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時光荏苒,轉瞬間已過去了一百年,人生天地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

這時正是暮春時節,山腳處桃花次第盛放,山腰上的桃花卻含苞未開。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白樂天之言,果然不虛。”山路上兩個男子并肩而行,一人黑袍獵獵,劍眉斜飛,豪态激昂,一人紫衣飄飄,姿容美秀,神色間卻清冷淡漠。

黑袍男子神采飛揚,一邊指點山中春景,一邊談笑風生,紫衣男子微笑傾聽,看兩人面容,均是年少俊美,但說話之時,用詞卻盎有古意,不是時下的風氣。

黑袍男子轉過頭望着身邊人,哈哈大笑:“師兄,如今萬裏河山未曾看過一半,咱們卻都老了。”

紫衣男子微微一笑,這一笑沖淡了他眉宇間清冷之氣,卻是說不出的溫文爾雅:“修仙之人,豈會言老?”

黑袍男子故意扮個鬼臉:“是是是,師兄道心堅定,修為深湛,只怕不日就要飛升,我身為魔君,卻是不能去仙界了。”又笑道:“不過師兄到了仙界,我也可以每日都來尋你,你不會厭煩吧?”

紫衣男子并不答話,眉間沁出柔和的笑意,被春日溫暖的陽光一照,仿佛鍍上一層淡淡的光華。

山路下一男一女兩個少年向上疾奔,少女跑在前面,一邊跑一邊咯咯直笑,少年緊跟在她後面,擔憂不已:“霜華,你跑慢些,別摔倒了,哎,慢些!”

少女卻不理會他的絮絮叨叨,一個勁兒向前直奔,不消片刻,就跑到黑袍男子兩人面前,笑嘻嘻地叫道:“君叔叔,謝叔叔!”

被她喚作“謝叔叔”的男子微微颔首,那“君叔叔”卻笑眯眯道:“霜丫頭,你魂魄還未完全穩固,行走之時須得當心,要是一不當心又散了魂魄,君璟那小子鬧起來,老子又得耗損修為替你凝固三魂七魄,這買賣太不劃算,一次也就勉強罷了,再來一次,老子可就不幹了,君璟那小子不好好修行,直到現在都接不了老子十招,遇到事情只會求老子,倘若你的魂魄再散一次,就讓他自己想辦法救你去。”

少女扁了扁小嘴,沖他做個鬼臉,望着“謝叔叔”的眼神卻柔和起來:“謝叔叔,你,你笑起來真好看!我,我怎麽一直覺得,我好久好久以前,就認識你呀?”

她苦惱地捧着腦袋,想了想,“謝叔叔,聽君璟說,我以前受了很重的傷,幾乎魂飛魄散,是你們兩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重新凝固了我的魂魄,所以以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可是我覺得你好眼熟,我以前一定見過你。”

少年正走上來,聞言急忙道:“霜華,他是咱們的師叔啊,你當然覺得眼熟啦。”

少女點了點頭,粲然一笑,癡癡地凝望着他:“嗯,怪不得這麽熟悉,原來是師叔,不過師叔真是生得好看。”

少年酸溜溜地道:“霜華,我就生得不好看麽?”

少女回首安撫他道:“你當然也很好看啊。”拉住他手,興高采烈地去摘一枝含露盛放的桃花。

君、謝兩人望着兩人在桃花林中嬉戲打鬧,對視一眼,目光中都流露出溫情的笑意。

那一日雲衣蓉突然出手,想殺了君璟,讓君卿悟方寸大亂,但霜華站在君璟身側,下意識地撲上去,替他擋了這一劍。

君璟回過神來,看見霜華從他背後倏然滑倒,胸前一柄長劍沾着鮮血破體而出,她的修為一直很淺薄,中了這一劍之後,周身靈力源源逸散,頃刻間已無回生之望。

謝淵微倏然趕上,在雲衣蓉的背上一拂,令她動彈不得,嘆道:“師妹,你怎可如此?”

雲衣蓉目光茫然,垂淚道:“謝師兄,你看那小蝶妖,她為君璟死了,我,我也可以為你而死的,你為什麽不喜歡我?為什麽你從來都不肯多看我一眼?”謝淵微輕嘆不語,指尖點在她腦後,将她擊暈,交到無塵子手裏。

君璟撲到霜華身邊,大叫道:“霜華!霜華!”

霜華費力地睜開眼來,嘴唇上沒有一絲血色,對他勉強一笑:“對不起,因為我,害得你去偷你爹爹的幻玉珠,又害得大家都不高興,還鬧了這麽大的矛盾。”

君璟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哽咽道:“不怪你,是我自己願意做的,我為你做什麽事,都是心甘情願的。”

她伸手想要撫摸他的臉,但手到半空,已無力地垂了下去,只餘一個蒼白如雪的笑容。

君璟不吃不喝,抱着霜華的屍體,呆坐在地下,君卿悟等了三日,終于不耐煩了,一把将他和霜華的屍體一起提回魔界,他并不反抗,目光呆滞虛浮。

君卿悟送來美味佳肴,他固然一口不嘗,連他爹精心挑了十個絕色的魔族美人,送來給他,他也視若無睹,仍是緊緊地摟着她,瞧這情形,過不了多久,君璟就要去和閻羅親切地打個招呼,再上孟婆那兒喝上一碗湯。

君璟決意去黃泉路和霜華見上一面,但那碗孟婆湯,他堅決不要喝,如果喝了,他忘掉了霜華,那怎麽辦?反正他叔父是魔界至尊,不信孟婆不賣他這點面子。

他的想法很堅決,直到他叔父走進來,氣急敗壞地說:“小子,老子和你謝叔叔耗損極大修為,終于把那小蝶妖的魂魄保住了,但此刻她的魂魄脆弱無比,只能關在固魂罩裏,用上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功夫,才能有重生的希望,你能不能等這麽長的時間?”

君卿悟手中托着一個小小的光罩,流光溢彩,光罩中隐隐約約有一道青色人影飄搖,身姿綽約,似是故人來。

他不敢置信地跳了起來。

霜華,多日不見,故人安否?

但教你能重生,便是等到地老天荒,又有何妨?關

第 8 章

事後謝淵微回到天辰派請罪,在掌門房前長跪不起,跪了七天七夜之後,玄照子終于開門讓他起來,卻依照門規,罰他面壁五十年。

凡人壽命有時而盡,謝淵微雖修習仙術,活得遠比普通人長久,但面壁五十年對他而言,仍是一項極重的懲罰,也正因這件事,他失卻了掌門的青目,終于不得繼承天辰掌門之位。

玄照子坐化之後,遺命無塵子繼任掌門,無塵子的師兄弟們也都升任長老,因為謝淵微修為實在太強,不讓他當長老說不過去,所以他得以成為執劍長老,從此天辰派又是一番新氣象。

謝淵微的性情一直如同少年之時,清冷淡漠,成為執劍長老之後,亦是一般的獨來獨往,除了門派中有要事相商,必須他到場之外,其餘時候,他都在試劍亭與天臺山巅處練劍撫琴,當年與那人天臺相約,以後看遍萬裏河山,言猶在耳,但如今思及,仿佛是大夢一場。

直到百年之後的一個細雨初停的午後,他在翠雲殿裏等候前來接受考驗的人,緩緩轉過身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俊秀的臉龐,那飛揚不羁的神态,像極了百年之前的初見。

世人總道前塵勿念,然而百年之後,終于還是遇見。

凝眸注視着眼前黑袍獵獵的君卿悟,他微微笑了:“第一次在翠雲殿裏見到這個孩子,我還以為他是你的轉世。”

但那只是剎那的恍惚,片刻之後,他就知道面前的少年并非君卿悟的轉世,魔君不死不滅,與神仙有着同樣悠長的壽命,這少年和君卿悟如此相像,多半和魔君有些淵源,他卻未從少年身上感應到魔族的氣息,只怕這少年拜入其他長老座下,會遭受不公平的待遇,是以堅持要收他為徒。

君卿悟笑道:“他是我侄子,少年人總是浮躁些,遇到一只小蝶妖,便看對了眼,為了讨好這小蝶妖不擇手段,偷了我的魔界的鎮族之寶幻玉珠,拿去讨小蝶妖的歡心,要不是我昨日找幻玉珠找不到,還不知道這小子偷偷溜出魔界,和我當年一般,來天辰派興風作浪啦。”

君璟臉上發燒,尴尬地叫了一聲“叔父”,君卿悟見他不住瞟向霜華,了然領悟:“哦,原來你當真喜歡這小蝶妖,很好,回去之後,本君就讓你娶這小蝶妖過門。”

見君璟忸怩着還要說話,揮了揮手制止他,看着無塵子一衆人悠然道:“本君這些年養好了傷,又修習了幾門厲害法術,着實想念我昔年的老友們,至于當年暗算我的無塵子老兄,本君更是思念得緊。”他臉帶微笑,說話時語氣平緩,但其中森冷之意昭然,聽來令人不寒而栗。

無塵子青得幾乎要滴出水來,拔劍出鞘,喝道:“君卿悟,一百年之前讓你逃了,今日你絕對逃不了啦!”

