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4)

卻是蕭煜塵近在咫尺的臉,半字未語,嘴唇卻是一涼,竟是蕭煜塵冷不防地吻上,生生地将青檀欲吐之辭堵在了嘴邊。

“唔……”

青檀似是教雷劈了一般呆呆愣住,回過神來便要出聲反抗,甫一松牙關,不留神卻教蕭煜塵靈蛇般的舌頭竄進腔內,激得青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時情急,竟張嘴朝蕭煜塵的舌頭咬去。蕭煜塵頓覺不對,退遲了一會兒,終是教青檀咬破了舌尖。

“你!”

蕭煜塵正欲開罵,舌尖卻是一陣抽痛。青檀捂着嘴退至一邊,正眼瞪過去,滿臉的忿忿與委屈,頰邊驀地升起兩抹緋紅,遲疑一下便落荒而逃。蕭煜塵張嘴欲喊,卻是有心無力,只能教那人影逃也似的消失于繁離盡頭。

蕭煜塵卻是口不能言,正怒不可遏,小印子一溜小跑過來,嚷嚷不休。

“陛下,可是出什麽事了,靜妃娘娘她……”

話音未落,蕭煜塵一拳砸上亭柱,抿着嘴一眼瞪過去,小印子寒戰四起,霎時住了嘴。蕭煜塵怒氣難消,一甩袖子便大步流星地朝園外走去,小印子不敢多嘴,只好急急跟上,心下免不了大嘆苦經。

再說青檀離了禦花園,更是生人勿近,垂着腦袋逃也似的往無憂殿趕,轉彎處一不留神竟撞上了一位須發灰白的老者,弄了個人仰馬翻。

這老者不是別人,正是人稱任公的禦史大夫任莊。

“任大人!”

一片混亂之中,卻是玫兒的聲音脆生生地入了青檀的耳。青檀急急扶起任莊,歉意不疊。

“任公有禮,靜宜莽撞,冒犯任公了。”

任莊雖是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所幸并未糊塗,忙拱手作揖。

“娘娘折殺老臣了。老臣無妨,無妨。”

語畢又不安地動了動身子。青檀瞧在眼裏,忙譴了人去請太醫。任莊卻是極不服老,直言無妨無妨,竟是勉為其難地耍了把老骨頭,青檀執拗不過,只好作罷。

“雖則久聞娘娘之名,今日卻是頭回得見,娘娘如此和善,老臣殊榮常在。”

青檀聞言,心虛地苦笑一聲。

“任公言重了。靜宜這等冒失,實在擔不起任公謬贊。”

“哎,娘娘萬不可妄自菲薄……”

任莊正和藹可親地道理不絕,身邊小厮卻手捧一物上前叨擾,教任莊不露聲色地瞪了一眼。卻見得小厮竟是手捧了一把匕首,眼熟不已,不由得眉頭一緊。

“你可是從哪拾來的。”

卻聽得青檀開口道:“任公,此物是靜宜所有。怕是适才有所沖撞,不慎掉落了。”

“娘娘,這等刀劍之物,随身攜帶怕是不妥。”

“大人有心了,只是這把匕首乃是陛下所贈,未作多想便帶着了,靜宜日後定當注意。”

任莊聞言,竟是咂嘴感慨起來。

“竟是陛下所贈。如此說來,這果然便是那把‘若蕪’了。”

這下該是青檀滿腹狐疑了。

“任公可是識得這把匕首?”

任莊撫上胡須微微點頭,閉了眼似是回憶。

“若蕪只作匕首雖并無何出彩之處,于陛下而言卻該是十分要緊的。不管怎麽說,這也是那位谪仙般的人物攜來之物。”

谪仙般的人物……

“敢問任公所言,可是紫宸殿畫像裏那位谪仙般的人物麽。”

“呵呵,娘娘看來亦有耳聞。說起那幅畫像,還是陛下身為皇子之時所做,雖則清淡,卻着實描畫出了神韻。”

任莊言及此,卻忽的住了嘴。這等無謂之言若是教陛下聽了去,怕是有幾條命亦不夠用的。任莊自知多言,思慮一番便要告退,卻不料青檀陰沉着臉,已然垂眸告辭,只得唯唯諾諾地應答了。待青檀走遠,才喃喃自語。

“當真是女大十八變,竟是同年幼之時并無相像了……”

☆、良宵(中)

洛城,将軍府。

蕭煜塵匆匆回殿換了一身便服,一言不發竟是出了宮。眨眼間已到了将軍府前。小印子本是亦步亦趨地跟着,此刻卻已教蕭煜塵甩了老遠,不容易追上了,卻早已不見蕭煜塵的身影,反倒是自個兒教将軍府中人請了去,問長問短走開不得,當真是無奈至極。

再說那蕭煜塵闖入後院,三步并作兩步卻拐進了一間小屋,屋中兩個彪形大漢正一臉懶散的模樣,見得蕭煜塵卻即時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陛下,少爺正在裏頭。”

蕭煜塵傷了舌頭,雖不甚要緊,總也不能大聲說話,只悶悶地回了一聲,便示意兩人至屋角循着牆沿啓了開關,小屋地下果真是另有乾坤。蕭煜塵沿着階梯下去,忽的聽到一陣碗碟摔碎的聲響,随之而來的是霸氣滿滿的怒吼。

“你好大的脾氣!區區一個階下囚,竟這般不知進退!”

蕭煜塵聞言緊走幾步,入了內室,眼前場景同先前幾次卻是一般無二。

內室富麗典雅,桌椅床鋪一應俱全,甚而有些擺設裝飾,雖則在地下,除了須時時點燈外卻與富裕人家的居室一般。此刻那床鋪上正半躺着一個青年男子,雖一身勁黑打扮,卻跷着腿一臉頹廢,若非雙手雙腳俱加了鎖鏈,恐真要教人當做了哪家的浪蕩公子。不遠處,管尚正橫眉怒目,一手叉腰,一手提了慣用的銀鞭直指床榻上之人,腳邊是适才被砸落的飯食,可謂一片狼藉。

“曾辛!你倒是吃還是不吃!你若餓死了,陛下可是要怪罪我的!”

是,那床鋪上木然不已的,正是馬有失蹄的曾辛。

話說元宵當夜,曾辛本随了人群溜出了洛城,行至郊野,卻見得枯枝敗葉間一名女子正堂而皇之地寬衣解帶,任他訓練有素,卻也是血氣方剛,未嘗□□,登時失了方寸,一時竟直直撞上了樹幹。不料那女子聞聲一頓,随即一個動作扯了腰帶,一個返身已然光了上半身。待目瞪口呆的曾辛瞧見那人光滑平坦的胸膛,“男人”二字尚未出口,已教直朝門面而來的銀鞭打了個正中,依稀聽了句“何人對小爺這般無禮”便紮紮實實地暈了過去。待醒來,已然成了将軍府地下室的“貴客”。

若說憑曾辛的本事要逃出此處倒也并非不能,只被押不久,凜然出現的蕭煜塵說了一句話教他滅了逃生的念頭。

“朕以為暗中護着青檀的是何等人物,卻沒料想是個教管家小兒手到擒來的廢物。”

一句話,竟是輕而易舉地道破了青檀、曾辛兩人的身份,曾辛挫敗同時亦感危機無限。而後蕭煜塵不時前來,總帶着青檀的消息,加上管尚日日前來叨擾,糾纏不休,竟是比守衛更加嚴密,一時間便也懶懶散散,不願作無謂掙紮。偶爾煩悶了耍耍性子,管尚更是不厭其煩地反應過度,倒也并不無聊。

“尚兒,朕說過很多次,不許在此處大吼大叫。”

管尚身為管重愛子,年紀輕輕卻是威名赫赫,只作為武将,身板未免纖弱了些,模樣也未免精致了些。由是元宵當日他一時心血來潮赴城郊視察兵營,路過樹林卻教樹枝勾了衣衫,掙脫不開才解了外袍,卻教曾辛誤打誤撞認作女子,平白抓了個“敵國奸細”而立了功勞。

“陛下來了!”

管尚前一刻還是怒火中燒的模樣,見着蕭煜塵卻立刻笑逐顏開。也是蕭煜塵自小便照顧于他,管尚自身也是個豪氣直爽的,兩人或可言親如兄弟。

“莫不是這不知好歹的,我才不至于費這番心思。”

管尚揚了揚手中的鞭子,仰頭一臉憤懑。

“若不是陛下有令,小爺我定教他好生嘗嘗厲害!”

蕭煜塵踱步過去,并未回話,只聽得曾辛揚聲冒出一句。

“簡惠王的臉色比之前可是更差了,莫不是有何不快?”

說完一臉戲谑,也不顧管尚大呼“放肆”就要動手的模樣,只直直地盯着蕭煜塵一派漠然的臉。

“尚兒……你先下去。”

管尚聞言一頓,扭過頭一臉疑惑,卻見得蕭煜塵隐隐皺了眉頭,不好多問,便狠狠地警告了曾辛一番,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密室。

“明知故問?你膽子也太大了。”

“呵,豈敢豈敢。”

曾辛撐着身子爬起,拖着腳鐐“嗤嗤”地挪到桌邊,倒了杯茶水遞過去,眉眼彎彎。

“簡惠王火氣太大,要不要喝口水,潤潤喉?”

蕭煜塵冷着臉回了一句:“東殷之人莫不是都這般不懂規矩?”

“啧啧,簡惠王這話不對,我東殷懂規矩的大有人在,只不巧我們這些個不懂規矩的,都教簡惠王遇上了罷了。”

語罷自個兒端起茶杯灌了一口,也不說話,幹等着蕭煜塵開口。蕭煜塵卻是不作理睬,只揚手甩下一把鑰匙。

“你且回東殷吧。朕會吩咐尚兒,他定不會為難于你。”

曾辛一臉愕然。

“簡惠王也忒大方。明着捉了我這個奸細,卻是好吃好喝地供着,此番竟還一聲不響地要放了我,到底是何道理。”

“你若不滿,大可在此頤養餘生。”

“……”

“朕自不是白白許你回東殷。”

“便知簡惠王不至于這般大方。在下只說一句,若教曾某做何違逆故國之事,簡惠王不妨此刻便取了曾某的性命。”

曾辛半開玩笑的語氣,卻是賭上了一條性命,凝視着杯盞的眼眸裏不見半絲猶豫。

“朕只要你做一件事,且你務必萬事以此為先。”

“朕要你無論何時何地,便是豁上性命,也要護得青檀周全。”

“你,可做得到?”

曾辛聞言,更是懵了。

“這等事,簡惠王便是不說,曾某亦會做。”

“只是,曾某真是越發糊塗了,簡惠王為何竟要為青檀做到此等地步?簡惠王如今将青檀置于何地?莫非,是同舊人混同一處了麽?”

蕭煜塵閉上眼,擡手撫上額頭。

“朕分得很清楚。青檀不是她,從來便不是。”

曾辛料不到蕭煜塵言及青檀,竟是不知何時卸了防備。

“只怕,青檀分不清。”

曾辛一言既出,卻是後悔不疊,連連懊惱。這般開解蕭煜塵,莫不是更教青檀陷于危難之中麽。倒是蕭煜塵若有所思,竟是細細琢磨此中深意。曾辛糾結半晌,終究還是一鼓作氣朝着蕭煜塵吼道。

“蕭煜塵,你且記住了,長歡蠱未解之前你若敢不善待青檀,我定要你……”

可憐曾辛不容易正經一回,卻總是連個像樣的威脅之辭也想不出來。蕭煜塵擡頭瞄了一眼,一派淡然。

“你之前同朕說了許多事,若是你所言不虛,朕便自有分寸。”

曾辛再鼓而衰,終是恹恹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并無虛言。蕭煜塵随手取過杯盞斟了一杯茶,甫一入口,卻是“嘶”地一聲抿了嘴。曾辛扭頭望去,那人正皺了眉頭忿忿地擦去嘴角的茶漬,許是注意到曾辛懷疑的目光,竟更是撇着腦袋一副尴尬模樣,頓一頓首,未待曾辛開口問些什麽已然拂袖而去,徒留一頭露水的曾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良宵(下)

無憂殿,後院。

青檀孤身伫立于院中合歡之下,揣着若蕪晃神。面前忽的飄轉而來一片青色,卻是一方手帕,不偏不倚正挂在合歡突兀的樹枝之上,青檀才伸手取了,角落裏驀地竄出來一個人影,一身青翠,左顧右盼似是尋着什麽。

“玢兒,你可是在尋這方帕子麽?”

玢兒聞聲扭頭,頓時眉開眼笑,小跑着至青檀面前。青檀這才瞧見她紅了半邊臉,竟是微微有些腫了,不由得擡手撫了上去。

“玢兒,這是做了什麽?”

玢兒似是下意識地躲開,兀自拿了袖子遮上,眉眼中閃過一絲局促,随即又柔柔地笑了。

“謝娘娘關懷。不過是奴婢不小心撞了柱子,不打緊的。”

“胡鬧。這明明白白的指印子,你可是當我瞧不見麽?”

“玢兒,你同我說,可是有誰欺負你了?”

玢兒只垂着腦袋搖搖頭,仍是噙着笑。

青檀見狀,卻是長嘆了一口氣。

“你這又是何苦。若是安分呆在東殷,以你的本事,總不至于教幾個丫頭欺負了也還不了手。”

玢兒嘴邊的笑意瞬間凝滞。

“娘娘此話,何解?”

“這手帕上的字繡可是你的筆跡?我爹娘之近況勞你不時言書相告誡,教我時時明白自己的身份,我可是覺着熟悉得很。”

“你佩的這顆翠珠,可是上好的平疆琉璃玉,我還在想一個小丫頭何來此等待遇。待我瞧清這裏頭的琉璃心竟是一朵三瓣的疊焰花,才總算有了點眉目。”

“想通了卻不免替你惋惜。侯爺也未免太擡舉我,竟将自個兒身邊最得力的殺手派來瞧着我了。”

東殷黎成王身邊那些神出鬼沒的死士,從不現身于人前,卻能一夕之間将百餘人口滅于無形,恰似蒺藜掃過,血色遍野。“血蒺藜”一稱由此而來。

無人知道他們的模樣,身份,甚而安寧之世都要教人懷疑他們是否真實存在,然而,無論誰人何時聽得教人毛骨悚然的形容,都會不寒而栗。

玢兒聽得青檀語罷,慢慢擡起頭來,臉上竟仍帶着笑,只那笑意未達眼底。

“青檀姑娘果然聰穎過人,奴婢佩服。”

“奉承便不必了,要你強顏歡笑總也是為難了你。”青檀說着,自袖中取出一紙素箋,揚手打開:“你早晨遞上的消息可是真的?曾辛真教陛下關了?”

“是。”

“他這麽些日子沒個消息,東殷那邊可有發話?”

“并無。”

“侯爺倒是沉得住氣,卻是明知我不見得放着不管麽。”

……

“吶,玢兒,這世上,你可有在乎些什麽。”

玢兒并不回話,青檀垂眸,袖中若蕪銀色的刀鞘泛着清冷的光澤,晃得她皺了皺眉頭。

“我的夫子,曾名動天下,一派不食人間煙火。我總以為她看透了紅塵滾滾,早已超然物外。可即便是她,也會傷,會痛,會因誰而賠上性命。”

“我總是在想,若是夫子當初并未遇着那人,并未在乎那人怎樣,她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由此可知,人,是并不該在乎什麽的,若非如此,人便會軟弱,便會不堪一擊。玢兒,你身為殺手,可是有為何而活?”

玢兒溫吞着一張笑臉,靜靜地聽青檀說完,眼中幾不可見地閃過一絲懈怠,正不知是否該回話之時,卻聽得青檀一聲淺笑,定睛望去,只見得她正執了自己的帕子細細端詳。

“‘繁華歷歷疏別離’。這說的可是繁離麽,此解倒是有些意思。盛世繁華之中,便總也不太在乎離別之痛了麽。”

說着揚手将帕子遞還給玢兒,順勢打量了她臉上的傷痕。

“傷口記得上點藥,別可惜了這好生俊俏的臉。日後也好好辦你的差事便是,只有傳話便直接同我說吧,別再偷摸着遞些紙箋了,怪麻煩的。”

玢兒臉上的笑容終還是僵了僵,許久才吐出一個“是”字,再擡頭,青檀已然提了裙邊返身回了內殿,背影典雅卻頹然。

“為何,嗎?”

