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0 章 :修羅

參相立在門口,視線微擡,越過邵小黎的頭頂望向了院中,只見那個白衣少年似在練劍,而他身前的草地上,也有野草被劍整齊割過的痕跡。

“你可需要一柄新劍?”參相微笑着開口詢問。

寧長久不理會他。

參相道:“你不必與我僞裝,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靈,你能聽懂,也能理解我們的話。如果你有需求,盡管與我們說,甚至……我可以為你換個主人。”

邵小黎一聽,立刻慌了神,阻止道:“我和他已經立契了,情投意合!況且是我的血引他出來的,整座城裏,只有我有資格成為他的主人!”

參相也不反駁她,臉上挂着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

這抹笑容看的邵小黎微微心虛,她立刻繼續道:“劍當然是要的,既然參相大人也知道我的靈不同凡響,那當然得用最好的劍!”

參相看着這個狐假虎威的少女,道:“邵小姐如今變得這般硬氣了?”

邵小黎對于參相內心是有恐懼和陰影的,她的氣勢立刻矮了一截,聲音微低道:“參相大人還有什麽事嗎?”

參相搖頭道:“無事,新劍下午便會有人送來,考核一事可切莫忘了,你也是王族成員,相關事宜應該無需我多言了吧?”

“知道了。”邵小黎避開他的目光,顯得沒什麽底氣。

參相離開之後,邵小黎有些悶悶不樂地轉身,她邁着小步子緩緩走到了寧長久的身後,手娴熟地搭在他的肩上,按揉捶打了起來,道:“老大,你聽到了吧,這個考核必須去的……”

“嗯。”寧長久點點頭。

邵小黎誠懇道:“我給你講一下內容吧,我們先演練一下,到時候省得出現狀況。”

寧長久說了聲好。

邵小黎便介紹了起來,“這個考核不麻煩的,一共只有兩樣,第一關是考驗我的精神力,能不能精準地用意念操控你行動,第二關就吓人一點,到時候會把我們扔到牢門大開的鬼牢第一層,一個時辰後得活着出來。”

寧長久想了想,覺得第二關應該不難,至于第一關……

寧長久睜開眼,不信任地看着她:“你的精神力修到什麽地步了?”

邵小黎的天賦本就算不上出彩,雖然也經過了十餘年的後天努力,收效卻一般。但邵小黎昨夜已經想好了對策,她神秘道:“老大,你等等哦。”

說着,邵小黎加快速度錘捏了一下他的肩膀,便轉身回房,從中拿出了一小疊紙,卷好之後以掌心托着,拇指捏着,很是乖巧地遞給了寧長久,細聲細氣道:“老大,這是話本哦,到時候我們就照着上面演就行了,我還預測了很多困難突發的情況,老大,您過目一下!”

“……”寧長久無言以對,他默默接過了邵小黎的話本,翻看了起來。

“老大,你要是覺得讀起來累,我可以幫你讀的!”邵小黎在一旁展示着自己周到的思考。

寧長久自顧自地看了起來。

邵小黎的字寫得很漂亮,看上去竟是端莊內秀,宛若深閨偶出閣的貴家女子,一筆一畫皆韻意飄然。

字如其人果然是不可靠的……寧長久看着這些漂亮的字,心中這樣想着。

他捏着紙緣,一目十行,手指一張張地掀過,心中暗暗贊許這個小姑娘心思确實挺細膩的,她甚至考慮到了自己精神力不足時,該如何演出她與自己之間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還詳細寫了她精神瀕臨奔潰,卻堅持不懈,咬牙切齒地控制着自己時的動作神态,以及那時,自己又該做出怎麽樣的反應。

“就按這個來吧。”寧長久挑不出什麽毛病。

邵小黎原本緊繃着的神情一下子松懈了下來,半蹲在寧長久椅子邊的她高興得蹦了蹦,但寧長久始終顯得冷淡的臉又似在給她潑冷水,她收了收心,小心翼翼問:“真的沒問題?”

“沒有。”寧長久說道。

邵小黎這才徹底放心,道:“要不我們現在開始練練吧?”

寧長久道:“你自己把你那段練好就行,我……”

寧長久本想說自己不需要練習,但怕小姑娘擔心,他還是道:“我自己偷偷練就好。到時候我們拼接上就行。”

邵小黎露出了微微恍然的神情,心想老大肯定是對于這種事情比較害羞。

接下來的一上午,邵小黎便撲了個毯子,坐在石道的中央,按着自己寫下的劇本,開始精細而嚴謹的演練,寧長久則坐在房子門口的屋檐下,默默想着昨夜在書庫中看到的東西,猜測并推演着這座城池的來龍去脈。

時近中午。

邵小黎蹦蹦跳跳了一早上終于歇了下來,她對于自己訓練的成果頗為滿意,腦海中已經浮現出到時候技驚四座的場景了。

“老大,你真不練練?”邵小黎擡起手臂擦了擦額角的汗,試探性問道。

寧長久自重身份,對于那話本上的很多動作隐有抗拒,搖頭拒絕。

邵小黎也不敢勉強,連忙道:“老大,那我先去給你做飯了!”

中午的飯菜要比早上豐盛許多。

邵小黎在後廚熱火朝天地坐了起來,炊煙騰起,有香味萦來。

等到一桌擺滿,邵小黎便自信滿滿地邀寧長久去嘗嘗她的手藝。

落座之後,邵小黎便開始積極地介紹起來:“這是青龍騰海,這是定海神針,這是玉女含羞,這是絕代雙驕……這是一枝獨秀!”

寧長久拿起了桌上的筷子,順着她介紹的目光望過去,一一看過了那幾樣清湯煮青菜,炖蛋插蔥,火焖蚌肉,爆炒雙椒,嘴角微微抽了抽。

今日早上喝的是尋常的粥,他原本以為是邵小黎口味清淡,直到此刻,他終于開始質疑邵小黎口中的“錦衣玉食”。

邵小黎也很伶俐,知道寧長久心中在想什麽,連忙解釋道:“老大轉世前應該是外面的大人物吧,這裏可不比外面,這些河蚌都是地下泉裏好不容易挖出來養活的,能吃上菜已經不太容易了。”

寧長久點頭,他對于吃喝本就不挑剔,此刻他盯着最後一道菜,猶豫了一會兒,知道自己不該問,卻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它為什麽叫一枝獨秀?”

那盤子中是一個烙得發黃的薄餅,餅中卷着些許的蒜泥一樣的東西。

邵小黎眸子一彎,像是獵人看到獵物踩中夾子一樣,高興地介紹道:“這是烙餅,這是大蒜……連起來就是老大!老大當然是一枝獨秀呀!”

“……哦。”寧長久深深地看了一眼這道菜,點了點頭。

邵小黎看着自己的烙餅,心想這蒜泥可不是灑上去的,而是自己一顆一顆放上去的,精神可嘉……也不知道老大看出來了沒有,怎麽反應這麽冷淡呢?

寧長久低下頭,默默地夾起了一筷子其他菜。

他想起一枝獨秀這幾個字,佯作冷淡的神情終于沒有繃住,嘴角還是忍不住勾了起來,這一點被邵小黎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心激動得像是盛開的花,卻也沉住了氣,臉上沒有表露什麽,只是低了些頭,視線向上偷偷張望,小聲道:“老大笑起來比蘇姐姐還好看。”

寧長久的臉立刻重歸平靜。

和女子對比……他沒覺得邵小黎是在誇自己。

臨河城時的窘迫,他可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吃過了飯,寧長久又練了練邵小黎專屬的功法,北冥神劍。

邵小黎高興極了,問:“老大,我這劍法是不是頗有可圈可點之處。”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有不錯的觀賞性。”

邵小黎眯起眼睛,道:“老大,我覺得你是不是表面風輕雲淡,其實心裏焉兒壞?”

這話才出口,邵小黎便開始悔恨自己的口不擇言。

“嗯?”寧長久淡然地瞥了她一眼。

這雲淡風輕的一眼摧垮了邵小黎的防禦,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軟語央求認錯,一副恨不得去靈堂前拆蠟燭的神情。

寧長久頗為無奈,也不知道該用什麽态度對她。

他現在只想早點離開這裏,回到原本的世界,去見自己的可愛的師妹和師尊。

他體內,劍經之靈對于這個小姑娘倒是頗為看好,說着什麽哪怕自己目光毒辣,這小姑娘也絕對是端正的好胚子,不信明早我們一起品鑒品鑒。

寧長久當然不會搭理它。

邵小黎則在一旁暗暗竊喜着自己老大脾氣好,甚至還在幻想着以後神通廣大的老大背着自己走出雪原的樣子了。

等到出了雪原,外面的世界肯定精彩紛呈,而那時候自己肯定出落成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了。

嗯……孩子叫什麽好呢?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邵小黎的幻想。

來者是送劍的。

送劍之人交待了幾聲,便悄然離去。

那是一柄漆黑皮革為鞘的劍,鞘上貼着金箔裝飾,繪着繁複暗紋,鞘口處也箍着光澤銀亮的金屬圈,整柄劍通體細長,看着竟有些秀美。

寧長久握着劍柄,輕輕抽出。

劍身像是盈盈流瀉的水,映出了他同樣清秀平淡的面容。

靠近劍镡之處,刻着幾個古奧銘文。

當年帝王以首山之銅鑄劍,以天文古字銘刻,所以名劍之上,通常會有刻字的傳統。

邵小黎非常喜歡這柄劍,覺得它與老大般配極了。

而寧長久的神色則凝重了許多。

他認得這把劍。

這是昨夜裏,那自稱星靈殿侍女的女子所佩之劍,當時這柄劍始終沒有出鞘,如今卻自她的腰間解下,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這又是何意呢?

寧長久以掌抵着劍柄,将劍推回鞘中,他用神識仔仔細細地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問題,但他依舊無法放心,打算等到金烏蘇醒之後,再将這劍重新熔鑄一遍。

時間飛逝,轉眼又是兩天。

這裏的節氣和外面的世界有着冥冥中的照應,但此處畢竟斷界而存,與世隔絕,所以氣候的感知并不強烈,哪怕白日裏會微感燥熱,夜色降臨之後,整個城的氣溫便也急劇下降。

而邵小黎每夜都裹着很厚的棉被子,縮在角落裏,瑟瑟顫抖,說着夢呓的話語。

寧長久這兩夜都會偷偷地為她安神定眠,然後渡入靈氣,試圖驅散她體內的寒氣,但他這個舉動,反而使得自己點着她眉心的食指覆上了微霜,險些被寒氣反噬。

他确信她的身子應該是沾染上了詛咒之類的東西,只是不知為何,白日裏這個小姑娘好像沒心沒肺,渾然不覺的。

這兩天,寧長久對于她的态度也沒最開始那麽冷淡, 這讓邵小黎暗喜了好久,覺得未來真是大道可期。

而寧長久也教了她一些較為高階的吐納方法,邵小黎吵嚷着要拜他為師。

第三天的下午,邵小黎終于生出一種好日子到頭了的感覺。

這是考核的最後期限。

邵小黎就像是一個苦讀十餘年的寒窗學子,在京城大考的最後期限,終于不得已地背上了大包小包和盤纏,趕赴京城,神色緊張而認真。

寧長久則像是個陪讀的書童,雙手攏袖,竟有些事不關己的樣子,神色平靜。

參相立在王宮的金屬石塊之前,已等待多時了,旁邊還有數位記錄和監察的官員,他們停下了筆,看着從遠處走來的少年少女,心中微松了口氣。

參相深深地看了邵小黎一眼:“準備好了?”

邵小黎不喜歡他的眼神,刻意避開,點頭道:“好了。”

寧長久跟在她的身後,神色冷淡卻不木讷,看上去果然與尋常的靈不同。

參相看了一眼王朝的金屬臺。

邵小黎會意,手放了上去。

金屬臺鳴出一聲劍音,那劍音不算響亮,但也還清脆,證明了邵小黎劍道成就尚可,擁有了考核的資格。

劍鳴聲盡。

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等待着考核的開始。

邵小黎單手負後,墨發垂腰,神色清冷,眉目間自顯貴意。

她眼睛緩慢地閉上,推出了一只手,聲音帶着一些趾高氣揚的威嚴,“神侍聽令。”

寧長久看着她威風凜凜,清冷如冰山的模樣,腦海中已經出現了她回到家後拿着搓衣板可憐兮兮地央求自己的場景了。

他倒也配合,說了聲“是”。

邵小黎暗自松了口氣,冷豔的目光望向了皇城的天空。

而寧長久仿佛被她以精神力勾連一樣,也望向了天空。

“去。”邵小黎輕叱一聲,并指而出,指向了王宮高高的院牆。

寧長久似得感召,身影一閃即逝,很快來到了院牆之上。

邵小黎手指點動,讓他的身形在王宮的幾個點之間來回穿梭了一番。

一刻鐘後,她的額頭上冒出了一些細密的汗珠,少女的銀牙也緊咬了起來,似是微微力竭。

邵小黎用力地閉了閉眼,仿佛自己的精神力正在急劇地消耗,她的手指也痙攣般屈起了一些,不受控制地顫抖着。

“斬滅!”邵小黎強忍着擡頭,原本微屈的膝蓋一點點挺直,顫抖的手指一凝,向下抹去。

寧長久身形一動,掠過場中間的一個木樁,刷刷幾聲裏,木樁斷成了數截。

而這一舉動似是很消耗力量,邵小黎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陽穴。

而他們之間的精神聯系似是斷了。

寧長久斬破木樁之後便立在了原地,仿佛失去了控制,目光也跟着微微失焦,茫然地向着兩邊望去。

參相目光幽邃地盯着他。

他忽然擡起了手。

一截被斬斷的木樁從地面上騰起,向着寧長久後背砸去。

寧長久心生警鳴,卻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應,任由那截木樁撞上自己的後背,然後被自己散發出的劍意攪碎。

“可以了。”一邊記錄的主筆喝止道,其餘的監察之人也不覺異常,輕輕點頭,還對邵小黎投去了贊許的目光。

邵小黎單膝跪地,捂着嘴,似是疲憊極了。

只有寧長久知道,她是在偷着笑。

接下來便是鬼牢之行。

寧長久想不明白,為何這裏和趙國一樣,都喜歡把最危險的囚牢建在王宮之下。

鬼牢傳說一共有三層,越往下,關押的便是越強大的怪物。

邵小黎與寧長久在參相的帶領下來到了鬼牢的入口。

“若是想中途退出,随時捏碎這個便好。”參相遞過去了一個竹筒子,那竹筒子與谕劍天宗所用的大小制式都相差不多。

邵小黎輕描淡寫地接過了竹筒子,随後她和寧長久順着幽深的石道慢慢深入。

邵小黎自始至終表現着超乎尋常的冷靜,仿佛她要面對的,根本不是一群惡鬼,而是一些舉手投足間就可以捏死的蝼蟻。

但寧長久知道她心裏是很慌張的。

那牽着自己衣袖的手還在不停顫抖,耳畔的心跳聲也越來越快,呼吸也愈發急促。

鬼牢中的大門盡是虛掩的。

那些被折磨得不成鬼形的怪物潛伏在黑暗的深處,有的因為恐懼蜷在角落,有的因為對鮮血的饑渴而藏在附近,伺機而動。

對于來到這裏的修道者來說,這既是一片獵場,可以肆意砥砺自己的劍術,同時,獵人與獵物的角色也可能很快颠倒,歷史上,還未來得及捏碎竹筒便被怪物一爪自背後穿心的,也不算少數。

“可以了,別裝了。”寧長久淡淡開口。

邵小黎緊繃的精神頓時一松,她的臉一垮,先前那副冷傲與自信蕩然無存,只是一個勁地往寧長久身邊鑽,好似恨不得直接撲在他懷裏。

寧長久伸出按着她的額頭,不讓她靠得太近,于是邵小黎的動作就有些像是溺水之人的袅水了。

寧長久向四周望去。

陰森黑暗的囚牢裏,一雙雙瞳孔似蝙蝠夜目,自深黑處幽冷地盯着他們。

寧長久同樣睜開了劍目。

于是那一點點幽碧鬼火般的光便勾勒出了具體的形态。

囚牢之中,大多是一只只四爪趴地,生着長尾,口中一排排利齒的怪物,它們的血肉更像是黏稠而泥濘的淤泥,看不出有皮膚包裹的形狀,它們半伏在地面上,獵豹般聳起了背脊,似是随時要撲躍而來。

邵小黎死死地抓着寧長久按着自己的額頭的手臂,心中打鼓不停,一看都不敢去看它們。

但是不知為何,那些怪物都沒有貿然地發起進攻,而是緩緩地盯着寧長久向深處挪動的腳步,似在數着他行走的節拍。

囚牢鋼鐵的牢籠上,咬痕無數。

“老大,你這是要去哪裏呀,你是不是在生我氣呀,剛剛只是演戲的,回去之後我給你做我新研究的玉女火蓮賠罪好不好……”邵小黎弱弱地央求着,她張開手臂,似是希望寧長久抱着她。

寧長久不為所動,只是向着深處走出。

“老大老大,你到底要去哪裏呀,你這麽厲害,就嗖嗖嗖把它們全殺了,我們馬上出去好不好。”邵小黎只覺得陰風陣陣,瘆人得很。

寧長久道:“去下一層。”

“什麽?!”邵小黎以為自己聽錯了:“老大,你瘋了嘛!”

……

……

鬼牢之外,主筆立在參相身邊,不确定地問道:“他們可以走出來嗎?”

參相點了點頭,反問道:“你覺得先前他們第一次考核如何?”

主筆冥思苦想過後道:“并無不妥之處。”

參相嘆了口氣,自語道:“是嗎?”

