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在漫漫雪夜裏

趙襄兒低着頭,薄薄的嘴唇抿了會,沒好氣道:“我自己能走,用不着你……嗯,你做什麽?”

寧長久蹲下身,手覆在她握劍的手上,然後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離劍柄,趙襄兒默不作聲,微有抵抗之後便被他奪過了劍,插回了那傘鞘中。

趙襄兒又理了理披落的長發,另一只手始終緊緊捏着胸前被割裂的衣裳,只是那勁裝本就熨帖身體,此刻碎裂之後更被撐開了些,再加上趙襄兒已然脫力,此刻遮掩得已很是吃力。

她咬着下唇,幽淡的眸子裏閃着些許的水光,她沒有多餘靈力去消解臉上的掌痕,左頰火辣辣的痛意依舊如針芒般錐着,這極大地刺痛着她的尊嚴,更何況眼前還有個不知好歹的男人,竟敢離這麽近看着自己最狼狽的樣子。

她的臉頰有些燙,骨骼間的巨大憊意将她的身子壓着,好似黏在地上似的,一動都動彈不得。

黑暗中,那不停加速的心跳聲也卻越來越清晰,此刻的身子也顯得有些嬌弱,難以抑制地晃動着,她心中的充斥的情緒随着血液滾燙地流動,傳到了各個角落,她以為這種情緒情緒是惱恨,想着若非這個死道士對自己有些許恩情,等自己傷好了,一定要斬去他的手足,挖去他的眼睛。

寧長久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是看見她咬着下唇,長長的睫毛不停打着顫,臉頰也更紅了些,那捏着衣裳的手指顏色慘白,不停地顫栗着,像是随時要支撐不住了。

寧長久沒有等到那難堪的一幕發生,他背過了身,輕聲道:“上來。”

身後遲遲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寧長久忽然感知到有什麽東西撞上了背,他輕輕轉過頭,卻見趙襄兒身子已經傾倒,半靠在自己的後背上,她閉着眼,細長的睫毛依舊輕微地顫着,一只手已無力地垂落,一只手依舊本能地抓着前襟。

她精神終于不支,昏了過去。

寧長久輕輕嘆息,揉開了她緊握前襟的手,然後背過身,将她的雙臂交疊在自己脖頸兩側,起身間身子前傾瀉,将她背起,然後雙手扶着那緊繃纖細的腿,讓它纏固在腰間。

寧長久摟着她搭在身前的手臂,身子又傾了些,讓她不容易滑落,此刻兩人的身體緊貼着,那原本柔美的曲線被擠壓得沒了起伏,柔軟的、有些奇怪的觸覺被感官敏銳地捕捉,不動聲色地隐沒在意識深處,而一抹淡淡的幽香也很快被濃烈的血腥氣壓了過去,短促好像只是錯覺。

寧長久背着她走到寧小齡的身邊。

昏迷中的師妹也做不出任何的抗議,便被寧長久彎下身,以右手抄起腰肢,不太雅觀地摟提了起來。

他就這樣拖家帶口地走進了更深處的夜色裏。

……

原本便人丁稀少的臨河城,此刻更顯得陰冷死寂。

寧長久走到家門口,敲了敲此刻被稱作“判官府”的大門,無人回應,寧長久直接推門而入。

寧擒水握着判官筆,站在屋子與院子交界處的檐下,神色緊張地看着他,說着醞釀了許久的腹稿:

“你先止步!當年你在那土胚子房裏做工,是我将你買出來的,如今你更是學成了一身劍法,這其中的緣分多少也與我相關。如今滿城危難,你我總有些師徒情誼,那白夫人大勢已去,我願意幫你收集零碎的權柄,讓那賤人再也不可能拼湊出完整的力量。寧長久,一時的意氣沖動可成不了多大事業,這世上何來永遠的仇敵?”

寧長久安靜地聽他說完,然後拔出了趙襄兒背上的傘劍,一劍過眼。

寧長久背着兩個少女繼續向前走,他走過寧擒水的身邊,邁過門檻,走進了院中的雪地。

神國崩塌,冥君的權柄破碎的那刻,亡靈不死法則和判官的位格便也随之湮滅,方才那一劍之後,本就幾乎耗盡了力量的寧擒水,眉心洞開,亡魂化作極細的流沙,一點點散去在夜色裏。

“你會後悔的……”寧擒水艱難地地轉過頭,望着那沉默向前的背影,道:“你如今的所有死中求活不過是透支命運罷了,你……逃不掉的。”

他的聲音壓抑而不甘,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像是怨毒至骨髓的詛咒。

先前還無論如何都斬之不斷的魂魄,此刻卻以難以抵擋的速度消散着,他的最後一句話像是預言一般久久地回響在院子裏。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了,你是孤煞之命,哪怕這次你能僥幸活下來……但你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不!用不了一年,你還是會失去一切,一無所有的……”

寧擒水魂影消散,判官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上面的墨跡早已幹涸,柔軟的筆毛緊緊地黏在一起,沒有了絲毫的靈性。

寧長久無動于衷。

……

屋中,寧長久将幾張椅子扯在一起,用繩子綁住椅腿,然後平滑地斬去椅背,連成一張簡陋的榻,讓傷勢較輕的寧小齡躺上去。

然後他來到床邊,松開了那環着脖頸的雙手,可昏迷之中,趙襄兒的本能似是極為緊張敏銳。她手臂已有些僵硬,雙腿也依舊緊緊地箍着他的身子,一點不肯松開。

寧長久按揉了幾個她手臂上的穴位,讓她身體緩緩放松下來,然後分開了她箍着身子的雙腿,将她從背上解下,而少女與他皆半身是血,衣服上的血跡在長時間的緊貼之下黏在了一起,他小心翼翼地撕扯開衣裳間黏着的血,手指一點點捋剝過去,才将趙襄兒從背上松了下來,少女哼了兩聲,卻沒有醒來。

寧長久一手扶住她的後背,一手抄着她的腿彎,将她輕輕置躺在床榻上,他平靜地注視了一會兒,微弱的呼吸中,趙襄兒的胸膛還算均勻地伏動着,一如柔和的海風裏托着堆雪浮冰漲落不定的寒潮。

他确認她只是先天靈受損,靈力枯竭導致的昏迷之後,終于松了口氣,輕輕地為她蓋上了被子。

然後他來到寧小齡的身邊,翻開她的眼皮看了一會,然後測了幾個較為關鍵的脈搏竅穴,眉頭漸漸皺起又緩緩展開。

寧小齡的傷勢明面上較輕。

兩個月間,她入峰之後劍術雖進步極快,但還未來得及錘鍛體魄,先前他們自九羽上被白夫人打落砸在地上,身體受損最大的便是寧小齡,此刻她的後背上還有大灘的血跡,不過好歹是修行中人,外傷雖重卻傷不得性命,只是很長一段時間,她應該都握不得劍了。

寧長久扶了扶自己的腦袋,頭有些暈厥。

其實他的傷本該比她們都重,但不知為何,他的身體裏卻有一股無名的力量支撐着他,使他兩次在深坑中爬起,拔劍躍向白夫人,又在明明昏迷之後,猛然睜開眼。

現在回想起來,先前白夫人抓着趙襄兒頭發所升到的高度,是至少長命境才可以一躍而至的距離。

他不知道該怎麽描述這種感覺。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枚巨大的蛋,有什麽東西要從中掙紮出來,而此刻,那枚蛋殼已經裂紋累累,只是還需要一些關鍵的力量才能真正使其碎裂。

他第一天來臨河城時,心中便隐隐約約有這種感覺,那是一種分明的壓迫感,卻激發着身體深處的什麽。

所以他留在了城中,等待着那個冥冥中契機的到來。

而此刻,那種感覺更像是壓抑感,他恨不得一拳砸在自己的胸口,将胸膛中的一切盡數震碎。

這個念頭一出現,他連忙打坐靜心将雜念摒去。

如今這座酆都已幾近死城,許多鬼也已經聚合成了怨靈,他絕不可松懈心弦,給它們乘虛而入的機會。

稍稍的調息之後,他給寧小齡穩了穩傷勢,發現她的手很冰涼,便去隔壁的房間抱來了一床被子将她臃腫地裹了進去。

溫度慢慢回到身體,寧小齡微皺的小臉也漸漸松了些,寧長久這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她的臉頰又瘦了許多,不似過去那樣圓潤可愛了。

他搬了最後一張幸存的椅子,坐到了趙襄兒的床邊。

趙襄兒淩亂的發絲海藻般披在了枕上,她的左臉頰紅腫着,那個巴掌印依舊淡淡地浮現着,還未來得及消去顏色。

寧長久伸出手,輕輕撥開她臉頰上黏着的發絲,手覆在紅腫的頰面上,他的手心薄冰般清涼,靈力透過掌心滲透進去,緩慢地消着腫脹與傷痕,等他松開手時,她的臉頰便已恢複得差不多了,只是依舊微微透着些許紅色,像是一酡淺淡的醉意。

寧長久替她掖了掖被子,他的動作僵了一會,腦海中似是鬥争着什麽,最終克制了心中的某個想法,松開了手,搬着椅子坐在了屋外。

夜晚,墨色潑天、

他靠在木椅中,沒有力氣和精力換去那一身血衣,只拖着濃重的血腥氣孤坐在外,望着漆黑的天空。

天空上沒有星辰,紅月的光芒也黯淡了許多,仿佛整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在等待一場永不會到來的黎明。

他安靜地坐着,想了許多事,腦海中最後的畫面,便是白夫人轉身走進夜色的場景。

他始終有隐憂。

他知道白夫人短時間也無法恢複,但是他的記憶裏,那白夫人的身邊,還有一個隐匿的青砂罐兒,那青砂罐究竟是什麽?他原本以為那是類似于殺手锏一般的東西,只是今日逼到那種地步,為何她都沒有動用那青砂罐呢?

這抹淡淡的憂慮像是霧,帶着他的思緒一點點下墜。

即将堕入夢中時,屋中傳來了一點響動。

那幾張椅子拼湊的塌上,寧小齡醒了過來,她動了動自己的身體,然後骨碌一下便滾到了地上,寧小齡痛哼了一聲,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她感覺自己像是被裹在了一個繭裏,就像是心魔劫時候那樣,只是這個繭要更舒服一些,綿綿軟軟的,她忍不住下意識地滾了滾。

寧長久被那動靜驚醒,轉身回頭,便看到屋子裏卷成花卷似的棉被在地上滾來滾去,來來回回滾了好幾遍後又突然沒了動靜。

寧長久心中擔憂,只好強拖着困意與倦意起身,去探查寧小齡的情況,這一次寧小齡的呼吸要更加平穩柔和了,看上去只是方才滾得太多,把自己轉暈掉了,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寧長久嘆了口氣,想着方才她轉來轉去的樣子,也覺得天旋地轉,腦子一暈,意識的最後,他回身攏上了門,然後精神下沉,倒在了寧小齡的邊上。

……

……

雪巷裏,白夫人身上的骨甲已經褪去,大片的劍痕斬開皮膚,久久未能痊愈,将那原本極美的身軀襯得可怖。

她在走入了一條巷子後,身子便直接跪倒在地。

若是方才那手持雙劍的少女可以再斬出一遍那最後一劍,她便有可能被真正斬死陣前,然後跌落黃泉之中,骨灰焚盡。

她不敢去想那樣的結局。

不久之前,五座蔚為壯觀的神柱參天而起,如七彩琉璃般絢爛地立在面前,其上流動的光華美得好似所有世人憧憬的神話,嶄新的神國便在那近乎完美的神話邏輯裏撐開了它極盡富麗的一角。

只是這一切,都在此刻化為了泡影。

一個殘破不堪的長命境,如何支撐起她多年宏圖謀劃的心?

她擡起手,從肩邊的虛空中取住了那個青砂罐,她抓着青砂罐的邊緣,身子爬了幾步,碾着地上的白雪,然後将自己靠在牆上,将那青砂罐兒緊緊抱在懷中。

過了許久,她不知又夢又醒了幾次,緊繃的雙臂也松了些,她不敢去看胸口醜陋的、切入骨髓的劍痕,而是盯着那罐子,最後像是釋然了什麽,将那罐子如酒壇子一般抱在了手裏,粗糙的邊緣貼緊唇邊,腦袋後仰,一飲而盡。

這青砂罐中并沒有太大的秘密。

裏面所盛放的,是她當年煮食自身時的一罐河水,她将這個留在身邊,便是希望自己永遠銘記那一日的痛苦,希望這份苦難可以像是越釀越純的酒,直到神國落成那日,一飲而盡。

只是如今慶功的酒變得如此喪氣。

那水中自然是帶着很多靈性的,但這些根本不足以彌補她的傷勢,她當年飲水之時,可是将那沙河的水面硬生生地喝下去了一丈。

“白姐姐……”

街角處,忽然浮現出一個身影。

白夫人擡起頭,望着巷子口忽然出現的人影,有些詫異地眯起了眼。

樹白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裏,慢慢地來到了她的身邊,然後蹲下了身子,跪在了她的面前。

白夫人冷笑一聲:“跪我做什麽?我自始至終都是在利用你罷了,你不必自作多情。”

樹白低着頭,執拗道:“那幾年,白姐姐對我很好,我一直記得。”

白夫人道:“你懂什麽好與不好?”

樹白抿着嘴唇沒有作答,他的手陷在雪地裏,緊緊地捏着一團雪,一點點将其融化。

冰寒透骨。

白夫人問道:“你是怎麽過來的?”

在她的記憶裏,長橋斷裂時,他在那一頭才是。

樹白如實回答:“我從那條河裏淌過來的。”

白夫人心頭詫異,又看了他一會,聲音輕柔了許多,道:“你現在知道自己的來歷了嗎?”

樹白點點頭:“知道了。”

白夫人嗯了一聲,道:“但你不用覺得自己是誰的依附,從今往後,沒有人可以控制你了,神國崩塌,但僅僅作為死城的酆都還算完整,身為閻羅殿主的你受到的影響卻最小,這是你的福氣。”

樹白仰起頭,看着白夫人,認真道:“我不在乎這些的。”

白夫人問:“那你在乎什麽?”

樹白輕聲道:“白姐姐……你随我一同走吧,我們一同出城,去南荒無人的地方,好不好,我會保護你的。”

白夫人輕笑道:“傻瓜,你如今是這裏的殿主,根本脫不了身的。”

樹白眼睛裏的光黯淡了許多。

白夫人又自嘲地笑了笑,道:“更何況,我如何走得出去,你也看到了,這城裏還有許多人想殺我,等到他們恢複了力氣,我……逃不掉的。”

樹白閉上了眼,沒有接話,身體顫抖着,像是陷入了什麽掙紮。

白夫人看着他,平靜的語調中起伏着微微的魅惑:“要不你現在去将他們殺了吧,到時候沒有了後顧之憂,我可以慢慢想辦法幫你擺脫這座城的束縛,到時候我們一起離開,去南州,中土,西國……亦或是那些傳說中的絕境,我們可以慢慢去看的……現在這城中沒有人是你的對手,再晚一些,就來不及了。”

樹白低着着頭,手中緊抓的雪漸漸融化成水,他始終沒有回答,只是陷入雪地裏的雙臂一直在抖。

白夫人以為他在掙紮着什麽,還想再多勸說幾句,卻見樹白擡起了頭,他臉緊巴巴地皺着,眼睛裏有什麽一下子滾落了下來,頃刻間便是滿臉淚水。

他盯着白夫人在視線中有些模糊的臉,哽咽道:“白姐姐,你究竟要騙我到什麽時候呀?”

