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8 章 兩百七十八章:黑月

風刀割面,陸嫁嫁貼在司命的身上,下意識伸出手,環住了她。

她沒有看清具體發生了什麽,唯有山峰震塌的巨響在耳畔炸裂,瞬間爆濺開的碎石不知迸射到了多遠,像是一顆顆拖着焰芒的流星。

狂燥的風也如拍打而來的驚天巨浪,若非司命将她護着,這瞬息之間便可能是身軀洞穿,魂魄擊散的下場。

司命道境也不圓滿,這等白光洶湧裏,撲面而來的沖擊力依舊抵着她飛速後退了百丈。

“怎麽了?”

氣流從身邊滑過,陸嫁嫁終于回過了神,她輕輕松開了手,從司命的懷中掙開,目光向着先前她們所在的山峰處眺望。

那是令人心神震撼的畫面。

從天而降的無名偉力将一座完整的巨峰瞬間摧毀,連帶着先前落下的,環繞四周的鋼鐵城池也破碎了大片。

這樣的偉力下,除了堪稱真正仙人的五道境界修行者,其餘人幾乎必死無疑。

司命看着那裏,心有餘悸地開口:“我也不知道是什麽。”

陸嫁嫁睜開劍目望去。

除了炸起的,向着天空蔓延的煙塵,她什麽也看不到。

仿佛先前摧毀巨峰的,只是一個無形之物。

無形之物是最可怕的東西。

再強大的妖魔,再兇狠的古神,只要它們擁有身軀,可以被斬出鮮血,便注定可以死被殺死,哪怕需要伏屍百萬的代價。

但你永遠砍殺不掉一個無形的敵人……

它像是規則,像是天道,你可以飛升而出遠離它,卻不可能用刀劍将其真實地殺死。

她們此刻面對的,便是這樣一個無形的怪物……幸好那個怪物的目标并不是她們。

巨峰塌陷之後再無多餘的動靜。

周圍卻已亂作了一團。

司命也無瑕多想,她低聲道:“抱緊我。”

陸嫁嫁沒有猶豫,抱住了她。

司命全力施展境界,帶着陸嫁嫁在這片廣袤無垠的荒古大地上飛速穿行。

這裏有深谷,有大山,有荒原,有雪川,有未被波及的大城,也有人煙罕至之地和幸存下來的城池。

城池中人沒有境界的人族便是真正聽天由命的刍狗,任何一場災難都有可能造成舉城毀滅的下場。

穿行了許久之後,司命終于停了下來。

她胸膛起伏着,銀絲的發絲有些淩亂,嘴邊還有血跡滲出。

她将陸嫁嫁放了下來。

兩人相貼的身軀分離,彼此都輕松了許多。

“你沒事吧?”陸嫁嫁看着她蒼白唇角的血,擔憂道。

司命輕輕搖頭,道:“沒事,靈力透支了些,小憩一會兒就好。”

陸嫁嫁連忙用劍火燒去了附近的雜草,然後用劍氣洗平了一塊岩石,扶着司命坐了上去。

周圍一片寂靜。

四野茫茫,聳起的高山連綿成片,山頂上堆着雪,有岩漿在白雪中穿行着,滾滾的濃煙好似一個又一個的烽火臺。

她們一同向着遠處望去。

“先前多謝前輩了,又救了我一命。”陸嫁嫁認真地道謝。

司命淡淡點頭,接受了這份謝意。她看着周圍,道:“難得安靜了些。”

陸嫁嫁嗯了一聲,心想自己距離寧長久似乎更遠了。

到時候該怎麽找到他呢?

司命也在擔憂着,她先前殺死八樓主之後,禦劍洛書樓,當然不是意氣用事要殺九樓主。

這幾個月,她确實在暗中調查着洛書樓的事。

起因是如她和寧長久分別時說的一樣——她覺得這個世界與自己當初見到的,似乎不太一樣。

這種感覺在她獨行中土一個月後更加地強烈。

普通人無法察覺,但她經歷過整整上千年的歷史,對于這些細微法則處的差異是很敏銳的。

她不明白這個世界在這一千年裏究竟經歷了怎麽樣的變化,所以她想尋個機會去洛書樓觀書。

而在接近洛書樓的時候,她發現那裏似乎正醞釀着更恐怖的謀劃——他們企圖在複活某位古神,而那一位古神很有可能是太初六神之一的天藏!

她身為曾經的神國神官,當然知道天藏在太初年代手握着怎麽樣恐怖的力量。

那是傳說中最大的地龍,掌管着所有“金”的元素,權柄為“崩壞”,具有瞬息陸沉一州的能力,與當時的蒼穹之龍燭陰分治天地。

這般恐怖的神明……

所以她奔赴洛書樓了。

她的名義是“阻止古神的複活,維護秩序的穩定。”當然,這話是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但師出有名就好……她所要做的,是在破壞了他們的計劃之後,‘不小心’獲得天藏的力量。

她很清楚,那個龍母娘娘的體質哪怕再怎麽完美,也絕不如自己更适合收納這份力量。

她是曾經維系天道的神官,是日冕的掌控者,對于天道也更為親近。

只是司命也不曾想到,洛書的力量竟是這般的強大,她也無法在短時間找到離去的辦法。

外面也不知道怎麽樣了……若是真讓九樓主獲得了權柄,會非常麻煩。

司命調息了一會兒,道:“我可能不能護你太久,我早晚會離開,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她說的是洛書之外的世界,那是這個白衣女子無法理解的世界。若是将真相告知與她,她在得知自己的存在只是幻夢後,想必是會發瘋的吧?

陸嫁嫁輕輕點頭:“萍水相逢,能遇到雪瓷前輩已是萬幸了,而且……以後我找到了夫君,也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說着,陸嫁嫁擡起頭望向了天空。

洛書的世界裏,夜幕再次落下,漫天星鬥亮如熒粉。

她所要去往的,也是洛書之外的世界。那是天外啊……雪瓷口中的地方再遙遠,又哪能遠得過自己呢?

這位絕美的前輩早已是歷史中的古人,她們能跨越五百載的時光一同眺望星空,已是難得之事了,只是與寧長久生死兩地,這份不安總讓她眸中的美景黯然。

若他也在就好了,正好将這位前輩介紹給他認識一下。

司命修複好了傷勢,道境也更完整了一些。

“走吧,我先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到時候你可以将你夫君的樣貌告知我,我替你找找,當然,我也不會花多少精力,因為我還有自己的事要做。”司命說道。

陸嫁嫁螓首輕點,表示了感謝。她的境界在那個年代甚至可以奪得龍母宴的魁首,但在此刻卻很有可能成為雪瓷前輩的累贅。

她不希望因為自己的一意孤行拖累她。

真乖啊……司命看着她的眉目,微微地笑了起來,兩人的青絲與銀發在安靜的月光下輕輕飄着。

這份安靜未能持續太久。

她們所處的雪山忽然暴發了一陣強烈的地動。

雪花崩裂,司命與陸嫁嫁身影躍起,撤身而去。

雪山的中央,一個頭發蓬亂的怪人跑了出來,他像是瘋了,抱着頭大喊道:“怎麽可能不對呢?怎麽可能呢?難道是天道出了問題……創造世界的東西一定是美的呀,這麽醜陋的數符我怎麽相信它啊……”

那個怪人倒在雪地裏,他看着懷中抱着的石碑,滿臉不敢置信的神色。

陸嫁嫁看了司命一眼。

司命當機立斷道:“離遠點。那人也是一個五道巅峰的高手。”

五道巅峰本就恐怖,更何況還是一個瘋子。

陸嫁嫁看着他用拳頭鑿着地面,每一拳下去便是大雪崩落,山石開裂的景象。

他一邊砸着大山,一邊痛苦地質疑着自己:“為什麽對不上呢?它這麽美怎麽會是錯的?不該這樣的啊……這個數符這般臃腫複雜,它一點不美,它又怎麽可能是對的呢……”

司命聽着他的怪叫,無奈地嘆了口氣,她遙遙望去,可以看到那個開裂的山谷裏,露出了大片的虛空。

令得一片虛空開裂而不彌合……司命都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只當他是研究有關虛空中某種物質的癡狂者。

司命沒有立刻離去,她駐足看了一會兒,看着他鑿破了一座山,然後在極度的絕望裏選擇了自殺式的飛升。

結局是不言而喻的。

司命沒有繼續看下去,她帶着陸嫁嫁轉身離去。

這樣浩劫動蕩的年代裏到處充斥的,到處都是悲劇。

……

司命想尋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安置好陸嫁嫁,兩人奔波千裏,殺死了好幾頭古神,卻始終沒有找到真正平靜的地方。

劍氣縱橫。

司命手持黑劍躍到一塊岩石上,她的身後,一頭霜雪凝成的巨大的花妖緩緩倒下。

司命用劍剖開了花妖的花莖,從中提煉出了雪白的汁液,用劍氣裹着遞給了陸嫁嫁。

這一路上,無論是妖丹還是天材地寶,司命大部分都留給了陸嫁嫁。

陸嫁嫁這次沒有再接。

司命知道她的想法,道:“不必受之有愧,殺這些古神,你也出了力的。”

陸嫁嫁嘆息道:“我不過是在你把它們打得瀕死之後補了兩劍。”

司命清冷道:“那你更該吃,知道自己弱還不提升自己,你是在找死麽?”

陸嫁嫁一邊受之有愧,一邊又覺得她說得确實正确。

自己的境界每高一分,活下去的希望才大一分。

陸嫁嫁看着她臨崖而立的絕美背影,再次道:“你真是一個好人。”

司命看着回過身,看着這位姿影窈窕的女子,淡淡地笑了笑。

她何止是好人呢?

在她尚是神官之時,她是掌管日晷的神,我無垢之體,是神明之心,堪稱聖人。

只是她的聖人之心早已在斷界城幾百年的折磨裏漸漸毀去,人性的陰暗取而代之,後來與寧長久共歷生死,她在走過了歷史億萬年的街面之後,再次看到了浩瀚的繁星和淡缈的月光,才終于漸漸找回了些那曾經失落的聖人之心。

而在她心裏,這個白衣女子則更有着一顆赤誠之心。

這是她所認為美好之物。

司命看着她喝完了這花妖古神的精華,微笑了起來,道:“接下來你不用出劍,安心看我出劍,若有看不明白之處可以問我,我會耐心給你講。”

陸嫁嫁微怔,道:“前輩是想收我為徒麽?”

司命嗯了一聲。

陸嫁嫁婉拒道:“我已有師承了。”

“自古而來的大修行者,有數位名師指點的也不算少數,修道之人心思豁達,不必有此芥蒂。”司命平靜地說道,心中同時也泛起了一絲好奇,問道:“對了,你師父是誰?”

陸嫁嫁輕咬下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道:“是我夫君。”

司命沉默了一會兒,道:“禽獸!”

這般美好的女子怎麽會遇到這種有違人倫道德的師父?

還偏偏被他騙了。

司命對她口中的那位夫君甚至起了些殺心。

陸嫁嫁也不知怎麽解釋,只好道:“前輩若是願意教,晚輩是願意學的。”

司命心情好了一些,心想師徒總該有名:“對了,一直忘記問你的名字了,你叫什麽?”

陸嫁嫁誠懇道:“我的名字叫陸……”

話音未落。

周圍驟然黑暗。

兩人同時擡頭。

天空上,月亮與滿天的星辰同時漆黑。

……

……

寧長久跟着李鶴行走世間,李鶴的劍術絕高,放眼整個人間,恐怕也只不過是僅次于裘自觀而已。

這次比劍之後,他的劍術更上一層樓。

李鶴道:“劍術之上,你的天賦比我想象中更高更強,若是你能活下去,将來成就應該不會低于我。”

只是如今的世道,哪有百年時間讓一個天才少年去打磨自己呢?

同行一日,寧長久的劍道确實有了很大的提升,他的境界也隐隐要勘破紫庭下一層樓。

只是不知洛書樓中的破境會不會影響到現實。

寧長久與他同行,問出了心中的疑惑:“敢問前輩,聖人到底是誰?他究竟想要做什麽?”

李鶴并未隐瞞,解釋道;“聖人是妖族的聖人,人族其實并不太相信這些的,只是大勢裹挾,投身戰場的人族修士除非選擇獨善其身,否則勢必是要戰邊的。古神壓迫了人族妖族千年,如今災難來臨,自當同仇敵忾。”

寧長久道:“聖人是妖修煉而成的麽?”

李鶴道:“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存在,我只知道他很強,足以比肩神國之主。”

比肩神國之主……

這個說法一出來,寧長久的腦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師尊的影。

按照他從斷界城了解的歷史來說,師尊應是在七百多年前殺死了無頭神,若這場浩劫也是她掀起的,那她的境界何止是比肩國主呢……

寧長久問道:“你也沒有見過她?”

李鶴道:“沒有,聖人出世來到人間之時,我尚在紫庭境,據說他見過人間的許多大妖,那些大妖都對他心悅誠服,願意聽從他的發號施令。”

寧長久問道:“那他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李鶴說道:“砸天柱,碎仙廷,破冥頑,得自由。”

寧長久輕輕搖頭:“這更像是美好的願望,虛無缥缈。僅僅憑借這個,怎麽會有這麽多妖族響應聖人,掀起這場戰争呢?”

李鶴道:“因為天地不仁。”

……

“聖人告訴我們,如今的天地是一座大牢,神國之主是牢門的典獄,它們壓榨着這個世界,阻絕了所有修行者的飛升之路……”李鶴悠悠嘆道:“當初神國之主以法則告知世間,只要修到傳說三境,便可以飛升仙廷,而仙廷則是這個世界連通外面廣闊宇宙的樞紐,來到其間便相當于得到了真正的自由,可以依靠仙廷作為跳板,去往任何自在的宇……

而修道者修至傳說三境時,人間事早已過去千百年,親人早喪,摯友已故,道心冷漠,唯有更廣闊的世界是道心最後追逐的光點,這對于修道者而言本該是美好之事,因為與世長存不過寂寞,飽覽璀璨的天地才是真正的期許。

但聖人告訴我們,這一切……都是騙局。”

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并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話語也不铿锵,瞳孔中流露的,只是淡淡的遺憾與不甘。

“你知道麽?其實這個世界上,人是最容易通往那條自在之路的。”李鶴繼續道:“百年前我不過紫庭,如今卻已五道巅峰,尋常古神已不是我的對手……這是一個很恐怖的速度,裘自觀則比我更恐怖,他自稚子時劍退山鬼至今,所過也不過百年。而同樣的境界,對于古神和妖族而言,都需要更長的時間。”

“除了權柄以外,人族在修道方面确實得天獨厚。”寧長久點頭,他還在思考着李鶴先前的話語,道:“只是……為何飛升是騙局?”

李鶴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這些都是聖人告訴我們的,他說,有一個巨大的、無形的存在要殺死我們,他呼籲我們反抗,拔劍上天,将神國之主殺死,打破既定的規則,獲得一個真正自由的人間。”

說着,李鶴擡起頭,望向了天空,道:“聽起來很假對吧?我起初也不相信,只是……此刻聖人已入了神國之中,與國主為戰。唉,若非如此,我們或許早已被國主殺死了。”

“入神國與國主為戰?”寧長久心中震驚:“那不是必死無疑麽?”

他原本以為,聖人膽敢如此,是因為以他的境界,在神國之外,哪怕是國主也拿之無可奈何,但主動進入神國……

那是國主的領域,哪怕是國主之間戰鬥,也絕不可能這般托大吧?

他們所相信的,究竟是聖人,還是瘋子?

李鶴道:“這也是我們願意相信聖人之處,因為他站在了最前面,拖住了最強大的對手。”

寧長久問:“如今是什麽年?”

李鶴道:“雷牢年。”

“雷牢?”寧長久知道,這是燭龍和天藏死後,世間最強大的一條龍,它後來順利地封神建立神國。單從權柄層面,它甚至超越了太初六神。

聖人竟與雷牢國主,在他的神國中血戰?

李鶴道:“若聖人所言為真,那這一戰,便是人間與天地的勝負之分,若是戰敗,想來再過五百年,世間也不會再有這般強大的生靈崛起,帶領衆生違逆天命了……”

李鶴的嘆息聲在夜色中響起。

“這是第二次獵國之戰,也是最後一次獵國之戰。”

……

寧長久擡頭望月,心中生出了些許蒼涼。

無形的天地便這樣擺在了面前,橫亘在所有世人的頭頂。

“天地不仁……”寧長久望向天空。他知道,它可以滅盡萬物,而世間的生靈,哪怕所有人都揮起刀劍斬向它,它也流不出一滴血液。

“嗯,此不仁,乃不仁不義之不仁。”李鶴笑了笑,“當初說此言的聖人非此意,世人時常曲解,如今這曲解卻像是谶語……成真了。”

“但這是修道者的災難啊。”寧長久長嘆道。

世間大部分,還是普通人。

李鶴笑了起來,他看向寧長久的目光多了許多贊許:“嗯,這也是求道者的自私,修道者以大義為名,帶着弱者一同去死……可仙人興亡何幹匹夫呢,修道者不自由,他們耕種于田,桑麻于野,修道者得了自由,他們依舊不變。”

“可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啊。”李鶴一生寫過無數的詩篇,到頭來也只求得了自己的名,卻無力為天下蒼生做出什麽真正的改變。

寧長久能理解他們的想法。

站在雲端,哪怕向下俯瞰,看的也只是景,絕非人。

“希望戰争早點結束。”

李鶴的話語中說不盡的無奈。

寧長久輕輕點頭。

在他的世界裏,戰争早已結束,結局也早已注定。

洛書樓或許能掌管人的生死,卻不可能改變真正的歷史。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李鶴帶劍而去,道:“人的敵人是古神,我們殺不死真正的神祇,殺一些古神還是綽綽有餘,到時候無論勝敗,這天下,總能好些的。”

他這樣說道。

話音未落。

周圍的景色剎那黯淡。

他們擡頭望去,月光和星辰已被一同遮蔽。

寧長久不知想到了什麽,心中發寒。

李鶴同樣眯起了眼,不确定這是尋常的異象還是厄運的兆示。

接着,懸挂在天穹的整條銀河都開始晃動了。

……

……

洛書樓外,地龍升空。

天藏沖破了裂神峽谷,拔地而起,它的身影一半已經沖破雲霄,另一半卻依舊卡在底層裏,巨大的震動聲響起,它的鱗片與岩石不停地摩擦着,要将整個身體都掙脫出來。

“美嗎?”一身神袍的洛蒼宿身影躍起,緩緩接近這頭太初創世時誕生的古神。

龍母娘娘坐在原地,她驚懼地看着這頭巨大無比,幾欲沖霄而去的地龍,她感覺自己随時都會成為對方的食物,眸光閃動,戰栗不安,。

洛蒼宿和它相比何其渺小。

但洛蒼宿在靠近時,那頭巨龍竟生出了本能的畏懼,緩緩縮回了身子。

洛蒼宿一邊欣賞着它的美,一邊伸出了手,緩緩推出。

洛書樓外,九柄鎮仙之劍也緩緩推出。

如鐵箭上弦。

……

(淩晨無,有點卡劇情,要再整理一下QAQ)

第 277 章 兩百七十七章:夫君與主人

光一點點地投入眼眸裏,帶着淡淡的濕潤的意味。

瞳孔中白光淡淡地暈開,司命感覺自己的耳朵有些發燙,接着本該冰涼的身體也漸漸有了溫度,她感覺有一個溫涼如玉的東西正在觸及着自己,那是……

司命低哼了一聲,緊繃的雙腿立刻縮緊。

對方停下了手。

她躺在一個溫軟的懷抱裏,沒有感受到周圍傳來的殺意,心中驟然升起的警惕也微微淡去。而她死死并緊着雙腿,皮膚與對方的手接觸,卻更加劇了紋路的刺激。

暗紅色的紋好似腿心燃燒起的火焰,灼燒着她的身軀,将她沉淪的意識一點點重新拉拽回來。

她的視線逐漸清晰。

她看到抱着自己的是那個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看着她。

司命對上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雙清澈的眼,幹淨而清冷,其深處似藏着微微的,溫婉的氣質,那種氣質能給人以安心感。

“你醒了?”