主筆皺眉道:“大人以為如何?”

參相看着那隐蔽得極好的鬼牢入口,不解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何他們這麽久還未出來。”

天邊已經泛起了昏黃的暮光。

天空中沒有太陽,所以這抹光像是從整個天空發出的,只是偏西的地方更明亮一些。

主筆看了一眼掌間的沙漏,不解道:“這才過去了半個時辰,按照規矩,不得一個時辰才能出來嗎,哪怕是隗元亦是如此。參相大人為何會有此說?”

參相沒有與他解釋過多。

在這個少年身上,他察覺到了太多的異常,而其中最令他震驚的,還是司命對他的看重。

司命是斷界城中比君王還要神秘的人。

除了他們,幾乎沒有任何人知道司命的存在。

這樣神秘而絕美的女子,極少出世,卻于那日未蔔先知般降臨,還帶來了傳說中的神啓。

這是斷界城百年未有的大事了。

光線一點點地被抽走。

王城中亮起了一盞盞大紅燈籠。

一個時辰到了,鬼牢的門自行打開。

寧長久與邵小黎從其中走了出來,他們的衣裳雪白,纖塵不染,仿佛去的不是鬼牢,而是一片白雪皚皚的原野。

參相眯起了眼。

他發現邵小黎的神情微微癡呆,像是受了什麽驚吓。

“考核通過。”主筆念了一聲,拿出了一個嶄新的冊子,寫上了邵小黎的姓名。

參相皺着眉頭,走入了鬼牢裏。

他才一進門,一股濃重的惡臭味便撲面而來,哪怕是他,也無法相信眼前的場景。

鬼牢的地面上,盡是橫七豎八的屍體,這些屍體看似完好,仔細觀察才能尋到傷口,那些傷口千篇一律,都是幹脆利落的一劍。

他向着深處走去,看着地面上觸目驚心的,發紅發黑的液體,心髒也一點點地收緊。

他不知道那白衣少年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而哪怕他已知寧長久的不凡,依舊無法想到,這一個時辰裏,鬼牢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王城中,邵小黎與寧長久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來到家門口時,邵小黎取出了鑰匙,可她的手卻顫抖不停,連續插了好多次也無法對準确鎖孔。

“我來吧。”寧長久攤開了手。

邵小黎卻将鑰匙篡在了掌心中。

她轉過頭,有些怯弱的眼睛裏像是閃動着水光,那水光并非源于感動,而是恐懼。

她張了張口,問道:“它……它到底對你說了什麽?”

連參相都沒有想到,這個時辰裏,寧長久竟突破重重阻隔,孤身前往了鬼牢的第三層。

他見到了黑暗的最深處,于鬼牢中被關押了數百年,最邪惡也最強大的厲鬼,那厲鬼纏繞着無數鎖鏈,不辨形狀,邵小黎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便覺得頭疼欲裂,不停幹嘔,而最後,她隐約聽到那惡鬼對着寧長久說了一句什麽。

那是一個音節。

寧長久握着她的手,掰開了她的手指,取過鑰匙,輕而易舉地打開了門,在推門而入時,他重複了一遍那個音節。

“修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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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9 章 :第一個日夜

最強的劍客總該搭配最美的女子。

隗*元穿着黑色的雲蟒紋衣裳,束着白玉帶子走過王城寬敞的長街時,是這樣想的。

他是如今王族中最強的劍客,而近日,他要迎娶藝樓第一美女的事情也傳遍了整座王城。

他佩着一柄腰刀,刀镡暗金,以鎖扣扣于腰間,他摩挲着妖獸鱗皮制成的刀鞘,氣宇軒昂,嘴角微微勾起。

他是行淵中的劍客。

行淵是王族的一個組織,唯有那些于時淵中召靈成功的,才能夠加入。

他如尋常走入藝樓。

隗元的到來在樓中引起了很大的動靜,花枝招展的女子們對他揮動着手絹,笑容嫣然,一些情窦初開的少女則羞赧些,遠遠地捧着臉看着,似是希望他能回頭看自己一眼。

但隗元目不斜視,順着樓梯向着樓上走去。

蘇煙樹是藝樓乃至整座皇城公認最美的女子,她恰是绮年玉貌,清媚無雙,懷抱紅漆古琴的模樣總惹人憐惜,過往她尚稚之時便早有名聲,如今更是出落得傾國傾城,先前歌樓的火盆之舞更是刀尖上行走,傾倒了許多人的心。

而她又端足了架子,不管對方何等身份,出多少銀錢,也只為自己心儀之人撫琴哼曲,相邀入幕,哪怕君王親至亦是如此。

而當時城外的辟野之戰裏,隗元便是其中最出風頭之人,他親自于暗雪道殺死了攔道十餘年的惡穢之妖,劈開一條光明路,使得王族之人第一次見到了那片白茫茫的冰原。

當時意氣風發的他來到藝樓時猶披戰甲,袍上鮮血織網,一身腥氣。

蘇煙樹卻毫不為意,為他燃香撫琴,隗元掀開簾幕時,看到那張淺笑嫣然的臉,也醉倒了其中。這是這段佳話的開端。

隗元去往蘇煙樹的屋子并無人阻攔。

只是他沒有想到,今日蘇煙樹的屋中竟有人其他客人。

那是一對少女和少年,那少女他認識,是王族中的一個小姑娘,在初文石碑上挑選了邵為姓氏,平日裏頗有些才名,而她的身邊那個少年則很面生。

這少年年紀不大,面容清秀,白衣裳也很幹淨,而他的腰間也佩着一把劍,劍有些殘破。

隗元顯然很不喜歡蘇煙樹的屋中出現其他男子,道:“你是什麽人?”

寧長久回過頭,望向了雲蟒衣袍的佩刀之人,沒有作什麽解釋,而這種沉默在隗元看起來倒有些挑釁。

邵小黎連忙焦急地望向了蘇煙樹。

蘇煙樹笑了笑,手指勾動琴弦,清音瀉地如冰珠彈躍相擊,琳琅動聽,她聲音清和道:“這位小黎姑娘是我的朋友,昨日召靈成功,今日特地來藝樓看看我,報樁喜事,隗郎莫要介懷。”

蘇煙樹的聲音總能讓人心思澄靜。

隗元望向了那個少年,道:“召靈?”

他立刻想起了一些傳言,看着他腰間的劍,道:“你就是朽劍者?”

昨日邵小黎召靈一事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這一轟動雖被參相刻意壓着,在一夜之間還未能被真正傳來,但王族中的大人物們也多多少少有了耳聞,關于那個奇異的靈,他們得到的消息不多,只是聽說是個人,穿着白衣服,腰間佩着一把腐朽生鏽的劍,于是被稱作朽劍者。

聽到他這麽說,寧長久也猜到了自己這個稱呼的來歷,聽着有些歷史感,還算滿意。

劍經之靈譏哨道:“幸虧沒叫鐵樹枝者。”

這是他們的心神對話,其他人無法聽到。

邵小黎連忙點頭道:“隗大俠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先前辟野之戰裏我也是殺了不少妖怪的。”

隗元搖了搖頭,道:“我不記得後面的人。”

邵小黎神色微微尴尬,她看了寧長久一眼,立刻道:“這是我的神靈,以後我指不定也會成為你們中的一員。”

隗元道:“你收服他了?”

邵小黎拍了拍胸脯,自信滿滿道:“那當然,昨天我花了一整晚的時間,循循善誘,用盡手段,終于将他收作我的神靈了!”

蘇煙樹畢竟風塵衆人,聽着這些話,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按着弦的手也無意撩動了兩聲。

隗元看着寧長久自若的神情,不信任道:“小丫頭總愛騙人,我可不相信你。”

邵小黎冷哼一聲,道:“我演示給你看。”

說着,她扭過了頭,自信滿滿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可憐極了,他望着寧長久,使着眼色,而寧長久坐在椅子上,開始閉目養神。

“怎麽了?”隗元見她遲遲沒有動靜,微笑着催促道。

邵小黎回頭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急什麽,我初初召靈立契,還沒有什麽經驗嘛。”

邵小黎不管不顧,死馬當活馬醫了,她從果盤裏抓過了一個果子,頂在頭頂上,說道:“我可以操控我的神靈用劍刺破我的果子,但不傷到我!”

說着,她閉上眼,假裝誦念了一段經文,用很模糊的語氣說着:“老大,求求你了,老大,求求你了……”

隗元和蘇煙樹饒有興致地看着她。

終于小姑娘的虔誠感動了這位少年神靈。

隗元神色微動,下意識地摁住了腰間的劍。

因為那少年也将手按在了劍上。

行淵中人行事很重要的标準,有一條是不輕視任何人,有一條則是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都可以看做是敵人。雖然這一條通常是适用于城外。

寧長久願意出劍的原因主要還是來自于劍經和血羽君的哀求。

“寧大爺求求你出劍吧,讓這小丫頭別念經了……”

寧長久心中是有些不悅的,他知道深淵之外陸嫁嫁在等待自己,而如今他也應該盡快想辦法出城,如今發生的事情對于他來說無疑有些浪費時間。

他随意地抽出了劍,對着邵小黎刺去,邵小黎立刻閉眼,睜開時頭頂的果子骨碌碌地滾下來,上面有劍刺過的窟窿。

邵小黎松了口氣,生怕多說露餡,見好就收,連忙道:“謝謝蘇姐姐的招待,我帶着我的靈去城裏其他地方走走!”

說着她一口咬住了那果子,手環上了寧長久臂彎,将他拉了起來,一起向着門外走去。

隗元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向着方才這少年刺果子的一劍,輕輕搖頭,自語道:“傳言果然當不得真。”

……

走到了屋外,寧長久輕而易舉地掙開了邵小黎的手臂。

“這就是你說的大事?”寧長久淡淡發問。

邵小黎垂着頭,歉意道:“蘇姐姐是除了老大之外對我最好的人了,比娘親都好,她對于我召靈一事擔心了好久,我當然要來給她報個平安呀,你可別生氣呀。”

寧長久嗯了一聲。

邵小黎扯了扯他的衣袖,說道:“那我們現在就算是假裝立契了哦,在外面的時候你給我些面子哦,回到家你怎麽懲罰我都行的。”

說着她還仰起頭,學着蘇煙樹的樣子嬌媚地眨了眨眼。

只是寧長久像是一尊石菩薩似的,對于邵小黎的示好并沒有什麽反應。

她也不氣餒,覺得感情總是需要慢慢培養的嘛。

她繼續找着話題,道:“老大你有什麽想問我的嗎?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寧長久起初沒有說話,等到了人煙寂寥之地時,他才發問道:“你知道你們城中有一個銀發黑袍的女子嗎?她的來歷你可有耳聞?”

“黑袍銀發?女子?”邵小黎愣了愣,左臂橫在胸下,右手拇指頂着自己的嘴唇,牙齒磨咬,苦思冥想之後,道:“城中或許俘虜過這樣的異種……”

“是個人。”寧長久說。

邵小黎再次陷入了沉思,道:“怎麽會呢?我以前在王族中地位也不錯的,要是真有這號大人物,我肯定是見過的。老大,你是哪裏知道的呀?”

寧長久沒有回答,繼續問:“那你知道星靈殿嗎?”

“星靈殿?”邵小黎再驚,苦着臉道:“我是個不稱職的王族土著……”

寧長久心中疑惑,莫非那個自稱星靈殿的女子并非王族中人?還是她是更加隐秘的存在?

寧長久想起了那頭銀發。

他先前也感知過隗元的劍意,隗元的境界放在外面也是長命境巅峰的強者了,放在這斷界城中更是天花板一樣的存在。

他若是可以将旗幟插到冰原,那麽那個銀發女子若是出手,想必早就可以涉足他們口中的那片冰原了。

她到底是誰?昨晚的一面又是為了什麽呢?

快到人群密集處時,邵小黎昂首挺胸起來,稍稍加快了些腳步走到寧長久的前面,假裝自己在家中地位頗高。

寧長久也并不在意,問道:“關于如何走出這片天地,你們探索了七八百年,可有眉目和線索了?”

邵小黎無奈道:“想要出去的話,只有兩條路呀,一條是往前走,一條是往後走!但是我們後面的路被堵死了,時淵只有神靈可出,人不可入。所以啊,我們就只能一直一直向前走,披荊斬棘,高歌猛進,直到盡頭。就像是人生一樣。”

邵小黎覺得自己說得好極了,只是這番自認為振聾發聩的言論,卻未能引起寧長久什麽反應。

“一直往前走麽……”寧長久輕輕點頭。

當年白夫人究竟是怎麽從這裏出去的呢?他們來到的,真的是同一個地方嗎?

寧長久想着這些,目眺遠方,希望盡頭的道路可以給自己答案。

又繞過了一條巷子,遠處便是宮廷,忽然間,皇宮中傳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響,寧長久駐足望去,看着幾個穿着白衣服的人擡着一架木棺材走了出去。

“那是我娘。”邵小黎說了一句。

寧長久點點頭。

邵小黎道:“如果沒有你,七天後擡出來的就是我了。”

寧長久道:“你不會死,頂多受點皮肉之苦,那個蘇煙樹會救你的。”

邵小黎瞪大了眼睛,腳步慢了一些,她看着寧長久的背影,有些害怕道:“你……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啊。”

寧長久不答,只是繼續問:“什麽時候才能出城?”

邵小黎回過了神,立刻答道:“等到下一次辟野之戰開始,就能和行淵隊伍一起出去了!”

“行淵……”

“嗯,行走深淵的意思,裏面都是王族的人。”

“下一次是什麽時候?”

“大約七天之後吧?”

“好。”

“對了!”邵小黎忽然道:“想要加入行淵的話,必須有考核的,只有我們達到了要求,才能加入的。”

“考核?難麽?”

“我不知道哎,大約二十個王族後裔,只有一個能加入行淵,唉,我感覺還是挺……”

“聽起來挺簡單的。”寧長久打斷了她的話。

“不愧是老大!”邵小黎目光一亮,暗暗贊嘆。

寧長久向着城外的方面過去,道:“這些年你們辟野,有留下過什麽記載這些的書籍麽,我想看看。”

“有的!”邵小黎道:“王族中有專門的書庫,只是每次只能拿出一本,還要登記姓名,有些麻煩。”

“書庫在哪裏?”寧長久問。

邵小黎給他指了大概的方向。

寧長久點了點頭。

邵小黎看着他平靜的臉,心中覺得有些不妙。

這一路上,邵小黎又給他介紹了一些斷界城的事情,寧長久心不在焉地聽着,腦海中不斷地推演着昨晚那電光火石間發生的戰鬥,最後時間囚牢帶來的怪異和矛盾感讓他歷歷在目,卻無法想到破解的手段。

時間轉眼來到了下午,寧長久覺得有些倦了,陪着邵小黎稍微吃了點東西之後,便回到了家中。

回到家中之後,邵小黎在外面氣宇軒昂的氣焰一下子低了下來,她才關上門便立刻以自己在外人面前的無禮為由給寧長久誠懇道歉,還給他揉肩捶背,軟語哄他開心。

家裏家外根本就是兩個人。

寧長久無奈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邵小黎見他不搭理自己,還以為他真的生氣了,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就像是倉鼠伸出爪子似地捏住了寧長久的衣裳,道:“老大,我也是沒辦法呀,這個城裏的靈和主人是必須立契的,要不然王上會震怒的,你要是覺得不開心,你回家之後打我罵我都沒關系的。”

寧長久懶得回答,輕輕搖頭,只希望她安靜一點。

但邵小黎顯然無法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她低着頭,想着些什麽,咬了咬牙,翻箱倒櫃找出了一截鞭子,怯弱道:“這個?”

寧長久無動于衷。

邵小黎不氣餒,又找來了一幅枷鎖,雙手捧着,可憐道:“要不我戴罪立功?”

寧長久扶着額頭,有點頭疼。

邵小黎開始拆卸家中靈臺前的蠟燭。

寧長久終于忍不住,制止了她,道:“你這都是什麽?”

邵小黎一愣,還以為他在問這些東西的來歷,道:“這些都是以前娘親和王上用剩下的!”

說完之後,她自己也意識到不太對勁。

寧長久向着自己的房間走去,道:“我想靜一會。”

邵小黎卻又拿來了搓衣服的板子,雙手捧着來到了寧長久的面前。

寧長久嘆氣道:“不用下跪,我沒有生氣,只想靜靜。”

邵小黎搖了搖頭,解釋道:“老大,我只是想給你洗衣服。”

“……”

寧長久的耳畔,響起了劍經之靈和血羽君肆無忌憚的笑聲,寧長久有些煩,卻又無可奈何,他只好默默等到給血羽君找到新身體,等着金烏蘇醒把劍經之靈鎮壓下去,讓他平日裏躲氣海中出不來。

那時候自己的耳根子或許才能清靜一些。

邵小黎在家中忙裏忙外,看上去很是持家。

而自己屋子裏那些她娘親用過的床被之物,也被她換了個遍,素雅的顏色倒是很契合寧長久的審美。

時間轉眼之間便入夜了。

邵小黎敲了敲門,問道:“老大,您在嘛?”