白夫人看着他臉上莫大的悲傷,唇邊打轉的話語輕輕吹散在雪巷裏。

她這才想起,原來已是五年過去了,樹白也已長大了許多,而在今日經歷了這些之後,他也不再是那個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小男孩了。

茍活了這麽多年,被幾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拖到這種境地不說,如今更是連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孩都騙不了了,何其可笑啊。

她自嘲地笑着,抱着雙臂遮掩着醜陋至極的劍傷,長長的頭發垂下,覆在自己的身上,如一個漆黑的棺椁。

樹白伸出手臂,抹去了臉上的淚水,他擡起頭,認真至極地看着白夫人,道:“師父與我說過,以白靈骨熬湯可以長生不死,白姐姐,你過去幫了我這麽多,現在……我想報答你,我可以給你長生!只要你答應我,活下去以後,不要再亂殺人了……”

白夫人眸子微動,她心中的貪念如邪火般竄起,她盯着樹白,思量着他的話,神色有些炙熱。只是,沒過多久,她嗤然一笑,眸中的光芒熄滅,生無可戀地靠在牆壁上,對于樹白的提議,不知是不能還是不願,只是淡淡道:“你那點骨頭值幾斤幾兩,能熬個什麽湯?”

……

……

寧長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床榻上,他的脖子上搭着一個冰涼的事物,他摸了摸,立刻收回了手。

那是一把劍。

黑暗中,已換了身寬松白裙子的趙襄兒女鬼似的坐在床邊,手中握着的劍貼着他的脖子,冷冰冰的臉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作兇狠,總之看起來有點吓人。

寧長久手指捏着劍鋒,往一邊推了推,道:“殿下這是做什麽?趙國女帝恩将仇報,這事情傳出去可有損殿下清名啊。”

趙襄兒冷哼一聲,持劍的手紋絲不動,道:“老實一點,問你幾個問題,如實回答,要是再敢油嘴滑舌,免不了你皮肉之苦!”

……

……

(今天只有一章……不過蠻大的0.0)

第 108 章 :黃泉為界

巨大的神柱貫穿天地,蔚為壯觀,而它坍塌的時候也是那樣的美,就像滿是燈影光彩的琉璃裏,無數明暗交織的線條忽然不停地分裂膨脹,于是那些原本趨近于完美的畫面也随之崩亂。

牽一發而動全身,幾乎只是一個瞬間,神柱便緩緩傾倒過去,撞向了第二根參天大柱。

神柱的撞擊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只是畫面的崩潰卻像是爆炸一般占據了整片夜色。

起初的瞬間,白夫人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那神柱傾斜到了某個角度,她才幡然驚醒,一顆原本被賦予了神性的心驟然搖晃,疾聲大喊道:“不!”

整座酆都神國都在她的驚呼之中震顫不安。

數年耗費心血積攢的一切,便在這短短的幾個瞬間內,化作流瀉遠去的漫天極光。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那該死不死的寧長久,便是他那不知為何發光的瞳孔。

而在白夫人即将發瘋之前,趙襄兒已抓住了這片刻的機會,猛得提了口氣,随着她心神而動的,是那被骨釘死死固定的九羽。

神柱崩塌,權柄破碎,白夫人的位格瘋狂下跌,那骨釘自然也困不住九羽,在白夫人惱怒中想要直接掐斷趙襄兒脖頸之際,九羽已掙脫束縛,騰空而起,于空中化劍掠過白夫人與趙襄兒之間的空間。

一瞬間,白夫人手骨被齊腕而斷。

趙襄兒身影下跌,九羽化作飛雀掠過下方接住了她跌落的身影。

白夫人看着自己斷裂的手腕,雖然她可以立刻以白骨生出一只一模一樣的,但在她手骨斷裂的那刻,她的心像是跌入了無盡的深淵。

她渾身顫抖,一下子望向了那依舊死死睜着雙眼的少年,那雙眼睛何其令人憎惡,她恨不得立刻将其挖出生吞。

但她心中卻也閃過了一抹與生俱來的恐懼。

這種恐懼很快被恨意吞噬,她手腕一抖,再次生出了瑩白的手指,雖然此刻她的位格在不停下跌,但哪怕所有的一切都付之東流,以她原本長命境的修為要殺死寧長久依舊綽綽有餘!

而此刻的寧長久自己也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麽,他只是被身體裏一個本能的力量喚醒,然後下意識地睜開眼,望向了那神柱的方向。

接着他雙目變成金色,神柱在他的注視之中開始崩潰。

他一直死死地盯着那一幕幕畫面,直到趙襄兒逃出魔爪,白夫人又以驚人的必殺之勢撲來時,他才反應過來。

白夫人來得極快,而寧長久身受重傷,心底的警兆還未來得及響起,白夫人的利爪已逼至身前。

寧長久心中卻沒有絲毫懼意,某一刻,他意識的深處閃過了一抹劍光,靈臺一明間,他握劍的手憑借着本能動了,他舉起劍對着白夫人所在的方向刺了過去。

那一劍極快而且極為精準,恰好撞上了白夫人中指的指尖。

那是危險來源最濃郁的一點,寧長久“看”到了,然後刺中了。

接着他手中的劍被白夫人反手握在手中,猛地一擰,劍身的堅韌性在一瞬間撐到了極限,猶如麻花般的劍體很快斷裂,白夫人的另一爪則直接朝着他的頭頂心撲去。

刷!

眼前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

白夫人慘哼一聲,眼睛裏血水一下子噴薄而出。

一只狐貍的爪子陷入她的眼中。

不遠處,巨大的震動聲中,寧小齡也被驚醒,好不容易睜開了一線眼,在目睹雪狐一擊擊中後,她心思一垮,眼睛一閉,再次昏迷了過去。

同樣的狐貍,同樣的偷襲,白夫人在第一次中時不以為然,如今卻是暴怒得幾欲發狂,短時間的失明裏創造出了空隙,本就掠空而下的九羽已瞬息趕到,趙襄兒手持傘劍對着她的脖頸一抹而過。

白夫人的瘋狂中依舊有着本能的防備,她的骨甲雖在不停消退,但依舊帶着卓越的硬度。

她極快地閃身躲過了這一劍,失明的瞳孔傷勢也極速愈合,視線一晃間,趙襄兒一手握着傘劍一手握着九羽,滿身殺意灼燃着怒火,雙劍雷霆而至。

白夫人此刻境界猶比趙襄兒高出許多,但她的攻勢太猛太烈,白夫人本就有些瘋癫的思維更是被一輪輪劍氣壓得無法思考,只能憑借直覺抵擋,然後她雙臂上的白骨鱗甲被掀翻斬碎,她的尾骨也節節斷裂,她快瘋了,而趙襄兒也瘋了一般,每一記劍都蓄足了十分的力量,宛若絕鳴。

若非白夫人以滿地白骨極速地修複着身體,她此刻便已被砍得支離破碎了。

而趙襄兒的一鼓作氣也到了盡頭,她一路将白夫人逼至了黃泉之畔,最後傘劍與九羽交叉一抹,如畫一個“乂”字。

那是趙字的筆畫之一,也是她最心神契合鋒利無雙的一劍。

白夫人催動靈力以雙臂抵擋,可雙臂連同胸甲還是被一并斬碎,兩道極深的裂痕瞬間顯露,劍氣的沖擊之中,白夫人被這“乂”字一劍死死地抵着,直接推至對岸,撞碎了一大片屋樓。

趙襄兒持雙劍而立,她身子晃了晃,以傘劍撐着,單膝跪地,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臉頰,心中橫流的怒意依舊無法平息。

她沒有去追擊白夫人,不是不想斬盡殺絕,而是她同樣力竭了。

自先前連殺三頭長命境骨妖,再與白夫人騰挪靡戰,她身體受傷極重,先前那幾乎回光返照般的猛烈反撲,已是她将力量催動的最後極限。

她收起了九羽,一手以劍支起自己的身體,一手抓着自己胸前被劃破的衣衫,轉身望向了寧長久。

而對岸,白夫人也從廢墟中緩緩爬出,她渾身是傷,看上去甚至比趙襄兒還要糟糕,冥君權柄的反噬極為嚴重,直接傷及根本,非但讓她好不容易恢複的境界幾乎付之東流,還幾乎失去了掌控這座酆都的力量。

她同樣望向了寧長久,滿臉不解與震怒:“你……究竟做了什麽?”

寧長久緩緩站起身,他雙眸中的金色已經不見,在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之後,他走到了寧小齡的身邊,将她扶起,渡入了氣海中所剩無幾的靈氣。

方才那幾劍,幾乎将他在天窟峰中所有煉化的靈力盡數消耗殆盡。

他緩緩吐了口氣,調節着體內的氣息,沒有去回答白夫人的問題。

最後一根神柱撞上了奈何橋,将整座長橋猛然撞斷,然後砸入了黃泉之中,激起滔天巨浪,消失不見。

白夫人看着那根消失的神柱,萬念俱灰,她将自己從巨大的失落感中拔出,腦海中夢魇般回放着剛才那一幕。

金色的瞳孔,混亂的畫面,失序的神話邏輯,倒塌的神柱。

“原來……如此。”

過了許久,白夫人才緩緩開口。

她終于明白了過來:“原來第一幅銅畫描繪的歷史是錯的。”

歷史的事實是錯的,神話的邏輯自然也是歪曲的,所以那一根神柱看似蔚為壯觀,實則潛藏着巨大的漏洞。

但那個漏洞卻不會平白無故地自己崩塌。

漏洞需要被“識破”。

沒有人識破的謊言只要足夠圓滿,邏輯可以自洽,便無限接近于真實。

但這次不同的是,寧長久睜開眼認真地看了它一眼。

于是那漏洞便無法欺騙自己,巨大的混亂由此開始。

只是寧長久憑什麽可以識破銅畫的漏洞?

這五幅銅畫,後面的四副都是她親身經歷的真實發生的事實,唯有第一幅是她經過了無數次推測後繪制的可能性。

她是從一個深淵中一副破碎的屍骸裏脫胎而出的骨妖,她曾經測算過自己骨骼的老化程度,由此推斷出那具深淵中神骨的死亡時間。

大約在四百到五百年前。

然後她翻閱了無數的歷史資料,查遍了她所有可以找到的關于四百至五百年前的史實和傳說,最終确定,能夠殺死那樣級別神明的,唯有五百年前那場浩劫。

神話邏輯不需要真正的嚴謹,但要保證基礎無錯。

而如今在寧長久的目光中,那神話邏輯崩潰了,這一切的發生昭示着兩個答案,一是那個銅畫的基礎是錯誤的!那位神明根本不是死于五百年前那場浩劫。

第二個則是,某種意義上,這個白衣少年是“見證者”,他要麽在某人或者某本書中看到過關于那位神明之死的真正記載,要麽直接目睹過那發生的一切,否則神話邏輯不可能會判定自己被識破了。

可是這個少年才多少歲?怎麽可能知曉四五百年前的絕密往事?

想通的一切又想不明白一切的白夫人被巨大的驚疑和悲傷壓得喘不過氣。

她望着黃泉對岸的三人,同樣沒有說話,因為以她如今的身體狀況,根本沒有把握殺死他們。

而寧長久三人同樣已是強弩之末。

最重要的是,此時此刻,那輪圓滿的紅月已升到了臨河城的最中央,将那條黃泉都照成了緋色。

神柱崩塌,這座酆都成為神國的可能性已不複存在,但紅月已經圓滿,這座城依舊成為了真正的幽冥之都,只是如今這座幽冥之都的權柄四散而落,已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之中。

白夫人與寧長久看着那條在紅月之下沸騰的黃泉,沉默良久。

随後白夫人轉身離去,走入了那半座死寂的城裏。

寧長久嘆了口氣:“我們也走吧。”

趙襄兒咬緊牙關,不悅道:“為什麽?”

她雖如此發問,其實她心裏很清楚,他們和白夫人都沒有殺死對方的把握,而紅月當頭,子時已至,酆都已然真正成型,他們已如今的境界,甚至不足以跨越這條已經象征死亡的黃泉。

所以此刻他們只有各自養傷,等待實力恢複巅峰,然後跨越黃泉決一死戰。

那一刻或許是黎明之前,也或許是更久之後。

趙襄兒垂着螓首,也沒有再說什麽,她一邊抓着胸前的衣裳,一邊松開握劍的手,悄悄地捋下幾縷青絲遮擋左靥。

随後她再次持着劍支起身子,可沒走兩步,卻膝蓋一軟,半跪在地,只得再以劍支撐不倒。

她嬌小的身軀微微顫抖着,捏着劍柄的骨節已有些發白,卻堅持不說一個字。

寧長久卻已走到了她的身前,半蹲下來,他輕輕扶住她的肩膀,疲憊無力的話語裏卻帶着無比的平靜與堅定:“我背你。”

第 107 章 :生死之間你的眼

白夫人懸空而立,身後的王座散開,碎骨與骷髅蟻附在她的身上,有的凝聚成嶙峋的蛟龍之軀,有的拼接成比身體還要長許多的骨尾,有的自發絲間生長出來,或托或簪過華美的雲鬓,猶如冠冕,而其餘大部分則依附在身體與四肢上,如一身白骨甲胄。

而她的兩肩,各自懸着一枚純黑與純白色的月牙,那兩輪月牙在她精美妖冶的面容中央畫出一條晨昏交割般的線。

此刻的白夫人宛若神話中走出的生命,介于美麗的女子與蒼古的神獸之間。

“冥君……”

寧擒水拼湊出魂魄,擡頭仰望,僅僅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磕頭跪拜。

其餘冥官也一道道齊齊俯首。

白夫人沒有追擊去殺死趙襄兒,此刻她的力量已幾近大成,殺死他們不過輕而易舉之事,她如今擔憂的,是那超越世間的法則力量會不會突然降臨,一如當年一般将自己打得粉碎。

所以她必須盡快構建完整的國。

“許多年之後,白骨堆中爬出的小姑娘以沙水煮食了自己的身體之後終于得以活下,她一直向前走向前走,漸漸遺忘一切,來到了一座小鎮裏,随着流民一道輾轉到了城中。”

“白骨小姑娘不知道自己的來歷,以為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少女,她如普通人一般地生活,直到十四歲那年被一個老道人殺死。”

“冥君選中的少女當然不會死亡,她漸漸想起了一切,多年來,滿城之人從未給予過她多少善意,她卻以以德報怨,打算賜予滿城永生。”

“五年之後的除夕前夜,小姑娘沒有辜負那位冥冥中的君主的期待,恢複了無上的境界,傳承了冥君的權柄,從此臨河城将作為嶄新的酆都隐于世間。”

“神明活在人間,伴随的是永遠的孤獨,可他們終有一日會醒來,帶着超越一切的力量。”

“從此以後,我便戴着這樣的冠冕,成為新的存續下去吧。”

白夫人的聲音宛若吟唱,完成了神話邏輯最後的缺口。

臨河城外的荒野裏,那些游散的陰魂紛紛聚攏而來,他們彙聚在酆都神國的上空,如水面上的浮光掠影,但他們沒有一閃即逝,而是真切地彙聚了起來,形成了繁複至極的藻井。

白夫人仰望上空,聲音威嚴而傲然:“冥官聽令,各司其守。”

奈何橋上,諸魂齊齊應答,他們如一道道被黑暗遮蔽而消散的陰影,幾乎同時出現在閻羅殿、判官府、無常宮等諸座被賦予了權柄的屋樓中,衆人皆正襟危坐,面容莊嚴神聖得不帶絲毫情感。

唯有那素衣少女與樹白依舊留在了奈何橋邊。

少女本就是未來的孟婆,這座橋便是她永恒的府邸。

而樹白卻像是被遺忘了一般,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眼睜睜地看着方才發生的一幕幕驚駭畫面,他想要暈倒過去,但意識卻越來越清醒,所有發生的一切都像是被感官放大了數倍,無比地清晰而真實。

另一邊,寧長久拉着寧小齡飛速離去,他來到趙襄兒的身邊,一把抓起了她的手,方才白夫人的随手一擊之下,她身子受了傷,若非此刻城中所有的屋樓已非真實的存在,不然此刻她已是滿身塵土。

“先走!”寧長久道。

趙襄兒點點頭,長劍一抛喚出九羽,正要載着他們朝着酆都的邊緣處遁逃而去。

白夫人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道:“想走想走?”

