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燈籠

方才高樓之下,喧鬧的人聲中,寧長久便敏銳地聽到了琴腹內機關脫扣,刀刃彈出的聲響,也捕捉到了那縷突如其來的血腥味,只是他的念頭還沒有來得及變成完整的想法,一切便電光火石般發生在眼前了。

寧小齡見到了這般異變,低低地喊了句師兄的名字,混亂之中,她猛然回想起幾天前自己的軟弱,羞愧讓讓她臉頰微紅,迫使平靜與理智回到自己的腦海裏。

這歌樓女子天生麗質,原本熬了十來年,又恰逢太平時候,流金淌銀的日子已近在眼前,卻偏偏在這新年來臨的前夜,沒有征兆地墜樓自殺了。

那衣着鮮豔的胖女人在高樓上哭着罵着,手中的絹絲抹着臉,怒不可赦地将閣樓上的琴瑟琵琶、古架玉案砸翻掀倒。

而歌樓下,人群圍繞着那具女子的屍體已經散開了一個圓,一切發生的太快太急,大家交頭接耳的議論也只是零碎的,哪怕連謠言都還未成型,只是腦補出了老鸨欺淩壓迫,她百般忍讓終于不堪受辱,選擇了今日衆目睽睽之下墜下歌樓了斷生命。

而對于着驟然發生的一切,那沙水之畔的老人卻依舊沉默,腳步緩緩地沿着堤岸走着。

不知他是因為年事已高耳目太背沒注意那一處的混亂,還是因為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了。

寧小齡還在想着這一切的緣由,寧長久卻已回過頭。

長橋的那頭,沒由來地立着兩個人,其中一個眼睛前蒙着一塊黑布,手中提着一把二胡,另一個則是依舊穿着素衣,赤着雙足的身子瘦的宛若竹竿的少女。

他們望向了這邊,兩人說着什麽,卻安靜得詭異,好像只是柳枝旁挂着的一道虛影。

“綿兒姐姐也死了。”少女說。

“她十幾年前就該死的。”男子明明什麽也看不見,卻又好像可以洞悉一切:“只是如今死去,她換來的是偉大的東西。”

“我們……真的可以永生嗎?”少女問。

“我不知道。”男子答道:“但這是冥君的意志。”

“冥君……”

“孤魂野鬼游散太久,應該回到他們的國度了。”

“冥君真的存在嗎?”

“我們很快就可以見到他了。”

……

“冥君是誰?”

他們的對話被打斷了。

一個白衣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們身邊,目光像是可以穿透陰陽的隔閡,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的臉。

那少女微驚,随後擡起頭,有些膽怯地正視着他,道:“你們果然可以看見我們?”

寧小齡跟在他的身邊,才一站定,少女這句話讓她思緒有些炸開,她霍然擡頭,盯着眼前昨日裏還被她施舍了銅錢的小姑娘,忽然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添了一道醒目的疤痕,哪怕是靈體态,那疤痕依舊是新的,其間的血肉間,似有無數細密的、黑白糾纏的魂蟲蠕動着。

寧小齡盯着那道疤問:“你們已經死了?”

少女搖頭道:“才不是呢,我們哪有資格掌管自己的命呀,只有主上要我們死,我們才敢真的去死。”

寧長久問道:“你們主上是誰?”

他問話時卻不是看向這少女,而是望向了那蒙着黑布的男子。

那男子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卻緘默沒有開口。

少女微笑道:“你是修道之人吧?我勸你們還是快些走吧,你們神仙中人或許有些手段,天地逍遙自在何必留這城中,可若是你們也想求得長生,不如與我們一并留下,安心等待冥君降臨。”

寧長久嘆息道:“你們被騙了。”

少女卻全然不信,道:“你看,我們明明死了卻還活着,這便是冥君的偉力,若是所有人都像我們這般,臨河城便可成為永生之城。”

寧長久道:“世上根本沒有永生。”

這次開口的卻是那男子,他通體衣裳飾品皆是黑色,此刻立在夜裏,便只能模糊地看清楚他粗糙的皮膚。

他“看着”寧長久,神色認真至極:“在冥君的國度裏,死亡便是永生。”

少女看着那一身道袍,神色隐隐有些忌憚與畏懼的小姑娘,盈盈福下了身子,道:“多謝姑娘賞的銀錢,若是能早些年遇到姑娘這般的人,我……也不至于此。”

寧小齡盯着她,身上的靈力卻已從每個毛孔中炸了出來,她就像是一只警惕的小貓,衣袖間斂着利爪,但師兄還未發話,她也沒有貿然而動。

那少女看着她笑了笑,忽然指了指她的身後,道:“看,你身後是誰?”

寧小齡皺着眉頭,那句話卻像是有魔力一般,促使她真的回過了頭,接着,寧小齡身體繃得更緊了些,如一支即将破弦的箭。

她看到了一個雲鬓堆疊,如杏花般婉約憂愁的女子。

那是先前墜樓已死,如今卻已鬼魂的姿态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歌姬。

“魂……鬼魂怎麽能是完整的?”寧小齡的手猛地握緊,強忍着出手将其一拳打散的沖動,寒聲發問。

按着師尊授課時所說,這個世界上,人死之後,三魂六魄只能凝聚稍一會兒,便會像着檀香上的煙一般散去,除非是那修道有成之人,死後可以設法使魂魄不散,甚至以英靈之态飄游于人間,但她确信,眼前這歌姬和跳舞的小姑娘不過是普通人,可為何她們死後都能凝結成完整的魂魄。

這個疑問一出現,她心中便有了答案,這說明這座城中另有高人,而且是一個精通鬼魂之術的高人!

而那歌樓女子的魂魄,哪怕已死卻依舊帶着經久不散的幽怨,她神色郁郁,沒有回答寧小齡的提問,而是側過些身子,眺望閣樓處的燈火,在那裏,依舊有許多人圍着對着她的屍身議論紛紛。

那少女欣賞着寧小齡壓抑着的驚恐之色,細聲細氣道:“你是哪家仙山的修道人?應該沒有經歷過什麽悲苦日子吧,你身後的這位姐姐,以前可是梁國的王家公主,當年瑨國覆滅周圍一衆小國的時候啊她的娘親……”

“你住嘴!”那歌樓女子終于開口說話,她凄美的容顏已沾染了幾分冤魂厲鬼獨有的兇性。

而寧長久亦是沒有心情和時間去訴說自己過去的悲慘,他拍了拍寧小齡,聚音成線對她說了一句話,而寧小齡亦能感受到師兄此刻緊張的心情,連忙用力點頭。

“師兄你放心!”

話音一落,寧長久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而寧小齡則朝着另一個方向奔去。

三具魂魄都沒有去阻攔的意思。

那少女看着寧長久前往的位置,神色幽幽:“不會出什麽岔子吧?”

男子依舊穩穩當當地提着那把二胡,道:“冥君降世已成定局,憑他們擋不住的。”

少女也像是放心了下來,她坐在長橋的欄杆上,手掌對着欄杆打着節拍,開始哼唱起那日的曲子。

“樹黃鳥去,白雪悠悠堆殘碑,當年渡口舟遠去,蘆花成雪幾年頭,珠黃玉老,一聲一聲嘆奈何……奈何。”

最終,她的話語在奈何奈何上不停徘徊,從起初的珠圓玉潤到後來似幹癟陰風,拂面瘆人,她一雙原本還帶着些人情味的眼眸,也逐漸變得漆黑一片。

而沙水之畔,老人也停下了腳步。

中年男子看着他,不知先生又要發表什麽驚人之語。

但老人什麽也沒有說,男子這才意識到,今天老人似乎把所有想說的話都說了,這是何意思?難道老先生已是天年将盡?不可能啊,先生明明……

他的思緒這樣那樣地動着,他看着這位自己極為敬重的老人,想要上前勸說些什麽,卻欲言又止。

老人也沒再看他一眼,他也沒有去管那長橋邊的喧嚣吵鬧,仿佛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

他閉上眼,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

自臨河城出生長大,貧寒的人家,駝背的母親,老實巴交的父親,一袋米一針線攢下的錢供他考取功名,回鄉上任時的意氣風發,父母的先後死去,子欲養親不待的悲苦裏,戰亂又突然來臨,一切的覆滅推倒然後重頭再來,災難的席卷至重建,國與城之間的掙紮,勞碌奔波間所看見的新生……

然後一切再次幻滅。

老人閉上了眼,他要做一個決定,這個決定原本是會震驚這座城池數年之久的,但今夜不會,因為今夜已經太過混亂,而今夜之後,更不會了……

“不要!”中年男子忽然疾呼出聲。

但話語不及,老人已縱身一躍,朝着沙水中跳了過去。

噗通的落水聲卻遲遲沒有響起,畫面像是定格在了此處,中年男子睜大了眼,看着眼前的那一幕,震驚不已。

只見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白衣少年出現在了面前,那老人身子還在空中之際,便被寧長久一把拽住後背的衣服拉了回來。

“冥君是什麽人?指使你的又是誰?”

寧長久抓着老人的後頸将他別過了身子,盯着他的眼睛,想以神魄釘魂之術直接拷問出他心底的秘密,他的目光才一勾連上對方,還未來得及探取一句成型的話語時。

啪得一聲裏,老人的拐杖落入了河水中,他的雙目瞬間渙散。

寧長久一驚,發現他的後背上,竟不知何時插入了一柄黝黑的匕首。

道心的警覺讓他立刻擡頭。

對岸的高樓上,一雙幽白的的眼睛遠遠地盯着他,那人以黑袍裹緊了身子,只露出了在夜色中發光的眼。

那人遠遠地對着他做了個挑釁的手勢,随後身子一倒,向着重重屋樓間墜落,轉眼沒入了黑暗的夜裏。

老人已再無生息。

不久之後,年輕時被譽為鐵血閻羅的老人将成為真正的閻羅。

而在老人死前,寧長久只來得及從他的意識裏篡取到兩個字——燈籠。

……

……

(PS:晚上還有兩章!)

第 94 章 :前夜

入夜,寧小齡趴在桌上,一顆一顆地數着銅錢,她枕着胳膊,看着寧長久,問道:“師兄,真不打算去見襄兒姐姐了?”

寧長久道:“趙襄兒有什麽好看的,當上了女帝後估計已經目中無人,眼裏沒有我們這房窮親戚了。”

寧小齡呵呵地笑了笑,半點不相信。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讓步道:“明天才是除夕,今夜若是太平,我們便去。”

寧小齡問道:“能有什麽不太平?”

寧長久打趣道:“師兄憂國憂民,你個小丫頭片子懂個什麽?”

寧小齡敷衍地笑了笑:“是是是,師兄最厲害。”

寧長久不理會小丫頭的敷衍,問道:“今天小年夜,出不出去走走?”

寧小齡對于沒辦法立刻去皇城還是頗有怨念,有氣無力道:“好啊,總比悶在家裏強。”

寧長久道:“聽說今夜會有送河神的河燈節,到時河燈飄滿整條沙水,應該會很是好看的。”

寧小齡點頭道:“是啊,可惜師父沒與我們一起來,要不然應該能有趣些。”

寧長久笑道:“已經這麽嫌棄你師兄了?”

寧小齡搖頭道:“哪有,只是想着這麽好的日子,嫁嫁師尊卻在山門清修,委實可惜了。”

寧長久道:“你嫁嫁姐姐需要安靜去想一些事,人間繁華美景對她來說未必是好的。”

寧小齡恨恨道:“那頭老狐貍真該死。”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腦袋,道:“所以師妹要更努力些,将來四峰會劍,多給你師父長長臉?”

寧小齡仰起頭問道:“師兄不去嗎?”

寧長久衣袖微垂,道:“師兄還未入玄,去了不是丢臉麽?”

寧小齡撇了撇嘴,有些喪氣。

夜裏,家家戶戶門口懸挂的大紅燈籠點了起來,若從整座城市俯瞰,那些檐下門前挂着的燈籠像是拼成了一個巨大的符號,只是那光亦是深淺不一,黯淡處便只有微末燈火,繁華處則是光華如晝。

寧長久與寧小齡穿過長街,越過熙攘的人群,撫欄臨波,望着冬日裏滾滾流淌而去的河水。

沙水之畔,人聲鼎沸。

冬日萬物凋零,青瓦積雪大湖成冰,唯有這條潺潺沙水依舊不停流動,似不為冬日之寒所動,雖然傳言說這沙水之中埋藏了陰魂厲鬼無數,但是這麽些年過去了,也從來沒有真正見過水鬼吃人的事情,哪怕是困擾了許多城池的山鬼,在臨河城也算是少見。

這裏的人們便認為這是河神庇佑,所以許多人家的成年禮,也都要喝一碗這河中的生水。

寧長久倚着欄杆,目光落在水中,指甲百無聊賴地在欄杆上輕輕刮弄着。

寧小齡看着他的動作,打趣道:“師兄莫不是要刻一個到此一游?”

寧長久收回了手,無奈地笑了笑。

寧小齡問道:“師兄,你是不是有心事?”

寧長久道:“為什麽這麽問?”

寧小齡抿着唇,猶豫着開口:“我感覺你心裏好像悶悶的。”

寧長久道:“我沒有不開心。”

寧小齡拖長調子哦了一聲,道:“感覺這裏也沒什麽好的,還是想回峰聽師父講課。”

寧長久笑道:“可別耽誤你嫁嫁姐姐修行了。”

寧小齡哼了一聲,道:“我可是師父的內門得意弟子,師父一看到我就開心得不得了,你這個天天氣師父的外門壞弟子哪裏懂?”