“嗯。”寧長久答了一句。

邵小黎道:“不準亂跑哦,小黎求你了。”

“好。”寧長久只當是撿了個調皮的女兒。

邵小黎這才心滿意足地去睡覺。

半個時辰後,寧長久推門而出,他施展隐息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邵小黎的房間內,他想以道門的秘法,使得她陷入沉睡,這一夜不要醒來。

他走到了邵小黎的床邊。

他眉頭微微皺起。

如今的天氣有些悶熱,她卻緊緊地裹着被子,白而纖細的身子蜷在裏面。

她的頭發也亂糟糟地散着,明明是在睡夢中,細而彎的眉毛卻時不時地蹙起,眼皮也打着顫兒,瓷白的皮膚看着不太健康,沒有了白日裏喋喋不休的糾纏之後,她的睡顏看上去還有幾分靜美。

寧長久以指虛畫,在空中繪了一道符。

“不……不要……”

他還未落符,少女的聲音卻響了起來,只是她聲音輕極了,像是夢呓。

寧長久的手指頓了頓。

“不要……不要殺我……饒了我吧,娘……娘親……”

“嗯哼……娘親……”

“嗯……你在哪。”

“不要殺我……”

少女的身軀蜷得越來越緊,她的脖頸緊繃着,秀骨分明。

“老大,老大我……”

寧長久嘆了口氣,不給她把夢話說完的機會,直接将那道符落了下去。

少女安靜了下來,陷入了沉睡,只是看上去很是脆弱。

寧長久伸出了手,觸摸上她的脖頸,感受着她皮膚冰冷的溫度,皺了皺眉。

他收回了手,将她的被子掖得更嚴實了些,覺得有些棘手。

寧長久俯下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衣裳整齊疊好,放在了她的床頭,随後才轉身離去。

他離開了屋子,按照白日裏邵小黎的指示,潛入了書庫裏。

王族中的書庫不算大,裏面的許多藏書都是城外世界裏搜羅出的孤本殘卷,也有許多質地很新,上面記載着一次次的勘察記錄,這些書目分開放置着,很容易分辨。

寧長久睜開劍目,開始閱讀起這些書。

他看書的速度很快,唯一阻隔他的,便是這與外面世界的一些文字的差異性。

但他适應了以後,很快風卷殘雲般閱讀過了上百卷的記錄。

這些書卷上,大致記錄了外面怪物的種類和它們的生活習性,攻擊方式,上面記載的怪物種類多達上百種,奇形怪狀,有些甚至很颠覆人的想象,寧長久印象最為深刻的,便是一個被命名為“重歲”的妖物,據說那是他們遇到的,最古老也最神秘的怪物,從五百年前至今,時有出現,卻一直沒有被殺死,甚至沒有完整的相貌記錄。

寧長久閱過這些之後,有了大概的了解。

其中許多東西,在外面的世界都可以找到一模一樣的對照,唯一不同的只是它們的命名。

寧長久翻看過了許多的卷宗之後,向着書庫的深處走去。

書庫的深處挂着幾幅怪物的畫,有的獨角數臂,有的滿口青牙,有的觸手無數,寧長久看着這些畫卷,忽然停下了腳步。

書庫的地面上,有一條紅線。

紅線的邊緣數着一個刺目的“禁”字。

寧長久想了一會兒,制造出了一點光,然後利用自己在地面上的倒影施展了鏡中水月,悄無聲息地潛了進去。

沒有讓寧長久的失望的是,內部的書籍果然記載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其中的內容,哪怕是他,都覺得吃驚。

城外的黑暗中,居然還有活人存在……

按照這些卷宗上的記載,在城外的一片深邃山谷裏,藏着一個人,而從那座山谷中出來的人,許多用不了幾年就會死去,而關于他們的死因,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的身體也完整至極,看不出一丁點受傷的痕跡。

那個地方被列為了禁地,出行勘察之時,也盡量繞過那片深峽。

但是每過幾年,都會有人偷偷潛入那裏,然後回來,守口如瓶,直到不久之後死去。

他們甚至特意派人前去探查過,但那個人回來之後,和其他人一樣,關于深峽中的事情,一句話也不透露。

而那個人,被列為了比“重歲”更危險許多的存在,命名為“夜除”。

“夜除……”寧長久低低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暗自記下,他隐約覺得這個名字與自己有冥冥中的聯系。

最後,他找到了關于那片冰原的相關卷宗。

這些都是這兩年最新的東西,沿着皇城到冰原的距離很遠,若是步行,至少得走三天三夜。

而這一路上,每過一段距離,都會設立一處要塞,這些要塞連成了烽火臺,自上方俯瞰,它們就像是一個個落足于茫茫荒原上的腳印,象征着一代代斷界城的人們向着外面世界開拓而去的腳印。

如今這個腳印,已經停在了那冰原之外。

……

……

邵小黎醒來之時,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難得地覺得心安,似乎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這麽安穩的覺了。

一向睡眠很淺的她,甚至想在被窩中多鑽一會兒。

而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原本極容易體寒的身子,今天好像也暖和了不少。

她惺忪的視線由模糊漸漸清晰。

她發現自己的衣裙整齊地放在了床邊的小木桌上,這些衣裙疊的整齊得無可挑剔,就像是皇城前那塊觀測天象的金屬塊一樣。

邵小黎的心卻一下子揪了起來。

她抓起衣服,向外跑去。

“老大!”

邵小黎跑到屋外,看到寧長久如常地躺在院子裏,才安下了心,她聲音柔軟道:“老大昨晚來過我的房間嘛……你還幫我疊被子了,嗚嗚,果然只有老大最好。”

寧長久閉着眼,一言不發。

邵小黎穿好了衣服,跑到了寧長久的背後,噓寒問暖道:“老大,你今天有什麽需要嗎,只要說出來,我一定想方設法滿足你,不要覺得我在哄人哦,我可是王族的小姐,權力很大的!”

寧長久道:“你以後能不能穿件衣服睡覺?”

邵小黎羞赧地低下了頭,道:“你……你都……”

寧長久後悔說這句話了。

而他的耳畔,劍經之靈和血羽君一下子炸開了鍋。

血羽君大喊道:“寧大爺,下次能不能行行好,放我出來,我……我就看一眼。”

寧長久手指一彈劍鞘,将藏在殘劍中的血羽君震得暈頭轉向。

劍經之靈也恍然道:“難怪你早上總閉着眼,呵,我對這種黃毛丫頭才沒興趣。只是你為了不讓我看,自己也不看,傷敵自損皆一千對你有什麽好處,不如我們……”

寧長久打斷道:“近墨者黑,以後少和那頭紅頭雞說話。”

邵小黎理着自己的裙子的下擺,想了一會兒,還是說出了實情:“我……我總感覺我的衣服要殺我,所以我不敢穿着它們睡覺。”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寧長久想起自己昨夜探查的身體狀況,又不知該如何寬慰。

邵小黎默默回屋,便如常地為他做起了飯。

不得不說,邵小黎的飯菜做得要比趙襄兒的可口許多。

吃過了飯,寧長久便在院子中練了一會兒劍。

邵小黎捧着臉,遠遠地看着寧長久練劍的背影,很是滿足,只是過了一會兒,她臉上的笑意就凝固了,轉而變成了震驚。

“老……老大!你這使得可是……”邵小黎一字一頓,震驚無比道:“北冥神劍!”

寧長久點了點頭。

邵小黎瞪大了眼睛,道:“這才一天啊,你就把我的絕學練到了這個地步!我……我這十幾年都白活了!”

寧長久道:“人與人的天賦是不同的,不可一概而論。”

“……”邵小黎也不确定他是在安慰還是打擊自己。

邵小黎恨不得立刻拜他為師,只是如果他真答應了,那自己以後該怎麽稱呼他呢?

師父老大?老大師父?

聽着好顯老啊。

明明老大還這麽年輕,這麽血氣方剛……

邵小黎正糾結着,門外忽然傳來了敲門聲,邵小黎有些緊張地去開門。

開門之後,少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竟是參相親至。

參相看着這個小丫頭,道:“行淵的入隊考試已經就緒,三天之內必須來,否則王上會親自問責。”

……

……

(隗 多音字 本書中念kuí)

第 177 章 :邵小黎家老大歸

寧長久看着這個哭成淚人的小姑娘,問道:“這是哪裏?”

邵小黎想起了一些關于時淵神靈的故事,仰起頭,滿臉淚痕,可憐道:“神靈哥哥,你先去我家,我給你沏壺茶,慢慢道來!”

對于這個小姑娘的眼淚,寧長久實在生不出什麽憐惜之意。

身後,那些黑白衣裳的侍衛還在虎視眈眈,地面上一片狼藉。

參相足下的星圖還在移動着,隐約勾勒出一頭獨角天馬的形狀。

寧長久搖頭道:“我不是神靈。”

此話一出,不僅是邵小黎,連同在場的諸人也不由一震,時淵之中生魂靈,這與筆能寫字劍能殺人一樣,都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百年來那位大神的啓示哪能是假的?

唯獨邵小黎覺得他沒有騙人,因為她對于自己的血脈再清楚不過……可若不是神靈,那他又是誰呢?

身後,參相的聲音忽然嚴厲的響起:“邵小黎,你是王族的子女,也是他的主人,莫非你控制不了他?”

邵小黎聽到參相的聲音便覺得心中打顫,此刻又慌了神,道:“參相大人,我……我一定能的……”

邵小黎立刻眼巴巴地看着他,伸着手臂,一邊揮舞着一邊說道:“神靈大哥哥,你先冷靜一下,你長這麽好看,肯定是個好人,你先跟我立契吧,放心,哪怕立了契,你也永遠是我大哥!”

寧長久冷靜地看着她,心想你在地上放一個捕獸夾,然後告訴我只要我踩上去以後一定會好好待我?

小齡師妹都比你聰明多了。

寧長久無視了劍經之靈與血羽君扼腕嘆息的争執,跨過了大殿的門檻。

這座大殿是斷界城最高的建築。

他才一出去,視野便豁然開朗起來。

天空中的光并不多麽明亮,一個發着光的圓球高高挂在天上,緩緩移動,像是太陽,天空中沒有雲朵,只鋪着一層渾濁的色調,視線向下,除了近處的宮殿之外,遠處的屋樓都覆着青霜般的瓦片,連綿而去,更遠處,隐約可以看到城牆、炮臺,披着稻草的人扛着鐵筒走來走去,更遠處的場景則掩蓋在一片迷霧裏。

這與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這座浮華的宮殿在整個城市中顯得格格不入,更像是廢墟中唯一保存下來的輝煌遺址。

一道道煙在遙遠的地方冒起着。

寧長久想起他們說的異種,那種異種似乎遍布城牆之外,與他們世代為敵。

南州還有這樣的地方?

亦或是這還在深淵之中。

邵小黎看着他向着臺階下走去,猶如看着那道神跡的光照向自己,可光芒沒有點亮自己,而是透過身軀向着更遠的地方逝去,不作停留。

她心裏難受極了,想要去撲過去抓住他,但生不出勇氣。

“難道他不是神靈?”參相皺眉道。

這種事情從未發生過,當然也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滿地破銅爛鐵,衆人只是眼睜睜地看着那襲破舊的白衣遠去。

既然他沒有繼續傷人,參相便也沒有刻意去阻攔。

他看了一眼邵小黎,失望道:“先押入鬼牢吧。”

“為什麽呀!我沒有騙人,我召出神靈了呀……”

邵小黎睜大了眼,竭力辯駁着,她心中酸澀極了,可随着那少年的遠去,她的話語也顯得沒有力量。

身後有人影壓了上來,按住了她的肩膀,一聲不吭地将她摁跪在了地上。

邵小黎想不明白,明明奇跡已經發生了,為什麽結果還是會這樣……

她低下頭,徹底失去了反抗的勇氣。

神靈果然無情。

而她并不知道的是,這個白衣的少年的耳畔,兩個聲音正在進行一場博弈。

“你猜寧大爺幾步停下來?我覺得不會超過十步!”

“哼,這小姑娘哪怕要幫她也絕不可以馬上幫,得讓她先身陷絕望才行,我猜二十步!”

“寧大爺不至于這麽折磨人吧?那我猜三十步!”

“好,買定離手!”

于是兩人開始數起了寧長久的腳步。

“一,二,三……”

“六七八……”

寧長久嘆了口氣,停下了腳步。

“這就停了?”血羽君扼腕嘆息,意味深長道:“你走得步數越多,那小姑娘未來就對你用情更深,這點道理還需要多說?”

劍經之靈道出了真相:“我看啊,是他根本不想留下情種吧。”

血羽君嘆道:“也是,寧大爺心善,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能活到現在……”

寧長久心想自己過去行走江湖,好歹有趙襄兒和陸嫁嫁相陪,這次真是氣數用盡,掉下深淵啥也沒帶,就捎上了兩個活寶……而身後哭的那個小姑娘,看上去和這兩個性格好像還蠻像的,寧長久對她興趣實在不大,但自己又沒有見死不救的習慣,只是如果救下她,那以後一段歲月,應該就是一段雞犬不寧的日子了。

但他向這臺階下走去時,忽然想起了九嬰挾着他沖入深淵時的那一幕。

他想起了陸嫁嫁失聲恸哭的模樣,那根刺始終紮在了心裏。

這一幕又何其相似呢?

他停下腳步,回身望去,道:“放開她。”

邵小黎擡起頭,早已哭紅的眼睛裏,白色的流雲為她止步了。

……

……

邵小黎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情好像是一場夢。

她看着那個老年人一般坐在躺椅中的白衣少年,小心翼翼地削着果皮,一聲不吭。

寧長久已經沐浴更衣過了,此刻依舊是一身白色的衣袍,仙氣飄然。

這衣袍并非谕劍天宗那樣便于行動的劍裳,而是偏近于道衣,屋子中的陳設也透着年代感,但大抵幹淨敞亮,在這座不算富饒的城市裏,也是地位的象征了。

邵小黎削好了果子,遞給了寧長久,認真道:“神靈哥哥,你看,我給你削了一顆愛心。”

寧長久閉目養神,無視了她的傑作,道:“你自己吃吧。”

邵小黎哦了一聲,乖乖将果子放到了一邊,道:“我還以為我今天要死了,你是不是神仙派來救我的呀。”

寧長久道:“巧合罷了。”

邵小黎不依不饒,繼續追問:“你這麽厲害,連參相大人都打不過你,你上輩子肯定很厲害吧?”

“上輩子?你為什麽覺得我有前世?”寧長久問。

邵小黎微微錯愕,道:“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呀……書上說的,時淵裏藏有世界上無數死去的魂靈。死去的人當然有前世啊,哥哥難道不記得了嗎?”

寧長久想起了一些事,卻搖頭道:“不記得了。”

邵小黎露出了微微失望的神色。

寧長久想起一個問題,道:“你們的血可以打開那個深淵的門?”

邵小黎道:“是啊!每個王族十七歲的時候,精神力就可以成型了,然後就可以去神殿的時淵裏召靈為仆了!”

寧長久道:“你們稱那個深淵為時淵?”

邵小黎用力點頭,樂此不彼地解釋道:“是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長輩們流傳下來時,就一直是這樣的,每一個王族後裔都可以打開時淵深處的門,召喚出神靈來。”

寧長久道:“那你為什麽要騙他們。”

邵小黎一怔,裝傻道:“我……我騙什麽了呀?”

寧長久道:“你沒有王族的血,今天沒有我,你已經在鬼牢裏了。”

邵小黎臉頰發紅,賭氣道:“這不能怪我呀!憑什麽平民的女兒就沒有生活下去的權力!而且我不過是娘親錦衣玉食的工具罷了,你也知道,我們這城可窮了,能過上頓頓吃飽的日子可不容易的。”

寧長久道:“那以後呢?”

邵小黎一愣,哭喪着臉道:“神靈哥哥,你不會要丢下我吧……你走了我就露餡了……要是露餡了他們是會殺了我的。今天你也看到了,他們那麽兇。”

寧長久不太想和她廢話,他知道自己早晚會離去,也并不想在這裏多留下些什麽。

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道:“給我講一下你們這裏的事情吧。”

邵小黎又來了精神,連忙問道:“你想聽什麽?”

寧長久道:“關于這座斷界城的一切。”

一切?一切是什麽?邵小黎心想這些年自己不是在修行就是在享樂,也沒讀過什麽史書啊……但是沒關系,恩人是外鄉人,外鄉人嘛……随便編點假的他應該也不知道。

邵小黎侃侃而談起來:“這件事,還要從八百年前,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說起……”

“……”

邵小黎将斷界城的歷史大概講了一遍。

據說斷界城的族人原本是一個在窮山惡水中求生的民族,因為種種災難的原因,最終城裏只剩下百來個活人了,就在滅族危機即将到來的時候,有神女天降,帶領他們從窮山惡水中來到了這座空城裏,他們開始在城市中定局,漸漸地繁衍、壯大,消弭了滅族的危機,但神靈的恩賜通常也伴随着代價,而他們的代價,便是要世世代代抵禦城外變異的生命。

而他們的王在那時曾經得到過女神的恩賜,獲得了至高無上的王血。

“王血的傳承到底是什麽?”寧長久問。

“就是每一個父王的子嗣都能獲得王血,但這種傳承是有節制的,若是在短時間內生太多,很有可能會生出普通甚至殘疾的小孩,這也是王血的詛咒。”邵小黎解釋道:“總之有王血的人,不僅一生下來就擁有神力,還能于時淵中召喚神靈,以前我是很羨慕他們的。”

寧長久像是猜到她要說什麽,不接話。

邵小黎等了一會兒,然後言之鑿鑿道:“現在我不羨慕了!他們召喚出來的,大都是些歪瓜裂棗,既沒哥哥漂亮,也沒哥哥厲害。”

寧長久想起了寧小齡,嘆息道:“以後別叫我哥哥了。”

“不叫哥哥?”邵小黎捂了捂嘴,心想爹爹不能叫,哥哥也不能叫,這……這神靈外貌看上去好像自己年紀相仿哎,難道他看上了我但是不好意思說?是了,要不是喜歡我,怎麽會救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呢?