她蔑然而笑,指尖一觸,發布了酆都神國的第一道法則:“所有具有生命活性的生靈,皆無法離開幽冥構建的神國。”

第一道法則頒布,九羽之上的三人便立刻感受到了敵意。

那種敵意不是來自于某個特定的點,而是來自于他們所身處的,這個完整的世界。

荒涼的夜色好似一瞬間變成了冗長的、無盡的海,任你是憑虛禦空振北圖南的大鵬鳥也無法泅渡,

白夫人沒有立刻去殺死他們,她陶醉在這種手握權柄的快感中,雪白而尖長的手指輕輕點破虛空,發布了第二道法則:“神國之中,所有的生靈或者亡魂皆要遵循冥君的意志,對冥君跪拜俯首。”

這道法令一經下達,最先受到影響的便是寧小齡。

她猛第抱住了自己的腦袋,想要捂住耳朵堵住白夫人富有魔性的話語。

但這一動作不過掩耳盜鈴而已。

法則已經下達,與她聽沒有聽見無關,不知者亦有罪。

寧小齡的心中,那抹鬥志被飛速地瓦解抹去,心底深處有個聲音不停地告訴她冥君是萬物的主人,自己生于世間便理當敬重俯首。

“啊……”她痛苦地哀嚎着,心底的意志與之艱難地做着鬥争,但是用不了多久,法則的力量便會吞沒一切。

而寧長久與趙襄兒亦不好過,他們對視了一眼,心中閃過了同樣的念頭,異口同聲地開口:“冥君大人。”

這一聲冥君不是對着白夫人所喊,而是對着彼此喊的。

他們方才在自己的潛意識裏,也給自己種下了一道思維,便是眼前之人就是冥君。

他們同時對着對方跪拜俯首,而寧小齡也學着他們的樣子對自己做了心理的暗示,對着師兄跪了跪,暫時抵消了那道法令的影響。

白夫人微怔,旋即淡然一笑,她明白,是自己沒有給冥君這個詞做下明确的界定,讓他們尋到了一絲漏洞。

但又有什麽意義呢。

她指尖再點,拟出了下一條命令。

“膽敢淩駕于夜色中的人,應當承受夜色的千刀萬剮。”

這條指令在下達之後,圍繞着九羽的那片漆暗中,忽然浮現出無數手持刀劍的屍影,他們的出現沒有任何的征兆,手中所持的利刃也沒有任何光澤,只像是聽命行刑之人。

四面八方的夜色裏,密密麻麻環繞的屍影同時斬落刀劍。

趙襄兒拔出了背上的紅傘,手持古傘撐起一掃,寧長久與寧小齡同時出劍,兩柄飛劍圍繞四周,将那些想要欺身而近的屍影紛紛斬滅。

“先下去!”寧長久低聲道。

趙襄兒嗯了一聲,九羽收翼如箭一般俯沖。

白夫人繼續道:“冥國的地面上,手持刀劍的行刑者等待着夜空中落下的渎神之人。”

那銜尾的黃泉之畔,滿地破碎的骷顱頭再次被賦予了靈性,他們重新搭構而起,破碎的骨頭熔鑄成了蒼白的長刀,精确地對着夜空中的某處斬下。

趙襄兒想要直接拔劍迎上,寧長久卻按住了她的手,道:“出城!”

趙襄兒不喜歡這種語氣,但如今形勢危急,她也并未說什麽,九羽側身調頭,險象環生地躲過那記骨刀的劈砍,趙襄兒道:“稍後你們全力護持,我要專心出劍斬開酆都的領域。”

寧長久與寧小齡皆神色堅毅,一齊點頭。

而白夫人對于他們的逃離似乎并不在意,她帶着蒼白之美的神秘身影踩踏過虛空中無形的階梯,款款走到了奈何橋前,她望着樹白,如看着自己的子民,威嚴的目光中帶着些許的柔和。

“看到了嗎?這就是權柄的力量,你也可以擁有這些。”白夫人伸出了瑩白而尖長的手指,緩緩點向他的眉心。

樹白聽清楚了她的話語,但他的內心中卻生出了極為強烈的抵觸,他想拒絕,卻無法做出任何多餘的動作,只能瞪大了瞳孔,眼睜睜地看着那一指精準地點上自己的眉心。

樹白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

如果此刻有一面鏡子,他便可以看到自己如今的臉色是何等的慘白,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裏,瞳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彎一黑一白的月牙。

接着,力量風暴般湧入了他的身體,樹白渾身顫栗,感覺身體裏面陡然出現了一條洪流,将所有的一切都沖刷而過,可他卻感知不到五髒六腑破碎的痛感,反而是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解脫感。

白夫人看着他湮滅而又新生的身體,對于自己的手段很是滿意,她平靜地宣布道:“從此之後,你便是這座酆都的殿主,将要替我鎮守此處,抵擋所有妄圖破壞神國之人。”

樹白聽清了,卻沒有聽懂,他張了張口,發現自己可以說話了:“殿主?”

白夫人點點頭:“這座城不過是我打造的幽冥大殿之一,将來我還會打造九座如這一般的城,十殿真正落成之際,便是這宏偉的神國真正淩駕于世間,甚至可以與那傳說中的隐國之主一較高低。”

樹白以此刻的見識當然不能聽懂她的話,什麽十座大殿,什麽隐國之主,他只是隐隐約約間感覺自己摸到了一條觸碰不得的線。

白夫人也只是講給他聽,并沒有希望他可以聽懂。

她松開了那按着他眉心的手指,道:“看好了,什麽是真正神明的力量以及……那些妄圖亵渎神明威嚴之人,該是什麽下場。”

……

夜空中,九羽忽地長嘶,它無聲地扇動着翅膀,掀起了巨大的狂風,身子卻再也難以前行一寸。

九羽的面前,那蒼白而曼妙的身影陡然浮現,她伸出了手,掌心朝着九羽背脊上的三人,輕輕一按。

幾乎沒有任何的聲響也沒有明豔的色彩,但一股極大的沖擊力卻将九羽陡然掀翻,趙襄兒第一時間開傘,但在這股力量面前根本無濟于事,那力量震動傘面,通過傘柄震得她虎口發麻,整個人一瞬間被高高地抛了回去。

九羽方才穿行的距離被一下子抹平,他們重重地砸落在黃泉之側,傷勢各異。

趙襄兒因為九羽與紅傘的緣故,很大一部分沖擊力還是被抵去,雖也重重砸落在地,卻沒有受到什麽致命的傷,而不等她穩定身體,她的身前,白夫人的身影再次浮現。

白夫人居高臨下地看着撐着握劍的少女,贊嘆道:“好美的丫頭,這般容顏可真是容易讓世間女子由妒生恨呀。”

說着,她再次出指,叮的一聲裏,像是什麽指令得以實現,趙襄兒的傘面被一股力量猛地下壓,身子倒滑出去,而她的身後,白夫人無聲浮現,她那如玉骨雕琢的手按在了趙襄兒的後背上,少女痛哼一聲,細眉一瞬間蹙緊。

系着馬尾的紅繩斷裂,她的長發散開,被白夫人一把抓在手中,然後随着白夫人身影拔地,趙襄兒便被她拽着長發淩空提起。

“聽說你是趙國的女君主?”白夫人擰過手,看着那張瓷偶般精致絕倫的小臉,手指輕輕撫摸過,道:“怎麽?方才斬殺骨妖的時候,不是威風凜凜地很嗎?怎麽一下子就要淪為階下囚了?”

趙襄兒渾身劇痛,她想要召喚九羽于後方偷襲,可那九羽去被白夫人一枚骨針釘在地上。

白夫人端詳着那張臉,然後擡起頭,一巴掌打在了她白暫的秀靥上,啪得一聲裏,少女的腦袋一歪,左臉頰上赫然是一個醒目的巴掌印,而她的薄薄的唇角,也有鮮血溢出了出來。

被砸落在地幾乎難以動彈的寧長久聽到了這記聲響,那記聲音像是打在他的心扉上,他渾身顫栗,一股無名的力量湧入他的內體,他沒有任何思考,直接憑借着本能提起劍涸澤而漁般抽空了渾身的力量,向着白夫人斬去。

白夫人的瞳孔閃過一抹異色,接着是依舊輕蔑的笑容。

她手掌一推一落,寧長久這蓄勢極大的一劍便被難以抵抗的力量牽引,身體失衡,重新砸落在地,陷入了深坑之中。

白夫人看着他,啧啧道:“這少年好像很喜歡你呢,不過也是,你這般傾國傾城的可人兒,哪怕是我都看得有些心動呢,只是你這小姑娘也頗為蠻橫無理了些,要不要我先替你未來夫君好好調教調教你?”

趙襄兒在她強大的威壓之下,身體不停地顫抖,她想要說話,卻根本張不開口。

恍然之中,她想起了當年在地宮時那一個日夜,她誤入其中,在那頭老狐貍的威壓之下匍匐在地,渾身的骨骼都像是重了數倍,胸口同樣像是壓着巨大的石頭,根本難以喘氣,那種痛苦曾讓她數次重複着昏迷和蘇醒的過程,直到一天一夜後才被娘親救了下來。

如今她明明已經擁有了強大的力量和最為鋒利的劍,那種痛苦的折磨卻再次降臨,踐踏着她的尊嚴。

當年有娘親可以帶她走,如今誰又能救她?

她從不畏懼死亡,只是遺憾。

而白夫人提着她的身體,如同欣賞一件絕美的瓷器一般,看着她那被黑衣緊身衣包裹的玲珑曲線,那像是上天巧奪天工的打造,線條的每一縷起伏曲翹無一不接近完美。

只是白夫人眼中的欣賞之意變成了狠辣與拒絕,她喜歡這種美,同樣也想要破壞這種美,花瓣開着的華美怎麽比得上滿地落紅更為賞心悅目呢。

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脖頸,想要先撕碎她的衣衫,然後将她的肉體一點點割破。

“放開她……”

寧長久的聲音再次響起,她側目望去,不知道為什麽這少年還有力量來到自己面前。

當然,這并不重要,這句不痛不癢的威脅又是何其無力。

她再點一指,将寧長久的身子再次打落,她看着那少年,道:“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她,只是你是喜歡她的心還是這副皮囊呢,若是心的話,我可以剖開來送給你,若是皮囊的話,我也剝下給你那小師妹披上,這樣你便有雙份的喜愛了……”

白夫人對于自己的想法極為滿意。

只是那少年好像已經被砸得昏迷在了深坑裏,不知道有沒有聽到自己美麗的建議。

白夫人忽然想起,這一幕好像有些熟悉,只是她也懶得去想。

她看着眼前絕美的少女,失去了最後的耐心。

天地一片漆黑。

被骨釘釘死在地九羽奮力掙紮,卻怎麽也無法脫身,只能發出一聲聲哀鳴。

而寧小齡同樣被之前的一擊打得重傷昏迷,眼角不停地跳動,卻無法醒來。

唯有紅月像是一只幽異的眼,見證着這所有的一切。

白夫人已伸出了尖刀般的手指,按在了趙襄兒的胸口,輕輕割破她黑色的勁裝。

而那一刻,地上砸出的深坑裏,渾身是血的寧長久卻又睜開了眼。

他沒有去看白夫人,而是望向了第一根通天的神話之柱,他死死地盯着那根神柱,瞳孔變作了明亮無比的金色,如流動着滾燙至極的熔金。

白夫人感受到了異樣,皺着眉頭看了一眼。

接着,那根象征着神話邏輯,像是可以矗立千萬年不倒的神柱開始緩緩坍塌。

第 106 章 :酆都神國

第二頭大妖在頸骨碎裂之後,巨大的身形石化般一動不動,随後倒塌成了無數碎骨,砸入沙水之中,被河水飛快吞噬消解。

劍收入傘中。

九羽振翅而起,繼續帶着趙襄兒向着下一頭骨妖身上撲去。

趙襄兒如今也是長命境,同境之間的搏殺原本很難分出生死,可趙襄兒非但=長命境不同尋常,而且手握着幾乎可以切斬一切的利刃。

最重要的是她的殺心與殺意皆極重,用劍也從不講究什麽招式,每一劍都是最幹脆利落的殺人之劍,幾乎無跡可尋。

第三頭骨妖要比前兩頭高出一倍,他粗長的手臂如波浪般在空中揮舞着,震蕩出一陣接着一陣的死去,攔截趙襄兒的去路。

那些死氣的源頭與判官府內寧擒水施展的如出一轍,只要沾染上些許,便會極快地腐蝕肌膚。

而在以濃烈的幽冥煞氣阻攔了趙襄兒片刻之後,他忽然将雙手升到頭頂,整個人傾倒下來,撞向那被幽冥之氣包圍的少女。

他這是以自身為劍!

趙襄兒原本可以暫避鋒芒,但對方有死無生的氣勢卻激起了她的戰鬥欲望,她清叱一聲,身子微屈,小腿猛地發力間,身形同樣一瞬拔高了數十丈,九羽清鳴,再次化作長劍缭繞其身,趙襄兒接劍,直接照着那白骨大妖身上斬了過去。

沒有盛大的劍光亮起,因為那長夜與劍同色。

她握着劍柄,便像是握住了整片夜色。

于是一劍劈斬便好似天穹傾落。

骨頭卡啦卡啦的爆裂聲一瞬間響起,那骨妖的後頸處裂開一個大洞,趙襄兒黑衣勁裝、背傘系發的身影破骨而出。

她沒有去看骨妖死亡崩塌的場景,而是直接沖向了奈何橋邊。

那橋頭上,衆人皆如臨大敵。

而下方,寧長久與寧小齡同樣劍破妖骨,殺出了一條碎骨鋪成的道路。

寧小齡仰起頭,她聽到了趙襄兒連斬三頭骨妖的動靜,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便見她又一往無前地朝着奈何橋的方向飛速掠去。

寧小齡捏着拳頭,有些不滿道:“師兄,為什麽襄兒姐姐的後天靈這麽厲害,可以一直跟在她的身邊,我的小狐貍難得放出來偷襲一次人,還得趕緊收回去。”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同門的師兄師姐看你的修行速度時,應該也是這樣的心情。”

簡單的交流裏,兩人随着趙襄兒的身影向着奈何橋沖去。

此刻,那以“擒”字捆綁自己斷裂的亡靈的寧擒水提着一個巨大的黑牛頭顱倉促趕到。

不待他說話,白夫人已出指一點,那生着一對犄角的牛頭下,白骨蔓延,重新長出了身軀,原本已經死去的牛頭活了過來,它看着自己宛若人形的身體,癡呆地轉動着頭顱,似是沒有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而其餘守在奈何橋旁的亡靈,以閻羅為首,同樣嚴陣以待,酆都的權柄化作實質的力量一道道湧入他們體內,阻攔那三個少年少女的去路。

他們此刻所代表的,是冥君權力的一部分,擁有着神明獨有的法則,哪怕是手持九羽的趙襄兒,短時間也被阻隔在外。

天空之中,那紅月已幾近圓滿。

白夫人的嗓音冰冷地響起:“別浪費時間了,截流。”

那話語傳入寧擒水的耳中,他渾身為之一振,碎裂的身體很快完好無缺地彌合,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職責所在:“是,夫人。”

寧擒水一步跨到了那沙水上空,他懸空而立,望着身下那滔滔滾滾的河水,屏氣凝神,判官筆淩空虛畫,無比端正地寫出了“擒水”二字。

擒水,擒的便是沙水。

這是白夫人賜予他的特殊權柄。

如今已幾乎成為黃泉的沙水被他以雙手硬生生地拽起,那河水仿佛已不是河水,而是一條深黃色的緞帶。

等到酆都建成,那沙水與那條沙河必将割裂,所以要提前将這條沙水截斷,圍成一個圈,使得它可以在這座城中自行流轉循環。

奈何橋外,趙襄兒揮持九羽連出三劍,每一劍都集中在一點,剛猛霸道,想要一鼓作氣沖破奈何橋的防線。

長橋在趙襄兒一輪輪的攻勢之下震蕩不安好似要随時斷裂,架起陣法抵禦趙襄兒進攻的冥官們,亦是一個個魂魄動搖,苦苦支撐。

而寧擒水的手中,那黃泉已如蛟龍騰起,若從上空俯瞰城池,便可以看到那黃蛟般的河水如銜尾的蛇,已将自己的身體連成了一個環。

感應到這一幕之後,閻羅也長長地松了口氣,他知道酆都即将結成,這些不知死活的蟲子們大勢已去!