是啊,為何呢,自己活了這麽許久,卻好似,從未想過呢。

“胡涼漫刁怨天侯,合歡落盡,瑟瑟懷中酒……”玫兒一字一頓地念着青檀随手記下的小詞,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娘娘可快別作這些冷飕飕的詞了,怪郁悶的。”

青檀提筆的手頓了頓,神色一黯卻是擱下了筆。

蕭煜塵自禦花園賞繁離那次以來,別提召見,竟是連平常問候都疏遠了。玢兒過了幾日便報說曾辛已經教将軍府的人放了,瞧起來卻是半分傷痕也不見,青檀一來明白蕭煜塵總該是知道了些什麽,二來總想着禦花園那天之事二者是要讨個說法的,只幹等着蕭煜塵竟是再無半分反應。若只如此倒也罷了,偏偏蕭煜塵白日不見蹤影,夜半之時卻不時趁青檀睡下才來了無憂殿靜坐良久再一言不發地回去,幾次都教玫兒一衆瞧了個清清楚楚,只不敢同青檀言說,總還是玢兒一絲不漏地報給了青檀,令青檀頭疼不已。

“罷了,不作便不作了,終也不過是我的胡話。”

說完又瞟了殿中各式擺設,似是賭氣般地吩咐玫兒:“玫兒,去将這殿中白檀都給我滅了,聞膩歪了。”

“哎?是,奴婢知道了……”

“陛……”玫兒正守夜,見得來人熟悉的身影正欲行禮卻及時捂住了嘴。蕭煜塵腳步頓了頓,也不出聲,只揚手譴退衆人便徑直步入內殿,玫兒在階下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一臉無奈疲憊。

今日殿中格外清冷了些。蕭煜塵路過書桌,俯身拾起幾頁散落的紙箋,其上恰是青檀閑極無聊書的小詞,蕭煜塵借着微弱的燈光仔細辨認,踱步着至床幔前,正欲擡手,床幔卻忽的教人掀開了,蕭煜塵擡頭,青檀僅着中衣,青絲半挽,正黑着一張臉狠狠地瞪着不請自來的蕭煜塵。

“陛下好興致。”

蕭煜塵一臉愕然,眼前之人怒氣盛盛,看來是早有打算。

“愛妃這個時辰了如何還未就寝?”

“臣妾命人将殿中白檀悉數滅了,又思慮着該見陛下一面,倒也不覺着十分困了。”

“哦,哦。”

尴尬不堪……

青檀怒氣未消,瞟見蕭煜塵手中的紙箋竟是不假思索地奪了過去揉作一團,随手扔了,并不理會那人愈加難看的臉色,只歪頭瞧着,一臉坦然。

“臣妾劣作,不堪陛下賞玩。”

蕭煜塵緩緩心神,終是挫敗。

“青檀,有話不妨直說。”

“這話該是臣妾來說才是,夜夜擅自入了他人寝宮的可不是臣妾。”

“朕何曾也夜夜前來?”

青檀勾勾嘴角,近身上前,薄軟嘴唇貼上面前之人耳畔,呵氣如蘭。

“哦,這不是承認了麽。”

“既然如此,臣妾倒是要讨個說法,之前禦花園之事也好,今日之事也罷,陛下倒是作何感想?”

蕭煜塵霎時回過神,覺着自己又教青檀下了圈套,心下總是不快,無奈耳邊傳來的氣息教他安定不得,欲加反駁,開口卻道:“青檀,你莫不是心下不甘,此刻竟來挑逗朕了?”

“臣妾若說是,又怎樣呢?”

蕭煜塵訝異着垂眸,眼前之人依舊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并不避諱的眼神不屈不撓地只盯着自己,不由得揚了揚眉角。

“呵,青檀,閨房之中竟同夫君說出這等無妄之詞,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

“青檀膽子不大,只怕是陛下堂堂一國之君,竟無端戲弄于臣妾,不得不嘆永安不過此等禮儀之邦……唔……”

青檀話音未落,已教蕭煜塵一個猝不及防的吻堵上了嘴。

“朕是否戲弄于你,我永安又是何等禮儀之邦,朕不妨教你明白明白如何?”

青檀突教蕭煜塵偷襲了去,下意識地捂上嘴退後兩步,不巧退得急了重心不穩,踉踉跄跄竟是仰面向後倒去,正跌坐于床前絨毯之上,一派狼狽,才要爬将起來,面前忽的覆上一片陰影,卻是蕭煜塵撐上絨毯,直将青檀壓在身下。

“這場景,倒是有幾分熟悉呢。”

蕭煜塵輕輕地言說着,臉上不禁帶上一抹戲谑的笑容,青檀一急,才要推拒,卻教蕭煜塵一把攬進懷裏,嘴邊的話在他胸口的溫暖之下幾是消融殆盡。

“青檀,害怕嗎?”

蕭煜塵柔聲問出,良久,才覺到身下的人兒悶聲蹭着自己的胸口搖了搖頭,才算是安心地笑出了聲。

“你不怕,甚好。”

怕……當真是一派狡猾,徒教人聽得你那愈發快起來的心跳,如何,還怕得起來呢?

夜涼天光懶紅燭,鴛鴦錦下,璧人正纏頭。

永安六年四月初七,王宿無憂殿,宣次日免朝。

☆、清生(上)

東殷,王城。

曾辛已教蕭煜塵放出了好些日子,一路勞頓,總也回了東殷。甫入宮門,便教齊叔弘召了去,當下正被一幫侍衛反絞了手,一臉沉重地跪于殿下,殿中帷幕半遮,灰塵喑啞,徒添幾分沉重。王座上的齊叔弘端端正正地佩着王冠,周身滿是陰厲之氣。

“舍得回來了?”

“罪臣惶恐。”

“不過往宮裏送個丫頭,竟教人拿了去,曾辛,你越發出息了。”

“罪臣辦事不力,還請陛下責罰。”

“哼,不力倒是未必,若非你這般無用,她也未必會卯了勁幫朕做事。”

她?是指,青檀?幾日沒了她的消息,莫不是有何變故?

曾辛低着腦袋,沉默無言,心下疑惑卻陡然滋長,一時動搖不定,齊叔弘眯怔着雙眼,一張似笑非笑的俊臉不知颠倒了多少世間兒女的柔情菁華。

“你被囚之時,可曾見過蕭煜塵?”

“是。”

“都說了麽?”

“是。”

一字不漏,東殷,靜宜,素洛,同青檀相關的一切,無一例外俱透露給了蕭煜塵。

在永安并不寬敞的密室裏,曾辛絮絮叨叨地為蕭煜塵描繪了他所知的青檀,聽得那個女子迷幻般的過去,怕是無人不會心生幾番趣味。蕭煜塵對青檀的态度,怕是從那時便不一樣了吧。

曾辛倒是沒料到,蕭煜塵竟是那般輕易便中了齊叔弘的下懷。

精明如齊叔弘,又豈會不明白青檀定不會輕易瞞混了蕭煜塵,既然如此,兩國君主便不妨坦誠相見,以青檀的聰慧,加上素洛之徒的身份,于蕭煜塵而言,想必比東殷公主這個虛有的名號來得珍貴得多。

東殷這份禮,若然永安受不起,便不過兩國兵戎相見,若然受得起,便是齊叔弘正對了蕭煜塵的胃口,迤迤然送進永安王城的□□。

……

“哼,也罷,朕賞罰分明,此番且算你功過相抵,退下。”

“謝陛下。”

曾辛委身出了殿門,便兀自解了身後纏繞的繩索,一擡手甩到了身旁小侍衛的腦袋上便揚長而去,幾個小侍衛揪着繩索聚在一處,吓得面無人色。

“從未見過辛大哥這般不耐的模樣,果然适才不該捆得那般緊的嗎?”

“不至于吧,我見得他剛教你捆上便反手解了大半呀。”

“噓,你找死啊,這麽大聲……”

曾辛心有所系,哪裏顧得上其他,小侍衛的一番抱怨他自然聽不到,只千回百轉欲奔向宮門去尋了梁允翎問個究竟,才見得宮門的檐角,一聲嬌喝卻驀地在耳邊響起。

“曾辛!”

曾辛身形一頓,登時住了腳步,引得來人身後侍衛一番唏噓感嘆:靜宜公主果然還是一如既往,霸氣十足。

靜宜杏眼圓瞪,鼓着一張小嘴,兩手提了宮裙一路疾走,不多時已然沖将到了曾辛面前,曾辛暗暗地咧着嘴嘆苦經,終還是恭敬地行禮作揖。

“參見公主。”

“你膽子不小!本公主吩咐你多大點事,你竟敢在外逗留半月不止,究竟有沒有将本公主放在眼裏!”

“公主息怒。”

“胡鬧!本公主的怒氣豈是你三言兩語化解得了的!”

靜宜言語間,已然伸手拽了曾辛的袖子,返身便往公主殿去。

“跟本公主回宮好好謝罪再說!”

曾辛不防靜宜突然動身,晃神間幾個踉跄,一路跌跌撞撞,嘴裏不停嘟囔着“公主饒命”,身後一幫随侍強忍着笑亦步亦趨地跟上,免不得替曾辛抱屈。不容易進了公主殿,靜宜甩開手,兀自關了大門倚上,似是舒心般地嘆了口氣,整整心情又唬着臉朝着曾辛瞪了過去。

“你是我公主殿的侍衛,回來了竟不知先來知會我,風風火火地往宮外跑什麽?”

曾辛呆立在一旁垂着腦袋,一言不發。

“怎麽,去了趟永安竟連怎麽回話都忘了?”

“臣不敢。”

“臣一回宮便教陛下綁了,才聽了陛下教誨,正準備來拜見公主。”

“胡說,本公主瞧你的模樣擺明了是要出宮去的。”

“本公主不妨告訴你,你若是要去找那個姓梁的便罷了,他前頭剛進宮同王兄回了那些蠱蟲的事,得了好些嘉獎,現下怕是正在花樓裏頭風流快活呢。”

曾辛聽得靜宜忿忿地說了一通,不免驚訝。一來驚訝靜宜說話的語氣愈發沒了女兒家的矜持,連“花樓”“風流快活”也用得得心用手,二來也算是驗證了自己的猜測,青檀的長歡蠱果然發作了,總是氣憤蕭煜塵出爾反爾,大無信用可言,又想着齊叔弘那句“不力倒是未必”一時間心下難安,竟是幹愣了半晌。靜宜眼見他并無反應,伸手于他面前晃了晃,登時又縮了回來。

“完了完了,你去了趟永安,莫非真将腦子弄壞了?”

“公主多慮了。”

曾辛怏怏不樂,連聲調也低沉了許多,靜宜眼瞧着也洩了氣。

“那長歡蠱,真這般厲害麽?”

“是,雖不似蝕心蠱那般狠辣,卻暗道裏損人于無形,着實是個折磨人的。”

靜宜鼓着嘴安靜下來,眼中怒氣霎時教憂懼取代。

“哥哥好生心狠,竟是不念青檀同我好些年的情誼,下這般毒的手。”

“你去了永安,可見着她了?她可還好?”

……

曾辛一時不知當如何回答,卻是靜宜又幹笑兩聲,搔了搔頭。

“本公主又言說無聊之辭了,呵呵,也是,怎麽會好呢,明明什麽都不對勁,怎麽會好呢……”

靜宜扯着尴尬的笑容,眼神躲閃,那雙清透的眼眸裏,已然浸上了一層柔聲的淚。

“公主放心,青檀很好。”

靜宜一汪清淚本已堪堪忍住,聽得曾辛安慰之詞,竟是別無顧忌地哭将起來。

“嗚嗚——騙人,曾辛你騙人!嗚嗚——青,青檀明明就不好,你還騙本公主,她,她……嗚哇——”

靜宜噙着淚抽抽噎噎,連說了幾個“她”字,卻似觸動心腸般哭得愈發傷心了,曾辛眼瞧着她背倚着殿門蹲下,雙手抱膝,哭得一派凄涼,先前的沉着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偏又嘴拙僵硬,再多半句安慰之言也掐不出來,急得連連擺手,又聽着殿門外吵雜之聲漸起,心下一橫也蹲了下來,并不說話,只擡手撫上靜宜愈發低垂的腦袋,不情不願地摸了摸。

靜宜驀地感覺到頭頂上傳來的溫度,迷離着一雙眼擡頭,只見得曾辛正皺着眉頭,一張臉微微泛紅,冷不防破涕而笑。

“你還是那般笨,辛哥哥。”

曾辛動作倏地一滞,思慮一番卻是一抹苦笑。

曾某許是笨不假,可如你這般不過教人摸摸腦袋便止了哭聲的,豈不是更笨麽……

絮絮懵安暮曉鐘,荒煙盈彩烙菁灰,其處帳外,何人不癡醉。

這天下萬千百姓,何嘗不是個個愚頓,便是五十步笑百步,不過是比得誰較誰更蠢笨罷了。從來凡是那些聰慧的,總也逃不過怎樣的好下場,若是如此,便是笨些,又有何妨?

☆、清生(下)

永安,紫宸殿。

有遂祈松松散散地懶坐于殿中黃楊木椅,一手托着精致的杯盞,另一手取了杯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撇着杯中茶沫,漫不經心的眼神瞅着伫立于素洛畫像前的蕭煜塵,兩人俱不做聲,已然半晌,一旁的小印子垂手而侍,饒是不安亦不敢有何動作。三人便這般僵持着,終是有遂祈沒抗住,一聲刺耳的陶瓷碎裂聲傳來,搖搖欲墜的杯盞驀地打翻,濺了滿地茶水。

蕭煜塵身子一震,卻是一派如夢初醒的模樣,冷着臉轉身,那廂有遂祈容色璀璨。

“臣就是想換個姿勢,換個姿勢。”

蕭煜塵聞言皺起了眉頭,正在收拾的小印子下意識地瞄了一眼,登時收拾幹淨告退,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有遂祈大約是太明白蕭煜塵的脾氣,垂着腦袋正欲領罪,卻聽得蕭煜塵冷冷抛下一句:“罷了,你殿前失儀總也不是第一次。”語畢又轉身看畫,波瀾不驚。

有遂祈幽怨着擡頭,不禁腹诽自己後知後覺。

眼前之人正美人當懷,春風得意,近來更是連擺臉色都不常見了,更莫說揶揄自己了,卻是一衆人等一時難以适應,總擔憂他脾氣暴躁乃是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不時便會發作回去,終日惴惴不安。

“朕吩咐你的事,都辦好了麽?”

“是,管重派的人日前也該到東殷了,岑泊也已于安城着手準備,當下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萬事之首尚無着落,丞相言過其實。”

“陛下明鑒,以管尚的身手,臣以為,定當如探囊取物。”

“大話。”

蕭煜塵話音剛落,小印子于門外通報之聲驟然響起。

“陛下,靜妃娘娘求見。”

“宣。”

“是。”

有遂祈聽着蕭煜塵淡然發話,擡眼卻見得他嘴角悠悠勾起一抹淺笑,心下不由暗嘆這位靜妃娘娘好大的面子。

“娘娘既至,臣不便久留,臣告退。”

“靜宜莫不是會吃人麽,丞相何至于這般見外。”

清冷的語調響起,扣人心扉,來人随意绾了發髻,其上一支白玉簪子,再無過多裝飾,一身杏色織紗層紋長裙,寬袖敞邊,自然一段仙道韻味。

有遂祈見得來人,竟是一派晃神。

“娘娘言重了,臣豈敢。”

青檀瞧着一向不羁的永安右相竟教自己糊弄得這般拘謹,不免扯了袖子暗笑不已。有遂祈躬身作揖,半晌也聽不得平身之言,正叫苦不疊,卻是蕭煜塵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

“罷了,愛妃莫再唬弄,此番便饒了右丞相如何?”

“陛下金口玉言,臣妾謹遵聖谕。如此,便不為難丞相了。”

“謝娘娘。”

有遂祈謝了恩,仍是知趣地返身退了下去,留下巧笑倩兮的青檀同蕭煜塵一處,一室旖旎。

“陛下同丞相說些什麽呢?臣妾可是叨擾了?”

蕭煜塵正執了青檀的手,二人同坐于小榻上,聽得青檀戲谑的語氣,不住一記斜眼過去。

“你總是話多。”

“不過想着帶你出去瞅瞅,正同丞相商量,總也不是什麽正經事。”

青檀聞言,登時眼神一亮。

“陛下說真的?莫不是糊弄臣妾?”

“朕像是在糊弄你?”

蕭煜塵話音剛落,那廂青檀已然喜不自勝,一個虎撲,猛地紮進蕭煜塵的懷裏,一臉明媚的笑。

“多謝陛下。”

蕭煜塵倒是未曾料到她竟會欣喜至這般模樣,不由得任青檀在懷中胡鬧。

“朕若是知曉你悶壞了,早該帶你出宮了。”

青檀低笑出聲,擡眸詢問。

“陛下想好去哪了麽?”

“嗯,我們去安城。”

輕柔的指尖觸上青檀溫軟的青絲,細細梳理,寂寂然,柔情萬千。

安城,那個原被稱作安國的地方,那個承載了一切的起源與覆滅的地方,終是,要去的吧……

青檀埋頭在蕭煜塵暖融的胸口,眼神瞟向那幅遺世獨立般的畫卷,眸中一瞬閃過一絲陰冷的苦楚。

“嗯,好。”

菁華泠泠,黯榆桐,簌簌合歡盞盞茶。

青檀命人備了一張桐木桌擺于後院,此刻此上正擺了整套茶具沸熱地煮着茶,玢兒自教青檀揭了身份,便也不加避諱,日日沉悶起來,漸漸安生了許多,連玫兒也覺出變化,又念着她膽大,同青檀報上了他們陛下的“行徑”,總是促成了無憂殿一樁喜事,近來竟是連青檀命玢兒近前伺候也不多言了。

現下青檀正同随侍幾人言說蕭煜塵出游之打算,院中登時氣氛活絡許多。玢兒正往茶爐裏添上新茶葉,不妨卻見得青檀瞧着院中嬉鬧的衆人眼中竟是閃過一絲冷意,一時偏了手,白白撒了一把好茶葉。

“玢兒,才誇你近來穩重許多,這就又莽起來了。”

玢兒取了帕子細細将桐木桌擦拭幹淨,甩甩帕子并不回話。

“你這模樣,可教娘娘如何放心将你帶去安城呢?”