寧長久笑道:“放心,我不與小齡争寵。”

寧小齡驕傲地站在橋邊,身子前傾靠着欄杆,伸手揪過了一根葉子凋盡卻依舊柔韌的柳條,繞着手指拽着晃着。

她看着那條穿城而過的大河,這條沙水較之外面的沙河要清澈許多,此刻河燈從遠處緩緩飄來,河水中翻倒着明豔的色彩,沿岸的高高閣樓也倒映在水中,沾染着燈火的幽豔。

爆竹聲連綿不斷地響起,一群稚童嬉鬧而過,寧小齡側身望去,恰好看見人群之中,有一頂垂着深棕簾幕的轎子緩緩駛過,轎子停下時,人群狂熱地簇擁了上去。

從轎子上下來的是一個花甲老人,老人在侍衛的攙扶下走了下來,從一旁接過了一把青色的拐杖,拄着向着河邊走去,人群自然地為他分開了一條道路。

寧長久遠遠望了一眼,道:“應該是某位大儒或者一方的父母官。”

寧小齡看着那張褶皺生斑的臉,道:“大家好像很敬重他。”

寧長久道:“今天河燈節,各方的名士都會來看燈許願,稍後師妹也可以放盞燈許個願。”

寧小齡撇了撇嘴:“這不靈的吧……”

寧小齡啪嗒一聲擰拽下了那根柳枝,抓在手裏轉着甩了甩着,忽然,右方傳來了喧鬧的聲響,寧小齡別過頭,恰好看見那歌樓的最頂閣,燈火一盞接着一盞地亮起,遠遠望去,便可看見那八面玲珑的閣樓裏,光影浮動,有女子婉然撫琴的麗影,也有女子曼妙起舞的魅影。

“這是要做什麽?”寧小齡不解道。

寧小齡的聲音被淹沒在了人群的喧嚣裏,身邊的行人,在那燈火亮起之際,都已狂熱地朝着那歌樓之下湧了下去。

寧長久也朝着那個方向投去了目光,閣樓之中,燈火映着一副副靈動起舞的影子,而身邊,議論聲高高地嘈雜地響着。

“據說今日是那泉姑娘梳攏之日,那飛花樓造勢造了這麽久,終于可以一睹那泉姑娘的真容了,據說美得極不凡啊。”

“怎麽偏偏選在了今日?”

“這些天本就熱鬧,大家年底手頭寬裕,那些個富家子弟更是各個做好了一擲千金的打算,這飛花樓可是出了名的銷金窟,不趁着熱鬧日子撈足油水,這半年來泉姑娘的聲勢不就白造了嗎?”

“那泉姑娘再怎麽樣也只是個歌姬,能漂亮得那麽誇張?”

……

沙水河畔,那老人對于周圍發生的一切好似無動于衷,只是一人沉默地看着色彩斑斓的河水,一盞盞河燈從眼前飄過。

身邊一個侍衛低聲道:“大人,要不先帶您去僻靜處逛逛,這裏燈紅酒綠的,容易污了大人的眼。”

老人搖了搖頭,目光只是看着那河水,道:“不必。”

先前簇擁在周圍的人群在那歌樓燈火亮起之際散去了許多,遠處,有琴瑟聲渺渺地傳來,佐以歌聲淌入凄豔的河水裏。

老人身邊,一個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嘆了口氣:“唉,這些人過了幾個月舒坦日子,過往的艱辛就全都忘了,這些年大人做了這麽多的事情,其中多少艱苦血淚?他們啊……全然不知!”

那老人擡起手,輕輕搖了搖,寒風灌入寬大的衣袖裏,老人卻似渾然不覺,只紋絲不動地立着。

“國泰民安本就是幸事,他們知道或不知道,意義不大。這也算是那趙襄兒的一點功績了。”老人平靜地說着。

中年男子冷笑一聲,壓低聲音道:“那趙襄兒……她區區一個十六歲的女人,憑什麽執掌趙國?皇宮那幫老東西都是瘋了嗎?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個瘟神,如今又把她女兒迎了上來,真真都是脊梁彎着的怕死鬼!”

老人壓了壓手,道:“平日裏不要過多議論這些了。”

那中年男子道:“過去老先生委曲求全,将滿城蒼生挑于一肩,好不容易與那瑨敲定了許多條款,換來了臨河城幾年的安康和平,如今倒好,一切付之一炬,居然還想革去先生的職……這幫人,真是瞎了眼!”

若是平日裏,老人肯定會勸說幾句關于禍從口出,不議朝政這般的話語,但今日人聲嘈雜,也沒有人聽清他們在說什麽,而且老人似乎也不擔心讓耳目聽了去,自始至終神色坦然。

老人只是道:“或許那趙襄兒真有本事,這兩年老夫裏外奔波,受的那些冷眼譏嘲,最後能換一城幾年祥和,已是心滿意足問心無愧了,老夫只恨自己不是那山上仙人,不能多活一百歲,再為臨河城的百姓謀百年太平啊……”

中年男子聽着那悠悠絲竹,神色更煩躁了些,道:“一個勾欄女子排場這麽大,真當自己是小姐公主了?這些人,哪裏值得先生嘔心瀝血操勞奔波?若真哪日亡國,這趙國王公貴族的女兒們可真要成那賣笑的勾欄歌姬了!”

老人自始至終看着河水,忽然問道:“你覺得若是讓那瑨國來掌管臨河城,大家的日子能不能好些?”

中年男子聞言大驚,平日裏他們雖也常當衆罵國君昏庸之類的話,但那國君本就無能再加上天高皇帝遠,大家也多是附和,但如今那手段狠辣的女帝上位了,雖說是個還未成年的小丫頭,但卻生得蛇蠍心腸,與那昏庸軟弱的前一個國君絕不可同日而語。

中年男子不知道老人為何會有此問,原本他已經與瑨國的特使敲定了諸多細節,定下了不少條例綱法,要将這臨河城拱手送出去,徹底了斷那戰亂的威脅,可一切都被那皇城之亂打破了。

前幾年這臨河城,哪怕是除夕大年也不過是一場并不繁鬧的河燈節,哪有如今這般喧鬧氣象,這些泡沫般的短暫安寧姑且可以計作是那女帝的功勞,但只有他這樣高瞻遠矚的人才明白,這背後意味着什麽,這意味着,趙國與瑨國很快就要展開一場不死不休的戰争。

如今民衆的祥和安樂不過是愚蠢構建出的泡沫,那沙水之底埋藏的累累白骨才是國仇下的真相。

而趙國積貧積弱這麽多年,怎麽可能敵得過那虎狼般的強瑨?

老人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他便自顧自地看着那條悠悠流去的長河,開口道:“老夫覺得……也不會好,無論是誰來掌管臨河城,都不會好,人心總是貪婪的,那瑨國固然強大,居至高位者卻也是聞名的暴君,暴君強權能穩固一時,卻如何治得了千萬世?”

中年男子深以為然,又想起這老人年輕為官時可有鐵血閻羅的稱呼,只是後來年歲長了,為人雖依舊嚴肅,卻中正平和了許多,想來這番話與他這些年的心思轉變,亦有關系。

他問道:“那老先生以為如何?”

老人散落在河水裏的目光終于凝聚,眼眸深處,似可以照出那成河之下堆積的白骨,他杵着手杖走到了河邊,河面上,花燈漸稀,幽幽地映出了他蒼老的影子。

他忽然沉聲道:“老夫是臨河城的城主,是這座城的父母官,二十年前抵禦瑨國問心無愧,與滿城老弱婦孺熬過的十幾年問心無愧,三年前與瑨國求和謀百姓太平亦是無愧……今後百年千年,唯有老夫親自照看這座城池,才能心安啊……”

中年男子看着他,心中愈發敬仰,只是他也心知,老人這種抱負不過是缥缈的海市蜃樓,他不是那仙人也求不得那長生,怎麽謀劃得了臨河城萬世太平。

中年男子問道:“先生對于今後可有什麽打算?”

老人情緒平緩了些,他拄着拐杖在河邊踱步起來,口中自語道:“先等明日過完年再說吧。”

平安地過個新年,是如今的頭等大事,畢竟這是這些年來,第一個還算穩當的年,只是來年開春之後,免不了又是兵荒馬亂了。

中年男子陪着他在河邊散步,問道:“老先生以為我們趙國有幾分勝算?”

老人長長嘆氣,道:“幾分勝算?重要嗎?若真是開戰,我們與那瑨國,不過隔着一條沙水,無論最終勝負如何,我們估摸着又是十室九空的慘淡光景,如今得了一時太平翩翩而樂,不久之後,都要還回去的。”

中年男子看着那些愚不可及的民衆,問道:“那先生厭惡他們嗎?”

老人搖頭道:“若是百姓各個聰慧,那還需要我們做什麽?”

中年男子點頭道:“嗯,我們如今所做的一切,正是在為他們謀斷太平,苦尋生路啊,可他們……唉。”

老人忽然停下了腳步,道:“怎麽樣才能讓滿城萬世太平?”

中年男子皺起了眉頭,不知老人為何會有此問,他心中始終覺得,老人頗為器重自己,更有将今後大任托付給自己的意思,于是聽聞這宏大問題,他立刻嚴肅地沉思了起來。

片刻後,中年男子試探性問道:“去外患,定理法,調民生?”

男子這樣說着,卻是心驚,心想難道老先生要想方設法讓臨河城獨立于兩國之外?但這是絕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老人卻依舊搖頭,說出了一句讓他驚立原地半天的話語:“若是讓全城之人長生呢?”

中年男子眉頭皺得幾乎要挨到一起,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或者老人……瘋了。

他沒有過多時間去追究老人話語之後的深意,因為不久之後,整座城将要随之瘋狂起來。

……

飛花樓上,殘雪被燈火照亮,宛若一片片庭院間的落英,在少女的花籃中缤紛地灑落下來。

高樓之上,魅影流動,宛若起伏的波浪。

寧小齡想着不花錢便可以看到那歌樓姐姐的舞蹈,便急匆匆地拉着寧長久跑了過去,那長橋本就不算多寬敞,如今這般一鬧,更是擠得人山人海,甚至有人從橋上摔跌到河裏,撲騰着水喊着救命。

寧長久以靈力凝作一只無形的手,順水推舟般将他們送上了岸。

寧小齡抓着他的手腕,拉着他朝着歌樓的方向走去。

那高樓之上,忽有一扇窗被推開,随着那扇窗戶的打開,下面人群在短暫的凝滞之後熱烈地歡呼了起來。

寧小齡擡起頭望去,恰見閣樓的窗戶被緩緩挑開,随後紙花自空中灑落,皆是折成了五瓣桃花的模樣,洋洋灑灑的紙花之後,一個挽着雲鬓的女子斜跪在一張漆黑焦尾梅花古琴前,她身段婉約而挺拔,姿容更是美麗貴氣,只是那白暫的臉卻看不見什麽微笑,反而帶着些許惹人憐惜的愁容。

铮!

琴聲驟起,第一個音起得極高,似有高山拔地,大浪裂石,與她那溫婉憂愁的氣質極不相稱。

她身邊的侍女也變了臉色,低聲地說了句什麽,那女子卻置若罔聞,落指如飛,幾番彈弄之後,一手于琴弦邊緣,以小指撐案,四指攢簇,以極快的頻率顫着,琴音一輪輪一陣陣地壓過來,甚至幾度将人群的喧鬧蓋了過去。

寧小齡聽着,只覺得心中慷慨激昂,想着這莫非是哪個貴家的小姐淪落至此,心中有志郁郁不得出,故而借撫琴宣洩?

寧長久卻臉色微變。

那女子的神情忽然帶上了幾抹痛苦。

那幾抹痛苦來得毫無征兆,沒有由頭,似是她自己都為那琴聲中的慷慨激烈打動,所以面露哀愁。

噔噔噔。

樓上,一個穿着豔麗的胖女人快步跑了上去,大喊着:“你個死丫頭,養了你這麽多年,你這是在做什麽?讓你彈淮河水,你這是在彈什麽?出征打仗敲戰鼓呢?!”

胖女人一手拿着快紅布,一手叉着腰,罵罵咧咧地向上跑去。

沒等那胖女人走上樓頂,裂弦聲铮然響起,侍女的驚呼聲也響了起來,其餘那些翩翩起舞的陪襯女子也在此刻停下了搖曳的身姿,驚呼出聲。

窗邊,那撫琴的美麗女子忽然站起,縱身跳了下來。

人群的呼聲漲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人以為這是飛花樓獨有的宣傳方式,誰若能接住墜樓的美人,誰便可以與之度過良宵一夜,于是也沒有人在意,這般高度以雙手去接,會不會直接讓手臂骨裂。

而那接住了女子的衆人還沒來及高呼,那歡呼聲便成了尖叫。

血……一個男子抓着她的腰身,卻發現滿手都是黏稠的、新鮮的血,衆人一哄而散,那女子便落到了地上,她平躺着,小腹上不知何時插上了一柄匕首,她已經死去,但那銀亮的匕刃卻像是她的眼,替她繼續冰冷地看着這個世界。

沙水河畔的老人依然無動于衷,因為他知道,這一夜的混亂,才剛剛開始。

……

……

(5K+章節奉上~下一章應該是碼不完了,明天再繼續萬更吧!)

(恭喜盟主蝴傷北海成為第一個白銀萌呀!給大佬遞茶~)

第 93 章 :白骨不老

臨河城的清晨,沙水之上還彌漫着淡淡的寒霧。

沿着長街望去,城中央最寬闊筆直的街道與那長橋一線,兩邊高高挂起的大紅燈籠還未點起,與清晨的古城一道沉睡着。

寧小齡與寧長久依舊像過去那樣相隔一個屋子住着,寧小齡起床的時候,便已經見到他搬了個椅子坐在外面,閉着眼好似睡着了一般。

寧小齡抱着一床被子扔到他的身上,沒好氣道:“多蓋些被子,我們都亂花這麽多錢了,師兄要是再着涼了,可就看不起大夫了。”

寧長久本想再小睡一會,借着這裏過去生活的氣息尋一絲機緣,此刻被寧小齡一輩子砸醒了,好不容易觸摸到的一線感悟也被砸了回去。

寧長久擡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知道她還在為昨天自己花錢買了一大堆古玩的事情生氣,他自知理虧,便掖了掖被子,将自己蓋得嚴絲合縫:“多謝師妹照顧。”

寧小齡又将他被子拉了下來,道:“師兄可別裝死,要不然我就把你背後說襄兒姐壞話的事情告訴她。”

寧長久不服氣道:“我什麽時候說了?”