君卿悟哈哈大笑:“老子需要逃?無塵老兒,你當誰都像你一樣,庸庸碌碌,年紀活在狗身上了嗎?”

兩人三言兩語之間,就已劍拔弩張,謝淵微嘆道:“掌門師兄,君師弟,不過是百年之前的恩怨,何必舊事重提?”

無塵子上前一步,森然道:“謝師弟,你還叫這妖魔為師弟?他當年早已被掌門逐出門派,是我天辰派的大敵!”

謝淵微一時語塞,他固然對君卿悟甚好,但師恩深重,也無論如何不能背叛師門,好生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君卿悟一拂袖,冷冷地道:“師兄,你不必理會,待我結算了當年恩怨,再來和你痛飲三杯。”緩步向無塵子走去,無塵子揮劍相迎,劍光霍霍,爍出森冷光華,君卿悟身上魔氣倏然大盛,三兩招之間,竟已奪過無塵子手中長劍,随即橫劍比在他脖頸上,臉上殺氣縱橫,看神色立刻便要大開殺戒。

天辰派長老們齊齊變色,叫道:“掌門!”長劍紛紛出鞘,将君卿悟圍住。

一直站在衆人身後,默不作聲的雲衣蓉突然叫道:“慢着!”

君卿悟挑眉道:“雲師姐有話要說?”

雲衣蓉正眼也不看他,俏臉冷若冰霜,冷笑道:“君卿悟,你未免自視過高,以為天辰派沒能人了,你侄子一入山門,就被掌門注意到了,他和你如此相像,必然有些淵源,掌門怎會輕易覺得,你們只是湊巧長得像而已?

掌門一心想要弄清楚君璟和你有什麽關系,暗中命令秦垣師兄和譚問隽師兄降低試題标準,好讓你侄子和那小蝶妖成功入圍,雖然沒和謝師兄打招呼,但掌門想,只要謝師兄見到君璟和你相似,自然會讓他過關。果不其然,君璟成功拜入天辰派,還被謝師兄收為弟子,難道這一切,掌門都不會懷疑麽?”

君卿悟大笑道:“懷疑又如何?不懷疑又如何?”

雲衣蓉仍是冷冷地道:“掌門既然心生懷疑,自然會以防萬一,君璟和霜華進入天辰派之後,吃的飯食裏就被我放了一種秘制的□□,哼,這種□□是我親手調制,全天下除了我,誰也不會解毒,你若傷了我天辰派的任何一人,便等着替你侄子收屍吧!”

君卿悟聽得由驚轉怒,厲聲道:“雲衣蓉,你說得可是真的?”

雲衣蓉幽幽地道:“你若不信,大可試試。”

君璟大吃一驚,急忙摸了摸自己身上,又問霜華:“可有什麽異樣?”霜華一直愣在一旁,聞言真氣四掃,在體內視察了一周,疑惑地搖了搖頭:“沒什麽感覺啊。”

雲衣蓉道:“啊,對了,還得多謝這位晏師侄,親自把幾味要入藥的藥材,像什麽孔雀膽啊,鶴頂紅啊,送到我的清雲殿來,我才得以調制好這種□□,再摻入君璟你們兩人的飯食之中,神不知鬼不覺地讓你們中了毒,這種毒一年之後才會發作,現在不過半年有餘,還早着呢。”

君卿悟将信将疑,冷笑一聲:“本君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的?本君先将你們請回魔族大牢,再細述別情不遲,就算你給我侄子下了毒,魔族大牢裏的刑罰也會讓你乖乖地把解藥交出來。”

雲衣蓉搖了搖頭,神色堅決異常:“君卿悟,你我也算曾是同門,你該當知道我的性格,寧折不屈,你要我交出解藥,只有一個條件,否則就算你用盡酷刑,我也絕不低頭。”

君卿悟道:“什麽方法?你且說來條件。”

雲衣蓉略一沉默,手指直直指向默然而立的紫袍男子,朗聲道:“我要謝師兄和我走,離開天辰派,也離開魔界,我們去天涯海角,你們永遠不得追蹤我們。”

謝淵微聽她這麽說,不禁一怔,君卿悟漫不經心地彈了彈手中奪來的長劍,扯了扯嘴角:“雲師姐對我師兄一往情深,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還沒死心,真是不容易。”他倏爾一笑,眼若星子綻輝:“君璟,你跟你雲師姑說說,你可有中毒啊?”

君璟應道:“是!”上前一步,躬身笑道:“雲師姑,弟子上山之前,我爹就給我講過天辰派的種種卑鄙行徑,弟子又豈會不加防備?我從未吃過山上的飯食,都是采摘野果來吃,至于霜華,她是蝶妖,本就吃不慣人間的飯食,一直都是采食山中的花蜜,我們倆都沒有中毒。”

雲衣蓉俏臉倏然慘白,目光呆滞地看了看笑逐顏開的君璟,又望向謝淵微,後者輕嘆了一聲:“師妹錯愛,淵微實在不敢當。”

雲衣蓉哼了一聲,突然躍起,手中劍光怒放,向君璟疾飛而去,變起倉促,諸人皆是一愣,君璟呆了一呆,只聽見身畔的霜華尖叫道:“君璟,小心!”下意識地撲到他背上去。

第 7 章

那人很溫和地笑了:“你是新入門的弟子吧?這裏是百妖谷,關在這兒的都是兇神惡煞,此處群妖橫行,你本不該來這裏的。”

君卿悟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是啊,我是掌門新收的弟子,師兄,不敢請教你的名字?”

那人漫然微笑:“我叫謝淵微,是執劍長老門下。”

君卿悟“唔”了一聲,他曾聽過同門提起這位謝師兄,說他是不世出的天之驕子,也是天辰派的榮光,只是性情孤僻冷傲,從來不與其他人往來,聽起來像是個古怪的武癡之類,誰知一見之下,竟是個這樣絕代的美少年。

從那時起,君卿悟沒事就往試劍亭跑,謝淵微不喜說話,他卻覺得正好,因為他是個很合格的話匣子,纏着師兄插科打诨,嬉皮笑臉,謝淵微看着冷冷清清的,實則臉皮極薄,對他很無奈,只得聽之任之。

他手腳滑溜,不時從廚房裏偷來幾瓶好酒,邀謝淵微共飲。

謝淵微卻總是不肯喝,還出言指責他不該偷酒,君卿悟知道他不會去告狀,也不以為意,笑嘻嘻地把酒喝盡,時不時還調侃師兄不會飲酒,端正嚴肅,是個一本正經,不解世事的呆神仙。

時光悠然,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過去,君卿悟在玄照子的教導下,學了不少天辰派的秘術,謝淵微修習之勤,遠勝過他,一身仙法更是出神入化,浸浸然有青出于藍之勢。

一日謝淵微正在練劍,君卿悟旁觀良久,環抱雙臂,吊兒郎當地道:“我說師兄,你人這麽聰明,每天又都這麽用功,是不是不準備給別人活路啦?”

謝淵微停下練劍,偏頭沉思了一會兒:“并非如此,大約是山中歲月悠長,無事可做吧。”

君卿悟恍然大悟地道:“哦,怪不得你天天練劍,原來是無聊得沒事做啊,你跟我來!”

一把拉住他手臂,将他帶到天臺山巅,狂風呼嘯之中向師兄一笑:“你看山下的景致何等繁華,不如咱們下山去游玩,也勝過山中清淡歲月,如何?”

謝淵微抿了抿淡色的嘴唇,猶豫了一下:“只是你現下正跟随掌門修習法術,若是此刻下山,只怕掌門不會答允。”

君卿悟了然道:“好,我明白啦,等我神功有成,咱們便一起下山,看遍這世上的萬裏河山,可好?”