那五根通天巨柱之間,畫面也即将凝固。

趙襄兒連破三具骨妖,渾身殺意沖天,但她的劍此刻卻無法斬斷冥君權柄,被攔在了這奈何橋外,于是她的每一劍都極為狂暴,打得臨河城中央震顫不已。

那化身為閻羅的老城主站在最前方,他看着懸空而立的少女,冷冷道:“別做掙紮了,你們無論如何也已來不及了,我看你們頗有些本事,不如此刻自盡化作幽魂歸順,夫人胸懷寬廣,或許惜才,可以對你們……你在做什麽?!”

老城主的循循誘騙一下子成為了震怒。

只見那有點不起眼的白衣少年,身邊忽然浮現出數道靈力凝聚的、星辰般的光點。

寧長久擡起頭,逆畫飛空陣。

奈何橋上,先前寧長久刻下的飛空陣圖同時亮起。

之前他在長街上與白夫人靡戰時,曾畫動過此陣,但被白夫人強行拽了回來,而此刻白夫人全力構築神國,根本無暇理會他。

他們設下的壁壘也無法壓制飛空陣的品階!

逆畫完成,下一刻,寧長久的身影陡然出現在長橋之上,他的動作沒有絲毫的滞慢,以白绫式起勢,以大河入渎式直接斬碎還在煉化黃泉的寧擒水的魂魄。

一劍之後他猛地轉身,“雲崖石刻”、“閑落桂子”、“敲月問仙”這清寒無雙的三劍依次使出,而那正以權柄阻攔趙襄兒身影的冥官們根本來不及招架,劍光破碎魂魄,在他們魂魄凝結的空隙裏,趙襄兒已破碎結界而去。

“還算有點用。”她清冷開口,給了寧長久一個還算正面的評價。

話語間她擡起頭瞥了一眼紅月,心弦緊繃,因為在她的視線裏,那輪紅月與徹底圓滿幾乎沒有兩樣了。

趙襄兒抹去了心中那一閃而過的擔憂,九羽化劍,所有的靈力都灌注到了那劍鋒之上,長劍亦感受到主人的心意,清亮長鳴!

白骨王座之後,趙襄兒身影驟止,那劍意也在這一刻攀至頂點,她高高舉劍,如行刑之人揮刀端頭,一劍裹挾着滿天夜色斬落,想要一舉摧毀這正構築神國的白夫人。

而那一刻,趙襄兒黑白分明的眼眸裏,那背對着自己的白骨王座,卻忽然轉了過來。

一切都好像變得極為漫長,無論是王座的轉動還是長劍的落下,亦或是所有感知中的一切,仿佛有什麽人為的力量,将她們所知的一切都拉得極長。

九羽劍落下之際,一切像是陷入了因果循環之中,那白骨王座也剛剛好好旋轉過來。

披着白骨長裙,朱唇紅潤墨發堆雲的女子淡漠地看着舉劍的少女,她伸出了手,輕輕一推,趙襄兒凝結的滔天殺意在頃刻間便被打散,空氣爆音般的聲響裏,九羽哀鳴,少女的身影被瞬間轟飛,在夜色中飛快倒退,猛然撞入了臨河城的建築群裏,撞得房屋大片倒塌,犁出了一條長長的道路來。

那片廢墟裏,趙襄兒支着傘艱難地拔起了身子。

方才若非她及時開傘抵擋,那一擊之後,自己或許已經重傷難起了。

此刻的天空中,紅月已經圓滿,那象征着神話邏輯的五根通天之柱也已徹底凝成,酆都的根基已經構築完畢,接下來便是添磚加瓦的瑣碎事了。

白夫人自王座上緩緩起身,她面朝神柱背對紅月,捧着那青砂罐兒,如懷中抱貓的雍容貴人,居高臨下地看着已是困獸之鬥的三個少年少女,臉上的笑意也覆上了一層獨有的神秘面紗。

“歡迎來到我的神國。”

……

……

(PS:推薦一本朋友的小說《女王大人饒命啊》:開局一條龍,升級全靠哄。喜歡西幻的朋友可以康康。)

第 105 章 :九羽化劍斬長夜

判官府院牆碎裂,大門洞開,碩大的黑牛岩石般一塊塊凸起的肌肉上,鮮紅的血珠一粒粒滾過漆黑的皮毛,四面八方地飛濺,而崩塌的轟鳴聲裏,寧擒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他看見一個漆黑的影子落下,随後籠着寧小齡一同消失。

那頭瘋牛撞破了判官府後去勢未至,向着院子裏狂奔而去。

寧擒水心如刀絞,再也顧不得什麽那兩個欺師滅祖的徒弟和這個空有蠻力的莽夫屠戶,他抓着筆杆子沖入屋中,要将那膽敢破壞屋門的瘋牛大卸八塊。

寧擒水沖入了昏暗的堂中,夜色一片漆暗,與院子相連的門牆也被撞破,那頭發瘋了的黑牛撒着蹄子狂奔在院子的雪地裏,口中的怪叫聲更像是野獸的嘶吼,寧擒水正要踏入院中,他腦中忽然閃現出一個疑問。

那瘋牛蠻力再大,也不過是頭牛而已,憑什麽可以将這幾乎藏于陰陽兩界的判官府給撞破?

他目光瞥了一眼,發現那牆壁上的許多裂紋極為平整,像是切過的豆腐,切口處光滑平整得近乎水潤。

而院子裏,那頭瘋牛已調頭向自己沖來。

明知死亡對于如今的自己來說已是一件奢侈的事,但黑牛沖來的一刻,他心中還是閃過了片刻的驚憂。

也只是片刻。

他筆杆一揮,瞬間寫就一個“擒”字,這字極為複雜,卻是他道法意味最高的字之一。

“擒”字寫就。

判官府內,如有鐘呂驟鳴,生殺予奪四字同時浮空而現,如刀叉斧戟高懸頭頂,稍一妄動便是五馬分屍之意,那黑牛雖已發瘋,但這種強烈的危險還是壓得它驟然止步,一對牛角拱在了門欄上,身子失衡,就要傾倒。

寧擒水松了口氣,正要将那擒字落下,将這頭膽敢犯上的瘋牛五花大綁,他的動作卻忽然停住了。

一襲黑影從牛背上落了下來。

寧擒水坐鎮判官府,對于危險的感知極為敏銳,但直到那黑影落定,他也未能察覺到對方的存在,接着,他感受到有什麽遮住了視線,吸納了一切的光,哪怕他以洞察一切的判官之目都無法穿透。

嘩!

耳畔有聲音響起,似是鳥獸扇動翅膀,也似披風猛然飛掠,寧擒水覺得他應該伸手去擋,于是他舉起了手,想要畫一個“水”字符,只是筆畫才一起便被迫中止。

他的手腕齊斷,接着脖頸以下的身體也同時斷裂,他整個人就像是塌方的山體,上半身一點點滑落下去。

寧擒水反應過來之際,連忙伸手想要抓住自己的下身,卻發現自己的魂魄根本無法聚合。

這一幕滑稽而恐怖,他的亡靈被一刀斬成了幾截,身體各個部位之間抱成一團,他依舊活着,卻怎麽也無法将自己拼上。

這種情況超出了他的認知,他回過頭,想要去尋找那個罪魁禍首。

他轉頭望向了門外,他這才看到,紅月之下,本已消失的寧小齡又重新出現,而她的前方,一個身穿黑色勁裝,少女模樣的身影奔成了一線,而她的身邊,繞着一頭漆黑的大鳥,那大鳥像是一片影子,幾乎沒有厚度,它仿佛可以吸納一切的光,在與黑夜黑牛同在時,眼睛根本無法區分。

方才那少女便是用這頭漆黑的妖雀裹住了自己,将她徹底隐匿在了黑暗中。

此刻她顯露出身影,徑直朝那屠戶奔去。

黑鳥嘶鳴一聲,在少女奔襲的過程中散成無數粒子,然後在她手中頃刻凝聚成一柄漆黑的長劍。

劍過長街。

屠戶的人頭骨碌碌地滾落在地。

他若是看到了這一劍,那他的臉上一定會展露出此生無憾的贊美,但那一劍太快太快,他只看到黑夜中撲來的影子,卻沒有時間去分辨到底發生了什麽。

于是他的頭顱上,一雙眼睛依舊驚愕地瞪着,巨大的眼白裏,瞳孔縮得像極小的豆子。

而在斬殺屠戶之後,少女身影未停,那長劍轉而化回大鳥,她身子一躍,靈巧地攀上鳥背,飛掠長街,打了個旋兒之後,重新一把将寧小齡拉回了鳥背。

屠戶人頭落地的那刻,寧長久才松了口氣,自第一天他在寧擒水藏的那封信中,看到了那個“銜月擘雲”的印章之後,他便有預料,自己會與她在這臨河城中遇見。

而千鈞一發之際,這一幕真真切切地發生在面前,他緊繃的心弦才真正松了大半,他正要開口說什麽,那黑鳥已掠至身前,一只觸感清涼的手一把抓住了他。

寧長久身子被一下拽起,拉到了黑雀九羽的背上,那紅月的光芒落下,光線卻全被九羽寬大的雙翼吞噬,以至于哪怕是白夫人也只能探查到此處的動靜,而無法看到他們具體的情況。

“你怎麽還是這麽弱?”

以紅繩紮着馬尾的絕美少女看了他一眼,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寧長久連同滿腹的疑問被這句話嗆回了肚子裏。

他無奈道:“當然是比不得殿下驚才絕豔的。”

趙襄兒颔首道:“知道就好。”

寧長久不去接話,只是誠懇道:“多謝殿下搭救。”

趙襄兒道:“沒我救你也不會死,我救的是小齡妹妹。”

飛鳥帶着他們高高掠起,來到了臨河城的長空,遠處,那光柱像是五根粗大的手指,頂天立地地刺破長夜,每一根光柱之間,皆搖曳着無數的清影。

寧長久問:“如今城中的局面,殿下有什麽良策?”

趙襄兒蹙眉道:“什麽局面?我入城沒有太久。”

驚魂未定的寧小齡趴在鳥背上,聽着他們的對話才稍稍安心,此刻聽到趙襄兒這般說,心想趙姐姐果然厲害,什麽都沒有摸清楚就敢闖城救人,不像師兄,什麽都沒有摸清楚就敢留在這裏,真是太魯莽了。

寧長久言簡意赅道:“一頭白骨大妖想要煉化此城為酆都,等這輪紅月圓滿,這裏便是死城了。”

趙襄兒點點頭,道:“這裏幽冥的結界還未穩固,困不住九羽,你們若想出去,我可以先送你們走。”

寧長久問:“你呢?”

趙襄兒盯着那五根參天的光柱,冷冷道:“取國壤者,皆是我大道之敵。”

寧長久這才想起她“襄”字中的枷鎖,感慨道:“殿下真豪傑。”

趙襄兒将手摸索到頸後,抽出了背在背上的,以黑布包裹的傘中劍,她看了寧長久一眼,問:“你的決意呢?”

寧長久道:“願随殿下同去。”

趙襄兒不動聲色,不知對他的決定是滿意還是不屑,癟人的陰風從耳側掠過,城下那個白燈籠連起的巨大“奠”字在視野中越來越清晰。

趙襄兒忽然回頭看了寧小齡一眼,問道:“什麽境界了?”

寧小齡不自信地答道:“通仙初境了。”

趙襄兒嗯了一聲,贊許道:“不錯。”

她又随口問了一句:“你師兄呢?”

寧小齡看了師兄一眼,拍了拍胸脯擔保道:“師兄應該不出一個月就能入玄了。”

趙襄兒微怔,緩緩地別過頭,夜色将少女如畫的眉目襯得愈發幽豔,她淡淡道:“你這兩個月都在睡覺?”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道:“倒也沒有。”

趙襄兒問道:“陸嫁嫁就不管管你?”

“……”

寧長久還在想着如何回答,一旁的寧小齡便開始揭師兄的短:“當然管呀,師父很嚴厲的,師兄挨了好多次板子了。”

趙襄兒聞言,薄薄的唇角輕輕勾起,微笑道:“不曾想寧小道長日子這麽難過呢?那陸姑娘也真是的,這般不念舊情,下次若是遇到了,我幫你求求情?”

寧長久聽着她的挖苦,故作平靜道:“師門私事就不勞殿下費心了。”

寧小齡也附和道:“嗯,以前師兄與我說過,吃得苦中苦,嚴師出高徒。”

趙襄兒細眉微傾,她順手将一绺發絲挽至耳後,淡淡地笑了笑,握緊了傘劍,道:“那你好好挨板子,三年後我看看你到底有多高。”

寧長久心想果然還是陸嫁嫁好相處一些,在趙襄兒面前,如今自己的境界根本不夠看,多說一句都讓人生悶氣。

寧小齡好奇地看了師兄一眼,心想師兄真奇怪,被襄兒姐姐這麽挖苦,為什麽心裏一點沒有不高興呢?

當然,她知道師兄和襄兒姐姐婚還沒退,名義上是對未婚道侶,所以自己能看到師兄情緒這件事,她在趙襄兒面前還是會刻意避諱的。

……

那白骨王座上,白夫人已是震怒無比。

她不知道那突如其來,妄圖打斷自己儀式的少女到底是什麽身份,只是她身下那頭無法看清的漆黑巨鳥,卻讓她在震怒之餘生出了一抹恐懼。

“冥君號令,百鬼跪聽!”