白衣女子問着,輕輕抽出了手。

司命身子顫栗,聲音微微沙啞的聲音。

她能夠感受到自己心口設置的那道的劍氣,對方的手扶着自己的後腦,手指輕輕觸及了自己的致命要害。

她也在堤防自己。

司命心中冷笑。

這點小小的手段就想挽回境界的代差?何其愚蠢呀……

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抹去心口的劍氣,也可以用時間權柄輕松地殺死對方。

雖然這個女子沒犯什麽錯,甚至救了自己的命。

但在這等亂世裏,善良有時候就是罪。

而她想殺她當然不是因為善良,而是因為這個女人發現自己最私密也最屈辱的東西——奴紋。

這是她的逆鱗。

司命緩緩恢複着境界,她靠在她的身體上,哪怕對方已經暗暗解下了護體的劍氣,但她依舊有自信,一擊破開防守,洞穿對方這顆善良的心髒。

想必那是比七竅玲珑心更美的東西。

“你的衣裳我已經幫你洗好了。”那個白衣女子忽然開口了。

“這是水,若是口渴就喝一些,你的外傷也止住了,既然醒了就不會有大礙了……”白衣女子将柔軟的黑袍披在了她的身上,“手。”

“……”司命對于這種語氣微微不悅,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麽容得你多管閑事?

陸嫁嫁以為她是不能動彈,便輕輕拿起了她的胳膊,将那粉藕玉臂放入袖中,輕輕用黑袍裹住了她的身軀,陸嫁嫁目光輕輕掠過,向着這一幕場景好似黑夜籠罩雪原。

司命微微靠在她的身上,任由對方幫自己穿衣。

穿好衣裳了再殺死她……

司命這樣想着。

衣裳穿好之後,陸嫁嫁看着她有些幹燥的唇,用劍氣包裹的水送到了她的唇邊,輕輕給她喂下。

那水甚至用劍火燒開了。

司命小口小口地喝着水,身體漸漸緩和。

她運轉着時間權柄,在體內重新拼湊着自己破損的道境。

這個女子生得很美,眉目清冷柔婉,青絲秀亮,仙意盎然,越看越覺得動人,哪怕是自己都微微恍然。

她應是名門大宗出身,若不處于這天地崩蕩的年代,應會尋到一個共求大道的道侶,有一個不錯的歸宿。

司命為她覺得惋惜。

在這段歷史裏,她這樣的人下場肯定不好,應是被那個鋼爪怪物殺死的結局,如今僥幸為自己所救,卻偏偏觸碰到了自己的逆鱗。

這是她絕不容侵犯之處。

司命用五道的境界直接壓死了那心口的劍意,使其失效。

那白衣女子境界太低,渾然不覺,還在輕聲地說着:“先前多謝你那一指,我感覺到那裏有人,沒想到真的有……你這般漂亮應非人族吧?”

陸嫁嫁一手攬住她,一手為她系上了腰帶。

司命靠在女子白裳飽裹的胸膛上,腦海中浮現出淩高峰眺望雲海之感。

她心中悵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許多往事……她忽然發現,這是千年以來她第一次與另一個女子這般溫和地親自。

算了……多躺一會兒再殺死她。

司命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确實不是人族。

她是神國中孕育出的最好的瓷器,是天生的神體,那些半獸半神的古神也無法與自己相提并論,更何況人?

陸嫁嫁問道:“你是怎麽到這裏的,為什麽受了這麽重的傷。”

司命定了定神,輕輕開口,聲音透着些無奈:“天譴降臨,何處可逃呢?”

那忽然落下的大城裏,不知死去了多少生靈。

陸嫁嫁輕輕點頭,先前石城斷裂,她急中生智,将周圍所有的一切靈力都同化為劍氣,然後将這些劍氣凝成巨大的推力,在石城靠近山峰之時,将自己猛地推了出去。

也不知道寧長久能不能活下來……

不過擔心也是無用的,她相信他的命應該比自己更硬。

“幸虧這一處的山峰沒有被壓垮……”陸嫁嫁看着四周的岩壁,說道。

司命銀絲瀉下的螓首也靠在山峰上,輕輕地嗯了一聲,表示贊同。

嗯……山峰若垮了确實可惜。

算了,反正是早就在歷史中死去的人了,而且境界這麽低,饒她一命又何妨呢?

司命凝聚在指間的權柄之力微微淡去。

她靠在陸嫁嫁的懷裏,一邊譏諷着她的愚善,一邊輕輕地睡了一會兒。

……

司命再次醒來,腦海中的刀割之感已經淡去了。

她發現自己不是躺在女子的懷裏,而是被置到了冰冷堅硬的石床上,眉頭蹙起,心生不悅。

她直起了身子,理了理自己的黑袍,将衣帶系得更緊了些。

她望了過去。

只見那個白衣女子正盤膝坐在地上,調養循環着靈氣,她的身前,雪白的劍影浮現,好似一個又一個小人,淩空使出了變化多端的各種劍訣招式。

司命在清醒的狀态下仔細打量了一下她。

這白衣女子是很端莊雅致的仙子,坐姿一絲不茍,腰背線條秀美,頸下垂下的白裳似斷崖落瀑,一塵不染的臉頰配上那極小的,淡淡的淚痣,更是仙意盎然,惹人憐愛。

只是……

司命看着那高高鼓起的寬松白裳,銀牙輕咬,目光幽幽……哼,真俗,仙意都毀了大半。

司命又看了一會兒,這女子看上去不過二十餘歲的模樣,與自己想比實在是一個……嗯,小女孩。

也只有小女孩會至此守着心中的一份良善吧。

她又想起了邵小黎,立刻否決了這個想法。

她認真地注視了一會兒,出聲指點道。

“你的行劍思路有些問題。”

陸嫁嫁劍招行了一周天後,司命淡淡開口。

“嗯?”陸嫁嫁輕輕回身,發現她已在光滑的巨石上坐起,盤膝而坐,妖狐面具平放在膝上。

這是她最熟悉了一套劍法心經,練了十多年,怎麽會有問題呢?

司命說道:“你劍經的第三式和、四式,還有七八,十一十二之間銜接明明有些遲鈍,不夠流暢,若是遇到普通修行者還好,這點縫隙給高手便是致命的。”

陸嫁嫁道:“這劍經我早已融會貫通,不該有錯。”

更何況她如今已是完整的劍體了。

司命道:“把你的劍經口訣說與我聽聽。”

陸嫁嫁微怔,她猶豫了一會兒,心想反正是歷史中早已死去的人物,也不會洩露什麽,她便輕輕地将劍經念了出來。

司命認真地聽着,時而做手勢打斷,留些時間思考。

待到陸嫁嫁講完了全部的劍經之後,司命篤定道:“這份劍經并不完整。”

“什麽?”陸嫁嫁難以置信。

這是流傳了百年的劍經,怎麽可能不完整呢?

司命道:“你按照你的劍經對我出一劍。”

陸嫁嫁依言遞出了一劍,劍氣淩厲,破空斬來。

司命的指劍同樣快如閃電。

她用的是比陸嫁嫁更低一些的境界。

但這細小的一劍,撞入了陸嫁嫁看似飽滿的劍氣裏,那劍氣竟被從中切斷,一斬即破。

陸嫁嫁心神一驚,她甚至未能看清。

“再來。”司命話語清冷。

陸嫁嫁再出一劍。

司命一指而斷。

連出數劍之後,陸嫁嫁正襟危坐,難掩震驚之色。

“怎麽會……”

“我說了,你的劍經不完整。”司命輕輕收回了手指。

陸嫁嫁心中驚疑,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個女子所言并非空穴來風,她能明顯到看似美麗而強大的劍意裏所藏着的,微小的裂縫。

司命輕輕說道:“若我識海無恙,我可以幫你将全部的劍經倒推出來,甚至可以比原版的更強。”

陸嫁嫁沉默了一會兒,撤去了原本卡在她心口的劍意,道:“你很厲害。”

司命平靜地點了點頭。

她本就是一人之下……不,如今是兩人之下的存在了。

那個該死的寧長久。

只要下次見到他,他若不再是五道境界的修行者,自己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壓制住對方的識海,讓他連操縱奴印的機會都沒有,哼,到時候可要好好折磨一下他,順便欺負欺負他那念念不忘的嬌妻道侶。

司命想到這裏,心中終于愉悅了些。

寧長久再怎麽厲害,也絕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邁入五道。

“你的劍體也很強,劍招也是苦練所成,應是出身名門吧。”司命與她淡淡地聊了起來。

陸嫁嫁道:“我自南州而來的。”

司命點了點頭,心想如今天地崩壞,哪裏不是亂局呢?南州與中土并不差別。

陸嫁嫁看着她,道:“你應該是中土的大人物吧,不知該怎麽稱呼?”

司命道:“我并非中土之人。至于姓名……”

她話語頓了頓,道:“雪瓷。”

“雪瓷?”陸嫁嫁輕輕想着這個名字背後的韻味,點了點頭,道:“好漂亮的名字。”

司命其實并不喜歡這個名字,太過柔弱,和小姑娘似的。

司命說道:“不用稱呼我姓名,我活了……上百歲了,你可以喊我姐姐或者……前輩。”

陸嫁嫁點了點頭,但她心中卻根本沒有喊姐姐的打算,她也知道對方年長,但心中總是有些不情願。

兩人一邊養着傷,一邊調息了一會兒。

司命擁有時間權柄,傷勢恢複得極快,不過半柱香的時間,除了破損的道境,其餘幾乎已經痊愈了。

陸嫁嫁餘光輕瞥,她能感受到對方的身體狀況,心中吃驚,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她。

司命治愈好了自己的傷,看着陸嫁嫁,道:“過來。”

陸嫁嫁對于她冷傲的聲音有些不适應。

司命看着她的臉頰,話語柔和了些,道:“我替你療傷。”

陸嫁嫁起身走道了光滑的巨石邊。

“趴下。”司命說道。

陸嫁嫁疑惑道:“療傷何必趴着?”

又不是鍛劍……

司命道:“因為你的劍靈同體已然融會貫通,如今你是一柄真正的劍,療傷之時身體不可屈。”

陸嫁嫁将信将疑,但對方境界是遠遠高于自己的,想來理解更深。

她乖乖地趴在了石床上。

司命雙手抵住她的後背,輕輕劃下,一如順着牆壁撣去塵埃般為她療愈療傷勢。

司命心中暗暗稱奇。

這雖是洛書的歷史幻境,但此間的人卻是這般的真實,無論是觸感還是聲音都像是真的一樣。

創世本源的力量真就有這般神奇麽?

其實并非是劍體需要直着療傷,只是司命被她看光了身子,雖同為女子,但她總想讨回些什麽,這樣才算是公平。

陸嫁嫁的傷也飛速愈合。

她俏臉微紅,不食煙火的仙氣散了些,耳垂更是有些發燙。

“你已不是處子了?”司命看着她的情态,幽幽發問,似有些失望。

陸嫁嫁沒想到對方察言觀色便能發現這些,還當着面親口問了出來,這雖不是什麽丢人之事,但她依舊微羞,神色促狹。

陸嫁嫁理了理垂下頭,理了理衣襟和鬓角的發,平靜點頭:“嗯,我已有道侶。”

司命心中有些不悅:“你這樣的女子不該食凡塵煙火的,這對于你的劍不好,若你情絲不深還是勸你趁早斬斷,免得将來入五道之時成為心障。這個世上,哪怕是道侶之間依舊有許多互相算計,殺妻殺夫證道的也不算少數。”

陸嫁嫁微微笑了笑,道:“放心,我夫君是一個好人。”

司命看着她,似是将她視為了自己的晚輩,訓斥道:“好人?哼,你這般劍體通明之體,卻将你處子落紅奪了,能是什麽好人?如今你一人深陷險地,他又在哪裏呢?”

陸嫁嫁話語沉靜了會兒,她眉目之間憂色浮現:“他與我一道落難,我們分開了,希望他能無事……”

司命心想這般亂世怎麽可能沒事呢?災難不會因為你們感情深淺而手下留情。

她看着陸嫁嫁的眼眸,生出了一絲憐意。

陸嫁嫁也看着她。

她總感覺這個名為雪瓷的女子看自己像是在看寡婦似的。

她心中不悅,猶豫了一會兒,又觸了她的逆鱗:“敢問前輩大腿內側的紋印究竟是什麽?”

司命冰眸微冷。

她知道對方也只是好奇,并未動怒,睫毛微垂,說道:“當初我與一個男子并肩作戰,我們一同戰勝了強大的敵人,他卻忘恩負義忽然反目,趁我虛弱偷襲于我,我種了算計,敗給了他,他趁機将這奴紋種在了我的身上……他只要一動念,奴紋便會發作的。”

說到這裏,司命話語輕頓,自嘲地笑了笑。

陸嫁嫁輕輕點頭,奴印觸發後會發生什麽,先前喚醒雪瓷時她便知道了。

意識混沌之際尚且如此,若是清醒之時該是怎麽樣的情态呢?

陸嫁嫁看着眼前這個美得不可方物的銀發女子,無法想象她對人下跪,求饒認主之際該是何等模樣。

“給你下奴紋之人真是可恨。”陸嫁嫁憤憤道:“不僅忘恩負義,還這般折辱于你,真是該死。”

司命淡淡道:“是啊,當時我與他雖有過些恩怨,卻也算是出生入死了,不曾想他竟是那樣的人……哪怕最後還百般算計于我……”

陸嫁嫁覺得這個女子雖然冷傲,但願意給自己療傷,應是好人,她不疑她說的話,想着她話語中的那個“主人”,忘恩負義,折辱女子,詭異多端……這些都是她最為厭惡的品質了,竟讓他一個人都占了,實在是可恨,而且雪瓷姑娘這樣美絕塵寰的人,先前想來是飽受欺辱了吧……幸好雪瓷姑娘脫離魔爪了。

陸嫁嫁心生憐惜,想着幸好自己的夫君是個很好的人。

“前輩真是遇人不淑了。”陸嫁嫁嘆道:“那個人境界很高麽?”

司命輕輕搖頭,笑了笑:“倒是不高,比我是要差上許多的,是我……疏忽了。”

陸嫁嫁立刻想到了雪瓷信任對方,然後被對方偷襲背刺的場景,心中更為氣惱,道:“等我境界再高些,若是見到了那個害你的人,定幫你報仇雪恨,解了這折辱雪瓷姑娘的恥辱印記。”

司命道:“多謝好意了,不過放心,我會親自手刃他的。”

陸嫁嫁認真地點了點頭。

司命看着她嫉惡如仇的模樣,忽地莞爾一笑,忍不住伸出手,為她理了理發絲。

生得漂亮,心地善良,确實是個很好的姑娘。

若是可以,自己願意在外面的世界飛升回神國之前,将自己的絕學技藝傳授于她。

司命一直想要在成為真仙時在人間留下一些痕跡,所以當初她對于邵小黎也是動過收徒的念頭的。

可惜看走了眼,邵小黎當初在罪君的刑架上對自己做出那樣的事,師徒之路當然斷絕了。

這次雖說不會看走眼,但這終究是在這洛書幻境裏,虛幻泡影早晚歸于塵土……

陸嫁嫁傷勢已愈,她看着四周不知多厚的岩壁,神色猶豫。

“如今這座山峰之外應該都是巨城,而且外面五道的大妖和古神幾乎傾巢而出了,以你的境界會死得很快的,還不如待在這裏最為安穩。”司命知道她想出去,提醒道。

陸嫁嫁堅定地搖頭:“我夫君還在外面。”

司命輕輕搖頭,道:“一個負心漢這麽在意做什麽?”

陸嫁嫁道:“他不是負心漢。”

司命道:“不能時時刻刻護在你的身邊,讓你一個人歷經劫難,就是負心漢。”

陸嫁嫁不語,她已經開始蓄積劍氣,準備鑿山而出。

司命看着她,對于這種修道路上近乎于羁絆的情愛無法理解。

司命還是忍不住勸了一句:“會死的。”

“我必須要走的,其中還有更深的原因……不好解釋。”陸嫁嫁固執地說道。

陸嫁嫁心中輕嘆,心想她是歷史人物迷失于此不自知,當然無關生死。但自己是早晚要出去的。若出不去,困囚于此,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呢?