想着這些,邵小黎端正地坐着,眉目寧靜,她順手将一绺青絲輕柔地繞至耳後,嘴唇微抿,溫柔開口道:“總之以後我們也算是一對了,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那我就喊你老……”

寧長久睜開眼,轉過頭冷冷地看着她。

少女感受到了一股殺意,話語凝固了一會兒,然後嚴肅道:“老大!”

……

……

“陛下,青雪死了。”

皇宮大殿之中,一個身穿帝王衣袍的男子看着牆壁上恢弘的畫卷,沉醉的神色帶着深深的緬懷,直到參相出聲,他才回過了神,緩緩轉過身去。

“青雪?”君王沉思了一會兒,才想起了那個天生媚骨的女子,人越是到老的時候,便會分出越多的時間去回憶年輕時的往事,在他的一生裏,除了征戰留下的偉業,生下子女傳承王血,也是他的義務。

擁有王血的一脈原本在最初便确立了,而擁有王血的人越多,這種血脈的神力也會被一點點稀釋,所以除非真正妖顏惑衆的女子,君王才會忽視身份,給她留下神血的種子。

青雪便是那樣的女子。

但畢竟不是王族出身,哪怕皮囊再美,待久了之後,也會有種俗氣的感覺,所以這些年,他也快忘了她的存在,但如今聽到她的死訊,君王心裏還是泛起了些情緒,他隐約記得,青雪還有一個女兒。

“怎麽死的?”君王問道。

“自缢而死。”參相答道。

君王皺起了眉頭,斷界城中的糧食和絲織品并不豐富,唯有王族可以不斷供應。他不明白那個女人為什麽要放棄養尊處優的日子而選擇死亡。

參相繼續道:“今日是她女兒邵小黎成年後的召靈之日。”

君王不說話,他沉默的時候,這座大殿的氣氛便顯得凝重,他絕不是蠢人,很快便明白了參相話語的言外之意,嘆息着開口道:“自缢而死,确實便宜她了。”

參相卻道:“但邵小黎還是召出了靈……”

“嗯?”

“那個靈有些特殊。”參相猶豫道:“縛神陣沒有困住他。”

“你說什麽?”君王驚詫道:“那可是當年神女留下的大陣!”

參相道:“我也覺得着不可思議。”

君王道:“現在呢?現在他人在哪裏?”

參相道:“在邵小黎的家中。倒是很安分,幾個時辰也沒傳出什麽動靜。”

君王徹底不言,他重新轉過了身,望着牆壁上線條流暢的恢弘畫卷,那壁畫之上的最上方,雲雷之中探出無數修羅夜叉的頭顱,而雲雷之下,則是男男女女的神仙手持法器,飄然飛升的場景,而人間的部分則是一片刀山火海的地獄熔爐。

過了許久,君王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個青面獠牙的厲鬼身上,終于再次開口:“斷界城能存世數百年,極不容易,我們不需要什麽神靈,我們需要的是能真正為我們開疆擴土,找回神主頭顱的刀。”

參相想起了那個白衣少年,同樣覺得不安,說道:“我知道了。”

正在參相要退出之時,一個清和的聲音響起:“等等。”

參相停下了腳步,哪怕名義上地位只在一人之下的他,也對着黑暗微微行禮。

“司命大人。”

一個滿頭銀發的女子從黑暗中走出,她穿着柔軟的黑袍,靜美的面容猶似妙齡,她看着參相,道:“我得到了神啓。”

……

……

寧長久看着夜晚的天空。

天空一片漆黑,滲不出一絲的光。

“星星呢?”寧長久問。

“星星?”邵小黎驚訝道:“星星在書裏可以看到,書上說天空中有很多很多寶石一樣閃爍的東西。老大你見過星星?”

寧長久不答,繼續問道:“這裏只有一座斷界城嗎?”

邵小黎點頭道:“最初是的,這些年随着我們可以去到城外越來越遠的地方,就也在城外設下了一些村鎮作為據點,幫助我們以後可以前往更遠的地方。”

寧長久道:“城外面的異種是什麽?”

邵小黎曾經随着王族的軍隊一起去外面殺伐過的,她回憶起那些妖異的生命,心中依舊惡寒。

她答道:“就是很多很多的怪物,它們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長得倒是像人,但是生着奇怪的尾巴,趴在地上,像是蟲子一樣。”

“很厲害?”

“倒也不是,哪怕是我也能殺死許多怪物,但是它們太多了,即使是城中最厲害的勇士,也不可能一個人與上百頭怪物為敵的。”邵小黎惆悵道:“當初神靈帶着我們來到這裏之後,好像就把我們抛棄不管了唉。”

“你如今是什麽境界?”

“境界?”

“你們不需要修行嗎?”

“需要啊,當然需要。”邵小黎道:“但是修行哪有什麽明确的劃分呀,我們修的都是獨門的功法,大部分王族後裔一輩子只修一本,而每本功法都有九重,修到第九重就是最厲害的了。”

“不同的功法?”寧長久問道:“那你修的是什麽?”

邵小黎拍了拍胸脯,驕傲道:“每個人的功法都是父王親選的,我學的叫北冥神劍,是不是聽起來就很厲害?”

寧長久道:“把你的功法給我看看。”

邵小黎一驚,道:“這功法是絕密的,父王嚴令說過不允許傳閱的,這……”

她看着寧長久平靜的眼神,嘆氣道:“是,老大!”

說着,邵小黎從箱子底下掏出來了這本書,遞給了寧長久。

這本冊子并不厚,其中記載的功法也不算多麽高深,他粗淺看了一遍之後,體內的劍經之靈便說道:“這本書好像有殘缺。”

寧長久點了點頭,心中已有猜想。

他将冊子遞還給了邵小黎。

“老大,怎麽樣?”邵小黎小心翼翼地問道。

寧長久道:“尚可。”

斷劍之中,血羽君對于這什麽北冥神劍沒有興趣,他一直打量着這個小姑娘,說道:“這小姑娘胚子确實不錯,只是疏于打扮了,我陪在殿下身邊多年,對于殿下的妝容頗為了解,要不我給你指點指點,把她畫得和殿下一樣,這樣她對你言聽計從,你就可以想象成殿下對你言聽計從,到時候要打要罵或者做些其他事情……”

寧長久置若罔聞,道:“對了,你們城外的異種裏,有鳥獸之類的東西嗎?”

邵小黎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這個,道:“有是有的,只是醜了點。”

寧長久點點頭道:“好,過段日子我想出城看看。”

血羽君一驚,道:“你要做什麽?!寧大爺,我錯了……我可以死,但決不允許自己擁有一副醜陋的身軀!”

邵小黎也沒有多問,只是眨着眼睛,說道:“老大,你還有什麽需要的地方嗎?盡管招呼我就是了!對了,娘親的房間在那邊,我已經幫你收拾好了,你要是嫌棄,我們也可以換個屋子住。”

斷界城中,哪怕是王族,條件也并不算多好,雖都擁有一個獨立宅子,但比起趙國的皇親國戚,宅子的規格差距還是太大了些。

寧長久道:“沒事。”

邵小黎見寧長久遲遲沒有吃那刻自己削好的果子,便一邊說着話,一邊以食指和拇指悄悄地攀過桌面,将那果子夾起,藏于袖間帶走。

寧長久則靜靜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想着一些事,時不時開口提問。

“你們這裏會下雨嗎?”

“下雨?”

“就是天上掉下水。”

“水不都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嗎?”

“你們這裏的古籍,最早記載的時間是多少年前?”

“額……一千年?兩千年……我改日去看看書!”

“那你們現在把旗幟插到哪裏了?”

“據說已經可以遠遠望見一片冰原了,我們都覺得,越過了那片冰原,就可以找到新的陸地了!”

“……”

交談聲時斷時續。

“你們有自己供奉或信仰的神明嗎?”寧長久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我信仰老大您啊!”邵小黎一臉誠摯道。

“……”寧長久沒有繼續問下去。

他閉目養神了一會兒,睜開眼之後,發現邵小黎還坐在一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還有什麽事?”寧長久問道。

邵小黎扭扭捏捏地開口:“那個……和神靈立契的事,這個是斷界城一直以來的規矩,我怕他們為難。”

寧長久淡淡道:“我不會把自己的生死交到任何人手上。”

邵小黎擺了擺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想和老大商量一下,要不……以後我們假裝已經立契了,在外面我是主人,在家裏的時候,你是我老大,我對你端茶送水捶肩揉背,唯命是從,可以嗎?”

血羽君道:“聽上去有點……”

劍經之靈接話:“書上形容一些女子,便有床上床下不同的說法,你這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寧長久面不改色,繼續問:“究竟什麽是靈?”

邵小黎道:“靈呀,靈就像是刀劍一樣,可以随時待在身邊,與主人的精神意念相勾連,哪怕被打碎了,還可以重新凝結的。總之就是非常厲害的殺器!”

寧長久聽明白了——這算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後天靈,類似于趙襄兒的九羽。

寧長久道:“遲早會露餡的。”

邵小黎像是已經認真想了很久了,她篤定道:“放心,不會的!以後老大你只管自己殺怪物,你往哪邊跑,我就假裝往哪裏指揮!保證眼疾手快,伶牙俐齒,不丢老大的臉!嗯……我的要求呢,很簡單的,以後老大在外人面前的時候,稍微給我一點點面子就好了,就假裝我是主人那樣子……”

“可以嗎?”

……

……

(為了給章節名尊重,還是把兩章并為一章了!)

第 176 章 :驚殿

“時淵動了!時淵有動靜!”

“難道她真是王族的後裔?”

“這……”

“快結陣!困住它,然後結契!”

“希望這次的靈溫順一些,別再是轉生邪靈了……”

參相盯着那深淵之中漣漪泛起的光幕,然後緩緩轉身,望向了那個王族少女。

“回來吧。”他的聲音依舊低沉,聽不出任何情緒,但明顯緩和了很多。

王族少女睜大了眼睛,淚水依舊止不住地留着,她身邊的侍從立刻給她解去了鐐铐,她狂奔到了石門之前,撲通一聲跪下,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應該做什麽,只是聲淚俱下地盯着前方,就像是懷胎十月的婦人,激動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分娩中露出了模樣。

她睜大了眼睛,看着那道白光越來越近,一點點勾勒出人的形狀。

她屏住了呼吸,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接着,一襲白色的衣角飄了出來,那衣角沾着塵沙,有些破舊,但在她的眼中卻像是世間最美麗的旗幡。

光幕漾動。

一個白衣少年從光幕後走了出來。

過往王族後裔從中召喚出的神靈皆千奇百怪,有高大巍峨差點擊破殿門的,也有小巧靈活宛若跳蚤的,更有人形的殺手刺客。

少女也曾無數次幻想過,若自己真有王族的血脈,那她召喚出的靈,會是什麽樣的呢?

但此刻,她發現自己過去所有的幻想都那樣的蒼白。

那少年白衣墨發,眉目清秀,臉頰的線條有些柔和,瞳孔中卻帶着說不出的凜冽,他腰間佩着斷劍,手中握着一截黑鐵枯枝,身子筆挺,哪怕是衣裳破舊帶血,也無法掩蓋住他身上那股出塵的仙意。

不知是不是此刻精神太過虛弱,她只覺得自己從沒見過這般俊美而耀眼的少年,平日裏伶牙俐齒的她,此刻在那少年出現之後,則像是失聲了一樣,只是默默流淚,将雙手絞在身前,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考慮着自己要不要從蒲團上站起來,畢竟按理來說,以後自己才是他的主人呀,哪有主人給靈仆下跪的道理。

但是她又覺得,這樣的仙意出塵的少年,哪裏能作仆役呢……

對!他是我神靈爹爹啊!

“動手!”參相開口了。

“不要!”王族少女下意識開口,聲音因為驚慌而尖銳。

所有的神靈,從時淵中走出之後,都會被困在他們的縛神陣中,然後強行與那以血開啓時淵的人立契,從此以後成為主仆,化作王族之人征戰城外世界的絕對殺器。

這是約定俗成的事情。

這規矩她是懂的,只是一剎那的沖動讓她想要制止,而很快,她腦子裏也閃過一抹清明——自己根本沒有王血。

這是她十幾年來總結出的事情,不會有假。

她不知道這個白衣少年的神靈,是如何神通廣大出來的,但是若要她以王血與對方勾連,說不定會再次露餡,好不容易等來的奇跡也會随之化為烏有。

她想阻止這一切,可參相在前,她又能做什麽?

兩列黑白衣裳的人動了。

他們像是一柄柄出鞘的兵器,在短時間內聚攏到了深淵之前,他們手腕擰轉、翻開,取出了一樣樣形态各異的器物,那些器物發出了光,與大殿上方瑰麗多彩的藻井相照應,藻井上相對的圖案也亮了起來,一道道光束從天落下,貫穿整個殿堂,連成一個以大陣為核心的枷鎖。

這座大殿創造出來便是困囚深淵中走出的神靈的。

從古至今,沒有任何一個深淵中走出的神靈躲過了縛神陣。

在大陣之下,那襲白衣顯得那樣的孤獨。

……

寧長久從光幕中走出,他第一眼便看到了那個哭得梨花帶雨,朝着自己跑來的少女,他在心裏盤算着,若是她撲上來,自己該如何推開她。

幸好,她跑到一半便跪在了地上。

接着他望向了那個看上去很強大的男子。

他發現,他們的語言與深淵之外的世界,幾乎沒有什麽區別……難道這是深淵的另一頭?南荒的更北處?

他還在思考之際,一道道貫穿大殿的光柱亮了起來。

參相身形幽幽退到了大陣之後,冷眼旁觀。

他隐約覺得,這個神靈似乎哪裏不太一樣,但時淵之中本就異種無數,出來什麽樣的生命都不算奇怪,更何況它們根本不是神靈,哪怕它們前世再怎麽耀眼,如今也不過是即将成為王族兵器的仆役罷了。

但沒過多久,參相的眉頭鎖了起來,越鎖越緊,幾乎就要觸碰到一起了。

他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

只見那個白衣飄飄的少年足尖微微點起,踏入了這個大陣之中,他看了一眼上空華美精致的藻井,再看了一眼這些束縛魂靈的光,腳步不停,徑直向前走去。

那些光打落到他的身上,像是最尋常的陽光,未能驚起衣角絲毫。

他自如地穿殿而過,目光緩緩掠過場間的衆人,似是也有疑惑。

跪在地上的王族少女看着他,神色激動無比……太厲害了……過去那些都不過是沒有感情的兵器,這才是真正的神靈啊!

參相盯着他緩緩地走過大陣。

那大陣随着他的腳步慢慢煙消雲散。

這是歷史上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他到底是什麽來歷?

參相終究是斷界城的大人物,他立刻穩定了下來,道:“劍陣!”

黑白衣裳的十餘人聽命,如索命的無常,鬼魅般落在了兩側。

這些人都是斷界城中一等一的高手。

在參相下令之後,一道道白光從他們的袖間掠出,那些白光皆是一泓泓清泉般的劍氣,男子劍氣皆筆直剛硬,女子劍氣則如彩帶纏繞而上,兩者交錯,自上俯視竟像是一朵白蓮,而白衣少年恰在蓮心之中。

寧長久看着這些圍繞而來的劍氣,腳步微停。

他不明白為什麽才一照面,就要這般你死我活。

而他的體內,劍經已經趾高氣昂地點評了起來:“這個劍陣應該是七八百年前流傳下來的東西,那個時候的人學劍和寫詩一樣,喜歡取材自然,追求對稱的美感,所以導致了許多華而不實的花哨劍招。本以為五百年前那場天地大劫之後這些都失傳了,沒想到這裏還能見到。”

它點評之間,寧長久已邁出了腳步,向前走去。

寧長久掄起手中萦繞着白色光霧的枯枝,向着劍陣的前方砸去。

白光劍氣,四散的劍氣像是一柄柄向外激射的小箭,然後在空中互相撞碎,化作一片雪白的劍氣影子。

寧長久看着枯枝,灌滿了時間法則的枯枝展現出了比他想象中更強的威力,那劍陣在它面前顯得不堪一擊。

參相看着繼續向殿門外走去的寧長久,臉色已經變了。

他是斷界城中,僅次于君王的強大存在,他絕不容許有任何人或者魂靈,公然踐踏王族的尊嚴。

參相沒有佩劍,他所施展的是一種特殊的靈術。

寧長久望向了他。

參相的足下,湛藍地鋪開了一道幕布,幕布上,雪白的光點瑩瑩閃爍,它們是傳說中的星宿,雖已在斷界城的天空中消失了數百年,但參相苦讀星羅之書幾十載,終于按照書中的記載将它們盡數排列而出,化為己用。

寧長久在踏下一步時,周圍的一切瞬息間鬥轉星移,他感覺自己像是離開了殿堂,被拉入了一片獨立的空間之中,滿天星辰都是自己久違的敵人。

但對于曾經經歷過蓮田鎮的寧長久來說,這空間的秘法還是顯得簡陋了些。

王族少女看到那少年與參相皆憑空消失,心中緊張極了,對于參相的厲害,她再清楚不過,但沒過多久,她的眼睛又被白光占據了。

眼前有白線亮起、撕開,然後那白衣少年如山谷中吹來的雲朵,身影重新落回殿中,然後向着殿外走去。

他走過了自己的身邊,像吹過的風一樣。

王族少女抹着眼淚,想要說些什麽,但少年腳步未停,繼續向外走去。

“攔住他!”參相也出現在了身後,他口中溢着血,直指寧長久離去的背影,憤怒道。

寧長久覺得這個參相其實很厲害,只是自己這根鐵樹枝太過強大了些,又正好與他的術法相克。

參相一聲令下後,其餘人只得聽令。

王族少女眼睜睜看着那些黑白衣裳的身影掠了過去。

她轉過身去。

眼中的場景是逆着光的,但她卻睜大了眼睛,不願意放過任何一絲細節。

她看見那少年手中拎着一根鐵樹——神劍!将那些王族護衛的寶劍像是破銅爛鐵一般打爛,掄在地上,動作潇灑至極。

整個大殿,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哪怕是參相大人,也敗在了他的劍下。

這才是傳說中可以帶領斷界城找回陸地的神靈啊!