玫兒話音剛落,玢兒同青檀幾是同時擡起頭,一臉錯愕。

“娘娘可是也要帶上我?”

“我能帶玢兒去?”

玫兒聽得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煞是驚異于此事微薄的認可度,毫不客氣地擺出一臉更為錯愕的表情。

“咦~~~”

語調悠長,深意綿綿。

院中即

第 3 章 (3)

瞬間僵硬。

這虎還真是……夠大啊……

“唉,罷了,快走吧。”

現下想來不是感慨的時候,青檀穩穩心神,拽着一人一狗準備沿原路返回,卻沒料到這幹草燒起來比想象中快了許多,來時的路已差不多都被火舌覆蓋,青檀一鼓作氣,抱起男孩就準備沖将出去,剛奔了兩步,卻聽得那男孩一聲尖叫,未等問及出了何事,右肩上卻忽的傳來一陣鈍痛,竟是燒落的木塊直直自房梁掉落,好巧不巧砸中了青檀。

青檀還欲動作,腳步卻是一滞,身子一軟便頭暈目眩地砸在了地上。不遠處似是隐隐傳來陣陣呼喊。

“娘娘,娘娘……”

青檀整個人卻是雲裏霧裏,腦子裏險險念叨着“我在這裏”卻實在發不出一絲聲音,一番掙紮之後終究還是徹底暈了過去。

☆、情動(上)

無憂殿內,蕭煜塵坐在床沿上盯着病榻上雙目緊閉的青檀,眼中怒氣不減。玫兒跪在一邊,一雙眼已哭得通紅,低着頭一言不發。床幔外黑壓壓地跪了一群人,上至掌事宮女太監,下至灑掃丫鬟,都誠惶誠恐地低着腦袋,生怕下一刻就教蕭煜塵發落了。有遂祈與一衆柏荒使者也噤聲站在殿下,單耽的臉色尤為難看。殿中空氣仿佛凝結,衆人都一心祈求那靜妃娘娘快快醒轉,免得惹上無謂禍端。

“陛下,管大将軍來了。”

小印子通傳的聲音響起,一衆人等都即時松了一口氣。

“宣。”

蕭煜塵一貫的冰冷語調伴着怒火,只一個字便教衆人齊齊打了個寒顫,待蕭煜塵掀了床幔出來,殿下之人的頭只越發低了。

“爾等還要跪到什麽時候。”蕭煜塵冷眼望去,只覺心情更為煩躁。

“都給朕滾!”

“是。”殿中奴仆求之不得,麻利地都退了下去。管重越過衆人,攜了一個小兵上前,那小兵手捧一物,已被燒得焦黑,隐隐瞧得出來架子模樣。

“臣參見陛下。”

“可有查出糧倉失火是何緣由?”

“回陛下,糧倉失火,許只是意外。陛下請看。”說着便令那小兵上前。

“此物乃是火場找到的,請陛下過目。”

蕭煜塵皺了皺眉頭,示意有遂祈上前細細查看了一番,眼裏滿是複雜的神色。

“回陛下,此物乃是精鋼所制,正是……”有遂祈回了一半,擡頭瞄了一眼蕭煜塵,竟吞吞吐吐不敢明言。

“是何物,丞相只說便是。”

“是,此乃今夜陛下為與柏荒使者一同祈福而命人特制的天燈撐架。”

“你可看清楚了。”

“是,這等貴重的燈籠架子,只怕非民間所有。”

“回陛下,臣也如此認為。恐怕是天燈有異,中途墜落,恰好落在糧倉之上,引着了檐邊枯草,以至失火。”

管重此言一出,單耽及一衆柏荒使者都瞬間臉色慘白。

柏荒篤信神道天數,國內更是教義不斷,祭司一職幾為萬衆敬仰,對于這般迷信之人而言,怪力亂神之說無異于直擊命脈。

祈福之舉,竟引來火光之災,只怕在一衆柏荒使者看來,怎不是天神震怒,該是教人心驚膽顫。

蕭煜塵只作無奈:“既是意外,便勿須多心。只為難了靜妃,助朕視察糧倉卻遭此飛來橫禍。”

“娘娘深明大義,為陛下分憂,定然吉人天相,請陛下稍安勿躁。”有遂祈未曾理會柏荒使者越發蒼白的臉色,只順着蕭煜塵之言一唱一和。

“至于洛城糧倉之損失,臣以為有與柏荒通商之便,定然不足為懼。”說着終于轉身面向單耽。

“使者說呢?”

單耽聽得發問,面色稍有回轉,正欲回話,卻被管重打斷。

“只怕不易。臣聽聞近日來長疾山通商之道隔三差五便有地裂發生,亂石飛滾,傷了衛城好些商人,現下只怕要他們與柏荒通商,他們也有心無力。”

蕭煜塵越發皺着眉頭,單耽剛回轉的臉色瞬間又白了回去。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話的,是禮部侍郎容頌,此人文采出衆,擅兩儀三極之術。

“講。”

“是,臣夜觀天象,見北赟星光芒黯淡,隐有下頽之勢,北主方位,赟主錢糧,此番糧倉失火,通商被阻,正應其星象所言。怕是兩國通商有外力介之,因而觸動天數,破祥和為戾氣,是而諸多不利。”

話音剛落,只聽得殿中“噗通”幾聲,卻是柏荒一衆使臣自單耽始,都齊齊跪了下來,伏地請罪。

“臣罪無可恕,欲求通商之便,解國內糧食之缺,所做不當,竟開山劈路,觸犯天數,為兩國帶來此等劫難,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蕭煜塵疾步走下臺階,滿臉訝異。

“使者所說,可是當真?”

“請簡惠王恕罪。我柏荒百姓饑寒交迫,我等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依祭司大人所言,原以為該是利國利民的頭等好事,怎料得就此觸怒天命,我等萬死不能贖其萬一。”

蕭煜塵搖頭嘆息,甚為不安。

“朕以為兩國通商實乃天意,卻不料竟是人為,單大人糊塗啊,柏荒糊塗啊。”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開路之舉既是人為,不知如今長疾山時常地裂傷人,又是何故?”

單耽聞言猛地擡頭,連忙辯解。

“請簡惠王明鑒。我柏荒為了百姓性命才不得不使用異火開山,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絕不會再出現第二次。”

火藥之流,被柏荒奉為聖物,以異火稱之,非必要不得使用。

“請簡惠王給我等一些時間,我等必将盡力捉拿擅用異火之人,給簡惠王一個交代。屆時還請簡惠王寬宏大量,慎重考慮通商一事,我柏荒百姓的性命,俱在簡惠王一念之間。”說完也不等蕭煜塵發話,便要告退。

蕭煜塵聞言,終是舒緩了口氣說道:“使者言重了。通商之舉若悖逆天命,我永安與柏荒更當同氣連枝,使者所言,朕自會思量。”

單耽聞言擡頭,一雙眼中滿是感激。

“臣告退。”

☆、情動(下)

單耽前腳剛走,床幔之內便傳出了玫兒的驚呼。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一言出,殿中瞬間滿是歡喜之氣。蕭煜塵聞言,也不理會殿中其他官員,徑直便掀了床幔進去。

“愣着做什麽,快傳太醫。”

“是。”

玫兒此刻早已忘了先前犯下的罪過,小跑着遣人去請太醫,自個兒捧了杯熱茶颠颠兒地奔至床前,正欲服侍,卻見得蕭煜塵已然冰着一張臉,怏怏不滿。

青檀沉着臉幾乎要縮進被窩裏,卻被蕭煜塵盯得一動不敢動。正不知怎樣請罪,卻忽的想起一件頂要緊的事,“騰”地便要坐起來。

“那兩個孩子……嘶……”話沒說完,右肩一陣劇痛襲來,整個人便直直向後倒去。蕭煜塵眼疾手快出手撈住,青檀才松了口氣,卻聽得耳邊傳來一句愠怒的低語。

“身上有傷竟也這般糊塗,你可是不要命了麽。”

青檀一愣,心跳似是漏了半拍,尚未回話,蕭煜塵已将自己安頓好了。

“他們倆沒事,朕已命人送回去了。”蕭煜塵言及此,臉色更是黯了黯:“在此之前,愛妃沒有什麽話要同朕說嗎?”

青檀嘴角一抹苦笑,疑慮着開口。

“臣妾奉旨視察糧倉,未能如願,有負陛下所托。”

青檀稍稍擡眼,只覺着蕭煜塵的臉色比之先前又不知冷了多少倍,心下只嘆糟糕。

“你醒得倒是挺早,可是都聽了些什麽胡話去。”蕭煜塵一頓,又将臉湊近了些:“愛妃可知道,欺君之罪,該當如何?”

青檀沒由來地打了個寒顫。

“臣妾不該擅自出宮。”

“嗯。”

“也不該孤身一人于長街游樂。”

“嗯。”

“更不該不自量力闖入火場。”

青檀語畢,整個人又往被窩裏縮了縮,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蕭煜塵一眼掃過去,不見生氣,反倒是嘴角悠悠勾起一抹弧度。一旁随侍的玫兒不知當如何使得,霎時間亂了方寸,一個沒攥緊,一杯熱茶打翻在托盤上,弄了個一片狼藉。

“奴婢失儀,罪該萬死。”

“你自然罪該萬死。身為奴婢,不懂勸誡主子,置主子于危難之中,你且說你當不當罰。”

玫兒低着頭不敢回話,眉頭卻不由緊了緊,心下暗道凄慘:這倒是新賬舊賬一塊算了,此番怕是真逃不過了。正瑟瑟間,卻忽聽得青檀略帶不滿的音調響起。

“陛下也忒不講理,出宮之錯只在臣妾一人,玫兒一個小小丫頭又何須怪罪。陛下大可不必吓唬了那柏荒使者,又來吓唬臣妾殿裏的奴婢。”

此話任誰聽來都該是大大地不敬,此刻由青檀嘴裏說出來,卻愣是有了幾許半怨半嗔的意味。蕭煜塵訝異之餘還是訝異,免不得接口一句。

“罷了,你主子既替你求情,朕再重罰未免太不近人情,且先扣了你兩個月的月銀,日後當好生辦你的差事。退下吧。”

玫兒回味了半晌,才明白其中意味,直将“謝陛下,謝娘娘”不知說了多少回才收拾了退了下去。那會兒床幔剛剛放下,這會兒蕭煜塵便板着臉瞪向青檀,一副要将其生吞活剝的模樣。

“剛剛那話,愛妃是何用意?朕願聞其詳。”

“……”

“朕在問你話。”

青檀堪堪躲開蕭煜塵的眼神,懶懶回道。

“臣妾回想失火之時的境況,似乎未曾見到什麽天燈,只不過幾只尋常花燈罷了,天燈引火一說,只怕有待推敲。”

“再言臣妾于火場遭難之時,隐隐聽得前來營救之人以‘娘娘’稱呼,臣妾擅自揣測,糧倉偏遠,竟會那般湊巧有熟識之人在場,臣妾百思不得其解。”

青檀說着,擡眼瞧向蕭煜塵,擺出一臉笑容。

“陛下覺得呢?”

……

“一個女子,聰慧至此可是要吃虧的。”

“臣妾愚笨得很,陛下用意之深,臣妾細細瞧了這場好戲也不甚明白。”

蕭煜塵移開眼神嘆了口氣,沉默半晌還是開口道:“糧倉失火雖為做戲,衛城商人遭山石砸傷卻是當真。朕自知柏荒不會作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只因事有蹊跷才不得不以此一試。”

“陛下若是親自尋着了那些個作亂的人處置了,便可實實在在給了不懷好意的人一個下馬威。此番竟将這等人情賣給柏荒,當真是仁厚至極。”

“朕聽愛妃這言辭裏,竟是有些不快意味,可是覺得朕所為有何不妥?”

“臣妾豈敢。若非陛下做得這些功夫,柏荒也未必對我永安多這一層死心塌地。只現下永安正值隆冬,陛下一聲令下竟毀了一個糧倉,真真是好大的手筆。”

蕭煜塵嗤笑一聲,得意滿滿。

“朕手下良士又豈會出這等得不償失的主意,糧食早已囤放于別處,那糧倉中不過擺滿了幹草罷了。”

青檀聞言,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果然如此,怪不得臣妾進了那所謂糧倉,竟差點誤以為是柴房呢。”

蕭煜塵一張臉由紅轉白,眼中也失了剛才的神采,壓低聲音問道。

“你明明清楚得很,卻還敢糊弄朕,單單教朕出醜,當真以為朕不敢罰你?”

說完也不等青檀回話,便起身掀了床幔,殿中幾位大臣強忍着笑唯唯諾諾,蕭煜塵怒氣更甚。

“來人!靜妃言行不矩,幾釀成大禍,從今日起,無憂殿增派三十名守衛,着令靜妃于無憂殿靜養,非诏不得出入。無憂殿上下均免三個月月銀,以示懲誡!”

紫宸殿。

蕭煜塵皺眉盯着殿中不知死活,隐隐作笑的某人,揚手便将一只朱筆砸将過去,那人正心不在焉,正教朱筆掃過鼻尖,面如冠玉的臉上霎時添了一抹緋紅。

“哇!陛下便是遷怒,亦不該這般使小性子!”

有遂祈一只手捂上鼻子,一只手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方錦帕,忿忿不平地仔細擦拭。埋怨之辭脫口而出,正戳中蕭煜塵無名火起之處。

“丞相言下之意,莫不是在怪罪朕了?”

“言及此,朕倒是要問上一問,丞相明知靜妃擅自出宮,卻不作理會,是何道理?”

“莫不是幹等着這場好戲,平白教朕怪罪于你麽?”

蕭煜塵随手又拈起一只朱筆,語做平淡,卻掩不去那絲怒氣。有遂祈倏地停下動作,恭恭敬敬地垂手而侍。

“臣不敢。”

“臣只是見得陛下與娘娘夫妻美滿,宮廷和樂,擅做好人,不覺失了形容。還請陛下恕罪。”

蕭煜塵“啪”地擱下朱筆,語氣不見緩和。

“……美滿……和樂……你從何得出……”

“回陛下,字裏行間。”

……

“丞相字裏行間便只聽得些胡鬧之言?”

“朕以為,丞相當是該憂心朕将家國大事告知于靜妃,是否不妥。”

有遂祈觑着空隙不由得又将錦帕往鼻子上揉了揉,随口回道。

“陛下若是怕那些個把戲傳至東殷有些別有用心的人耳中,又豈會與娘娘和盤托出。陛下此舉,自有深意,臣何須妄自揣測。”

“盡是胡扯,朕何來深意。”

朕不過是覺得,她知道也無妨罷了。

卻不料她竟趁機戲弄于朕……

有遂祈紅着鼻子,遲疑着做了個不甚理解的表情,卻再未聽得蕭煜塵任何解釋。

“對了,管大将軍家的那小子逮着的人現下還關在大将軍府,陛下準備作何打算?”

“自是要去瞧瞧的,管尚怕真是立了大功也不一定,朕可不願他日日纏着朕尋賞賜。”

說完瞟了有遂祈一眼,悠悠地一臉不快。

“丞相此等模樣怕是不便,且回府好生梳洗再行辦公。”

此等模樣……可不是拜你所賜……

有遂祈滿心愕然,欲哭無淚。

☆、梵蒂(上)

無憂殿中,此番是實實在在藥香萦繞,終日不散。

青檀是堅決不願維持着同一姿勢卧于床榻之上的,明明右肩傷口隐隐作痛,真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偏她又是個閑不得的,十幾日功夫,已然折騰得殿中上下混沌一片。

“娘娘,您且消停會兒吧。傷筋動骨,動辄也要休養百日,娘娘若是好生養着,許還能好得更快些。”

“我不過傷了半邊肩膀,倒也值得你們這般大驚小怪。”

“娘娘,并非奴婢大驚小怪,陛下可也是下了旨意的,明白地教娘娘好生休養着。奴婢們都教陛下扣了月銀,娘娘還是聽聽陛下的話吧,否則奴婢們日子都該過不下去了。”

青檀眉頭越發皺了起來,受傷之後,她竟是愛上皺眉了。

“我那妝匣裏頭便是好些珠寶首飾,你們若用得着便取了去,可是抵得上那些個月銀了?反正我現下動也動不得,便是動得也出去不得,總也是使不上的。”

玫兒正收拾着一堆傷藥手忙腳亂,忽聽得青檀似是稚氣的言辭,由不得“噗”地一聲笑了。

“娘娘可是在耍什麽脾氣?莫不是娘娘自個兒闖禍才教陛下禁了足的麽?”

青檀一眼瞪過去,氣的竟不住大聲嚷嚷。

“我豈料得到他竟是那般小氣的人!我不過……”

“不過什麽?”

青檀聞言一愣,臉色迅速沉了下去。

還是一如既往,從不通傳,端端吓唬人。

“參見陛下。”

“都退下。”

“是。”

話音剛落,蕭煜塵的身影便出現在床幔之內,青檀扭過頭,佯作閉目養神,竟是不理睬來人。蕭煜塵腳步一滞,卻更是悠哉地踱步過去,斜倚着床頭屏風便開始把玩手中一個淡紫色的小瓷瓶。青檀聽着蕭煜塵不曾有何離去的動靜,正叫苦不疊,忽聞得一陣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這香味奇特,便是聞着熟悉,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青檀免不得去尋那來源,一擡眼,視線便落在了蕭煜塵手中的瓷瓶之上。

“好香。”

贊嘆之辭未經思慮,不由自主便脫口而出。蕭煜塵瞧了一眼青檀的模樣,順勢坐在了床沿上。

“愛妃可是願意搭理朕了?”