說着,陸嫁嫁已經緩緩起身,睜開劍目,尋找岩壁最為薄弱之處,做着開山的準備了。

司命看着她雪衣的背影,心中對于她那個道侶更憎恨了幾分。

原本還想收為徒兒,但此刻看來,哪怕是收做了徒弟,想來她的心也是留不住的。

想着這些,她有些生氣。

另一邊,陸嫁嫁已找好了岩壁的薄弱之處,做好了出劍的準備。

司命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站起了身子。她輕輕踏出了一步,縮地成寸般來到了陸嫁嫁的身邊,她握住了她持劍的手,道:“你這樣出劍,這座山峰都是要塌的。”

她将陸嫁嫁的手摁低了些,道:“我來吧……畢竟相逢一場,等到了外面,我可以護你一程,幫你找找你那負心夫君。”

陸嫁嫁笑了起來,由衷道:“雪瓷前輩真是個好人。”

司命看着她的笑,情緒也被感染了,唇角微微勾起。

她拔出了自己的黑劍。

黑劍才一拔出,司命神色驟變,她低呼了一聲“小心”之後,一把将陸嫁嫁攬在懷中,用時間權柄包裹了兩人,黑劍調轉方向,瞬息間在岩壁上破開一個大洞,身影剎那遁走。

下一刻,天空四裂,山巒崩塌,一個巨大的東西将這山峰瞬間擊垮。

司命破峰之後回身望去。

巨峰雖已塌盡,但她什麽也沒有看到。

弄塌山峰的,好像是一個龐大的無形之物。

她展開識海,識海卻也沒有任何的投影。

怎麽會看不到呢……

她識海一鳴,可怕的念頭乍現——那或許是不被歷史所顯現的,神國之主。

……

……

(今天淩晨木有qaq)

第 276 章 兩百七十六章:亂世佳人

以鋼為爪的怪物在轉過頭的那顆,司命的手指像是超越了距離,洞穿了它的心髒。

那是很細的一指,刺破肌膚,紮穿血肉,接着在心髒中嘭然炸開。

血水橫飛。

白衣女子立刻展開劍域擋去,身後後撤,退到了牆體邊上。她看着腳邊的兩具屍體,刻意遠離——那距離恰好是對方裝死也有辦法反擊的距離。

白衣女子正是陸嫁嫁。

她先前有一種直覺,洞窟黑暗的深處藏着人,她并不确定這種直覺準不準确,只是拼死一賭。

她賭贏了。

那人被突然喝破,果真瞬間起了殺念,選擇先将這個實力更強的怪物偷襲而死。

怪物心髒炸開,卻依舊沒有死絕,它的身體在地上抽搐着,鋼爪紮入地中,似要重新爬起。

陸嫁嫁顧不了太多,因為她察覺到了更大的危險。

那個黑暗中的人……她看不清對方的全貌,只能看到一張妖狐彩繪木制面具,那張面具外,銀絲飄散,在滿地屍體橫陳的血腥味彌漫,像是她們之間騰起的一道血霧。

陸嫁嫁隔着面具看到了她的眼睛。

這一刻,她确信對方是一名女子。

那是一雙以最純淨的雪為瞳孔,以最清澈的水為眼白的眸子,那眸光明明寒冷卻不透寒霧,倒有一種矗立危崖遠眺冰雪的感覺。

陸嫁嫁想象着這種美,接着她意識到了不對勁——自己的心魂被對方的眸光懾住了。

她立刻固守本心。

司命擡起的手指緩緩垂下。

她肉身的傷勢還好,天碑将成之際被毀,終究在她的道心中留下了短暫難愈的嚴重創傷。

先前為了隐匿身影,她也将自己的權柄力量透支了許多。

司命冰冷地看着她,好似一頭母虎,恐吓着別人不要進入自己的領地。

但很快,她眼中的白衣女子一分為二,二分為四……

她的腦袋開始變沉。

司命知道此刻絕不可能昏死過去,她用力咬了下自己的舌尖,但天碑的反噬太過要命,她終于忍耐不住,頭靠在了牆壁上,昏死了過去。

陸嫁嫁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詐自己。

但是敵意和殺氣确實消失了。

她沒有絲毫的松懈,立刻以劍洞穿了那頭掙紮起身的怪物,将其斬成了數塊,然後用劍火焚燒成灰燼。接着,她再用劍将地上所有屍體的要害都洞穿了一遍。

洞穿到那老人時,老人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

他一直在假死,伺機而動。

卻沒想到陸嫁嫁這般謹慎。

老人的慘叫聲讓陸嫁嫁心髒微抽,她斬下了對方的頭顱,同樣用劍火焚盡之後才放心。

在确認所有人都死盡之後,陸嫁嫁用劍域隔開了這些難聞的屍體惡臭,向着洞窟深處走去。

她在距離司命不遠的地方立了一會兒,确認對方沒有真的昏死之後,她才走了過去。

陸嫁嫁手指抹過身前,畫出了一道虛劍。

她不确定對方到底是什麽境界,也不知道她對于自己的态度,但死人永遠最讓人放心。

若是趙襄兒,這一劍便會毫不猶豫地洞穿下去。

但哪怕在這種充斥殺戮的年代,她依舊無法刺下這劍,只因為先前她陷入絕望之時喊了一聲救我,而她給予了回應。

她是自己的恩人。

陸嫁嫁可以用無數理由說服自己殺死她,因為道德是建立是存活之上的。

陸嫁嫁內心掙紮,她手指微微顫動,虛劍在身前越來越淡。

若是寧長久在,他會怎麽做呢?

陸嫁嫁不由自主地想。

她看着她臉上的妖狐面具,劍目順着她黑袍柔妙的曲線掠過,起伏的線條撞入視野裏,像是無形的劍,帶着沖擊心神的美感,哪怕是陸嫁嫁心中都不由泛起一絲好奇,這妖狐面具之後,該是何等傾城的容顏。

陸嫁嫁沒有靠近,她對空一點,手指微勾,将她的妖狐面具輕輕挑起。

面具緩緩揭開。

陸嫁嫁看着那張臉,微微恍神。

那張臉是極美的,若說那是某位匠人畢生的心血,那麽這位匠人應是神國之主級別的。

此刻司命銀發散亂,蘸着血液貼在雪白的臉頰上,長長的睫毛靜而不顫,柔軟得紅唇似覆了霜,透着微微的緋色,這是一種死亡來臨時的凄豔之美。

陸嫁嫁輕輕湊近,不知為何,看到了對方的臉之後,她心中竟生出了一種無由的安全感。

但感情欺人害己。

她将手按在她的心口上,注入了一道劍氣。

若對方忽然蘇醒,對自己生出敵意,那麽這道劍氣會瞬間摧毀對方的心髒。

做完這些之後,陸嫁嫁将妖狐面具放在銀發女子的胸口,然後将她輕輕抱起,向着洞穴更深處走去。

這個洞窟很深,牆壁上依舊可以看到骨鱗摩擦過的痕跡,似乎是某頭蒼龍的巢穴。

越往深處空間越大,身後屍體的惡臭漸漸地遠去。

陸嫁嫁抱着懷中的女子,放在了一塊較為完整的巨石上。

她猶豫再三,終于還是打算救她的性命。

有許多人都說過,越漂亮的女人便越是蛇蠍心腸,但她覺得自己很善良,所以她希望這個漂亮女子也是好人,要不然她的心也太對不起這美好的皮囊了……

陸嫁嫁看着她,輕輕嘆息,知道這也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她很有可能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她睜開了劍目,手指輕輕點上她的身軀,開始為她幾個致命的出血口止血。

陸嫁嫁止住了她的血。

她能察覺到,對方所受的不僅僅是外傷,她的道心應是傷痕累累了,這是她無力彌補的傷。

陸嫁嫁用靈力護住了她的要害。

她也不确定,洛書中的歷史人物,到底有沒有真實的性命……

“銀發黑袍,傾國傾城……這場浩劫就這般厲害,能将這樣一個絕代佳人抹去姓名?還是說,她境界并不高,所以并未被歷史記住。”陸嫁嫁心中猜測着,她更希望是後者。

但她點殺鋼爪怪物的一擊依舊讓她心有餘悸。

這個女子最弱應該也是紫庭境巅峰的高手。

幫銀發女子止住傷口之後,陸嫁嫁才走到了濕潤的岩壁間,用劍氣裹住清冽的泉水,掬入口中,她抿了抿幹燥得有些發裂的唇,神色微微緩和。

她又汲取了一些,來到銀發女子身邊,輕輕敲開她吹彈可破的唇和齒,水滑過她細編的貝齒,輕輕地流入深處。

司命的睫毛顫了一下。

并未醒來。

陸嫁嫁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便也在一旁打坐調息,恢複着自己的傷勢。

她每運行靈氣過一個周天,便睜開眼看她一眼。

司命就像是一個睡美人一樣,徹底昏死在了石床上。

她沒有做任何的夢,思維像是在一個無盡深淵裏下墜的人,沒有任何依憑倚仗,面如死灰地跌落,跌落……

陸嫁嫁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她再次靠近了司命,手指點上了她的眉心,探入一道靈氣,想要探查她身體的狀況。

靈力宛若石沉大海,不見蹤影。

陸嫁嫁縮回了手指。

她的情況比自己想象的更糟糕啊……

陸嫁嫁知道,她的意識已經漸漸地堕落沉淪了,若是沒有辦法挽回,她的精神便像是失水的花一樣,漸漸地萎靡,枯萎,凋零……

陸嫁嫁立刻想到了某一次,自己似乎也遇到了類似的狀況,當時寧長久用合歡宗的秘法将自己的心神拉了回來。

可是這個銀發女子意識已經逐漸消失,顯然不可能奏效。

陸嫁嫁向着她身體中注入了一道道靈力,試圖刺激她的身軀,迫使她醒來。

但都無濟于事。

司命絕美的臉蛋上,死亡的意味像是紅色的花汁香水滴入了清澈的水中,暈開的顏色帶着凄絕的美。

她心中輕輕嘆息。

或許天命已定吧。

她褪下了自己白色的外裳,然後輕輕撕開司命沾滿了血塊的外袍,撕開之後,她心神一震,眼前美景似雪,血色如梅,只是……現在的美人都這般窮麽,怎麽只穿了一件衣裳……她用自己柔軟幹淨的衣裳輕輕給她蓋上,接着将黑袍揉成一團,用劍氣為水将其上的塵垢剝落。

陸嫁嫁看着她這副動人心弦的身軀,如憐惜花之凋敝。

洗完了黑袍時,司命的意識幾乎徹底堕入了不可見的深淵,呼吸和心跳都弱不可聞。

陸嫁嫁輕輕掀開白裳,想重新為她穿上衣裳。

忽然間,她目光被什麽東西吸引了。

“這是……”

陸嫁嫁注意到了她的右腿內側繪着什麽東西。

她伸出手,握住她的腳踝,輕輕分開,目光望向了右側。

那是一個複雜的印。

印泛着微微的紅色,像是紋身,在雪白的肌膚上很是刺眼。

這是某種組織的标記麽?

陸嫁嫁猶豫了一會兒,忍不住伸出手觸了觸。

不知是不是錯覺,懷中本該死去的女子忽然動了動。

陸嫁嫁試探的手指摸了上去。

不是錯覺。

她眼睜睜地看到司命的睫羽顫了顫。

這個印像是連結着最本質的心神,有着超凡的魔力,竟将她即将墜入谷底的意識拉了回來。

這個印像是一個機關的開關!

陸嫁嫁将她輕輕抱起,攔在懷裏,不停地按動這個暗紅色的印記,試探性地注入靈力刺激。

懷中冰冷如瓷器的身軀竟漸漸地有了溫度。

“嗯哼……”

司命忽地低哼了一聲。

陸嫁嫁以某宗的道法注入了更多的靈氣。

她感覺自己像是在給一個爐膛添柴火……

但火勢确實越來越汪了。

司命的柔軟的身軀微微收緊,螓首前傾,腿兒微屈,嘤咛一聲裏,她的意識被重新拉回了識海。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的眼眸終于眯開了一條縫。

她靠在陸嫁嫁的臂彎間,緩緩醒了過來。

第 275 章 兩百七十五章:絕地相遇

石城裂為兩半,大世界與小世界接觸、沖撞,小世界的法則被瞬間摧毀,彼岸的平衡打破。

寧長久與陸嫁嫁在世界的兩端,向着洛書的兩側墜去。

斷裂的石城撞斷了高峰,大量的煙塵騰起,碎石順着山坡滾落,一頭纏繞在山峰上的古龍避之不及,直接被石城撞斷了脊骨。

豢龍者身死道消,百年的努力灰飛煙滅。

他最後的話語還在寧長久的腦海中回蕩着,似詛咒也似夢呓。

寧長久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軀被撕裂,意識很快陷入了昏死。

他醒來的時候,眼眸上像是蒙着一層灰塵。

他沒有死。

他的前方,隐約有兩個人相對立着。

他們一個青衣,一個白衣,抱劍而立,在滿天的火光塵屑裏顯得蕭索。

“小友,你醒了。”其中一人看向了他。

寧長久睜開了眼睛,他看清了眼前之人的面容。

青衣者神色冷漠,白衣者面帶微笑。

“你們……救了我?”寧長久看了看自己的手腳,先前身軀被撕裂的畫面好似幻覺,他根本完好無損。

白衣男子搖了搖頭,笑道:“我也很好奇,為何你這樣的境界沒有死。”

寧長久同樣不明白,他看着眼前的人,問道:“兩位是……”

白衣男子笑了笑,道:“我叫裘自觀,沒什麽名氣,他叫李鶴,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那首‘斬龍足,嚼龍肉,使其朝不得回夜不得伏’的詩聽說過吧?真真是名聲響亮,蕩氣回腸啊。”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他确實聽說過,聽豢龍者說起過。

冷漠的青衣男子淡淡開口:“我原想說的并非斬龍足,而是斬龍族……龍失其足為蟒,龍蟒一樣地令人厭惡。”

“李大詩人氣魄果然大。”裘自觀笑道:“看來豢龍者要死不瞑目了。”

李鶴道:“他已身死,我當然不會為難,在你登天之前我只想與你一戰,了結夙願,其他枉然。”

裘自觀抱着劍,笑道:“豢龍者的死你并不意外?”

李鶴道:“聖人早就警告過了,你若一意孤行,下場也是一樣。”

裘自觀道:“只是他的天碑有問題罷了,彼岸對稱本就是小世界的法則,小世界本就不為天道認可,他百年來只是在自尋死路。”

李鶴不置一詞。

寧長久忍不住問道:“敢問前輩的天碑要寫的是什麽?”

裘自觀傲然道:“我一生修劍自然要寫劍。”

“劍?是劍招和劍理麽?”寧長久問。

裘自觀笑了起來,他敲了敲手上的劍,驕傲道:“我這柄劍是天外隕鐵所鑄。”

“前輩研究的是鑄劍?”

“不,”裘自觀手指翹起,指着天空,道:“我研究的是天外隕鐵。”

“……”

上空,星河璀璨而純淨,哪怕人間天翻地覆,那條河流依舊幽幽萬古。

李鶴神色悠悠,對于他的成果似乎并不關心。

裘自觀看着這個白衣沾染塵土的少年,笑道:“待我登天之後,我數十年的鑽研便要失傳,而我所得成果,字字皆為天機,你……要不要聽一聽?”

寧長久猶豫片刻,誠懇道:“願聞其詳。”

裘自觀緩緩開口,像是在吟誦一首詩歌:“我們的土地看上去是平面,實則它的形狀好似雞卵,此處月落西山時,彼處恰有月影東頭,月是離我們最近的星,月之光輝并非自生,而是來自于日之所照,其盈虧亦源于日之遮蔽。長空之外猶有飛星,其星為金木水火土冥,恰與太初六神相照應……”

裘自觀緩緩說着。

一幅星圖随着他的話語在兩人面前徐徐展開,寧長久看着這幅圖卷,神思忍不住被吸引了上去。

“前輩是說,天空中的星星與太初的神祇有關?”寧長久問道。

裘自觀點頭道:“這也是那六位神祇如此強大的原因,因為它們本質上是星星力量投影的神。”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不!

寧長久恍然間想起了大師姐曾說過的八個字“仰望星空,可見神國”。*

仰望星空。

他忍不住擡起頭。

星空狀似璀璨,但大部分都隐于幽暗。

他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

“神國與星星有關?”他問。

裘自觀點頭道:“想要建立神國,或是星星點亮你,或是你點亮一顆星星。”

寧長久不由自主地響起了當初天窟峰上點亮命星的場景。

寧長久又問:“那太初六神呢?他們的星星……”

裘自觀說道:“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兩千年前,六顆星星盡數遠離了,最早離開的一顆是冥王……”

他說着,話語微頓,笑了起來:“可以了,再多說下去,我怕這個李鶴偷聽,要代我飛升了。”

李鶴道:“我并不感興趣。”

裘自觀笑道:“你這人也奇怪,明明劍術都天下第二了,竟對于長生自在沒有半點追求。”

李鶴嘆道:“我從不求得不到之物,當初不可一世的劉徹求長生,最終屍骨不也在茂陵腐朽,那位名政的人王帝君,訪仙歸來之後依舊一命嗚呼。”

裘自觀不再說話,他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一戰是他們的決戰。

寧長久目睹了這一戰。

那是兩柄絕世之劍。

他們出劍之時,星空下所有的光輝便集中在劍上。

寧長久境界不如他們,但他能看懂他們的出劍。

他的目光落在劍上。

于是星空明月都失去了顏色,天地像是一個黑壓壓的囚牢,其中只有他們三人。

李鶴的劍壯闊激烈,若他在山頂拔劍,便可惹風雲變色,若他在海上拔劍,便可引風起雲湧。

但寧長久知道他贏不了。

裘自觀是真正要走上大道的人,李鶴的山與海都在人間,而他的劍卻似宇宙飛仙,輕盈靈動得不似人間之物。

裘自觀的劍最終刺入了李鶴的胸膛。

李鶴認負。

他疲憊地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的血。

裘自觀看着星空,傲然道:“傳說三境,道隐,道空,道象。我将以道空破天而出。”

“傳說三境?”寧長久第一次聽到它的真名。

裘自觀臨走之前不吝指教:“道隐為微小之物,道空為宏大之物,道象則是世間萬象,這三者是通往傳說之境的三條道路,本身并無高下之分。”

寧長久若有所思道:“多謝前輩指教。”

裘自觀點了點頭,他守劍身前,目視星辰,持劍破空。

李鶴看着他消失的身影,神色悵然。

許久之後,一柄燃燒的隕鐵之劍當空砸落。

這一幕好似鎮仙之劍飛來。

李鶴帶着寧長久一同離開。

這座經歷了曠世之戰的山峰被瞬間炸毀,等到煙塵盡湮,李鶴才回到了廢墟裏,廢墟裏,一柄劍已經涼了下來。

赫然是裘自觀以隕鐵鍛造的劍。

李鶴早有預料,他嘆了口氣,拾起了劍,擦了擦表面的焦灰,将它背在了背上。

“此處兇險,你也随我走吧。”李鶴說道。

寧長久搖頭道:“多謝前輩,但我還要去找人,不能同行。”

“是你的道侶麽?”李鶴問道。

寧長久輕輕點頭。

石城斷裂,他不确定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更不敢确定陸嫁嫁到底有沒有事……

李鶴道:“你們是外面來的吧。”

寧長久神色一怔:“你也知道?”