對面風中的紫袍少年微微一笑:“一言為定。”

除練劍之外,謝淵微還愛好彈琴,君卿悟随身的乾坤袋裏正好有很難得的千年冰蠶絲,取出來送給他做琴弦,謝淵微十分歡喜,再三道謝,但三月之後,琴猶在,弦未絕,而斯人已邈。

他們的師妹雲衣蓉對謝淵微一直芳心暗許,私自傳書給他,約他三更時分在靜心苑相會。

謝淵微卻只将她視為師妹,并無別樣情愫,收到情書之後,并未赴約,随手将那封情書放在屋內。君卿悟來找他時恰好看到,他性子跳脫,最愛頑皮胡鬧,笑嘻嘻地換上師兄的衣裳,前去靜心苑。

他和謝淵微身量差不多,朦胧夜色裏看不分明,雲衣蓉看到海棠深處影影綽綽立着深紫色人影,便以為是謝淵微,不等看清,就傾訴衷腸,說到情深處,潸然淚下。

君卿悟本意是和她開個玩笑,一直沒做聲,見她哭了,不禁慌了手腳,急忙道:“師姐,對不住,我不是謝師兄,是君卿悟!”

雲衣蓉看清是他,羞怒交迸,拔劍就向脖子上劃去,君卿悟大驚,夾手奪過,但長劍已在她脖子上劃了一道淺淺的血痕,雲衣蓉自盡不成,痛哭失聲,天辰派中衆人聞聲趕來,見狀無不失色。

無塵子給妹妹包紮好傷口,一言不發,拔劍就向君卿悟刺去,君卿悟東躲西閃,不斷解釋,但見他劍招愈發淩厲,也不禁怒氣頓生:“本魔君不過是理虧在先,讓着你,你道本魔君是怕了你嗎?”

劈手将無塵子手中長劍奪過,折成兩截,傲然道:“不過是小小的天辰派,本魔君難道怕了你們嗎?”

玄照子萬萬沒想到他竟是身懷異術的魔君,天辰派世代與妖魔兩族為敵,孰料魔君竟混入門派之中,大驚之下,喝命将君卿悟拿下,衆弟子團團将他圍住。

君卿悟冷笑不絕,出手将周圍的弟子盡都打傷,他殺心大盛,奪了一柄劍,便向無塵子當胸刺到,眼見無塵子便要血濺三尺。

謝淵微急沖沖趕來,見狀叫道:“不可!”君卿悟見是他,愣了一瞬,無塵子見此良機,反手一劍,正刺入他胸口。

變故陡生,衆人皆是一呆,無塵子拔出劍來,見君卿悟踉踉跄跄地後退了數步,傷口處鮮血狂噴,又向他砍去。

謝淵微揮劍架開,說道:“師兄且慢。”

無塵子怒道:“謝師弟,此人乃是魔君!若不除去,日後必然釀成大禍,你要偏袒他麽?”

謝淵微望向玄照子,緩緩地道:“掌門,弟子鬥膽,請掌門和諸位饒了他一命,讓他回去魔界,永不再來便是。”

玄照子一向對他十分器重,聞言又驚又怒,喝道:“淵微,你糊塗了麽?饒過此人,他豈肯罷休?”

君卿悟哈哈大笑,咬牙切齒道:“不錯,無塵子偷襲我,致我重傷,此仇怎可不報?”

玄照子冷笑道:“你要報仇,等下輩子吧!”

手腕一抖,長劍當啷出鞘,謝淵微見掌門親自出手,危急之下不及思索,揮劍相迎,和玄照子交戰數招,賣個破綻,倏然抱住君卿悟,身化流光,飛到半空疾馳而去。天辰衆人如夢初醒,紛紛呼喝着随後追來。

謝淵微禦劍疾飛,向懷中君卿悟道:“你此刻重傷,掌門他們正在追來,要是被他們抓到了,你便性命不保,我送你回魔界,好好養傷。”

君卿悟抓住他手:“師兄,你跟我一起走,去了魔界,我是魔君,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謝淵微凝眸注視着他,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我不能去,我當衆袒護你,已經犯下了大罪,如果跟你去魔界,更是叛師私逃,為人不齒。”将他送到魔界入口,伸手猛地一推。

君卿悟叫道:“師兄!”身不由己地向魔界急速墜落,半空中謝淵微的身影漸漸小去,終于淹沒在莽莽群山與無邊夜色之中,他只來得及看到他的衣袂在狂風之中飄搖,一眼過後,便是訣別。

第 6 章

三日之後,掌門無塵子召來君璟,說道:“聽說你在謝師弟門下,修為增長很快,現在已是我天辰派弟子中的佼佼之輩,山下的村莊來人說,村裏有妖怪作祟,你現在便下山去,将那妖怪擒拿到派中鎮壓,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君璟愣了愣,笑道:“禀掌門,弟子才學半年劍術,仙術不精,萬一不是妖怪對手,如何是好?”

無塵子道:“胡說!謝師弟何等玄功,你只需跟他學一個月,世間便少有妖怪是你敵手,何況足足學了半年有餘,謝師弟又說你天資聰穎,修為日深,再說了,降妖除魔,本是我輩分內之事,休要躲懶推脫!”

君璟見掌門神色嚴肅,不敢再說,只得答應了,霜華在旁聽着,自告奮勇也要去,無塵子也應允了。

君璟和霜華一起到了山下村莊裏,村裏果然有妖物作祟,看上了村裏老王家的女兒,每晚都偷偷來和她相會,一來二去,不免敗壞了王姑娘的名聲。

君璟對自己修習的劍術一向不大有信心,第一次面對妖怪時很緊張,沒想到妖怪見到他的劍術更緊張,沒兩下就被打得動彈不得,倒在地下,霜華取出宋迢長老給她的四海瓶,瞬間将妖怪收到瓶裏。

妖怪被收在四海瓶裏,還能說話,隔着瓶子向君璟道:“尊駕和我妖界本是一脈相承,何必為難小妖我呢?”

霜華大奇,正要開口相詢,君璟面沉如水,聲音冷冰冰的:“你說什麽?”

那妖怪在瓶裏費勁地扯開喉嚨,粗聲粗氣道:“尊駕本是魔族中人,不是麽?”

君璟森然道:“你怎麽知道?”

妖怪是個毫無機心的妖怪,聞言笑了:“尊駕身上魔氣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斂去了,但小妖曾經見過尊叔父大人一面,尊駕和尊叔父的氣質如出一轍。尊叔父大人威儀萬千,不怒自威,不愧是魔……”

妖怪話未說完,君璟猛然一搖四海瓶,口中念念有詞,用上了煉妖的法術,頃刻之間,那妖怪就在四海瓶裏化為了膿水。

霜華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疑惑道:“君璟,他說你是魔族中人,你真是魔族人嗎?還說什麽令尊大人,你爹是誰啊?”

一個冷漠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響起:“他叔父是魔界至尊,君卿悟。”

半空中有幾道人影禦劍而來,齊刷刷停留在兩人面前。

赫然是天辰派的掌門和七大長老,謝淵微亦在其中,紫袍飄逸如畫,眉目清隽如昨,望向君璟的雙眼似籠罩着薄霧的湖水,深不見底。雲衣蓉跟在幾人身後,紗衫飄飄,豔麗的臉上不帶一絲表情。

霜華吃了一驚,跳起來叫道:“是你們!”

宋迢長老對她一向很和藹,此番卻面沉如水,冷冷道:“霜華,你是妖精?”

霜華對師父很是尊重,聽他單刀直入地問起來,登時語塞,低頭嗫嚅道:“我……我……”

君璟挺身而出,擋在她面前,大聲道:“掌門,師父,不關她的事,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無塵子冷冷地道:“魔君的幻玉珠果然不凡,居然連我和長老們都被你們瞞了過去,沒看出一個是只蝶妖,另一個是魔族的少主。”

他一語既出,石破天驚,霜華這一驚不小,盯着君璟顫巍巍道:“你,你是魔界少主?魔君大人是你的父親?”

君璟揚眉冷笑道:“不錯,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叔父就是魔界至尊君卿悟,本少爺早就看不慣你們天辰派自稱名門正派,總是欺壓我魔族中人,所以上山來找你們麻煩來啦!這小蝶妖不過是本少爺随手也拉上天辰派來玩玩,她傻裏傻氣的什麽都不懂,有事沖本少來,和她無關!”

