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章
第 6 章
“是PTSD。”
“也就是說,他沒辦法待急診?”
“按照他目前的狀況來看,我建議給他換個科室,過段時間也許會好起來。”
得知這樣的診斷,吳昊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江堰,他的專業一直是他的驕傲,如果再也待不了急診,又或者說換了科室以後他再無法面對病情危重的病人……
吳昊不敢往下想。
對病人無能為力的江堰,吳昊真的不敢往下想。
可不等吳昊将這些情況跟江堰說,他自己已經知道了。
他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平靜許多。
吳昊勸他換科室,可江堰卻搖了搖頭,他說:“我打算辭職了。”
醫生這條路,他走不下去了。
一聞到消毒水的味道,他就會忍不住想起葉南死在他的手裏。
“辭職?”吳昊皺眉,“你準備換個醫院?”
江堰依然搖頭,擡起他那張憔悴不堪的臉,眼裏不再有光。他說:“師兄,我從一開始學醫就跟她有關。那年高考,她因為生病失利,從考場出來的時候我倆打了個照面,見她臉色不對我就關心了她幾句,她卻笑着說:醫生不能妙手回春,我也難逃此劫,如果你成績考的不賴,江堰,你去學醫吧。”
就這樣,他報了醫學院。
他還來不及告訴她,曾經因為她短短的一句“江堰,你去學醫吧”他便找到了自己明确的道路。
他還來不及單膝下跪,舉起戒指跟她說:“葉南,你嫁我吧,我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他還來不及跟她道歉,告訴她他有多麽後悔跟她冷戰。
可是葉南,哪有你這樣吵架的,一冷戰就是一輩子。
吳昊勸過,江堰的教授也勸過,可最後他還是離開了醫院。
他去了她一直很向往也很想去卻始終沒有機會去的江南,他還曾計劃結婚之後帶她來江南蜜月——
去她刷了好幾篇小紅書也忍不住羨慕的蘇州金雞湖,看她說過的橙色顏料罐打翻的黃昏。
去比公園還大的拙政園,感受她說迷宮一樣的房子。
去姑蘇城外的寒山寺,撞那個能讓人願望成真的鐘。
去聽她念念不忘的評彈,體驗一把江南水鄉的韻味。
去西湖,去斷橋,去雷峰塔,去坐她覺得世界最浪漫的交通工具——搖船。
他走遍了她想去的地方,看遍了她說的那些風景,也吃遍了她一直饞嘴的小吃,甚至,他每到一個地方都給她寄出一張精挑細選的明信片。
可是他知道,她不會收到。
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寄。
想跟她分享江南的柔情似水,想讓她知道他還有好多好多話來不及跟她說。
從西湖回民宿的時候,他選擇了坐公交,繞山而行,經過了一所大學,繼續往前開大約十五分鐘,公交停了下來
他下了車,看着一望無際的深夜,只有三兩顆星星挂在天上。
公交從他身邊駛過,不由想起告五人的一首歌來——《披星戴月的想你》
有兩句歌詞是這樣唱的:我會披星戴月的想你,我會奮不顧身的前進。
可是葉南,我越奮不顧身就越不想前進,然後,我就越是想你,只想停在這裏,望着星空,想你。
在江南,想你。
去高鐵的路上,想你。
看着窗外的景象飛速後退,想你。
想你,想你,想你,發了瘋一樣的想你。
終于,列車停止了前行,他看着地标牌上的地名,不由的想着,這個縣城擁有着他和葉南最多的回憶,從高一到高三。
江堰想着,從高鐵站出去後,第一個目的地是他們高中的母校。
但他沒有想到,還沒出站就被防疫工作人員拉去隔離了。
車上,亂糟糟的。
有人提出疑惑:“我又不是從疫情重災區回來的,怎麽也要去隔離?”
也有人說:“我上高鐵前剛結束隔離,這才下高鐵怎麽又要隔離?”