白夫人喝了一聲,手指敲動右邊扶手的骷髅頭,紅月光芒更盛,冥君權柄之下,數百個骷髅頭自王座上滾下,如搭積木般彙聚成三頭體型碩大的白骨巨人,一人弓着後背,如握着石器行走蠻荒的野人,一人雙臂極長,如通臂大猿,一人高高瘦瘦,如巨大的火柴人。

即便他們皆有數十丈高的巨大身形,但在那象征神話邏輯的巨柱之前,依舊顯得渺小。而他們的腳下,其餘沒有來得及湧上形體成為巨人一部分的骷髅頭則紛紛化作無數更小的骨妖。

這三頭骨妖,皆有接近長命境的力量,此刻,那城主閻羅也聞風趕來,與那骨妖一道阻攔那遙遙而來的飛鳥。

而白夫人則于白骨王座上,竭力催動靈力,冥思構畫着關于酆都的一切,她要在那些蝼蟻到來之前,将這座酆都神國的一切都填補完全。

夜空中,九羽嘶鳴了兩聲,它的身形像是受到了什麽阻礙,無法跨越過這座嶄新酆都的法則。

趙襄兒神色凝重了些,道:“你們去殺小的,我宰大的。”

九羽低掠,寧長久與寧小齡從九羽背上躍下,長劍掠火,于白骨妖群中長驅直入,一落地便攪碎枯骨無數。

而空中,趙襄兒在鳥背上忽然立起,她手中的長劍猛然向前一抛,斬向第一頭骨妖。

夜色撕破,長劍沒入第一頭骨妖的胸骨之中,大放光明,一瞬間攪碎了數十根骨頭,而那骨妖渾然不覺,身子前傾,手持一根巨大的白骨棒槌朝着趙襄兒所在的位置,遙遙鎖定當頭劈下。

趙襄兒渾然不懼,直接迎面而上,那棒槌落下之際,趙襄兒身影一避,與此同時九羽化劍,她手持長劍直接紮入那根巨大的骨槌中,她以骨槌為道,拖劍狂奔,長劍刺入白骨一路拖過,如刀切豆腐一般将身下的白骨斬開。

趙襄兒身影極快,黑色的緊身勁裝在夜色中連一道殘影都沒有留下,那骨妖幾乎沒有任何反應的餘地,少女便已奔至它的肩上,那劍下,骨槌連同它的右手手臂都自中心被切成兩截。

長劍再斬。

九羽化成的劍雖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劍光,但它太薄太薄,薄得銳不可擋,薄得連切斬幽魂的缺口都需要極長的時間才能彌合。

一劍毫無花哨地橫劈而過,第一頭白骨大妖的頭顱在清脆的碎裂聲中被斬斷。

而在那骨妖身形崩塌之際,趙襄兒已催動靈力猛然躍起,兩個大妖之間幾十丈的距離瞬間拉近。

那骨妖目睹了同伴的死亡,亦有警惕,沒有貿然進攻,只以極長的雙臂繞着周身旋轉,陰風如刀片彙作的洪流,結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場域,護住位于中央的脖頸要害。

而趙襄兒卻直接無視那那片場域,九羽由劍化鳥,帶着她驟然拔高,要直接飛過那骨妖的頭頂,那骨妖手臂極長,在趙襄兒試圖直接躍過他時,他立刻收起了手上的動作,一手護住脖頸,一手直接沖拳砸向趙襄兒。

而那一刻,九羽卻包裹住了她,長夜漆黑,她的身影與之同色,一時間難以分辨。

一拳落空。

一息之後,趙襄兒已出現在那骨妖的後方,而此刻第一頭骨妖的身形才堪堪開始坍塌。

趙襄兒解下了背後的傘,對準了第二頭骨妖的後背,先前還埋在第一頭骨妖身體裏的傘劍,此刻受到本體的號召,猛然破骨而出,而那傘劍與古傘連成的一線裏,恰好經過第二頭骨妖的脖頸。

長劍在夜空中拖曳出一道狹長的白虹。

白虹中央,那骨妖的手骨連同脖頸一道破碎,連接四肢百骸的靈性開始消亡。

夜黑風高。

趙襄兒再殺一妖。

……

……

(感謝書友吾道原始打賞的舵主呀!謝謝書友的大力支持~)

第 104 章 :古城為奠,血牛過街

白夫人的話落到了許多人的耳中。

最先震驚不解的便是城主,他立刻道:“不可能啊,城門是我親自監督人閉合的,嚴絲合縫,城牆上亦有人鎮守,怎麽可能有人潛入?”

白夫人道:“可确實有人來了。”

披麻戴孝的書生看了一眼神色慌亂的城主,嗤笑道:“如今夫人即将接納冥君的權柄,此城亡靈不死,無論來者是誰,又能改變什麽?自投羅網罷了。”

城主冷笑一聲,怒道:“你個百無一用的落魄書生懂什麽?酆都未成之前,任何小事都有可能成為致命的絆腳石,此刻我們不能容許任何意外,一點也不能!”

書生別過了頭,知道如今白夫人心情不好,也未與他争執。

白夫人閉上眼,過了一會,她說出一句令人震驚不已的話語:“我找不到他。”

“什麽?”衆人皆驚。

如今白夫人是真正的一城之主,城中的所有人皆是她掌心翻覆而滅之物,既有人進來,怎麽可能找不到?

來的究竟是什麽人?

白夫人心中亦是不解,在她心裏,可能性只有兩個,一是動了城門,但并未進城,而是那人也有類似那對師兄妹一般的隐息之術可以暫時躲過自己的眼睛。

她指骨輕敲扶手,一枚骷顱頭如小劍飛出,瞬息間鑽入了城主的眉心裏。

白夫人說道:“借你一個長命境,在城中把那人給我搜出來。”

那骷顱頭進入他的身體之後,巨大的力量灌入他的魂魄之中,城主一時間心馳神遙,有些不适應這般恐怖的境界。

“長命……”

他生前便有遺憾,不能成為修行者再守城百年,如今死後反倒亦鬼亦仙。

那白夫人不過彈指,便完成了他多年的夙願。

城主神色愈發虔誠,跪拜之後領命離去。

白夫人睜開眼,淡淡地瞥了樹白一眼,指尖一動,将這少年一并扔去了那陰魂的隊列裏,樹白口不能言,但看着眼前的男男女女的鬼魂,心中發毛,對于死而複生的白姐姐說的話語,他亦是雲裏霧裏,如果可以,他更想轉身逃跑。

白夫人看着那五幅依舊在不停演化的畫,又仰頭望了一眼當空的猩紅色月亮,此刻月亮已經過半,用不了太久便會徹底圓滿。

“六十四年了啊。”白夫人輕輕嘆息。

那整整六十四年如夢魇般萦繞在她身上的記憶裏,那令她膽寒生惡的臉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那時的自己明明已經修至紫庭巅峰,距離五道不過一步之遙,但在那個四個老妖怪的面前,自己竟然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只是即使那個怪物那般強大,卻依舊失算了,那堆明明死得不能再死的骨頭,依舊重新孕育出了自己。

她不僅活了下來,而且在一個大雪之夜爬出了那頭老妖怪的禁制,她來到了沙河,鑿開了堅冰,煮河水以自身為食,從此以後,那沙河便再也沒有結過冰。

她無數次想着,那四個殺死自己的人到底是什麽境界,是隐國而來的,誅滅違抗天地法則生靈的神明嗎?

只是自己勤勉修行,不食人肉,不殺無辜,只是因為一個不知哪裏空穴來風的謠言,說吃了自己的骨頭可以長生不老,于是南州裏,無數人想要殺死自己,引起了一場死傷無數的混亂。

而那神明披着袈裟串着佛珠,看似滿臉悲憫,解決這場混亂的手段,竟是直接将自己殺死。

懷璧其罪便該死,何其可笑?

白夫人紅唇輕啓,無聲地笑了起來,那次死亡之後,她才終于明白,無論把境界修到何種地步,最終在那執掌法則的隐國之主手下,依舊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

唯一的辦法,便是擁有真正對抗他們的力量,便是成為自己國度至高無上的王,所有的法則都聽從自己調遣,她要滿城生靈,無論是多麽鋒利的刀劍,都無法将他們殺掉。

這才是法則的力量。

白夫人不停地笑着,胸膛起伏,白骨累成的長裙在夜色中極為醒目,此刻她盤踞在王座上,就像是一截死白色的、盤根錯節的柳樹,其上面生長着一顆美豔頭顱。

王座帶着她高高地升空,幾乎伸手便可觸摸到那輪紅月。

她眼睑垂下,眸光落在了那座俯瞰的城池裏,此時滿城的大紅燈籠已轉為白色,所有逃難歸家的人們,在經過那燈籠時,便相當于一只腳踏入了冥府之中。

而此刻,那些亮起的燈籠彙聚成了一個巨大的“奠”字。

奠,亦為定也。

滿城如喪,靜默如死,便是定了。

臨河城為基已定,那五根象征着酆都神國神話邏輯的柱子也在緩緩搭建,等到五根柱子徹底建成,她便可以親手繪制這方的穹頂,捏造日月星辰。

只是如今這城中還有幾只惱人的蟲子。

她一把抓過紅月,指尖一點,其上畫面變幻,顯露出那老宅子裏寧小齡不停出劍劈砍寧擒水魂魄的畫面。

白夫人冷笑不止,若非此刻神話邏輯還未推演完成,她無法離開這座象征陰陽之隔的奈何橋,她便親自前去,兩爪将這對師兄妹撕得粉碎!

“寧擒水,我賜予你偉力,你便是這般用的?”

白夫人威嚴的聲音帶着無限的魔力,透過紅月傳了過去。

……

……

庭院上空,白夫人的聲音響起,紅月光芒更甚,那光照在了寧小齡的身上,她的思緒像是被拖慢了幾分,出劍的速度慢了一些。

那片刻的遲疑後,她心知不妙,正要以最猛烈的大河入渎式将寧擒水的魂魄徹底洗碎,但寧擒水得到了白夫人的谕令後,境界又攀升了一截,他殘破的手瞬間凝成,一把抓起了散落在地的筆,缭亂的字跡頃刻寫成,帶着生死之間才夾雜的恐怖韻味。

他是這座城中未來的判官,執掌的便是生死!

他的身邊,積雪也仿佛“死”了一般,紛紛垮塌融化,死亡的氣息如秋原上焚起的火線,一瞬間便成勢,飛快湧來。

寧小齡幾乎沒有猶豫,雪狐與生俱來的敏捷讓她飛快後撤,死氣蔓延而來時,她幾乎一瞬間竄到了最後方,緊貼着牆壁,接着她才立刻掐了個劍訣,以劍域護身,那死氣來到身前,一時間無法突破劍域,皆如遇到礁石的流水,向着兩側分散開來。

見到那死氣無法進來,寧小齡心中的恐懼驅散了些,只是自己無法繼續出劍之後,那寧擒水的魂魄便以極快的速度聚合着,像是凝成一個模糊的人形,然後拼湊出四肢五官等細節。

寧小齡強壓下了心中的懼意,方才也是這個位置,比自己境界還要低許多的師兄,果決出劍,直接一鼓作氣斬得他難以愈合,那自己憑什麽不可以?

這老東西雖然化作陰魂,境界還漲了一些,但自己相較兩個月前亦是天差地別!

外面的長街上,打鬥聲隐約傳了過來。

她握緊了手中的劍,身邊白雪如砂,滾地而走,與方才師兄出劍時如出一轍。

寧擒水身形已然凝聚,淡淡一哂:“用老的劍招還敢再出?”

寧擒水終于得以握筆,方才心中擠壓的陰郁如墨汁般噴濺而出,周圍虛無的空間便都是符紙,承接着那些陰魂般的墨水,凝聚成完整的字。

寧小齡以劍域護身,以砂雪之式為起手,身形驟然奔出,怒道:“你才老。”

只是寧擒水已吃過一塹,對于這劍法的淩厲已有見識,已有堤防,當然不會再被瞬殺,在寧小齡出劍之時,三道符已然畫成,他将筆收在身側,神色肅穆如不帶絲毫情感的判官,朗聲道:“陰寂陽滅,生死為序,數論功德,刑罪加身!”

三道大符如碑鑿下,帶着判決生死,說一不二的決絕,就像是世界上最鋒利的刃,只要落下,便是一刀兩斷!

寧小齡白虹貫日的劍招還未過半,她的身影便被硬生生打斷,一道符碑砸落,逼得她側身躲避,而下一道符碑又将她的墨雨翻盆式硬生生壓回了鞘中。

寧擒水心中嗤笑,剛才那寧長久若是不耍那趁其不備的陰謀詭計,與自己正大光明的對決,自己又怎麽可能會輸?

……

長街上,在寧長久與那屠戶一照面之際,戰鬥便開始了。

那屠戶是個胖子,身子壯實至極,手持殺豬刀一站,便宛若一座小肉山,而他的動作卻又帶着與他身形不相襯的敏捷,狂奔之際更是能将腳下磚瓦踏得粉碎。

白夫人還未下達命令之際,他對于找尋那頭瘋牛無果的怒火便撒在了寧長久的身上,而寧長久同樣懶得判斷他的身份,畢竟如今滿城皆敵,在那屠戶出現的第一時間,他的劍意便已如針芒散開。

他與那屠戶幾乎同一時間動的,刀與劍碰撞的剎那,兩人都能從對方的眼中捕捉到一抹驚愕。

對方竟然是人?!

而這抹驚愕沒有存續太久,屠戶殺豬一生,無論多麽壯實的豬,他都能一刀了結掉對方的性命,而方才那馬頭上的脖頸上一刀而過的平滑切口,更是讓他滿意至極,想着白夫人看到之後,定會誇贊自己。

而這個不長眼的少年人,又沒有豬壯實,居然也敢攔自己的道路。

刀劍碰撞,金屬振鳴之聲響徹長街。

一撞之後,兩人都沒有絲毫的停頓,第二記又至,撞響之中,屠戶驚愕地發現,對方這幹瘦的小子,出劍竟然比自己更快,他的刀還在胸口前上方時,那劍已經朝着自己肩脖處劈來!

屠戶一聲怒吼,腳下石塊瞬間碎成齑粉,驟然爆發出的力量将那劍擊退了片刻,自己手中的刀同時切上。

又一次簡單的相撞之後,兩人的身形皆後退了一些。

屠戶驚駭地發覺,若非白夫人賜予了自己很高的境界,方才的第二個照面,自己便有可能已經被對方斬下頭顱。

對于殺戮一生,追求一刀斃人性命的他來說,這是絕對無法容忍之事。

在他原本的計劃裏,在一刀斬殺那頭瘋牛之後,他便以平生所學之所有精妙,不沾任何拖泥帶水,一刀斬下自己的頭顱!

那該是何其精彩的一生?

只是如今,他要耗費精力再殺一人。

年輕時候他殺了很多人,入城開始安定營生之後,他的刀口便再沒舔過人血,如今嗜血的欲望再次泛起,他提起了手中的殺豬刀,悍然撲了上去。

寧長久不願與他糾纏,他同樣打算将對方速殺然後前往奈何橋,去破壞白夫人的儀式。

于是刀與劍的交擊便更為铿锵剛烈,那幾乎沒有任何花哨,每一記都是鋼鐵之間單對單的碰撞。

屠戶還是低估了寧長久出劍的速度。

他的刀法雖早已極快極強,幾乎只要先手一刀便可以直接破人心髒或取人首級,但是他發現自己根本出不了刀,對方的劍太快太快,自己的每一刀都被壓制,只能循着那劍招的來路倉促抵擋。

随着他不停後退的身影,地面上的磚瓦一塊塊破裂。

他心中的殺意與憤怒如火山口積攢的熔岩,只待對方劍招用盡,便要化作熔化一切的烈火噴薄而出,割裂對方的頭顱!