寧小齡道:“你說襄兒姐信你的還是我的。”

寧長久嘆氣道:“那就不去皇城了。”

寧小齡微驚,道:“怎麽就不去了呀?”

寧長久的聲音透着被子傳了出來:“不想去。”

寧小齡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些:“行行行,我不怪你買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師兄開心就好了……”

寧長久道:“我想在臨河城過年。”

寧小齡道:“師兄,你怎麽氣量這麽小了呀,我不就開幾句玩笑話嘛……”

寧長久嘆氣道:“我只是覺得,這臨河城,有種家的味道,來了便不想走了。”

寧小齡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臉頰,也跟着嘆氣道:“是啊,這裏還殘留着那老東西壓榨我們的氣息……”

寧長久道:“這臨河城依山傍水,民風淳樸,等以後我們修道有成回來,便在這定居吧。”

寧小齡有種大清早見鬼的感覺,震驚道:“師兄,你不會是真的中邪了吧,又是給那暗殺我們的小子送錢,又是買了一大堆沒啥用的東西,現在又說喜歡這裏,這裏哪好了……哦……”

寧小齡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師兄!你是不是不敢去皇城,不敢見襄兒姐姐!”

寧長久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寧小齡自信道:“因為那個三年之約,你們約好三年後見面的,現在算怎麽一回事?這次除夕見了面就相當于開了道口子,以後逢年過節三天兩頭聚一聚,那三年之後,你們還打不打了?更何況,師兄如今這個境界……怕是沒臉見襄兒姐姐呀。”

寧長久将被子扒了下來,看着寧小齡,笑道:“師妹再怎麽言語刺激,我這境界也漲不上去呀。”

寧小齡撇了撇嘴,說道:“那你一個人留臨河城看家,我去皇城找襄兒姐姐去。”

說着,她向着堂中走去,又随手在架子上取下了一塊抹布,擦了擦桌椅上的灰塵,她環顧四周,看着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又回過頭看着院子裏半死不活般躺着的師兄,嘆了口氣,慶幸地想着多災多難沒關系,人活着就好……

她看着那個兩坨紅腮深綠衣裳的歌女傭,兩人的眼睛好像對視着。

昨天師兄還信誓旦旦地告訴她,這是瑨國兩百年前的古玩意,值錢得很。

“就你還是瑨國兩百年的老古董?”寧小齡看着她,越看越醜越看越氣,最後卻還是嘆了口氣,給它擦了擦……不過這瓷傭已經足夠新了,新得沒有一點古董的自我修養,好像也沒啥可擦的。

要不擺門口那昨晚老婆婆送的門神一道看家?至少大過年的,看着喜慶些……寧小齡安慰着自己。

……

……

樹白将那些白銅雕畫按着單子上寫的,挨家挨戶地送了過去,這些東西很沉,所以他因為經常背這些的緣故,小小年紀背便有些駝了,每次彎腰弓背時,那嶙峋的肋骨便更顯得分明。

樹白轉着空蕩蕩的包袱,很是輕松。

送完了這單子貨,便可以安心過除夕了,過往除夕總是在鋪子裏吃碗面,聽那老煙槍師父吞雲吐霧,講着一些不知發生在什麽年代的陳年舊事,今年總算可以去城中參加燈節了。

他甩着包袱,一蹦一跳地,路過一家古玩店時,還不忘瞄兩眼,忽然發現以前那擺在顯眼位置的一尊奇醜無比的歌女傭不見了,他一度覺得這家古玩店生意冷清與那紮眼至極的歌女傭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畢竟這麽假的東西都敢擺出來賣,那其他玩意又能真到哪裏去?

只是……今天怎麽不見了,這種東西都有人要,臨河城還有這樣的冤大頭?

樹白啧啧稱奇。

只是不知為何,那歌女傭不見了,那位置空出來後,心中竟還有幾分淡淡的失落感。

“除夕節……花燈宴……”樹白嚎了兩嗓子,然後嘆息道:“要是白姐姐還在就好了。”

若是白姐姐還在,現在想必也是嫁人的年紀了吧……白姐姐那麽标致那麽善良的人兒就那樣,他回想起那日的慘叫聲,下意識捂住了耳朵,口中咒罵着惡道士都該死。

樹白不由想起了昨天那對師兄妹,忍不住啐了一口:“裝什麽好人。”

回到家中時,老師父依舊在椅子中躺着,這些天不知怎麽了,老人很是嗜睡,常常一閉眼一天都醒不過來,要不是氣息未斷,樹白都要把自己的棺材本摸出來了。

“師父……”他輕輕喊了一聲。

老人今日睡得不深,緩緩地睜開了眼,道:“都送完了?”

樹白點頭道:“送完了。”

老人嗯了一聲,敲打着手中的煙杆,聲音又悶又沉:“送完了就好。”

樹白嘆了口氣,道:“師父,上兩個月我被複仇迷了眼,在那老道人家裏蹲了将近兩月,也沒好好孝敬您,枉費了您教我一身武藝,我想明白了,以後我就好好孝敬您,老老實實學藝,将您的一身手藝傳下去。”

老人搖頭道:“沒什麽好學的,你如今的武藝,再練上幾年,在城中開個武館不成問題。”

樹白心中更加愧疚,想起老人傳授自己拳法腳法的日子,問道:“師父以前也是習武人士嗎?”

老人只是輕敲煙杆,清脆的聲音在死氣沉沉的屋子裏回蕩着,仿佛外面的光都是垂在檐下的雨,任風如何大也吹刮不進來。

樹白見師父沒回答,便笑了笑,自顧自道:“師父的銅畫這般精彩動人栩栩如生,想必年輕時候也走過很多江湖,見過許多大世面吧,這上面的妖魔鬼怪,沒見過的可刻畫不得這麽傳神。”

老人無聲地笑笑,緩緩開口:“都是道聽途說罷了,以後你多出去走走看看,或許也能見到許多這樣的故事。”

樹白應了一聲,道:“反正仇也報不了了,等以後安安心心給師父養了老,再學那江湖人士背劍走江湖,行俠仗義。

老人過了許久才回話道:“這些年也給你講了不少故事了吧。”

樹白點頭道:“那些故事不會都是真的吧?這世上真有神仙有搬山倒海的神通?還有那些舞刀弄槍的大修行者,聽上去和武館裏的師傅也沒啥區別,怎麽就能一棍打得山河崩裂……”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道:“當然都是假的,也只有你這樣的小孩,信一信。”

樹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師父講的我都信。”

老人嘆了口氣,道:“更何況啊,那些故事裏的人,也不見得真的有多厲害,哪怕能一劍斬一城,一刀斷一山,那又如何?一個力士或許可以搬起比他更重數倍的東西,但若真遇到百倍千倍于他的力量,也不過是像人碾死螞蟻一樣。”

樹白好奇道:“這還不厲害……那要怎麽樣才厲害?”

老人笑着答道:“當然是要做最厲害的,才最厲害。”

樹白也笑了:“師父您年輕時候還去廟裏待過?怎麽說話和和尚似的。”

老人反問:“我說得有錯?”

樹白答道:“錯倒是沒錯……可這不是一句廢話嗎?”

老人敲打煙杆的手停了下來,道:“這天底下,最厲害的不就是天上的老天爺?你可見過老天爺殺過人,但又有誰敢說自己比老天爺還厲害。”

樹白不滿道:“老天爺又不是真是個人,而且老天爺就一個,就算不服他,又能上哪找去呢?”

“不用去找……”老人緩緩開口,道:“圈一塊地,別人進不來,任何人都進不來,那這塊地裏,你就是獨一無二的老天爺了。”

樹白想了想,問道:“師父今天怎麽了?怎麽忽然說起這些。”

老人笑了笑,便也不再多說什麽,只是道:“今天再給你講個故事吧。”

樹白一下精神了些,道:“師父,您說,我聽着呢。”

老人睜開眼,望着那照在屋檐下的光,目光微一恍惚,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根大妖的骨頭,自己生出了靈智,重新衍生出了一副骨架,修成了完整的妖怪,還得了一份孤本古籍,上面記載着一種秘道,修成之後可以幻化皮相肉身,那骨妖天賦極高,短短幾年便可以變幻萬象……”

樹白忍不住問道:“一根大妖的骨頭就這般厲害……那頭大妖怪生前得是多厲害啊。”

老人笑道:“那妖怪也一直在尋找自己的本體……不過那具屍骨據說藏在一個極為隐秘之處,深埋地底千丈,尋常人連墜入深淵自盡的資格都沒有,根本難以尋到,他當年生出靈智從那深淵中爬出來後,便再也沒辦法回去了。後來,那骨妖也算是闖出了一番兇名,成了一方赫赫有名的屍魔,哪怕一些境界更高的仙人想将其抹殺,但因其變幻之術,屢屢失手,可是忽然有一天,不知哪裏傳出了一番傳言,那番傳言之後,那本該妖魔一道前途無量的白骨屍魔,終于惹來了殺身之禍。”

一個傳言便可以殺死一頭境界極高的屍魔?

樹白不相信,追問道:“什麽傳言呀?”

老人緩緩開口道:“傳言很是簡單,說是只要以那骨妖的脊梁骨熬成濃湯,喝了之後,便可以長生不老。”

樹白啞然失笑:“這世上哪有這樣的事情?這也有人相信?”

老人嘆息道:“可是很多人,都信了……”

……

寧擒水老宅的對街,幾個年輕人敲打着一扇破舊古門,喊着:“王婆婆,王婆婆……今日還賣燈籠不了?”

寧長久推開門,遠遠地望着那幕,一直到那幾個年輕人離去,那老宅的大門,也沒有被敲開。

……

……

(PS:由衷感謝書友肉真好吃打賞的盟主呀!!!感謝大力支持,再添一位盟主大大,受寵若驚!同時感謝盟主蝴傷北海以及陌塵風和的打賞支持,謝謝大家對劍劍的喜愛與支持!)

(晚上還有!我也不确定有多少,碼多少發多少!)

第 92 章 :滅城

“師兄啊……今天雖然被偷了一袋錢,但那也是師兄錯信于人,就當是買個教訓,可現在……現在你又買這一大堆教訓做什麽呀!這個瓷罐子也就算了,上面的小人放爆竹還蠻可愛的,可這個瓷人……這綠衣服和腮紅,人家店主估計十年都沒賣出去,讓師兄你給撿回來了?”

寧小齡指着堆在桌上的東西,一臉悲憤,欲哭無淚,看着師兄的目光裏帶着幾分惱怒,幾分疑惑,和幾分……同情。

方才寧長久忽然說想出去買點珍奇古玩,向她申情了一筆不菲的資金,寧小齡心想師兄向來眼光毒辣,應該是一門穩賺不賠的生意,沒有多想多問便允諾了下來。

誰知道……

寧小齡一一盤點着桌上那堆物件,盤點到那個綠衫紅腮舞女像的時候,終于忍不住了,道:“這也是古玩?有這麽醜的古玩,怎麽還缺了個口子……這玩意還這麽大,擺在家裏,不硌眼嘛?”

寧小齡忍無可忍,氣呼呼地跑到寧長久面前,撩起了他的頭發,摸了摸他的額頭,擔憂道:“師兄,你最近怎麽腦瓜這麽不靈光了啊?”

寧長久卻拍了拍她的腦袋,自信道:“這些都是老物件,好好收着,以後準值錢。”

寧小齡嘆了口氣,道:“是啊,再過一千年都是老物件,就是不知道到時候我還有沒有命等它們了。”

“師兄……”寧小齡看着他,可憐道:“你不會是想以此來激勵我好好修行,争取活個一千歲吧?”

寧長久道:“原本是想給嫁嫁姐準備些禮物帶回去的,怎麽也挑不出合适的,就随便買了些。”

寧小齡苦笑道:“師兄可真随便。”

寧長久道:“你覺得送什麽合适?”

寧小齡盯着那個醜極了的舞女瓷傭,很沒自信地呢喃道:“師兄,你無論做什麽都是有深意的……對吧?”

沒等寧長久回答,敲門聲響了起來。

寧長久去開門,又見到了那位白日裏的老奶奶,暮色裏,她本就滿是皺紋的臉更添了幾分頹然老态,幹枯的白發像是冬天裏一折就斷的野草。

“老婆婆還有什麽事?”寧長久問。

門外,老人拄着拐杖,此刻天已黑了,她提着一盞燈籠,微紅的光朦朦胧胧地映着她褶皺橘皮般的手上,燈火搖曳,老人嘴向下別着,夜風寒冷。

老婆婆打量了他一會,似是有些健忘,過了會才想起了他:“你是老先生的徒弟……”

寧長久道:“是我。”

老婆婆另一手屈着,臂彎間望着一副火紅的聯子,年邁的聲音緩緩響起:“給老先生送副聯子,送張門神……家裏都是幹這行的,今年特意留了幾張,白天忘記送來了。”

寧長久推拒道:“我們與師父以後可能都不住這了,貼不貼意義不大。”

老婆婆頓了頓拐杖,道:“不可不可,這沒有門神庇佑啊,屋子裏容易生精魅,有了門神老爺,你們不管走多久啊,都可以放心回來。”

寧長久覺得此言有理,收下了老婆婆送的楹聯和門神。

老婆婆手中的紅燈籠在夜風中晃了晃,身子前傾些,肘彎一遞,讓寧長久接過了那些揣着的東西。

寧長久道謝道:“多謝婆婆了,以後見到師父,我會說明此事的。”

老婆婆點頭道:“心意到了,我就心安了……”

說着,她身體緩緩向後轉去。

寧長久忽然問道:“不知婆婆家的孫兒多大了?”

老婆婆答道:“孫兒快十歲了,現在在家學手藝,希望啊以後還能再見到老先生,讓他親自答謝過。”

寧長久點點頭:“會的。”

老婆婆走後,寧小齡走到他的身後,有些生氣道:“那個老東西早就死了,你收人家婆婆的東西也就算了,還給她這種不可能實現的許諾,太過分了啊。”

寧長久将那聯子和門神畫像遞給了她,道:“有些事,能瞞便瞞,瞞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寧小齡接過楹聯和畫像,冷哼道:“歪理!”