李鶴道:“因為我曾遇到過類似你這樣的人……唉,我們被困在同一個一百年裏,周而複始地循環了五次了,不止是我,也有許多人發現了,我們都在尋找出去的辦法。”

李鶴話語頓了頓,道:“既然你們是外面來的,那就不用擔心安危,你們會受傷,會疼,但超過死亡的阈值之後便會重生……只有歷史中的人物才能死于歷史裏,你們不會。”

“這是永生不滅?”寧長久問道。

李鶴嘆道:“不,你們每死亡一次,都會失去一部分記憶,直到永遠迷失于此,哪怕你殺穿了這個世界的所有人,依舊只能迷失,這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唉,或許你們還有超脫的機會,但我們已被镌刻書裏,此生此世不得解脫。”

……

……

司命将劍從一頭巨大山甲的頭顱中抽出。

鮮血泉湧。

一道道淩厲的劍氣在眼前畫成了缭亂的線。

山甲看似堅不可摧的後殼在劍氣之中像是柔軟的豆腐,被随意地切開。

司命将其身體翻轉,用劍剖開了它的腹部,取出了它的妖丹,掀起了一些妖狐面具,一口吞下。

這是她殺死的第十三頭大妖了。

她看着這個亂象橫生的天地,冰眸中倒映的血與火在漸漸地冷卻。

她入五道并未太久,但因為她前世是傳說境界的神官的緣故,再加上權柄強悍,捉對厮殺之下,殺死一些八樓主的人并不困難。

吞下了妖丹,嘎吱嚼碎,妖丹中蘊含的雄渾靈力湧入了身體裏。

司命蒼白的臉色微微好轉了些。

先前,她遇到了七八頭古神的夾擊,她在殺死其中兩頭之後拼力逃脫,過程雖是潇灑,但傷勢很重。

吃過了妖丹,她重新将劍背在背上。

“時候差不多了。”司命說道。

她在神國的時候,曾經飛升過一次。

她在邁入傳說三境後,便來到了僅次于神國之主的層面,并接任了前代老去的神官。

那時候她的天碑寫了許久,其中許多內容還是夜除幫着完成的。

她至今都記得自己天碑的全部內容。

所闡述的自然是時間。

她論證了時間的真實存在,并将那個垂直于點線面立體世界的面稱之為靈界。

時間穿行于靈界之中,也受到空間彎曲的影響。

正如山上的時間要比海洋中的時間更慢,所以修道者更喜歡在高山上修行。

她回憶着自己的天碑,做好了飛升的打算。

這裏的人們對于斬天飛升還充滿了惶恐和畏懼,但對于她而言,已是輕車熟路之事。

她沒有立刻離開,只是想看一看,洛書樓中是否藏着五百年前,她所未知的隐秘。

但這個世界太過混亂與危險了,哪怕是她依舊受了不輕的傷。

更何況,那些真正的隐秘還是被遮蔽了——譬如那位神國之主之死。

七百年前,自己的神主被斬去了頭顱,五百年前,天地最大的浩劫裏,又有一位神主死去……

正是不可思議的兩百年啊。

司命開始升空。

那些血戰的人、妖、古神的身影在周圍碰撞着,宛若搏擊長空之鷹。

遠處,還有一群五道境界的大妖攀登某座大峰,其中有生有八尾的火狐,有頭生巨大犄角,形如大牛的魔頭,也有金翅大鵬鳥的後裔,還有背負雙刀的古猿。

在将至峰頂的時候,那頭巨大的牛魔忽然反叛,開始屠殺自己的同類……

司命并不在意,背叛永遠是生靈永恒的話題。

她将視線投向了更遠處。

遠處,有頭生羊角的饕餮巨獸張開雙臂,撐住一座即将倒塌的巍峨巨峰,它苦苦支撐,雙足陷入泥間。

有背負火山的神龜沖入海中,似要煮盡海水,将滄田化為桑田。

也有一頭頭巨鳥從空中摔落,折斷翅膀,下方無數的古鱷在海水中張開了大口……

蒼莽的大地像是被雷與火雕塑而成的,血腥的殺戮充斥着、占據着一切,它們或是為了生存,或是為了信仰,攀登上那些入雲的神柱。

司命嘆了口氣。

她知道這一戰的結局。

仙廷依舊,天道依舊,幾乎滅盡的萬物則在春風中複生。

此刻的壯闊與浩蕩不過是未來埋在土層中的劫灰。

生是徒勞,死是枉然……

司命開始書寫自己的天碑。

天碑并非五道天峰才能書寫,但是五道初境哪怕書寫了天碑,肉身體魄也根本無法承載飛升時的能量,會瞬間暴死而亡,唯有五道頂點萬事俱備後,才真正具有飛升的資格。

司命并無所謂,這是虛假的世界,而她的身體更是神主的胎靈洞窟中煅燒出的最好之瓷……

那是神主的火焰啊,這洛書又如何能夠傷她。

她心無旁骛,淩空書碑。

天碑循着記憶即将書成。

異變陡生。

天空中忽然亮起了一點白光。

白光瞬間點亮天際。

它充斥了所有人的視線。

司命是最先看清楚的。

那粒白光離得很遠,看上去很渺小。

但事實上,那是一整座雄偉的大城,大城之下似乎推着什麽……它們一同墜落了下來。

而好巧不巧,司命的飛升之路恰好與這座大城的下墜軌跡相應。

司命暗道不妙。

所有的生靈都停下了兵戈開始逃散。

居中大城落下,然後一座接着一座的城池從空中墜落,那突如其來的巨大轟鳴聲已不能用震耳欲聾來形容了,它就像是最響亮的雷在耳畔一一炸起,炸得風雲失色。

哪怕是司命也只聽說過空中落劍,從未聽過空中會落下城池。

她立刻時間權柄催發到了極致。

乓乓乓乓!!!

像是天上有城樓崩塌了。

巨大的城池接二連三地落了下來。

邊緣處的修道者或許還有逃逸的機會,中央處的則是直接被瞬間鎮殺。

司命的位置極差。

時間的權柄催發到了極致。

但在她的天碑裏便描述過,速度足夠快是可以改變時間的。

巨城頃刻而至。

她的身影自邊緣擦過,巨大的沖擊波和掀起的狂風之刃撞在了她的背上。

司命爆發的靈力與之對撞。

她的身影被頃刻掀飛,也像是一枚彈射而出的花炮,撞在了岩壁上,一連撞破了數座山峰才堪堪止住頹勢。

嘭!

最後一座大峰裏,山體碎裂。

司命的身影深深地陷入了岩壁之中,被撞破的岩壁與一個洞窟相連,她的身體直接摔進了裏面。

……

司命趴在地上,銀發沾塵。

她嘔出了一大口血。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漸地流逝。

但不知為何,許是這個世界虛假的緣故,她竟感受不到對于死亡的恐懼。

她覺得自己可能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那場漫天落下的城到底是什麽?

難道天空之中真的有瓊樓玉宇?而先前……天塌了?

司命感覺有刀刃刺入了太陽穴,攪入了腦子裏。

混亂的最中央,越來越多的人向四周圍逃逸。

也有人逃入了這洞窟之中。

但這洞窟很快被大城封死,成了絕境。

司命眼眸微擡,她隐隐約約看到了逃入這座洞窟中的幾個人。

有帶刀的老者,有背劍的年輕人,有駝着身子,生有兩雙巨大鋼爪的妖族,也有一只半個身軀殘缺,血流不止的古神,最後,洞窟封死之前,還有一個女子逃了進來……

那女子一身白衣很是紮眼,手上持着劍,一身劍意不瀉自露。

那襲身影撞入了司命的眼眸裏,讓她心中微微寒涼。

她當然知道她們不可能是同一個人,但生命垂危之時看到白衣總讓她心中生出本能的恐懼。

要殺了這個白衣女人……

這是她瞬間萌生出的想法。

但理智摁住了她的手。

她利用時間權柄包裹住自己,使得她與他們的時間走速不同。

這是一種僞裝,那些被困洞窟中,陷入恐慌的人果真沒有發現自己的存在……

司命調養着自己的傷勢。

洞窟中的人似是在談論合作一事。

司命心中冷笑。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們中的某一人忽然拔刀背刺。

亂戰一觸即發。

他們本就不是一個陣營的人,混入一處本就要時刻提防其他人背叛,這何其之累……唯有殺光所有才能保證自己安穩地活下來。

司命閉上了眼,她盡力隐匿着全部的氣息。

殺紅了眼的人根本發現不了她。

她只需要隐匿到最後,便能當那黃雀背後的彈弓手。

許久之後,她再次睜開了眼。

洞窟之內只剩下兩個活人了。

是那個白衣女子和雙臂為鋼刀的怪物。

司命看了一眼便知道,這個白衣女子很快就會被殺死。

她注視着這場戰局。

果然,戰局幾乎是一邊倒的。

白衣女子與他的最後一擊裏,她的劍明顯般了半分。

那半分極為要命。

“救我!”白衣女子忽然大聲喊道。

被發現了麽?

司命微驚。

那頭兇獸也轉過了身。

她看着那個鋼刀怪物臉上的肉瘤,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真醜啊……

司命伸出了手指,從背後點向了那個鋼刀怪物。

出手的那一刻她就後悔了。

自己明明可以藏得很好,那個兇獸轉過身也無法發現自己的,那女子一定是在詐我,賭這個洞窟裏還沒有其他人。

而她積蓄的力量也只夠她出手一次。

自己被她騙了!

真該死……

司命心中悔恨。

她殺死了這個怪物,但那個白衣女人一定會殺死自己的。

這是亂世的本質。

第 274 章 兩百七十四章:聖人之言

寧長久與陸嫁嫁随着豢龍者緩緩走下了山道,圓形環繞的巨大山谷好似決鬥場,周圍是萬重大山。

從懸崖上方看起來不算巨大的龍類,湊近之後便是一座又一座聳立面前的小山,普通的人身體不過它們的利爪般大小。古龍蟄伏在地上,在萬重赤雲大山的遮蔽中打着盹。

豢龍者從它們中間走過,龍類注視着它,似表示尊敬。

寧長久向着四周望去。

數頭古龍也好奇地盯着他,它們的瞬膜不停刷過瞳孔,眼睛像是也不喜歡這般幹燥的環境。

“前輩是龍族出身?”寧長久問道。

豢龍者搖頭道:“不是,但我恩師是龍,他飛升離去之後,我自當替他照顧他的血脈。”

寧長久輕輕點頭:“前輩真是信義之人。”

豢龍者道:“你們人族或許喜歡溢美之辭,但我不喜,你的話太多了,遠不如你的道侶來得沉着冷靜。”

寧長久看了眼陸嫁嫁,陸嫁嫁無奈地笑了笑,并非是她不想說話,只是先前飛升傳說三境的方法給她帶來了許多震撼,她還在琢磨其中的意思。

豢龍者領着他們走了一段路。

這條路很長,但豢龍者卻像普通人一樣走過去。

寧長久不解,豢龍者要帶他們去往的地方禦劍飛行并不算遠,但若要徒步而走,恐怕要走整整一個時辰不止。

“我知道你心中的疑惑。”豢龍者道:“若我要橫跨世界,我會選擇禦劍飛行,但這段路太短了,禦劍飛行不方便思考。”

寧長久心想,這樣的話便不似修道者,更似老學究了。

豢龍者似能讀透人心:“修道者修到最後,本就是學者,以劍破法終會死去,唯有真理與世長存。”

寧長久不敢亂想了,但他依舊感慨,五百年前的修道者如今的果然不同。

或許這也是如今能邁入五道境界的越來越少的緣故。

他們緩緩向前走着。

豢龍者始終低着頭,像是沉吟着什麽。

終于,他們來到了盡頭。

那是一個巨大的,以岩石為表層的正方體,它幾乎有一座城市那麽大。

“你們的到來,确實點亮了我新的想法。”豢龍者停下了腳步,道:“當然,這也是你們的幸運,或許今日,你們便有機會見到真正的得道飛升的一幕了。”

岩石的大門打開。

一個少年從中走了出來,他看着豢龍者身後的兩個人,微微疑惑。

豢龍者取下了自己的劍,遞給了這個少年,道:“以後替我照顧那些老龍吧。”

少年神色一怔:“您終于要走了嗎?”

豢龍者點了點頭。

少年接過了那柄古劍,道:“我不行的啊……”

豢龍者道:“我從恩師手中接劍之時,與你的年紀是相仿的。我當年做到了,你應也可以,只要守着這方寸之地便可,若是大勢不可逆,也怪不得你,盡力便好。”

少年顫抖着接過了劍,含淚道:“是,師父。可是……可是當年聖人明明說過……”

“我不相信他的話語,我覺得我走的,是修行者唯一,也是正确的道路。”豢龍者道。

少年不再多言。

豢龍者對着寧長久和陸嫁嫁道:“随我進來吧。”

他們随着豢龍者一同入了巨石做成的城市。

懸浮的石城裏一片明亮。

寧長久向着兩邊望去。

石城的中央有一道河流般的分界線,兩邊則是居民和建築,還有許多高山,大樹,但那些都不是真實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用整齊的小方塊拼湊而成的。

這個石城是一個巨大的沙盤。

“這就是我的研究。”豢龍者道:“我所研究的內容是彼岸對稱的原理。”

寧長久神色一怔。

彼岸對稱是小世界裏遵循的法則。

之前在白夫人破碎的酆都城,他們與白夫人跨河對峙,所受限的便是這個定理,唯有中軸線兩邊的修行者境界相仿,這個世界才能得以平衡,否則世界便會失衡崩塌。

臨河城的決戰裏,趙襄兒,白夫人,寧小齡和他都在臨河城的一邊,世界即将失衡之際,他用小飛空陣來到了另一邊,于是世界維持自身的平衡,選擇他為容器進行自救,瞬間灌入體內的靈氣沖破了門檻,讓他一舉邁入入玄之中,結出了先天靈金烏,撕開了臨河城的夜色。

豢龍者道:“沒想到你經歷過……那看來你對于這個能有更深刻的理解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當時生死存亡,哪裏想過這些?”

他們是三人站在中軸線上。

豢龍者對寧長久說道:“你去左邊。”

寧長久站在了左邊。

世界開始緩慢地向左邊傾塌。

豢龍者對陸嫁嫁道:“你去右邊。”

陸嫁嫁站在右邊。

兩邊又開始趨于平衡。

豢龍者自己時而走到左邊,時而走到右邊,但對于這個世界都沒有太大的影響。

“因為我是世界的創造者。”豢龍者給了第一個解釋:“世界的主人無需遵守這一原則。”

寧長久輕輕點頭,白夫人最初也不受影響,後來神話邏輯的柱子崩塌了,她失去了對酆都的控制,便也受到了影響。

他開始大致地講解一下關于彼岸對稱的原則。

“首先,必須是一個無主的,封閉的世界。”

“世界越大,對稱性的影響就越弱。”

“對稱性的成因是因為小世界會被大世界排斥,在世界中創造世界,相當于是把一塊木板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顆尖尖的石頭上,所以它的平衡極為重要。而維系平衡的,是修道者的境界。”

“我做過上千次測算,在這個規則裏,修道者的境界是有明顯定量的。”

“如果入玄為一,那麽通仙就是二,長命為四,紫庭為八,六道為十六。這個結果與我最初的想象不同,因為它的平衡只測算境界,你初入紫庭與紫庭巅峰,在世界的眼中是一樣的,都是八。”

“但是,你若從紫庭入了五道,那你的比重就會從八直接變成十六……這個過程并不是慢慢增加的,它是不連續的,是跳躍的。八到十六之間的數字都被略去了。”

“這也是你們普通修道者口中的……進入嶄新境界後,翻天覆地的變化。”

豢龍者說着他這些年的研究所得。

寧長久問道:“那為何兩個紫庭境的修道者無法戰勝一個五道境界的?”

豢龍者道:“因為修道者的數字并不遵循術家老祖定下的規矩。它有一套自己的運算方式,這是千年前,一個被定為術家欺師滅祖之人總結的。”

寧長久輕輕點頭,他看着這個石城世界,看着那些小方塊拼湊的一切,感覺像是來到了嶄新的世界。

獨屬于傳說三境的世界。

難怪師兄說五道便是力量的頂點,傳說三境并非是力量和境界上的突破,而是對于天地感悟的提升。

“當然,這些都是比較粗淺的東西,這才是我真正的研究。”

豢龍者伸出了手,結了一個複雜的手印。

一塊石碑浮現在眼前。

那塊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文字。

寧長久發現,這些文字和數字自己每一個都認識,但是連起來根本看不懂。

陸嫁嫁更是一頭霧水。

他們此刻都閃過了一個念頭——自己以後若要破這境界,該怎麽辦啊。

寧長久覺得,五師兄能寫出五份這樣的研究,還都通俗易懂,委實不能簡單地用厲害來形容了。

豢龍者看着石碑,沉思了許久之後,在石碑的最後寫下了一串數字。

寫完之後,似是多年夙願達成,他古井無波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真美。”

豢龍者看着那一串數字組成的符號,贊嘆道。

“真美啊,哪怕你們無法看懂,應該也是能感受到它的美的吧……”

“它美得讓人不懷疑有任何錯誤。”

他由衷地感慨。

百年的努力終于要走到盡頭。

很巧,今日便是他的飛升之日。

“我會帶着這個天碑,和這個模拟的石城一同飛升而去,去往你們到來前的那個世界,然後變成真實的人,在那個世界再飛升一次……”豢龍者道:“你們站在這個石城的兩端,便可以随我一道離去。”

寧長久與陸嫁嫁沒有想到事情會進展的這般順利。

這就要離開了麽……

寧長久反而覺得有些不安。

不過豢龍者比他們強大太多,他們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只能選擇相信。

豢龍者灰色的衣袍鼓動,他的身軀向上浮起,穿過了石壁,來到了石城的上方。

他帶着石碑和整座石城向着天空中飛去。

五道巅峰的修道者飛升前往傳說三境。

哪怕在這個年代,都是極為稀少之事。

豢龍者帶着他們飛上了高空。

那是真正的高空,是世界與墟海的隔閡之外。

天道在豢龍者的面前打開。

天道對于天碑的檢驗需要一個過程,他首先要檢查是否與前代修行者重複,然後再确認內容的完整與真實。

這個過程并不長,但等待是一種煎熬。

天碑通過了檢測。

豢龍者長舒了一口氣。

他距離大自由只有一步之遙。

天空打開。

他邁入其中。

他的身形進入了墟海一半。

世界忽然寂靜了下來。

一直沉着冷靜,宛若年邁的讀書先生的豢龍者手腳忽然瘋狂舞動起來,像是一個溺水之人抓尋着稻草。

這個世界是陸地,而墟海是水。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它明明那麽美……”

“不可能……不可能,為什麽你們也在……”

“啊啊啊啊啊啊!”