刀劍再撞,屠戶再退一步,甩了甩生麻的虎口,幾乎要握不穩刀。

那劍卻沒有多少停頓,頃刻便又落下,他只好翻滾身體側身躲避,一劍斬砍落空,很快轉劈為橫掃,繼續追擊而去,屠戶一個翻滾之後穩住身形,再次接劍,與此同時雙腿猛一橫掃,身子如掄圓了的鐵錘直接撞向對方的腰間。

寧長久身子一躍,躲過了對方的追擊,當空一劍直斬手腕。

屠戶倉促回刀防身,劍氣波及之下,卻還是被斬出了一道口子。

他吃痛地哼了一記,雙目通紅,幹脆不管不顧對方的攻勢,直接刺出了自己苦練一生的一刀!

這一刀簡單至極卻帶着滔天的怒意與殺氣,這一刀他練了幾十萬遍,幹淨利落得幾乎挑不出任何瑕疵。

但他這一刀還是沒有刺中對方,不是因為自己技藝不夠,而是因為這柄殺豬刀太短了。

寧長久的身子在第一時間後撤了半步。

那刀鋒極為驚險地擦着他的胸口劃過,斬破了半縷衣衫。

一刀勢絕,屠戶的瞳孔中帶着極大的不甘之色,接着他眼睜睜看着對方身體前傾,同樣斬出了一刀,他眼中的失望之色忽然大放異彩起來。

對方所出的那劍,與自己畢身所練這刀一模一樣。

他已經沒有時間為對方僅僅一眼便模仿出與自己畢生所學一模一樣的刀法而妒恨,這是他第一次在別人手中看到這一刀,如照鏡自觀一般,望見了幾乎超越生死的美!

那一刻他內心深處無比渴望着對方就這樣斬下自己的頭顱。

但這他極度渴望的一幕并沒有發生。

極為刺耳的“叮”的一聲裏,寧長久的劍被什麽東西擊中,硬生生地打得偏離了軌跡,那片刻的空隙讓屠戶下意識收刀回防。

屠戶逃過了一劫,心中卻空落無比。

他的視線越過寧長久的肩頭,望向了那邊,勃然大怒道:“你個老道人湊什麽熱鬧!”

說話間他已不理會寧長久,直接将手中的殺豬刀朝着那救了自己一命的老道人身上甩去!

那道人便是從屋中走出的寧擒水。

他看着那柄飛刀,判官筆一揮直接将其打落在地,他望向那屠戶,同樣怒道:“多虧我救你一命,你個老匹夫別不知好歹。”

“救我一命?”屠戶臉上青筋爆出,勃然大怒道:“你賠我命來!”

說着他手掌一伸,隔空馭氣,再次駕馭那柄殺豬刀撲了上去。

寧擒水原本的計劃裏,他在暫時困住寧小齡之後,便先出門,與那屠戶一同将最為棘手的寧長久先行殺掉,可這般波折卻是他萬萬沒有預料到的。

這個殺豬的當然不是他的對手,但也很是難纏,而屠戶顯然已經失去了理智,他小山般的身影撞上去時,哪怕寧擒水已用符抵擋,卻依舊被震退了兩步。

老宅子中,原本被死氣團團包圍,只好以劍域艱難抵擋的寧小齡卻因此喘了口氣。

她連忙斬開死氣,朝着屋外跑去,但是如今這老宅子中的因果線依舊束縛着她,她不像師兄那般曾經有超脫生死的經歷,根本無法走出這條因果線中。

“師兄!”

她用力叩擊門扉,用力大喊了幾聲。

寧長久聽到她的呼喊,心中松了口氣,那屠戶脫不了寧擒水太久,正當他還在思考如何将寧小齡從屋中帶出來時。

地面忽然震蕩了起來。

震驚與愕然還沒來得及化作具體的情緒,在他們的身後,巷子的拐角,牆體開始大量崩塌。

那牆邊,一頭渾身都是血痕的瘋牛雙目猩紅,蹄子亂踏,橫沖直撞地奔了過來,屠戶想起了自己的職責所在,想要一刀斬死那瘋牛,可是那瘋牛在接近時卻猛地轉了個身,直接撞向老宅子的大門,勁健的後蹄猛地一踹,一下踢中那屠戶的胸口,将他整個人踹到了下去。

而屋子裏,寧小齡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只覺得地震了一般,口中的師兄救命才喊到一半,眼前的大門便直接支離破碎了,而那滿身是血的黑牛背上,一個同樣漆黑得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的身影落下。

那極黑的幕布後,一只白暫的、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伸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進了那塊漆黑的幕布裏,耳畔,一個熟悉而清冷的聲音響起,有些威嚴和霸道:“吵什麽吵,跟我走!”

……

……

(原本只想寫三千字,沒收住,碼了五千多,所以晚了一些……又是日萬的一天。)

第 103 章 :神話中的城

奈何橋上,儀式已經開始。

五座白骨銅畫構建出的恢弘長卷裏,畫面自第一幅開始,也真正動了起來。

閻羅,黑白無常,孟婆,渡魂人等諸位冥府值守皆一一守在奈何橋邊,個個神色肅然。

而白骨王座上,那白夫人翠色的羅裙漸漸幹癟,豐腴的血肉如飛速蒸發化霧的雪水,自裙袂間嘶嘶地溢出白氣,而她整個人已是形銷骨立,那烏黑的青絲之下,再沒有妖冶無雙的臉,而是一面紅粉骷髅。

她離開了王座,走進了第一幅銅畫裏。

這是神戰之卷,她投入王座之後,白骨飛速地拆解拼接,化作了那隕落神明的模樣。

那神明自天穹如流星般墜落人間,帶起鑿出一個深不見底的淵潭,随後,第二幅畫卷中,她蒼白的手摸索着深淵的邊緣,一點點緩慢地爬出,接着第二幅畫卷成型,她又融入了第三幅畫卷裏。

她化作百丈高的巨大骨妖,身體上纏繞着無數的破碎骷顱和赤身女子,她揮動着雙臂,與那空中飛蝗般的人影戰鬥着,兩者形體明明是天差地別,白骨大妖卻神色痛苦之際,仿佛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着千刀萬剮。

等到百丈白骨崩塌之後,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姑娘大小的骨人從白骨堆中爬了出來。

正是白夫人。

她帶着那堆破碎的白骨走了很久很久,最後走到那條沙河中,以河床為爐,整條沙河煮沸,以自己的白骨熬湯吞飲而下。

随後她白骨上漸漸生長出了新生的血肉,掬水長飲仰望天空的目光更單純得像新生的嬰兒。

接着她向這座臨河城走來,走入城中,走入熙攘人群,一步步朝着她的白骨王座走去。

所有的畫面演化了一遍。

白夫人走進了最後一張銅畫裏,一如畫中一般,背過王座緩緩坐下。

她滿臉疲憊,像是重新經歷了一遍過去的人生。

她孤獨地坐在王座上,再沒有去看那奈何橋的魂靈一眼,骷髅頭如一片片雪花覆蓋在她的身軀上,化作豐盈曼美的血肉,幾乎挑不出任何的瑕疵。

而沙水畔,那五張老人嘔心瀝血繪制的白銅畫,在白夫人走出最後一幅後,真正地活了過來,每一幅畫之間,都開始衍生出無數副畫,将那些不連貫的畫面串聯在一起,每一幅與下一幅之間都嚴絲合縫,所有的畫面都串聯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這是白夫人耗費了許多年推演出的五幅畫,如今這五幅畫存在于最關鍵的節點中,又分娩般衍生出了無數銜接的畫。

若是寧長久此刻見到這一幕畫面,便會真正陷入震驚之中。

因為這些畫,講述的是白夫人的過往,是臨河國成為酆都的故事,但是這些不僅僅是過往,如今在這座城中,這五幅畫面相當于五根參天的大柱子,構建起了這座酆都的神話邏輯。

而神話邏輯,是每一個神國得以離世而自洽的關鍵之一。

神話邏輯的基礎,必須是在真實而嚴謹的已發生的事實上構築的,不可憑空捏造,随後,再在這事實上加以誇張的改變,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使其成為神話。

這層面紗便是隔絕隔絕人間與神國的面紗,猶如桃簾,位階卻比之高出無數倍,因為那是由神明的故事構築成的輕紗。

若是故事的根基太過虛假或者神話偏離了原本,都會使得神國轟然崩塌。

而此刻,白夫人正在等待這一切進行完成。

白夫人不僅是要打造一座酆都這麽簡單,她要使這座酆都,成為一座真正的、嶄新的神國!

她說過要賜予滿城長生。

陰曹地府哪能長生?真正可以長存的,唯有神話中的生命。

而如今她背過了王座,孤獨地坐着,神色疲倦,只等待神話邏輯構築完成,加冕成新的國主,雖然這座神國哪怕構築完成,比之那傳說中的十二位依舊遠遠不及,但沒關系,将臨河城變成酆都,不過是那宏偉計劃的第一步罷了。

王座之上,她的境界不斷攀升,從原本區區的長命境一路突破,用不了多久,便能如自己生前一樣,回到紫庭巅峰,等神國徹底構築,她接過權柄之後,便可一舉邁入五道之中。

“白夫人,人帶回來了。”一個侍女在橋旁跪下,身後跟着一個被封住了手腳和嘴巴的少年,那是被侍女抓回來的樹白。

白夫人颔首,瑩白的手指一點,樹白身子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起,繞過巨大的白骨王座,緩緩飛到了她的面前。

白夫人散着如雲的黑發,膚色如乳,交疊的玉腿纖長筆挺,若冰寒美玉雕成,線條柔韌得沒有一絲阻隔,她的手指搭在丹紅的唇邊,猶如黛煙熏過的眼角畔,鏡子一般的眸子裏,映出了少年極度震驚的臉。

她勾了勾手指,将樹白嘴上的封印撕去。

樹白像是長久地呼吸不順之後,驟然解去了壓在胸口的大石頭,他腰一彎,狠狠地吸了幾口氣,臉倉促地擡起,死死盯着眼前王座上的女子。

“你……你是……”樹白瞪大了眼,極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你是……”

“是我。”白夫人淡淡道。

“白……白姐姐?”

如今的白夫人與當年那個少女當然已是差別極大,但樹白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變得更漂亮了,那種美麗還蒙着一層神秘色彩的面紗,讓他目眩神迷,僅僅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淌下了淚。

幾年前,有個外表冷冷淡淡內心卻心腸極好的少女幫他趕走了那些欺負他的人,她自稱叫白靈,讓他喊她白姐姐就好,她又給了他一張單子讓他幫忙取貨,然後只像是做了一件無比平凡的事情一般,不鹹不淡地說了兩句話便走了。

那之後,這張臉便刻在了樹白裏腦海裏,從每日的魂牽夢萦到她死後的肝腸寸斷,如今悲傷好不容易被歲月釋懷了許多,這個早就應該死去的少女卻再次出現在眼前。

只是時間也像是在她身上穿行了許多年,她也變得成熟美豔,一颦一笑已沒有多少清稚風情,更多的是君主般的威嚴與神秘。

“白靈姐姐?”樹白又問了一遍。

白夫人阖眼,細長的睫毛輕輕覆下,沒有一絲顫動。

樹白心如擂鼓,不知該激動還是該恐懼,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嗓音沙啞道:“你……到底是誰啊。”

“我知道你有許多疑問。”白夫人終于開口,她的聲音同樣冰冷,仿佛對方只是個陌生人:“我沒有騙你,我的名字叫做白靈,你可以同他們一樣,喊我白夫人。”

“白夫人?”樹白微怔。

白靈沒有理會他的發問,只是自顧自說道:“許多年前,我被人打碎了真身,白骨成堆,許多片散落在這城中,他們中的一些修出了人形,只是大部分一出現便是行将木就的老人了。而我賦予了他們的記憶,讓他們成為計劃上的一環,而你,也是其中的一塊骨頭所化。”

樹白聽着她的話語,看了一眼自己無所依托卻高高懸空的身子,看着腳下挂滿了白燈籠的臨河城,不敢确信此刻是真實還是夢境。

白夫人的話語還在繼續:“但你與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你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神智,擁有完整的人生,這一度讓我産生懷疑,讓我想剝開你的皮肉,看看那塊骨頭到底成長成了什麽模樣。”

樹白聽得身子發寒,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後背,手指一下便觸摸到了他那根嶙峋至極的脊梁骨。

幾天前,寧長久也盯着他的後背看了許久。

他的真正命門甚至不是心髒或者頭顱,而是這根衍生出了一切的骨頭。

“我曾經想要殺死你,用你的靈骨填補我的神格,但如今不必要了。也要感謝那個寧長久的小孩,幫你完善了你的心。”白夫人重新睜開眼,如女王接見歸國的騎士,“既然你活到了現在,那我可以将更偉大的東西賜予你了。”

樹白聽着她的話,卻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恐懼,下意識地大喊了起來:“我不要!”

白夫人淡淡地看着他,說道:“由不得你了。”

說完這句話,她手指一抹,将他的嘴巴再次封上。

身後,忽有一個屍影倉促趕來,跪倒在地,道:“夫人,出事了,屠戶與一個白衣少年當街打起來了,這具馬面我先帶回來呈給夫人。”

“嗯?居然從那個院子裏逃出來了?”白夫人微異,冷冷道:“那寧擒水真是廢物,若非在這城中,他便要給他那徒弟又殺一次了。”

話語間,她手指一點,在那馬頭之下構建出人體的骨頭,并賦予了它靈性。

白夫人又問:“牛頭呢?去哪了?”

那屍影跪倒在地,戰戰兢兢道:“屠戶說,那頭牛……不見了。”

白夫人不以為意:“一頭瘋牛而已,最多撞破栅欄跑到街上罷了,總之還在城中,讓屠戶盡快殺了那少年吧,我給他提供那頭瘋牛的位置,快些取來。”

屍影明顯松了一口氣,道:“是,夫人。”

白夫人閉上眼,她如今如神明高坐,只要輕輕動念,便可以将神識鋪到整個城池中,鎖定每一個人的位置。

而片刻之後,白夫人卻忽然睜開眼。

原本那五幅蘊含神話邏輯的銅畫漸漸完整,她的人性也随之逐漸喪失,但此刻,她神色依舊難掩地吃驚。

“城門被動過,城中又有人來了!”

……

……

(晚上還有)

第 102 章 :屠戶

寧小齡盯着他,膽寒的意味化作充斥全身的麻痹,她握劍的手都險些不穩。

直到寧擒水問話,意識才漸漸回歸。

過往她還是寧擒水徒弟的時候,對于他的職責打罵,自己向來是不敢還手還口的,頂多在背後腹诽幾句老東西不是人。

而如今,這令她憎惡生厭的老東西又出現在了面前,并且如她所說的那樣真的已經不是人了。自己的詛咒靈驗,但她卻感受不到絲毫的開心,驚愕與恐懼一瞬間激得她頭皮炸開。

她別過頭,看了一眼師兄,卻發現寧長久格外地平靜,她這才冷靜了一些。

寧長久看着他,手中的劍握得更緊了些。

死而複生那日,他以一指道門真意點向寧擒水,當時他剛剛蘇醒,境界本該是極其薄弱的,那一指之後,卻将對方割得四分五裂,這對于當時的他來說,本就是不可思議之事。如今想來,應該是那寧擒水的魂魄已經被白夫人拘走,當時剩下的,不過一具肉身腐爛,沒有意識,唯剩靈力不停流瀉的死屍。

而當時寧擒水也以為自己死了,他當時的魂魄被蠶食得四分五裂,幾近灰飛煙滅,被白夫人以那綠瓷瓶溫養,直至今日,臨河城紅月當頭,萬物顯化幽冥之際,他才終于從瓶中走出,凝聚成形。

因為今夜惡靈不死,如今在城中,除了手握權柄的白夫人,沒有任何人可以殺死他。

他看着這對還活着的昔日徒兒,神色有些複雜,若非白夫人事先告知,那此刻他也定會驚訝無比。

“沒想到你們還活着。”寧擒水還是感慨道:“今日自盡化作魂靈,我依舊可以收你們為徒,既往不咎。”

寧小齡默默想着陸嫁嫁的樣子,以此壓下心中的恐懼,她很害怕對方,卻依舊死死地盯着他的臉,氣笑道:“好一張護身寶符,好一個既往不咎。”

寧擒水手中握着一支畫符的丹砂朱筆,他看着這對少年少女,冷冷道:“呈口舌之快沒有意義,冥君降世之時萬物成灰,活着不如早點死了。”

說話間,他望向了寧長久,道:“你的變化好像很大?”