寧小齡展開了那張畫像,皺着眉頭看了看,身子凜了凜,道:“這是辟邪還是招鬼呀,怎麽畫得這般吓人……”

寧長久道:“以毒攻毒嘛,難不成還要畫個慈眉善目的老爺爺?師妹若是天官,難道還要指派財神去驅鬼不成?”

寧小齡覺得有些道理,看那濃眉大眼,神色誇張,身披骨頭般的铠甲,踩着一只破碎骷顱,手持桃木劍,銅鈴大小的眼睛盯着天空的畫像,好像覺得順眼了些,便語重心長道:“那便派你出征吧。”

她又拿起那副楹聯端詳了一下,分別寫着“天外明月共青山不老”與“一池城府同仙門長生”。

“先放那副呀……”寧小齡默默地盤算着順序,卻也争氣地沒有求助師兄。

在過去,挂新聯,貼門神可都是家境殷實一些的人家才會做的事情,寧小齡小時候家中便年年換,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

她想着傷心事,抱着它們來到門外,張貼了起來,嘆息道:“唉,師兄啊,你看,老婆婆随手送的東西,可都比你花大價錢買來的實用!”

寧長久在桌案上擺弄着那些他買來的“古玩”,笑着應承道:“師妹教訓得是。”

寧小齡聽着他的敷衍,雙手叉腰,氣道:“師兄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等到寧小齡忙活完,寧長久走出去,視察了一下她的成果,寧小齡對于自己一絲不茍親手張貼的門聯滿意極了,越快越喜慶,很有年味。

而寧長久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後将視線投向了這片夜色裏,不知在望何處。

……

……

趙國皇城,書房之中,趙襄兒披衣獨坐,墨發散在肩背,一雙點漆眸子望着長案上擺放的書簡和圖卷,似在靜思。

落地宮燈已燃上了火,火光透過帷幔輕紗,落到她身上時已有些凄清綽約。

兩位宮女垂着螓首立在她的兩側,靜靜地等着這位身披漆黑龍袍的年少女帝發話。

那些堆積的書冊趙襄兒已一份一份地看過了,她腦海中推演思索着,那龍袍黑得如稠,其上金線細繡的真龍靜靜地趴着,少女的腰背始終挺得筆直,那衣袍自後頸處便斷崖般垂下。

見主子都這般認真,兩位宮女自然立得筆直,神情肅穆,連呼吸都輕了許多。

過了許久,趙襄兒才合上了手中的書卷,閉目養神,道:“都納回庫中吧。”

兩位宮女連忙領命收拾起她的桌案。

趙襄兒看着這些資料,回想着兩個月前皇宮中發生的事情,推敲着是否有自己錯過的細節。

“如果當時皇城真的鬧鬼了,那源頭是什麽?最後又是如何消失不見的?”

“請來的這些道士大都是皇城中小有名氣的驅鬼道人,其餘的也是康城,羊州城等鄰近皇城的地方,為何偏偏又多出一個臨河城的……這臨河城再遠一些,便都是沙河了,那幾乎觸及到與瑨國的接壤地帶,這麽遠的地方,有必要修書一份,請一個道法不算多麽高明的老道士?”

“而那個人又偏偏是寧擒水……”

“還有,寧擒水為什麽又千裏迢迢來,究竟是許諾了什麽?當年請道士的,應該是巫主一脈在負責才是,如今巫主一脈已經殘落,應是無人知道這些了……”

“寧擒水……寧長久寧小齡,一個偏遠小城……這世上真會有這麽巧的事情?”

趙襄兒忽然睜眼,道:“等等。”

原本收拾好書簡準備存入書庫中的兩位宮女停下了動作,恭敬地面向了她。

趙襄兒道:“去找一下關于臨河城的資料,送到我這裏。”

“臨河城?”其中一位宮女微驚,道:“殿下,奴婢便是臨河城出生。”

趙襄兒秀眉再蹙,疑惑着世上真有這般湊巧之事?

“與我講一講關于臨河城的情況吧。”趙襄兒道。

那宮女蘭指輕觸下颚,目光短暫失焦地沉思了一會,道:“不知殿下想知道什麽,臨河城不過是座普通小城,并無什麽特殊之處呀。”

趙襄兒問道:“可有什麽奇人異事的傳說,亦或者是古怪些的建築?”

宮女想了想,道:“臨河城最出名的,便是那條穿城而過的大河了,那條大河的上游據說便是沙河,當年趙與瑨國戰,沙河外屍骨成山,許多被連帶着沖入城中,埋在河下,血腥氣不散,據說生出了許多水鬼,費了好大的勁才得以再可行船。不過那也是聽長輩說的,十多年前的舊事了。”

“沙河……”趙襄兒輕輕點頭,思緒微動,追問道:“你們城中那條河,叫什麽?”

“回殿下,家鄉那條河流好像并無固定的名字,有叫沙水的,也有因為那河水冬日也不結冰而叫春灣的,倒是那座跨河而過的木橋很是有名,名叫定魂橋,這名字據說便是十幾年前取的,為的是鎮壓河水中經久不散的陰魂。”宮女徐徐回憶着。

趙襄兒平靜地聽着,心中隐隐泛起一些不安,繼續問:“可有奇人異事?”

宮女為難道:“殿下,奴婢七歲時便離開臨河城了,哪裏還記得這麽多?嗯……不過,真要說出名,便是我們的城主大人了。”

“臨河城城主?”趙襄兒道:“據說是位品德高尚體恤民心的……老人?”

宮女點頭道:“城主大人威望極高,據說年輕時候便來主我們的城了,他剛上任的時候,打擊了許多貪官污吏和為富不仁之輩,雖私底下被叫作鐵血閻羅,卻很得百姓的心。”

趙襄兒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另一位宮女将有關臨河城的文書送到了趙襄兒的案前。

趙襄兒拿過文書,取出了其中夾着的地圖冊子,開始翻讀。

“臨河城可鬧過什麽大鬼?亦或者是山鬼大規模襲城之類的事情?”趙襄兒一邊翻讀,一邊問着。

宮女滿臉歉意,道:“殿下,奴婢真的記不清了,但是印象裏臨城河還算太平,山鬼之類的極少聽說。”

“這樣啊……”趙襄兒輕輕點頭,低聲道:“臨河城周圍這麽多高山,怎麽會沒有山鬼呢?”

宮女沒有聽清,輕聲道:“殿下問的什麽……”

趙襄兒合上了那張地圖,道:“讓唐雨來一趟。”

……

“殿下這麽晚還不睡?還在想着兩個月前的事情?依我看應只是尋常鬧鬧鬼,待到那老狐出來之時,這些小鬼哪敢見大鬼哪還敢造次,不用我們驅趕,便紛紛散了吧……”

唐雨見到趙襄兒時,看着她瓷白的膚色和那精美絕倫的小臉上挂着的憊意,輕聲寬慰了幾句。

趙襄兒搖頭道:“我覺得事情絕沒有這麽簡單。”

唐雨皺眉問道:“殿下又有什麽新的發現了?”

趙襄兒道:“我不敢确定……但是我得去臨河城一趟,現在叫你過來,便是想讓你安排妥當除夕的事,別讓皇城出了亂子。”

唐雨大驚,連忙道:“國宴在即,許多事情就等除夕宣發,殿下怎可不在?”

趙襄兒嘆息道:“我就是怕出更大的亂子。”

唐雨不解道:“事情再大還能大得過除夕國宴,到時燈節,大家可都還等着殿下親自去剪禮呢,那臨河城天高殿下遠的,哪怕出些什麽事也不傷大體,事後補救,也不算遲的。”

趙襄兒依舊搖頭。

唐雨同樣不肯放棄,勸道:“若真有兇險,殿下該怎麽辦?殿下可是趙國的未來,絕不可犯險出事啊,那臨河城,派人去便好,那位新提拔的将軍便不錯,正好可以讓他去磨練磨練。”

趙襄兒道:“只有我去才行。”

唐雨聽着這話,心頭猛地一跳,話語也輕輕顫了幾分:“這……臨河城能出什麽大事,況且如今各大城中也重新部署了軍隊,軍隊之中,亦有許多實力不俗的修士。”

趙襄兒氣若游絲道:“若是有人要滅城呢?”

……

……

(感謝書友雲端劍聖的打賞~謝謝對年幼作者君的肯定與支持呀!)

第 91 章 :除夕來臨之前

樹白搬了個小板凳坐着,扒完了兩碗白飯。

他雖身子瘦弱,但飯量卻極好,只是吃了只長力氣,不長身子。

吃過了飯,樹白拿着筷子敲着碗緣,心不在焉地坐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羅盤,他記得先前那個白衣少年從那裏拿錢的場景,他目光陰鹜了些,心想他放任我一個人在這,就不怕我将這些錢盡數取走,然後縱火燒屋?

還是……他在某個我看不到的角落盯着我。

樹白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心中似有一把尖刀打着顫,他耳朵稍動,鼻子微嗅,想要尋找一些蛛絲馬跡,與此同時,他的腳步挪向了那個放着羅盤的方向,手指按上了羅盤,左右擰了擰,發現有些松動。

他逆方向轉動了些,啪嗒一聲,機關扣解開的聲音響起。

樹白一用勁,便将那羅盤提起,手向着下面的那個空間探了探,掌心撫到了幾個紮緊了口子的布袋,他的手懸在這些沉甸甸的錢囊上,心中的那刀刃顫得厲害,促使着他伸手下探抓起錢囊轉身就走。

“真當我不敢拿?!”樹白咬了咬牙,目露兇光,一下抓起了一袋,放在掌心掂了掂,道:“我等會把它全花了,看看你們這神仙是真仁慈還是假善心!”

樹白拿起那袋錢走出了屋子,他背着光回看了一眼,這死氣沉沉的宅子哪怕多一眼也那麽令人生厭。他原本他想一把火将這屋子也給燒了,但想着如今天幹物燥,還是害怕危及左鄰右舍,若把一條街給燒了,那罪孽可就大了。

樹白拿着那袋錢走到了門外,開始思量要怎麽将這袋錢最快速度花掉。

買些金銀翡翠珍奇古玩……也不知夠不夠,還是去酒樓點一桌珍馐美宴……不行,那兩個人也去了酒樓,萬一撞見了怎麽辦?

那去歌樓學那文人雅士聽聽曲子?我這身破爛衣裳,怕是連門都進不去……

他惱恨地想了一會,覺得還是得先去買一身衣裳。

路過一家包子鋪時,騰騰的熱氣從一屜一屜的蒸籠裏大片大片的飄出,像是一朵朵迷眼的白雲。

樹白停下腳步,擦了擦鼻尖,手心篡緊了那一袋錢,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自己,才從中取出了幾枚,很是奢侈地買了一籠肉包子。

包子燙手,他在兩手掌心左右抛動着,寒冷的風裏,它們也急劇消散着溫度。

樹白在一家裝潢精致的服裝店門口停下腳步,躊躇了好一會兒,直到手中包子都涼了些,也沒有勇氣邁進去。

他抓起包子咬了一口,不知在想什麽,忽然垂頭喪氣了些,向着一條老街走去。

“師父。”樹白推開了虛掩的柴門,昏暗的屋內帶着淡淡的煙塵味。

樹白喊了一聲,掀開了被煙熏得烏黑的簾子,向裏面走去。

屋內未點燈,一張老式的躺椅裏,一個披散着枯槁白色的老人躺着,一身麻布般粗糙的衣裳裹着年邁的身軀,像是秋冬時候一大截即将枯死的木頭。

“回來了?”老人緩緩開口,煙鬥輕輕敲打着竹編的扶椅,随後指了指某個角落,道:“到時候把這些白銅角飾送去李老頭的府邸,最後一擔生意了。”

樹白連忙道:“知道了。”

老人做的是鍛打銅器的手藝,多是制作一些飾品,燈爐,或是一些幅融銅之後滴成的畫像,老人的銅畫是很出名的,其上繪制的多是一些仙人斬妖除魔,或是妖邪自相殘殺的畫面,那神話般的氣息像是能從畫板上透出來,栩栩如生。

樹白問道:“師父,咱要把店門關了嗎?”

老人道:“關了吧,反正也沒人來了。”

樹白應了一聲。

老人問道:“又去找那老道士了?”

樹白沉默了一會,嗯了一聲。

老人嘆息道:“若是你殺不掉,又不幸死了,老頭我可就白養你這麽多年了。”

樹白聲音微弱道:“是弟子對不起師父。”

老人敲打煙杆的速度變慢了些,道:“不怪你,知恩圖報也是好事,要不是你這股子勁,當年我也不會開門放你進來。”

樹白雙手負手,絞緊了那錢袋子,道:“以後弟子再不去了,就一心跟着師父,傳你老人家的手藝。”

老人笑了笑,嘎吱嘎吱的聲音裏,他蒼老的身子從竹編躺椅中拔了起來,向着後院後面的小屋走去。

“過兩天除夕,陪師父去看看燈。”老人忽然這麽說。

樹白心中忽然升騰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無法抓住這抹預感的來源,遲疑了一會,才緩緩開口:“好……”

……

……

寧長久将筷子擱在桌上,難得地飲了口酒,目光幽幽地望向高樓之下那條穿城而過的河水,長河兩岸,行人挑夫裹着厚衣裳來往着,漂洗過衣物的婦人梆梆地敲打着衣裳,手背卻很幹淨,也沒什麽青紫色的凍瘡。

寧小齡在又抓着琳琅滿目的菜單看着,一邊盤算着下次來吃什麽,一邊搗鼓着那幹癟了許多的錢袋,滿臉心疼。

“師兄啊,咱們家底有限,以後可不能再這麽花錢了啊。”寧小齡捏着錢袋,回想着它先前圓鼓鼓的樣子:“這可是我們的血汗錢啊!”

寧長久笑問道:“那還去不去喝花酒了?”