青檀鼓鼓嘴,不情不願地伸出一只手。

“陛下若将那小瓷瓶送與臣妾,臣妾便考慮考慮。”

“哦~”

“愛妃何時竟學會同朕讨價還價了。”

青檀一眼瞪了過去,更是鼓鼓嘴,就要将手收回來,卻被蕭煜塵一把捉住。

“給你便是了,這本就是傷藥,朕要來何用。”

青檀得了好處,臉色緩了緩,才将瓷瓶移至鼻前,甩甩腦袋便又移了開去。

“又糊弄人。哪有這般濃香襲人的傷藥,若說是香料倒還可信些。”

“這是柏荒使者特地呈上的,說是加了柏荒一味聖花,喚作梵蒂的,治傷效果奇佳。朕已命岑泊驗過,并無不妥,便不妨帶與你瞧瞧。”

青檀拽着瓷瓶左顧右盼,竟是別無安置之地,只好皺着眉頭又遞回給了蕭煜塵。

“柏荒聖花……這藥在柏荒豈非金貴得很,他們倒也舍得送人。”想了想又搖搖頭:“若說是感念陛下恩德,倒也并非理解不得。”

先前單耽立下誓言,倒也真是逮到了兩個作亂之人,盤問之下,卻是柏荒人。自言家境悲慘,實須糧食保命,這才一時糊塗擅用異火,妄圖開地道以行偷盜,卻不料長疾山自地裂之後山體不穩,稍稍作用便引致山石崩塌,這才傷了無辜商人。

一番罪過陳詞,言情懇切,卻因牽涉到兩國通商,終是重重懲處了。而後蕭煜塵與單耽商定,兩國一同發了通商檄文,明言若有心懷不軌者,定不姑息,事情才總算告一段落。

“通商本是好事,朕并未打算為難于柏荒,何來恩德一說。”

蕭煜塵瞧向青檀吟着淺笑的眸子,心下一動。

“任是有些腦子的都好,明白人都瞧出來此事不該是柏荒人所為。他們既篤信天命,又豈會逆天而行。”

“柏荒扯出此等大謊,竟也不見陛下怪罪,可不是恩德?”

青檀語畢,眼角餘光掃過身旁的蕭煜塵,卻見得他正低頭望着自己,彎着眼角擺着前所未有的笑容,竟是将青檀驚了一跳。

自入永安以來,眼前之人多半不是怒氣沖沖便是冷着一張臉,這等笑臉,又何曾見過。

那眉梢眼角,俱彎着恰好的弧度,一瞬,仿佛永安的春光都教那人的眼眸納了進去。

青檀正看呆了,冷不防一只沁着香味的手撫上額頭,撥開了眼前幾縷碎發。

“愛妃豈不知因由?”

“自是因為,你在永安。”

“你在永安,東殷也好,符離也罷,又豈能與我永安脫了幹系。柏荒未敢明言,是唯恐自己惹上挑撥離間之嫌。”

青檀回神,見得蕭煜塵正收了手,登時又往被窩裏蹭了蹭。

“并非臣妾袒護故國,依臣妾所見,此事斷不該是東殷所為。”

“朕知道。”

“齊叔弘總不至于這般蠢笨。況且朕明白柏荒所言不實,已命人暗中查探,濫竽充數的那幫人,是符離來的,符離那黃毛小兒不過傀儡,怕是教臣下一番教唆……”

蕭煜塵還欲說些什麽,一低頭卻見得青檀兩手一擡,實實地捂上了耳朵。

“你做什麽?”

青檀不回答,只是閉着眼輕輕搖頭。蕭煜塵伸手至她耳邊,輕輕松松地扯開青檀的防備。

“适才可還一力替東殷辯解來着,這會兒又是怎麽了。”

“陛下今日同臣妾言說太多了,這等國家大事可不知何時便會流落至東殷王城去了,陛下便毫不擔憂?”

蕭煜塵松開手起身,稍稍整理了外袍。

“說的也是,若真如此,朕可謂防不勝防。”

說話間,竟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來,不偏不倚正是中秋那晚教青檀取去傷了蕭煜塵的那把。銀白色的刀鞘,只雕镂着一段曲折的根莖,頂上一朵孤寂的疊焰花,在燭光下竟是泛着莫名柔和的光澤。

“愛妃可還記得這把匕首,它可是教愛妃欠了朕一個大大的人情。”

青檀聞言擡頭,臉色一時沉了又沉。蕭煜塵趁勢将匕首置于青檀枕邊,甩甩袖子便轉身掀了床幔。

“看來愛妃并非不記得。既如此,朕便将這把匕首賜給愛妃,以作日日警醒吧。”

青檀目送着蕭煜塵的身影消失在床幔之後,伸手撈過枕邊的匕首,不由得撇撇嘴。

“不過玩笑罷了,誰教你那般瞧得起我。”

不過,難得紀念,留下倒也不壞吧……

☆、梵蒂(下)

北方的冬日總是顯得過于漫長。

青檀被迫休養了月餘,總算也将傷養好了八成。除了玫兒日日多些念叨,倒也相安無事。眼瞧着天氣總也有些回暖,人也越發清爽起來。

“玫兒,去小廚房瞧瞧雪玉丸子倒是做好了沒,我都餓了。”

青檀吩咐了一聲,卻未聽到回應。

“玫兒?玫兒——”

話音未落,一個小丫頭托着一盅茶羹小跑着進了殿內,一身蔥綠衣衫,腦後歪歪地挽着一個髻,一支銀釵刬邊插着,墜下一粒碧色的小珠子,卻是個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娘娘可是餓了?雪玉丸子廚房已經在做了,只是費些時辰,娘娘先嘗些茶羹墊饑可好?”

“你是何人?玫兒呢?”

“回娘娘,奴婢是玢兒,只不常在近前伺候,恐娘娘不認得吧。玫兒姐姐說是教娘娘打發去紫宸殿謝恩了,還沒回來呢。”

青檀忽的記起似是有這麽一回事,自個兒暈乎慣了,竟是忘了個幹幹淨淨。

“也罷,你且先盛些茶羹吧。”

“是。”

青檀捂着肚子,攪動着熱氣騰騰地茶羹卻惦記着廚房裏尚未出籠的雪玉丸子,心心念念不免缺了胃口。

“娘娘,這茶羹可是不合娘娘胃口?”

“嗯?”

青檀回神,眼前的小丫頭正端正地跪在茶幾前,一臉誠惶誠恐。

“沒有的事,這茶羹做得甚好,只是我別有惦記罷了。”

“說起來,你在無憂殿中可是當些什麽差事的?我可是一絲都不記得。”

玢兒乖巧一笑,欣欣然回道。

“回娘娘,奴婢是無憂殿中的遣使丫鬟,平日裏只跑跑腿罷了。今日是小廚房幾位姐姐都忙着,奴婢才有幸來侍奉娘娘呢。”

“嗯……”

青檀尚未問得其他細則,玫兒的身影卻忽的閃現在門邊,一臉喜氣。

“娘娘,奴婢回來複命。”

話音剛落,卻正見得茶幾邊的玢兒,臉色忽的不好看起來。

“你在這兒做什麽?”

玢兒挂着笑容,依舊恭謹。

“玫兒姐姐可回來了,娘娘念叨好半天了。”

“娘娘恕罪,奴婢回來得晚了,教些閑人招惹了娘娘。”

青檀一時愣了眼。玫兒待人向來是極好的,便是這般年紀,無憂殿裏外倒也對她熟稔得緊,似今日這般明白着為難人倒是不曾見過的,免不得總要解圍。

“罷了,也沒怎麽遲了。玢兒,你且先退下吧。”

玢兒柔順地垂着腦袋,不愠不火。

“是。”

待玢兒的身影走遠了,玫兒才總舒了口氣,忿忿道。

“這幫丫頭,我只不盯了一會兒便淨會偷懶,回頭定要好好教訓她們。”

“噗——”

青檀不由得一聲笑了出來,唬得玫兒一愣。

“娘娘笑些什麽呢,奴婢可當真要說一句,日後那些見不得的可還是小心點好。”

“罷了罷了,一個小丫頭能掀起多大事端,你何苦同她置氣。”

“娘娘有所不知,這丫頭的本事可大着呢,娘娘便是同誰都這般推心置腹,同她卻是不該的。”

“這又是為何?”

玫兒支吾半晌,卻也說不出個道理來。只強裝了冷靜拽着青檀,忙不疊地要幫她上藥。青檀并不多問,乖乖褪了衣衫倚上床榻,卻聽得身後半晌也不見動靜,一扭頭,玫兒正瞪大了雙眼捂着嘴,一臉詫異恐懼的模樣。

“玫兒?怎麽了,傷口不是早就該好了麽?怎的吓成這般模樣?”

“娘,娘娘,背上……”

“嗯?”

青檀一臉疑惑,歪頭往背上瞧去,這一瞧不打緊,落入眼簾的卻是滿滿一片殷紫,青檀吃了一驚,也不等玫兒回話,半腿着衣衫便小跑至一人高的銅鏡前,站定,背上情狀實實教她吓得合不攏嘴。

滿背紫色圖騰。

自雙肩起,描畫着逶迤缭繞的根莖攀附錯雜,之間綴着大片不知名的紫色花朵,妖嬈然然,直直綿延至腰際,平白教人覺着形神唯肖,呼之欲出。

主仆二人俱驚疑不定之際,青檀扛不住,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總算教玫兒回過神來,急急服侍了青檀躲進被褥裏。

“娘娘,這……”

“你且別問我,我自個兒也是糊塗得很。”

“娘娘這幾日并未覺得有何不适,竟是連這些東西何時出現的都不清楚了。娘娘,要不奴婢這就去請太醫來瞧瞧。”

玫兒正欲起身,卻教青檀一把拉住。

“不必。”

“難不成竟要我同那幫老頭坦誠相見麽。”

“可是娘娘……”

“玫兒,聽好了,此事斷不可同第三人說起。左右我現下尚未痊愈,只在殿中休養,瞧得見這背上玄乎的也就我們兩人罷了。”

“只是,這圖騰若總不見消減,早晚會教陛下發現的。”

青檀聞言略一思量,總覺得這才是最不可能的。

“不見得,我身上既原本沒有,日後總該消的。”

“只不曉得是何年何月。陛下可是吩咐了奴婢,說是這兩天禦花園中繁離開得甚好,遣奴婢來禀告娘娘,後日去禦花園賞花來着。”

賞花……

難怪這丫頭回來之時滿臉喜氣。

“賞便賞了。這模樣套上衣衫總也是瞧不見的。”

玫兒總還是心事重重。青檀自知她作何想法,便也不加多問。

只這滿背的圖騰,如何教人不在意,如何許人不思量呢……

主仆倆俱是不安,青檀揪着眉心着連雪玉丸子也顧不上便草草睡下了。

“……歸望思長,歲偌颀芳……神思源遠,夙夜恒殇……”

“吾乃婼問,甚悅汝……汝可願……”

是誰?

繁華綴錦,七彩之光,那之中,是誰同我伸出的手?

吶,你的手,看上去很暖……

青檀擡手,似是要去觸碰那片虛無,卻如何都使不上勁。

“我可願?願什麽?你且說完……”

……

“娘娘?快醒醒!娘娘?”

嗯?何人的聲音,是在,叫我?

青檀緩緩睜開眼,面前是一臉緊張的玫兒。

清燭流紗玉面屏,空氣中夾雜着若有若無的白檀香味,是無憂殿啊……

“娘娘可還好麽?莫不是夢魇了?”

夢魇?剛剛,原是在做夢麽?

“嗯,無妨。”

“娘娘當真無事?身子可有何不舒服之處?”

青檀揪着眉心搖搖頭,玫兒還是不甚放心,便又小跑着準備安神茶去了。

那,是夢?

便這麽惴惴不安地過了兩天,青檀一大早便教玫兒喊将起來梳洗更衣,青檀尚朦朦胧胧,卻聽得玫兒欣喜的音調倏地亮起。

“娘娘,娘娘,不見了!”

“嗯?”

“娘娘快瞧,丁點兒痕跡都沒見留下的!”

青檀任由玫兒拽至銅鏡前,瞅了一眼便也清醒過來。

果然,背上的圖騰,消失了。

“真教娘娘說中了呢,這下便安心了。”

玫兒喜不自勝,忽的驚覺自個兒聲音大了,急急捂上了嘴,彎着眉角去望青檀,卻見得她一臉淡然,竟是瞧不出喜悲。

“娘娘?”

“嗯?”

“娘娘不高興嗎?”

“自是高興的。”

“娘娘當真無妨嗎?恕奴婢直言,自那日娘娘夢魇之後,整個人都……”

青檀垂眸,眼中着實無神。

“多餘之事不必再提。更衣吧,莫誤了時辰。”

“是……”

☆、良宵(上)

禦花園。

蕭煜塵上完早朝,單領了小印子信步逛進了禦花園繁離亭,青檀已攜了古琴,正心不在焉地彈着曲子。蕭煜塵打了個噤聲的手勢,一時間無人通報,園中只回蕩着青檀低吟的琴音。

一曲終了,青檀懶懶撤了手。

“竟幹教人等着,他倒是來不來了。”

蕭煜塵眉角一挑。周遭的太監丫鬟無人回話,青檀不知緣由,更是忿忿。

“罷了,不等了。”

才甩下一句,一回頭,卻正對上蕭煜塵冷若冰霜的臉。

“愛妃何時,竟膽敢公然抗旨了?”

青檀驚了一跳,跌坐在凳子上,心虛地移開了眼。

“陛下說笑了。”

蕭煜塵踱步過來,順勢坐在對面,伸手撫上琴弦。

“嗯,這琴修的不錯。”

青檀脫力,琴分明就是他弄壞的。

“朕可并未說笑,朕耳力好得很。”

“臣妾知錯,還請陛下恕罪。”

“嗯,要朕恕罪也可,愛妃便彈首曲子來應景吧。”

青檀歪着腦袋鼓鼓嘴,不情不願。

“是。敢問陛下,想聽何曲?”

“愛妃适才彈的是何曲?”

“此曲名為《寒夙》,陛下想聽?”

蕭煜塵略一思慮,微微搖頭。

“無甚風味。愛妃不妨彈了中秋那日的曲子來聽吧。”

青檀聞言擡頭,卻見得蕭煜塵一臉認真模樣,琢磨着古琴猶豫了一番,終究還是坐了下來。初初彈起,便想見中秋那日蕭煜塵聽得《青蘅訣》時震怒的模樣。

與她相幹之事,不都該是禁忌麽?

青檀念及此,總免不了偷眼瞟向蕭煜塵,卻并未見得如何生氣模樣,反倒是一臉寧和。一不留神,竟漏了音符,驀地頓下手來。蕭煜塵一眼瞧過去,見得青檀面色一陣紅一陣白,心下了然。

“愛妃可知,一心不可做二用。”

“愛妃心之郁結,朕盼能舒之。”

語罷招來小印子。

“呈上來。”

青檀聞言擡頭望去,小印子正取了一件素白廣袖長裙展開,料面柔滑如絲,做工精巧,細致入理,裙邊綴了滿圈天銀線,鑲着白玉珠,顆顆晶瑩剔透。初看不識,細一揣摩便知價值不菲。

“這是朕命人特地為愛妃所制,算是當日的賠禮。”

青檀一時語塞。

該說是帝王之家,出手闊綽麽。

“臣妾不敢。”

“中秋之過,錯在臣妾。豈敢教陛下操勞。”

“區區服飾,愛妃不至于又要抗旨吧。”

青檀心下一嘆,深覺好漢不吃眼前虧。

“臣妾,謝陛下賞賜。”

“嗯。”

“說起來,愛妃可識得這園中之花?”

青檀老實地搖頭。

“臣妾只知叫做繁離。”

“繁離乃是迎春之花,繁離既開,可視為春之始。”

青檀正教寒氣凍得縮了縮手,聽得蕭煜塵一本正經的言辭,不由得嗤笑了一聲。

“臣妾卻只覺着,永安的冬天尚未過去呢。”

“這是你來永安的第一個冬天,多少總有些不習慣的。”

“是麽。臣妾倒是挺歡喜永安的冬天,幹幹脆脆,英氣十足。”

“呵……”

青檀話音剛落,蕭煜塵卻是一聲低笑,一幫太監宮女呆愣一下,竟是全都傻了眼。青檀皺起秀致的眉頭,喚過玫兒打發了幾句,片刻功夫已将一幹人等通通譴了開去。

“笑什麽,我可是說錯了。”

“何至于錯。只是朕從未聽過這等言論罷了。這世上歡喜永安這般寒冬時節的人,怕也只你一個了。”

“那也未必。世上之人如此之衆,又豈能都瞧得通透。”

“你倒是偏愛同朕頂嘴。”

“我這是同陛下說道理。”

青檀正欲撇過腦袋,不作理睬,卻愣是注意到蕭煜塵撐着腦袋瞧向自己的目光,柔和欣然,徒教人臉紅心跳。

“看,看什麽,我臉上可是沾了些什麽?”