他噼裏啪啦炒豆子一般說了一大串話,語氣不恭,謝淵微連聲喝止,他卻不管不顧,一口氣說完了。

無塵子臉色鐵青,冷冷道:“很好,這脾氣和當年的君卿悟一模一樣,老夫一時走眼,竟被你騙了,雖然覺得你和君卿悟有些相像,但身上沒有一絲魔氣,我只道不過是湊巧長得相像,哼,原來尊駕竟是魔族少主,堂堂少主屈尊到天辰派拜師,所謀何事,老夫倒想請教。”

君璟剛想答話,有人縱聲長笑,随着長笑之聲,風起雲湧,天地為之一暗,一個黑袍男子在沉沉天色中飄然行來,劍眉星目,面容俊秀一如君璟,但神色冷若霜雪,雖然在笑,笑聲亦是冰冷,比之跳脫不羁的君璟,宛然是一位君臨天下的王者,不怒自威。

黑袍男子行至諸人面前,漫不經心地一笑:“無塵老兒,百年不見,你這嫉妖如仇的性子,還是沒改了半分。”

他似和這群人都很熟悉,談笑之間,和幾位長老都打了個招呼,諸位長老均是凜然不理,他也漫不在乎,目光落在謝淵微身上時,終于粼粼地波蕩了一下:“師兄,許久不見。”

謝淵微神色清寒,輕輕點了一點頭:“是,已有百年。”

世事蒼涼,歲月無寂,天上白雲往來飄忽,仿佛昔日光景。

一百年前,謝淵微是天辰派裏最出色的弟子,無論風姿亦或修為,都不作第二人想,人人都知道他将要繼任掌門,少年君卿悟拜入天辰派的時候,卻還沒有這個覺悟。

少年時候的君卿悟剛剛繼承魔君之位,他天性跳脫飛揚,玩世不恭,聽說天辰派是以除魔衛道為己任的修仙大派,又好奇又不忿,用幻玉珠掩藏好自己身上的魔氣,大模大樣地來天辰派拜師,他根骨奇佳,品貌又俊秀出衆,掌門玄照子一見之下,十分歡喜,将他收為徒弟,盡心栽培。

君卿悟性格本就桀骜不馴,加上覺得整個天辰派都認不出他是魔君,更是自負狂妄,學了沒兩天,就不耐煩學這些低階的仙術,偷個空子,跑到離天臺山不遠的一處山谷游玩。

山谷風景清幽,山壁聳峙,一道大瀑布飛珠瀉玉,奔流直下,很是壯觀。

他修為極強,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路癡,東轉西繞了半天,找不到回去的路,正自煩躁,一頭銀白色的狼妖涎水直流,咆哮着向他猛撲過來。

他并不怕那狼妖,甚至覺得有些好笑,區區一頭一百年修為的狼妖,也敢觊觎魔君,實在是不知死活,他靈活地向旁邊一閃,正準備出手教訓一下這頭狼妖,眼前紫光電閃,狼妖哀嚎一聲,碩大的腦袋立刻沖天飛起,鮮血濺了他一臉。

一個紫袍少年快步趕過來,問道:“你沒事吧?”

君卿悟愣了一瞬,只覺得好一陣目眩神搖。

紫袍少年磊然立在他面前,雙眼明亮如黑色琉璃,容貌淡雅美秀,宛然是畫中的仙人。

魔族中美色如雲,君卿悟身為魔君,自是見識過不少美人,但和面前這少年一比,他只想到曾經滄海。

第 5 章

謝淵微每日只教君璟半個時辰的劍術,其餘時候都讓他自行練習,自己坐在試劍亭畔默然觀看他的進度,見到霜華溜來,也不理會。

君璟和他相處半年有餘,仍覺得這位師父性情冷漠,霜華更覺得他仿佛昆侖冰雪般遙不可及,每每想盡法子和他搭讪,只換來後者極輕微的一笑,連她專門帶來,想請他吃的花蜜鮮果,也被他盡數給了君璟。

每一次霜華盯着君璟将她辛辛苦苦采集的花蜜大口喝完,都覺得十分惆悵。

後來她聽同門弟子說,謝師叔年少的時候,是天辰派天資最高的弟子,深得上一任掌門玄照子器重,但他性格清冷,同門都不怎麽敢接近他,只有剛入門的一個小弟子,性情跳脫飛揚,常常到試劍亭找他玩耍,兩人情誼甚篤,後來這位小弟子不知道怎麽,犯下了滔天大禍,惹得掌門震怒,被逐出天辰派,謝師叔開口求情,也使得玄照子大為不喜,終于沒将掌門之位傳給他。

年深日久,同門弟子知道的也只是一鱗半爪的往事,且只敢在私下議論,霜華姿容秀美,爛漫可喜,很多男弟子都對她甚有好感,見她探聽謝師叔的事,也便告訴了她。

據同門的男弟子說,戀慕謝師叔的女子着實不少,但沒一個比得上雲師姑。

雲師姑是這一任掌門無塵子的妹妹,也是謝師叔他們唯一的師妹,芳名雲衣蓉,但除了對謝師叔芳心暗許,百年不減之外,對旁人皆是冷若冰霜,是個名副其實的冰山美人。

霜華曾經見過雲衣蓉一面,那時她受宋迢長老的排遣,去清雲殿送藥給雲師姑,清雲殿裏光線很暗,空蕩蕩的沒有旁人。

霜華在殿外朗聲說奉師父之命,來給師姑送藥,半晌才聽見清脆冰冷的聲音讓她進去。

殿內獨立着一個紗衣美人,正自撫劍出神,見她進來,讓她放下藥回去,代她向宋師兄道謝。霜華借着暗沉沉的光線,模糊看到她的容貌,不由得愣了一瞬,愁苦地覺得自己的情敵實力忒強。

聽說雲衣蓉也對謝師叔暗懷傾慕,她覺得很惆悵,這個對手競争力很強大,她不知道自己争不争得過。

君璟鼓勵她道:“這說明謝師叔很有魅力,也說明你的眼光很不錯,雲師姑喜歡謝師叔又不是什麽秘密,謝師叔也肯定知道,但他并沒有接受,你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霜華喜悅又苦惱地道:“你真這麽覺得?謝師叔有可能會喜歡我?可是我不知道怎麽讨好他啊,他話都不和我說兩句,過了這麽久,他肯定早就忘了他曾經救過我了。”

君璟正色道:“那是自然,誰會記得自己兩百年前救過一只小蝶妖?不過你記牢了,在以伏魔降妖為己任的天辰派裏,你不是妖精,你是姑蘇來的人間少女,你雖然身懷幻玉珠,別人看不出你身上的妖氣,但自己一定要留神,否則不但前塵盡付流水,而且一條小命也是難保。”

霜華說:“這個我是記得很牢的。”君璟放心地點了點頭,又撺掇她想法子讨好謝淵微。

論及智謀,君璟勝過小蝶妖十倍,想的法子花樣百出,新奇別致,霜華十分歡喜,一面贊他聰明,一面興高采烈地去謝淵微面前實踐。

有一日傳授課業完畢,謝淵微叫住正要練劍的君璟,帶他來到天臺山巅,這裏平時少有人來,只有山風凜冽,缭繞的白雲反在腳下。

謝淵微凝視着他,也不說話,君璟在他的眼神之下,正自忐忑不安,滿臉陪着笑容,卻聽師父緩緩地道:“以後不要再替霜華出主意了,霜華年幼不懂事,我不希望她再為了別的事,荒蕪了課業。”

君璟腳下一個踉跄,笑嘻嘻道:“師父說什麽,弟子聽不太懂哎。”

謝淵微皺眉看着他:“你怎會不懂?休要跟為師裝糊塗,我壽至三百餘歲,早已看遍白雲蒼狗,世事于我,已如浮雲,霜華年輕,天資本來又不甚出衆,如果心耽別事,道心不堅,未免難以學到真本領。”

君璟瞟了他俊朗溫潤的容顏一眼,心道:“我這位師父也真是,這麽年輕的臉,沒事裝什麽深沉,還說霜華年輕,這小蝶妖也不見得比你年紀小。”

謝淵微又問:“君璟,你為什麽拜入天辰派?”