後來有人道出了真相:“當地政府怕惹事,幹脆把這些有接觸史的全隔離起來,保證春節正常。”
江堰這一車人被帶去了較為偏遠的鎮上,聽說是一個荒廢的養老院臨時改成隔離區的,在他們來之前已經有兩批人被拉來隔離了。
人進了大門,上了鎖,和坐牢沒什麽兩樣。
這裏的隔離區很亂,房間只分男女,不管人數,進去了就自己找床位,沒有床位了就找人拼床。
江堰沒遇到過這種狀況,當他摸清這裏的設施後,床位早就被占滿了。
他背着一個黑色的運動包,看着房間裏烏泱泱的一群人,下意識皺了皺眉。
有個差不多十多歲的小男孩見他落單,便好心讓他和自己同床。
男孩的爸爸住在下鋪,所以上鋪是男孩和江堰。
男孩跟他說:“我爸爸咳得厲害,醫生說不能跟他同床。”
“咳的厲害?”江堰問,“你爸爸在哪,讓我看看。”
“你是醫生?”男孩有點驚詫。
江堰點頭,然後從運動包裏拿出一個小型的醫療袋,找到聽診器。
男孩很快将他的爸爸帶到江堰面前,江堰用聽診器給他聽了下肺部聲音。
确實有濕啰音和幹啰音等異常,但沒太多的特異性,所以并不能确診是新冠,也有可能是其他的細菌性肺炎。
“這裏的醫生有開藥給你嗎?”江堰問男孩爸爸。
男孩爸爸搖頭,說話聲音夾着咳嗽:“他們哪裏管你死活,只要隔離天數夠了,不發燒就能出去。”
江堰皺緊眉,然後從醫療袋翻出一盒鹽酸阿比多爾片,這是之前他在蘇州呼吸道感染的時候醫生開的,吃兩天他就好了,所以沒有按照醫囑吃夠天數,還剩了一些。
他遞給男孩爸爸:“一會兒吃了飯就把藥吃了。”
大概是因為他有藥,很多人便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的問着江堰。
譬如——
“他是新冠嗎?”
“你是醫生啊?”
“你是哪裏的醫生呀?”
後來有人說:“沒事,我們屋有醫生,醫生會醫我們的。”
那兩天,不是這個說他不舒服想讓江堰看一下就是那個。索性在隔離,江堰也沒事,都給他們看了。
男孩爸爸的咳嗽控制住了,可那晚江堰卻發起了高燒,渾渾噩噩一晚上後,他也開始咳嗽了起來。
屋子裏的人見他病了,都非常關心他,給他弄水喝,給他做物理降溫,大概是見他什麽都沒胃口吃,男孩撕了塊他存了好久的零花錢買的巧克力給江堰。
“很甜的。”男孩說,“我不愛吃藥的時候,爸爸都會給我一塊。”
大約實在不忍心拒絕他,江堰将他喂到嘴邊的巧克力吃進嘴裏,很意外,那味道跟親葉南的感覺很像。
他記得,她有幾支口紅,都是巧克力的味道。
“好吃嗎?”男孩問他。
江堰點頭。
後來那幾天,江堰雖然頭疼的很,人卻異常的清醒,大概是有什麽心電感應,他忽然提起那個被他埋進心底的人來。
“她是我的未婚妻,長得特別好看,最喜歡打游戲了。”
“她和我是高中同學,一直以來我們倆都包辦了全級的第一和第二。”
“我學醫也是因為她,她讓我當醫生的。”
“她出差回來後,我跟她吵了一架,後來我連道歉都沒說就被醫院叫走了。”
“我特別後悔,後悔那天跟她吵架了。”
眼淚落下來的時候,江堰感覺自己已經有些睜不開眼,耳邊似乎有人在喊江堰這個名字。
意志不清晰的他問屋子裏的人:“是不是葉南啊?”
屋子的人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可他嘴裏卻一直念叨着——
“是不是葉南啊?”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的聲音完全失去意識的支撐。
是不是有人在喊江堰的名字?是不是葉南啊?
他多想問出口,可是上帝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根本問不出來。
耳邊,有人在問他:“葉南是誰?”
“未婚妻。”江堰答的模糊。
那人又問他:“哪個葉,哪個南?”
“葉子的葉,江南的南。”
那場病,他終究沒有熬過來。
因為他早就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從鬼神在他手裏搶走葉南的時候開始。
世界安靜了下來,而他又再次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喊他——江堰。
這次江堰肯定了,是葉南沒錯,是他的葉南沒錯。
隔離結束後,大夥兒各回各家,除了知道有個醫生死于新冠病毒外,沒人知道他的名字。
更沒有人知道他曾在社交平臺譴責當地政府消極的防疫工作,可沒有人關注。比起這些,人們更願意關心哪個明星塌房了,哪部劇火了。
他在社交平臺最後一次發文,是在他吃了男孩的巧克力後,他寫道——巧克力的甜,葉南的唇。
很久很久之後,男孩偶然翻閱到這條內容,他幾乎脫口而出:“葉子的葉,江南的南,是葉南啊,他的未婚妻。”
耳邊,傳來熟悉的旋律——
圈圈圓圓圈圈
天天年年天天的我,深深看你的臉
生氣的溫柔,埋怨的溫柔的臉
不懂愛恨情仇煎熬的我們
都以為相愛就像風雲的善變
相信愛一天,抵過永遠
在這一剎那凍結了時間
不懂怎麽表現溫柔的我們
還以為殉情只是古老的傳言
離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濃
當夢被埋在江南煙雨中
心碎了才懂
(終)