寧小齡捂着錢袋子,猶豫道:“錢會不會不夠啊。”

寧長久笑了笑,道:“看歌樓的姐姐們跳舞哪有看你嫁嫁師父舞劍來得賞心悅目,到時候若真去看了,讓小齡失望了,那可就不僅花錢還糟心,不如留個念想。”

寧小齡一聽,覺得有道理極了,将錢袋揣入懷中,小心收好,道:“那聽師兄的!”

吃過了飯,寧長久與她一道下了樓。

冬日的寒風穿堂而過,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卻透着熱鬧與喜慶,許多店門口已高高挂起了紅色的燈籠,高頭大馬的馬脖上,許多也纏上了彩帶,踱踱地向前走着。

“師兄,你先前離開的時候,是不是給那個叫樹白的小子施展了什麽法術?”寧小齡忽然問。

寧長久微驚,笑道:“師妹不光境界漲了,眼力也漲了不少啊,倒是沒有辜負你壓榨的小雪狐。”

寧小齡好奇問道:“師兄施展了什麽法術啊?”

寧長久道:“一點雕蟲小技而已,算不得什麽。”

寧小齡冷哼一聲:“又打機鋒,師兄遲早要頭發掉光!”

寧長久道:“陪師兄在城裏走走吧,明明才兩個月,但總感覺……像是幾年沒回來了一樣。”

寧小齡嗯了一聲,慵懶地伸展了一下身子。

其實一路行來,許多人都對這對師兄妹投來過異樣目光,倒不是因為什麽特殊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穿得實在單薄。

這個月已下了好幾場雪,冬天的陽光再明亮也沒什麽溫度,青瓦縫隙間的殘雪當然也遲遲難以消融,瓦檐下懸挂着的冰淩折射着日光,更像是一片犬牙錯互的簾幕子,可以一直挂到今年開春。

這般寒冬臘月,一城繁華之地的人,大都穿着狐皮貂皮的裘衣,而平民百姓則要差上許多,有錢些的穿着或棉或絲的衣裳,窮困的則依舊套着葛麻制成的袍子。

而寧長久與寧小齡此刻都是修道中人,禦寒能力與普通人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寧長久倒還披着件防寒的外套,寧小齡則只是一身清冷道裙。

她倒是不覺得冷,只是看別人穿那麽多,再加上一道道異樣的目光,心理層面便冷了一些。

“師兄我們去買些厚點的衣裳吧,穿着裝裝樣子。”寧小齡提議道。

寧長久忽然伸手向着橋頭那邊指去:“師妹別慌,這不還有穿得更少的嗎?”

寧小齡踮起腳尖,順着他手指的位置望了過去。

之間那跨河的大拱橋邊,一棵樹葉凋盡的大柳樹下,一個少女衣衫單薄,揚着長長的袖子,赤着腳在冰冷的地板上起舞着,一個老人坐在她的身邊,眼睛上蒙着一塊黑布,手中拉着樂器,聲音被人群淹沒,雖難以聽清,卻總帶着淡淡的蒼涼意味。

寧小齡拉着他的袖子,道:“師兄,看看去。”

寧長久便被她拖着向着橋邊擠去。

臨近除夕是很好的日子,許多殷實之家也喜歡在這個時候讨點彩頭掙些喜慶,哪怕是對于路邊那些行乞的,也是願意多給幾枚銅板的。

但這對父女前面的盆子裏,卻見不到什麽錢,許是因為這歌舞太過清冷,衣着也太過素色,那二胡咿呀咿呀地拉着,更像是辦喪事一般,白白破壞這城中的熱鬧,這大橋邊本就是城中最熱鬧的地,留他們一席之地賣藝也算是良善了。

那跳舞的小姑娘年紀看上去很小,約莫和寧小齡差不多,而她身子卻瘦極了,起舞之時那衣裙很不合身,便顯得有些臃腫,少女露出的腳踝更是宛若皮包骨頭,談不上什麽美感,只讓人心疼憐惜。

她唱的似是這城中的方言,寧長久大概能聽懂幾句,那唱詞好像是什麽“樹黃鳥去,白雪悠悠堆殘碑,當年渡口舟遠去,蘆花成雪幾年頭,珠黃玉老,一聲一聲嘆奈何……奈何。”

音調倒是婉轉哀傷,聽得出是練過曲兒的,只是這唱詞哀婉,确實讨不得喜,這等佳節日子,自是沒人願意聽這些的。

寧小齡也聽不懂她在唱什麽,只是想着自己爹娘弟弟死後孤苦伶仃的日子,不由共情,便掏出了錢袋,抓出了一把,嘩啦啦地灑入了盆裏。

那拉二胡的老人無動于衷。

跳舞的少女則是停下些身子,對着寧小齡福下身子,行禮致謝,清瘦小臉微低,籠着寒霧般的眼眸凄凄然看着她,滿是感激。

寧小齡被那如泣如訴的眼神看得嬌軀一震,又嘩啦啦地排了一些銅錢進去,那少女柔軟的身子又是一福,不停地道謝着,弱不禁風的模樣似是随時要傾倒在地。

寧小齡做完好事之後,腰杆子都挺得直了些,很是闊氣地擺了擺手,道:“不用謝,跳你的就是。”

寧長久站在一旁看了會。

看得出這個小丫頭還是有底子的,這身姿應該也是常年苦練過的,只可惜這拉琴的老人好像不識風情,好端端的苗子跳這般喪氣沉沉的歌舞,一口一嘆又一句奈何,也奈何他人不願施舍銀錢。

越過人聲嘈雜的街道,兩排矮矮的屋檐進入了視野。

走過了繁華的街區之後,那矮小古舊的房子下,寧小齡感慨道:“這世上還是苦命人多。”

寧長久道:“是啊,所以修道之人更應挑起重任。”

寧小齡點點頭道:“其實我知道,哪怕我剛剛給了她這麽多錢,之後肯定還是會被人苛刻,說不定依舊連一口飽飯也吃不上……”

寧長久嗯了一聲,許多這樣街頭賣藝的,便是被人威逼利誘強推出來的,等到他們收攤之後,不管掙了多少,那小姑娘可能也只能喝上一碗根本不能果腹的粥。

若是過去,寧小齡可能會一怒之下揪出所有幕後的人,将他們繩之以法,但如今她終究只是冤大頭一般多塞了些銀錢。

寧長久道:“這也是很多仙人修行,不願意來凡間看看的原因,這已是城裏,那些受着野獸侵襲的山野村鎮,則更要慘得多,一場妖襲之後,很可能就是十室九空,修道之人終究凡心,看多了這些總免不了與人間生出羁絆,如何成仙?”

寧小齡嘆息道:“修行者不耕不做,為人間所奉養,但修行者卻得盡量避世……這不是白費了人間的奉養?”

寧長久道:“可如果沒有修行者于每年的神棄月斬魔,人間會更慘,這是寫進了修道者信條的職責所在,也算是修行者為人間做出的最大貢獻。”

寧小齡輕聲問:“可是我的家鄉,還是經常有山鬼襲城……”

寧長久道:“因為殺不完啊。哪怕是最大的修行者,也殺不完哪怕是最弱小的山鬼。”

寧小齡不服氣,問道:“紫庭境的修行者飛劍化虹轉眼千裏,那些山鬼在我們眼中很厲害,但在他們的劍下,根本不值一提才是。”

寧長久搖頭道:“可它們不是白菜啊,不會長在地裏一動不動,天地太大,能隐匿的地方太多,就像你把屋門一關,開始殺一屋的蚊子,以為自己殺幹淨了,但一絕醒來,可能發現自己的小臂上還是添了臃腫的塊子。”

寧小齡哦了一聲,下意識撓了撓自己的小臂,有些垂頭喪氣。

更往深處,一路而去,舊紅漆剝落的木門帶着深深的水漬般的顏色,張貼的楹聯也很是古舊,上面的字都快要看不清了,唯有幾個稚童掂着椅子,在門前高高地挂着嶄新的紅燈籠。

沿街的紅燈籠高高低低地挂着,若長街是枝條,那它們便是嫣紅的花絮。

“總算還有些喜慶。”寧小齡感慨道。

寧長久道:“我們也是經歷苦難長大的,富貴之後依舊有恻隐之心當然是好的,但一直這樣傷春悲秋,不好。”

寧小齡喃喃道:“可現在是冬天啊。”

寧長久道:“是啊,過兩日便是新年,哪怕是邊陲小城,都會很熱鬧,若是一些富庶之地,更是滿池金粉燈影,更美,人置身其中,時常會忘了自己身在冬季。”

寧小齡仰起頭,問道:“師兄指的是修行者世外清修慣了,便不會在意人間的不平嗎?”

寧長久微笑道:“随口說說,師妹不要多想。”

寧小齡道:“師兄肯定是這個意思!”

寧長久嘆道:“其實許多修行者避世并非不能理解,因為長期隐世,沒有經歷人情世故,每日所修,都是在與虛無缥缈的大道較勁,年歲虛長,道心卻稚,若真游歷人間,很可能會造成許多沖冠一怒橫屍遍野的慘劇,他們不來塵世,也是好事。”

寧小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所以大宗門的修道,很重修心,嫁嫁姐姐對我們也很是嚴格。”

寧長久雙手籠袖,對此說法似有微詞,反駁道:“你嫁嫁師父就懂打人板子,懂什麽真正修心?”

寧小齡冷哼道:“這些壞話,有本事當着師父的面去說呀。”

寧長久道:“我又不傻。”

一塊石墩旁,寧小齡停下了腳步,她坐了上去,錘了錘腿,道:“算了,走不動了,這一條條破巷子也沒什麽好看的,師兄,我們回去吧……”

寧長久道:“好,師妹如今管着銀錢,自然當家做主說了算。”

寧小齡捂了捂錢袋,道:“好,但是得從另一條路回去。”

“為什麽?”

“我怕再過那橋,這最後剩的錢也沒了。”

“可這城裏好像就一座橋啊。”

“啊……”

……

折返回家的時候,已經臨近黃昏了,偏西的夕陽将溫和的光拉滿街道,連寒風都在光中褪去了溫度,寧小齡站在門口側目遠望着,心中生出了難得的平靜,就像是遠行疲憊歸家時,手指撫摸上木門的那種踏實。

若是日日如此多好,哪怕不回山門修行都行。

只是,這種平靜很快便被打破了。

“師兄!錢怎麽少了一袋啊!我就說那小子不可信啊!師兄你做什麽濫好人呀,好人有好報,濫好人可沒有!”寧小齡翻開羅盤下的暗格,蹲下了些身子,看着裏面空缺的一塊,痛心疾首,那偷錢的小子不在面前,自然只能将仇恨轉移到師兄身上了。

寧長久走到她的身邊,視線順着望了進去,輕聲道:“不見了麽……”

……

……

(PS:昨天上架第一天,感謝大家的支持,感謝書友寧長久打賞的盟主以及喵姐打賞的宗師!萬分感謝!!!同時感謝書友Flashwaltz、Clannad丶丶、乾坤萬宇、蝴傷北海、陌塵風和的打賞支持呀!也感謝正版訂閱的大家~謝謝大家賜予動力!)

(晚上還有一章!)

第 90 章 :鬧鬼

“你知道什麽是喝花酒?”寧長久反問道。

寧小齡手指間翻滾着一枚銅幣,微笑道:“當然知道啊,就是去青樓裏喝酒啊,一擲千金,讓姐姐們來唱歌跳舞,等到了晚上啊,再找一個美人,啊……”

寧小齡捂着腦袋,寧長久收回了敲她腦袋的手,笑道:“師妹懂得可真多啊。”

寧小齡委屈道:“我也是聽峰裏幾個師兄說的啊,他們都說除夕之後要一同去喝花酒,還說仙師入青樓待遇極好,都不花什麽銀子的。”

寧長久語重心長道:“以後少聽你那些酒肉師兄聊天,只會帶壞師妹,要多向師兄或者你嫁嫁師父學習。”

寧小齡長長地哦了一聲。

寧長久問:“況且青樓一般不讓你這樣的小姑娘進去的。”

寧小齡眼睛一亮,問:“師兄,你怎麽知道的?”

寧長久頓了頓,解釋道:“因為青樓……沒有能給你提供的需求。”

寧小齡不解道:“需求?什麽需求?我就是想看漂亮姐姐跳舞啊,難道其他人不是嗎?”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忽然問:“上次教你的道門隐息術,練得怎麽樣了啊?”

“一直在練啊,就是摸不太到門道,那靈脈的運轉方式和宗門的內門吐息法差得好多。”寧小齡抱怨了一句,又道:“師兄又扯開話題。”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腦袋,柔和道:“修行是修行者的頭等大事,師妹又是我最牽念之人,當然要時時關心。”

這番言語很是動人,可誰知寧小齡根本不吃這套,冷笑道:“哼,師兄要是一個月前這麽說,我肯定感動極了,現在看清了些師兄的真面目,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話。”

這次輪到寧長久有些無辜了:“什麽真面目啊?”