這問題在初次拜山的時候,君璟就已回答過,且回答得十分标準,此刻聽他問得沒來由,心中一凜,一本正經地把之前的答案又背了一遍:“弟子是不忍見蒼生疾苦,所以上天辰派尋求仙術,待得道術有成,便仗劍誅魔,行俠江湖,還天下衆生一個清平盛世。”

謝淵微淡淡一笑,對他的回答不置可否,注目遠方的白雲,低聲道:“當年我與卿悟在此相約,待到他神功有成,我們便一起下山,看遍萬裏河山,如今江山依舊,故人卻早已不在了,想來徒增傷感。”

君璟聽他提到故人,微微一怔,心想莫不是當年那被逐出天辰派的小弟子,看師父的神色,對這位故人着實懷念。

考慮到霜華的接受能力,君璟只對她大略說了些謝淵微的意思,言語之間改了許多內容,偏偏霜華悟性不高,對此理解不夠,還以為謝師叔對她頗為欣賞,歡天喜地的去謝淵微居住的清心閣找他。

這日君璟去找師父,見到精彩一幕。

謝淵微正從清心閣往外走,霜華高興地叫了一聲“師叔”,謝淵微點了點頭,繼續向前走去。霜華鼓足勇氣,上前拉了拉他衣袖,說道:“師叔,我有話對你說。”

謝淵微愣了愣,霜華一咬牙,大聲道:“師叔,我喜歡你!”

“師叔,我喜歡你。”青衣少女淺淺道出,那樣單純執拗的模樣。

面前的紫袍身影木立在原地,霜華忐忑地望着他,過了好半天,方才聽他遲疑說道:“霜華,師叔年紀比你大了幾百歲,又潛心修道,并無他心。”

霜華怔了一瞬,明眸裏淚水滾了出來:“師叔,我真的很喜歡你,你,你救過我的,我一直沒忘記你,我這麽多年辛辛苦苦地修……”她本想說“修煉”二字,但話未出口,就被猛可裏蹿出來的君璟一把捂住了嘴巴,“嗚嗚”了兩聲,說不出話來。

君璟緊緊捂住她嘴,向謝淵微賠笑道:“師父,這丫頭腦子有點不對勁,你別聽她胡說啊。”

狠狠敲了她腦袋一記:“霜華,我師父是何等人物,怎麽會看上你?好歹他還有大美人雲師姑追呢,你別癡心妄想啦。”

又向師父一笑,一把拖了霜華就走,直走到謝淵微再也看不見的地方,他才甩開她,怒氣沖沖地道:“霜華,你要作死不要拉上我啊,要是被我師父知道了你是妖精,追究起你身上幻玉珠的來歷,老子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霜華很是愧疚,道歉說:“對不起,我一着急就說錯話了。”想到謝淵微毫不留情地拒絕自己,忍不住傷心,低下頭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君璟大感頭痛,沒好氣道:“哭什麽哭?”但看她哭得很傷心,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好啦好啦,別哭了。”

霜華淚眼婆娑地擡起頭:“君璟,謝謝你,你對我真好,謝師叔對我一直冷冰冰的,不像你,對我一直都很好,還幫我出主意。”

君璟噎了噎,惡狠狠道:“老子欠了你一條命,當然要還恩!”

霜華誠懇道:“其實我也只不過偶然救了你一命,你不用總是念念不忘,嚷着要還我的恩情,其……其實,你給我幻玉珠,已經是很大的回報啦。”

她頓了一頓,忽然疑惑道:“君璟,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手無縛雞之力,你是怎麽偷來幻玉珠的啊?那是魔君之物,我聽蝶族的長老說,魔君是魔界至尊,神通廣大,怎麽被你偷走了幻玉珠?”

君璟咳嗽了一聲,笑嘻嘻道:“你餓了沒?咱們要不去找點吃的?”

第 4 章

兩日之後,君璟、霜華站在天辰派的正殿裏,左右觀望,覺得十分新奇。

這次天辰派只收了他們和另外兩個人為弟子,其他報名的人想必都未通過百妖谷的試煉。

年輕弟子們依序站立,全都恭恭敬敬的,目不斜視。正殿中的掌門座位上坐着一位白眉老者,四周環繞着七位長老,秦垣、譚問隽等都站在其中,謝淵微赫然位列第七,肅然而立,一張臉仿佛美玉雕就。

霜華見到他,心裏一顫,歡喜激動之情陡然膨脹起來,雙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謝淵微起初未曾覺察,後來接觸到她火熱目光,怔了一怔,矜持地轉頭,不再理會。

君璟斜目看到霜華滿臉歡喜,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能不能別這麽丢本少的臉?”

霜華不明白,歪頭道:“我怎麽丢你的臉了?”

君璟悻悻然地說:“你還好意思問,本少的臉都被你丢盡了。”

旁邊一位弟子咳嗽了一聲,君璟立刻閉上了嘴。

天辰派考核的程序很嚴苛,但入門儀式卻很簡單。兩名指引弟子給三個新入門的弟子發了佩劍、衣飾等物,再教他們依次向掌門和各位長老恭謹行禮,排行第一的長老出列,藹然道:“我是宋迢,不管你們拜入哪位長老座下,若有疑難,均可向我提出。”

霜華見這位長老和藹可親,對他好感大增,只聽他朗讀完了天辰派的各項門規,再命三人給歷代祖師的畫像上相跪拜,入門儀式便完成了。

掌門無塵子平平正正地道:“新入門的三個弟子應該拜在哪位長老座下,諸位有何高見?”

謝淵微出列道:“禀掌門,新弟子中,霜華體質柔弱,靈力微薄,适宜修習醫術,應拜入宋師兄座下,君璟體質特異,很适合修煉劍術,淵微不才,願意授給他一些劍道。”

霜華本來很想讓他當自己的師父,但聽到他這麽提議,也不敢反駁,委委屈屈地看着君璟,君璟不料謝淵微竟提出要收自己做徒弟,不禁愣了一愣,急忙道:“禀告掌門,弟子上山之前,就已經學習了不少醫術,還是讓我拜入宋長老座下,讓謝長老收霜華當弟子罷。”

謝淵微一拂袖,淡淡道:“正因你入門之前,已學習過醫術,不必再學,霜華體質柔弱,不适合修煉劍術,我才如此安排,并無不妥。”

無塵子對謝淵微頗為倚重,撚須笑道:“就依謝師弟所言罷。”

另外一個新入門的弟子則拜入了秦垣長老門下,三人分別行了拜師禮之後,宋迢長老向霜華招了招手,等她走到面前,藹然笑道:“霜華,為師給你一份見面禮。”取下腰間懸挂的一個羊脂玉瓶,遞到她手裏。

大殿裏響起一陣驚呼,霜華不知所措地看着手中玉瓶,無塵子笑道:“宋師弟一向大方,連随身煉魔的‘四海瓶’都給了弟子,這女娃兒好福氣啊。”

宋迢長老呵呵一笑,向霜華藹聲道:“出去和弟子們認識一下,中午時分,再來元清殿,為師授你醫術。”

霜華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戀戀不舍地又望了謝淵微一眼,走到君璟身邊。

君璟見她得了個寶貝,大為豔羨,向謝淵微道:“師父,你有沒有什麽要給我的?”

謝淵微面無表情,端然道:“為師贈你一句話,身為天辰派的弟子,須得尊師重道,友愛同門,練功勤謹,不可偷懶。”

君璟垂頭喪氣地轉身就往殿外走。

中午時分,霜華依照師父吩咐,去了元清殿。君璟換上弟子派服,四處溜達,正感嘆天辰派的景致果然和山下的人間不一樣,天辰派的弟子三三兩兩地從他身邊走過,均是行色匆匆,各自走向不同的大殿丹房。

君璟拉住一個男弟子,賠笑道:“師兄,你們這行色匆匆的,都是去哪兒啊?”

那男弟子奇道:“你是新入門的?現在正是練功的時候,我們都是去找各自的師父練功啊,你的師父是誰?”

君璟道:“哦,我師父是謝淵微。”

那男弟子吃驚地睜大眼:“執劍長老收徒了?哇,師弟你運氣忒好了,都說執劍長老是咱們天辰派第一高手,但他性子清冷孤傲,從來不收徒弟的,你,你居然入了他的法眼,必然能夠學到一身神功,可喜可賀。”

他感嘆了一陣,突然又驚道:“哎喲,聽說執劍長老最是嚴厲,你還不去試劍亭找他練功,耽誤了時辰,必受重罰的。”

君璟聽他說得鄭重,也吓了一跳,忙道:“師兄,請問試劍亭在哪?”那男弟子向東側一指,道:“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君璟想起謝淵微的一張冰塊臉,急忙沿路拼命跑向試劍亭,前方果然有一個亭子,亭子外繁花似錦,幾只蝴蝶在花叢中翩翩飛舞,分外雅致清幽。

君璟正想道:“霜華見了這些蝴蝶,肯定高興。”亭子裏一個紫袍身影慢慢轉過身來,冷冷地道:“你遲到了半刻鐘。”

君璟大呼冤枉:“師父,你又沒跟我說什麽時候要來試劍亭練功,還是弟子自己打聽着拼命趕來的,這怎麽能怪我遲到呢?”