豢龍者的慘叫聲從墟海中傳到了這個世界。

他強行掙紮着身子,将自己從那個世界抽離了出來。

他的臉孔已經變形,便是被開水煮爛的肉,而那扇大門吸納着他,他明明境界已來到了頂點,卻根本沒有反抗的力量。

寧長久與陸嫁嫁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

他們只見到了豢龍者撕心裂肺的呼喊。

叫喊在溫度森寒的高空中顯得空曠而寂寥。

“不要飛升!不要飛升!不要……啊!”

這一刻,豢龍者終于記起了聖人對妖族和人類說過的、最重要的話語。

這短短的四個字是最嚴厲的警告。

他先前嗤之以鼻,生命的最後,他卻不停地重複着這四個字。

話語聲凄厲。

戛然而止。

寧長久與陸嫁嫁都聽到了。

他們感受到了不妙。

但逃離已經來不及了。

不要飛升,不要飛升……豢龍者的話語還在天地間幻鳴着,石城卻已自中心瞬間崩裂,巨大的力量帶着它向着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砸去,好似流星背道馳過天空。

……

……

(感謝書友兩柒肆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深夜打賞資瓷呀~麽麽噠)

第 273 章 兩百七十三章:傳說三境的天碑

古靈宗的大門外,祝定一直立着,從黃昏立過了子夜。

老人看着夜色中的高高立起的塔尖和檐獸,神色恍惚。

大長老看着他,嘆氣道:“你這老頭子不回你的靈閣好好待着,來我這裏幹瞪眼幹嘛?”

祝定也哀嘆道:“實在放心不下啊。”

大長老道:“有什麽放心不下的?宗中有兩位五道高人坐鎮,這次動蕩的發生地亦是海國而非此處,洛書樓要做什麽與我們何幹?”

祝定長嘆道:“理由我剛剛已與你說過了。”

大長老道:“那不過是一個小丫頭的猜測罷了,這猜測乍一聽很是唬人,但這些猜測不過是建立在一個虛無缥缈的假設上,根本做不得真。更何況,你相信那個小丫頭,你怎麽知道她是不是在騙你?”

祝定道:“那古靈宗為何偏偏選擇今日封殿?”

大長老道:“宗主大人的意思我們哪能知道?許是與海國那場動蕩有關……不過中間隔着一個颠寰宗,想來再怎麽亂也與我們無關。”

祝定知道說不通,他看着遠處的九幽殿,嘆息聲還在年邁的喉嚨口徘徊,一道猩紅色的光卻忽然亮了起來。

與祝定坐着口舌之争的大長老也被紅光吸引,回過了頭。

九幽殿像是一尊立在夜色中的女神像。

神像般的高樓上,檐獸脊獸安靜地匍匐,羽蛇的石像纏繞在塔樓的最頂端,沐浴着古靈宗大陣外照射進來的月光,而羽蛇石像對着天空張開的巨口裏,忽然間一根紅色的光柱在羽蛇巨口中亮起,那根光柱無限綿延,通往天空的深處。

“那是……”大長老神色驚疑,過去,他一直以為九幽殿的羽蛇不過是裝飾……

祝定的震驚之色淡去得很快,他甚至猜到了接下來要發生什麽。

山峰震顫。

厲鬼的哭嘯聲突兀地從山底響起,祝定與大長老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了同樣的畫面——一頭鎮壓了萬古的神祇冤魂在黑暗中睜開了狹長的眼,它的吼聲如古井深處傳出的風,周圍的黑暗不停震動,鋒銳的聲音夾雜着響起,好似它正一柄柄地拔去插在自己的身上的劍與矛,從滿是血與火的地心中緩緩爬出。

祝定與大長老皆是紫庭巅峰的修道者,這幾乎是人類頂點的強者,但饒是他們,依舊險些心神失守。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怪物!”大長老回憶着腦海中的一幕,再難冷靜。

祝定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道:“那是冥府的方向……九幽殿的大峰之下,是冥府的殘址啊。”

“冥府……”大長老道:“難道那個小丫頭猜的是真的……”

祝定回過了身。

古靈宗中,十脈大山圍繞着九幽殿的主峰。

十座大山的峰頂正寧靜地亮着燈火。

大長老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他也想到了:“十座……十殿閻羅?”

祝定輕輕點頭。

若是先前寧小齡所說的都是真的,那麽木靈瞳策劃百年,很有可能是要複活冥君大人,将古靈宗構建成幽冥古國,那麽到時候,十脈山峰定會是嶄新的十座閻羅神殿。

“所有人都會死……”

祝定說道。

大長老道:“我現在放你進去,你能阻止麽?”

祝定道:“你也說了,有兩位五道的大人坐鎮,誰人能擋?”

山峰的動靜已經平息。

他們距離得近,腦子裏才浮現出了先前的幻影,其餘峰上的修道者只當這是一次普通的地動餘波,并不會放在心上。

大長老道:“那我們怎麽辦?”

祝定道:“走吧。”

“什麽?”

“趁冥府還未搭建,早些離開吧,不要成為幽冥的祭品。”祝定看着他,道:“我是認真的。”

大長老看着他的眼睛,那個精神矍铄的老者一下子真的老了。

而除了逃避,确實也不會有更好的辦法。

過去,沒能邁入五道是他們的遺憾,但他們也從不認為自己境界低下。

此刻,災難還在黑暗中孕育,他們卻連見到敵人的能力都沒有。

無力感深深地湧了上來。

“不!冥君不可能複活。”大長老冷靜了下來,他想到了一些古籍中的記載,篤定道:“神明的複生那是創造一個類似神國的小世界那麽簡單,就算木靈瞳找到了可以容納神明力量的皮囊,但她又上哪裏去尋找一顆神明的心呢?”

祝定眉頭皺緊。

他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木靈瞳哪怕再厲害,哪怕已經邁入五道巅峰,她也終究只是人。冥君的肉身和魂魄早已消亡,留存在冥府中的,只是他散落的權柄與力量。而哪怕木靈瞳找到了一副可以容納神祇的軀體,傳承了冥君的力量,但沒有一顆能與之匹配的心髒都不過是枉然。

“皇不在殿……”祝定心中寒意翻湧,他将這幾句話呢喃了好幾遍。

祝定說道:“皇不在殿,她去了哪裏?”

“你說什麽?”大長老不解。

祝定自問自答道:“能匹配得上冥君力量的可以是誰?當然只有同為太初六神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大長老望向了正西方向。

那是太陽落下的地方,也是洛書樓所在的方向……也是天藏的埋骨之地!

木靈瞳要搶奪天藏的心髒,然後将其放入容納了冥君權柄的軀殼裏!

祝定終于想通了一切。

冥君之身,天藏之心……那樣創造出的,将是何等恐怖的怪物啊。

……

……

洛書樓,歷史世界。

寧長久與陸嫁嫁一同行走在洛書樓的歷史世界裏。

他們行走在一片高山的陰影裏。

遠處的天空像是用火焰和黑煙噴塗上了一層漆,身邊的石頭被熏成了純黑的顏色,上面附着着血塊的凝體,有的還在嘶嘶地冒着深青色的煙。

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真實的夢境。

哪怕你明知道這是假的,但所有的一切都真實得可以觸碰。

“我們的感知根本無法判斷出這是虛幻的世界。”陸嫁嫁手指輕輕觸上山體,岩石與手指的接觸那般真實。

寧長久道:“因為這本就是真的。”

“嗯?”陸嫁嫁不解,這分明是洛書世界。

寧長久道:“我們在這裏死去就會真正死去,既然生與死是真的,那麽圍繞着生死的一切當然也是真的。”

陸嫁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呢?”陸嫁嫁看着漫天流淌的熔漿,她踩在地面上,只覺得足心發燙。

寧長久道:“當初山海滄流秘經裏,司命的答案是日晷,夜除的答案是斬天……洛書的世界想來也是如此的謎題。”

“日晷和斬天?”陸嫁嫁道:“這兩個都沒有實現的可能,還是說,洛書世界有他自己的答案?”

寧長久沉思片刻,道:“答案或許就藏在五百年前的那場災變裏。”

陸嫁嫁擡起頭,她清澈的眼眸中染上了天空的火,火星塵屑自她的耳畔與頸邊不停飛過。

要想解開洛書的迷局,必須要深入這場災變。

但在這場五道境界的古神與大妖隕落無數的年代裏,他們的境界又能改變什麽呢?

他們一同向前走去。

這對龍母宴技驚四座的劍棋魁首,如今走在此番世界裏,卻像是山峰底下渺小滾動的石頭。

很快,他們遇到了第一場災難。

災難的發生來自于上方。

火燒的雲層後面,一塊形如巨大岩石的巨龍從上方滾落了下來。

它的背脊擦過了山脈,翼骨收起,翼膜覆蓋着身軀,抵擋着道道箭一樣迫至的流火,整條龍看上去就像是一顆即将破裂的蛋。

寧長久與陸嫁嫁立刻閃身躲避,向着山峰之外逃離。

巨龍落地,憤怒的火焰像是龍息,從它的口鼻間噴出,猛地激蕩,瞬間将周圍的山石摧毀。

它立刻注意到了前方逃逸的兩個人類。

巨龍怒吼了一聲,将他們也視作了來獵殺自己的敵人,雙翼張開,追襲而去。

這是一場無妄之災。

這頭巨龍的境界并不算高,而且它也身負重傷,他們聯手是可以将其殺死的……但這非但沒有意義,還有可能惹怒其他衆龍。

寧長久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他們向着兩側分開,貼着岩石而行,各自出劍,消解它的注意力和力量。

這是他們第一次與真正的未絕跡的古龍為戰,雖然這種壓迫力遠遠低于九嬰,但巨龍揮動雙翼毀壞山體的震撼感極為強烈。

一道道雪白的飛劍擊穿空氣,淩厲地打在了它的身上,它的鱗片被打落,原本就負傷的身體變得更加沉重,鮮血滲透鱗甲,将它原本兇猛的飛行之勢拖慢了下來。

寧長久松了口氣。

這裏的怪物除了戰鬥于天穹的上些,其餘的也并非都是五道境界的……

他這個想法還未落下。

山谷的盡頭,赫然出現了一個逆光而立的黑影。

寧長久看到那個黑影的第一刻便意識到,這是他在這一世遇到的,最強大的敵人。

這個黑影以人形立着,他明明內斂了氣息,但他周圍的空間依舊在止不住地不穩定地晃動着,仿佛随時要坍塌成片片虛空,他似是強行鑲嵌在這個世界裏的人,與周圍的一切那麽地格格不入……

這是五道巅峰!

是隐隐要窺破境界的極限,進入那個足以飛升登天境界的仙人!

寧長久心中伸出了一絲絕望感。

五道巅峰的境界他并不陌生,那是他前一世修道的頂點,在即将飛升時被斬去,打落塵埃。

所以他明白這種境界到底意味着什麽。

那個靜立着的黑影對着他們擡起了雙手。

轟——

寧長久與陸嫁嫁的身影瞬間靜止。

巨龍掀起的狂風刀一樣割過身體,振得衣袍狂響。

巨龍沒有去理會他們,它飛到了那個黑影的面前,然後停下了身形。

黑影收回了手。

他輕輕地撫摸着巨龍的腦袋,聲音顯得有些年邁而滄桑:“讓你不要亂跑了,現在外面很多人都想殺你的,之前有個姓李的大修道者還揚言要斬龍足嚼龍肉的,你可要小心些,這亂世裏,我的面子可不一定好使。”

巨龍低低地吼了一聲,心想那個姓李的要殺的那些蟒蛇一樣的大龍,和我有何關系?

黑影的目光望向了峽谷中的兩個年輕人。

“你們是哪裏來的?這片赤龍山是我管轄之處,以你們的境界,外面的禁制都不可能破除,為何能深入于此?”黑影發問道。

寧長久感覺自己的身體一松。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注視着那個黑影。

光線照進了瞳孔裏,他看清了他。

那是一個頭發灰白,形如枯木的老者,他的長袍也是深灰的顏色,頭發與胡須都像是深秋枯槁的細草,他并非人類,他的衣袍下,還露出了一截尖尖的利爪,灰袍末端,一截截長長的,宛若龍尾的嶙峋尾骨骼露了出來。

“我們……”寧長久想了想,道:“我們是從天上來的。”

“天上?”灰袍妖者擡起頭,往了一眼蒼穹上空,緩緩道:“你們是從外面來的吧?”

寧長久瞳孔微縮。

灰袍妖者看着他的眼睛,他似乎早有預料,嘆息道:“原來你們真的存在。”

“什麽?”寧長久微微疑惑。

灰袍妖者道:“我是豢龍者,在這片赤龍山中生存了百年……他們迷失在了這場戰争裏,但我沒有,我始終覺得,這個世界并不真實。”

寧長久不解道:“這是你……嗯,前輩的想法?”

豢龍者點頭道:“我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出去的辦法。”

寧長久道:“你們可以出去?”

豢龍者道:“我是我,天地亦非刀山火海,為何出不得?”

寧長久問:“那前輩找到出去的辦法了嗎?”

豢龍者道:“若你們真是外面來的,可以追随于我,将外面的事情告知于我,而我在斬天飛升之時,會帶你們一同出去。”

說着,他帶着受傷的巨龍轉身離去。

寧長久與陸嫁嫁餘光交錯。

他們短暫地猶豫之後跟了上去。

除了不能長存于世的傳說三境,五道巅峰便是人與妖可以修至的頂點,是這個世界力量的巅峰了。

豢龍者并沒有急着問外面的事,他緩緩說道:“你們是第一次來吧?”

“嗯。”寧長久點頭:“不得已而來。”

豢龍者道:“外面已經亂了套了,我尚且不願獨行于世,而你們這般境界的,擅自來此實在魯莽,那些神明大戰的餘波都足夠殺你千百次了。”

寧長久問道:“外面的戰争起因究竟是什麽?”

豢龍者道:“你來自哪裏?”

寧長久道:“五百年之後。”

豢龍者又問:“五百年之後的世界如何?天道秩序可還在?神國之主可還在?”

寧長久答道:“都在。”

豢龍者腳步微停,他盯着寧長久的眼睛,認真地凝視了一會兒,嘆息道:“看來失敗了。”

“什麽失敗了?”

“獵國計劃。”

“什麽?”

這個當初大師姐告知他的詞陡然出現,他忍不住吃了一驚。

豢龍者看着他的神情,問道:“你聽說過?”

“不曾。”寧長久道。

豢龍者說道:“外面的人,妖,還有一衆古神,他們登上了那些號稱通天神柱的巨峰,所信仰的,便是獵國計劃……這是第二次獵國計劃啊,他們要殺死神國之主,打破秩序,創造一個沒有束縛的,可以真正踏足大道自由的世界。”

“第二次?那第一次呢?”寧長久問道。

豢龍者道:“第一次是已是兩千年前的往事了……那一次可遠比如今這場更壯烈得多。”

寧長久又問:“那這場獵國之戰的發動者是誰?”

“聖人。”豢龍者答道。

寧長久再次聽到了這個詞。

“誰是聖人?”寧長久問。

豢龍者道:“不可說。”

不可說?

寧長久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師尊月輝般盈盈流動的身影。

當初大師姐曾給他提起過獵國計劃,大師姐還說過,大部分神國之主于他們而言皆是敵人……莫非師尊便是他們口中,那個想要推翻天道,開啓了第二次獵國計劃的聖人?

師尊确實有實力去做到這些!

寧長久問道:“那前輩的計劃又是什麽?”

豢龍者擡手指着上空。

“飛升。”

……

邁入傳說三境,得道飛升。

這是所有修道者最終的夙願,也是離開這個的方法。

豢龍者自始至終都很平靜。

他得知了世界是假,災劫已過,他們不過身處幻境,是歷史中虛無的影。

但他卻一點沒有表現出沮喪的情緒。

“這裏就是赤雲山。”豢龍者指着腳下的山谷,緩緩開口。

寧長久與陸嫁嫁立在懸崖邊上,向下望去。

巨大的山谷裏,纏龍柱通天而起,其下匍匐着無數的巨龍。

那些巨龍有的形如大蟒,頭生鱗角,下有四肢五爪,骨鱗暗金,有的巨龍形如蜥蜴,背生兩束翼骨,翼膜收攏,遙遙地向這裏張望。

整片上古裏,大大小小的龍類足有三十餘頭。

它們有的年幼,有的蒼老,而那些壯年的龍,似乎都飛離了山谷,投身入那場戰鬥裏。

“您是處于哪一方的?”寧長久問道。

豢龍者道:“我不參與這場戰争,于此獨善其身,但這些巨龍我懶得約束,它們渴望戰争和鮮血,我也随它們去了。”

寧長久問:“那前輩在做什麽?”