說着便要擡手去擦,卻教蕭煜塵扣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幹淨得很,沒沾上什麽。”

“哦,哦。”

青檀幹幹地回應,悄悄施力欲将手抽回來,哪知道蕭煜塵力道不減,幾番作用竟毫無結果,反倒教兩人之間愈發近了。偏偏遣走下人的又是自己,此刻兩人獨處,青檀不由得心底暗罵,叫苦不疊。

“青檀,你怕朕?”

“沒,沒有。”

“那你撇着腦袋,可不是在躲着朕?”

青檀心下一驚,總覺着教眼前之人作弄了,恨恨地欲反駁一番,猛地轉過腦袋,眼前

第 2 章 (2)

四個字:“僅此而已?”說着便聽見布帛撕裂的聲音,竟是蕭煜塵用匕首生生割裂了靜宜一身繁複的白裙,點到即止,沒傷着靜宜半分。

“你!”靜宜沒料到這就玩出火來,掙紮着便要起身,這一動,方才已裂開的長裙便齊齊敞了開來,堪堪露出一件掩在底下的裏衣。饒是靜宜怎麽恬淡的性子,免不了也低低咒了一句:“該死!”

話音剛落,一個不容分說的吻便落了下來,帶着明顯的憤怒,半點不溫柔,細細的撕咬惹得她眼中水霧一片,蕭煜塵卻不見任何停手的意思,反而愈發放肆,伸手就要褪去靜宜一襲礙手礙腳的白衫。靜宜瞅着空隙,伸手撈着蕭煜塵随手置于一旁的匕首,朝着身上的人毫不猶豫地擡手便是一刀。

“嘶~”蕭煜塵右手忽然失力,即刻便松開靜宜,撐着左手翻過一邊,覆上傷口瞪了過去。

“朕竟不知你身手還不錯。”

靜宜拽着長裙的裂口已然爬了起來坐在一邊,眼波流轉,滿臉緋紅,一雙紅唇還泛着水光,怔怔地連兇器都忘了丢開,任鮮紅的血珠滴落在絨氈之上,更莫說回話了。

蕭煜塵語氣稍稍緩和了一些。

“朕記得你殿裏備有傷藥,去拿。”

靜宜本以為是要一番怎樣的責罵,再扯了一堆太醫過來,卻不料蕭煜塵竟喚了她去拿傷藥,訝異的眼神看向蕭煜塵,卻見得他正自顧自解了外袍,許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一擡眸,便見得一張疑惑的臉。

“你是要這般看着朕失血過多,不治而亡嗎?”

靜宜這才推開匕首,使勁地搖了搖頭,搖完便起身踉踉跄跄地晃進了內室,過不多會兒,便換了一身月白色對襟長裙托着個錦盒出來,忙不疊地委身到已光了半邊身子的蕭煜塵身旁打理。蕭煜塵卻盯着那錦盒瞧了半晌,皺了皺眉頭。

“這不是朕吩咐人給無憂殿備下的傷藥。”

靜宜停了動作:“陛下怕麽。”

蕭煜塵轉頭,正對上靜宜波瀾不驚的眸子。

“陛下若是覺得不妥,臣妾便喚人去取無憂殿原先備下的藥便是了。”

“不用。”說完看了一眼收拾得十分妥帖的傷口,又加了一句:“你會醫術?”

“略懂。”

“這般說來,你大婚至今稱身子不适一事果真是枉稱了糊弄朕的。”

“是。”

居然不否認……

“為何?”

靜宜細細地止了血,又細細地取了紗布包紮,終是收拾完,垂了手,眼神卻瞟向血漬未幹的匕首。

“我識得她。”四個字極簡單,靜宜說來卻似是下了極大的勇氣般。

“嗯?”

“素洛,我識得她。”

蕭煜塵沒料到靜宜說的,竟是她。

靜宜擡眼望去突然沒了聲息的蕭煜塵,端詳着他臉色愈發古怪的模樣,竟是莞爾一笑。

“臣妾就知道,只要提到夫子,陛下就變了。”

“夫子?”音調較之前竟不知冷了幾分。

“嗯,當年我六歲,她十三歲,我尚懵懂不知塵世為何物,她卻已名動天下。自六歲始,她當了我三年的夫子。可是,自那天她離開東殷,不過一載,我便聽到了她的死訊。”

靜宜看向沉默不語的蕭煜塵——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他們說,夫子死在陛下懷裏。”

蕭煜塵猛地擡起頭來,記憶的某根弦驟然繃緊。

“他們還說,夫子是因陛下而死。”

蕭煜塵撫上雙眸,細看,隐隐有水漬從指縫間滑落,顫抖的唇瓣抖動着,反複地說着什麽,靜宜瞧了半晌,才知道他說的是:“別說了……”

“可我知道,夫子不悔。”靜宜長呼一口氣,沉沉地吐出八個字。

殿中一片靜寂。

良久,蕭煜塵才出了聲。

“為何?”

又是為何。靜宜沿着袖口細碎的花紋描畫,開口竟是一句反問。

“陛下可知,夫子同我說過什麽話。”

蕭煜塵沒有回答,只是不再覆着微紅的雙眼。

“夫子說:倘若可以,有朝一日願以彼身,償同好偕老之夙願。”

“陛下可知道,是你,開罪天下,圓了夫子的夢。”

“陛下是唯一一個,敢給夫子一場盛世的人。”

靜宜慢慢說完,再沒出聲。夜涼,風漸息,殿中燭影懶懶晃了晃,映出蕭煜塵蕭索頹然的背影。

“是嗎,你這麽說,朕很高興。”蕭煜塵終是擡頭看向靜宜。

“告訴朕,你叫什麽名字。”

靜宜面露一絲慌亂,堪堪掩飾了過去,卻不敢再看蕭煜塵的表情。

“陛下是今晚神思疲累了麽,臣妾是靜宜。”

“朕十二歲那年曾流離至東殷,不巧見過靜宜公主,朕很好奇,當日那般活潑刁鑽的丫頭要如何才能長成今日這般不辨生死,風輕雲淡的模樣。”

靜宜絞着手指,端正地跪着,一言不發。蕭煜塵挑起她的下巴,面前這雙眼睛裏游離着堅定不移的神色,挑了挑眉,幹脆地将受傷的右臂伸到了她面前,靜宜瞥了一眼,終是挫敗。

“青檀。”

“齊叔弘倒是大膽,料定我認不出嗎?”

青檀見牽扯到齊叔弘,一時慌亂。

“侯爺于我有恩。”

“侯爺?”蕭煜塵冷笑一聲:“你與他倒是淵源頗深。”

東殷黎成王齊叔弘,即位前為東殷三皇子,封齊侯。

青檀的腦袋越發低了。

“黎成王只有靜宜公主一個親人了,和親遠嫁,千裏之遙,怕是一生将不得相見。公主決定和親之時,是我在踐行酒裏下了藥,與他人無關,青檀不悔,還請陛下責罰,只是懇求陛下,不要怪罪東殷。”

“你對故國,倒真是忠義。”蕭煜塵甩開染血的衣袍,轉身正對着青檀。

“忠義到連性命都不要了。”

“青檀只是為了報恩。”

“哦,為了報恩就往自己身上種蝕心蠱?青檀,你懂醫術,別告訴朕你不知道。”

這次,青檀沒有回話,算是默認。

“他為你做過什麽?值得你這般為他?”

“青檀欠侯爺兩條命,青檀的父母,是當年侯爺拼死救下的。”

“那你又是否知道,倘若你新婚那夜真就死在那蝕心蠱下,可是會挑起我永安與東殷多少戰亂?”

青檀擡頭,定定地看着蕭煜塵,未見躲閃,未見猶豫。

“青檀沒有。”

“青檀從未想過要挑起兩國戰事,只是沒料到蝕心蠱發作得那般快……”

“哦,那你是想日後慢慢挨着蠱毒折磨,力求一個自然病死的下場嗎?果然,你還是想着要為那齊叔弘把命丢在我永安的。”

“青檀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早料到結局便是個死字罷了。”

“朕不殺你。你是她的徒弟,朕不會殺你。”蕭煜塵起身,慢慢踱步至窗前,月色微微西沉,該是快到醜時了吧。

青檀一時震驚,欺君之罪,他竟就這樣一言帶過。思慮半晌,嘴邊卻浮起一絲笑來。

這才是夫子至死都忘不了的人吧。

“臣妾謝陛下。”

“這是你今天第二次謝朕了。”蕭煜塵轉過身:“朕盼你能以于東殷之心待我永安,你可願意?”

“臣妾已是永安之人了,不是麽?”

“那便好。”

……

“派人去給朕取件幹淨外袍來,朕今晚便在無憂殿歇着了。”

青檀掃視一眼絨氈,一片狼藉,臉色略有發白。

“放心吧,朕只是累了,尋個地方休息罷了,不會對你怎樣的。”蕭煜塵邊說着邊踏上絨氈拾了匕首。

“朕很愛惜自己的性命。”

青檀擡眸看向蕭煜塵右臂,恨恨地想當時要是刺的是自己就好了……

☆、雙生(上)

日子仿佛總是這般不緊不慢地過着,天地萬物便也不緊不慢地更替着。

紫宸殿內,炭火“嗤嗤”地燃着,散出剛好的溫度,蕭煜塵正理完了手邊一沓奏折,殿裏忽的響起一聲響亮的噴嚏,一擡眼,有遂祈正掀了簾子進來,鼻尖凍得一片通紅,朝服上點點雪白,進了殿內漸漸都化作了斑斑水漬。

“外頭下雪了?”

有遂祈請了安,正要回答,不住又是一個噴嚏。蕭煜塵眼瞧着好笑,擱下朱筆佯作不快。

“丞相殿前失儀,該當何罪?”

有遂祈擡起眼,悶悶地說:“外頭下雪了,陛下不用體察民情再定罪麽。”

蕭煜塵早猜到他又要頂嘴,怏怏回到:“丞相辛苦了,坐吧。”

“臣鬥膽,敢問陛下可是遇到什麽喜事了麽?”

若說這亂世之中還有哪個人唯恐天下不亂,那個人一定是有遂祈。

“瑞雪兆豐年,算不算喜事呢?”

有遂祈暗暗白了他一眼。

“柏荒遣人遞了文書來,你猜他們想做什麽?”

“柏荒與永安有長疾山阻隔,素無來往,加上如今入冬,柏荒必是有求而來。永安剛與東殷聯姻,柏荒與東殷暗地結了不少梁子,總不見得也要送個美人過來吧?”

有遂祈轉念想來,不由得對着蕭煜塵頻頻點頭:“難怪你這般春風得意的模樣,原是又要得一絕世佳人了。”

蕭煜塵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有遂祈眼見他又要發怒,立即陪着笑回道:“開玩笑,開玩笑嘛。”

“臣聽說柏荒今年遭旱,收成不佳,此番,只怕是要……”

“通商!”兩人異口同聲地道出兩個字,相視會心一笑。

“柏荒國書稱長疾山東北山脈發生地裂,生生地将山脈中間震出一條道來,恰好供永安衛城與柏荒宣城行通商之便。你說,這世上竟有這麽巧的事?”

“這地裂一說,怕是柏荒人力為之。柏荒火藥至精,要開一條道還不容易。”有遂祈頓了頓,笑面颔首,撫掌贊道:“這事真是再好不過,柏荒對外一直處于尴尬局面,如今竟率先與永安交好,正是我永安揚立國威的大好時機。”

“事在人為,柏荒并非不擅外交,只是在等值得外交的機會。此番他們冒天下之大不韪開路求通商,朕焉能辜負。”

“下雪了。”青檀裹着一襲雪色垂絨貂裘大衣,歪坐在貴妃榻上怔怔地瞅着窗外出神。時轉事易,才到十一月,永安境內已是飛雪一片。蕭煜塵自青檀表明身份之後便只來無憂殿換過幾次藥,倒也沒怎麽為難她,青檀樂得逍遙。

玫兒正往爐子裏添着炭火,聽着青檀發話,随口接了句:“嗯,永安不比東殷氣候暖,娘娘若是覺着寒了,奴婢便去将窗子關上吧。”

“是麽,我竟不知,永安的雪來得是這般早的。”語畢卻掀了錦被,翻身躍下,赤着腳一路小跑至窗前摟起一捧雪來,玫兒驚了一跳,急急提了靴子跟了上去。

“娘娘,冬日裏寒氣重,比不得平時,娘娘這不愛穿鞋的習慣可是要改改了。”

青檀一回身,竟是一臉晶瑩的笑。

“玫兒,永安人雪天裏是怎麽過的?”

玫兒忙不疊地給青檀套上靴子,一歪頭,面露疑惑。

“喏,就是這樣。”青檀邊說着,邊就手邊的雪揉了個雪團子,一揚手便丢了出去。玫兒立刻明白過來。

“原來娘娘說的是打雪仗啊。”

青檀眼光一亮,伸手拽住玫兒的衣袖,一臉向往的模樣,玫兒卻着實為難起來。

“娘娘,您身子弱,這外頭天寒地凍的,況且又是在宮裏,萬一……”話沒說完,門口卻驀地響起一個熟悉的聲調,略帶憤怒。

“你的膽子真是越發大了。”

青檀還沒回過味兒來,蕭煜塵已撩開簾子跨了進來,一身玄錦衣衫,外頭罩了件擋雪的黑絲攢金鬥篷,肩膀處明晃晃一個雪球印子,分外顯眼。

青檀瞄了一眼蕭煜塵的模樣,乖巧地請了安,擡起頭卻無比驚訝。

“呀,陛下來時路上可是遇着誰玩雪球了麽,這肩上怎的像是被雪球砸了……”

玫兒一臉訝然地看了一眼臉不紅心不跳的青檀,不由得又往後縮了縮。

蕭煜塵抿着唇冷眼看着青檀,不好發作。

青檀心想這不能怪我,誰叫我随手扔個雪球,你就偏偏撞上了。

僵持了半晌,小印子硬着頭皮上前提醒蕭煜塵。

“陛下,您吩咐膳房送來的膳食再擱就要涼了。”

青檀聞言很是應景地摸了摸肚子。蕭煜塵皺着眉一甩袖子轉身便走,青檀正舒了一口氣,卻聽得清冷的語調再次響起。

“過來用膳。”

青檀慢慢地挪了過去,隐隐覺着這頓膳用完怕是要胃疼了。移步至餐桌前卻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桌上擺的,滿滿當當全是東殷的菜式。

“娘娘,陛下說今兒是永安今年第一場雪,特地着人備下娘娘故鄉的菜肴,來陪娘娘用膳,陛下對娘娘,可是用心的很吶。”

小印子蹭在青檀面前,說的全是蕭煜塵的好話。青檀沒聽進去什麽,倒是蕭煜塵一個眼神冷冷掃來,教小印子讪讪地咬了舌頭。

“臣妾謝陛下恩典。”

青檀大大方方落座,完全不像是剛得罪了人的模樣。蕭煜塵一挑眉,悠悠地打量了殿中一眼。

“你身子尚未大好,冬日嚴寒,這殿中門窗不可時時大開着,免不得冬日裏有些不太好的東西飛了哪又砸了誰。”

青檀提筷子的手頓了一頓。

拐彎抹角,果然還是耿耿于懷。

“陛下說的是,臣妾這便着人關了窗子。”說完又加了一句:“不過陛下總是惦念臣妾,常常來不及通傳就來了這無憂殿呢,關了窗子,臣妾若是要等陛下進了殿才知道陛下來了,只怕不能出迎,失了禮數。”

若不是你一聲不響地來無憂殿,我也不至于莫名其妙地就得罪了你。青檀心裏忿忿地想。

蕭煜塵收回停在半空中的筷子,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了兩個字。

“無妨。”

一頓飯吃得聞者堕淚,見者驚心,真不知兩個當局者作何感想。

☆、雙生(下)

“呼,我竟不知這世上還有這般會為難人的。”

蕭煜塵前腳剛走,青檀立馬便洩了氣,譴走了一幫要來服侍的人,兀自開了後院的窗子,撲面而來一陣寒氣,閉上眼長嘆了一口氣,再睜開眼,卻見得院中合歡光禿禿的樹幹旁倚了個模糊的黑影,驚呼聲尚未出口,卻被一雙冰冷的手捂在嘴裏,竟是那黑影一瞬便沖到了窗邊,蒙着半張臉,另一只手還豎了食指在嘴邊,做出一個噤聲的姿勢。

這怪異的見面,令人咂舌的速度,除了他還有誰。

來人眼睛彎了彎,一翻身便進了殿裏,扯下面巾,竟是先前東殷的和親使——曾辛。

曾辛,東殷公主殿前一品帶刀侍衛,與青檀、靜宜自幼交好。

“你來做什麽?”青檀怒目含嗔,壓低了聲音十分不滿地質問。

“啧啧。”曾辛打量了殿內一眼,見四下無人,迅速竄到炭火邊抖抖索索地烤起火來。

“幾個月沒見,你怎的竟這般不講理了。難為我大老遠從東殷趕來,卻被永安的大雪凍個半死,末了還要被你不待見。”

青檀皺着眉頭瞧過去,果然見得曾辛只穿了一身黑色緊身夜行衣,整個人飄零得像只撲火的黑蛾子。

“所以我才問你來做什麽。”

“嗯?我自然是來接你的。”

曾辛蹲着烤火,很認真地回了一句,在青檀聽來卻無比可笑。

“接我?曾辛,你千裏迢迢來永安,竟是為着耍弄我麽。”

曾辛別過腦袋,用一種很怪異的表情看着她。

“你該不是忘了你是為何才來永安的吧?青檀。”

青檀的表情瞬間僵住。

她當然不會忘。

出發前一晚,她前去求見靜宜,在踐行酒裏下了安神散,看着靜宜就那般恬靜地睡過去。事畢她去找齊叔弘,齊叔弘當着她的面派人給自己父母送去當日的冰糖燕窩,那裏面,有父母當年無辜被種的隕魂引的解藥,齊叔弘答應她,每日一副,絕不間斷。那個人就那麽居高臨下地對她說:“只要朕保顏氏夫婦一日,你便欠着朕兩條命。青檀,代靜宜和親,你這麽聰明,一定知道該怎麽幫朕。”

她曾見過父母一日未食解藥的模樣,形同鬼魅的痛苦嘗過一次便教人學會了低頭和求饒。

她想,若是自己為和親而死,齊叔弘會不會不再每日用少許解藥折磨自己年邁的父母呢。

她以為齊叔弘不會想到她一心求死,暗自打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求了隐在東殷的梁允翎在自己身上種下蝕心蠱。

可她錯了。他是君王,有人敢妄自對和親公主動手腳,又怎麽瞞得過他的眼睛。更何況,梁允翎根本不是什麽東殷隐士,齊叔弘給了他太多好處,讓他甘願自一代君王淪為東殷黎成王手下最好的殺手,他培的蠱,不知幫齊叔弘要了多少亂臣賊子的性命。

“至于你身上的雙生蠱,永安有岑泊在,蕭煜塵一定不會讓你死。你也別妄圖自我了結,朕并不記得答應過你,你若不在了還會幫你照顧你爹娘。”

雙生蠱,蠱為雙生,一蠱滅,則一蠱生。

是的,齊叔弘吩咐梁允翎在她身上種的,是雙生的蝕心長歡蠱,即便她沒有死于蝕心蠱的折磨,長歡蠱也一樣會讓她永遠在齊叔弘的掌控之中。

是她自作聰明,給了他斷人後路的機會。

她六歲那年初見他的時候,一定沒想到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有朝一日會有那般疏離的眼神。

青檀一言未發,只是朝着父母所在的長樂宮端正地磕了三個頭便捧着大紅嫁衣回了公主殿。

當初蝕心蠱受雙生催化,提前發作,果然如齊叔弘所料被岑泊除了。如今長歡蠱尚潛伏于體內,不知何時便會發作。

曾辛見青檀呆愣了半晌,并未回答,嘆了口氣便起身整了整衣服。

“你必須跟我走,呆在這裏,長歡蠱發作是遲早的事。”

青檀擡起無神的眼睛望向他。

“什麽?”