寧小齡不答,只是道:“不過師兄剛剛的話還是讓我小小地開心了一下,等會請客吃飯時,我給你多夾塊肉。”

寧長久嘆道:“多謝師妹仁愛。”

寧小齡忽然問道:“我們什麽時候去找襄兒姐姐啊。”

寧長久道:“除夕前夕吧,皇城肯定要比這裏熱鬧許多,到時候讓你襄兒姐姐請你嘗嘗國宴。”

……

……

趙國皇城。

趙襄兒一襲漆黑描金的龍袍立在皇殿的金階之前。

如今臨近除夕,她卻并未有多的歇息,朝堂的事務越來越多,許多關于軍事,戰場,俸祿,各司職的調劑以及除夕節時的治安問題,哪怕是她也有些疲憊,當然,這些情緒并不能表現出來,她立在殿前,便是一面漆黑的旗幡,象征着如今趙國不倒的信仰。

只是在見過了西國三千世界的瑰麗繁華後,她對于這些人間瑣事,确實提不起太多的興趣。

最初的設想裏,她以為收複瑨國的失地不過一力降十會的事情,更何況瑨國十大高手死絕,趙國又受了一場五道之上吞靈者隕落的靈氣之雨。

此消彼長,只要等趙國的修行者慢慢崛起,哪怕兵不血刃,說不定也可以收複回那些失地。

但真正開始做這些之後,她才發現這些事情原來這麽難做,普通的修道者進入軍隊中便也只是渺小微塵,翻不起太大的風浪,而每一場大勝凱旋的仗,背後都是由無數細節堆累起來的。

這些零碎之事時時讓她有種要披上重甲華裳,提劍親征的念頭。

當然,哪怕她的有能力這麽做,她也不會如此,因為她如今的境界還不足以支撐她做太大的冒險。

如今趙國多年積弊,需要她作為一個威嚴的符號,頂天立地般存在于趙國中央,鋼鐵般聚攏起潰散多年的人心。

她是趙國新的神子,是皇宮中威嚴而神秘、強大而絕美的神子。

趙襄兒輕輕揉了揉太陽穴,輕輕嘆氣。

“殿下。”

聲後有女子的聲音傳來。

“查得怎麽樣了?”趙襄兒轉身問道。

來者是唐雨,如今朝堂上下皆知,她是趙襄兒身邊最紅的人,這位新女帝甚至直接一紙敕令将她封為了一品女官,地位之尊崇更超過了趙石松,而那趙石松當然識趣,自那晚知道她是殿下的人後,便不敢再抱有任何念頭,從來都是敬而遠之,如今正好将這尊小神送了出去。

他原本以為唐雨地位尊崇之後,會對他進行一些報複,可他提心吊膽了兩個月,也遲遲沒有等到。

此刻唐雨來到殿前,取出了一摞書簡,呈給了趙襄兒,道:“這些都是兩個月前,前前後後來皇城的幾十位捉妖人和道士的名單,依殿下的吩咐,都整理出來了。”

趙襄兒随手翻了翻幾份書簡,那些書簡的第一道上,都刻上了相關人的名字。

趙襄兒問道:“當時這些事情,都是誰在負責?”

唐雨道:“是以宋側為首的幾位老官負責的此事,基本上皇城內外和臨近的幾座城裏,稍有名氣的道士都請過來了。”

趙襄兒問:“一共多少人?”

唐雨答道:“二十四人。”

趙襄兒又問:“死了多少?”

唐雨道:“十八人。”

趙襄兒黛眉微蹙,纖長玉指拂過了書簡,疑惑道:“怎麽這麽多?”

唐雨微驚:“殿下不知道此事?”

趙襄兒種眸中泛起淡淡的驚異之色:“先前知道一些,但沒想到死了這麽多人。”

唐雨滿心疑惑,試探性問道:“這些人難道不是……”

趙襄兒輕輕搖頭:“那些當日圍攻乾玉殿的人,是我讓血羽君去暗中殺死的,再讓宋側将那些死狀誇張一番後宣揚出去,但是這些老道士與我并無仇怨,我費心費力與他們過不去做什麽?”

唐雨想了一會,猜測道:“會不會是那頭老狐貍早已蘇醒,暗中動手?”

趙襄兒道:“老狐确實早已蘇醒的,但是他在囚牢之中,影響有限,更要耗費心神将那妖種投入寧小齡的體內,不會做那些無聊之事。”

唐雨又問:“會不會是那頭妖雀嗜殺成性,一并動的手?”

“可能性不大。”趙襄兒依舊搖頭,沉默了片刻,她才道:“那些道人死前可有目睹之人?讓他們将當時的死狀口述記下,整理成冊後給我看看。”

“是。“唐雨領命。

趙襄兒将手中的書簡置了回去,腳步輕輕地走下金階,漆黑的長袍在繁瑣美麗的藻井下幽然晃動。

“其實……”她忽然開口:“還有一種可能。”

唐雨覺得氛圍微異,定了定心神後,才順着她的話語問道:“什麽可能?”

趙襄兒停下腳步,雙袖微晃,聲音幽冷道:“那段日子裏,皇城中或許……真的鬧鬼了。”

第 89 章 :還恩

寧長久拉開了木栓,灰塵振落,大門打開之後,門口立着一個拄着拐杖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頭發花白,臉色如枯菜葉,身子削瘦佝偻,顴骨上翹,嘴角向下扯些,臉上霜皮般的皺紋好似荷葉折。

她擡起頭,一雙發白發渾的眼睛盯着眼前一襲白衣的少年,聲音顫顫巍巍道:“寧老先生……回來了?”

寧長久看着她,想不起是哪條街的老婆婆,只是答道:“沒有。”

那老婆婆臉上閃過了失望之色,道:“哦……我看到你們煙囪冒煙,還以為老先生回來了……”

寧長久問道:“老婆婆找他可有事?”

老婆婆看着他,端詳了一會,問道:“你是老先生的徒弟?”

寧長久道:“嗯,有事可以托我告訴他。”

老婆婆擺了擺手,道:“也沒什麽事,半年前孫兒生病,老先生一碗符水便治好了,一直想要答謝,可老先生一走就是兩個月啊。”

寧長久想了想,認真道:“不用謝。”

老婆婆向着屋子裏張望了張望,問道:“真不在?本想提只老母雞過來,再讓孫兒拜拜恩人……”

寧長久稍稍側了些身子。

老婆婆看到了昏暗的屋子裏,側着腿窩在椅子裏小貓般望向自己的少女,問道:“我記得老先生是有一對……金童玉女一樣的弟子,只是為何你們回來了,老先生還沒回來啊。”

寧長久道:“老先生還在皇城忙一些法事,我們回來取些法器,過兩天就走。”

“哦……”老婆婆身子搖晃,點了點頭,臉上的皺紋卻好似更深了些,她在腰間的袋子裏摸了摸,最後取出了一枚牙骨般的墜子,塞給了寧長久,道:“這是祖傳的東西,據說有些靈氣,若是見了老先生,記得将這塊墜子給他,就當是報答救治孫兒的恩情了,我也一把年紀了,下次若老先生回來,恐怕也見不到他了……哎呦。”

老婆婆忽然驚呼了一聲。

她的視線朝着屋子裏望去,忽然看到了一雙狼一般的眼睛幽幽地盯着自己,佝偻的身子微顫,拐杖篤篤地敲了兩下地,身子稍退了,一口氣差點沒緩上來。

寧長久看了樹白一眼,解釋道:“婆婆別怕,這是我們請來的幫工。”

老婆婆松了些氣,道:“這小子眼神可真吓人……”

樹白立在那裏,盯着老婆婆看了一塊,手中拿刀般握着鏟子,或許是因為這個老婆婆要感激寧擒水的緣故,所以他恨屋及烏地面露兇光,瞪了她一會。

寧長久笑了笑,示意樹白退下。

樹白轉身離去,繼續去爐竈便添柴。

老婆婆緩過了神,神色認真地看着他,将這墜子塞到了他的手裏,“莫要推辭莫要推辭,這救命之恩不報吶,我這老骨頭是要下黃泉的……”

寧長久接過了墜子,收了下來,道:“那替家師謝過老人家了。”

老婆婆似是做完了一件事,放心了許多,嘆氣道:“那就好那就好。”

寧長久道:“老婆婆要不要留下來吃個飯?”

老婆婆拒絕道:“不用了,我家孫兒還等着我回家呢。”

寧長久也并未挽留:“老人家路上小心。”

……

“寧擒水已經死了,這老人家的家傳寶物,你也好意思收?”樹白盯着寧長久,很是憤怒。

寧長久反問道:“那應該怎麽做?告訴他寧擒水的死訊?”

樹白冷冷道:“反正不該收。”

寧長久置若罔聞,拿起那枚墜子放在光中打量了一番,道:“老人家實誠,确實是好東西。”

寧小齡問道:“師兄不會要偷偷還回去吧?”

寧長久笑道:“寧擒水差點害死我們,就當收點利息了。”

寧小齡将信将疑,只覺得師兄應該不是這樣的人。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椅背,道:“走,吃飯去。”

樹白道:“可飯還沒熟……”

寧長久道:“誰說我們要在家裏吃,難得回來一次,當然要去酒館。”

樹白震住了,生氣道:“那你讓我燒什麽飯?我做了三個人的!”

寧長久并未回答,只是去那羅盤下的暗格裏摸了摸,取出了一個錢袋子,掂量了掂量,然後扔給寧小齡,笑道:“帶師兄去吃好吃的。”

寧小齡撥開錢袋子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貝齒瓷白,也不追究他浪費糧食這件事了,笑道:“好嘞。”

樹白愣在了原地。

寧長久駐足看了他一眼,道:“好了,沒你什麽事了,回家去吧,別讓你師父等急了。”

樹白啞口無言,根本不知道這個白衣少年到底賣的什麽藥。

寧小齡跟在他的身後,輕聲問道:“師兄,你這是覺得他是可塑之才,在錘煉他的心性?”

寧長久輕輕搖頭:“師兄可沒這閑工夫。”

樹白則是木立原地,聽着火焰燃燒木柴的聲響,看着鍋蓋邊緣溢出的騰騰熱氣,怒罵了一句:“去他娘的仙人!”

……

此刻距離除夕還有三日,臨河城的中央地帶,已然張燈結彩,洋溢起了熱鬧的氣息。

寧小齡感慨道:“他可是看到你取錢了,你讓他一個人在屋裏,不怕錢被他拿完?”

寧長久道:“剩下的錢不多,就當試探試探他了。”

寧小齡冷哼一聲:“那可是我的錢,你當然不心疼!”

寧長久打趣道:“年紀輕輕就這麽勤儉持家?”

寧小齡道:“不勤儉一些,哪有錢請師兄吃飯啊。”

寧長久道:“少唬我,剛路過那家胭脂水粉店時,你眼睛可就沒挪開。”

寧小齡振振有詞道:“我那是給嫁嫁師父參謀呢,師父長得這麽好看,若能再施些粉黛,那便是真正的仙女哩。”

寧長久笑道:“沒想到師妹與我一樣尊師重道。”

寧小齡低低地哼了一聲,不想接話。

過了一會,她忽然問道:“對了,那塊墜子……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寧長久道:“放心,師兄看過,沒什麽問題,咱們吃過一次寧擒水的虧,當然要萬事小心。”

寧小齡用力點頭。

長河穿城而過,拱橋橫架,行人或披大氅或穿夾襖,也有拉車的車夫滿頭汗水,還撸起了些袖子,而那騎着高頭駿馬的青袍書身則籠着寬大的袖子,身子微縮,眉頭緊閉,馬蹄不急不緩地推移着,似在推敲詩句。

臨近正午,陽光灑落,尚未結冰的河水泛着粼粼金光,幾家酒樓歌樓倚靠着河岸而建,朱漆闌幹,描花細紗,明明是白日,卻依舊隐隐搖着燭火,透出幢幢清影。

寧小齡感慨道:“前面還是一連串破落宅子,這裏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差距可真大唉。”

寧長久道:“這天下妖魔橫生,若非是那些在仙山庇護內的小鎮,不然誰頂得住一波又一波山妖山鬼的襲擊,許多人搬遷來城裏,有地方住有命活便已知足了,這些歌舞升平,本就不是大部分尋常人貪戀之物。”

寧小齡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山鬼襲城的場景,時隔多年,心中想起之時,依舊有着毛刺刺的涼意。

她搖了搖頭,道:“不想那麽多,等吃完飯,我帶着師兄去喝花酒!”

第 88 章 :書信諾長生

天地邪魔,人間活鬼。

前者很好懂,而後者,說的自然是寧擒水這樣的,人面獸心的魔鬼。

樹白能勉強聽懂,但是不能理解。

“你們這些仙人永遠說一套,做一套……”他的話語已有些無力。

寧長久多說什麽,只是問:“你在這裏待了一個多月?”

樹白嗯了一聲。

寧長久問:“你師父呢?”

樹白道:“若是三更時候寧擒水還不回來,我就回去看我師父。”

寧長久又問:“那你平時吃什麽?”

樹白沒好氣道:“屋子裏有米,我有手,還能餓死不成?”

寧長久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身軀,那後背的脊梁已然能透過單薄的衣衫看清楚,就像是背脊上爬動的骨蛇。

寧長久點點頭:“那好,你去做飯。”

樹白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寧長久已然抓起他的手腕,只能咔咔兩聲,少年輕聲慘叫,而他那先前被寧長久一招打得脫臼的手腕,竟又接了回去。

他輕輕擰轉腕骨,看着寧長久,愈發捉摸不透他在做什麽,只想着難道世上修仙之人都這麽古怪?

樹白悶悶地哼了一聲:“我給你做事,是因為你不殺我師父,絕不是我怕死。”

寧長久道:“你怎麽想都可以。”

樹白轉過身朝着竈臺走去。

寧長久看着他的後背,說道:“你的根骨确實不錯。”

樹白停下腳步,皺着眉頭轉身,似有幾分希冀之色。

寧長久又道:“可惜沒有紫府氣海,注定無法修行。”

樹白一跺腳,冷冷道:“誰稀罕……”

寧長久不再看他,而是望向了一旁始終沉默的寧小齡,問道:“在想什麽呢?”