只是……為什麽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呢?

明明是我召出來的啊……

眼看那少年就要走出大殿了,參相絕望地想着,難道必須要讓王上出手了嗎?

“等一等!”

少女忽然出聲。

立在門檻前的少年,真的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看了他們一眼,道:“我無意傷你們。”

這麽善良啊……

少女默默地想着,道:“那個,神靈爹爹,你叫什麽名字呀,我……是我把你召喚出來的!你看看我啊。”

“我不是你爹。”少年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離去。

少女立刻從地上躍起,追了上去,她想要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卻被輕盈地避開了,少女撲空,趴在地上,擡起頭,淚眼蒙蒙道:“神靈哥哥你初來乍到無處可去,要不就住我家吧,我家很漂亮的,我娘還剛死了,正好有空房間,我可以幫你清清。”

“你真孝順。”寧長久沉默片刻,說道。

少女就當他在誇自己了,她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可憐兮兮道:“那個,我……是我把你召出來的呀,你長得這麽好看,應該也是要守規矩的吧,我娘死了,我可傷心了,以後我就孤苦伶仃一個人,你現在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你總不能丢下我不管吧?”

少女并不知道的是,這個看似平靜的少年身邊,其實有兩個聲音在不斷地慫恿他。

“這小姑娘雖然哭得醜了點,但胚子好像湊合,要不然收了吧?”

“我呸,虧你先前還張口閉口陸嫁嫁,看到一個妙齡小姑娘就走不動路了?我就一直堅定不移地支持寧大爺娶我們殿下!當然……現在初來乍到無處可去,到她家中去住幾天也未嘗不可。”

“嗯,反正陸嫁嫁也不知道。”

“殿下也不知道。”

“……”

寧長久默默地吸了口氣,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少女聞言,雀躍不已,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的名字有點奇怪和普通,情緒低了一些,道:“我……我叫邵小黎。”

第 175 章 :光幕

蜂巢般四通八達的洞窟裏,有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那個聲音像是誦念,無法聽清具體的內容。

寧長久看着那些洞窟裏晃動着的,灰白液體般的光,不确定它們到底是什麽,又來自哪裏。

“那是什麽?”血羽君忽然怪叫道。

寧長久順着腰的右側望了過去,發現右邊有一片更深邃的區域。

整個空間就像是一棵樹,樹冠延伸出的枝丫繁密錯節地生長,而樹幹的部分則是一條幽暗的長廊,那長廊并不寬敞,兩邊的牆壁像是有大蛇爬行過,滿是鱗片刮擦過的線形痕跡,長廊的盡頭,幽邃的黑暗中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盯着自己。

寧長久沒有立刻走入長廊,他走到側邊,睜開劍目,向着那些洞窟中望了進去。

令他慶幸的是,如今這個空間不像是那個沙漏世界,這裏好像沒有對于道法的限制,他的所有道術都可以如常施展。

他認真地打量了一會,可是除了灰白色之外卻也無法再看到其他。

寧長久收回了目光,用指劍割下了一小绺衣袖,探了進去。

“好像有東西在吃它!”劍經之靈發出一聲驚呼。

寧長久嘴唇一點點抿起,他眼睜睜地看着這绺衣袖在那灰白的洞窟之中,一點點被腐蝕,分解,最後只剩下手指間還捏着的一角。

寧長久道:“這和最初的沙漏世界一樣,都有時間的法則。”

劍經之靈想起了九嬰屍骨的慘狀,不解道:“那你為什麽沒事?”

寧長久道:“或許我體內擁有可以抗衡時間的神格?”

劍經之靈道:“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宇代表空,宙代表時,都是世間最至高的兩大的權柄之一,何種力量能抗衡它們的存在?”

寧長久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捏在手間的黑樹枝。

劍經之靈皺眉道:“這黑不溜秋的東西不會是什麽神器吧?要是別人說,我肯定不相信,但是既然在你身上出現了,或許真是什麽厲害玩意。”

血羽君也附和道:“想必這是寧大爺的權柄,如今跌落人間,失了色澤。”

劍經之靈道:“嗯,應該是太陽神的權柄,傳說太陽中有一十相國,那位國主似乎不見了蹤影。”

血羽君搖頭道:“我看未必,我覺得寧大爺說不定這位掌管‘宙’之法則的大神轉世,如今碰巧回到了自己的墓地,要不然這一路上怎麽可能長存不朽?”

寧長久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什麽大神轉世,只是不可觀中默默無聞的七弟子罷了,當初比自己厲害的,一眼望去除了只見過一面的師父,都還有六個……

寧長久把這根看上去堅不可摧的樹枝一點點探入其中。

劍經之靈與血羽君也都屏氣凝神,目光盯着那片灰白翻騰的空間。

過了許久,寧長久抽出了枝條,仔細凝視,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上端,并沒有尋到什麽腐蝕的痕跡。

“果真神器也!”劍經之靈由衷贊嘆:“想我的本體也是一本尋常古書,看來器物不可貌相,大朽不工果然不假。”

寧長久以劍目掃視過枯枝,不确定道:“難道真是如此?”

寧長久想着,将這根枯枝扔到了一邊,直接将手指緩緩向着裏面伸去。

血羽君道:“寧大爺,你這一屍三命,可千萬別想不開啊!”

寧長久當然不敢做太大膽的冒險,他只是讓一小截指甲去觸摸,片刻後便收了回來。

果不其然,沒有将這樹枝拿在身上時,他像是失去了什麽庇護,指甲的邊緣被瞬間腐蝕。

寧長久連忙撿回來了那根樹枝。

“原來不是寧大爺天生神力,而是這破樹枝在發威?”血羽君啧啧稱奇。

劍經之靈也問:“它到底是什麽來歷?”

寧長久盯着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它覆滿月輝,如神劍出世般大放光明地刺入自己的胸口,枯枝的那一端,那個幻美如夢的影子在風中搖曳。

這是當初他與那頭附身寧小齡的雪狐大戰時,在不可觀的虛境創造以後,心生靈犀,從身前的空間裏直接抽出的。

這應該是師尊殺死我之後,留在我身體裏的。

可她這麽做的用意又是什麽呢?

寧長久轉動着這根無法灌輸靈力的枯枝,忽然神色一驚,道:“它……好像有點不一樣。”

“不一樣?哪裏不一樣?”血羽君亮着它的鬥雞眼,認真地打量起來。

寧長久道:“它……似乎變亮了些?”

劍經之靈也盯着它看,起初并未發現端倪,但聽寧長久這麽說了以後,倒是覺得真亮了幾分。

寧長久心中有了個猜測,他将這根枯枝再次伸入了灰白翻滾的洞窟之中,這一次他停留了許久。

将枯枝抽出時,枯枝的上端,明顯泛着淡白色的、瑩潤的光芒。

劍經之靈驚呼道:“它竟然可以吸收時間……”

寧長久甩去了枯枝尖端的時間殘渣,重新審視,發現這一次這根枯枝已經肉眼可見地瑩潤了許多,若是時間再久一些,這根枯枝或許就能像煉爐中的鐵棍一樣,被燒得通紅,只是那時候他也不确定,自己的手還能不能安穩地握住這根枯枝。

劍經之靈慫恿道:“你還等什麽,快将它多扔進去一會兒,看看它的極限到底在哪裏!”

寧長久也有此意。

忽然間,他扭過頭,望向了那條幽深的長廊。

“好像有聲音。”寧長久說。

血羽君也道:“好像……是個小姑娘的聲音。”

劍經之靈道:“或許是邪魔的誘惑,那條路這麽黑,一看裏面就沒藏着好東西,寧欲斬其魔,必先利其器!先把這枯枝灌滿了再說!”

寧長久覺得也有道理,他将枯枝伸入其中,手指輕輕翻轉着。

過了一會兒,他再次向長廊望去:“她好像在呼救。”

“呼救?你想女人想傻了?這種地方怎麽可能有人!一定是邪穢作妖。”劍經之靈言之鑿鑿道。

寧長久無法确定,接着,他的手上感受到了一點灼痛感。

“到頭了。”寧長久說着,将枯枝從中抽出,看着尖端瑩潤的光澤,說道:“再吸收下去就适得其反了。”

說着,他轉過身子,朝着長廊的方向走去。

這是此處唯一的出口。

“借口!你肯定是因為聽到了小姑娘的呼救,忍不住想去看看。”劍經之靈說道。

血羽君也擔憂道:“寧大爺啊,你可千萬小心啊,可別讓咱殿下守寡啊。”

寧長久并非是因為那裏傳來了聲音,而是因為這是唯一的路。

他沿着漆黑的長廊走到了盡頭,終于知道是什麽在盯着自己了。

長廊的盡頭是一面石壁,石壁中鑲嵌着一座巨大的神像。

寧長久馭劍飛高了些,終于看清了這神像的全貌。

那是一個穿着帝王長袍的巨大怪物,那龍袍宛若殘破的旌旗,上面所繪也并非真正的巨龍,而是一種銜燭的大蟒,大袖中延伸出的手指像是一根根發黑的樹須,它的身後,王座似黑水晶也似刀刃,呈現着扇貝形綻放着。

最重要的是,這個帝王長袍的怪物,沒有頭顱!

“無頭神?!”寧長久脫口而出道。

劍經之靈道:“傳說中無頭神是被斬去了頭顱,但從這壁畫上看,難道說那位神明生來就沒有頭麽?”

寧長久猜測聲道:“莫非我們誤闖了他的神國?”

劍經之靈道:“五道之上的修行者是有機會出入的神國的,神國之主畢竟是鎮守天下的主神,對于此事一般也不會太過約束……若真是國主,我們到時候離開就是。”

寧長久道:“若是一位邪神呢?”

周圍片刻沉寂。

壁畫上的神像在他說出這句話後,好似生長出了眼睛,隔着黑暗的紗霧凝視着他。

寧長久立刻移去了目光。

又有聲音從壁畫之後傳了過來。

像是少女的哭喊。

寧長久循着聲音搜尋過去,然後在無頭神的上端,見到了一個凸出來的石槽,石槽的後面所連接着的,是一個修羅夜叉般的可怖頭顱,而這石槽看起來,就像是它的舌頭。

夜叉頭顱的上端刻着一排字,這字并非什麽晦奧古文,寧長久看了兩遍,便認了出來:“以彼之血,召我之魂?”

血?

寧長久想起了沙漏世界裏,那些魂靈見到鮮血後發瘋的場景,心想莫非血液在此處有特殊的作用?

他猶豫了一下,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四指相扣一握,血滴了下來,然後順着石槽流了進去。

過了一會兒,整個壁畫發出了轟隆隆的聲響。

石槽收回了頭顱中,然後整個頭顱自中間開裂,露出了一條幽深的甬道,甬道之中隐隐有水光在晃動着。

眼前只有一條路,也容不得他做什麽選擇。

寧長久自觀紫府,發現金烏還在沉睡,要不然可以放它出來探探路。

前面還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過來,那些語言很模糊,他聽不太懂,但在這種環境裏,有人類的聲音對于心理也是莫大的安慰。

寧長久還是走了過去。

他将鐵樹枝橫在身前,生怕這頭顱間展開的石道忽然閉合。

他走過石道,一切都安然無恙。

離開之後,身後的石道也随之閉合。

寧長久回過頭,這才發現,這一面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頭顱,伸着長長的、宛若舌頭的石槽。

那石槽便在石門的最中央。

它的前段,是那片泛着如水光澤的深淵。

寧長久向前走去,然後覺得自己的身體飄了起來。

哭喊聲就在耳畔不停地響起,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道路的盡頭是一片簾幕般垂下的銀灰色光亮。

那光幕的對面,隐隐約約有着攢動的影子。

他的手按在了光幕上,然後身子越了過去。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感謝書友昆特鳳囚凰的打賞呀!謝謝書友的支持與鼓勵!!)

第 174 章 :神跡的光

大殿之內,儀式已經開始。

少女跪在蒲團上,輕輕叩首,口中念念有詞。

大殿的門口,有一個白袍寬大的中年人走了進來。

“拜見參相。”

立在兩側的男女齊齊行禮。

參相可是這斷界城中,除了君王之外的最強者。

他看着那個跪在蒲團前的少女,開門見山道:“你娘親自缢了。”

“什麽?!”少女震驚着起身:“娘親……娘親怎麽了?我要去看她!”

“站住,跪下!”參相怒喝道。

他的話語猶如咒術,一驚喊出,少女立刻驚得重新跪地,抵着頭,雙手絞在身後,一言不發。

參相冷冷道嗷:“你娘親為什麽自缢,你難道不清楚嗎?”

少女清楚,她比誰都清楚,自己根本不是父王的女兒,而是娘親在嫁入王族之前,與一個将軍懷上的,幸虧那時候懷胎早,又很快與父王珠胎暗結,在加上自己生下來之後聰明伶俐,所以也沒什麽人對自己有懷疑。

一開始,她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後來她發現了一些自己和其他王族後裔的不同,把這件事偷偷告訴了娘親。

那一天,她看着娘親在自己面前哭成了一個淚人,娘親心中的最後一抹僥幸沒了,她在哭過之後,親口将這件事告訴自己,那時候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像塌了下來,也哭成了淚人。

欺瞞君王在斷界城是什麽罪,她們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可是要押入鬼牢,非人地折磨虐待七日,然後千刀萬剮的死罪啊!

而她當時馬上就要參加王族後裔的第一次考核,那時候她哭了幾天幾夜,差點哭瞎了。最後她通過種種手段,一哭二鬧,坑蒙拐騙,終于跌跌撞撞地活到了十七歲,期間雖也有人産生過懷疑,但是幸好,父王對于娘親和自己還算寵愛,而每一個王族後裔,都是未來能對抗城牆外異種、将斷界城的青月旗插到更遠處的勇士。

可她根本沒有王血。

這些年她表現出的許多天賦異禀,實際上都是背地裏刻苦練習的結果,比如她将一個尋常的取火法每日每夜地練半年,将它與王族與生俱來的控火術以假亂真,或是天天喂養殿中的貓,與它交流一年多的感情,然後假裝能聽懂其他生物的語言,讓它跟随着自己的指令做事……

她對于自己的種種行為,只想以天道酬勤來贊賞。

但無論她怎麽做,最終都逃不過十七歲時的神靈召喚。

這座宮殿的對岸,據說連接着一個名為時淵的禁地,而每一個王族後裔的血,都可以在儀式啓動之後,從時淵之中召喚出一頭極為強大的靈,而召喚它們的王族後裔,則可以通過儀式定下血脈相融的契約,控制這頭靈。

她原本想随身攜帶一部分王族後裔的血,在儀式啓動時偷偷使用。

但每一場儀式之前,沐浴更衣都有專門的人負責,而那召喚出的靈,也只與割血者相契,她身份的敗露只是遲早的事情。

此刻聽到娘親的自缢,她倒也沒什麽悲傷,這些年她恨死娘親了,若不是她為了一時之快,自己哪能過這麽多年這樣的生活,要不是自己內心強大,現在恐怕頭發都掉光了。

娘親享受了十七年好日子,也快人老珠黃了,現在頂不住壓力,抛下自己先走了……

少了個獄友……

唉,自己離死應該也不遠了。

“娘……娘好端端的,為什麽……我……我不知道啊。”少女猛地擡起頭,眼中噙滿了淚水,依舊裝着傻。

參相冷冷地盯着她,道:“死了一個平民女人而已,不足為怪,召靈才是頭等大事,不可被耽擱了。如今‘淵行’中正好缺人,你若能召靈成功,便是榮耀之始。”

少女弱弱地點了點頭,道:“是,參相大人,可是今日娘親死了,我心裏……”

參相打斷了她的話,道:“儀式繼續,我親自主持。”

說着參相走到了那道石門之前,接過了白色長袍女子的經卷,高深誦念。

少女顫抖着合掌,心中不停想着對策,但如今參相大人在前,她要是敢直接跑,肯定會被抓着打入鬼牢之中,一想到鬼牢中的瘆人情景,她的肩膀忍不住顫了顫,眼淚也随之流下,假裝是在懷念自己的生母。

而這番話也在其他人的心中激起了驚濤駭浪。

莫非……她不是王上的女兒?