寧長久沒有回話。

寧擒水道:“平日雖說有些木讷,但你可比你那師妹乖巧多了,今日你先自盡,給你師妹做做範例。”

寧長久看着身邊的少女,舉起了手中的劍,道:“師父讓我給你示範,你可要看好了。”

“啊?”寧小齡微愣,還不待她想明白師兄話裏的弦外之音,一道淡若無物的劍意便自寧長久身邊泛起。

地上白雪如砂,随着他劍鋒上的雪芒滾起,粗砺錯雜,似無數白蚊起舞。

寧擒水神色微凜,那抹殺意在一經泛起之際,他便陡然察覺,心中寒冷,他不明白,這原本木讷的少年是怎麽了,為什麽如今能有這般鋒銳如劍的殺氣。

不等寧擒水思索,地面上白雪揚起,寧長久的身影消失原地,幾乎同時,一道劍光亮起,斬開濃重夜色,似山崖飛瀑白龍吐虹般的一劍當空劈來,頃刻照亮夜色,惹得那紅月都為之一黯。

寧擒水雖說死而複生,但許久見不得天日,這道劍光亮起時,他心中與生俱來地泛起悸動。

寧擒水立刻墨筆虛畫一符,地面積雪立起,化作一道道城牆攔住去路。

長劍一路而來,白雪城牆剛剛立起便被劍光沖垮,那劍勢雖被阻隔得稍慢,劍意卻愈演愈烈,他在接近寧擒水之時,劍意已蕭索似滿天秋風,長劍再落,白虹鑿地,轟然的巨響裏,周圍的一切都被撕扯破碎,寧擒水大驚,身形下意識想要後退,但思維卻比劍光慢上一拍。

一劍落下之後,他的身子自頭頂到足心皆被切成了兩半!

“你……”魂魄開裂的寧擒水看上去恐怖而滑稽,他伸手去抓着另一半的身體,想要重新合攏:“你這是什麽劍法?”

寧小齡盯着師兄的背影,她當然認得這些劍,這是天谕劍經裏的砂雪、白虹貫日、秋妝三勢,每日早課之時,師兄與她一起閱讀劍經,她知道師兄已熟悉上面的心法口訣,之時不知他是什麽時候已将那天谕劍經修到這般地步。

她看着原本談笑風生的寧擒水被一劍砍成兩半,雖然她知道如今着城中所有的鬼魂都無法殺死,但她心中的恐懼卻消抹去了大半。

寧長久當然不會去回答他的問題,他的目光冷漠得讓明明已經是鬼的寧擒水都感到心寒。

寧長久再舉劍,劍光如暴雨瀉地,打得他魂魄千瘡百孔面目全非。

那是墨雨翻盆式。

事實上寧擒水如今死而化鬼,修為更精進了一截,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這原本空有皮囊卻呆傻極了的弟子,如今劍法竟這般精妙,那忽如其來的一劍打得他措手不及,于是一步慢步步慢,哪怕惡靈不死,但他如今修複魂魄的速度哪裏比得上寧長久出劍破壞的速度?

那只握筆的手落在地上,正要畫符之際,寧小齡眼睛一尖,飛劍瞬至,一劍紮入那掌心之中,同時一攪,将五根手指一同剝離了下來。

“你當自己是白夫人,敢這般明目張膽地出現?”寧長久冷漠地看着那碎成了數百片的魂魄,他掐了個劍訣立下無數劍鎖将四肢百骸的主要部分暫時困住。

寧擒水哪怕魂魄被斬碎,卻依舊可以說話:“也不知你得了什麽機緣,短短時間內竟這般厲害,看來以前跟在我身邊确實是珠玉蒙塵了。只不過你也是白費力氣,你殺不死我的,也不可能走出這間院子。原本還想給你們一條路,既然這麽不知死活,那等到白夫人完成儀式,我再慢慢将你們折磨至死!”

“聒噪。”寧長久望向了身邊的少女,道:“師妹,難得有個砍不死的人,好好鍛煉劍法,我去找出路。”

寧小齡精神一振,道:“是,師兄。”

她提起劍,回想起那劍經上的精妙劍招,在寧擒水的魂魄要合攏之時悍然出手将其再次斬得粉碎。

寧長久則提着劍向堂中走去。

他認為這座老宅子應該是操控那巷子迷障的關鍵的所在,甚至是将來這座死城中,類似于閻羅府這般的存在。

他走入堂中,亮起劍目四下巡視。

這堂中所有的一切與自己臨走之時的都一模一樣,那堆瓷人的碎片還散落在地上,他走到羅盤邊,摸索片刻後打開暗格,發現裏面也确實少了兩袋錢。

所有的一切似乎沒有異樣,這裏便是那座他們曾經居住的老宅子。

寧長久嘗試着燃燒起一團劍火,投入那堆幹燥的柴垛中,但是劍火很快熄滅,那柴垛也好似不存在一般,根本無法點燃。

而院子裏,寧擒水雖然被砍得七零八落,但他陰魂不散的聲音依舊不停響起:“如今這裏是判官府,介于人間與幽冥之間,除非你有破碎虛空的能力,要不然根本無法摧毀。”

寧小齡将他嘗試凝聚去握筆的右手再次斬碎,她擦了擦額角的汗水,神色卻熾熱極了,那原本很是生疏的劍招,如今越用越熟,好似在殺真正的人一般。

“你閉嘴,師兄做什麽需要你多嘴?”寧小齡一劍刺心。

寧擒水冷笑道:“如今這個少年根本不是你師兄,難道你這麽久都看不出來?”

寧小齡同樣冷笑道:“你自己眼瞎還要別人跟着你一起瞎?”

寧長久嘗試着破壞屋子無果之後,回身去推那扇大門。

寧擒水道:“這屋子裏有你生活數年的印記,這些是足以糾纏你一生的因果,你無法擺脫這條因果線,便永遠只能被囚禁在此。這是冥君的權柄之一,不要白費力氣了。”

寧長久推門的手微微遲鈍,他想了一會,道:“生與死才是最大的因果。”

說着,他解下了門栓,在寧擒水無比震驚的神色裏,推門走了出去。

他立在長街上,側身望去。

長街的那頭,一個大髯屠戶一手提着一把殺豬刀,一手拎着一個依然血淋淋的馬頭,那馬脖子還綁着彩帶,俨然是入城第一天看到的那匹高頭駿馬。

他大搖大擺着走着,口中罵罵咧咧着什麽,在寧擒水家大門打開,白衣少年走出之後,那屠戶也停下了腳步,殺氣騰騰地打量着他。

“你是人是鬼?看到我走丢的牛沒,若是看到了,饒你不死。”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第 101 章 :惡靈不死

臨河城上的紅月不夠高也不夠明亮,月光幽照之下,總還有成片土木屋樓遮蔽的陰影。

寧長久與寧小齡在遁逃出白骨牢籠之中,第一時間施展道門隐息術,朝着那成片的屋樓遮蔽間匿去,兩人穿街繞巷,終于在一片白牆的陰影下停了下來。

寧小齡扶着牆壁,氣喘籲籲,寧長久則要好些,只是那身白衣已染上了道道血痕。

這片巷子狹窄而寒冷,許多地方堆積的雪還未來得及清掃,一些挑起的窗戶裏,隐約可以看見燈罩發出的火,只是屋內空有燈火,死氣沉沉沒有人的氣息。

“接下怎麽辦?”寧小齡心有餘悸,小聲地征詢師兄的意見。

寧長久道:“要麽打破這座酆都的構築儀式,要麽盡快出城。”

寧小齡頹然道:“好像兩個都做不到啊……”

寧長久捂着胸口,撫平了自身紊亂的氣息,他說道:“陰陽倒轉需要時間,而構築一座死城絕非易事,只要我們不被發現,然後在儀式最關鍵的時刻出手打斷,或許還有機會。”

寧小齡問:“什麽是儀式最關鍵的時刻?”

寧長久道:“那輪血月圓滿之前。”

寧小齡心中一凜,不敢擡頭去尋找那輪紅月的蹤跡,因為如果那真是一只眼睛,那只要看到月亮,自己也勢必暴露在紅月之下了。

“那現在呢?”

“現在還不确定她有沒有追上來,我們先在這片住宅區活動,但是絕對不要脫離房屋的陰影。”

“嗯。”

白夫人沒有追來,她直接前往了那座奈何橋。

在方才的時間裏,這座城市之中,閻羅、判官、渡魂人、孟婆、黑白無常、都已一一死去,化作陰魂,只等着這陰陽颠倒,就任其位。

那閣樓之下,聚集的人群像是不安的野獸,他們交頭接耳猜測議論着什麽,有的偷偷往家中跑去,有的尋着隐僻處躲着,有的在心中恐懼的重壓下失足跌入了河中。

而跌河之人一入沙水中,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血肉便立刻被消磨殆盡,化作了森森白骨,沒過多久,白骨也消融也沙水之中,被吞噬得一幹二淨。

那沙水卻好似沒有什麽變化,依舊寂靜地流過古城,偶爾魚兒從河底上升躍出水面,那魚明明只剩下空洞的骨架,卻依舊活靈活現着。

這些異常被越來越多的人目睹,巨大的恐慌使得謠言飛快地傳播着,他們以為城中是有什麽人做了什麽孽,惹來了災厄的降臨,只要那些觸犯了神的人死光,這座城就會恢複原樣,只是事實并非如此,靠近沙水邊的柳樹也以極快的速度變作了死灰的顏色,就像是被大火徹頭徹尾地焚燒過一樣,只要有狂風摧拉,瞬間化作一捧消散的煙。

這是自城中央蔓延往整座城池的幽冥之氣,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逃掉。

素衣少女一邊在河邊哼唱着奈何奈何,一邊擺動着那木柴般幹瘦卻如柳條般柔軟的身子,沿着堤岸走到沙水邊,身形筆直地前傾,如跳河一般,只是她并未摔倒,她身子與堤岸保持着垂直,面朝着河水,照着自己的慘淡的臉,然後掬起一捧飲入,回味無窮。

随後那死後化作亡靈的城主老人也緩緩而至,他看着在場的諸多的陰魂,沒有多言,只是面色顯而易見的疲憊。

過來一會,一個猶自披麻戴孝,近乎形銷骨立的書生也來到了橋邊。

城主瞥了他一眼,問道:“穿了三年了,也不知道倦?”

那書生一手握拳胸前,一手負後,哪怕死後依舊握着一本古卷,他神色堅毅道:“天地崩壞,唯有書生守節。”

城主對于他的豪言壯語只是淡淡笑了笑,不以為意。

三年前兵亂,臨河城死了不少人,書生進京趕考,落魄回鄉之後發現父母妻兒皆已死盡,自此之後他一身白色麻衣,不飲不食,終日郁郁,說是守孝,實則已是心死。

他同樣沒有理會城主,在他心裏那城主看似為國為民,實則也不過是貪戀心中滔天的權勢罷了。

他望向那拉二胡的老人,問道:“便是你了?”

拉二胡的男子只是點點頭,沒多理他。

他們今後便在城中司理黑白無常一職。

對于他們的言談,那歌姬無動于衷,她始終撩彈着無形的弦線,奏着婉轉哀切的調子,漫天洋洋灑灑的雪是紙錢,好似在給未歸人送行。

等到那拱橋的上空,翠裙白紗披肩的妙齡少女浮現時,女子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福了下身,音調哀婉地喊了句“白夫人”。

白夫人看着他們,臉上已不見笑意,無窮無盡的夜色湧到她的身側,凝結在她本就極長的發絲上,漆黑的長發大片大片的飄舞着,仿佛整片夜色都是她随風起伏的發梢。

白夫人的身下,翠色裙袂裏白骨溢出,無數細小的骷髅頭堆積搭建成高高的王座形狀,白夫人高座在白骨王座上,身子傾斜,修長雪白的雙腿在衣裙下交疊着,她手臂支着一個骷顱扶手,手掌握成半拳支着臉頰,她檀口微張,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幽冥之氣如她唇間呵出的霜。

“牛頭馬面呢?”白夫人身後的王座上,一個骷顱口開口,如是發問。

城主走出了一步,畢恭畢敬道:“屠戶已經去了。”

白夫人輕輕點頭,那骷髅頭上下颚敲擊着,道:“不用着急,子夜之時将它們宰了拎回來就是。”

城主又問:“如今我們各司其職,但子夜之後,所有的人都會死,今後城中便無活人,我們究竟斷誰的命,審誰的魂?”

白夫人手指輕敲扶手,慵懶道:“這世上不是還有許多活人麽?”

城主身子一震,試探性問道:“他們死後也會來這裏?”

白夫人的聲音冷漠而飽含威嚴,道:“将來,這裏絕非是一座畫地為牢的不死之城而已,無論是瑨國、趙國還是更遠些的榮國,這些南州大小國度,将來皆會俯首于此。”

城主對于白夫人的話向來深信不疑,此刻胸懷更是激蕩了幾分。

而另外兩位女子情緒平穩,并無太大的感觸,好像那些宏圖偉業都不關她們什麽事,若非這白夫人是城中唯一有能力真正殺死她們的人,此刻她們還想着繼續唱歌跳舞彈琴呢。

白夫人另一只手把玩着那青砂罐,眸光時而柔和時而冰冷。

她望向那紛亂的,依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人群,輕輕吐了口氣。

接着,像是幽冥的簾幕被緩緩揭開,人們擡起頭,望見了天上那白骨搭成的骷顱王座和王座上豔美無雙的女子,震蕩與混亂于此刻才真正開始。

而沙水邊,那幾幅銅畫也亮起了光,上面的畫面真正立體了起來,無數糾纏複雜的線條流轉地勾勒出畫中的面貌,各個橋墩之間,其上立體展開的畫面相互連接,猶如一整幅精巧複雜的壁畫。

這幅壁畫的盡頭,便是白夫人孤坐王座的身影。

她目光掠過着這一大幅壁畫,話語悠悠:“好美的銅畫。”

這是可惜,繪制這些銅畫的老人,此刻應該在等死了。

在她将那綠瓷瓶捏破時,那老人距離死亡便只有片刻的距離了。

“可惜,老婆婆你死太早了……”白夫人淡淡嘆息。

在原定的計劃裏,樹白口中的白姐姐、那以白銅作畫的老人還有住在寧擒水對街的老婆婆,都應該由寧擒水親手殺死的。

而那個少女、老人、婆婆,都是由白夫人的白骨碎片所化。

唯一不同的是,少女是自己真正的本體,而那兩塊,不過是以碎骨拼湊出的形狀。

許多年前,她曾以這三種模樣各自死過一次,險些神魂俱毀。

那是她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她始終懷疑,當時殺死自己的,便是神明中的一個。

所以她選定了寧擒水,在這特殊之日重複一遍那個過程,想要模拟出一條冥冥中的因果線與當年所發生的事相互照應,而當年那人如果真是神明,她便可以順着相似的因果線摸索而上,以冥君的權柄竊取一縷對方的神格。

只是可惜,寧擒水因為一封突如其來的信而暴死皇城,她只好冒險将他的魂魄拘押取回,溫養在綠瓷瓶中。

而前兩日,寧擒水的兩個徒弟又忽然歸家,那老宅中的煙囪冒起了炊煙後,老婆婆在自己被設下既定的認知裏,去敲開了他家的門,這使得計劃又出現了一抹偏差。

只是希望這對大局不要有影響。

而在殺死那白銅作畫的老人之後,寧擒水便應該去找他徒弟了。

她對于寧擒水的安危沒有任何擔心,畢竟如今這座城中……惡靈不死!