豢龍者道:“我在尋找邁入傳說三境的方法。”

……

五道之上是傳說三境。

除了中土那位劍聖大人據說身處這個境界,從未有人真正見到過傳說三境的大修士。

因為邁入傳說三境必須得道飛升,若滞留人間太久便被會天地排斥,被道的規則兵解。

豢龍者回過身,他看着這兩個年輕人,道:“來者是客,能見到你們,我心裏其實也有些歡喜……至少證明了我這些年的猜想都沒有錯,既然走在了正确的路上,那心中自無需什麽顧忌了。”

寧長久與陸嫁嫁輕輕對視了一眼。

他們皆沒有感受到這個灰袍妖者流露出什麽敵意。

豢龍者能感受到他們的緊張,淡淡地笑了笑,他的灰袍揚起,枯槁的須發在幹燥的風中僵硬地舞動着。

“你們知道如何進入傳說三境麽?”豢龍者問道。

“不知。”兩人異口同聲道。

豢龍者似乎把這兩個異鄉人當做了自己最後的弟子,他緩慢地開口:“如果說六道是人和妖對于自身的感悟和認知,那麽傳說三境便是對于天地的認知了……”

寧長久與陸嫁嫁神色認真。

從五道邁入傳說三境的方法幾乎失傳。

前一世他飛升之前亦是渾渾噩噩,只覺得水到渠成,并未理解這兩個境界之間的門檻在哪裏。

此刻豢龍者看似平緩的話語,稱之為天機亦不為過。

“飛升便是對天空叩門,叩門當然不能空手而來,按照俗話來說,便是需要一塊敲門磚,這塊敲門磚我們稱之為天碑。”豢龍者平靜的話語裏說出了修道之路上最大的秘密:

“天碑只是一種說法,它并不真實存在,它的意思是指,我們心靈中對于天地,成文的、獨立的感悟,這種感悟毫無纰漏地記錄下來,便可為天碑。”

豢龍者笑了笑,道:“這麽說可能有些難懂……總之就是要有自己對于天地的獨特感悟,然後将這份感悟傳達給天地,天地認可了,你就可以飛升離去。這份感悟源于天地的法則和規律,必須是絕對真理,不可錯誤,也不可與前代的飛升者重複,否則都會飛升失敗。”

寧長久聞言,立刻明白了過來。

當初臨近飛升的幾年,五師兄一直在埋頭寫書,他寫了共五本,一本留給自己,除了大師姐和二師兄,其餘人各得了一本,那每本書上,便是他所寫的,獨特的天地感悟……

此刻他才明白,原來那都是天碑!

五師兄足足寫了五份天碑,讓他們照着背誦,舉觀飛升。

寧長久今日才明白了過來。

“那麽這些感悟都是什麽呢?”寧長久問出了心中關切的疑惑。

豢龍者說道:“什麽都可以,我的恩師飛升離去時,他所研究的便是靈氣……靈氣存在于天地裏,對于修道者而言習以為常,但靈氣這種物質,除了給修道者提供力量,其他沒有任何多餘的用處。它在數量足夠多會聚合、下沉,達到某個界限便會化作液體。但修道者只顧汲取靈氣,卻很少想過那究竟是為什麽……”

豢龍者道:“我的恩師花了上百年世間,觀察過世間各地的靈氣,他發現哪怕是靈氣也分為數百個不同的種類,其中有的靈氣,它的存在甚至是一種不可察覺的波,只能在特定的場域裏将其收集……”

豢龍者笑了笑:“我還有一位故友,如今在寂耳山,他的天碑也已快刻好,我曾看過他的天碑,很有意思……那是一種虛空中的黑色物質,會釋放一種無形的波紋,我那朋友總結出了它的波在長和短時的不同規律,此刻正在絞盡腦汁地将這兩種規律統一,統一之後天碑便可書寫完整。”

“我們還打過賭,看看究竟誰能夠先邁入那個境界裏。”

豢龍者看着足下的巨龍。

他緩緩地走下了山道,說道:“我帶你們去看看我的天碑吧。”

……

……

(感謝韶華的小絕望打賞的盟主!!!萬分感謝小望同學的打賞支持呀~恭喜神國擁有第二十一位國主了!)

第 272 章 兩百七十二章:地龍升空嘯蒼穹

“冥君……”陸嫁嫁輕輕呢喃。

這個詞像是一枚火星,濺入了識海的黑暗處,将某些過去觸及不到的想法點亮了。

寧長久立在鎮仙之劍爆發的廢墟上,向着古靈宗的方向眺望。

此行前往古靈宗,至少還需要馭劍飛行一個月,而他們殺死了褚先生和四個捧劍者,也是與洛書樓結下死仇了。

他們原本還擔心過,此行會不會再次遭到洛書樓的追殺,但如今看來,有更恐怖的事在洛書樓中降臨了。

“龍母娘娘已經死去,海國與古靈宗有勾結,洛書樓想要依靠龍母複活天藏……假的龍母去往了洛書樓。”寧長久緩緩說着這些事的脈絡,寒聲發問:“龍母究竟想要做什麽?”

陸嫁嫁道:“若這些猜測都成立,那麽那個假龍母應該是想要活得天藏的權柄了。”

“不……”寧長久斷然道,他擡頭,認真說道:“天藏在上古時期是地脈之龍,也唯有存活至今的龍女可以作為它降生的容器,那個假龍母只要不是龍母,就不行……”

陸嫁嫁聽着這番話語,思考之後也表示認可。

她的思維再次回到了剛才的那個點:“冥君。”

“嗯。”寧長久說出了自己的猜測:“龍母也許是現存的,神明最好的容器,那麽容納天藏可以,冥君當然也行。”

“也就是說,洛書樓設計的,轟轟烈烈的複活天藏的計劃,竟要為他們做嫁衣了,這反倒成了幌子,天藏降生的背後,其實是冥君的複蘇……如今的龍母已死,她的軀殼應該在古靈宗的冥府舊址,等待着冥君降生。”

寧長久的眼眸中寫滿了不安。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臨河城。

冥君出世,滿城亡魂。

而古靈宗共有十脈,那十脈不就恰好對應了十殿閻羅……

這個世界上,想要篡取冥君散落權柄的,遠遠不止白夫人一人!

“那小齡……”陸嫁嫁唇色微白,此刻他們哪怕不眠不休全力而行,趕到古靈宗時,一切應該也已來不及了。

寧長久道:“去洛書樓吧。”

若要阻止一切的發生,最好的辦法便是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殺死。

最重要的是,他們去往洛書樓無需繞路,直行而去所要耗費的,只是一夜的時間。

“以我們的力量,真的足夠闖入洛書樓麽?”陸嫁嫁擔憂道。

洛書樓的九樓主,是邁入五道巅峰的高手,殺死他們不過擡手之間。

寧長久道:“如果推算無錯,那個假龍母會與九樓主為敵。當然,入樓之前我們必須在所有可能逃逸的地方設好飛空陣,若事情不對立刻逃,一定要保障自己的命。”

陸嫁嫁嗯了一聲。

洛書樓兇險萬分,除了九樓主以外,還有兩位五道的絕世高人坐鎮,任何一位都足夠殺死他們。

“那小齡呢?我們若是失敗了,小齡怎麽辦?”陸嫁嫁擔憂道。

寧長久駐足望向了古靈宗的方向,輕聲道:“小齡今年十七歲了,我相信她也已經有了獨自面對災難的勇氣和力量。”

陸嫁嫁這才恍然想起,時間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了。

在她的記憶裏,寧小齡永遠是那個穿着白裙子,稚氣未脫的清秀少女。

“嗯,我也相信小齡。”許久,陸嫁嫁也輕聲說道。

她望向了邱月,繼續道:“我們先挑一座城,花些銀子找戶人家寄養你,若是一個月我們還沒回來,以後你就自己生活吧。”

“不要!”邱月用力搖頭,小臉皺起,神色害怕:“我不要離開爹爹和娘親。”

陸嫁嫁輕輕嘆息:“我不是你的娘親,你也總有一天要長大。”

邱月道:“不要,我不要走,讓我跟在你們身邊吧……”

陸嫁嫁道:“之後的事情兇險萬分,我們沒有精力去護你的。”

邱月很是認真地說道:“不用娘親護着,我會保護好自己的,嗯……反正我死也要跟着你們。”

陸嫁嫁神色為難。

寧長久淡淡道:“讓她跟着吧。”

邱月露出了的笑臉:“謝謝爹爹。”

寧長久與陸嫁嫁調轉了方向,前往洛書樓。

……

……

洛書樓中,龍母半跪在地,秀發散亂,神色說不出的憔悴。

捆仙索将她腴妙的身軀死死擠壓着,柔軟的布料繃緊到了極致。

她離開了彩眷仙宮之後,身體就像是截流的小溪在烈日下曝曬,得不到補給,靈力緩緩地蒸發着。

洛蒼宿看着這張曾經讓自己神魂颠倒的臉。

當初的自己不過是個長命境的小人物,遠觀過龍母娘娘獨立滄海的驚鴻一瞥,神魂颠倒。

之後有幸同游過中土,畢生難忘。

只可惜,如今他看到她身上神秘的面紗褪去,露出人性的軟弱之時,他心中卻再泛不起什麽波瀾了。

時光如梭。

他走向了冷漠無情的王座,而她也已離開了當初的那片冰海,不幸堕回了凡塵之中。

洛蒼宿悠悠嘆息。

這是他難得生出的情緒,轉瞬即滅。

龍母娘娘擡起頭,神色冰冷:“你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以為沒有人知道麽?洛書樓并非天下無敵,其他三樓也絕不可能允許你一家獨大!劍閣亦是四樓的眼中釘肉中刺……會有人過來阻止你的。”

洛蒼宿道:“當年我帶你來過洛書樓,你應該很清楚,洛書樓的第十層擁有什麽……那可是堪比天藏骸骨的神跡。”

龍母娘娘神色微變。

她當然記得……第十樓,第十樓……那是遠比她華貴衣裙更加複雜精細千萬倍的東西。

洛書樓第十樓是一個将一千年歷史都盡數容納的小房間。

它的鎮樓之物是洛書。

洛書擁有一條自我判定的線。

所有越過那條線的事,都會事無巨細地記載在洛書之中。

龍母娘娘曾經伸手觸摸那些金色螞蟻般爬動的文字,每一個文字裏,都蘊含着一個真實的獨立空間,每個空間裏的人也可以觸摸,手指附着上去時,那個人的生平和重要的節點也都會以文字和圖像的方式一并顯現出來。

她曾如癡如醉地看過五百年前那段波瀾壯闊、以屍山血海鑄鼎的歷史,足足看了七天七夜。

只可惜那段歷史尚有許多空白,并不完整。

關于某位神國之主的隕落也是禁忌中的禁忌,哪怕是洛書樓也記載不得。

“你要徹底開啓洛書樓?”龍母娘娘聲音顫抖。

洛蒼宿點頭道:“總之都是為了防止變數……這是屏障亦是囚籠。”

是阻止外人到來的屏障,也是囚禁天藏的牢籠。

“你這是在忤逆天命……白藏大人一定會降下神罰殺死你的。”龍母娘娘目光兇厲,話語像是怨毒的詛咒。

洛蒼宿淡然道:“我早就說過了,我奉的是天的旨意。”

龍母娘娘道:“你這樣和做天的傀儡有什麽區別?當初的你何其意氣風發啊?”

洛蒼宿道:“修道為的不是逆天,而是為了與世長存。只要結果指向正确,過程又有什麽所謂呢?”

龍母娘娘看着他,慘然一笑:“這不像你。”

洛蒼宿道:“天生萬物以養人,強如劍聖大人也不過是天道的代刑者,又何況我?”

他說這話時神色始終淡然,麟體散發着金色的、尊貴的光華,好似即将得到某種洗禮。

龍母娘娘跪坐在地,她容顏蒼白,鬓發散亂,像是一個窮盡美好的瓷器,正在被一點點地輕輕敲碎。

洛蒼宿不再看她。

他擡起頭,望向了星河澄澈的天空,一如過去無數次那樣。

但這一次,是他距離星空最近的一次。

這是他的心中還是泛起了稍稍的一絲漣漪。

為什麽八樓主還沒回來?

那個神秘女子……

洛蒼宿收回了思緒。

時間緩緩推進,轉眼來到了子夜。

裂神峽谷中,洛書的聖輝将冰冷幽寂的深谷洞窟照得聖潔明亮。

洛書是創世書之一,承載着人類誕生以來的歷史,無法被摧毀,也無法被改寫。

它所擁有的力量,哪怕是洛書樓也只發掘出了十之其一。

它将整個裂神峽谷籠罩其間。

此處的時間流動與外面世界逆轉了過來。

洛書上,所有有關于天藏的記載都發出了光。

時間倒流。

洛蒼宿起身,帶着龍母娘娘走到了高高的崖臺上。

“可惜此處只有你我兩人,這般恢弘的盛景,注定只能孤獨綻放了。”洛蒼宿感到遺憾。

龍母娘娘的心也漸漸沉了下來。

她話語微低,嘆息道:“你能先将我放出來麽……我不想這樣死。”

洛蒼宿看着她,搖頭道:“不能。”

他知道她不是簡單的女人,先前的楚楚可憐都有可能是僞裝。

他不會給她任何的機會。

龍母娘娘屈膝跪地,衣裙輕輕地散着,徹底陷入了絕望之中。

大地開始震動。

洛蒼宿回身凝望,忽然道:“有只蟲子進來了。”

龍母娘娘神色微震:“什麽?”

洛蒼宿冷笑道:“別高興,只是一只……”

說着他話語頓住了,冷漠如神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驚愕之色,那驚愕之中還着一絲震怒。

“是她?”

洛蒼宿感知到了來人。

洛書樓領域的邊緣,赫然出現了一個銀發墨袍的女子。

雖有妖狐面具遮臉,但洛蒼宿看到她,依然有一種當初無運海畔,初見龍母娘娘時驚鴻一瞥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不好。

龍母娘娘似乎比他更加關心,小心翼翼地問道:“什麽人?”

洛蒼宿收回了思緒:“依舊只是蝼蟻罷了。”

只是可惜了八樓主。

洛蒼宿在看到她的那刻,就知道八樓主死了。

八樓主的實力他再清楚不過……他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

幸好,洛書樓的邊緣至中央有一段漫長的距離,她來不及趕到的。

大地震動,洛書從裂神峽谷中飄回。

洛蒼宿伸手取回了書。

他握着書卷,如讀書人一般,飄然回樓。

大風中翻飛的神袍宛若旗幟。

洛書樓像是高聳入雲的旗杆。

旗幟緩緩升起,很快到了頂點。

洛蒼宿走入了第十樓中。

石門關閉。

沒過多久,龍母娘娘便看到了洛書樓的樓頂亮起了一束金光。

金光貫空。

它的四周,霧氣一般的金光彌漫了開來。

這些金色的光霧鋪天卷地,以光的速度擴張着。

很快整個洛書樓的廣袤的領域都被籠罩在了金霧裏。

……

司命穿行在荒原上的身影微滞。

金色的霧吞沒了她。

她眼前的場景瞬間改變了。

她置身于一個蒼茫無垠的世界裏。

黑夜變成了白晝。

她擡起頭,巨大的天空像是一張燃燒的白紙,火焰舔舐-着天幕,不停墜落,露出了其後黑色的虛無……大片大片剝落的黑色,宛若天空生出的瘡。

天空下面,是無數夾雜着雷與火的飓風與旋渦。

發狂的風像是剃刀般割過整個世界。

巨峰的表層的山石被狂風削去,裹卷而起,瞬間碾成粉末,沖上雲霄,補天般撞入那大片的黑色虛無裏。

太古存活至今的巨龍纏繞在峰石之上,它們龍血淋漓,淌過的地方,石頭便化作了最為珍貴的龍血石,那些殘破的鱗片深深地紮入岩石之中,無數的蒼雷像是劍一樣劈在它們的身上,巨龍的哀嚎與咆哮與飓風一道響徹天地。

也有蜥蜴般的巨龍在天空中扇動着翅膀,它們的翼膜承載着最凜冽的罡風,口鼻之間,龍息噴吐着元素的亂流。

不止是古龍,還有無數的,殘存的古神在天地中的災難中掙紮着。

司命能看到背負着山脈的,血肉由岩石組成的巨大烏龜,它每行走一步,便是大地震顫,山峰晃動,那些想要接近它的生靈都被他峰頂火山口噴出的烈焰驅散。

也有白鱗黑羽巨蟒洪水般穿行在群峰之間,它的身後,拖曳着半截黃泉的水。

許許多多如今只活在神話中的生命都露出了它們的真容。

只是……

它們究竟的敵人究竟是誰?它們究竟在反抗什麽?

司命目光向下。

下面,是龜裂的大地,遙遙望去的每一道裂紋都足以被稱之為裂谷。

裂谷中火海噴湧。

奔湧的洪流途徑此處,與熔漿撞擊,蒸發出了大片的白氣,更遠處,原始的森林也在被燒毀,騰騰的黑煙烏龍般騰上天際。

那裏同樣有着許許多多的生靈。

它們是妖,是存活于世間的大妖!

它們攀上了一座又一座通天的高峰。

有的古神在與它們厮殺搏鬥,有的古神則在自相殘殺。

也有許多人類……他們都是這個時代的大修行者。

這百年間誕生的大修行者的數量,甚至超過了前五百年與後五百年的總和。

他們筚路藍縷,與大妖們一同登峰開天。

司命很快明白。

這是五百多年的那場浩劫。

洛蒼宿最終選擇開啓了這一百年。

這是千裏間最為兇險的一百年。

置身其中并非真正處于虛幻,如果死在了歷史裏,洛書便會判定你真正死去。

她有兩個選擇,一是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不問世事,等待洛書樓的歷史屏障過去,二是想辦法破解洛書,突破這片歷史的屏障。

以她的境界,若選擇前者,應可安然無恙。

若選擇後者……

這段歷史裏,曾有神主死去,更何況是她?

……

一個時辰之後,寧長久與陸嫁嫁在大半個夜晚的奔波之後也來到了這裏。

金色迷霧的屏障立在他們面前。

“這是什麽?”陸嫁嫁看着恢弘鋪開的屏障,并指為劍,對着金色迷霧斬入一道劍氣。

劍氣宛若石沉大海,沒有激起任何漣漪。

寧長久神色凝重。

他并不知道這是什麽,但這氣息很是熟悉。

“山海滄流秘經?”寧長久想起了斷界城最後的畫面。

“那是什麽?”陸嫁嫁疑惑問道。

寧長久道:“當時司命告訴我,斷界城外的時間截面,是神主一本歷史古書中的世界,那本書名為山海滄流秘經。”

寧長久輕輕說着,他向前走了一小步,手指輕輕點上屏障,輕觸而回,指尖沾上了一點光霧,湊到面前,以神識探查。

他皺眉道:“洛書樓……這應該是洛書的世界,這和山海滄流秘經一樣,都可以真實地呈現出某一段歷史。”

唯一不同的是,山海滄流秘經之上,有一整個神國壓着,将其境界硬生生壓在了紫庭之下。

但洛書樓沒有。

裏面的境界是自由的。

陸嫁嫁問道:“在歷史中死去呢?”