這……

少女在王族中還算出名,在一些大場合下露面時,她能很好地端住王族的尊貴架子,娴靜優雅。

她的劍術也很不凡,先前的幾次出城獵魔,她表現得都可圈可點,甚至得到了王上的嘉獎,許多人都将她視為優秀的傳承者,所以全城上下,她的愛慕者也頗多,只是王族的身份何其高高在上,大部分人一生也只能遠望。

但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

衆人看着啜泣着的小姑娘,心思各異。

儀式照常舉行。

參相誦念完了經文,那扇石門在少女顫抖的眼睛裏亮起了光。

石門的中央,像是有心髒跳動,接着淡緋色的靈氣像是血液一般順着石門的紋路開始流動,在很短的時間內,緋色靈氣便流遍了整個大門,那個古老的圖騰被填充滿之後發出了耀眼的光。

轟隆隆的聲音在大殿中響了起來。

石門緩緩打開。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在場的人哪怕不是第一次見到了,依舊被那石門之後的場景牢牢吸引着。

那是一個圓形的,向內塌陷的平面,平面似乎由無數的筆直線條細密地構成,它們在以極快的速度運動着,但無法分清是向裏還是向外,正對他們的幽深洞穴像是一雙眼睛,而它的瞳孔埋在了無比的深邃處,它的‘眼白’呈現着偏近于虛無的灰色,其後隐隐約約有細小竄動的白色光點,就像是溪水中的游魚,光點之後,還有一輪灰白色的月亮……那月亮由遠及近,向着他們緩緩移動過來。

這是一片迎面而來的巨大深淵。

它一經打開,壓迫感降臨在這座宮殿之中,所有人在凝視之後都忍不住閉上了眼,默默地誦念清心的經文。

若是寧長久在場,他便會發現,這片深淵的模樣與南荒中的,幾乎一模一樣。

同樣,這裏所有的人,哪怕是君王,他們走入深淵之中也都會被送回原點。

它不接納任何人。

少女也在這片深淵面前顫抖着。

她感覺那深淵在看着她,看破了她所有的僞裝。

一切的凡界衆生在它面前都是卑微的蟻群,它是那樣地永恒,一如城外永遠也抵達不了的廢墟盡頭。

“靈光點燈,王血招魂,見生之命,應主之召……”

參相低沉地誦念着。

他取過了身後女子傳來的匕首,輕輕地抽出,遞給了這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少女。

她聽着匕刃摩擦木鞘的身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心髒中割過。

少女顫抖着接過匕首,知道一切小聰明都沒用了。

她恨不得一刀直接捅進自己的心裏。

但她又怕死。

她拿起刀,割過了自己的掌心,在內心不停地祈禱着。

“神靈爹爹,救救我吧……你不用當什麽召喚靈,我願意給你做牛做馬,言聽計從,給你全城最好的待遇,把你當祖宗一樣供起來……求求你出來吧……”

她哭泣着,然後将手放在了深淵的凹面。

鮮血流了進去。

……

……

沙漠之中,厮殺漸漸來到了盡頭。

血羽君和劍經之靈一唱一和,不停地給寧長久打着氣,一個說着趙襄兒的好,一個說着陸嫁嫁的好,希望他心中惦念着兩大媳婦,省得失去了抵抗的勇氣。

寧長久聽得頭疼欲裂,要不是這般破劍還有利用價值,他就直接埋沙子裏了。

月亮沉了下來。

遠處看時,月亮還泛着灰白的光,但等它沉落到與地平線等齊時,整個月亮也黑了下來,只有邊緣處還泛着一點淡銀色的光。

那古木在遠處,與寧長久保持着距離,畏懼不敢前。

其餘活下來的魂靈,也都在互相對峙着,時不時發出試探性的進攻,但它們大都擁有些智慧,很是惜命,每一次進攻也并非為了殺死對方,而是為了使得自己更快地抵達月亮下墜的地方。

寧長久再次割破手指,以血作為誘餌,使得那些竭力保持理智的魂靈陷入殘殺之中。

但鮮血并非對于所有人都有用。

九嬰對于自己的恨意竟然超出了血的誘惑。

它此刻在經歷了無數場戰鬥之後,魂靈上同樣傷痕無數,其上的肉瘤也被斧削而去。

它向着自己游了過來。

寧長久這次沒有退讓。

他對于九嬰的恨意,甚至比九嬰對于自己恨意更高。

在它最開始出現的時候,他便有種要将它殺得魂飛魄散的沖動,但理性制止了他。

此刻其餘的大小魂靈已經在數個時辰的混戰裏死傷得差不多了。

決戰的時刻終于到了。

九嬰像是一架狂暴的戰車,風馳電掣而來。

寧長久握着了那柄斷劍,身體中的靈力翻湧不休。

“劍靈!”寧長久大喝一聲。

劍經之靈目睹這數個時辰的厮殺,同樣暢快至極,“好嘞,掌櫃的。”

寧長久的瞳孔驟然渙散。

在九嬰撲來之前,寧長久同樣高高躍起。

黑暗之中,兩道身影便這樣無聲地錯了過去。

九嬰的沖撞撲空。

寧長久卻在眨眼之間來到了九嬰的頭頂上。

劍紮了下去,魂鱗碎裂聲裏,劍鋒深深紮入九嬰的魂靈中。

靈魂般的嘶嘯聲呈現着白色,一圈接着一圈地不停地蕩開。

寧長久站在九嬰的額頭上,拖着劍向前狂奔,劍撕破魂鱗,沿着它頭顱的中軸線切過,自它的上颌斬出。

九嬰不停地咆哮着,張開了被斬裂的嘴巴,想要一口吞下寧長久。

寧長久直接伸手抓住了它最強方的牙齒,足底一蹬,身子前沖,橫在身前的劍自九嬰的嘴彎處切入,然後一路狂奔,直接将它的軀體自中心分裂,斬成了兩截!

九嬰的魂靈就此破碎。

寧長久的瞳孔重新凝聚了焦點。

月亮落下,停住。

他握着劍,狂奔疾走而去,一路之上,魂靈如水般四散濺開。

月亮臨頭。

他在躍起的一瞬,足下忽有一個鐮刀般的東西刺了過來。

那是潛伏在沙中的妖蠍。

血羽君當機立斷,從劍中飛出,一口真火将其噴散。

它還未來得及向寧長久邀功。

黑月臨身,他的身體沖入了那片好似永恒的黑暗裏。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身子緩緩落地。

寧長久并未如他想象中的,來到之前的那片空間。

這是一個嶄新的地方,一個洞窟相連成的世界,四通八達地像是蜂巢一樣,每一個洞窟中都充斥着白灰色的光。

“這是什麽?”劍經之靈問道。

“不知道。”寧長久答道。

“怎麽出去?”

“不知道。”

……

……

“帶她走吧,押入鬼牢之中。”

參相看了一眼黑衣男子手中捧着的沙漏。

沙漏已經漏盡。

但這石門之後,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大殿之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他們看向少女的眼神也不再溫和,而是冷冰冰的,如看一具創傷無數的屍體。

“不!不要帶我走!一定是有什麽誤會……再等等,參相大人……再等等……”少女不停地求情着,對着石門反反複複地叩倒,企盼着奇跡的發生。

參相的臉冰冷無比,他看着少女,已經想好了她死之後該怎麽與王上解釋了。

“參相大人,再等等啊……我的神靈可能是缺胳膊少腿,所以走得比較慢,你……你給他一個機會呀……”少女不停地抹着眼淚,心中絕望。

兩側,各有黑白衣裳的男女走了出來,抄起了少女的臂彎,将她拎起,向外走去。

“參相大人饒了我吧,不要把我押去鬼牢……你現在就殺了我吧,現在就動刀吧,求你了……”

“嗚嗚嗚,你們放開我啊……”

少女的雙手被死死地擒着,無情地向着殿外拖去。

一個可恥而卑劣的私生女,膽敢踏入這王族莊嚴神聖的殿堂,這本身就是對神明的亵渎。

她的下場已經注定。

少女被拖出了門外。

進門與出門之時,她的身份地位的颠倒是天差地別的。

她心如死灰,被戴上了鐐铐,向着臺階下面拖去。

“等等。”

身後,參相的聲音忽然響起。

少女一驚,猛地轉過了頭,她發現,所有的人都朝着石門的方向望了過去。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停地抹着自己的臉,模糊的視線裏,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石門後的深淵裏,有光芒亮了起來。

她檀口半張,發不出一絲聲音,只是不停地抹着眼,眼淚卻越抹越多。

她死死地盯着那道看似尋常的白光。

那是她此生見過最明亮、最耀目,也将永遠烙印在她生命裏的奇跡之光。

第 173 章 :枯枝

月亮向着世界的邊緣沉了下去。

寧長久的視野裏,那些魂靈都高速地後退着,瞳孔一下子被九嬰高高擡起的身軀占據了。

它的身軀泛着淡淡的白光,腦袋上立着一個瘤子般的影子,周圍許多魂靈在九嬰出現的那刻,也紛紛退避開來,而九嬰像是遵循着某種命運中仇恨的指示,直勾勾地望向了寧長久。

這種仇恨哪怕在歲月腐蝕盡屍骨之後,也并未消弭。

寧長久距離九嬰還有一段距離,他沒有選擇去與它對敵,而是避到了另一旁。

身影閃爍間,他以指劍切斷了幾道糾纏而來的白影,一只橢圓形的魂靈在掠過身側之時張開了蝙蝠狀的翅膀,寧長久一劍斬去,卻還是被那蝠翼擦傷。

“這是魂蝠,是中土王朝裏用以傳信的諜蝠,平日裏就懸在藻井中央,像是扁平的壁畫。”劍經之靈又開始展露出它的博學。

寧長久心想多讀書果然是有用的,這陪着嚴舟讀了幾十年書,傻子居然也讀成學究了。

劍經之靈還在激動道:“完了完了,它們怎麽都沖你過來了啊……不會是因為你的血吧,我聽說深海裏就有一種噬人的魚類可以聞到百裏之外的血,它們不會也這麽嗜血吧……”

寧長久也注意到了,其餘魂靈在他流血的那刻,像是嗅到了什麽最渴望的東西,發瘋似地游曳了過來。

他立刻按住了自己的手臂,暫時止住了血,然後将先前溢出的鮮血一抹,扣彈于劍鋒上,劍鋒一振,将血珠如箭射出,直指九嬰所在。

啪嗒。

血珠濺碎在了九嬰的身軀上。

而那血珠在空中飛過之時,也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線,沿着那條血線,許多魂靈貪婪地爬了過去,而寧長久立刻撣去了手臂上其餘的血痕,向着外緣逃遁。

九嬰在濺上血珠之後,它自己都忍不住伸出舌頭,在胸腹前舔了舔,如品嘗着世間最可口的甘霖。

而許多小怪物也循着血的痕跡聚了過去,螞蟻般向着九嬰的身軀上爬去。

九嬰甩動着巨頭,将那些蟻附在身軀上的怪物摔落,但它們大都以利齒利爪死死扣着它,九嬰嘶吼了一聲,開始在地上打滾,柔軟的沙面上嘶嘶的聲音時不時響起,一縷縷白氣裏,那些魂靈被碾壓破碎,溢出的白色魂氣又成為其他魂靈的養料。

寧長久身影不停。

他在狂奔之中向着四周警覺地望去,遠處,依舊有幾個巨大的魂靈在向這裏壓迫過來。

寧長久向着遠離它們的方向跑去,再沿着邊緣繞向那月亮落下的位置。

月亮之中的光也在明暗交織裏不斷地改變着。

而也有一部分魂靈,像是生出了智識,它們同樣機靈地避開戰鬥,有的将自己埋在沙子裏,有的靠着先天的靈敏保持着高速的竄動,不讓其他魂靈将其捕捉,而最中央,厮殺得最火熱的,永遠是那些看上去就很猙獰強大的生命。

“那是……祖龍一脈的妖獸?”劍經之靈怔怔道:“這種老古董一樣的東西,怎麽也會出現在這裏?”

寧長久現在無論是看到什麽,也不覺得奇怪了,他一邊奔跑一邊落劍,靠着殺死那些中規中矩的魂靈積攢自己的劍意,而幾乎每過數十步,寧長久劍上的殺意便重一分。

寧長久看着自己靈氣照亮的劍鋒,心中又安穩了些。

因為那些魂靈沒有因為自己劍的光亮而靠近,這說明它們奔向月亮的方向,并非是因為趨光,而是法則使然。

整片沙漠也向着月亮跌落的方向緩緩傾瀉,猶如虔誠的使徒,跪拜迎接着信仰的到來。

一聲長鞭落地般的巨響爆出。

被許多魂靈糾纏着的九嬰爆發出了骨子裏的兇性,它狂吼着,以空間的法則将那些魂靈或碾碎或驅散,然後向着那頭身有五爪的祖龍一脈妖獸撞去,另一邊,一棵參天的古樹也從沙子中鑽了出來,它頂着深遠而龐大的樹冠,密密麻麻糾纏的根部就是它蠕動的雙足,只是巨木像是不擅行動,遠望過去,只似海面上緩慢前行的桅杆。

“那是什麽?”寧長久主動發問,他知道世間生靈皆可成精魅,只是樹萬年溫養的精魅也只是樹靈,哪有這樣抓着本體到處跑的?

劍經之靈嘶了一會兒,感嘆了一番對方造化的神奇,然後承認自己的無知。

倒是血羽君大喊了起來:“那不會是傳說中的吞火梧桐吧……傳說中整個世間只有三棵這樣的樹,而朱雀神國的神雀們,在生命盡頭便會選在這棵巨木上死去,神雀的靈氣會氤氲成一種像是火焰心髒般的東西,任何人吞食下了這樣的神果,都可以被賦予神格,一步邁入五道之中!”

一步邁入五道……

這樣的說法過于誇張,寧長久并不相信,只是這樣的天生地長的神樹,為何也會留存在這片無邊的沙漠裏?

巨木先前推進着,寧長久深吸一口氣,以靈力系住斷劍,連成劍鏈,向着那刻大樹紮去。

叮!

斷劍紮在樹皮上,如碰擊鋼鐵,被立刻彈開,那巨木的魂靈毫無知覺,繼續前行。

“怎麽辦啊,這裏根本沒有人打得死它……”血羽君見狀,擔憂道。

寧長久皺眉沉思,接着向巨樹的方向奔去。

另一邊,九嬰已将那頭祖龍血脈的兇獸硬生生絞死,它感知到了什麽,然後猛然擰轉頭顱,向着寧長久的方向沖了過來。

魂光如塵如霧。

九嬰的嘶吼至擊魂魄,它的血盆大口寧長久早已見識過了,而此刻再次被它的巨影壓至身前,依舊毛骨悚然。

寧長久沒有硬碰硬,他在簡單地斬出了幾記劍氣之後,身形低伏着掠過沙面,他與九嬰的距離時遠時近,拉鋸着向着那棵古木的方向沖去,在靠近那棵巨木之際,寧長久身形驟止,他以手指劃破掌心,将自己的血液向着巨木的身上潑去。

血液是最誘人之物。

那棵參天古木的軀幹上雖只濺了幾滴血,但古木的巨大黑影卻也停滞了些,它的眼睛不知道生長在何處,但那一刻,寧長久知道自己被盯上了,道心的警鳴嗡然而作。

唰!唰!唰!

三道破風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粗壯的樹幹自樹體上瞬間蹿出,它像是筆直的劍,卻又仿佛藤蔓一般無限延伸向遠方。

寧長久神色一凝,他再不去理會那頭九嬰,而是全力在沙面上狂奔逃離。

柔軟細膩的沙土上,因為他的腳步太快,甚至沒有留下什麽足印。

寧長久一邊跑着,一邊按住了掌心,用靈力加快傷口的愈合,抹去鮮血。可他低估了這棵先前人畜無害的古木,那藤蔓般的枝條瞬間追至身後,血羽君怪叫一聲,本能地鑽出劍中,噴了一口火然後立刻縮了回去。

血羽君的火焰與那紅尾老君的火同宗同源,所取之焰火來自真正的地脈熔漿,可噴上古樹的枝條,卻被盡數吸收,反而化作更猛烈的火襲上寧長久的後背。

“怎麽會這樣……”血羽君怪叫了一聲。

體內劍經之靈破口大罵道:“人家傳承的是朱雀神的神火,你那根小火柴就別拿出來丢人現眼了!

寧長久掐了個鏡中水月的真訣,身影幾度虛化,想要躲避追擊,但那巨木不依不饒,無論是虛影還是真實,都糾纏不休。

血羽君大罵道:“真是大水淹了龍王廟,我看那趙襄兒與朱雀神國關系密切,這說不定是未來的朱雀神國驸馬啊!這棵狗樹這麽不長眼,難怪會慘死在這裏!”

“趙襄兒?她是誰?”劍經之靈出聲問道:“難不成還能有咱峰主陸嫁嫁漂亮?”

血羽君大笑道:“你這本見識短淺的破劍書,你口中的陸嫁嫁在皇城的時候不知被打得多慘多狼狽,連我都能和她過過招,哪裏比得上殿下風姿絕世?我可是殿下一手養大的,殿下什麽實力我最清楚不過!陸嫁嫁争不過的。”

劍經之靈冷笑道:“我們峰主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她那劍體哪怕是我見了都覺得不可思議,若非被這少年蒙騙,我更希望她做我的主人,你口中的那個殿下,估計就是個黃毛丫頭,要是再遇到我們峰主,定被按在地上打!”

血羽君不服氣道:“呵,鼠目寸光!你可知道殿下的娘親是什麽來頭?若是有人與我說她是朱雀神國的天君或者神使大人,我都不會質疑!”

劍經之靈輕蔑道:“女憑母貴?就算寧長久要娶,也是娶那小丫頭,而不是她的娘親,她娘親身份再尊貴又如何?我們峰主靠的可是自強不息!”

血羽君拿出了殺手锏:“你可知道,我們殿下是寧大爺的未婚妻!”

劍經之靈一驚,它想起了先前寧長久與陸嫁嫁在荒原上的生死糾纏,知道那份情感做不得假,疑惑道:“未婚妻?既然是未婚妻那為何從未聽他們說起過?”

血羽君原本想譏諷幾句寧長久,但一想到自己小命在他手上,立刻道:“寧大爺這是用情至深,哪能時常挂在嘴邊?”