“我并不是開玩笑的。你迄今為止尚未覺着長歡蠱有何不妥的跡象,只是,只是……”曾辛很是誠懇地勸解着青檀,卻一時語噎。

“只是什麽?”青檀稍稍回過神來,卻見得曾辛一張臉緋紅一片。

“你別再烤火了,臉都烤得那般紅了。”

“你還有心情跟我取笑!你現下是尚未與蕭煜塵合卺交歡,一旦你們圓房,長歡蠱就要發作的!屆時我倒要瞧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嗯?”青檀似是沒聽懂他的話,晃着腦袋思慮,待反應過來才後知後覺地瞪大雙眼瞧着曾辛。

“你是從哪裏聽來這些話的。”

“自然是梁允翎那裏。若只是道聽途說的話,我至于巴巴地跑來告訴你嗎?”

“他怎的會跟你說這些事。”

“我在仰杏樓擺了桌上好的酒席,灌醉了他套出來的。”

仰杏樓,不巧正是東殷都城封城最大的,花樓。

“這長歡蠱奇怪得很,世上獨獨只有那一只,你體內的長歡蠱若是發作,他養的幼蟲才會孵化一只,只是他眼瞧着過了幾個月,那些幼蟲連點動靜都沒有,他正琢磨着怎麽跟陛下回話呢。”

青檀聽罷,驀地想到中秋那晚的事,卻想不到當時一時情急傷了蕭煜塵,竟是保了自己一命。

“那他恐怕要傷好一陣腦筋了。”青檀想到蕭煜塵對自己不冷不淡的模樣,心裏卻是松了一口氣。

“陛下不會對我怎麽樣的。”

說完嘴邊一抹輕松的笑,把曾辛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什麽意思…蕭煜塵他,不會…有不舉之症吧?”

說完只見得一個包袱直直地朝門面飛來,堪堪接住,卻正對上青檀投來的怨念目光。

“滾!”

曾辛聽得這個字,委屈得一塌糊塗,拽了包袱便翻身出去了。心想這永安果然不是什麽好地方,幾個月的功夫,竟是把青檀磨得半分南方女子的溫柔妩媚都不見了。卻沒聽見殿內青檀懊惱的低語。

“剛剛甩給他的,好像是我的鬥篷……”

☆、元宵(上)

永安六年正月,柏荒文書使單耽攜柏荒襄銘王賀禮入永安洛城,恭賀永安簡惠王新年之喜。

“文書使遠道而來辛苦了,北方極寒之地,這般氣候還要單大人翻山越嶺,實在是為難大人了。”

蕭煜塵正坐于大殿之上接見柏荒使者,威儀萬千。

“簡惠王宏圖大量,未曾因我柏荒深處西北漠地略加苛待,通商之舉,實在有利我兩國世代邦交。臣自長疾山通商之城而過,見民風淳樸,百姓安樂,萬民有賴陛下恩澤,實當感激不盡。”

有遂祈聽得單耽一番言辭懇切卻不痛不癢的回話,心下暗嘆:柏荒倒是沒被西北的風沙吹壞了腦袋,伶俐之人處處有之。

“文書使言重了。朕已命人于瓊華殿設宴,為使者接風洗塵。”

“謝陛下。”

宴飲歡歌,永安宮中一片祥和之氣。

東殷王城。

齊叔弘孤身而立,手中一張紙條已被揉捏得不成形狀。

“哥哥,今年東殷好像比往年更冷了些,仔細着了寒。”清透的嗓音自身後響起,靜宜摟着暖爐的身影自宮牆處閃現,一身荷色織錦襦襖襯得她身姿愈發清麗。

自九月青檀代她和親至今,靜宜已然低沉了好些日子。

“你終于願意與我言談了。”齊叔弘沒有回頭,卻閉了眼勾起一抹笑容來。

“聽說青檀有消息傳來。”靜宜語氣一沉,垂眸撇過腦袋:“我來瞧一眼。”

不論過多久,這個名字在靜宜心裏只怕将成為某種烙印,一旦觸及便隐隐作痛。

齊叔弘神色黯了黯。

“靜宜,有些事已經過去便只能作罷。她走的路,是她自己選的。”

“個中緣由,哥哥心知肚明,竟也要糊弄我麽。”

齊叔弘回身的動作頓了頓,一雙眼木木地盯了靜宜許久,擡手将掌心紙條伸至她面前。素箋之上,只有兩個字:素洛。

“青檀過得,較之于東殷,不知當清冷了幾分。哥哥,你說呢。”靜宜擡眼,眼中已是滿滿盈眶的淚。

“她若想過得好,必得要自己越過蕭煜塵心裏的那個人,朕與你,都幫不了她。”

“好一個幫不了。哥哥竟是忘了,這份苦楚,本該是實實落在我這個靜宜公主頭上的麽。”

“靜宜……”

“靜宜告退。”

齊叔弘堪堪收住欲撫上靜宜的手,凝視着那抹決絕的身影顫着肩膀消失在宮牆拐角,袖中的拳頭愈發緊握。

“出來。”

話音剛落,靜宜來時的方向驀地翻出一個人影,穩穩落在齊叔弘面前,單膝跪地,撐地作揖,竟是一身勁黑打扮,外袍衣擺處繡了一朵三瓣血色疊焰花。論身形,功夫必是不差。

“都辦妥了嗎。”

“回陛下,都已辦妥。”

“嗯。”語罷轉身,卻是朝着北面長嘆了一聲。

“你果然同她一樣,都這般教人不自在。”

“玫兒,明兒便是元宵了,洛城街上,該是挺熱鬧的吧。”

“那自然是熱鬧的。奴婢聽說,今年恰逢柏荒使者在,城中花燈會可是花了往年幾倍的功夫準備的呢,怕是要更好看。”

“是啊,真難得呢。玫兒,這般好的事,瞧不見該多可惜。”說着,青檀托起一盤棗泥酥湊到玫兒面前,拈起一塊便往玫兒嘴裏塞。

“你說是吧?”

玫兒頓覺不妙。

“娘娘說的極是。屆時宮裏也會換上十裏宮燈的,娘娘若是喜歡,奴婢便陪娘娘看個夠。”

“宮裏的燈怎麽看也不過是那副冷清模樣,怎麽比的上洛城長街的繁華熱鬧。”

語罷又不死心地拈了棗泥酥遞至玫兒面前,一臉殷勤模樣。

“你說是吧?”

玫兒悔不當初。偏生又是自己将花燈會說得那般好的,怎的竟沒想到他們娘娘從來是個不省事的人。

“娘娘……”

“好玫兒,只這一次還不成麽。好不容易陛下元宵節要陪着柏荒使臣,不得空來搭理我。怕是以後就沒有這般好的機會了。”

……

玫兒的理智在青檀軟磨硬泡之下終究還是崩潰了。

隔日出宮,青檀迤迤然換上一身侍女的服飾,又吩咐玫兒囑咐殿中衆人說是自己身子不舒服,謝絕打擾。一番交代之後,自以為萬無一失,便上了馬車揚長而去,不料卻在宮門口教守門的兵士擋下了。

“車上什麽人,下來。”

玫兒好一陣緊張,攥着手心裏冷汗連連,瞧着青檀壯志滿滿的模樣還是探出了腦袋。

“我是無憂殿的玫兒,我們娘娘說想看些新奇的花燈,我們着了旨這就去辦了,還請幾位別誤了我們的差事。”

守門的兵士似是夜色蒙蒙,瞧不真切,堪堪又移近了些,一眼卻看見了隐在陰影裏的青檀。

“裏頭那個是誰?”

“是我們無憂殿裏的粗使丫頭。花燈不好拿,娘娘特地命了她一起的。”

“我怎麽瞧着這麽眼生呢……”

青檀心下嘆着槽糕,生怕下一刻便要露餡,一個戲谑的聲音卻忽的傳來。

“靜妃娘娘殿裏的丫頭,又豈是你都能認全的。”

說話的,正是迎面走來的有遂祈。

“右丞相。”一幫兵士聽得聲音,都自覺地讓出一條道來,玫兒在馬車上神情一滞便要下車行禮,卻教有遂祈一個手勢擋下了。

“玫兒姑娘可要早去早回,莫教靜妃娘娘等急了。”

“是。”說完便縮回車廂內,催了車夫動身,有遂祈退至一邊,瞧着馬車自面前閃過,卻朝着那埋着腦袋的身影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煞是一副等着看好戲的模樣。

“不愧是永安都城,這十裏長街才真叫一個熱鬧。”

有驚無險,總算還是溜了出來,主仆倆一下了馬車便沒了正形。洛城長街上幾乎是人山人海,花燈尚且不論,猜謎,表演更是層出不窮,青檀拽着玫兒盡往人多的地方推搡,一來二去,兩人竟教人群生生沖散了。

☆、元宵(下)

洛城一處民居牆角下,一抹青色身影背倚石磚,一手撐腰,一手撫着胸口微微順着氣,末了擡頭瞟了一眼燈火通明的街道,嘴角上揚,滿滿一個詭計得逞的笑容。

正是青檀。

“呼,便是元宵,這洛城街上的人也未免太多了些。”

話音剛落,忽覺得腰上一緊,轉眼人已騰空,驚叫聲剛起,雙腳卻已穩穩當當落在實處,青檀暗道不妙,站定腳仔細一瞧,果然是已到了屋頂之上。身後之人不知何時已然松手,青檀垂眸,擡腳便朝視線所及之處的一雙黑色靴子狠狠踩了上去。

“啊!痛!”呼號聲在驟然在耳邊響起,青檀堵上耳朵嫌棄地轉身,冷眼瞧着跌坐在瓦片上龇牙咧嘴的曾辛。

“裝夠了沒有。”

曾辛動作驟然一頓,撤了手抱膝而坐,一臉委屈模樣。

“啧啧,你果然是越發不講理了,難得人家特地跑來永安陪你過元宵看花燈,你倒好,一見面便是一番拳打腳踢,這算什麽待客之道。”

“若不是你擅自往宮裏遞了消息,我又豈用得着冒險出宮?到底還是你的錯,此番見面竟還敢吓唬我,我瞧你是活的越發不耐煩了。”

“宮裏人多眼雜,你又總說隔牆有耳,倒不如宮外來得自在。”

“那你倒是說說,你進宮與我出宮,倒是哪方容易?”

曾辛眼見得自己總是理虧,閉上嘴撇過了腦袋,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至青檀面前。青檀也不回話,伸手接了,打開卻是靜宜的字跡,滿篇俱是關切和青檀父母的境況。

“你此番來永安,是靜宜吩咐的?”

曾辛別扭着轉過頭,悶悶地回了一個字。

“嗯。”

“我爹娘的事,真虧了她時時記挂着。”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何竟就放心來了永安,兩位老人家的事也不聽你過問,你卻是知道有公主護着他們,比你自己護着不知當好了千百倍。”

“靜宜本就念及我們姐妹情誼,現下我又替她和了親,她定會拼盡全力保我爹娘,如此一來,我便沒什麽好擔心的。”

青檀收起信交還給曾辛,也就着瓦片坐了下來。

“你且幫我告訴靜宜,我在永安很好,她又沒有做錯什麽,日後可別再喋喋不休,歉意不絕了,啰嗦得很。”

曾辛深深地看了青檀一眼,欲言又止。

沒什麽好擔心的……嗎。

你還是一樣,自己的事,便從來不曾放在心上。

像是不記得自己亦存在于世一般,總将生死忘了。

你可知道,瞧着你風輕雲淡的模樣,擔憂的人,總要将心都揪碎了。

“嗯。”

又是悶悶的一個字。

青檀垂着眼淺笑一聲,在他人面前敢喜怒反差這般大的人,恐怕也只有曾辛了。

“你竟還生氣着麽。堂堂七尺男兒,也忒小氣了些。”

曾辛一愣,扭頭扯出一個笑容,卻教青檀更是笑出了聲。

“罷了罷了,我回頭送你個花燈賠罪便是了。”

曾辛總還是緩了緩心情,還能這般玩笑,總是好的。兩人又呆坐了一陣,曾辛瞅着機會準備溜出城去,青檀卻在屋頂上瞧着滿城花燈不願下來,末了還是曾辛不知從哪搬來一架梯子擺在牆邊,好生嘟囔了一番才離開,青檀眼瞧着那個靈活的身影似游蛇般穿梭于人群之中,轉眼便失了蹤跡,一番唏噓感嘆。

又在屋頂上賴了小半個時辰,心下念着總不能太為難了玫兒,起身收拾一番便準備下了屋頂且往人最多的地方尋玫兒去,卻不料瞧見相鄰的一條街街尾明晃晃地一片火光,竟是一間宅子屋頂上不知何時落了幾只花燈,循着檐上幹草直直燒了起來,心下暗道糟糕,偏偏又怕露了身份不能大聲呼喊,免不得親自沖了過去。

待青檀奔至跟前,火勢早已大了起來,周圍寥寥幾個慌亂的百姓正手足無措,卻是一群兵士呼號着在救火,青檀定睛一瞧,心下頓時涼了半截,這起火的原不是一般百姓宅院,竟是洛城最大的糧倉!

眼見着火勢越發大了,圍牆都燒塌了一角,縱是訓練有素的官兵也漸漸不安起來,救火的架勢也沒了章法,青檀隐在牆角急得直瞪眼,無奈今夜滿城歡慶,便是找人救火也不過杯水車薪,正進退為難之際,忽覺得褲腿一緊,低頭望去,卻是個眼淚汪汪的小丫頭,形容不過五六歲的模樣,正揪着青檀涕淚橫流,抽抽噎噎地不知說些什麽,青檀腦海裏忽的閃過一個畫面,竟與眼前情景一般無二。

“小妹妹,出什麽事了,你好生說,我幫你。”

“嗚——哥,哥哥,哥哥和大虎,嗚——在裏面——”青檀循着這小丫頭所指方向看去,視線卻落在火場之中。

“你說還有人在裏面?”

小丫頭聞言猛地點頭,青檀一時震驚,正欲喚人幫忙,卻瞧着小丫頭的模樣着實猶豫了一番。

元宵佳節,偷入糧倉,只怕教那些兵士知曉了,便是救了出來也免不了要發落,況且自己又是這般身份……

那小丫頭不明就裏,眼見着無人救助,更是哇哇大哭起來。青檀心下一橫,鄭重地摸上小丫頭的腦袋,信誓旦旦。

“你放心,我去救!”