寧長久無奈苦笑:“那我們就是歷史中的古人了。”

陸嫁嫁問:“這片歷史幻境中的人,境界都與歷史相仿?”

“是的。”寧長久道。

“這怎麽可能?”陸嫁嫁無法理解,那到底只是虛影,怎麽可能展現出真正的五道境界的實力?

寧長久嘆氣道:“這是洛書的世界,我們進入其中,便相當于進入了書裏,也就必須接受它的規則,他們的境界雖假,但我們一樣不真。”

陸嫁嫁聽着,神色黯然。

她擡眸看着寧長久,清澈動人的瞳孔裏寫滿了情緒。

寧長久可以讀懂她的心,他擡起袖子,輕輕覆在她的手上,握住。

“陪了我這麽遠,經歷了這麽多險象環生之事……這是我的錯,我們本可以在天窟峰過着平靜的生活,就像那三個月一樣。”寧長久說道。

陸嫁嫁道:“你不用說這些,也不用勸我不陪你進去。我們在殺了褚先生的那刻就已經與洛書樓為死敵了,我們不去找他,他也早晚會來找我們的……更何況,我的命本就是你的。”

這句話外人聽起來像是動人而沉重的情話。

但寧長久知道,這是她一直埋藏着的真心話……她先前就問過自己,若時間不倒流,那麽上一世裏,自己是不是早已葬身皇城,或者死在九嬰的利爪之下。

這件事她始終耿耿于懷,難得解脫。

寧長久并不想回應這句話,哪怕他們的感情再深,他也不希望陸嫁嫁為自己而活。

陸嫁嫁也能明白他的想法。

她也握住了他的手,她微笑了起來,淺淺的笑容像是天上那眉新月。

她說道:“當初山海滄流經我未能陪你,洛書自當同行。”

寧長久輕輕地擁了擁她。

一旁,邱月一臉懵懂地湊到了金霧之側,手指輕輕地點了上去。

“這是什麽呀?”

“回來!”寧長久厲聲喝止。

來不及了。

邱月腳下的石頭碎裂,她的身體猛地一傾,被金色的光霧吸納了進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寧長久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

他們心中都閃過了同一個想法——她是故意的。

他們不知道邱月的身份與目的,也不去多想,只希望她并非敵人。

兩人攜手走入了光霧之中。

天崩地壞,煙熏日瞑。

司命所看到的場景同樣出現在了他們的瞳孔裏。

洛書樓是隐秘之境,人們對其知之甚少,所以所見的一切哪怕在他們的預料,真正身臨其境時,沖入視野的震撼依舊超出了想象。

寧長久逆畫飛空陣。

識海中沒有一丁點回應。

他看向了陸嫁嫁,輕輕搖頭。

他們沒有退路了。

此刻,他們置身于一處高山之腳,旁邊是飛濺的岩漿。

他們還未來得及探索這個洛書世界,轟隆隆的巨響聲便遙遙傳來。

兩人一同擡起頭,在上空看到了震撼的一幕。

洛書中的其他生靈無動于衷。

唯有他們能夠看到。

那麽說明這場景是真實的。

這是此刻真實發生在洛書樓裂神峽谷之外的事。

……

洛書樓外,九柄鎮仙之劍已經待命。

震動的大地裂紋無數,騰起了巨大的煙塵。

地脈中有光芒亮起。

煙塵向上升去,雲層向下墜落。

兩者觸碰到了一起。

洛蒼宿一眼不眨地看着那混沌的空間,如即将凱旋的将領。

龍母娘娘瞳孔微微發白,她滿是淚痕的臉被光照得分明,她看着那裏,下意識問道:“這是……什麽?”

洛蒼宿說道:“神跡。”

剎那。

厚重的雲層與煙塵後,白亮的光照了進來,彌漫天地的巨大霧氣被照成了朦胧的灰色,那些灰塵像是渾濁的金粉,将天與地塗成了一起,其間寸草不生的山岳高高隆起,浪濤般湧動的峽谷裏,裂谷炸碎,石像般的巨龍高高騰起了它夭矯的身影。

巨龍拖拽着滿山的霧氣,展開了神話般的身軀,沖上了雲霄之巅。

地龍升空。

司命、寧長久、陸嫁嫁。

他們都在洛書的幻影中目睹了這一幕。

只是他們尚且圍困其中,但洛書樓外,天藏時隔千年的咆哮已再次撕破蒼穹。

他們怎來得及阻止?

……

……

(今天淩晨木有~)

(感謝書友陌塵風和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自開書以來一直的支持呀!)

第 271 章 兩百七十一章:冥君

“活了兩千七百餘年,想到過今日麽?”七樓主問道。

龍母娘娘看着七樓主,神色驚恐,駭然道:“你們怎麽知道?”

七樓主道:“四棟神樓雖各自掌管一千年,但歷史須承上方可啓下,所以天下四千年的歷史,我們非但閱覽過,甚至精通。”

龍母娘娘的身份被道破,她低下了頭,瞳孔漸黯,像是徹底喪失了心氣。

先前的戰鬥在她的身軀上留下了許多的傷,更将她明明半步五道的修為硬生生打回了紫庭境中。

黃昏漸淡,龍母長裙上的珠光也漸失色。

鐵鏈死死捆鎖着她的仙軀。

八位洛書樓的仙人捆着她,随着開道的七樓主,一同趕赴洛書樓中。

……

洛書樓,裂神峽谷。

洛蒼宿身披神袍,從高聳入雲的樓上緩緩飄下。

很快,他來到了這片神秘的禁地中。

裂神谷中施法着一種場,那種場由無數異變的靈氣粒子組成,高頻率地相互碰撞着。

若是普通的修行者來到此間,他們體內的靈氣便會被其吸引,靈力向外吸附之時,便會像刀子一樣割破身體,将修行者瞬間大卸千萬塊。

但洛蒼宿的麟體無視這種場域,自如地漂浮到了禁地的中央。

場間的粒子在他的神袍上高速碰撞着,火花不停炸開,将他的身影照得璀璨奪目。

通往裂神峽谷的深處,有三條‘天然形成’的臺階,那三具順着裂谷垂入深處的龍骨化石。

許多輛馬車順着虛空上凝固的道路遙遙踏來。

那些馬車都拖着一個巨大的鐵皮箱子。

禁地之外,馬車停下,貨物拆卸。

十枚古神的胚胎或者化石碎片被找到。

古神的生育能力并不差,但它們的物種太過稀有,零零散散地存在于世界各地,幾乎從不現身。

所以每一枚古神胚胎都是價值連城的東西。

十枚古神胚胎盡數砸碎。

黏稠的液體緩緩流出。

洛蒼宿擡起袖子,在液體中注入了靈力。

靈力的注入使得它們與這片場域發生了沖突。

粒子高速碰撞間,所有的古神胚胎均勻地混在了一起。

濃稠的血腥味在空氣中飄蕩。

洛蒼宿用靈術過濾去了古神胚胎中所有的雜質,然後将其攏入袖中,身影貼地,緩緩潛入了裂神峽谷的深處。

地宮結構複雜,他的身影卻輕車熟路。

在穿越了錯綜複雜的地底之後,他來到了最深處。

龐大的地宮中央,一具巨大的屍骸被數百根巨木釘在地上,這具屍骸大部分的身體都陷在了岩石裏,裸露而出的岩甲也已石化,看上去就像是覆着一層石皮的貴重金石。

這是天藏屍體的一角,若是它身軀全部展露,甚至能比洛書樓更加巨大。

圍繞着這具屍體,層層疊疊的禁制加起來有數千個,它們有的負責封印,有的負責保護,有的負責進攻外來的闖入者。

洛蒼宿凝視着天藏的屍骸。

天藏是金元素的掌控者,它在死去之後深埋地底,塵歸塵土歸土,蒼龍一般的身軀化作一條百丈的地脈。

天藏這樣強大的生命也無法在時間的長河中長存。

洛蒼宿擡起了手。

他的身邊出現了數十柄劍,這些劍細如小針,但它們制作的複雜程度卻有甚于鎮仙之劍。

這些飛針似的小劍吸納了古神的胚胎,向着天藏裸露地表的屍骸刺了進去。

這副生前號稱世上最堅硬的鱗甲此刻被輕松地洞穿。

古神的胚胎的液體注入了它的體內,看上去杯水車薪。

但神奇的是,沒過多久,地面真的開始震動了,這具早已死去多年的屍骸仿佛要重新活過來,周圍的岩石和山體被一一震碎,化作碎石。

洛蒼宿知道這不是蘇醒,這不過是一點回光返照。

能讓這等古神複活的,唯有時間的偉力。

他退出了裂神峽谷,回到了洛書樓中。

一個時辰之後,衣裙華美的龍母被羁押而來。

她在困鎖的鐵鏈中無法動彈。

洛蒼宿從洛書樓的第十樓中走了下來,他的手中握着一卷書。

“姬毓,你來了。”洛蒼宿看着她,輕輕開口,如見古神。

姬毓是龍母娘娘的真名。

她擡起頭,淚眼婆娑地看着洛蒼宿,顫聲道:“你要我死?”

洛蒼宿道:“不,我是來帶你見證神跡降臨的。”

“神跡?”龍母娘娘露出了疑惑之色。

手持捆仙鎖鏈的八人齊齊退下。

萬丈巨峰般的洛書樓,只剩下他們兩人。

洛蒼宿道:“當年我說過喜歡你,說過将來有一天要賜你永生,讓你真正長存于世間,不必再承受數百年一次的分娩之痛。”

“住嘴!”龍母娘娘怒道:“你不過想把我煉化為天藏,讓我成為你的傀儡!”

洛蒼宿道:“我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

他轉過了頭。

龍母娘娘看到了那身神袍下的麟體,驚恐道:“你怎麽成了這番模樣?”

洛蒼宿微笑道:“我說過,我會陪你永生。”

“你這個怪物……”龍母娘娘美眸睜大,她的嬌軀不停顫抖、掙紮,只是捆仙鎖将她牢牢制住,以她的力量根本無法逃脫。

洛蒼宿一手握卷,一手負後,面朝着裂神峽谷的方向望去。

“這是洛書。”洛蒼宿展開手中其貌不揚的古卷,說道。

洛書是這個世界傳說裏的創世神卷,也是洛書樓立足于世的真正根基。

洛蒼宿将這本珍貴到無法用價值來衡量的書輕輕抛起。

洛書像是一只鳥,自中間的書頁分開,揮動着翅膀,向着裂神峽谷的方向飛去。

“它會從目前的最後一頁,一頁一頁地向前翻動,将裂神峽谷的歷史倒退回三千年前,那是太初六神還在掌控世界的年代,天藏還是應運而生,以最珍貴的礦藏為甲的地龍。所有的山脈和大地都是她的王國。”

洛蒼宿輕輕地說着,柔若輕風的話語勾勒着一個古老的傳說。

“裂神峽谷回到三千年前,天藏複活,可惜,哪怕它回到全盛,它也不會再是那個主宰世間的王者了,只要離開了裂神峽谷,它便會被天地的法則排斥,就像是來到了陸地上的魚。”

洛蒼宿指着身後,道:“這是九柄鎮仙之劍,它們從一樓列至九樓,盡數待命。天藏離開裂神峽谷的那刻,我會利用洛書将其困住,九柄鎮仙之劍齊齊發射,将它的身軀盡數摧毀,只留下那刻擁有神格的心髒。”

“那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洛蒼宿走到她的身邊,用手輕輕地理過她微亂的發絲。

龍母娘娘近距離看着他神化了的臉,那張臉明明做着狀似深情的表情,看上去卻恐怖得令人背脊發涼。

龍母娘娘渾身顫抖,她像是要發瘋了:“你這個瘋子……你就不怕白藏大神降下天罰嗎?”

洛蒼宿道:“四座神樓代表的本就是天的意志,太初六神的存在對于神主本就是一種隐性的威脅,我将其複生然後殺死,所作所為也可以算是神主的意志。”

“這只是你的自說自話罷了……”龍母娘娘不停地搖頭。

洛蒼宿微笑平靜:“神主不會親自降下谕令,作為神主在人間的代表,我所做的一切便是聖意。”

……

……

陸嫁嫁振去了劍刃上的血,将其收入鞘中。

她雪白的衣裳上濺上了一滴血。

陸嫁嫁微微蹙眉,有些不悅。

寧長久傷勢大抵恢複,他領着邱月站在陸嫁嫁的身後,微笑着問道:“小邱月,你娘親厲不厲害呀?”

邱月看着捧劍者的頭顱,用力點頭:“娘親真厲害……可是現在要晚上了,娘親很快就要不厲害了。”

陸嫁嫁聞音回首。

寧長久拍了拍邱月的腦袋,道:“你這小腦袋瓜一天到晚胡思亂想什麽?”

邱月捂着腦袋:“分明是你在亂想。”

陸嫁嫁提着劍,她轉過身問起了正事:“想明白了嗎?”

她問的是先前龍母娘娘的事。

龍母娘娘能被虛空召出,說明她已經死去了。

“我們之前看到的那個龍母娘娘,她到底是誰……”陸嫁嫁回憶起了那天的場景,輕聲說道:“先前褚先生說,他決心殺你是因為你問了不該問的問題,那個問題有關于洛書樓的神。”

“我确信我的是龍母娘娘的年齡。”寧長久說道:“龍母對他說了謊,這是他真正決心殺我們的原因。”

陸嫁嫁道:“所以她很有可能也對我們撒了謊!”

龍母娘娘與彩眷仙宮融為一體,她撒謊無法騙過自己,所以仙宮的銀河應該會有情緒的體現。

但如果這個龍母是假的,那麽一切也就都推翻了!

那麽她到底是誰呢?

真正的龍母又在哪裏,又為什麽死了?

寧長久閉上眼,回憶起龍母宴前前後後的一切。

他總覺得自己想漏了什麽。

是什麽……是什麽……

寧長久閉着眼,低頭沉思。

陸嫁嫁同樣在思考。

邱月不知道該想什麽,便也裝模作樣地低下頭跟着思考。

寧長久的話語率先打破了平靜。

“古靈宗!是古靈宗!”

寧長久忽地疾聲道。

“什麽?”陸嫁嫁不解,這和古靈宗有什麽關系?

寧長久道:“我們先前有個思維誤區,我之前說,龍母娘娘會見奪魁者,是為了和奪魁者說什麽……我們都以為,她想見的那個奪魁者是褚先生,但現在看來,那人不可能是褚先生,他們之間,分明就是你死我活的敵手。”

陸嫁嫁也被提醒了,她立刻回憶起了另外幾人。

術的魁首是颠寰宗人,顯然也不可能,那個紫衫仙子的可能性亦不大。

唯有那個最其貌不揚的,他們甚至不知道名字的道的魁首……

他身上有幽冥的氣息。

寧長久立刻想到了另一件事:“你還記得麽?我們剛到海國的時候,聽說過一件事。”

“什麽事?”陸嫁嫁問。

寧長久道:“當時颠寰宗說自己丢失了重要的貨物,要找海國麻煩,最後……是古靈宗的大人物出面調停的。”*

陸嫁嫁有了些印象。

可是古靈宗的大人物為何會出現在海國宴?

這與古靈宗又有何關?

他們對視了一眼。

提到古靈宗,永遠繞不開某個上古存在——冥君。

……

……

第 270 章 兩百七十章:開峰破雲入樓去

“這座峰是通劫峰,是中土西南的第二高峰,千年之前,有一頭擁有七竅玲珑心的神狐逃到了這裏,她不曾想到這是絕壁之峰,上面積壓的劫雷已化為池水,難以逾越。而追殺她的神明也早已在此等候,神明用鐵鏈穿骨将其困鎖。其後天狐斷尾,魂魄剝盡,炮烙熔骨,剖腹剁屍……這是她結局。”

高聳無涯的大峰之下,身披銀灰色繪金神袍的男子半浮于山壁之外,他的身軀在衣裳間閃爍着金光。

他指着這座入雲的山峰,繼續道:“這是神血石,是當年九尾妖狐的血液染石所化,當年那頭九尾本已五道巅峰,吞噬了七竅玲珑之心之後修為更進一步,她只需完成那個儀式,便可邁入傳說三境之一,得道飛升……”

神袍之後,通劫峰下,妖狐面具的司命靜靜立着。

雲海中透出的光落在她墨色的袍上,終年徘徊山谷的風将她的裙與發吹得飛揚,

她穿着淡雅純色的繡鞋,淺淺的草沒住了她纖細的腳踝。

此刻她螓首微擡,目光望向了懸浮天際的神袍男子,背在背上的黑劍泛着鋼鐵的亮芒,微微震動。

那柄修長筆直的劍自右肩處斜出,穿過秀挺的玉背,輕輕貼至臀-尖。

司命看着他,問道:“你以為我是狐妖?”

神袍男子輕輕搖頭:“只是慨嘆命運相似罷了。洛書樓追殺你兩個月不得,還浪費了一柄鎮仙之劍,如今你逃遁至此,和當初的九尾妖狐何其相似。”

司命輕嘆道:“是啊。只是當初追殺處死九尾妖狐的,是位一神之下的神官大人,你遠不如她。”

神袍男子沒有否認,道:“嗯,但你也只是初入五道,同樣比不上當年那頭神狐。”

面具之後,司命的唇瓣輕輕翹起,寒冷的冰眸之中,沁染的笑意好似暈開的風。

司命說道:“我知道你們洛書樓想要複活某位神,我并不關心。”

神袍男子問道:“那你又是來做什麽呢?來取那顆傳說中鎖于通劫峰的七竅玲珑之心麽?”

司命淡淡笑道:“那顆七竅玲珑之心早就被取走了。”

神袍男子不知她所言真假,道:“我很好奇,為什麽中土之上會忽然出現你這樣的人?你是颠寰宗或者古靈宗閉關的,老祖一代的人?若是如此,我确實可以考慮放你一條生路。”

司命輕輕搖頭。

神袍男子身上散發的神性之息更加冷漠。

“我确實是老祖一代的人了……”司命輕輕抽出了背後的黑色長劍,劍貼着肌膚緩緩滑出,光澤似水:“只是我并非某個宗門的老祖,而是你們所有人的。”

黑劍抽離後背的那刻,整個通劫峰為之一黯。

神袍男子靜靜地看着她,他說道:“不管你是誰,通劫峰絕壁天險,三面雷池,你身為五道初境者,逃不掉的。”

“嗯。”司命螓首輕點,道:“所以我選擇了這裏,因為……這裏沒有人可以救你。”

……

“狂妄!”