劍經之靈冷笑道:“寧長久,我看你年紀輕輕,不曾想你這般濫情,你那個可愛的小師妹是不是也……”

“閉嘴!”寧長久忍無可忍,心想現在是争這個的時候嗎?而你們一個差點害死趙襄兒,一個因為渴望自由逼得宗主走入魔道,差點害死整個四峰,現在怎麽聊起這個一個個站邊這麽堅定?

寧長久吼出兩個字後,一口真氣微斷,身形慢了半分,那藤蔓撞到了他的後背上,将他直接打飛了出去,寧長久胸口氣血翻湧,喉嚨口一甜,一口即将嘔出的鮮血被他又強咽了回去。

血羽君和劍經之靈知道自己的命都系在了他身上,立刻閉嘴,暫停了這場争執。

寧長久被撞進了沙地裏,濺起的沙牆又被藤蔓弄碎,再次如箭一般穿了過來。

寧長久短時間內無法調整身形,在地上猛地滾了幾圈,強行避開了古木的追索,而此刻那古木亦不好過,受鮮血的吸引,無數的魂靈的依附在了它的身上,将它本就緩慢的身形拖得更慢了。

唰!

又是一鞭子抽打過來,寧長久翻滾不及,再次被撞飛了出去,胸口衣衫碎裂,有血水飛濺。

血羽君與劍經之靈皆倒吸一口氣,心想寧長久就不該去惹它,原本只是想拖慢它的行進,沒想到現在完全是引火燒身了。

又是一聲撞響,寧長久倉促立下的劍域也被打斷。

世界的平面向着月亮的方向滑了過去。

剩餘還存活着的魂靈宛若獸潮般趕赴而去。

而随着寧長久被這古樹重創,其餘的魂靈也紛紛趕來,它們高速地向寧長久竄去,像是一只只煩人的跳蚤,卻帶着足以撕裂鋼鐵的鐵爪獠牙。

寧長久以斷劍左右格擋,劍破魂靈的聲音聽得血羽君心驚膽戰,它覺得自己這可憐的小窩下一刻就要折了。

巨木的藤條再次抽來。

血羽君絕望地閉上了眼,覺得這次肯定必死無疑了。

劍經之靈同樣悠悠嘆息,懷念陪老頭子看書的日子,心中對于絕世劍法未來的失傳也惋惜極了。

周圍卻安靜了下來。

古木的藤條停在了身前,再未寸進。

寧長久手中持着一根……黑鐵般的樹枝,這根樹枝其貌不揚,先前與斷劍系在左右兩側,血羽君還有一種恥與為伍的感覺,但此刻,它只想直呼神跡降臨。

就是這根平平無奇的樹枝,抵住了那糾纏不休的藤條。

三根藤條的尖端,甚至還像是仆役遇到神主般顫抖着,它對于這根枯枝恐懼極了。

寧長久雙手緊握着枯枝,大口地喘着氣,反而向前邁步,向着那古木逼了過去。

那古木像是蠻橫的地方官員,在微服私訪的皇帝露出了龍袍之後,立刻收起了先前的頤指氣使,戰栗着跪拜逃離。

與此同時,又有不識貨的魂靈竄起,向着寧長久後背撲來,寧長久回身一棍,直接将那魂靈敲得粉碎。

“好劍法!”

血羽君與劍經之靈異口同聲贊嘆道。

第 172 章 :召喚靈

整片沙海都像是孕育怪物的溫床,沙面不斷拱起、破裂,無數的生物從中鑽出,靈魂形态裏,它們大都呈現着一種接近虛無的白色。

其中有的生命像是嬰兒,卻拖着長長的尾巴,在才一出現時便猛地跳起,張開滿口細小三角的利齒,把另一個剛鑽出的生物脖頸直接咬斷,而它的身軀卻也太小,在接連咬死了幾個魂态生物之後被一只巨象般的蹄子踏成了泥漿,很快消失,而那擁有巨象蹄子的生物卻長着蜥蜴般的身軀,它在一腳踩死這個生有長尾的嬰兒之後,飛速游曳開來,在細沙地面上留下一連串巨大的足印。

氣海內,劍經之靈的驚呼聲傳了出來:“這……這是龍象啊……這種生命不該早就消失了嗎?它的象足做成的蹄鐵,據說是神國的使者出行才有資格使用的。”

伴随着劍經之靈的驚呼聲,越來越多的生命在無邊無際的細沙中拱起。

無數的怪物之間也摻雜着幾個人形的生命,他們看不清具體的容顏,只是高速地掠動着,手持兵器,以人形施展着劍招在荒原上騰殺。

有帶着鐐铐的巨型屍人從遠處狂奔過來,有花瓣一樣的怪物長在地上,殺死任何臨近的生靈,有三頭怪鳥像是禿鹫一樣在天上飛着,像是想要躲避戰亂,卻被另一個猿猴般的生物攀着虛空而上,直接将它的三頭如擰麻花般擰斷了。

體內,劍經之靈的驚呼聲時不時響起,它一一介紹着這些生命,話語震驚不已。

“這好像是上古誇父族的,不過誇父族在那場煉屍之戰中早已死盡,沒想到還能在這看到。”

“這是烏月蒼鹫,喜歡從背後一擊啄破人的心髒,它的喙可以做成最鋒利的暗器。”

“這……這難道是三葉鱗魚?傳說中它會生出一片五彩之鱗,吞服下者,可以讓自己的境界瞬間來到嶄新的層面上……”

“……”

若視角掠過整片沙漠,此時便是江山萬裏無主,群雄并起逐鹿的宏偉場景。

而在劍經之靈短暫的介紹裏,寧長久也陷入了這場混戰之中。

一個巨型蝌蚪般的生命高速游曳而來,邊緣帶着靈魂态的電光,它看着很是稚幼,但滿嘴的鋸齒卻足以撕咬斷巨蟒的脖頸。

寧長久一邊拔出腰間的斷劍,一邊取出了那根堅硬的黑鐵樹枝,這是他如今渾身上下唯一的兩件防身之物了。

斷劍中,血羽君大聲地抗議着:“你悠着點啊,可別把劍折了。”

寧長久不理會它的死活,只是将靈力灌入劍中,令其按照劍原本的輪廓勾勒完整。

他足下用力,身子一側,在躲過那個蝌蚪的沖撞之後猛地劈下,瞬間将它斬成兩半,然後他施展靈巧的身法又躲過了一條地龍的伏擊,然後繞至它的背後,一躍而起,扔劍下刺,将它釘死在沙子裏,寧長久身子下墜之際,足尖又一點劍柄,身子躍起,将一條游過上空的羽蛇也斬成兩半,然後他身子回落,從沙漠中将劍拔出,身子前傾,拔劍橫掃,以劍氣清出一片空場。

“我明白了!”劍經之靈大喊着:“這些都是在這片沙漠裏死去過的生物,現在它們又被喚醒了!”

“有資格死在這裏的,很多都是神明的近親,身體裏流淌着神血……”寧長久也想到了這一點。

難怪這裏每一個出現的生命,都那麽古老而神秘,其中任何一個在外界重現,都足以引起極大的震動,若非如今它們是死靈态,寧長久也沒有辦法這般輕易地殺死它們。

那些生命想要繼續存在下去,必須殺死任何附近的生命,但這也會大量消耗它們的力量,沒有人知道,這片荒原上,還存在着怎麽樣的邪祟之物。

寧長久立下了一道道劍域,阻擋那些生靈的靠近。

天上的“月亮”正下移着。

這個沙漏般的空間好像并非是繞着中心旋轉的,而是以底部為中心轉動,這樣沙漏每颠倒一次,整個空間便會行進一段距離……它這是要去哪裏呢?

種種疑問籠上心頭,因為世界在不停翻轉的緣故,寧長久的許多法術在一個不穩定的空間也無法施展。

他也只好以身法不斷地騰挪轉移,時不時斬出一劍。

這片荒漠上依舊有靈魂态的生命湧出着,但是它們死亡的速度同樣極快,成片成片消隕着的靈魂之光像是一處處燃起的烽火,在不算長的時間裏,整片沙漠上較為弱小的生物,幾乎被屠殺了個幹淨。

“我知道了!”

劍經之靈再次大聲嚷嚷了起來。

“說!”寧長久直截了當道。

劍經之靈的聲音帶着些許驚恐,“我有一段本源的記憶!關于……嗯,我的來歷。”

“你的來歷?”寧長久疑惑。

劍經之靈驕傲道:“你們作為人這種卑微的生命,出生和嬰兒時期的記憶是空白的,但我不一樣,我哪怕出生之後,還能回憶起一些我沒有出生時的事情,也就是這卷劍經誕生的往事。”

寧長久一劍穿入一頭巨猿的喉嚨,擰劍一攪,然後身體身子猛然躍起,一把抓住巨猿的後頸,将其掄出,砸向一個軍團般密密麻麻爬來的蟻群。

他手腕一抖,再次用靈氣補齊了劍鋒上的缺口,向着魂靈較為稀薄的邊緣處撤去,盡可能地節省力氣。

劍經之靈道:“你可知道最初的,最為高深的劍法是怎麽創造出來的嗎?”

寧長久懶得回答他,反正他總會自己說下去的。

果然,劍經之靈等了一會兒等不到答案之後,自言自語道:“當時始祖挑選了一百個修為不俗的死士,讓每人修煉一本不同的劍經,三年之後,将他們一起投入荒山之中,只有一人可以存活下來,那人的劍術便是最強大,最利于殺伐的劍術。這才是真正的劍術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花裏胡哨,華而不實,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劍經之靈頓了頓,傲然道:“當年那位劍士,殺死了所有的競争者,而每他殺死的人,都只有一處傷口,那人所用劍術,便是天谕劍經!”

劍經之靈想要驕傲地大笑幾聲提提膽氣,又怕驚擾了那個猶在紫府沉眠的金烏,便只是幹笑了幾句,然後道:“如今這沙漠上的厮殺,應該也是選出最強者……唯有最強者,才能活到最後!”

寧長久道:“這是養蠱?”

“也可以這麽說。”劍經之靈點點頭,但總覺得這種說法欠缺點氣勢。

“那也就是說,有人在操控着我們?”寧長久問。

這個說法有些吓人。

能引動滿沙漠的神血生物不死不休地糾纏厮殺,那麽那個人,該是何等地強大?

“無頭神?”劍經之靈皺眉。

寧長久無法确定。

按照白夫人的說法,無頭神早就死去了,而她就是一部分神骨衍生出的生靈。

可若非無頭神,誰又能創造出這樣包含着時間法則的領域呢?

那輪月亮在不停地下降,在視野中不斷地擴大着。

沙漠間的厮殺也更加慘烈,整個世界将在不久之後跌落到另一個空間裏。

“寧大爺寧大爺,那只鳥好像也是紅羽隼啊,都算是火鳳一族的近親,他鄉遇親戚,大爺要不手下留……”紅羽君叽叽喳喳的話音未落,寧長久伸出手,一把掐住了那只俯沖而下的大鳥的脖子,用力一捏,然後直接以劍刺入,開膛破肚。

血羽君心想這絕對是在殺雞儆雞,它立刻悻悻然住嘴。

而那些殺死了附近生命的魂靈,都朝着“月亮”的方向跑去,仿佛想要在那月亮來到地平線的時候,第一個沖過去,如鯉魚争躍龍門一般。

這是這裏生命的本能,某種意義上也是法則的體現。

寧長久沒有猶豫,也随着那些魂靈的步伐,向着那輪空洞的月亮追逐了過去。

接着,寧長久停下了腳步。

他看到了黑暗之中,有一個巨蟒般的身軀高高地拱起着。

黑色的巨蟒扭過頭,向着自己的方向望了過來。

“九嬰……”寧長久瞬間認出了它的身份。

它竟在這片沙漠中,以死靈之态再次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黑暗中,如此龐大的影子總是讓人看得犯怵,體內的劍經也倒吸了一口涼氣,罵道:“嬰魂不散啊。”

……

……

傘蓋般的藻井上,彩畫、浮雕華美而精致,層層疊疊的鬥拱精密地向外延展着,那些色彩富麗的畫卷,被燈火照亮,覆着一層瑩瑩的光澤,深邃而美麗。

藻井下是一座古典的宮殿。

那宮殿的陳設卻并不奢華,中央還顯得空空的,甚至極不合時宜地立了許多塊銘文石碑,石碑上吊着各異的神獸。

但與整座城市的荒涼相比,這座典雅而肅穆的殿堂便顯得尤為醒目,好似神明遺留下的明珠。

宮殿之外來了一批人。

人群中,男女各立兩排,男子身穿純黑衣裳,女子身穿純白裙裾,而他們的中間,一個白裳黑裙的少女順着人群一起走入了殿中。

少女的教養看上去很好,她只有十六七的樣子,此刻微低着螓首,眉目寧靜而清貴,腳步不急不緩,一直來到了大殿中央的一個石門前,然後她在門前的蒲團上跪了下來,雙手合十。

一個青白色面容的男子從中走出,誦念了一段經文。

接着所有人一起為少女祈福。

今天是斷界城的大日子。

每一個王族少女成年的時候,都必須從時淵之中召喚出一只強大的生靈,一同抵禦城外入侵的變種邪魔。

他們約定的成年年齡是十七歲。

少女雙手合十,姣好的面容看上去很是平靜而自信。

所有人都對她給予了厚望。

但少女的心中,卻是另一番驚濤駭浪。

“救命啊……”

“唉,娘親讓我裝了這麽多年,我裝不下去了呀……”

“我哪來什麽王族血脈,這神靈你把我血放幹我也召不出來呀……”

“嗚嗚嗚,坑蒙拐騙了他們這麽多年,今天暴露之後,我和娘親肯定會被一起絞死的……”

“明明還有這麽多愛慕我的人呢……誰能來救下我呀……”

“要不神靈爸爸您顯顯靈?女兒給你磕頭了啊!”

第 171 章 :時淵

“你終于醒了?”

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

寧長久緩慢地睜開了眼。

天上落下的光線照進了他的瞳孔,時間像是随着光的到來一點點恢複了流速,寧長久看着那個灰蒙蒙、隐隐透亮色的穹頂,意識終于一點點地蘇醒了。

他白衣上的血跡已經幹涸,身體上的傷口也結上了痂,那些被打磨得極為精細的沙粒包圍着他,他的半個身體都陷在了裏面,像是一具埋着的化石。

寧長久捂着腦袋,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說話的聲音來自他的體內,聲音分辨不出性別,寧長久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那是劍經之靈的聲音。

“這是哪裏……”寧長久咳了幾聲,從地上的細沙間掙紮着起身,他頭痛欲裂,腦袋像是被毒針穿過,刺痛不止。

“你真撞傻了?”劍經之靈沒好氣道:“這是深淵之底!你和那個老頭子還有那條蛇,一起掉進來的。”

“老頭子……”寧長久想了一會兒,南荒之中,最後一幕閃電般沖入了腦海,翰池真人的放聲狂笑,跌落平面的九嬰之首,滿臉淚水絕望嘶喊的陸嫁嫁……這些畫面揮之難去,一經想起,便夢魇般不停回放着。

半晌後,寧長久才終于平複了心境。

“翰池真人和九嬰……去哪了?”寧長久問。

劍經之靈聲音幽寒,“看你後面。”

寧長久感到了背後有涼意傳來,他一點點轉過了身體。

少年瞳孔一縮,手立刻搭在腰間,想要拔劍,短暫的摸索後卻什麽也沒有搜尋到。

他的眼前,一雙枯萎的、滿是褶皺的瞳孔正盯着他,懾去他所有的目光。視線從中抽出之後,寧長久才看到它的全貌,那是一條渾身幹枯的大蛇,它像是在烈陽下曝曬了幾百年,皮膚間沒有一絲一毫的水分,原本鵝卵石般紋路的鱗片,此刻也像是甲魚燒幹後的殼,這些鱗片還一齊向着裏面凹陷着,整個身軀看上去就像是癟了氣的皮球,可以想見其中的血肉也幾乎腐爛殆盡了,而那些裸露出的,鋼鐵般堅硬的骨骼,也慢慢地變成了細沙,漸漸地與這平整的沙面相融。

“這是……”寧長久緩緩吐出了一口氣:“九嬰?”

說完之後,他這才注意到那兩個瞳孔之間,有着一個腐爛的肉瘤,肉瘤上還有衣裳的碎片,那是翰池真人異變死去的屍體……

深淵之底沒有無頭的神明,等待他們的不過一片荒蕪得沒有邊際的沙漠,這個沙漠中殘留着時間的法則,時光的偉力裏,九嬰的屍骨不知度過了多少歲月,連帶着那個瘋狂的念頭風化成灰。

它們一起腐爛、坍塌、化作流水般的細沙。

“嫁嫁……陸嫁嫁呢?”寧長久心髒再次收緊,雖然最後一刻,他斬出一劍,切斷了她所抓着的九嬰之尾,但以陸嫁嫁的性格,極有可能會跳下來的,若她跳下來……

寧長久腦海中泛起這個恐怖的念頭。

他知道,眼前的九嬰屍骨雖然與自己同處一處,但實際上,他與這具九嬰之間,相隔何止百年?

劍經之靈冷笑道:“擔心有什麽用,你哪怕現在活着,你又能走出這裏嗎?”

寧長久沉下了氣。

他向着四周望去,看着冥冥茫茫的天幕和無窮無盡的沙海,只是默默期盼着陸嫁嫁不要下來。

“我為什麽還活着?”寧長久看着自己的手,他的皮膚只是有些幹燥,絲毫沒有腐朽的痕跡。

劍經之靈道:“我也奇怪,你為什麽這麽命大?”

寧長久搖頭道:“這不是命好就能解釋的。”

劍經之靈贊同道:“所以我更餓好奇了,你到底是什麽來歷?”