謝淵微怔了一瞬,道:“我以為你知道……”

君璟深深吸了口氣,憤然道:“師父,弟子的的确确不知道!”

謝淵微遲疑了一會兒,聲音低了些:“不好意思,我第一次收徒弟,沒什麽經驗,也忘了告訴你,這時候該來試劍亭練功。也罷,這次就算了,下次卻不可再遲到了。”

君璟摸了摸鼻子,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暗自懷疑自己是否找對了師父。

謝淵微一身仙術果然就如傳聞一般超凡脫俗,他位列執劍長老,劍術一道更是出神入化。

君璟進入天辰派之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遇到危險,還要靠霜華這個小蝶妖相救,以至于欠下她一份大人情,但只跟着謝淵微學了一個月,他的劍術已小有所成,在天辰派一衆年輕弟子中排得上名號了。

日子一天兩天地過去,君璟的修為也有了質的飛躍。

謝淵微平素沉默寡言,不茍言笑,但傳給他課業的時候,卻是毫無保留地盡心相授,君璟有這麽一個玄功通神的師父,雖然學得懶散,修為卻仍是突飛猛進,羨煞旁人。

一晃之間,他已和霜華在天辰派呆了半年,霜華在宋迢長老門下,也學了不少精妙的醫術。

但宋迢長老人雖和藹,布置的課業卻很繁重,每天除了睡覺休息之外,只有一個時辰可以自由活動,每到這個時候,她就打着找君璟的幌子來到試劍亭,見上謝淵微一面。

第 3 章

出乎兩人意料,太陽下山已經兩個時辰了,百妖谷居然仍是一片平靜,君璟提着謝淵微的佩劍,提心吊膽盯着谷內好半天,也沒見什麽妖物探頭。

霜華采了幾朵花,凝成花凍吃了,見狀試探道:“難道是因為我也是妖精,他們和我一家親,不好意思出來找我們的麻煩?”

君璟一本正經道:“霜華,有兩件事你記牢了。一,以後別把你是妖精的事提在嘴上,這裏是天辰派,要是被他們發現了你是妖,不但你立刻性命不保,我也吃不了兜着走。二,妖魔素來無情,你要是覺得他們不好意思出來找你麻煩,真是天真得不能更天真。”

事實證明,君璟在這方面頗有戰略性的遠見目光,過了一陣,他見生的一堆火逐漸暗淡下去,起身道:“我再去撿些柴火。”他話音剛落,勁風猛然襲來。

君璟還未反應過來,已被沖過來的龐然大物猛然壓倒,變起倉促,霜華吓得呆了,直到君璟大聲呼喚她施法相救,方才反應過來,匆匆忙忙地捏訣,一個雷咒向那龐然大物打去。

龐然大物是只黑熊精,它沒吃上晚飯,肚子饑餓,遙遙望見這裏有火光,料想必有人在此生火,便興沖沖地趕了過來。

果不其然,生火的兩個少年男女相對而坐,瞧着都是眉清目秀,嫩刮刮的一身好皮肉,吃起來一定噴香,黑熊精垂涎三尺,瞅準時機,忍不住撲了出來,将君璟一跤撲倒。

它正要下口,頭頂咔擦一聲巨響,被一個劇雷劈了一下,将它頭頂的一圈皮毛都燒個幹淨。

黑熊精是頭愛美的熊,摸了摸頭頂,怒不可遏,轉頭見霜華又在匆匆忙忙地捏訣,一個雷咒複又劈來,急忙松開君璟,就地一滾,躲開了雷咒,咆哮一聲,向霜華猛撲過來。

霜華凝聚全身靈力,幻化出滿天花雨,紛紛灑灑向它攻去,她不過兩百年的淺薄修為,如何是黑熊精的對手?只拆了幾招,已然左支右绌,狼狽萬分。

君璟見情勢不妙,一把提了那柄謝淵微的佩劍,一鼓作氣勢如虎,一劍刺在黑熊精的背上,黑熊精皮糙肉厚,對他這沒什麽精氣神的一劍本來不放在心上,但謝淵微的佩劍鋒銳無匹,卻破入了它的皮肉之中。

黑熊精吃痛,狂性大發,撇下霜華,咆哮着向君璟沖來。君璟仗着身手靈活,一邊左躲右藏,一邊向霜華大叫道:“快逃,快逃!”

霜華搖頭道:“我不能不講義氣。”捏訣幻出一柄泛着冷森森的銀光的長劍,上前夾攻。

夜色四合,二人一熊正鬥得激烈,百妖谷忽然震動起來,莽莽蒼蒼的夜色裏,也不知有多少妖物向這邊趕來,互相吞噬撕咬。

霜華駭得臉色發白,手腳也有些不靈活起來,遠遠只聽到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叫道:“快看啊,黑熊精一向自誇自己修為高,哪知連兩個小娃娃都對付不了,還被他們攻得手忙腳亂,哈哈,笑話,真是笑話。”

黑熊精怒吼道:“白狼妖,誰說我鬥不過這兩個小崽子?熊爺爺這就施展給你看看!”

那白狼妖笑嘻嘻道:“照啊,兄弟們,咱們先看看這黑熊精是怎麽被兩個小娃娃弄死,再去吃小娃娃也來得及。”

群妖似乎都和黑熊精積怨甚深,以白狼妖為首,語氣裏不斷挖苦,黑熊精氣得暴跳如雷,仰首長嘯。

君璟見它立刻就要啓動狂暴模式,心想一只黑熊精已經這麽難對付,何況四周還有無數妖精虎視眈眈,顧不得別的,将謝淵微的佩劍向霜華一扔,叫道:“快禦劍逃走!”

霜華接劍在手,微微一怔:“我走了你怎麽辦?”

君璟倏然退開兩丈,躲開黑熊精的巨掌,叫道:“哈哈,這些妖精不敢傷我,老子是……”

話音未落,黑熊精已撲面沖來,吼道:“熊爺爺不敢傷你?小崽子,看清楚了!”一只巨掌向他迎面拍下。

霜華急躍而前,仗劍架開它這千鈞一掌,但已是全身為之一酸,勉力拉着君璟躍開。

君璟氣喘籲籲地道:“霜華,老子算是看明白了,老子被你救了一命,這條命遲早也是要還給你的,你快禦劍逃走罷,不用管我啦。”

霜華執劍禦敵,搖頭道:“我是和你一起來的,怎能撇下你獨自逃走?族長說,做妖不能不講義氣,咱們要死一起死!”

她話音未落,茫茫夜色裏忽然劃過一道明亮的紫光,耀眼生花,瞬息間照亮了整個百妖谷,有人衣袍飄飄,禦劍而來。

黑熊精大駭,巨掌懸在兩人頭頂,拍下不是,不拍也不是。之前那陰陽怪氣的白狼妖突然尖聲驚叫道:“謝淵微來了,謝淵微來了!”

“謝淵微”三字似乎蘊含這極大威力,群妖乍聽這個名字,齊聲驚呼,潮水般急退而去,黑熊精不甘示弱,匆匆逃跑,它身體笨重,逃走之時卻靈活猶勝狡狐。

霜華目瞪口呆,看着百妖谷裏無數妖精屁滾尿流,頃刻間逃得幹幹淨淨,過了片刻,方才擡頭看向半空中飄飄墜落的紫衣身影,爆發出一聲歡呼:“謝前輩,是你!你又來救我啦!”

