在劍舟上提過她的,趙襄兒。”

盧元白道心不穩,喉嚨口卡的那口血終于吐了出來。

……

……

寧長久走出寒牢時,隐峰迎來了第二次的地動。

他隐約猜到了什麽。

他用陸嫁嫁給他的衣服撺成了繩子,系住了陸嫁嫁,将她背在了背上。

正當他想要去隐峰閉關,不問世事時,隐峰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是守霄峰的大弟子方和歌。

“你果然在這裏。”方和歌道。

“有事?”寧長久問。

方和歌道:“現在整個宗門都在找你呢。”

寧長久道:“宗主回來了?”

方和歌點了點頭。

寧長久道:“翰池真人如今什麽境界了?”

方和歌笑了笑,道:“翰池真人境界跌了不少,哪怕是我都看得出來。”

寧長久不解道:“翰池真人幾乎耗盡了宗中百年氣運,當屬我宗罪人,為何不擒了押入寒牢?”

方和歌愣住了,心想為何你欺師滅祖這麽熟練?

不過原本其餘峰主是有此打算的,只是……

“與宗主一同回來的,還有完整的九嬰。”方和歌嘆氣道。

寧長久驟緊了眉頭,他原本的思路一下子斷了。

在他的認知裏,要麽翰池真人贏了張锲瑜,奪得九嬰,要麽輸了,直接被巴蛇吞入腹中,不得超生。

這又輸又贏的算個什麽?

“那就一起恭迎宗主回峰吧。”寧長久向來能進能退。

方和歌不知該說什麽,便直接傳話道:“宗主要見你。”

寧長久猜到了原因,依舊裝傻道:“見我做什麽?”

方和歌道:“天谕劍經下半卷不見了。今日的情景我們都見到了,你與劍經關系甚密,我們都懷疑與你有關。”

寧長久問:“他知道劍經的事情了?”

方和歌道:“難免走漏風聲。”

寧長久又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隐峰?”

方和歌猶豫道:“師父猜測你在隐峰,讓我來找找,沒想到真撞見了。”

寧長久點了點頭,知道荊陽夏暫時也不想明确立場,就讓弟子來背個鍋。

方和歌看着他身後背着的東西,最初他以為那是大劍什麽的,他仔細凝視才注意,寧長久的腦袋後,有發絲溢出。

“陸峰主?”方和歌一驚:“這是……陸峰主要破入紫庭境了?”

寧長久道:“我要為陸嫁嫁護法,你們別來擾我。”

方和歌嘆息道:“可是宗主之命……”

寧長久道:“你不是我的對手,別逼我廢了你。”

“那我呢?”不待方和歌說話,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

寧長久回過神,看到一個老人陡然出現在身後,那老人的身體半虛半實,顯然不是真身。

正是翰池真人。

“真人親駕,不知所為何事?”寧長久裝傻。

翰池真人看着繭衣中衣裳勝雪的女子,感慨道:“陸嫁嫁确實收了個好徒弟。”

寧長久道:“你要是想做什麽,就讓你的真身來,別做縮頭烏龜。”

翰池真人道:“交出天谕劍經吧。”

寧長久道:“自己來拿。”

翰池真人對于今日在蓮田鎮的潰敗難以釋懷,不過幸好,九嬰終于完整,得以保存下來,這也是他最後的希望。

如果若是單以劍道修為而論,他如今甚至不如守霄峰的峰主荊陽夏。

但他輸,終究是輸給了張锲瑜那個老狐貍。

他從未想過自己在宗中立威多年,竟還有弟子敢當面忤逆自己的。

“你想叛宗?”翰池真人厲聲喝問道。

寧長久知道這個投影沒什麽殺傷力,甚至懶得理會他,他背着陸嫁嫁自顧自地朝着隐峰外走去。

翰池真人看到繭中的女子,疑惑不解:“天宗氣運消亡大半,哪怕是幾位峰主都跌了小境,為何偏偏陸嫁嫁晉入紫庭了?其中可有隐秘?”

寧長久不回答他的問題,他心中清楚,只要陸嫁嫁醒來,他們便可以立于不敗之地。

但是心魔劫同樣需要消耗不少的時間。

哪怕是先前寧小齡渡劫,有他的幫助,同時也有那個心魔劫中的小女孩直接動用權柄,删繁就簡,略至關鍵處,才在一炷香的時間裏完成的。

他知道陸嫁嫁一定能斬劫而出,卻不知道需要多久。

他必須拖延足夠多的時間。

“攔住他。”翰池真人發號施令。

方和歌被迫出劍。

寧長久沒有一絲手軟,在雙方劍火相觸的一刻,勝負便是壓倒性的。

寧長久的劍意與劍氣要強大許多,劍火之舌順着劍身壓去,燎上方和歌握劍的手,他瞳孔一縮,被迫收手棄劍,身形後掠,寧長久以劍奪劍,然後将對方的劍直接掄在了地上,折成兩半。

翰池真人神色陰鹜。

方和歌已無阻截之力,寧長久要遁逃出時,翰池真人的一句話再次成為了絆腳的繩索。

“寧小齡是你師妹吧?”翰池真人問道。

寧長久神色驟然冰冷:“她現在在哪裏?”