寧長久緘默不言,他漸漸想起了過往在書閣看書時,所讀到的關于南荒的記載。

經歷了臨河城之後,他為了探究南荒深淵的來歷,閱讀過許多相關的典籍,甚至有傳說,谕劍天宗的祖師也曾經下過深淵,留下過相關書卷。

而那位祖師是五道之上的高人。

唯有具有神格或者五道之上的修行者才能被深淵接納,寧長久也想到了這段記載,默默地念了一遍,然後他起身向着四周望去,身下的沙子太細太軟,每走一步腳都會陷入沙地裏,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抽出。

他來到了九嬰的屍骨前,看着它的褶紋無數的瞳孔,那瞳孔之間,還插着一柄鏽跡斑駁的劍。

那是仙劍明瀾。

這柄劍也破舊得無法使用,他手指抹過劍身,上面的細鏽便像是雪一樣落了下來。

寧長久拔出了劍,拔劍的過程裏另外半把直接折在了九嬰的瞳孔裏。

“救命啊!救命啊!”

在寧長久拔出劍的時候,劍身之中傳來了大聲的呼救。

“血羽君?”寧長久皺起了眉頭,想起了曾經封存在這把劍裏的妖雀,道:“你還活着?”

“寧……”血羽君聽到了聲音,激動得渾身打顫:“寧長久……不不,寧大爺!大爺您就是上天派來救小的的嗎?啊……我……我要死了,快救我出去。”

寧長久問:“我怎麽救你?”

血羽君急切道:“這柄劍快爛掉了……我現在躲在劍芯裏,這裏勉勉強強還能住鳥,你……你有沒有新的完好的劍啊,就這破劍還自稱仙劍呢,小爺不過是睡了一覺,醒來就發現……”

寧長久聽着覺得聒噪,他拔出那把劍,帶在身邊,道:“我身邊沒有劍,九嬰和翰池真人都死了,你能活下來已是萬幸了。”

血羽君焦慮道:“但我這樣下去遲早就死了啊……寧大爺,你想想辦法啊,皇城的時候,要不是我偷襲你們,你和趙襄兒能有那麽穩固的感情嘛……”

“?”寧長久一驚,心想當初你差點害死所有人,這時候還敢拿這種事情邀功?

他有一種直接将這柄劍埋沙子裏,讓它一點點眼睜睜看着自己死去的沖動。

血羽君哭爹喊娘道:“寧大爺啊,你媳婦可答應我的,殺一百個妖就重新給我找個肉身把我放生的……你們夫妻可不能不守承諾啊!而且小的我誠心悔改了,大爺別丢下我啊。”

“媳婦?”寧長久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來。

血羽君心頭一凜,心想難道自己又嘴賤喊錯了?

它斟酌着要不要改稱呼,卻見寧長久将這柄破劍系在了腰間,淡淡說道:“放尊重點,那是我師尊。”

血羽君會意,心中暗罵着四下無人荒蕪沙漠你還裝什麽?嘴上笑着應承:“是是,師尊師尊,謝謝寧大爺救命之恩。”

劍經之靈對于血羽君這般卑躬屈膝的模樣很看不起,道:“先走出這片沙漠吧。”

“往哪個方向走?”

“你自己決定吧。”

“那就北邊吧。”寧長久下意識說道。

“嗯……你怎麽不動?”

“哪邊是北邊?”

“……”

寧長久看着一片陰會色的天空,那就像是層層疊疊的紗,紗後面透着淡淡的光,這個世界沒有太陽,那些微亮的光便映滿了整片世界。

寧長久不想一直靜止着,這會讓他有種環繞在未知危險中的感覺。

他開始在沙漠在走動,尋找着有沒有出口或者牆壁之類的東西,因為白夫人曾經明确地告訴過他們,她是從深淵之底一點點爬上去的……

既然白夫人可以出去,那說明這裏并非真正的死地。

寧長久走了許久,他感知不到累,但心中的希望卻一點點黯淡了下去。

這片沙漠無邊無際,根本看不到任何盡頭的跡象,他就像是在一片無盡的汪洋上穿行,整個世界都只有茫茫的海水。

但幸好,他再也沒有看到那個九嬰的屍骨,說明他沒有陷入那種類似于鬼打牆的困境裏,至少是一直在前行的。

只是……

“那片深淵之下,怎麽可能有這麽巨大的空間?”寧長久表示不解。

在進入深淵前,他的餘光曾看過一眼,那是一個巨大的、圓形湖泊狀的領域,環繞的黑色平面像是垂着的,無數細密的直線。

那個湖泊固然巨大,但哪有這般大海一樣的無邊無際?

寧長久想起了張锲瑜的畫卷世界,沉思了一會兒,向周圍望去,想找到一些類似于法則的蛛絲馬跡。

但這個世界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寧長久便只好憑着感覺,孤單地向着某個方向走着。

“有點不對勁……”體內,劍經之靈忽然出聲。

寧長久腳步微停:“哪裏不對勁?”

劍經之靈道:“你有沒有發現,天空好像距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寧長久擡起頭。

因為上方沒有日月星辰的緣故,再加上那層層疊疊的灰白色,很容易讓人産生視覺的錯誤,難以判斷天空與自己的距離。

寧長久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發現天空好像确實距離自己遠了一些。

随着時間的流逝,這個拉開的距離也越來越顯眼了。

寧長久的修為境界大概是長命境,他想嘗試馭劍飛行去接近天空,但他抓起這把破劍,卻怎麽也無法向上飛行,好像有什麽無形的力量将他鎖定了一樣。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劍經之靈同樣心裏犯怵,它現在特別希望哪裏可以竄出來一個兇神惡煞的敵人,來場決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了百了算了。

時間慢慢地過去着。

寧長久周圍的景色沒有任何的改變,而天空則越來越遠了。

終于,某一刻,寧長久猛然發現,自己足下的沙子也在肉眼可見地變稀,變薄。

“刷!”

寧長久腳下一空,足下沙子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身體驟然向下跌落。

下方又是一片深淵。

寧長久再次落地又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他輕飄飄地重新落回了沙面上。

寧長久擡頭望去,上空上多出了一枚月亮,散發着灰白的光暈。

寧長久一眼便想明白了,那根本不是月亮,而是一個圓形的空缺,自己便是從那裏跌落下來的。

這是……

寧長久在腦子裏模拟了一下,道:“這是一個沙漏形狀的空間。”

劍經之靈愣了一下,它雖然才誕生了幾十年,但也陪着嚴舟飽讀詩書,對于沙漏這種計時工具還是有了解的,聽了寧長久的話語之後,它腦海中也勾勒出了沙漏的模樣,發現許多情形确實都對上了。

“先前我們是站在沙面上,沙子一點點地下沉。”寧長久盯着天上的月亮,說道:“這應該是一個記錄時間的容器,現在上層的沙子跌落完畢,按照常理來說……”

血羽君聽得一臉困惑。

氣海中的劍經卻是接話道:“按理來說,這個世界,該颠倒了?”

若是如此,那麽他們将會是最先跌落回原先空間的一批,而随着時間的流逝,整個世界的沙子都會砸落到他們身上!

活埋之下,必死無疑……

這個念頭才一産生,寧長久便看到,天空中的那輪“月亮”,開始緩慢地移動了起來。

于此同時,寂靜而平整的沙面之下,突兀地傳來了動靜。

沙面忽然一片一片地拱起,然後像小雞破殼一般裂開,一個個幽如鬼魅的生物在夜幕降臨時,毒蠍子一般從沙土中鑽了出來,它們呈現着靈魂的形态,在最初的照面的時候,便開始了激烈的自相殘殺。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感謝盟主雪晶淩的打賞!謝謝萌主的支持呀~)

第 170 章 :十死無生

夜沉寂了下來。

四峰之間,依舊有修行者在各峰中來往忙碌着。

破碎的護山大陣必須盡快修好,否則難以留住靈氣。

殘破的桃簾也開始重新編制,只是靈絲園被毀,導致如今的進程也很是緩慢。

沉底崩碎的環瀑山已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土丘,衆人從中尋找着殿中的遺物,一樣一樣地收納整理。

這些事情一直夜以繼日地進行着,一個月的時間裏,原本殘破不堪的四峰又煥發了新的生機。

而原本來往并不頻繁的各峰,在經歷了這次災難之後,交流也開始密切了。

各峰的寒牢也被大赦,許多妖獸和罪人放了出來,幫助一起重新建設宗門,戴罪立功。

寧小齡坐在懸崖上,小腿随着夜風微微地晃着,她瘦了許多,此刻穿着白裙子,袖間別着一朵纖細的黃花,眉目因為清瘦也更秀氣了些。

她身子靠着一樹雪櫻,微偏着頭,看着山峰間亮起的燈火,看着劃破夜色的劍氣,看着百廢漸興的一切。

如今雪櫻早已凋零幹淨,繁茂的葉子在風中垂着,偶然會垂落幾片,掠過她的身邊。

她明明才十四歲,原本嬌俏的模樣在一個月間飛速蛻變着,已然有了清冷女子劍仙的雛形了。

腳步聲從身後輕輕地傳了過來。

樂柔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崖邊,在她身邊坐下,然後側過頭,看着寧小齡始終沒什麽表情的臉蛋。

寧小齡雖然一直面無表情着,卻也從來不能将悲傷藏好。

樂柔看着她,覺得她就像是一潭被一夜寒風凍徹的春水,只有那個少年才能消融她心中的冰雪。

這些天,樂柔經常來找她,與她說話。

寧小齡也只是低着頭,默默地聽着樂柔說,時不時或點頭或搖頭,作一些簡單的回應。

“你師兄那麽好的人,我們以前竟還那麽誤會他,現在想想,可真是又丢人又可笑啊……”

“我還記得第一天你們來的時候,其實那時我是不太喜歡你們的……”

“哎,你和你師兄真的不是親兄妹嗎?生得都那麽漂亮。”

“……”

風吹坪野,星垂峰谷,兩個少女坐在崖邊,聲音細得像風。

天窟峰風過洞窟時的萬籁哭聲,每每響起也總令人動容。

“樂柔,其實你不用與我說這些的。”寧小齡忽然側過頭,很認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說:“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

“我……因為我是師姐嘛。”樂柔看着寧小齡的臉蛋,那望來的眸光中,竟有一種自己在與師尊對望的錯覺,她的心跳微微加快。

寧小齡說完了那句話後,就繼續低着頭,看着四峰間游移的燈火和忙碌的身影。

“其實……”樂柔猶豫了許久,終于還是字斟句酌地開口了,她說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那些自己捉弄寧長久不成反而惹禍上身的事情。

樂柔一樁樁地數着,話語中帶着許多歉意。

寧小齡也像是回憶起了什麽,臉上的笑稍縱即逝,“你當然鬥不過他的呀,師兄……可厲害了。”

樂柔用力點頭,安慰着:“嗯,他這般厲害,一定會回來的。”

“真的麽……”寧小齡像是在問自己。

樂柔肯定道:“我要有這麽可愛的師妹,我死都不舍得走的。”

寧小齡小腿輕輕晃着,她看着身邊這個一直試圖讓她高興的小姑娘,擠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道:“我不就是你師妹麽……”

“師妹……”樂柔聞言,心忽然收緊了些。

寧小齡再沒說什麽,她沉默着從崖畔起身,向着內峰走去。

樂柔回身望去,欲言又止,悶熱的夏夜裏,寧小齡裙裾上的星輝一點點暗去。

她走過了內峰的木梯子,摸了摸腰間的鑰匙,在樓梯的轉角處微微猶豫,然後向着師兄的房間走去。

如今寧長久的房門鑰匙是由她看管着的。

寧小齡如常地走入房中,将被子鋪開然後疊好,撣去地面和窗臺的灰塵,桌案上的書也被她一絲不茍地擺正着,每一個角都對得整整齊齊,做完了這些之後,她便會學生師兄的樣子坐在,靠着椅背,拿起一本書翻讀。

過去寧長久教她識字之時的卷紙都還保留着,上面有不同筆記的改改畫畫,寧小齡看着這些,只覺得與師兄的字跡相比,自己的字簡直像是見到了朱雀神的小灰鴨。

她每次都能看很久。

寧小齡同樣知道,有些東西可以留住,有些卻是永遠留不住的。

夜半三更,她離開了寧長久的屋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瓷瓶中的韓小素正在借着月輝打坐修行,見到寧小齡進來,她主動停下了修行,鑽入了瓷瓶中。

韓小素天生恐懼着這個世界,唯一的恩人也離開了,而如今這個小女主人又成天冷冰冰的,她生怕讨人嫌,被掃地出門。

寧小齡卻忽然開口:“你自己修行就好,不用管我。”

韓小素微驚,月魄精華對于她的誘惑也是極大的,可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細聲細氣道:“不了,今天累了……”

寧小齡沒說什麽,她竟似有些冷,慢悠悠地鑽進了被窩裏,然後側過頭,看着韓小素一點點消失在瓷瓶中。

這一刻的韓小素,窮盡思緒也無法想象寧小齡此時一閃而過的想法。

……

……

張锲瑜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

他不知道這只兵器大鵬到底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只是他擡頭仰視的第一眼,便被怔住了。

眼前的畫面他其實并不陌生。

那就像是一幅平面的枯燥圖畫,整個平面都是黑白兩色的,每一根線條在遠處的時候,呈現在視野裏的,都是一個點,只是随着兵器大鵬的臨近,那個點慢慢地延展成線,更近些之後便由線變作了立體的面。

他們明明是向上飛着,但不知何時,感觀上傳達的知覺卻是下墜。

随着他們的到來,整個世界都在延伸着,線條幾何倍數般高速拉長着,在相觸之後停止。

兵器大鵬平穩地落到了那看似圖卷的時間中。

張锲瑜小心翼翼地走了下來,他擡起頭,發現随着自己目光的上移,那些黑白兩色的世界,都開始附着上了顏色。

那些顏色不是單一的,而是極富層次的,與真實的幾乎無異。

目光環視過一周之後,張锲瑜發現,此處看上去便只是一個尋常無比的高山了,眼前碑亭相隔,身後雲海翻騰,一切都顯得那麽真實。

張锲瑜本就是掌握着一部分空間權柄的次神,到此處之後,他竟生出了一種小巫見大巫的感覺,先前的手段看似尋常,但在他這樣“懂行”的人眼裏,便是令人嘆為觀止的神力了。

“那一排白色的房子,其風格可是仿照的千年前古巫族的樣式?”張锲瑜指了指遠處半山腰,那片幾乎鑲嵌在岩壁中的建築,回憶起了些往事。

司姓少女道:“那只是你眼中的白色罷了。”

“什麽意思?”張锲瑜不解。

司姓少女道:“在這裏,每個人所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同的,真正固定的,唯有你最初看到的那些點和線,剩下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主觀上的填充。”

張锲瑜皺起眉頭,仔細審視着周圍的一切,他企圖換一種想法去觀看世界,但他發現,無論他怎麽欺騙自己,自己眼中的世界都不會産生太大的變化。

大鵬鳥解體,十八般兵器飛出,刷刷刷地插回匣中,刀劍歸鞘,身材嬌小卻身姿挺拔的少女拾階而上。

張锲瑜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這個世界明明那麽地平靜,卻給他一種真正的危機四伏感,他甚至不敢擡頭去看山道的盡頭,他隐隐約約覺得,那裏好像藏着古神的王座。

“這裏是……神國?”張锲瑜壓低聲音,問道。

司姓少女搖頭道:“這裏是不可觀。”

“不可觀?”

“嗯。”少女點點頭,沒有解釋更多,只是道:“我在觀中排行第四,所以姓司,我還有三位師兄姐和兩位師弟,到時候你或是想,可以去見見。”

張锲瑜仔細琢磨着不可觀這三個字,随着司姓少女向着雲遮霧繞的高山上走去。

他內心想着,既然這裏不是神國,那位格應是要低許多的,只是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樣的宗門,可以讓一個弟子僅用幾招便敗掉一頭即将邁入五道的兇神呢?

還是……單單這個少女天賦異禀?

他斟酌了一會兒,發問道:“你們觀中,其他弟子,比之姑娘如何?”

司姓少女雖然樣子冷冰冰,但卻不吝回答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她想了想,認真答道:“我沒和三師兄打過,但二師兄勝我只需一招,大師姐勝我……”

“大師姐下手沒輕沒重的,我可不敢惹她。”四師姐輕輕搖頭,回憶起以前大師姐教自己兵器招式的痛苦歲月,後來她好不容易每一樣都學到了大師姐的一點皮毛,接着她佩刀帶劍下山游歷,原本是底氣不足的,但很快,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可以獨步天下了。

張锲瑜又随口詢問了幾個關于不可觀的問題之後,終于忍不住開口:“對了,請問仙師,南荒中央那個無頭神的傳說……”

四師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張锲瑜所有的話語便都凍結在了唇間。

“這是師尊親自标明的禁地,不允許我們任何人踏足。”四師姐冷冷道:“我唯一能告訴你的,便是堕入深淵之人,除了高高在上的神主,其餘皆十死無生。”

……

……

南荒中央,深淵之底。

時間像是停止了流動,哪怕是一片塵埃的下墜都緩慢極了。

地面上躺着一個白衣少年。

少年身體上看不出明顯的傷勢,他閉着雙目,沉靜的面容不知生死。

他耗費了極長的時間才墜到了地上,然後陷入了更長的沉眠。

過了很久,少年的手指動了動。

他手指微動的過程以外界的時間尺度來看,耗費了足足一個時辰的光陰,漫長得像是一朵花苞的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