謝淵微飄落在地,緩步走近二人身旁,清冷面容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恭喜兩位,第三關也已過了。”

君璟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被黑熊精抓出的傷痕,又看了看他,迷糊道:“這,這就過了?我們……我們好像還沒殺掉一個妖怪哎。”

謝淵微仍是微笑:“第三關并非考驗你們的本事,而是考驗你們在群妖環伺之下,是否會棄同伴而去,兩位都沒有這樣,反而互相支持保護,這是修仙者最難達到的,足見兩位的赤子之心。”

他頓了一頓,續道:“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名字。”

君璟“哦”了一聲,大模大樣地道:“我叫君璟。”

霜華無限崇拜地望着謝淵微,聲音放得柔柔的:“我叫霜華。”

謝淵微點了點頭,微笑道:“嗯,君璟,霜華,從此刻起,你們就已是天辰派的正式弟子,我先替你們療傷,然後再帶你們回天辰派,根據你們的資質,來決定你們将拜入哪位長老的門下。”

霜華提出疑問:“不能我們自己選擇自己想要的師父麽?我想選你當我師父。”

謝淵微搖頭道:“這是由掌門決定的,我只是七大長老中的執劍長老,若你資質适合練劍,自然可拜我為師,但我看你體質柔弱,靈力微薄,恐怕不太适合修習劍術,還是修習陣法、醫術等較為合适。”

他初時對這兩人冷冰冰的不茍言笑,現在他們通過了試煉,即将成為本門弟子,言辭之間也和藹起來。

霜華幾乎要哭了出來:“可是我只想拜你為師。”

她話未說完,君璟拉了拉她,使個眼色,道:“你就別抱怨啦,能拜入天辰派,已經很不容易了,無論哪位長老做你的師父,都是綽綽有餘,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霜華見到他眼神中的含意,驀然醒悟,心想只需拜入天辰派,總有許多機會和謝淵微相處,擦了擦眼淚,破涕為笑:“好,我聽你們的。”

謝淵微溫柔一笑:“來,我先替你們療傷。”

霜華乖乖将被抓傷的手臂送到他面前,只覺謝淵微伸手輕輕握住了她手,一道紫光從她手臂上劃過,傷口立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合,看着謝淵微療傷時溫柔專注的神色,少女的臉上騰的漫開一圈可疑的紅暈,頃刻間漫延到耳朵後。

第 2 章

譚問隽道:“恭喜兩位,已經闖過了我這一關,請去翠雲殿謝師弟處闖第三關,謝師弟一向清冷,出的題目也是最難的,你們可要留神了。”

君璟、霜華齊聲道謝,随着指引弟子七拐八繞,來到最後一關的翠雲殿。

翠雲殿裏微風習習,涼意沁骨。

殿內一個道冠紫袍的男子負手而立,望着殿前懸挂的祖師畫像出神,聽見兩人進來的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

霜華正踏入殿裏,陡然見到那男子的容貌,“啊”的一聲驚呼,随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仍是滿臉驚詫之色。

君璟悻悻然瞥了一眼那紫袍男子,唔,劍眉星目,生得的确是出奇的俊美,身姿也挺拔,和他家裏最好的玉樹有得一拼,這麽一看,是比他好那麽一點點,但這小丫頭也不用這麽驚呼出聲吧,她見到本少的時候,可是一臉鎮定平靜,沒這般失态。

他有些不滿地瞪着少女,嘟囔道:“喂喂喂,你能不能不要随時随地犯花癡?本少的臉都給你丢盡了。”

霜華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是!他……他就是……”

君璟滿臉狐疑地盯着她,見她激動得滿臉通紅,雙眼亮晶晶的,忽然頓悟:“哦,是那個人麽?”

霜華激動得連連點頭,望着那男子,全身都微微發起抖來。

君璟鄙夷地瞟了她一眼,對她這副花癡之狀大為不屑,矜持地和她拉開了距離,以示本少和這花癡女沒什麽關聯。

紫袍男子眉頭微皺,淡淡道:“兩位在說什麽?”

霜華急道:“沒,沒說什麽,謝師父,你,你要考我們什麽?請你出題。”

紫袍男子負手而立,沉聲道:“你尚未入門,不可叫我師父,在下的名字是謝淵微。”

霜華一張俏臉窘得飛紅,低低地嗯了一聲。

謝淵微續道:“兩位能夠闖過前面兩關,想來也非凡俗人物,但仙術不可輕傳,以免心術不正之人學了,卻用來為非作歹。所以我這一關,是考一考兩位是否配修習仙術。”

君璟大喇喇道:“你只說如何考法就成。”

謝淵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帶你們去百妖谷,你們若能在那裏安然度過一夜,便能正式拜入天辰派,成為天辰派新入門的弟子。”

君璟聽得叫了起來:“喂,謝前輩,傳說百妖谷裏群妖出行,兇險萬分,你要我們兩個法力低微的人去那裏呆一夜,不是讓我們送死嗎?”

謝淵微面無表情,平靜道:“兩位若是害怕送命,盡可趁早離去。”

久未出聲的霜華陡然踏前一步,大聲道:“我不害怕!請你帶我去百妖谷。”回頭向君璟道:“你若是怕了,就先回去罷,你幫了我這麽多,我已經很感激了。”

君璟又是氣惱,又是無奈,咬牙切齒道:“罷了,罷了,老子不過是欠你一條命,大不了還給你這丫頭就是了。”

霜華感動地說:“你真好,謝謝你。”

謝淵微清聲道:“兩位既然已經決定,就請閉上眼睛,我帶你們去百妖谷。”

兩人依言閉上雙眼,只覺雙足陡然懸空,铮的落在一柄細長之物上,只聽到耳邊風聲呼嘯不絕,自是謝淵微帶着他們禦劍飛行。過了片刻,耳邊聽到他淡然說道:“到了。”

君璟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個深谷,樹木蔥茏,野芳遍地,雖然陽光耀眼,但這個深谷卻頗為陰森,一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妖怪正躲在叢林深處,等到夜晚,就出來擇人而噬。

謝淵微取出兩瓶靈藥,放在君璟手裏,道:“這是白雲鳳膽丸,治傷極有靈效,兩位只需在此安然度過一夜即可,在下告辭。”

君璟愁眉苦臉,道:“你介不介意把你的劍也借給我們使使啊?性命攸關,還請大俠不要吝惜。”

謝淵微取下腰間佩劍,遞了給他,道:“兩位保重。”身化流光,倏然遠去。

君璟緊緊握着他的佩劍,多了三分勇氣,卻見霜華怔怔望着謝淵微遠去的影子,當下給了她一個清清脆脆的爆栗,道:“看什麽呢?”

霜華雙眼發光,興高采烈地說:“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君璟狐疑道:“你沒認錯吧?”

霜華搖了搖頭,堅定道:“我不會認錯的,我們蝴蝶的記性都很好,他……他又是我一直都在找的人,怎麽會認錯呢?”

她是一只天資不高的小蝶妖,修習一百年後,在符遙山被一只兇惡的蟒蛇精追逐,差點就性命不保,幸而遇到天辰派裏一個執劍的紫衣少年,将她救了下來,紫衣少年風姿翩然,淡雅得像一幅山水畫。

被救下之後,她飛到他的面前,翩然起舞,表示深深的感激之情,紫衣少年伸出手來,接住了她,雲淡風輕地一笑:“師父說,萬物皆有靈識,一只小小的蝴蝶,也懂得感謝麽?”

很多年後她依然清晰無比地記得他的笑容,那淡淡的笑容裏,帶着三分溫柔,三分清冷,還有三分說不出的寂寥。

後來族裏的長老告訴她,妖族倘若被人所救,一定要報恩,這是妖類千百年來的規矩。

她修行了整整兩百年,才能幻化出人形,但她身上妖氣濃郁,天辰派世代以除妖為己任,一定立刻就能認出她是妖。

好在,魔族中的一個少年欠了她很大的人情,這少年就是自命風流無雙的君璟,替她偷出了魔君的幻玉珠,掩蓋住一身妖氣,幻化成純淨的人間少女。

兩百年後,她再一次見到了那個心心念念的少年。

他是修仙門派中的得意弟子,天資穎悟,兩百年的風霜并未在他的容貌上留下絲毫印記,依舊是那個在綠水青山之間,執劍而來,替她斬蟒蛇精于劍下的紫衣少年。

君璟白了她一眼,道:“就算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可咱們現在處于百妖谷,衆妖橫行,能不能活到明日去見他,還有個老大疑問呢!”