……

樹白回到屋中的時候,他推開門,發現屋子裏點着燈,那是許多的燈,明明已經将屋子照得那般明亮,而他卻木立原地,仿佛所有的光都變成了黑色。

躺椅裏,師父的身影不見了,只能看見一截幹枯的屍骨,那屍骨像是已死去了許久,又深埋了黃土無數年,它是那樣的老,其上傷痕如裂,仿佛之前曾被人打碎成無數截又耗費了巨大的精力才拼起來的一樣。

而他的身邊,堆積着許多當年廢棄的銅畫。

而這些畫的材質哪裏是白銅,此刻看來,分明是一塊塊雪白的骨頭。

樹白心中發毛,恐懼與悲傷在他心底同時爆發着他,他呆呆地走到那躺椅邊,揉了揉眼睛,身體漸漸跪了下去,手指摩挲着那已是幹癟的手骨,然後死死地攥緊在手裏。

事實上,在他背着那箱銅畫走出門時,便已經隐約感知到師父快要死了,只是真正看到那屍骨突如其來地浮現時,他的心髒還是忍不住緊縮着,連同身子一道蜷了起來。

白姐姐死了,如今師父也死了。

白姐姐是被那惡道人殺的,他還有報仇的方向,但師父呢?誰又殺了他?

他在那躺椅邊跪了許久,随後從角落的牆壁上解下了一把柴刀,握在手中走了出去。

他擡起頭,發現月亮變成了紅色,好像正活生生地盯着自己看。

他看了看兩邊空寂的街道,一切都像是蒙上了灰色的霧,四顧茫然。

忽然間,樹白警覺地轉過身。

身後,一個姿容婉轉的侍女對着他盈盈一福,聲音婉轉道:“樹白公子,夫人請您過去。”

樹白将柴刀握至腰前,下意識地弓起了些身子,問道:“夫人?什麽夫人?”

侍女微笑道:“你見到就知道了?”

樹白問:“這座城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侍女答道:“見到了夫人便都知道了,夫人……很想你呢。”

樹白忽然覺得渾身惡寒,他猶豫了片刻,忽然轉身朝着長街的另一頭疾步跑去,那侍女沒有阻攔的意思,只是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頭鐵籠中上下蹦跶的幼獸。

……

……

同樣的白牆,上面的刻痕還是新的,牆漆剝落的位置也沒有絲毫的改變。

這是寧長久和寧小齡第三次見到這面牆了。

寧長久第二次見到這面牆時,便确信自己已經陷入了類似鬼打牆的迷障裏,但他以神識探查之後,卻沒有發現明顯的怪異之處,只是這片荒蕪的街區裏,多了許多死胡同。

他們此刻以道門隐息術蟄伏在這裏,哪怕暫時不被發現,也無異于等死。而若是他們出劍強迫迷障,那白夫人便也會瞬間鎖定這裏。

進退兩難。

寧長久看着那堵白牆,道:“翻過去看看。”

寧小齡指了指天上,道:“會被看到的。”

寧長久嘆息道:“我們有可能早就被看到了。”

寧小齡不明所以,心想若是早就被發現了,為什麽沒有惹來立刻的追殺呢?還是因為那白夫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做?

不過如果繼續在這裏兜兜轉轉也是枉然。

思緒間,寧長久已下定決心,他拉着寧小齡翻過了牆去。

牆後是柔軟的土地。

“師兄,這……”寧小齡瞪大了眼,以為自己眼花了,過了一會,她才認真地打量起周圍熟悉的一切。

寧小齡身子一凜,皺起了眉頭:“怎麽會這樣?”

這座白牆之後,竟然是他們居住的老宅子!

這是怎麽回事?

自己明明跑得很遠了啊。

接着,寧小齡忽然浮現,那院子的中央,隐約站着一個身穿道袍的影子,在兩人到來之後,那影子也察覺到了動靜,緩緩地轉過了身。

寧小齡盯着那緩緩轉過頭的身影。

驀然間她瞪大了眼,只覺得寒意沖上脊椎然後在頭皮上猛地炸開,她手腳冰涼,心髒都似驟停了一下,整個世界嗡得一下聽不到任何聲響。

眼前的,是她此生最大的夢魇。

那是早就應該神魂俱滅的,寧擒水的魂魄。

他看着這對少年少女,似笑非笑:“好徒兒,家裏錢怎麽缺了兩袋?”

……

……

(昨天幾乎通宵改論文,又早起改到了下午,狀态極差,明天再補加更,抱歉……)

第 100 章 :亡靈再現

寧長久看着那白骨大牢之中,宛若紅豔蜘蛛般盤踞着的妖冶女子,立了個守劍的架勢,沒有貿然進攻。

“你那天為什麽沒有直接殺了我們?”寧長久問道。

這頭白骨女妖最低也是長命境的修為,而此刻随着臨河城的死氣一點點浸透而入,她的修為更是水漲船高,用不久多久,長命與紫庭那道坎便會被她一腳踏破,而她先前定然是邁入過紫庭境的大妖,所以也不存在已紫庭心魔劫困押她的可能。

白夫人柔媚而笑,道:“我随着那寧擒水一路跟到皇城,可是在城門口徘徊了好久,壯了好大的膽子才終于跟了進去的,既然拿到了想要的東西,便也不妨放你們一條生路,只是好巧不巧,又在這裏遇到了,大道無數你們卻偏偏要鑽死胡同裏。”

寧長久又問:“你拿走了什麽?”

白夫人微笑道:“每與你多說一個字都是對你的饋贈,你這少年人怎麽這般不知好歹,還敢問這問那,真當姐姐脾氣好?”

寧長久不為所動,繼續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這寫可能都不是巧合?”

白夫人神色更寒,她望向那少女的眼睛裏,如絲的媚意已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觸即腐的幽冥煞氣。

她願意與這對師兄妹周旋,很大的程度便是對他們的出現存在懷疑,當時寧擒水忽然動身前往皇城太過湊巧,他的兩個徒弟起死回生太過詭異,當時她并未想太多,為了今日的大計,在那一夜之後便撤離了皇城,而今日又在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再次遇到這對師兄妹,她開始懷疑那到底是不是冥冥中的天意。

所以她一直在試探,試探他們身後到底有沒有牽扯着盤根錯節的線。

白夫人道:“如果你知道什麽,可以說出來,若是能令我滿意,可以換你們其中一個人活命。”

寧長久道:“我确實知道一些隐秘,但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

白夫人杏眸微顫,微笑道:“說說看?”

寧長久平靜道:“先送我們出城。”

白夫人只是輕笑一聲,道:“是你吓傻了還是拿我當傻子?呵呵呵,你開不開口有何關系,拘你魂魄問話便是。”

那本來婉轉的語調末端,聲音陡然一挑,死煞之氣似梨花暴雨鋪天而下,那針錐斧鑿的氣勢中,一條極長的白骨之臂如刀切而來。

寧長久早有預料,身影已動,而寧小齡亦是全神貫注,此刻如真正的靈狐一般,輕盈地避開對方的攻勢,甚至猶有餘力地橫劍抹過,以虹光洗地,殺死那些鐵釘般圍在四周的屍影。

白夫人沒有理會寧小齡的反擊,幽幽的眼眸已鎖死了寧長久所在的位置,在那寧長久的身影為了躲避一記鑿擊再次躍起之際,另一根白骨之爪驟然發動,精準地預判他在空中的落點,朝着心口的位置刺剮而去。

寧長久身形躍在半空,在那利爪來臨之際,長劍一格一抹,劈開那奪命的白骨,身形墜落之時,又踩中另一條自下方攻來的骨臂,身影一躍,又落到另一條白蛇般的骨臂上,他長劍左右劈斬,身形騰挪之際,将那些雜亂織來的白骨一一削成碎片,同時腳步不停,踩踏着其中的一條骨臂,仿佛以此為階梯,朝着白夫人所在的位置奔去,并與她的距離越拉越近。

“呵,自投羅網。”白夫人蔑然而笑,高高撐起的羅裙下,森森然的白骨手臂如巨浪般擡起。

寧長久腳下踩着的骨臂忽然塌陷,連帶着他的身子一同墜落,數百把白骨刀刃齊齊高懸,對準了寧長久所在的位置,若箭矢齊發。

寧長久心中的衡量不過一瞬,在第一把白骨刀落下之際,他便退了一步,随後直接放棄進攻,退了數十步,交錯着躲避那骨刀的悍然來襲。

寧小齡見到師兄的頹勢,在以劍光洗去一道屍影之後,長劍一抛,如雲臺游劍一般馭劍而去,斬向那些糾纏着寧長久的手背。

白夫人冷冷一笑,在那少女長劍脫手之際,她的白骨便如蛇鳗般襲了過去。

寧小齡一驚,被迫後撤,只好三心二意的駕馭飛劍,那飛劍也會一下子打落在地,被白夫人以一截手骨壓住。

寧長久的境界終究太低,哪怕以身法之靈巧避閃過了無數次攻擊,但身上的傷勢越來越重,那一身白衣已割裂開了不少鮮血滲出的豁口,而這些傷勢拖住了他的身法,之後的數次骨刀暗襲,他幾乎是擦着邊緣躲過的,險象環生。

白夫人仰起頭,看着那輪血色越發濃郁的月牙,那月牙越來越豐盈,一點點地生長着,不久之後便會化作一輪滿月,與真正的月亮運行同樣的軌跡,将那純正月輝遮擋在外,讓幽冥的眼照看人間。

屆時什麽冥冥之中的天意,自己便是冥的主人,便是天意!

對于無法速殺寧長久,她心中也有一抹萦繞不去的煩躁:“我的境界已經這麽差了嗎?”

她眼眸微阖,不由自主地将其了一張讓她生惡又膽寒的,尖嘴猴腮的臉。

“也不知道你死了沒有……”白夫人嘴角勾起,殺意忽然攀至巅峰。

她身影陡然升空,沐浴着紅月之光,數萬根白骨拼接起的巨大身軀如拔地而起的高樓。

“既然這麽能逃,就先拿你師妹開刀。”

刷刷刷!

三道嶙峋的骨臂一道道紮下,洞穿地面,打得巨石開裂,寧小齡感受到了那股逼仄而來,幾乎如針芒頂背的寒意,憑借着靈狐的直覺,連連避開那三道骨臂,但她的身影卻要比寧長久遲鈍許多,用不了太久便有可能直接被那白骨女妖砸得重傷将死。

寧長久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機,等他身影稍稍停歇之際,周圍的一切,已被白骨微得水洩不通,就像是一個白骨構築的天井,唯有最上方露出了容納月光照入的缺口,而那缺口處,白夫人懸空而立,将最後的遁逃之處攔死。

在境界碾壓之下,寧長久一身花裏胡哨的道術劍法陣法幾乎都沒有了用武之地。

在寧長久在站定之後,只是稍一蓄勢,身形便随長劍一道拔起,飛蛾撲火般刺向白夫人。

白夫人心知肚明,這一劍絕對不可能殺死自己,反而更像是江湖之中那些草莽俠客的殊死一搏。

這是手段用盡了麽……白夫人陰冷地想着,神色卻沒有絲毫的懈怠。

果然……白夫人紅唇如幽冥河畔微卷着瓣兒的花,她可以分明地看清楚,這少年的殺來一劍不過幌子,真正的殺招是藏在那一劍之後的,一道沙子般粗砺的劍意。

那道劍意如寧小齡先前偷襲自己的如出一轍,應是師出同門的護身劍意。

白夫人早有預料,數十只白骨手掌同時結印,以幽冥之氣凝成鐵牢将那劍意如籠中鳥般團團圍困,另一邊,又是近百根巨大的白骨凝成一掌巨大的手掌,掀起滔天陰風,一掌朝着他的頭頂拍下。

就在一切已勢在必得之際,白夫人忽然渾身一凜,一道白影在她眸子前閃過。

刷得一晃間,紅月的顏色好像更深了……不,那是血,眼眸中溢出的血,就在她全神貫注要殺死寧長久時,一只身姿靈巧至極的雪狐不知何時一竄而過,以利爪抓向了她的眼睛。

雪狐一擊即走。

那是片刻的眼盲。

白夫人知道他們逃不出自己白骨的囚籠,但是眼前片刻的黑暗卻給她帶來了深深的危機感。

那白骨巨掌下,寧長久被狠狠地砸去,他痛哼一聲,手中的劍卻燎起了前所未有的明亮火光,借着那白骨夫人一掌的沖擊之勢,像是被高速抛動的沙袋,朝着那骨牢的牆壁上撞去。

像是數百根竹子同時被折斷,咔擦咔擦的斷裂聲在一瞬間響起,半空中,寧長久與寧小齡對視了一眼,雙雙會意。

雪狐化作星芒入身,若非它境界實在被壓榨太低,方才甚至可以直接挖出白夫人的眼球。

但這座冥府之中,哪怕白夫人所有的骨頭都被拆碎,她也可以将自己重新拼湊完整。

她的瞳孔以極快的速度修複着,視線回歸眼眸之際,恰好看到寧長久與寧小齡從那破開的白骨之牆中逃逸而去。

這本該是徒勞之舉,但是在那對師兄妹身影消失之後,她竟真的無法察覺到他們的氣息,只能在城中感受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弦動。

短短的時間內,寧長久與寧小齡自然無法走遠,而是在白夫人的感知中消失了。

在他們離開白骨囚牢的那刻,兩人皆心領神會,同時催動了“道門隐息術”。

他們身上所有的氣息幾乎都被遮蔽殆盡,只留下一抹先天存在的生機弦動,一如秋蟬蟄伏。

白夫人幽幽嘆息。

“手段可真多。”

她已經沒空陪他們玩下去了。

白夫人的小腹裂開,一只瑩潤如白玉的手柔柔地探出,那手指宛若蘭花,将那綠瓷瓶提起,然後一下子捏碎,女子口中喃喃嘆息:“只能早點放你出來了。”

這綠瓷瓶中是她溫養的魂魄,是她冒險潛入皇城所取之物。

綠瓷瓶破碎,其中陰魂飄出,緩緩聚攏成人形。

不久之後,寧長久與寧小齡隐匿的身影将被再次揪出,而他們則會駭然發現,真正陰魂不散、破解了他們道門隐息之術的惡鬼,便是他們曾經師父的亡靈——寧擒水。

……

……

(PS:先更後改)

(感謝書友雪晶淩的打賞,謝謝對作者的支持與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