寧小齡拉了張板凳坐下,手肘撐着大腿,手掌托着下巴,很是悲傷道:“師兄,剛剛要不是你,我可能就死了……”

寧長久道:“所以谕劍天宗會有初春試劍,四峰論劍會這樣的活動,便是讓你們好好适應一番實戰,免得臨危關頭,空有一身靈力,卻什麽也施展不開。”

寧小齡用力點頭,說道:“我明白了……先前我一路破鏡,入玄、中境上境,其實我心裏真的很得意,後來點亮劍星輕松叩開通仙境瓶頸,更是意氣風發極了,但今天我竟然差點被一個不能修行的凡人……唉。”

寧小齡越想越喪氣,越懊惱,手指扣着自己的臉頰,臉蛋也随着手指的起伏時而腫起,時而急巴巴地皺着。

寧長久微微笑了笑,手放在她的腦袋上,溫和道:“所以在你還不能真正獨當一面的時候,師兄會陪在你身邊的。”

寧小齡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但是方才的打擊太大,讓她至今都無法接受,便只是弱弱地嗯了一聲。

寧長久忽然想起一事,問:“對了,師妹,你是怎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煉化這麽多精純的靈力的啊,按理說哪怕以你的根骨,也不至于兩個月從入玄到通仙啊……”

寧小齡覺得有些奇怪,理所當然道:“上次師父和我說的啊,我的先天靈太厲害了,但是實戰中若是自身實力不濟,先天靈再強也沒用……這不,我那頭小雪狐裏蘊藏着很多老狐貍殘留下來的靈力,都是煉化過的,我就直接吃了。”

“你吃的是先天靈中的靈力?”寧長久身軀微震,定定地看着她,過了會才道:“師妹,你可真是個天才。”

寧小齡以為他是在誇自己,高興了些,笑道:“我只是善于觀察自己的身體罷了。”

寧長久吸了口氣,輕聲道:“師妹……你可知道,先天靈的強度要比自身難以修行多了,許多修行者為了提升先天靈的強度,都不惜折損自己修為,因為先天靈是暗箭,別人無法判斷你有沒有,哪怕知道了,也很難堤防住的。有時一個強大先天靈的突襲,甚至可以彌補一個境界的差距。而你……”

寧小齡無辜地看着他,意識到自己好像做了什麽蠢事。

寧長久嘆了口氣,問:“而你這種行為,相當于自己家裏有兩袋米,然後勤勤懇懇從這一袋中舀了送去另一袋,這路上免不了又要灑很多,然後……你修行了兩個月,本質上還是只有兩袋米。”

寧長久生動形象的比喻句終于讓寧小齡明白過來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麽了。

虧自己每天壓榨完先天靈的小雪狐之後還誇獎自己……今天又是辛勤修行的一天。

寧小齡羞赧地低下了頭。

寧長久嘆了口氣,安慰道:“這也不能全怪你,畢竟一般人的先天靈都是随着自身一同修行,境界慢慢水漲船高,而你的先天靈因為那頭老狐貍的關系,一開始便到了極高的水準,所以有此錯誤……也可以理解。”

寧小齡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身體窩在椅子裏,默默點頭。

寧長久問:“那頭雪狐還殘餘了多少靈力?”

寧小齡神色尴尬地開口道:“前幾天點亮劍星之後,一個激動間跨入通仙,就……把它榨幹了。”

“……”寧長久無奈地看着她,道:“沒關系,這件事別讓陸嫁嫁知道就好,省得讓她笑話師兄教育無方。”

寧小齡誠懇道:“不啊,嫁嫁姐姐是我師父,要教導無方也是師父教導無方,而且師兄先發現了這件事,可以惡人先告狀,去興罪問師。”

“惡人先告狀……”寧長久閉上了眼,靠在椅背上,嘆息道:“我也教你識字讀書兩個月,你這……确實是師兄教導無方了。”

寧小齡可憐兮兮地眨了眨眼。

寧長久輕聲道:“要不是現在有外人在,師兄便要代師訓誡了。”

寧小齡立刻将手縮到了身後,轉移話題道:“師兄師兄,剛才那封信,上面是什麽呀?”

寧長久從袖中取出了那封信,展開在掌心,遞給了寧小齡,然後雙手籠袖,閉目養神。

寧小齡狐疑地接過了信,輕聲讀着信上的內容。

“入皇城殺鬼,事成,賜長生?”

寧小齡翻了翻這張信紙,疑惑道:“沒了?”

寧長久點頭道:“沒了。”

寧小齡越想越心驚:“這封信是誰寄的?寧擒水這麽精明的人,會相信這一句話,然後去皇城冒這風險?”

寧長久拿過了信,目光落在那枚印章上,緩緩道:“如果寄信的人地位足夠尊貴,那麽一句話的分量,便無關長短了。”

寧小齡問道:“那麽寄信的人……”

寧長久看着那方印章,上書四字——“銜月擘雲”。

這是與那封婚書中如出一轍的印章,是乾玉殿的印。

寧小齡忽然想到了一事,開口道:“剛來皇城時,那老東西和宋側說過,不要忘了那位大人的許諾……那位大人?”

寧長久點點頭,道:“如今想來,那位大人,應該就是乾玉殿的……娘娘。”

……

“咳咳咳……”

樹白拿着蒲扇,在竈臺口起了火,扇着風,柴火噼裏啪啦地燒着,熱浪透過竈口撲面翻滾,映得臉頰生紅。

他擡起頭,看了一眼坐在門口的那對男女仙師,眼神之中透着難掩的嫉恨羨慕。

他起身揭開鍋蓋看了一眼,想往裏面吐口口水,但餘光瞥向那個白衣少年,最後已經被舌尖抵到了下颚的口水,還是咽了下去。

畢竟這鍋飯,到時候自己還要吃兩口。

而門口,寧小齡也時不時地望向這邊,似乎怕他做下毒之類的事情,樹白心中更為不屑,心想自己雖放了支暗箭,但為人光明磊落,箭上從不淬毒,更別說給人下毒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寧小齡回想起皇城中發生的事情,很是後怕。

寧長久将這封信疊好收入袖中,不解道:“如果真是如此,那她的目的是什麽?只是讓寧擒水去皇城送死?”

寧小齡抿着唇輕輕搖頭:“這一封信把那老東西騙去了皇宮,雖說是為民除害吧,但這娘娘信譽真的不咋樣。”

寧長久道:“事情應該不會如此簡單。”

爐竈那邊,飄來了米飯煮熟的香味。

寧小齡摸了摸有些饑腸辘辘的小腹,正要起身去視察一下進度,忽然,耳畔傳來了敲門聲。

第 87 章 :舊怨

寧小齡吓得一下子抱緊了他,怔了一會才想起自己如今也是通仙境的修行者了,這樣的短箭自己只要以靈力為屏障阻隔片刻便可輕松躲過。

但一瞬間的恐懼讓她來不及做什麽反應。

此刻後知後覺的她摟着寧長久的腰,有些丢臉有些尴尬,很是進退兩難。

寧長久淡淡地看了一眼牆壁上的箭矢,拍了拍寧小齡的後背,示意她松手。

寧小齡立刻會意,環着的手臂一松,擔憂道:“師兄小心。”

寧長久沒有多說什麽,重新踏入了屋中。

他腳步才一落地,黑暗中,利箭破風聲再次襲來,而那箭還未脫弦而出之際,寧長久便感應到了箭發出的方向,道心傳達的危險警兆已精确地指明了殺手的來處,寧長久身影如平地雷閃,驟然發動間,空氣爆音之聲更壓過了那利箭之音。

噔!

箭矢再次紮入了牆壁之中,箭尾顫動不止。

而與此同時,寧長久的身影已出現在那暗弩之前。

下一支弩箭搭弦破空而出之際,砰得一記聲響伴随着一個少年的慘叫聲響起。

寧長久在那箭射出的同時,一拳精準地打中了發射暗箭的人。

這屋子本就不寬敞,那人身影一跌便直接砰然撞上了牆壁,他的手摸到了腰間想要抽出随身的匕首。

可他的手才一動,寧長久便如老鷹般精準地捏住了他的手腕,一拍,一擰。

咔噠一聲,似是腕骨脫臼,少年發出了一聲慘叫,右手連同的匕首柄一同壓了回去。

寧小齡還沒來得及看清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便見一個黑影被丢了出來,寧小齡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那身影墜地,她才看清楚是一個穿着黑衣,面容枯黃幹瘦的少年,那少年看上去似乎比自己還要小一些,瞳孔中決絕狠厲之色糾纏着難言的痛苦。

寧長久從屋中走出,看着那抓着自己手腕在地上痛吟不止的少年,問道:“誰讓你來的?”

那少年像是一只受傷的幼狼,在地上掙紮着身子想要起身,他盯着寧長久,聲音像是從牙縫間擠出來的:“寧……寧擒水呢?”

寧長久道:“你找他做什麽?”

他厲聲道:“多管閑事……你們又是誰……那老東西去哪了……”

寧小齡冷靜了許多,看着那面黃肌瘦的少年,道:“寧擒水死了。”

“死了?!”他目光一瞪,身子竟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他死了?!怎麽死的?你們……是誰?”

寧長久道:“寧擒水以前算是我們師父。”

少年原本放松些的身子再次緊繃:“那你們也不是好東西!”

寧長久問道:“你與寧擒水有何仇怨?”

少年幼狼般的眸子裏,忽然爆發出極大的悲傷,他不知想起了什麽,身子弓起,渾身顫栗,“我……我要殺了他……他怎麽能就這樣死了……”

寧長久道:“節哀。”

那少年掙紮着起身,半蹲在地,道:“你們是他弟子,那你們也該死……”

寧長久平靜道:“若非我手下留力,方才你出第二支箭的時候便已經死了。”

寧小齡點頭道:“當日寧擒水想拿我們當替死鬼,不料遭到反噬,自己反而暴死了。”

寧長久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你又為什麽要殺他?”

少年看着他們,目光閃爍,似要噴薄出些什麽,過了一會,他雙臂無力垂下,瘦弱的身子無力地晃動着,聲音若風吹去的寒霧。

“他……寧擒水……那惡道人把白姐姐殺了,白姐姐這般溫柔善良的人,他……他非說是鬼,他把姐姐……當鬼殺了!”

……

“我以前是一個大戶人家的仆役,很小就被賣過去了,當時我身子瘦小,很多人欺負我,只有一個人對我很好……她是小姐身邊的丫鬟,當時別人欺負我的時候,讓她看到了,她将那些人教訓了一頓,還給我塞了兩張單子,讓我去酒館按着上面買東西。”

“這可是好差事,許多人都能從裏面撈一點油水,缺幾分幾文錢,沒人知道的……但我當時一分不少地找給了她,她數了數錢,嘆了口氣,态度不冷不淡。”

“之後她私底下又幫了我幾次,有一次我問她為什麽要幫我,她只說過去她也是這麽熬過來的,如今做了小姐的丫鬟,地位高了不少,遇到這些事,自然是會幫襯幫襯的。”

“後來我私下認她做姐姐,她也應了……然後,然後有段時間,府裏鬧鬼了,老爺花重金請了個老道士來……”

“那個……老道士,那個老道士就是寧擒水!”

“他做了法事,指了府中好多個人,說他們是小鬼,最後又指了姐姐,說她是頭鬼,只要殺了她,一切就都好了……”

“這,這怎麽可能呢?!”

“當時我想去救她……許多人抓着我,說我是被鬼迷心竅了,老爺一聲令下,差點把我腿打斷了……當時我趴在地上,嘴裏嚼着草,一個人抓着我的手臂踩着我的頭,我還在掙紮,就忽然聽到了白姐姐的慘叫聲……一遍遍的慘叫,怎麽捂也捂不住。”

“白姐姐……叫了好久。”

“然後我再也沒有見到她,連屍體都沒有見到。”

“她被……那個惡老道……殺了啊!”

少年左手抓着自己的臉,指甲間是道道血痕,他回憶起這些事,瞳孔不自覺地放大着,弓起的後背自單薄的衣衫間透出了嶙峋瘦骨。

寧長久聽着他的訴說,神情大抵平靜。

“然後呢?”寧長久問。

那少年聲音有些哽咽:“然後……然後我偷了府裏的錢,找機會逃了出去,在一個偏僻處為師父所救,學了點武藝,然後打聽到了這老東西的住處……我就守在這裏,守了一個多月。”

寧長久定定地看了他一會,搖頭嘆息:“可惜你沒有修行的資質。”

那少年一愣,旋即脖子漲紅,怒道:“你是修道之人吧……你們修道之人果然冷血,我說了這麽多,你竟然……竟然還在看我的資質,如果把我一身根骨打斷可以換姐姐活命,那又怎麽樣?你們果然……冷血無情!”

寧長久輕輕嘆息,道:“可是寧擒水已經死了,你還能怎麽辦?連我們一起殺了?”

那少年脫口而出道:“你們是他的弟子,你們當然也有罪!”

寧長久将那柄匕首扔在地上,淡淡道:“你可以繼續試試。”

少年伸出左右,想要握住那把匕首,手指輕輕滑過冰冷的匕刃,悲從中來,忽地怪叫了一聲,猛地抓起纏着粗繩的木把,匕刃朝着自己,嘶喊着向着咽喉捅去。

寧長久似早有預料,屈指一彈,少年左手虎口猛得一麻,勁力一脫,匕首再次頹然墜地,雪白的刃峰上映照着他瘦弱而絕望的臉。

他擡起頭,雙目之中盡是血絲,聲音沙啞道:“我殺不掉你,為何不讓我死?師父告訴我,修道之人皆是愚弄人間的無情之輩……果然是這樣,冷漠無情,做什麽天上神仙?”

寧長久依舊不為所動,只是問:“你叫什麽?”

他愣住了,似是沒有想到對方會問自己名字。

“我叫……樹白。”他盯着對方看了許久,最終肩膀微松,無力答道。

寧小齡輕聲嘀咕:“好奇怪的名字。”

少年面容嚴肅:“這是白姐姐給我取的!”

寧長久問:“你白姐姐,叫什麽?”

樹白嘴角微顫,道:“白姐姐早已死去多年,你們問這個有何意義?”

寧長久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腦袋,将他整個身子提了起來,問道:“今年多大?”

“十三!”

“十三歲?不錯,這身武藝誰教的?”寧長久問。

“我師父……”樹白忽然臉色陰沉:“你想來我師父一同殺了?今日來刺殺你的是我,我技不如人,死就死了,你絕不可以傷害師父,他老人家已經……”

寧長久道:“寧擒水死了,你便想殺他的弟子洩憤,我為何不能順道殺了你師父?”