說完便一咬牙自圍牆缺口沖了進去。不遠處幾個黑影晃了晃,瞬間也竄出來一個人影,循着青檀沖進火場的方向一頭紮了進去。

火場之中一片混亂,青檀護着口鼻四處找尋,落入眼簾的卻全不是谷物,那堆得滿滿當當的,俱是尋常人家生火所用的幹草,這所謂糧倉,竟不知何時已成了間間柴房。

青檀正驚疑之際,忽聽得耳邊傳來□□之聲,摸索過去,只見得一個瘦弱身影蜷縮于草堆之下,懷裏抱着只尚未長全的小狗正瑟瑟發抖。見得青檀過來,瞪着滿是驚恐的眼睛直直看過去,吓得一動不動。青檀心下了然,恐怕這就是小丫頭所說的哥哥了。

“別怕,我是來救你的,快站起來,我領你出去,再晚了就逃不掉了。”

那男孩眼神一亮,掙紮着就要起來,青檀趕緊上前扶住,湊到他耳邊問到:“還有個叫大虎的,你可有跟他一起嗎?”

男孩點頭,伸手将懷中小狗遞至青檀面前,奶聲奶氣地回了一句:“大虎。”

青檀表情

第 1 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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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半闕流殇

作者:芋小七

【文案】

她曾莫名消弭于天地之間,颠沛流離。

他曾為情迷失于桎梏兩端,性情大變。

她說:若蕭煜塵只是蕭煜塵,顏青檀只是顏青檀,那該有多好。

這落日飛花,是否也恰如你以為欠了那人的一般模樣呢?

他回:她不在了,我尚能為她舉兵,踏平山河,可若有一日你不在了,我怕是只會餘下随你而去的氣力。

誰言天下為愛者,定會陷入百般城府心計,千番爾虞我詐,世人于世,若非循癡愛而生,竟是把憤恨而活?

不解,不解。

是以,此篇不過亦是凡間一癡傻女子終日庸庸碌碌,書心志以黑字白紙,明天地而悵然快矣罷了。

內容标簽: 宮廷侯爵

搜索關鍵字:主角:蕭煜塵,顏青檀 ┃ 配角:曾辛,齊叔弘,靜宜,管尚 ┃ 其它:亂世,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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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誰言天下為愛者,定會陷入百般城府心計,千番爾虞我詐,世人于世,若非循癡愛而生,竟是把憤恨而活?

不解,不解。

是以,此篇不過亦是凡間一癡傻女子終日庸庸碌碌,書心志以黑字白紙,明天地而悵然快矣罷了。

杜國建國莫不過二十餘載,一朝城破,禍起蕭牆,山河雖在,滿目瘡痍。

蕭煜塵領兵長驅直入,珉都昔日繁華早已不再,一國之都卻寂寂悄無人聲。年邁的守将孟簡在城門口端端置了張着漆雕花紅木椅,迤迤然坐着,目及一身戎裝的蕭煜塵,憶起當年問鼎蒼穹,叱咤風雲的歲月,嘴邊竟悠悠挂起一縷苦笑來。行進中的将士正個個沉浸在攻破敵國的欣喜之中,眼見得這老将擋了進城之路,臉紅脖子粗地就要上前扯開孟簡,被蕭煜塵一個手勢擋下了。

“晚輩蕭煜塵,見過孟老将軍。”

此語一出,滿軍嘩然。

他們的蕭大将軍,何時對人這般恭敬過,面前這老者不過是個守城門的兵士罷了,竟也值得将軍稱一句“晚輩”

孟簡瞥過面前拱手作揖的蕭煜塵,斑駁的右手不自覺覆上腰間,卻想起投誠之時已卸了寶劍,滿手握住的,不過一團空氣罷了。

呵,一個沒有劍的将軍嗎?真是可笑。

“罷了,罷了。”

“你終究還是要來的。”

蕭煜塵擡起頭,不偏不倚正對上孟簡沉沉的目光,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瞬間便又恢複了原狀。

“我不怪你,這本是該的,我來杜國伊始,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般快。”孟簡神色一頓,忽的面容一肅,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起來,豆大的汗珠爬上眉梢。

蕭煜塵一愣,瞬間明白過來,整個人如被雷擊般,不由得快步上前,眨眼便來到孟簡面前,衆人先是一震,又是一驚,只眼看着從來冷酷至那般的将軍竟直直地朝着孟簡跪下了!

“師父,你何苦。”

“這是老夫的命。你今日既來了,老夫有句話卻不得不說,這城中百姓皆是無辜,你便是得了珉都,也斷斷要好生安撫。”

“師父。”蕭煜塵始終直視着孟簡愈發痛苦的表情,竟被那堅定的眼神瞧得生生心疼。

“是,徒兒謹遵師父訓導。”

“那便好了……你還肯喚我一聲師父,很好。”孟簡終是閉上了雙眼,神色一派祥和,沒了戾氣,便也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人家罷了,蕭煜塵顫抖着卸下腰間接受投誠時收下的寶劍,幾乎是虔誠地安放在孟簡的雙手裏,修長卻傷痕累累的手撫上孟簡的右手,靜靜地觸着虎口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痕,久久未有言語。

身後六十萬将士無人敢出言勸阻,只肅穆地看着那個睥睨的狂兒此刻伏在已逝的孟簡身上隐隐抽泣,如孩子般任性,如孩子般教人動容。

他是蕭煜塵啊,是那個從不在人前表現出任何情緒的蕭煜塵啊,他堅強了太久太久,堅強到他終于踏平山河,權冠一方,終究還是衆叛親離。

無人勸,亦無需勸。

天理命數,終将雄踞天下的他是逃不過這些代價的。

作者有話要說: 心裏糾糾結結的,總覺得要寫些什麽,終于還是把文章發上來啦,大家請多多支持~~

☆、和親(上)

永安五年,百姓昌樂,天下安寧。

五年前,原胥國皇子蕭煜塵以弱冠之年,一舉掃平混亂不堪的六國混戰局面,統一北方。定國號為永安,因感念恩師教誨,取恩師名作王號,史稱簡惠王,定國都于原杜國珉都,改珉都為洛城。簡惠王自草莽起,□□察民情,上勤于政務,一時間永安政治清明,盛世一般無二。

永安驟然占據北方,與之前不足為患的六國相比已然有大國崛起之勢,免不得招人嫌疑。東殷盤踞東南,西北廣袤大地遭符離與柏荒分割,幾大國與永安幾成鼎立之勢,其間自立小國不成氣候者尚且不計。永安,實則難得永安。

“這東殷倒是識趣,牆頭草擺的真叫一個漂亮。”右相有遂祈剛過而立之年,想來無禮慣了,在大殿之上也這般随性自在。

當初永安初定,蕭煜塵欲授有遂祈丞相之位,一言既出,殿中衆人一時間炸開了鍋。

蕭煜塵難得發話:“衆愛卿可是認為有何不妥嗎?”

冷冷一問,大殿中瞬間安靜下來,免不了又是一番勸谏,卻教有遂祈一句話統統堵上了嘴。

“諸位覺得,這右相之位,舍我其誰?”

這個人,或而有才,只實在臉皮極厚。

從那之後,這段本該成為機密的論讨不知怎麽竟越飛越遠,漸而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經久不衰。

而此刻那不羁的右相正端詳着東殷送來的求和親文書一臉不屑,惹得殿中大臣紛紛白眼。

“東殷本就是極不靠譜的,符離與柏荒常年不和,東殷便瞅着符離終是占着些好處便明目張膽地與符離交好,竟是直接得罪了柏荒。”說話的是撫遠将軍管重,棱角分明的一張臉英氣十足,曾為永安定國立下汗馬功勞倒也未見多少風霜。

“當初聯盟六國內亂不止,符離柏荒借口長疾山阻隔,東殷又謊稱國主重病,國內政治混沌,眼看着北方黎民百姓流離失所竟也不加以援手,端看着坐收漁翁之利,實在可惡。”容頌一介文人布衣,如今尚能在殿上占有一席之地,不得不說是簡惠王力行唯才是舉的成果。

“這些皆已事過境遷,勿須再議。”蕭煜塵擡眸,臉色清俊得一如既往,看不出一絲表情。只在提及那段過往時驚起一些波瀾。

“是。”大殿之中面面相觑,不敢再有微詞。

“陛下,這和親文書您将作何處置?”

有遂祈從不知氣氛為何物,有他在總不致冷場。

“你覺得呢。”沒有稱“愛卿”而是直呼你,永安右相在蕭煜塵心中的分量由此可見。

“回陛下,臣以為東殷此舉既是有意示好,我永安亦不便拂了人家面子,況且……”有遂祈頓了頓,眼中閃着莫名精光:“況且臣聽聞東殷靜宜公主乃風華絕色,傾國傾城,陛下平白得一美人,何樂而不為呢?”

蕭煜塵眉角揚了揚,眼中怒氣隐隐可見。

“朕瞧你之前的模樣,倒是對東殷十分不待見的。”

“呵呵,是嗎,陛下明察秋毫,臣佩服,佩服。”

“哦,那你現下這般言論又作何解釋。”

“臣權衡利弊,誠以為陛下當為天下蒼生計,東殷據南方肥沃之地,與之交好,對我永安自有益處。”

一番話倒也是合情合理,只是殿下衆人心中難得一致明朗:這有遂祈絕對是知那靜宜公主有沉魚落雁之貌,這才一改初衷的!

一幹人商讨了半晌,終究還是未有結論,只得擱置再議。

群臣出了議政殿,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氣。有遂祈急急扯着一年邁老者問詢:“那東殷公主,是否真如任公所說那般清麗無雙?”

任莊撫着灰白的胡須,斜眼瞧過去,果然見得有遂祈一臉春光爛漫,後悔不疊,誰叫自己随口一句,竟偏偏入了他的耳朵。

“嗯,這個嘛,老夫得見靜宜公主時,她不過五六歲,那時的模樣倒也是标致的,只是時隔多年,你看,女大十八變……”

“是啊,也許早長成個大美人了。”有遂祈打斷任莊的話,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任莊長嘆一聲,還想說些什麽,卻見得簡惠王身邊的小印子捋了拂塵朝有遂祈過來了。

“有丞相,陛下宣您到紫宸殿敘事。”

“這不剛下朝嗎?陛下可有說是什麽事?”

“奴才不清楚,還是請有丞相自行問陛下吧。”

有遂祈沉默了一會,回頭深深地看了任莊一眼,那仿佛在說:“我死了你要來幫我收屍”的眼神驚得任莊冷汗涔涔。

☆、和親(下)

紫宸殿中,簡惠王颀長的身影靜立在一幅畫像前,畫中女子着寬袖曳地長裙,一身素白,烏黑長發散開垂至腰際,沒有發髻,亦沒有裝飾,側身回眸,莞爾一笑,額間梅色點就一朵三瓣花,空靈出塵,清冷得不食人間煙火。蕭煜塵擡手欲覆上那栩栩如生的纖纖玉手,卻又似觸電般猛地縮了回來,臉色愈加難看。

有遂祈進殿,見到的便是這般光景。

“要多久,你才能放得下。”有遂祈驀地發難,把正發呆的蕭煜塵驚了一跳。

“你也太沒規矩了,進朕的寝殿竟也不等通傳。”蕭煜塵別過臉,竟是回避了有遂祈的發問。

“從來如此,陛下忘了嗎,這是您許的特權。”

這哪裏是蕭煜塵許的特權,分明是他有遂祈自己默認的,只是蕭煜塵不願多費唇舌,從不反駁罷了。

“今日大殿之上你所言的,可是當真?”話鋒一轉,轉到了有遂祈頭疼之處。

“那是自然。”饒是頭疼,有遂祈依舊信誓旦旦。

“有遂祈,朕說過,朕與東殷,不共戴天。”

有遂祈只覺得蕭煜塵此言一出,殿中即刻寒氣逼人。擡眼望去,有遂祈凜然,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個只會黏着自己的愛哭鬼了,八年的時間實在發生了太多太多,已生生地把他逼成了一代君王。

“臣魯莽。”有遂祈難得正色道:“只是臣不改初衷,與東殷和親,勢在必行。”

“為何?”

“因我永安之王,絕不偏安一隅,交好東殷,乃為天下計。”有遂祈字字珠玑,擲地有聲,蕭煜塵沉默半晌,頹然道:“你先起來。”

“是。”有遂祈作揖起身,只見得蕭煜塵斜靠在椅背上,以手扶額,面上似有悲戚之色。

“陛下可是擔心,會有第二個素洛。”

話音剛落,伴着“砰”的一聲,竟是蕭煜塵黑着臉将桌上一應之物統統掃了下去,又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對有遂祈道:“朕說過,不許提那兩個字。”

有遂祈從容揮退要來收拾的小太監,自顧自撿起一疊奏折擺上桌幾,邊整理邊回道:“你便連都城都叫了她的名字,事到如今,卻提也不讓提麽。”

“你!”蕭煜塵血紅着一雙眼,揪起有遂祈的領子便欲揮拳。

“怎麽,陛下越發出息了,便連自己的叔叔也要打了嗎?”

有遂祈,字安之,原胥國國君安臨義弟,時年三十二歲,蕭煜塵流落在外十六年,得其悉心照料,名有義叔之稱,實有撫育之恩。

蕭煜塵的拳頭忽的停住,聽到那句“叔叔”之時,竟流露出一絲委屈。有遂祈暗嘆,若是以前的你,怕是又要哭了吧。

“我會答應和親,為了永安,也為了她。”

有遂祈沒想到蕭煜塵會答應得這般爽快,眼角餘光瞟到牆上的畫像,不由得暗想:你啊,即便是不在了,也能教他時時亂了方寸,是吧,素洛。

☆、大婚(上)

永安五年九月,簡惠王親派使者,迎東殷靜宜公主入洛城,定于當月十八締結姻親,敕封為靜妃。着令大赦天下,舉國同慶。

是夜,簡惠王大宴群臣,衆人皆聞使者言說靜宜公主天姿國色,場面熱鬧非凡,蕭煜塵卻獨自一人離席,凝月不語,有遂祈心不在焉地跟着,惦記着殿中袅袅的莺歌燕舞。

“丞相,朕這麽做,可好?”

空曠寂冷的長廊,蕭煜塵的聲音悠悠繞梁,愈發沒有情感。

“陛下這麽做,已然給足了東殷面子。恕臣直言,東殷如今在四大國之中,兵力當屬最強,如今靜宜公主入我永安皇城,東殷好歹也要顧忌幾分,如此,我永安邊境,至少可保三五年無虞。”

“是嗎,那很好。”

“那,陛下,臣,可以回去了嗎?”

蕭煜塵冷冷別過頭:“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

“嗯。”

兩人又在廊角站了一會,忽聽得大殿方向一陣騷亂,兩人直覺出了事,正欲返身回去,便見得小印子飛奔而來,慌亂地朝蕭煜塵“噗通”跪下,拂塵都淩亂了。

“出什麽事了?”

“回陛下,公主她,她……”

“公主怎麽了?”問話的,卻是有遂祈。

“靜宜公主之前嚷嚷着心口疼,沒等請來太醫,便吐血不止,現下,現下,怕是已經性命垂危了!”

“什麽!”蕭煜塵不由得吼了一聲,有遂祈也被驚得不輕。

和親的公主大婚當晚暴斃身亡,沒有比這更好的征讨借口了。

“陛下,靜宜公主不能出事,不論付出任何代價都不能讓她出事,否則,我永安将陷于水深火熱之中。”

“朕知道。”蕭煜塵不知何時握起了拳頭,青筋畢露。

“好你個齊叔弘,竟然拿自己親妹妹的性命給朕下圈套,朕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小印子,把所有的太醫都宣到無憂殿,再派人去把岑泊給朕叫來。”

“是。”

無憂殿中,錦塌上一襲大紅喜服的靜宜雖描畫了精致妝容,臉色卻被襯得愈發慘白,嘴角不時流出的血跡竟呈中毒之後的紫紅色,見者觸目驚心。

“這是怎麽回事,你們一幫人,竟連因由都找不出來嗎!”蕭煜塵對着殿中一幹束手無策的太醫不由得無名火起,強忍着發落他們的沖動。

“再診!能用的藥都給朕用上,保不住公主的命,朕押了你們送去東殷給她陪葬!”

“是是是。”

“岑泊呢?怎麽還沒到!”

“陛下請勿動氣,岑先生本就行蹤不定,即便在隐居處到此也要一段時候,請陛下稍安勿躁。”

蕭煜塵皺眉看向愈發虛弱的靜宜,煩躁不安卻別無他法。

死一般的氛圍,除了靜宜虛弱的喘息聲,殿中衆人大氣也不敢出。

“岑先生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殿中瞬間多了絲絲綿長的喘息。

岑泊,當世神醫,攻藥理,擅解毒,喜用名貴藥材,鑽疑難雜症,曾雲游天下,今隐居于永安境內,怪人,奇人也。

“嗯……人呢,死了嗎?”岑泊趿着一雙綴錦布鞋,身上穿的竟也是朝服,只是不知怎麽歪歪扭扭,腰帶也絞打着結,一張臉上紅暈滿滿,粗看卻與有遂祈差不多年紀,滿殿人都緊張不已,他卻一副要命的欣喜模樣。

此人之怪,怪在非垂死之人不治,每每救回,便滿足不已。

“你別開玩笑了,靜宜公主少了一根頭發,我們永安就要不得安寧了。”有遂祈随後跟上,急急催促。

“哈哈,別急嘛,這小公主若真是垂死了,我便救得回。”說着便撥開太醫上前搭脈,這一搭脈不要緊,岑泊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有遂祈和蕭煜塵見此情形,眉頭更皺了皺。

會讓岑泊這般得意的病症,便是極難診治的病症了。

“怎麽樣?”蕭煜塵也上前幾步,揮退了一群太醫。

“蝕心蠱,聽過麽?”此語一出,大殿中人人疑惑,這名雖毒,卻着實沒聽過。

“哈哈,就知道你們沒聽過,嗯,此乃秘藥,絕世秘藥。”岑泊邊說邊取出随身攜帶的十二指金針,施起針來。

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靜宜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似乎是痛苦非常,扭曲的表情每一分變化都牽扯着在場之人的心。待岑泊取下最後一根金針之時,靜宜突然劇烈顫抖起來,嘴邊忽的湧出大量鮮血,血色卻由紫紅漸漸轉為鮮紅,在場之人看着這事态變化突然,尚不知作何反應,幾個小丫頭哭哭啼啼地想上前服侍,被岑泊轟了下去,靜宜卻猛地撐起上半身來,伏在床邊瞪大雙眼,一張嘴,只聽“哇”的一聲,竟是吐了一大口鮮血出來!