神袍男子也拔出了劍。

那是一柄石頭做成的劍,劍體之中,隐隐有流淌過的痕跡,像是一個個赤金色的古代文字。

通劫峰中渦旋的風被他們的劍吸附,形成了兩個巨大的,相互抗衡拉扯的風眼。

碎石與斷木被狂風扯起,相互絞卷,瞬間碾成齑粉,扯成了一條條環狀的帶。

“領教八樓主,讓我看看洛書樓第二人境界究竟如何。”司命話語清冷,她在席卷的狂風中緩緩走着,黑袍飛揚,步履平靜,身上的劍意随着她的腳步節節攀高。

八樓主褪下了神袍,露出了他那非人的半身之軀。

金色神符連接般的身軀色澤濃郁,帶着威嚴神聖之美。

“麟體……許久不見了啊。”司命淡淡笑道。

麟體是神明賦予人類的最高恩賜之一,是接近不死不滅的半神之體。

四樓神樓的樓主,也算是奉天承運的史官。

八樓主微微疑惑,他沒想到這個女子竟這般見多識廣。

他的神色更加認真。

他原本想以劍相拼,将她招式盡破,然後斬去她的頭顱。

但此刻他改變主意了。

他将這柄神劍守于身前,金色的古代文字領域般展開,向着周圍擴散,化作了一個絕對圓的球體,将他整個身軀籠罩在內。

司命冰眸眯起,狂舞不止的冰絲銀發驟然安靜。

山谷中的風也詭異地停止。

仿佛時間來到了這裏便停下了它的腳步。

通劫峰上,“通天絕壁”四字紅得刺目。

這是時間的領域。

但并不能影響到八樓主。

他的身軀籠罩在金色古文之中——那是屬于他自己領域,司命也無法侵入。

這場在中土也堪稱巅峰的對決在這一刻真正開始。

司命皓白如玉的手上,黑色的古劍宛若戒律,她持劍躍起之時,身影連同着劍影罩住了整座山峰,這些影子是紛紛揚揚的黑色幻影,但每一柄皆帶着實質的,可怖的劍意。

八樓主沒有去搜尋她劍的來使,他同樣握住劍,如舉行儀式般莊重地揮動。

數萬道幻影劍尖直指中心。

萬劍如朝。

這個曼妙絕美的女子,在拔劍而出的那一刻起,仿佛化作了獨行世間的魔鬼。

雷池翻湧,山石崩裂,幻影般的劍氣蟻附在八樓主的金色古文的領域上。

似水倒入滾燙的鐵鍋裏,嘶嘶聲急促地響着。

被司命劍意包裹的領域裏,連綿成串的金色古文像是一束破開雲霧的光,那束光斬向了虛空處的某位位置。

無聲隐匿于虛空中的司命被照出了身形。

金光化作了八樓主的模樣,他雙手持劍高高舉起,但這個動作是假的,舉劍的同時,劍氣已朝着司命的頭頂駭然劈落。

司命用時間權柄裹着自己,劍氣在她的眼中慢放了數十倍,她閃爍般出現在了八樓主的身後,反手持劍向後刺去。

劍尖所指便是他的心髒。

铮!

金色古文凝聚成甲。

黑劍的劍鋒沒入其中,如沒入了浩渺的古文之海裏,再難深入。

劍刺入之處,古代文字像是一只只金蟬,順着劍一路攀附而上,想要将她連人帶劍徹底鎖死。

司命神色不變,她黑袍舞起,另一只手拖着淺淡的連綿之影,緩緩掠來,按在了劍柄的一端。

一種前所未有的風驟然刮起。

這是時間之風。

古文字被時間之風的吹刮,像是經歷了無數的歲月,從晦奧變至象形,再由象形慢慢化繁為簡,筆畫越來越少,最終淘汰在時間的長河裏。

劍尖刺破了八樓主的領域。

八樓主神色微變。

他們曾經猜測過這個神秘女子擁有的權柄。

他們原本以為,她擁有的會是“黃昏”或者“衰亡”中的一個,不曾想她所擁有的竟是時間……這等淩駕于元素之上的法則是真正的神明才配擁有的力量。

她究竟是誰?

八樓主境界畢竟更勝一籌,在劍尖沒入麟體稍許之後,他背上的麒麟之紋便化作真正的神獸形象撲出,張牙舞爪着向着司命撲去。

司命抽劍,身形飄然回退,轉眼便已貼住了通劫峰的絕壁。

八樓主懸浮着的麟體燃起了虛無的火焰,這些火焰将司命糾纏而來的幻影之劍灼燒殆盡,他的身側,四道金色的劍光鈎索般朝着司命所在的方向襲擊而去。

司命身影繼續後退,竟融入了通劫峰裏。

八樓主神色驚疑,影沒入峰?難道她還擁有土領域的權柄?

但司命這個只是假動作,她并沒有融入山體,而是在身後打開了一片無形的虛空,她遁入虛空,随後劍尖刺破黑暗,出現在了八樓主的身後。

八樓主沒有動作,但半神的麟體卻已察覺。

巨大的麒麟法身金光流轉,它踩着虛空走動,身材夭矯,隐帶敵意,這只巨大麒麟的犄角王冠般向後延伸着,威嚴如統禦萬獸的帝王。

司命看着它,嘆息道:“當初與古龍并稱的存在,如今只能像寄生蟲一樣依托人類的身體存活了麽?”

八樓主轉過身,看着于金色麒麟對峙的銀發女子,道:“看來你确實是某位古神存活至今的化身。”

“古神?”司命冰冷的話語中帶着驕傲:“除了天上的那十二位以外,其餘的,都不過是低劣的,茍延殘喘的失敗者罷了。”

八樓主神瞳中的金光驟然濃郁。

這是他一生中聽過最狂妄的話語之一。

“我越來越好奇你的身份了。”八樓主一邊說着,一邊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劍。

劍落下的那刻,八樓主與麒麟交換了方位。

麒麟的利爪化作了大劍。

這一劍沒有一絲光,也沒有一點聲音。

就像是水滴滴入無底洞,過程被拉得無限長。

劍落下之際,一個黑色的平面在他們中間展開。

司命凜然不懼,她神識展開,精準地鎖住劍的來勢,同時,她足踏虛空,迎劍而上。

時間的權柄也在黑劍的表面鋪開,流淌着包羅萬象的神采。

五道的境界裏,權柄對撞。

地動山搖。

通劫峰上雷池晃動,它們順着岩壁流下,宛若瀑布飛瀉。

一道道巨大的裂紋也在絕壁上生出,周圍所有的,有形的或無形的一切都被踐踏撕碎,歸于最終的寂滅。

若通劫峰谷圍繞的是一個世界,那這個世界便正面臨着山河崩壞,生靈死滅,萬物消亡的末世裏,所有的一切都在發出令人絕望的悲嘯。

“永夜的權柄麽?”司命的劍沒入了那個展開的黑夜,無法刺透。

她是可以抽回劍的。

但她卻做了一個讓八樓主都吃驚的舉動——她足踩虛空而上,走入了這片永夜的領域裏。

夜色內部并非平面。

司命的身形紮入其中之後,更像是浸入了一片茫茫的大海或者虛無的宇宙,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

司命看着眼前茫茫的漆暗,無動于衷。

“自投羅網?”八樓主神色微異,他被迫提前使用權柄,原本算是交出了一張底牌,而這張底牌卻只起到了防守的作用。

但這個女人太過托大,她竟敢走入自己的永夜裏……

八樓主看着他身下的黑夜,神色漠然。

既然如此……那就讓她在永夜裏自生自滅吧。

在傳說故事裏,除了早已死去的燭龍,同境之下,能撕破永夜的唯有僅存于神話中的金烏,但那種生靈兩千多年前便已絕跡于世,她如何能撕開夜色?

時間雖然無垠,但永夜亦是無際。

她哪怕耗盡權柄,也走不到盡頭的。

……

……

古靈宗,禦靈一脈,木堂。

“皇不在殿……”

這四個字萦繞在寧小齡的心頭,始終無法散去,她看着外面漸漸暗淡的天空,先前黃昏的異象已經随着真實的黃昏一起黯淡,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要回歸平靜,但她卻越來越覺得不安。

魚王聽懂了他們之前的對話,也覺得不安。

當年宗主一脈的老女人活到了現在,她深入冥府非但沒死,還獲得了“皇”的稱譽,現在,她又設下了一個複雜的,險些騙過了所有人的局,這個局真正的目的又無人能猜透。

這種雲裏霧裏的感覺最讓人難受。

這個老女人……魚王想了想,發現自己好像要更老一點。

唉,真是越老越怕死啊。

它現在只期望寧小齡可以遠離紛争的中央,不要殃及自己。

但寧小齡對于這件事似乎興趣濃郁。

“谛聽,你說皇不在殿,那她能去哪裏呢?”寧小齡認真問道。

魚王睜着鹹魚一樣的眼睛,生無可戀地嗷嗚了一聲。

它已經做好了離家出走的打算。

它起初覺得谛聽這個名字挺好的,但現在越想越覺得不吉利,這畢竟不是陽間的職位。

寧小齡又想明白了很多事。

“難怪那頭白蛇偏偏這個時候掙脫了封印,它說,當初是那個女人封印的它,如今木靈瞳終于離開了,所以白蛇的封印也松動了,讓它有機可乘地逃了出來。”寧小齡的腦海中,事情的脈絡又完整了一分。

“這可能是木靈瞳的疏忽!”寧小齡堅定道:“再厲害的凡人也不可能算計一切,可能她自己都忘了白蛇神谷鎮壓了一頭蛇,或者認為它對于自己的局不會有影響,所以并未理會,但是……”

但那次變故恰恰遇到了她,而她機緣巧合之下參悟了羁災之劍!不僅如此,她還順着脈絡理清了許多東西。

寧小齡的眼睛越來越亮,為自己識破了木靈瞳的陰謀感到驕傲。

可是巨大的暗流在陰影中洶湧,她又能做什麽呢?

……

寧小齡的話語也讓祝定的心緒翻起了駭浪。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平凡安詳的死去,但這注定是一個不平靜的黃昏。

終于,他下定決心,前往九幽殿。

他想親自去見宗主。

祝定禦劍過峰,很快來到了九幽殿外。

他境界高深,又是宗中輩分極高的師叔,按理說無人會攔。

但另一個紫庭巅峰的大長老守在了必經之路上。

“祝定?你不在你的靈閣待着,來這裏做什麽?”大長老問道。

祝定道:“我要去見宗主,有要事急事相商,你莫攔我。”

大長老搖頭道:“今日不行。”

“為何?”

“九幽殿已經封殿了。”

“封殿?誰下的令?”

“宗主大人親自下的令。”

祝定心中具驚,寧小齡的話語與他心中的某些猜測糾纏在了一起,這是他入道以來,道心最為飄搖一次。

他強穩心神,問道:“宗主大人下這個令做什麽?”

大長老說道:“我不知,我只負責守殿。”

祝定看着黃昏裏帶着詭異之美的九幽殿,臉色沉重。

冥府的殘址便在九幽殿下。

他感到了恐懼,仿佛下一刻,九幽殿便會亮起地獄的紅蓮之火,然後将十脈盡數籠罩在內。

幸好,這一幕遲遲沒有發生。

暮色寧靜,籠罩天地。

……

……

如今是黃昏,但司命的眼中卻是無盡的黑夜。

這片黑夜裏,她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

那些都是在她生命中出現過的人,很多人她根本想不起來了。

但是藏在她深處的意識卻依舊記得,還将這些映到了永夜裏。

司命手持黑劍,走在永夜,将這些心底浮現出的人一個接着一個斬去。

越往前走,那些人的臉便越來越清晰。

她的腳步越來越慢,劍殺起來也越來越吃力。

她看到了當年被她斬殺過的妖魔,看到了夜除,甚至看到了神主。

神主籠罩在一片神秘的霧氣裏,看不清面容。

她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一個白衣少年立在虛空中,雙手攏袖,對她露出了微笑。

司命停了一會兒,她看着他,臉上露出了一絲笑。

永夜漫長。

如果說心魔劫是紫庭的問心劫,那麽永夜便是所有修行者心靈深處的問道之劫。

并且這個劫是無法打破的。

因為在永夜裏,你無論斬去多少心魔的投影都無濟于事……只有自己才是此間唯一的活人,所以也只有戰勝自己才能破劫而出。

自殺是唯一解。

許久之後,司命揮劍将寧長久斬去,然後看着白衣少年的身影一點點消散。

她繼續向前走去。

永夜的盡頭,是她最大的心魔。

那是一個看不清容顏的白衣女子,她在夜色中撲朔迷離,像是一輪皎皎的月。

許多許多年前,她親眼目睹了那一幕——這個女子以一柄月華流影的劍,斬下了神主大人的頭顱。

一擊斃命,所以無限都未能救下他。

神主大人是天。

那一刻,天和她的道心一起崩塌了。

“唉……”

永夜裏,司命的嘆息聲輕輕傳出,她看着白衣女子,緩緩開口:

“他們作為人永遠信奉那套可笑的想法……事實上,戰勝自己何其容易啊。我真正無法勝過的……一直是你啊。”

永夜刮起了風。

司命山巒起伏至幾乎完美的身影在永夜中勾勒出的形狀。

勾勒她的是月光。

一只月雀飛上天空。

八樓主的足下,狂風驟然翻湧。

永夜撕開了口子。

裂縫裏,月雀妙舞而出,司命逆天而上。

八樓主揮劍去擋。

時間倒流。

回到了他格擋的手勢未起之間。

劍刺破防禦,擊中了他的胸口,抵着他升空而去。

峰石破碎崩塌,雷池一個接着一個地炸開。

劍尖與麟體相抵之處,裂紋橫生。

八樓主想不通她是怎麽破開永夜的。

一切太過突然,他沒有來得及算計她的招式,在時間倒流之後便被黑劍刺中,升空而去。

他依舊不覺得自己會輸。

金色的麒麟從後背鑽了出來,舒展出它的骨骼和身形。

司命冰眸盯着它。

令八樓主驚駭的事再次發生。

司命盯着它時,這頭傲視天地的金麒麟竟不敢動彈!

“血脈壓制!”八樓主震驚無比:“你是什麽人?你到底是什麽人!”

步入五道之後,司命的時間領域随心所欲了許多。

意念稍動間,領域再次展開。

八樓主不死不滅的麟體被容納在內,竟開始肉眼可見地衰老!

“我早就說了,當初追殺那頭九尾妖狐至此是一位神官大人,而你……遠不如她。”

随着八樓主麟體的衰老,司命的劍一點點刺穿了他的身體。

八樓主渾身的靈力、道法、權柄被盡數壓死。

司命輕嘆道:“我就是她。”

八樓主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她的話語。

“怎……怎麽可能?”他的瞳孔漸漸潰散。

司命穿行雲間,憶起過往,笑意蕭索。

當初她将那頭偷食了聖人之心的妖狐追殺至此,将其斬殺,肉身鎮于通劫峰中。

後來她将那顆七竅玲珑心贈與了自己的恩師夜除。

再後來便是夜除死去,這可珍貴的心髒給了那個該死的白衣少年。

他吃完這顆心後更不聖人了。

唉,真是浪費了一顆聖人之心……

司命破開了雲海,沖上了寒冷的高空。

黃昏已經過盡,夜空的月色裏,茫茫的雲海沐浴在月光中,像是一個夢幻的、銀灰色的世界。

劍光月弧般在天空中畫開。

八樓主屍首分離,魂魄俱散,墜下雲海。

劍光久久不散。

于是天空中便有了兩彎月亮。

墨袍銀發的女子立在如夢似幻的雲海上,幽然的世界裏,那兩彎纖細的月好似她的眉。

……

許久之後,司命破雲而下,她的身影遁入虛空,向着洛書樓的方向禦空而去。

……

同時,海國,彩眷仙宮。

龍母在經歷了大量的反抗之後,終于被七樓主斬開仙宮,困囚而出。

八個洛書樓的高手一人握住鐵鏈的一端。

一身華美衣裙的龍母娘娘成了階下之囚,她高挑曼美的身軀被仙鏈勒緊,臉上血色盡失,眉間間的虛弱倒是惹人憐愛。

“你們……你們為什麽不肯放過我?”龍母娘娘擡起頭,淚水流下:“洛蒼宿,他就這般不念舊情麽?”

七樓主淡然道:“當初是娘娘選錯了路,怪不得別人。”

龍母娘娘道:“那我……我會成為天藏大神寄生的容器麽……”

“這已是定局之事了。”七樓主道:“就讓神明替你活下去吧。”

八道仙鏈勒緊,她的身軀幾欲崩裂,發出了痛苦凄婉的哀啼。

絕世美人的哀啼聲回蕩在海國的上空。

尚不知情的人們,只以為這是人魚的夜哭。

……

……

(感謝書友血羽菌打賞的大俠呀~謝謝書友一直以來的支持!)

第 269 章 兩百六十九章:(2)

死,反而在冥府中得到了什麽,稱為了這些冥将口中的……皇!

寧小齡從未覺得自己竟這般聰明!

只是……皇不在殿,那她去了哪裏?

……

……

此刻,無運之海上,高高掀起的浪潮好似一只只破開水面的巨大的海獸,它們膨脹着身軀,亮出了利爪,翻湧着白浪,向着岸邊撲了過來。

一身神袍的七樓主看着漸漸黯淡黃昏,随意地伸出手,便将磅礴的海嘯壓了回去。

“只有這些手段了麽……”七樓主話語冷漠。

他今天是來搶人的。

海國如今再龐大,如果也被切斷了所有的關系,無異于一個孤立之島了。

他要将龍母娘娘從海國擄走。

這是天藏降生很重要的一環。

整個中土,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般完美純淨的,可以容納神靈的軀體。

洛書樓的高手齊出,将海國盡數封鎖。

自囚于彩眷仙宮的龍母娘娘,逃無可逃了。

……

彩眷仙宮裏,龍母娘娘搖曳着珠光閃閃的裙裾起身,她從海水凝成的王座上走下,邁過銀河為地的仙宮,緩緩向外走去。

她面帶微笑。

……

……

(萬字更新!今天只有這章,後面的劇情需要再理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