霜華雙手握拳,信心十足地道:“我終于找到了他,一定要去報恩,肯定不會死在這裏的。”

君璟被她簡單明了的腦回路傷得不輕,眼看太陽就要下山,悻悻然生了一堆火,招手道:“你過來,那姓謝的說這勞什子白雲鳳膽丸是罕見的靈藥,咱們先服上幾丸,預防不測。”

霜華接過他遞過來的小小藥瓶,又是一陣由衷感嘆:“這是他摸過的藥瓶呢,這藥瓶真是幸福。”

君璟咳嗽了一聲,費盡千辛萬苦,方才把想要揍她一頓的念頭勉強壓制住了。

第 1 章

細雨空濛,煙波渺渺,連綿青山掩映在微微春雨之中,雨中桃花三兩枝,在青黛的山色映襯下,洗卻豔麗顏色,次第盛開。

天辰派位于重重青山的最高峰天臺山上,巍峨峻拔,整個門派都掩映在山巅的白雲之中,望去猶如仙宮。

天辰派是現世最負盛名的修仙門派,派中弟子個個身懷異術,七位長老均是當世高人,掌門無塵子更是已修成仙人之體,修為通天徹地,是當世聲望最隆的修仙高手。

這一年正是天辰派每五十年收一次新弟子的時候,每當此時,天下奇人異士雲集此處,都想拜入天辰派的門下,修習天下最精妙的仙術秘法。

一個少年長身而立,手裏撐着繪着海棠花的油紙傘,望着前面排成一條長龍的隊伍,苦着臉道:“霜華,這要等到什麽時候,我看咱們還是下次來罷。”

他傘下站着一個青衣少女,堅決地搖了搖頭:“君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修行了幾百年,好不容易能夠幻化為人形,這一次再不去見他,又要等上五十年了。”

君璟不等她說完,一把捂住她嘴巴,低聲道:“我的大小姐,你小聲點成不成?這可是修仙門派的地盤,你大喇喇說自己修煉幻形,是想被天辰派的弟子抓去鎖妖塔裏嗎?”

青衣少女扁了扁嘴:“我當然知道啦,你不是偷了魔君的幻玉珠給我麽?我帶着幻玉珠,妖氣盡斂,這些人不會認出來我的,放心好啦!”

君璟無奈地撫了撫額,也不知道又等了多久,兩人方才排到隊伍的最前列。

前方新弟子的征召處坐着幾名天辰派的弟子,分別負責登記報名人員的姓名、編號、籍貫之類。正中一個年輕弟子擡起頭來,面色淡淡的:“你們為什麽想修仙?”

少女正待開口,君璟笑嘻嘻地倒背雙手,搶着答道:“幾位師兄,我們是不忍見蒼生疾苦,所以上天辰派尋求仙術,待得道術有成,便仗劍誅魔,行俠江湖,還天下衆生一個清平盛世。”

那弟子贊許地點了點頭,道:“好志向,你之前可學了一些仙術?”

君璟撒起謊來,眼睛眨也不眨:“禀告師兄,在下出身醫術世家,除了會一點醫術之外,并沒有修習什麽仙術。”

那弟子微皺眉頭,搖頭道:“這可不太好辦,接下來的關卡你未必能過。”

君璟笑道:“不妨事,天辰派亦有醫仙,在下可以專修醫術一門。”

那弟子好脾氣地點了點頭:“也成,姑娘,你呢?”

少女被君璟一番鬼話驚得作聲不得,直到他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方才反應過來,忙道:“我曾學了一點微末的法術。”

那弟子锲而不舍地繼續問:“嗯,你們叫什麽名字?仙鄉何處?”

君璟谄媚道:“師兄,在下君璟,是姑蘇人氏。”

少女跟着道:“我叫霜華,也是姑蘇來的。”

那弟子記錄下他們的名字,遞給他們兩塊玉牌,說道:“我這一關是最好過的,接下來共有三關,分別由秦師伯、譚師伯、謝師叔把關,你們可要留神了。”

君璟抱了抱拳,道:“多謝師兄提醒。”跟着指引弟子,繞過問天臺,來到青雲殿。

前面拜師的人已經有好多都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只有幾個通過測驗,向青雲殿後面走去,君璟深深吸了口氣,拉着霜華緩步走進青雲殿裏。

裏面空空蕩蕩的,鋪陳甚是簡樸,正中一個蒲團上,坐着一個月冠紫袍的道人,見到兩人進來,察看了他們的玉牌,欠身道:“貧道是天辰派的秦垣道人,我這一關,是要考考兩位的法術修為。”

他出的題目很簡單,取了一碗水,放在地下,要兩人将這碗水瞬移到梁上,卻不能倒出一滴水來。

霜華本來心下忐忑,聽到這個題目,登時放心,十指捏訣,默誦了一遍咒語,那碗水平平飛起,到了梁上。

秦垣道人收回水碗,點頭道:“很好,少年人,你來試試。”

君璟摸了摸鼻子,賠笑道:“秦師伯,弟子只會一點醫術,法術修為什麽的,并不擅長。”

秦垣道人點頭道:“不妨,你若醫術已有根基,也可拜入宋師兄門下,專修醫術。”

他微一凝思,手上一陣光芒閃爍,幻出一只雪團也似的小白兔來,道聲“善哉”,扭斷了它的一只後腿,遞到君璟手裏,道:“你替它治一治腿傷。”

君璟二話不說,從懷裏取出紗布和金瘡藥等物,不消片刻,便将小白兔的腿傷包紮好,禀道:“師伯,好了。”

秦垣道人檢查了一下,見他果然包紮得妥當,微笑道:“兩位已闖過我這一關啦,可喜可賀,請随指引弟子去紫雲殿罷。”

侍立在一旁的指引弟子道:“兩位請随我來。”

君璟、霜華向秦垣道人道謝之後,跟着指引弟子向青雲殿後走去,不出百步,來到紫雲殿。這時前面闖過了青雲殿的幾人也大都滿臉愁容,紛紛退了出來。

紫雲殿亦是雪洞也似,殿內一個道人獨坐,須眉皆白,但面容清秀,真如鶴發童顏一般,霜華拉了拉君璟衣袖,悄悄地道:“你看,怪不得都說修仙之人能夠修到長生不老之術,這位譚師伯霜眉白發,臉上卻一絲皺紋都沒有。”

那道人笑容可掬,說道:“老道法號問隽,兩位請了,我這一關,是要考一考你們拜師的決心。”

霜華很疑惑地道:“師伯,決心要怎麽考啊?”她等了好多好多年,終于能夠上天辰派來拜師,自覺很有決心,卻不知道這位師伯要如何考法。

譚問隽仍是滿臉笑容,慈祥道:“小姑娘不用着急,一試便知。”他大袖飄飄,拂動處變化出兩個蒲團,輕輕推到兩人面前,道:“請跪下。”

兩人不明所以,依言跪下,又見他變幻出一束沉香,道:“此香名為‘一夢浮生’,是西海長生草混合了鲛人淚制成,一炷香能夠燃燒百年之久,故有‘浮生盡,天地老’之諺,你二人是凡人,未必能熬過百年,等這炷香燃了一半,你們就可以起來,前往翠雲殿找謝師弟進行最後一關的考核。”

“什麽?”君璟猛地跳了起來,望向笑眯眯一派慈祥的譚問隽,“你要我們跪整整五十年?那五十年過後,我的腿還不早就廢了?”

譚問隽道:“少年人,你放心,我保證你的腿不會殘廢的。”

霜華并不遲疑,道:“君璟,跪就跪罷,不過就是五十年,彈指間就過了。”

君璟愣了愣,無可奈何地再次跪了下來,苦笑道:“我服了你啦,師伯,咱們跪着的時候,可不可以說話啊?”

譚問隽笑得和藹可親:“抱歉,不可以的。”

君璟強行忍住吐血的沖動,跪在蒲團上,對面的霜華目不斜視,秀美的小臉上滿是堅毅神色,他在心底認命似的嘆了口氣,看到她青絲般的烏發漸漸染上濃霜,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他卻只能木然跪在這一方小小的蒲團上,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

仿佛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在彈指之間,他已經麻木的耳朵忽然聽到譚問隽的笑聲:“好啦,‘一夢浮生’已經燃燒過半了,兩位請起。”

君璟“啊”的一聲叫,跳了起來,但雙足無力,又摔倒在蒲團上,對面少女緩緩站起,一張俏臉秀麗脫俗,滿頭青絲仍是一片鴉色。

譚問隽扶起君璟,關懷道:“少年人,還好麽?”

君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霜華,訝然道:“不是已經過了五十年了麽?怎麽我們還是這麽年輕?”

譚問隽笑眯眯道:“你們只是在幻境裏度過了五十年,幻境之外,只是過去了一刻鐘罷了。”

君璟不敢置信地向外望了望,殿外細雨初停,陽光和煦,春景清新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