蕭煜塵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有遂祈也心想完了,卻聽得岑泊撫掌哈哈大笑起來,轉而對蕭煜塵拱手:“不負所望。”

“此話何解?”

“陛下且看,這血污之中凝血之物便是這小公主所中的蝕心蠱,此蠱養于人之心肺間,靠汲心頭血為生,性極毒,遇陰則陰,遇陽則陽,極為狠辣,一旦發作,則朝不保夕。”

“誰人這般大膽,居然在堂堂公主體內種這般變态的東西。”有遂祈掩鼻往前幾步,想了想還是退了開去。

“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怕是無人敢認的。”蕭煜塵陰鸷之氣畢現。今日若非岑泊有纾解之法,恐怕這筆賬,要算到永安頭上了。

“欲知是誰倒也不難,這蝕心蠱據我所知天下只有一人培得出。”

“你且跟我去偏殿說個明白。”

“是。”

☆、大婚(下)

無憂殿偏殿。

為迎大婚,殿中事物一應俱全,此刻卻沁染着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夜風拂過,莫名肅殺。

“果然是他,他還是一如既往那般狠辣。”蕭煜塵出聲,音調幾不可聞。

“齊叔弘又何嘗不是,自己的妹妹也敢送給別人充作毒罐子。”有遂祈忿忿不平,直有把一幹人等抽筋削骨之勢。

“你又欠了我一筆賬,梁允翎,此仇,我必要你加倍奉還。”

月色本最為柔和,此刻撒在蕭煜塵身上,除了清冷,還是清冷,似寒霜般教人冷戰連連。有遂祈難得肅穆一回,在蕭煜塵面前也不得不自慚形穢。

有些事,果然不是自己經歷,便不能感同身受嗎?比如蕭煜塵被皇室遺棄在外十六年,比如蕭煜塵被自己的師父出賣背叛,比如蕭煜塵沒有任何預兆地在那一年大婚之夜失了自己最愛的女子。

有遂祈搖搖腦袋,細數起來,這孩子還真是受了不少苦啊。

蕭煜塵正回味憤恨,忽的一雙手重重地拍上自己的肩膀,回頭一看,卻是熱淚盈眶的有遂祈,是的,熱淚盈眶。

“別再想了,有多少賬慢慢算亦不遲。再過不久便是中秋,為叔且向月神祈求我永安國泰民安吧。”末了擡手假意擦了把眼淚,又加了一句:“可憐見的。”

蕭煜塵沒做過多搭理,眉頭卻不知何時不再皺着了。

“對了,宴場那邊,你可安撫好了?”

“陛下安心,方才臣路過,已然解釋了。”

“哦。”

“只說是靜宜公主體虛勞累,多食了些點心,以致胸悶氣結,血行不暢。”

“……”

“簡言之,就是吃撐了……”

“嗯,日後若有好事之人問起,你圓不了謊便自行去領罰吧。”

“……”

洛城西郊岑府。

“你作何這般變态!”已近寅時,洛城西郊一處簡致府院裏卻傳來不合時宜的怒吼聲,若非此處并無旁的居戶,恐怕此刻已是怨聲一片。

屋中,罪魁禍首有遂祈正吹胡子瞪眼地指着面前熱情滿滿的岑泊作嫌棄狀,又見岑泊從桌上托起一個白瓷攢邊碟,獻寶似的送到自己面前,瞬間跳開一丈之遠。

“啧啧,堂堂永安右相,怎的這般沒骨氣,見着點血腥罷了就懼怕不已,真不知道當初你是怎麽跟着陛下打天下的。”

“你也忒不講理了,這是一點血腥的問題嗎?”

那白瓷碟子中,正是之前從靜宜體內清出的蝕心蠱,通體鮮紅,猙獰可怖,竟比之湮沒于血污之中更叫人膽戰心驚。

“急什麽,這蝕心蠱因吸食了過多心頭血,這才顯出紅色,我好生養着,餓它幾頓便會變回透明,屆時怕是你肉體凡胎都瞧不見它了,還不趁現下好好瞧瞧個夠。”

有遂祈退至牆角,心想着今天真不該來啊真不該來,與這種變态淩晨之時共處一室,是否能見得朝陽也未可知,真是太可怕了,像岑泊這種變态真真是太可怕了。

“我知你喜好奇異物什,可這蝕心蠱離了心頭血不是該活不成了麽,你養,怎麽個養法?總不見得日日取了心頭血喂它吧。”

“哈哈,有遂祈,你竟以為我那般笨拙麽?”

有遂祈仔細思考一番,鎮定地點了點頭。

“你除了能識得男女之外,眼裏便只有些救人害人的藥了。”

岑泊聽得便又哈哈大笑起來,倒也不十分生氣。

“這蝕心蠱,他梁允翎養得,你又豈知我養不得?”言語間,盡是不加掩飾的傲氣與狂放不羁。

“你知道飼養之法?”

“自然。”

“原來如此。”

岑泊聽他語氣驟然舒緩下來,很合時宜地疑惑了一番。

“齊叔弘必是知道你現下在永安境內,且為皇室所用,才敢将自己身中蠱毒的妹妹送往永安。你會養,便自然會種,他有千萬理由說是你下的毒手。梁允翎自梁國覆滅之後便甚少露面,我們便是指他與齊叔弘勾結亦無人會信。如此一來,過錯便實實在在落在永安頭上了。”

有遂祈分析完,還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一臉肅容。想着便回頭去看岑泊,本以為要得一番誇贊,卻只見得他若無其事地觀察着蠱蟲,充耳未聞。

那天右相府直至辰時才迎得他們大人回府,有遂祈一身露水秋泥,一副辛勤農作歸來的模樣。

而岑府上卻接連幾天一派沉重,岑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一窪盡數被毀的藥草田旁耷拉了好些時辰,饒是藥童怎麽勸阻也未奏效。

(衆人對岑泊的年紀實在是好奇不已,總免不得要逮個時機問上一問。

“哈哈,我岑泊不敢自誇,恰恰比右丞相小了一個月罷了。”

衆人竊竊私語,無人相信。

“我真的比他小啊,你們竟瞧不出嗎?”

衆人依舊搖頭嘆息,心裏念着打腫臉充胖子是不對的。

“你們這是欺負人……有遂祈,你跟他們說我是不是比你小!”

有遂祈直接無視。

從此,明明只比有遂祈小一個月的岑泊被定義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怪叔叔而被衆人集體鄙視了。)

☆、中秋(上)

距簡惠王大婚已過了六七日,舉國上下歡騰之氣卻不見散去,只因快至中秋,又當好生熱鬧一番。與此相對,洛城王宮內卻氣氛黯淡。靜宜公主自那日醒轉之後便常稱身子不爽,無憂殿內漫漫湯湯俱是濃濃藥味,又稱病中不宜見客,蕭煜塵新婚半旬竟連靜宜一面都未見着。東殷和親使妄稱國君有囑,定要向靜宜公主當面辭行,确保公主萬事無虞才好,便只能教他占着驿館死活不願回國,免不得日日進宮煩擾,被擋回來便書了委屈飛鴿傳回東殷,信中怕是啰啰嗦嗦編派了永安好些壞話。一來二去地折騰下來,竟也熬到了中秋。

“陛下,靜妃娘娘這病這麽拖着恐怕不妥,依臣之見,不如宣诏岑先生進宮為娘娘診治。”

“陛下,臣也以為東殷使者如今這般賴在我永安都城恐怕有變。”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卻未曾注意到簡惠王越發皺起的眉頭。有遂祈在殿下耷拉着雙眼,哈欠連天。簡惠王忙于政務,不得空閑日日接見東殷使者垂詢,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便落到了倒黴的有遂祈頭上。卻不料東殷和親使得纏人功夫一流,幾日時間,竟惹得永安右相形容憔悴。

雖為權宜之計,卻不得不想出破解之法。

中秋,無憂殿依舊藥香縷縷,竟也無半分節日的氣息。殿內一素衣女子懶懶地歪坐在雪氈貴妃榻上,接過侍女遞來的藥碗一飲而盡,微微皺了皺眉頭。一張精致的臉上并未施妝,除了有些蒼白外倒也沒見有何病态。正是那位稱病久久不愈的靜妃娘娘。

殿下黑壓壓地跪了一地人,身着東殷服飾,态度恭謹,進殿之後已然跪了半盞茶的功夫,聽得靜妃并未發話,竟是一動不動。

“行了,都起來吧。”靜妃持着銀勺挑了半晌點心,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

“是,謝公主。”為首的恰是那位人神共憤的東殷和親使曾辛。

“曾大人該改口了,此乃我永安的靜妃娘娘。”說話的,卻是引着和親使團進宮的小印子。

曾辛白了小印子一眼,倔着性子并未發話。

“娘娘萬安。奴才奉陛下旨意,宣東殷使者拜見娘娘。顧及今日中秋,娘娘難免思鄉情切,得見故人定當歡喜,于病情有益。陛下念阖家團圓之日,娘娘身在異鄉,頑疾纏身難免孤寂,另有特旨宣與娘娘。”小印子頓了頓,從袖子裏取出一卷聖旨來。

“請娘娘接旨。”

靜妃朝殿下瞟了一眼,極不情願地走下臺階,徐徐跪下,聽得旨意內容卻實實懵了。

“……朕念愛妃身虛體弱,時值入秋之際,北方氣候陰冷極寒,不利休養,特許東殷使者觐見,着攜愛妃歸朝,以故土之氣潤之,望得以舒緩水土不合之嫌,修身養性……”

蕭煜塵的意思,擺明了是要趕這藥罐子回娘家了。靜宜卻明白,若接了這道旨意,自己便成了永安棄婦,莫說回東殷了,只怕是要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靜宜鬥膽,不願接旨。”

紫宸殿。

蕭煜塵反手站在窗前,靜看天地肅殺,萬物凋零,全然不願理會耳邊傳來的喋喋不休之聲。

“你怎麽能下那般決絕的旨意呢?不等于是變相給了靜宜公主一紙休書嗎?你讓她一個獨在異鄉的弱女子情何以堪?若是這麽一來再得罪了東殷,和親之功将蕩然無存,難道你是要讓我們之前花費的氣力充作笑話嗎?”

有遂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嚷嚷了半晌功夫,終是有些不支,便覺着該歇口氣再說。蕭煜塵卻悠悠開了口。

“這主意可是丞相出的,現下反悔了竟來怪罪朕,是何道理?”

一句話激得有遂祈幾乎彈跳而起,直直跺腳。

“叔叔我何時給你出過這般缺德的主意?我不過是想你借東殷使者觐見之隙打發印公公去說兩句吓唬吓唬公主罷了,你倒好,直接送上一紙休書,想那靜宜公主嬌生慣養,怎受過這般委屈,這會兒只怕是要收拾包袱灑淚離宮了。”

“若她真就接了朕的旨意,便不是我永安容不下她,而是東殷容不下她了。”

“你明知道還這麽對付一個弱女子。”有遂祈忿忿不平地猛灌了一口茶,略帶糾結。

“你為何這麽做,我也能猜個大概。齊叔弘既已知道岑泊為你效力,便應該猜到他解得了公主所中之蠱,這陷害一說,看來只是幌子,你此刻試探公主,是怕和親一事還有後話吧。”

蕭煜塵微微颔首,算是默認。

“可是即便如此,你這手筆也未免忒大了些。可憐靜宜公主金枝玉葉,十八芳華……”

蕭煜塵從容地合上手中書卷,一派淡漠。

“右丞相,觊觎後宮,按律當誅九族。”

有遂祈立刻閉上了嘴。

正尴尬間,小印子卻掀了簾子進殿了。

“陛下,靜妃娘娘求見。”

有遂祈心下一嘆,卻見得蕭煜塵嘴邊勾起一抹淺笑。

“宣。”

語罷轉身,瞧向門口,只見得一片血色飄轉進了視線,卻是靜宜穿戴着大婚當日的服飾款步移進殿來,繁複的釵飾,濃重的妝容,描畫得着實精致,只确然看不出一絲表情。許是淬了秋風而來,撲面便是一陣寒氣。

“臣妾有罪。”啓唇,俯身,下跪,行大禮,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端莊得勿須半分挑剔。

“哦。”蕭煜塵挑眉:“你何罪之有。”

“臣妾仰慕永安國君風華,不自量力央求兄長許臣妾和親,兀自為難永安東殷兩國邦交,此乃一過;臣妾身體不适未加在意,卻不料新婚之夜招惹血光之災,于陛下不利,于社稷不安,此乃二過;臣妾本無才無德,自入宮始更是頑疾纏身,實乃病顏羞見陛下,惶然教君王屬意安撫,擾陛下清寧,此乃三過。臣妾思己之過,甚感不安,願以此鄙薄之軀,終身侍奉陛下,以報陛下恩德之萬一。”

一段話說得言辭懇切,聞者動容,竟是将數般過錯都攬到自個兒身上了,亦将聖旨之上所提歸國一事無形間化作無物。有遂祈在一旁揪着衣角,幾欲潸然淚下。

蕭煜塵嘴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重。

“愛妃言重了。”說着便上前扶起靜宜:“朕本無怪罪之意,只望愛妃安康罷了,愛妃不回東殷也好,朕還怕好心做了壞事。”

靜宜溫婉一笑,明眸秀眉,流光飛轉。

“臣妾謝陛下。”

一旁目瞪口呆的有遂祈和小印子齊齊打了個冷戰,蕭煜塵這座萬古不化的冰山驟然間溫柔如水,春光明媚,實在是教人非常之難以接受。

☆、中秋(下)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靜妃鳳體大好,王甚悅,着宮中布置,張燈結彩,共團圓之情。

不愧是王城,蕭煜塵一聲令下,宮中陰霾之氣頓散,連無憂殿漫溢的藥味都漸漸飄散了。蕭煜塵信步走近,便聽得似有琴音傳來,不由得嗤笑一聲。

“之前明明病弱成那般摸樣,她倒是好得快……”話說半句,驀地皺起了眉頭,更近無憂殿,那殿中傳來的琴音,不偏不倚竟是《青蘅訣》。

記憶中那抹清冷身影,最偏愛這首《青蘅訣》。

蕭煜塵強壓心頭怒火,三步并作兩步跨進殿中,也由不得宮人通傳便掀了簾子,剛探着絨氈上人兒一眼,整個人卻保持着某種怪異的姿勢住了腳。

“素…洛…”

像,着實是太像了。

靜宜褪了新婚華服,撤了妝容,換了一身純白複紗寬袖衫,青絲未绾,潑墨般垂在身側,額間一朵梅色三瓣花,素手纖纖,輕弄琴弦,《青蘅訣》的調子便汩汩流轉出來。軒窗未合,隐有夜風吹來,拐進幾片月光,恬淡地灑落了一地。

好一個月下美人的圖景,偏是那靜宜旁若無物,全無半點欣喜,彈了半晌,忽聽得一陣獵獵風聲,轉眼一雙修長有力的手狠狠地按住了琴弦。待靜宜擡起頭,蕭煜塵面無表情地盯着她,微微垂眸,只見得那雙修長的手稍一作力,“嘣”的一聲,琴弦應聲而斷。

“陛下若不喜歡臣妾的曲子,臣妾今後不彈便是,何苦白白毀了一張好琴。”

“誰教你的。”蕭煜塵依舊面無表情,只是離得靜宜更近了一些。

“陛下指什麽?”

“你的妝飾,琴藝,都是誰教你的。”

“臣妾是見得陛下寝殿懸挂的美人圖,以為陛下喜歡才作此打扮的,怎麽,陛下原來不喜歡麽?”

又是“哐當”一聲,竟是蕭煜塵掀了琴幾撞倒了靜宜,左手撐上絨氈,右手不知何時竟多了把匕首,匕尖正顫顫巍巍地抵着靜宜纖細的玉頸。

聞聲而來的宮人進殿,因角度問題,見到的便是簡惠王推倒了靜妃娘娘的暧昧模樣,霎時間都羞紅了臉退了出去,還貼心地将殿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回答朕。”蕭煜塵隐忍的怒意愈發深厚。

靜宜直直地看着他,依舊風輕雲淡,似乎被人拿刀抵着脖子的人不是自己。

“妝飾罷了,陛下便這般在意麽。”

蕭煜塵冷眼看向靜宜,匕首更貼近一分,一條細細的血痕倏然浮現。靜宜吃痛,眉頭皺了皺,便沒有了過多動作。

“臣妾侍奉陛下,希望陛下開心也不對嗎?”

“哦,難為你了。”蕭煜塵冷笑一聲,移開匕首,涼薄的唇覆上靜宜臉頰,輕移至耳畔吐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