翰池真人微笑道:“有人照看着她呢,她很好,你不必擔心。”

寧長久嘆了口氣,心想這宗門到底是怎麽了?凡是與宗主之位相關的,怎麽不是魔頭就是瘋子?以後陸嫁嫁還是別當宗主了。

寧長久的神色卻很快平靜了下來,他穩了穩背上的陸嫁嫁,說道:“和嚴舟一樣,劍經就在我的身體裏,如果你們敢傷我師妹一絲一毫,這劍經你這輩子都拿不到。”

翰池真人道:“不,劍經不止在你的身體裏。”

他話語頓了頓,說道:“它還在你的記憶裏。”

翰池真人便是想告訴他,他既然可以抹去他的記憶,當然也可以提取他的記憶,若非此刻他境界大跌,便直接強來了。

此言一出,數道劍裳從隐峰外的天然洞窟中掠入,宛若一支支插着雪羽的箭。

這些年,翰池真人在隐峰中終究是有許多信徒的。

他告訴所有人,自己斬殺了紫天道門的門主和蓮田鎮的惡魔,奪回的九嬰便是最好的憑證,而自己也因此身受重傷,境界大跌,需要在環瀑山療養數年。

九嬰雖然也傷勢極重,但它全盛之時畢竟也是五道頂峰的生命,尋常的紫庭境哪裏是它的對手?

雖然宗中許多人已有異心,但暫時沒有人在明面上反抗他,哪怕是三峰峰主,也只是沒有明确表态罷了。

如箭的雪影皆是天宗的長老,每一位都至少是長命初境的修為。

寧長久眉頭微皺,身邊浮現出靈光點點。

“小飛空陣?”翰池真人微驚。

雪影撲空,寧長久的身影消失。

但下一刻,他卻再次回到了原地。

翰池真人正在與完整的九嬰相融,自然而然地繼承了九嬰的權柄。

小飛空陣再玄妙,歸本溯源還是對于空間的運用。此刻在翰池真人面前,有些小巫見大巫了。

他的身體明明已經出現在峰主殿,但腳未落地前,卻還是被硬生生拉了回來。

翰池真人看着他,疑惑道:“天窟峰峰主殿,竟有你設下的陣法?呵,我原本以為陸嫁嫁真修成了冰魂雪魄的仙子,不成想竟與自家弟子私通,不知廉恥。”

他的話語沒能在寧長久的心湖上激起一絲漣漪。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拖住時間。

他的身影被拽回之後,那幾道身影也已各自握劍,向着自己斬來。

而整個四峰之間,洪鐘大呂般的喊聲也開始回蕩。

“天窟峰弟子寧長久,私藏宗門重寶,天谕劍經,此為天宗大罪人,按門規應當重懲,如今他畏罪而逃,試圖傷人,四峰當同氣連枝,共守天宗四方桃簾,莫讓這罪人逃出峰外。”

這些話語借助着九嬰的力量,像是被包容在固定的空間裏,清晰無比地帶去了四峰的每個角落。

各峰反應各異。

他們腦海中紛紛浮現出那個白衣少年仗劍而立的身影,無論如何也不能将這橫空出世的劍道天才與罪人聯系在一起。

“我看那宗主才是罪人!”天窟峰的弟子最為憤憤不平。

“今天寧師弟所作所為有目共睹,倒是那宗主,明明身在峰中,四峰危難之際,卻一點忙沒幫上,如今還耗去了大半氣運,我好不容易邁入通仙,境界一下子就被打回去了!”

“對,我也支持寧師弟!那宗主定是觊觎劍經,絕不能給他!”

“對了,師父呢?師父去哪了?”

“樂柔,你是大師姐,由你來主持大局吧。”

“我……”

“都別吵了。”雅竹平息了衆人的讨論,道:“經歷了這麽多事,究竟誰好誰惡,大家應該都看清楚了,如今翰池靠的,不過是一點餘威罷了,今日他想動我峰之人,我們全峰上下絕不會答應。”