“你……”樹白啞然,心中忽然泛起了極大的恐懼。

師父對自己很好,當初自己逃出去時,要不是遇到師父,施舍了自己一碗白粥,自己早就餓死了……師父這些年蒼鬓白發,更是行動不便,拄上了拐杖,但依舊日日誦經行善,那樣的人,怎麽可以因為自己而死呢……

樹白心中又悔又恨,血絲通紅的瞳孔裏,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你別殺他!”樹白大聲道。

寧長久盯着他的眼睛,緩緩松開了手,聲音卻似有些無力,道:“我不殺你,更不會殺你師父。”

“為什麽?”樹白下意識發問,但立刻想到那些仙人皆喜怒無常,連忙閉嘴。

寧長久按着他的頭,重新将他按跪了下去,他看着眼前面黃肌瘦,背脊嶙峋的少年,聲音平靜卻似在耳畔炸出驚雷之音:“修道者所要斬殺的,是禍亂天地邪魔,以及那些僞裝成人,行走在世間的活鬼。”

……

……

(感謝書友壘西誰敲魚龍鼓的打賞支持~)

第 86 章 :臨河城的暗殺

桃簾之外,沒有濃郁靈氣的流動,冷風陰寒,整片荒原猶如秋霜披覆的枯荷,泛着深淺不一的幹枯顏色,觸目蒼涼,而臨近桃簾的原野上,似是受仙山庇蔭,依舊可見許多枝葉深綠的樹木一叢叢一灌灌地長着。

而那些開辟荊莽而成的道路,因為長期無人行走,如今也被枯草掩映,與荒原同色。

更遠處起伏的山脈在視線中由遠及近,一座相連着一座,雲舟自上空掠過,那些山脈便像是一顆又一顆飛過身下的碩大頑石。

“盧師叔去過臨河城?”寧小齡問道。

盧元白見這天才少女主動與自己搭話,很是高興,道:“去過去過,這方圓千萬裏,大大小小的城鎮,哪裏沒去過,其他雲舟上的長老一個個修了道就和深閨娘們似的,盧師叔和他們可不一樣,當年師叔可是飽覽過南州風光啊,哪都去過。”

寧小齡問道:“那現在怎麽不見盧師叔外出了呀?”

盧元白摸了摸下巴短青色的胡子,感慨道:“人難再少年嘛,師叔年輕時就是性子太野,耽誤了許多修行,如今每日在峰中,看到你們朝氣蓬勃的樣子,師叔心裏就很高興啊。”

寧小齡假裝認真地聽着。

雲舟高高掠過荒野,飛鳥掠過水面,流雲似巨大的浪頭般劈面而來。

此刻時值冬日,許多山上雪積得極厚,遠遠望去處處白首,那雜草枯藤、怪石苔痕都帶着冬日獨有的寒霜氣,四峰已遠,桃簾在天幕下無聲飄蕩,遮蔽着荒涼之後的真相。

寧長久靜坐着,忽然想起一事,問:“那你去過南州的中央嗎?”

盧元白一愣,随後想起了些傳說,沒好氣道:“我要有那實力去南州中央,我現在還能來這給你們開船?”

寧小齡好奇問道:“南州中央?”

盧元白和顏悅色了些,解釋道:“南州靠近中央處,有一片極為兇險混亂的領域,那是一處古戰場的遺址,被稱為南荒,據說那個地方百年不化的禁制都成了巨大的場,普通人根本難以進入那片場中,我聽說許多其他宗門的曾去涉險過的,死的死病的病,也有意外得到機緣的,但結局都不好,哪怕是師祖那樣的人物,據說也沒能深入到真正的中心。”

寧小齡聽得心驚,感慨道:“這麽危險啊。”

盧元白笑道:“是啊,所以好好勸勸你師兄,可千萬別為了那什麽虛無缥缈的造化去犯傻,那地方,連盧師叔都不敢踏足的啊。”

寧長久道:“嗯,盧師叔可是通仙境仙人,師叔都不敢涉足,那地方定然兇險極了。”

寧小齡忍住了笑。

盧元白怒道:“你小子連入玄都不知道要入到何年何月,僥幸用亂七八糟的手段點了顆劍星,就有心情來嘲諷老子了?”

寧長久道:“晚輩是真心羨慕師叔的境界啊。”

盧元白忍無可忍,撸起袖子想要教訓他一頓,但是轉眼看着一旁的寧小齡,又悻悻然收回了手,并不是因為顧及丫頭面子,而是他自己不太敢确定,自己能不能打過這入門沒多久的小丫頭。

寧小齡趴在船舷邊,向着下方望去,無邊無際的荒野在俯瞰的視線裏,便很難見到什麽陡峭起伏,平坦如湖面。

“盧師叔不回家過年?”寧小齡忽然問道。

盧元白環着雙臂,看着某一處方向,嘆氣道:“回啊……等送完了你們,就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荒山野嶺終于在視線中遠去,一條大江橫陳于下,那大江水面極為寬敞,濁流土黃,哪怕冬日也沒有絲毫結冰的跡象,依舊湍急地穿過八荒四野,浪濤滾滾。

盧元白道:“這便是沙河了,十幾年前啊,沙河之外,趙國與瑨國打了一仗,那一仗趙國死了數十萬人,割了六百多裏地才求了片刻的平和,若不是一旁還有榮國虎視眈眈,當時瑨國可能就直接吞了趙了,以前啊這些城堡要塞都是空的,現在才終于再有人駐守了,據說啊,是因為趙國換了個新皇帝,還是個女子,那女子頗重軍事,已然為一血十幾年前那場恥辱在練兵了。”

寧小齡神采一明:“趙襄兒?”

盧元白微驚,道:“嗯?小師妹也知道她麽,這位新上任的女帝,據說深居簡出多年,但名氣卻是極大,這次聽說皇城亂得很大,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總之啊,那趙襄兒便順勢上位,執掌趙國了,只是趙國終究不比山上,一群凡人怎麽聚得來靈氣,真要修行啊,還是得去世外仙宗,那女子皇帝為了人間權勢怠慢修行,我感覺是頗不值得的。”

寧小齡聽着他絮絮叨叨地講着,只是笑道:“那位襄兒姐姐可漂亮了。”

盧元白問道:“是道聽途說還是真切見過?”

寧小齡道:“當然是親眼所見。”

盧元白想着他們便是陸嫁嫁從皇城帶回來的,能有幸與趙襄兒有一面之緣也算正常,他看着趙國的方向,道:“那位趙襄兒據說是極美的,不僅如此,聽傳言說,她好像還有一個未婚夫,也不知道是什麽人有這麽好的福氣啊,真是令人羨豔……”

寧小齡看了師兄一眼,偷笑了一會,附和道:“是啊是啊,小齡身為女子都很是羨慕呢。”

盧元白又随口問道:“對了小齡,既然你見過那趙襄兒,那她與你師尊,誰更漂亮一點?”

寧小齡心中一凜,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她看了寧長久一眼,寧長久也正微笑地看着她。

盧元白見她遲遲不回話,心中微異,想着自己不過是随口問問,至于糾結這麽久嗎?

寧小齡斟酌再三,低聲道:“襄兒姐姐和師尊差了八歲呢,等八年之後,我再比較比較……”

……

……

臨河城外,寧長久與寧小齡下了雲舟,告別了盧元白,向着那座不大不小的城池走去。

“盧師叔也是可憐人唉。”寧小齡忽然說。

寧長久問道:“為何這麽說?”

寧小齡八卦了起來,道:“傳言啊,以前盧師叔也是天賦不錯的弟子,只是喜歡上了一個別峰的年輕女弟子,那女弟子也是喜歡他的,本來是要結為道侶的好事,結果被另一個弟子橫插一腳,于是……盧師叔就被一個比他年輕了十多歲的男弟子,橫刀奪愛了。”

寧長久心想難怪當時他對“始亂終棄”這四個字怨念這麽大。

寧長久附和道:“盧師叔果然是可憐人……不知是哪峰的女弟子?”

寧小齡道:“這我哪裏知道,我也不過是随便聽到的,不知真假的。”

寧長久笑問道:“還聽到了些什麽?有我們師父的事嗎?”

寧小齡也笑了,目光狡黠,道:“我們師父最大的八卦不就是和我們一起的那些日子嗎?只有我們講給別人聽的份,哎……要是讓其他弟子知道了師兄給師父敷藥綁繃帶的過程,以師兄現在的修為,怕不是要被……啊!師兄我錯了。”

寧長久按着她的腦袋,無奈道:“唉,小丫頭境界越來越高,真是令師兄擔憂啊,以後要是師兄徹底打不過你了,還不得被你這嘴皮子磨死。”

寧小齡看了他一眼,不信道:“師兄騙人,你明明很高興。”

寧長久身形一滞,好奇道:“你還能感知到?”

這都兩個月了,師尊那四個字就這般道法通天?

寧小齡猶豫了一會,最終點頭:“其實一直能的,怕師兄介意,就一直沒說。”

寧長久喟然長嘆,認命地問道:“那我先前……是什麽心情呢?”

寧小齡回憶了一會,道:“一直都還好吧……就是前一個月,師兄心情好像有點低落。”

前一個月……那是自己修行陷入瓶頸的日子裏,他以為自己不擔憂,沒想到自己情緒還是有些低落。

瞞得過自己,沒瞞過師妹。

唉,修心依舊不夠。

寧長久嘆息道:“聽到你這麽說,師兄更傷心了。”

寧小齡擔憂道:“師兄不會因為這個要趕我走吧?”

寧長久戳了戳她的後頸,道:“這就把你趕回家。”

離除夕還有兩日,寧長久與寧小齡一同入城,他們不需要通關文牒,只需谕劍天宗的木牌便可,守城的士兵見過木牌之後,再次望向兩人的目光也變了,盡是驚訝羨慕之意,好像這臨河城幾十年也未出過幾個修道種子,守衛與他們多寒暄了好幾句,才放他們進去。

寧小齡看着記憶中陳舊的街道,此刻街道兩邊都掃堆着厚雪,行人穿着厚衣裳來來往往着,明明時間才過去了兩個多月,她卻生出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以前被寧擒水第一次帶來臨河城的時候,還以為跟了個高人,滿心憧憬着可以學成道法然後回老家,手持桃木劍把那些山妖通通殺了。沒想到……”寧小齡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畢身難忘的夜晚,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

寧長久關于這座城的記憶緩緩打開,那是這一世自己的記憶。

沒有遇到二師兄将自己帶回山門,自己便幾經輾轉,原本是在一個匠人家學版刻的,後來便被寧擒水看中,花了不少錢買了下來,颠沛流離至此。

他比寧小齡要早來許久,只是很少走動,出行都随着師父,對于這座城池的記憶還不如寧小齡來得深刻。

“好歹也是個家,兩個多月沒回了,不知進賊了沒有。”寧長久道。

寧小齡笑道:“放心,那死鬼老道士藏錢藏得可好了,尋常盜賊哪裏能翻找到。”

寧長久道:“嗯,到時候錢都歸你,小齡成了小財主了,可別忘了師兄啊。”

寧小齡拍了拍胸脯,豪氣幹雲道:“放心,以後小齡養你。”

寧長久看了她一眼,嘆氣道:“別拍了。”

寧小齡一愣,旋即俏臉一紅,羞惱道:“師兄,別人上了山都變得越來越神仙,你倒好,怎麽還……哼,想必師兄以前也是裝的風輕雲淡,這件事我要告訴嫁嫁師父,讓她拿劍戳你!”

寧長久笑道:“當時還不是我們一起騙的她?你真這麽做了就是自投羅網,看以後陸嫁嫁不給你穿小鞋。”

寧小齡瞪着他,道:“不許直呼師尊姓名!”

……

家門推不開,寧長久拉着寧小齡翻牆而入。

屋裏值錢的物件不多,牆壁倒是壘得很高,不過這對于如今的他們來說當然是攔不住的。

“唉,這老道士這些年坑蒙拐騙可是賺了不少錢的,也不舍得買一個大一點的院子。”

寧小齡在皇城和天窟峰呆過之後,眼光自然也高了許多,此刻回到家中,目光中除了不滿,卻還有幾分懷念之色。

在這裏度過的時光也一幕幕地放映過腦海,寧長久走入庭院,腳步也放慢了一些,這裏的每一棵數每一塊石頭,似乎都清晰地兆示着歲月,作不得一點假。

那觀中的歲月也同樣清晰。

一個人怎麽可能同時擁有兩段不一樣的人生經歷呢?

兩者如纏鬥的龍蛇,糾纏着命運的光與影,相互撕咬着要将彼此吞噬。

微微恍惚間,寧小齡已經熟練地跑回了屋中,口中念念有詞:“羅盤……竈臺……嗯,床榻……房梁……”

這些都是他們當年偷偷觀察寧擒水藏私房錢的位置。

寧長久也向着屋中走去。

忽然間,他停下了腳步,皺了皺眉,似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師兄!這是什麽啊!”

屋內,寧小齡有些驚訝的聲音傳了出來。

“怎麽了?”寧長久走入屋中,望向了少女。

寧小齡正在撕貼在牆上的一張福相,然後從福相後扯出了一封藏得很好的信。

“剛剛我想睜開劍目找找燈在哪,結果一眼就看到了這個……”寧小齡捏着那封信,吹了吹,對着寧長久揚了揚。

寧長久從她手中接過了信,抽出了信紙,展開,目光被信紙左下方吸引了,不由一怔。

那左下方是一枚印章,一枚他見過,印象極為深刻的印章!

“這是……”他難得地露出了震驚之色。

寧小齡看着他的神色,愈發好奇:“是什麽內容啊?”

“是……”寧長久剛要開口,眉頭卻微挑了一下。

“小心!”寧長久低喝一聲,一把拉住了寧小齡的手臂,猛地将她扯到身邊,身形極快地向後一躍,帶着她瞬息間退出了屋內。

身形才退,屋內便有破風之音乍然響起。

噔!

方才他們所在位置的後牆上,一支短箭刺透牆壁,紮了進去。

……

……

(感謝書友雲端劍聖的打賞,謝謝對作者君的支持呀。)

(PS:明天就要上架啦,原本想淩晨上的,但是編輯說要他操作才行,所以明天上午十點之後,才能上架更新!碼字不易,希望大家支持一下正版閱讀!還沒下縱橫app的童靴們抓緊下一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