在他們的交談聲中,寧長久已與那幾道圍來的身影搏殺在了一起。

寧長久今日出過了一劍,靈力耗損了不少,但他出劍的速度與決絕卻絲毫不減。

隐峰裏,刀光劍影錯亂。

數柄劍同時砍來之際,寧長久毫不憐香惜玉地俯下了些身子,以背抵擋,陸嫁嫁此刻的繭衣柔韌至極,哪怕是紫庭境也很難斬破,當然不怕這幾個長命境的長老。

劍刃斬上繭衣,被柔韌的繭絲震開。

寧長久握劍掃過,劍火畫而為圓,在數人間燦然綻開。

他們避其鋒芒,向後撤步收劍,寧長久看準了其中最弱的一人,一步邁前,欺身壓近,手中之劍纏繞上對方的劍,與鐵器撞鳴聲一同尖銳響起的,還有長老的慘叫。

寧長久的劍瞬間破開了他的防禦,将他的一只小臂斬下。

那持劍的小臂下墜之際,寧長久以劍鋒将它挑起,破開三人緊随其後的追擊,刺向了翰池真人。

翰池真人終非真身,避之不及,被一劍此碎。

寧長久瞅準時機,一手持劍燎火,一手逆畫飛空陣,在逼退三位長老的同時離開了隐峰。

但空間再次錯位。

他出現在了天窟峰的峰頂附近。

一雙眼睛正盯着他。

那是翰池真人又一個虛影,他的臉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翰池真人擡了手。

天窟峰頂,懸着的漫天劍星忽然都亮起了光。

即使是白天,那些光也顯得醒目,一如炸開之後凝固在了空氣裏的煙火。

天窟峰上的劍星連成了一道劍意。

這道劍意是祖師留下的,雖在天窟峰頂,但實際上卻也由環瀑山宗主殿執掌。

它在歷經了多年的風霜和弟子的篡取之後已不算完整,但蒼茫劍意如接天大火亮起時,依舊泛起了足夠強大的威能。

寧長久感受到了這道劍意,他腦海中飛快想着脫身之法,嘴上說道:“我不過是個普通弟子,為何不敢以真身來見我?”

翰池真人道:“你不配。”

寧長久冷冷道:“你是擔心被其他峰主殺死吧?”

翰池真人被戳中了心事,沉默不語,不知為何,他心中始終萦繞着一個詛咒——你會死于背叛。

這句話像是心髒上的腫瘤,也像是骨頭上的毒藥。

他想要嚴詞反駁,但可笑的是,這句話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應驗了。

漫天星光相連,浩瀚劍意像是大片的流星雨,齊齊隕墜。

只是它并未能落在寧長久的身上。

一柄寬厚的劍擋在他的身前。

盧元白撸起了袖管,他雙手持劍,遒勁的肌肉緊繃,保持着劈砍的姿勢,這個姿勢看着甚至有些憨傻。

但那道祖師留下的劍意,便被他這如劈柴般的劍斬成了兩段。

“你師妹我幫你劫出去了,現在雅竹照看着她呢,別擔心了,安心出劍,先前太黑,沒看清你那天谕劍招,不知寧兄弟能不能再演示一番?”盧元白扭過頭,咧嘴一笑。

“多謝盧師叔。”寧長久抱拳行禮。

“到時候若我還活着,你婚禮時可別忘了給我發請柬,老盧我也想見見大世面。”盧元白笑着說道。

翰池真人的身影氣得發抖,他盯着這個自己親手栽培的弟子,憤怒道:“我為你開竅,傳你修為,授你劍招,究竟哪裏對不住你?你竟敢以劍尖指着我?”

盧元白嘆了口氣,道:“師父對我确實算是仁至義盡,但我今天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什麽?”

“我想做一個好人。”

“好人?”

“嗯,我想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一個正義的俠客,這是我十三歲時的夢想。”盧元白拔下了一根頭發,放在劍鋒上吹了吹,發絲應風而斷,輕飄飄地墜地:“師父若真要斷天宗之脈,陷南州于水火,那我也只好出劍。”

“做一個好人?”翰池真人聽着他的話,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哪怕你對得起蒼生,但你若對我出劍,真能問心無愧?”

盧元白閉上了眼,嘆氣道:“或許這就是做一個俠客的代價。”

環瀑山中,翰池真人的真身盤膝而坐。

他的身前正攤着一本書。

那是南荒古卷,古卷的扉頁上寫着三個字“無頭神”。

翰池真人不再看卷,他忽然伸出了手。

僅僅片刻,四峰中的纏龍柱一齊搖晃了起來。山水塌陷,河川斷脈,方圓數百裏殘餘的氣運和靈氣都朝着環瀑山的方向湧去。

九嬰在天魂燈的幫助下已生出了死灰色的皮膚和鱗甲,靈力湧動的那刻,它中間的頭顱率先睜開了眼,緊接着,其餘八個巨首也緩緩睜眼,它曾是睥睨一時的王,如今神性雖在,卻已淪為受人控制的傀儡。

“做一個好人……”翰池真人撫摸過古老的書卷,嘆息道:“你的遺願,很好。”

……

……

(感謝書友紙會割人的打賞!謝謝書友的資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